导入

繁华的街道上，人潮如织，熙熙攘攘。

脚步声、谈笑声、电话铃声、争吵声、公放的电台歌曲、便利店门口不间断循环的叫卖声、
动物的叫声、街头艺人的吉他声、远处建筑工地的敲打声……

每一点音符、每一滴信息交汇奔腾，最终构成了人们最习以为常的生活背景音。

余音

（太久没回来，我忘记海临有多繁华了。）

余音戴上耳机，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低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反复哼唱着她似懂非懂的喜与忧。

她抬起手环看了看，是平台技术部通过Chatmore传来的新一批坐标与基础信息。

在接收数据的同时，余音又将实时更新的任务进度发送了回去。

令人惊奇的是，此前传来的数组坐标竟已全部勾选上了“已完成”的标志。

余音

（存储盘回收得很顺利。这是最后一批了。）

在退出Chatmore前，余音习惯性划到列表最上端，看了一眼置顶的监督的对话框。

——没有新消息。

余音仍旧点开对话窗口，看了一眼自己发给监督的行动申请。仍是未读状态。

她无意义地往上翻了翻那些自己看过很多遍的内容了，又打开监督的主页。

不在线，ip改到了西垂。

余音

（如果下一次打开通讯器，监督看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存储盘全部收回的好消息，就算再忙碌，他/她应该也会松一口气吧。）

余音

（……我会做到的。）

音乐制作人

哎呀，就是你联系的我？

余音点了点头。

音乐制作人

也不知道你们白荆科技要我的破存储盘做什么……

音乐制作人

不过你既然诚心诚意地拿规格更好的新盘来换，我就当你们做慈善，免费帮我升级了。

音乐制作人

可是我的助手还没导出全部数据，你要不等会来吧。

余音

这里已经是我今日的最后一站了。

音乐制作人

……行吧行吧，你进来吧。在旁边等着啊。

他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招呼余音进门。

余音刚踏入工作室没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音乐制作人

堵在这儿干什么啊？往前走啊！

余音

柜子里收着的是《好时坏时》的二版专辑。

制作人不由地多看她一眼。

音乐制作人

…………最喜欢哪首歌？

余音

同名主打。

余音沉默了一会。

余音

……双吉他手合作版本。

音乐制作人

嘿，有品。你等会，我给你倒杯水。关于他们的吉他手啊——

？？？

老大……

一个脸蛋漂亮的青年从录音室的门缝中探出头来。

音乐制作人

啧，我还要指导里面那几个臭小子。等完事了，我们再聊。

音乐制作人

错了！大错特错！你们是人，不是机器？要有感情知道吗！

音乐制作人

律动！不光要激昂！还要律动！

音乐制作人

你们真的出道了吗？你们连素人乐队的感染力都不如啊！

音乐制作人

知道惊栗乐队吗？不知道！？你们这帮——

录音室的门猛地被制作人拉开，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从他背后传来两声抽泣。

音乐制作人

先别导出了。把惊栗乐队的样曲给我！我得好好给他们上一课。

助手

我这没有啊。不在您那边吗？

音乐制作人

坏了。那帮家伙不会把储存盘拿走了吧。

余音猛地抬起头。

音乐制作人

咳，按理说都在这里了。难道是上次他们借棚子的时候顺手拿走了？稍等一下啊。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音乐制作人

那帮家伙到底在干嘛？被人拐到大山里打工赚场地费去了吗？

助手

他们好像说今天有演出来着……可能观众太多了，信号不好。

音乐制作人

哦对……我记得就在冬红广场。这样吧，小姑娘你还是先回去，等我能联系他们，这周……不，下周再给你打电话。

余音

冬红广场？我可以现在去拿。

音乐制作人

这么急？也不是不行……

制作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味地笑着抽出一张乐谱，在背面写上字塞给了余音。

音乐制作人

找到他们以后，你就把这个给他们。他们会把存储盘给你的。

音乐制作人

既然你喜欢《好时坏时》的双吉他手合作版本，你绝对不应该错过惊栗乐队。

直到余音到达冬红广场，她都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前后逻辑在哪。

但是当她踏入广场时，她居然有些心神激荡——这对于她来说，实属罕见。

余音

（L1西门的广场吗？）

余音试图调出手环内置的地图系统，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网络中断的灰白。

余音

（虽然这里的客流量还算可观，但是不至于信号断绝吧……）

余音扫了一眼一旁矗立着的广场地图标牌，直直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去。

直行300米，入耳的音符渐渐变得清晰。

右转，渐强音起。

走过地下通道，一串意想不到的效果音叮咚作响。

越是靠近目的地，余音的心脏越是鼓噪。

余音

（我不明白……现在回荡在我心底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没有来由？）

可还没等余音想清楚，忽然插入的鼓点便如巨浪一般势不可挡地将她彻底淹没。

等余音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一片纯白的似曾相识的墙。

余音

（这是怎么回事？）

她艰难地昂起头，却发现在她头顶高悬着的，是一轮扇形展开135°的机械太阳。

——那是艾达特有的模拟天幕。

余音

（艾达！？）

在她震惊未消之际，一只手突然伸到她的视野之中，小幅度地晃了晃。

——一只仿生机器人标配的4号女性手型。

？？？

嗨，你在看什么？

——初听十分自然，但每一个艾达公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仿生机器人标配6号女性嗓音。

与之相比，余音更像是一尊搭载着齿轮结构的老旧仪器，一顿一顿地回过头。

？？？

你是人类……吗？你的呼吸频率比我的通风系统还平稳。

余音

主脑为你配置情绪分析系统，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履行家庭服务，而不是探查别人的隐私。

余音

你好，我是机动协理执行员7816739，本次前来是为了进行年中教育测验统一信息采集。

与脑内的风暴相比，余音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至极。

眼前的仿生机器人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露出手腕上隐藏的数据端口。

？？？

双向传输协议62818已同意。接收人：乔一。

余音

乔一？这个名字不合规。

余音紧盯乔一的嘴唇，看她吐出她早已在脑海中复现过千遍万遍的话。

乔一

我知道在系统里，我们的代号不是“Object”就是“OBJ”，我不喜欢，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个名——乔一。好听吗？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这不是现实，这是余音的回忆。

余音

朋友？

乔一

怎么，机器人交朋友也不合规？

余音

无论是仿生机器人守则还是你分属的家庭服务型行为章程里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单词，所以合规与否的讨论本身并不成立。

乔一

那你是觉得机器人不配拥有朋友？

余音

请准确定义“朋友”。

乔一

噗嗤，看出来你没有朋友了。

余音

……

余音

无可奉告。

乔一

哎呀，你这个人类怎么比机器人还死板啊。

乔一

啊！我知道了，你是余音对不对！那个比机器人还死板的人类、那个得了超阅症的人类、那个想成为机器人的人类、那个人类中的……异类。

乔一

你的呼吸频率加快了哈哈！看来我猜对了！

乔一

真巧，我也是一个异类呢。

恍惚间，余音再一次抬起头。

此时在天空挂着的，分明是一轮寻常太阳，海临的太阳。

余音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余音轻触手环，尝试重新连接网络。

——徒劳无功。

她紧咬着唇，不放弃地调出离线数据库，
开始细致地交叉比对自己来到广场前后环境信息与个人体征的变化，努力寻找幻觉出现的根源。

可就在她心中模模糊糊出现了几个或大胆或保守的猜想时，一首低沉的抒情曲再次撩过她的鼓膜。

那荒谬的、想要落泪的冲动伴随眩光再次来袭。

机械月亮均匀地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银色的外壳，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柔和。

但其中并不包括余音的瞪视。

乔一

晚上好啊，余音。

余音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

乔一

双向传输协议既然是双向的，我当然知道啦。

余音

但我选择了隐藏显示。

乔一的笑容仍是仿生机器人标配的完美弧度，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就是格外恶劣。

乔一

我自有办法。

余音

看来你很喜欢突破规则？

余音一步步向着乔一逼近，虽然仍是一贯淡然的神色，但乔一情绪感知器上鲜红的警告弹窗可不是这么说的。

余音

你不仅非法获取我的信息，还跑到规定活动范围外——你至少已经违反了8项家庭服务型行为章程。

乔一

欸欸欸，你的信息是珠琳给我的，至于规定活动范围嘛……这里可是无从属区域，没有任何一条规则不允许我在这自由行动。

乔一

不然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相遇呢，对不对？你可比我了解规则多了啊，我的异类朋友？

余音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并没有作答。

余音

珠琳……你的家庭服务对象？你的主人？

乔一

我的主人只有我自己。

乔一

珠琳她只是个在拥有完全自主选择权之前被迫与我签署了从属协议的可怜小妹妹。

余音

你这是在否定整个家庭服务型仿生机器人的概念？

乔一

怎么了？你不也否定了自己身为人类的概念？

余音

……我没有。

乔一耸了耸肩——又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情绪化动作——像是早已打好了腹稿，准备彻底驳倒余音。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余音的手环便响了起来。

只扫了一眼，余音便急匆匆地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将那一轮月光远远甩在身后。

机动协理执行员7816772

欸，余音？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余音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机动协理执行员7816772胸前的标志：人类。

机动协理执行员7816772

你比其他人类执行员节省了28%的时间，甚至比那些机器人回来得还早。

机动协理执行员7816772

是因为你身上的超阅症吗？真好啊……说是得病，但是——欸，余音你去哪？

？？？

……然后你就逃到我这儿来了？

余音

我不是逃跑。我本就准备来找老师——我很努力地节省了28%的时间呢。

余音面前这台外观宛如由庞大铁块堆砌而成的机器人……“笑”了起来。

有别于新式仿生机器人那种被设定好的笑声，它发出的更像是真实的、机器人特有的温和而低沉的嗡鸣。

余音

您笑我。

老师

抱歉抱歉。

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铁块耸动着，似乎想伸出什么部件去握住一旁放着的半杯姜茶。

医疗机器人

诊疗期间，请不要启动次级系统。

这句话简直比最强力的冷凝系统还要有效。房间内原本温馨的气氛迅速冷却下来。

老师

……

老师

跟我说说吧，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你的试岗怎么样了？

余音

已经完成了。下周我就要正式报到了。

余音

您最近机体怎么样？

老师

各方面的灵敏度都在稳步下降，每天都有一打需要签署的过期协议。

老师

想来距离我下线的那一天应该是不远了。

余音

………………

老师

你无需伤心。老师已经拥有了足够漫长又足够充实的在线体验。

老师

唯一忧心的就是你。

老师

如果能在下线前，看你顺利交到一两个朋友……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人类，老师都会很欣慰的。

余音

……我真的需要吗？

老师

一枚齿轮，只有和其他齿轮咬合在一起，才能流畅运转。

老师

当我这枚齿轮脱落后，我怎么忍心看你空转呢？

余音

……

余音

如果老师是这么想的话，我会努力的。

老师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拒绝我。

老师

余音，你好像有些变了。你已经遇到特别的人或者事了吗？

余音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乔一满口“异类”的样子。

她侧目一瞥，目光落在旁边的医疗机器人身上，尤其是她那幽蓝色的、实时记录并上传医疗过程的成像仪。

余音

没有。

当余音的目光再次触及真实的太阳，她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便是四周的寂静。

余音

（音乐消失了？）

余音

（不，感觉更像是始作俑者暂时的休息。）

余音

（这一系列的异常现象都与广场上的公演有关吗？）

余音

（我应该控制变量试一试。）

余音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静静等待着乐章再次响起。

这一次，她甚至有些期待自己将会走入哪段回忆。

（回忆开始）

乔一

你在帮这个低智能的小机器人做什么？

对于乔一的神出鬼没，余音已经习以为常了。

余音

你又违规了。

乔一

无从属区域你还记得吗？况且你就不能像上次一样帮我瞒下来吗？

余音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你是在暗示我违规了吗？

乔一

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有点意外。

乔一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在帮这个小机器人做什么？

余音垂下视线，看向一旁不断撞击台阶边沿的小机器人。

余音

按照处理器给予的最佳路线规划，它应当穿过这个台阶直接返回它的充电桩。但是它的滚轮并没有升级前伸结构……

乔一

这种老款机器人的通病了。

余音

但是老款机器人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

乔一

所以你来帮它？

乔一

但说到底，这好像并不关你的事吧？

余音

“构建一个适合所有公民的艾达，是人与机器人的共同使命”。这句话写在艾达公民守则第一页。

乔一

你到底看了多少本规章制度啊？

余音

你尽管笑吧。

余音拿起按正式商品名首字母分类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的各色板件。

余音

等我把这里的平台搭好，所有人和机器人就都能跨上这个台阶了。

余音已经做好了直面嘲笑的准备，但没想到乔一只是眨了眨成像仪。

乔一

唉，你怎么申请调岗了？

余音

你的话题转换不符合逻辑。

乔一

随便问问嘛。所以你能回答我吗？

余音

……我不想对你侵入系统后得到的非法消息进行作答。

乔一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的申请就挂在公示平台，这个辖区里的每一个机器人都看得到。

余音

原来是这样。抱歉。

余音

……

余音

…………

余音

我的老师快要下线了，所以我申请调去更方便探望她的工作。但是我的信用点不太够，所以不一定能得到批准。

余音不应该跟乔一说这些的，但是看在她刚才没有嘲弄自己的份上，余音还是如实以告。

——反正她也没别的地方可说了。

今早她的鞋子被扔进了城市过滤系统里。

她知道是自己的同事们做的——他们应该藏好自己的生物特征的——也知道他们是为了拖慢她完成工作的速度。

余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于她能够节省28%的时间耿耿于怀。

乔一

所以你在偷偷照顾老机器人？

余音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保持友善是艾达公民应当保有的基本品德。

余音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有些懊恼，但是乔一被她这么一说，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余音

（不明白的事情好像又增加了。）

乔一

普遍平凡的品德啊……

乔一蹲下身，一把将小机器人捉到面前，再整个颠倒过来，掀开了它操作板。

余音

你要做什么！

乔一掏出一个标签模糊的小型联动结构，朝余音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余音

……你这是非法改装，违反了起码16条守则。

乔一

嗯嗯嗯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好了！

余音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机器人在短短几分钟里机动性便获得了史诗级的加强。
别说上台阶了，简直能在任何地形上自由行动。

乔一

比起改变这个平台，还是改变自己比较快吧。

乔一

你看，偶尔违规也是有好处的。

（回忆结束）

真实的阳光轻柔地洒落在余音的身上，冲淡了她在现实与回忆中反复穿行的疲惫，只留下一抹和煦的暖意。

余音

（音乐又消失了。）

余音

（看来这一系列的异常现象确与广场上的公演有关。）

余音

（但是具体是由谁引起的呢？）

当双吉他手的合奏带来熟悉的眩晕感，问题的答案在余音心中分外明了。

——惊栗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