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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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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9更新
最新编辑:雨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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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3-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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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火鸡,每到圣诞夜便有多达上千只被活活勒死。
G街[1]是京城最大的繁华区域,闪烁的霓虹灯,一明一灭间在空中架起无数的彩虹,把行人染得五颜六色的。从这条街道再往里跨进一步,横亘在眼前的竟是全京城最为罪孽深重的黑街。
每到晚上十一点,G街一带便几乎不见人影,这对喜爱夜生活的人而言实在扫兴,但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京城街道,这倒也符合其拘谨的表征;然而与此拘谨背道而驰的,则是位于G街后方的黑街,它开始热闹起来了。直到凌晨两三点,众多无休止地沉湎于享乐的浪荡男女仍在窗户紧闭、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闹腾不休。
正如前文说的,某个圣诞夜的凌晨一点左右,黑街上一幢气派的建筑物里正举行一场超豪华的派对。当然,从外头看去似空屋般一片漆黑,然而,这场异常疯狂的派对,此时正进入最高潮。
虽非官方开办的舞厅[2],格局却毫不逊色,场地宽敞,地板也平滑如镜。几十名男女,有人举杯喝彩叫好,有人头上歪着一顶五颜六色的尖顶帽疯狂地扭着身子,有人模仿大猩猩追赶奔逃的少女,有人哭喊,有人暴怒,头顶上五彩的纸片似雪花纷飞,流光溢彩的彩带像瀑布飞泻,数不清红色的、蓝色的气球在呛人的烟雾中迷惘飘荡。
“啊,是黑天使、是黑天使啊!”
“黑天使驾到!”
“太棒了,女王万岁!”
一帮醉醺醺的家伙高声欢呼着,转眼间又响起了一阵如暴风雨般的掌声。
一名妇人踏着轻盈的脚步,穿过自动闪开的人墙来到舞厅正中央。漆黑的晚礼服、漆黑的帽子、漆黑的手套、漆黑的丝袜、漆黑的皮鞋,在清一色的“黑”之中,那顾盼生辉的面孔上有两抹兴奋的潮红,恰似一朵盛开的红玫瑰。
“各位嘉宾晚安。我醉了。可是,我们还要继续喝,还要继续跳!”美艳的妇人高高举起的右手频频在头顶上挥舞着,并娇嗔地鼓舞所有人。
“我们喝吧、我们跳吧。黑天使万岁!”
“喂,小弟,拿香槟来,香槟!”
不一会儿,空气中响起一阵“砰,砰”的“枪声”,软木子弹射穿了五彩缤纷的气球往上升去。紧接着,人们纷纷举杯祝酒,清脆的碰撞声在四下里错落有致地响起,最后才是整齐划一的“黑天使万岁”大合唱。
黑街女王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大受欢迎?即便没有人清楚她的来历,其出众的美貌、脱俗的举止、挥霍无度的奢华、数不清的珠宝钻饰,任取其中一项,都足以让她获得女王的封号。遑论她还具备超群的魅力——她简直是名胆大的演员。
“黑天使,我们想看宝石舞蹈。”不知谁高喊了一句。伴随一阵阵的掌声,周围的欢呼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角落里的乐队开始演奏,淫邪的萨克斯曲子撩拨众人的耳朵。
众人围成一圈,圆阵中央的女王翩翩起舞。此刻,黑天使摇身一变成了白天使。包裹着她美艳粉红的身躯的,是两条奢华的珍珠项链、精致的翡翠耳环,还有镶嵌着无数钻石的手链和三枚戒指,除此之外连一丝线、一片布都没有。
眼前的她,只是一团发着肉欲光彩的粉色躯体。躯体舞动着手、抬起腿,婀娜地跳着只有在埃及王宫才能见识到的妖冶舞蹈。
“瞧瞧,黑蜥蜴开始爬了,好迷人啊。”
“嗯,真是那样,那只小虫真的动起来了。”一身时尚燕尾服打扮的青年与身旁的人交头接耳起来。
美女的左胳膊上攀着一只墨黑的蜥蜴,随着她的肢体韵律也跟着摆动起来,但脚上却像长着吸盘似的牢牢吸附在上头,下一刻它会从女人的肩膀缠上脖子、从脖子蹭到下巴,最终侵犯娇嫩欲滴的朱唇。然而,黑蜥蜴只在一边的胳膊上不停蠕动。原来那不过是栩栩如生的蜥蜴刺青。
这尺度开放的舞蹈只不过持续了四五分钟。一曲舞毕,激动得丧失了理智的一群绅士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喊着什么,冷不防抬起美艳的裸女,就像抬一座神轿,大声吆喝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好冷,快带我进浴室。”
女王下了命令后,神轿便顺从旨意,朝向走廊,去往预备好的浴室。
黑街的圣诞夜,便由这名艳妇的宝石舞蹈画下句点。而后,人们搂着各自的伴侣,或前往饭店,或返回家里,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狂欢后的舞厅一片狼藉,五色的纸片及五彩纸带铺了一地,看着像船离港后的码头。垂头丧气的气球稀稀落落地贴着天花板,景象极为凄凉。
在一个空旷寂寥的房间角落里,一名失魂落魄的青年可怜地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就像被人揉成一团随意丢弃的垃圾。他罩着一件宽肩的西装外套,花色俗气,配着一条红领带[3],模样有点儿装腔作势。像拳击选手一样鼻子扁平,体魄健壮,给人留下阴狠的印象。然而,与外表相反,他神情委靡不振、垂头丧气,稍不留意便容易将他误认为一件废物。
(我都急成这样了,她到底在磨蹭什么啊?这可是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在她磨蹭的时候,搞不好警察就闯进来了,真是急死人。)
他一个激灵,撩起乱发。
此时,穿着制服的男侍[4]踏过纸带山,送上一杯倒得满满的威士忌。他接过后,恨恨地嘟囔了一句“太慢了吧”,便一口气喝干,接着命令再来一杯。
“阿润,抱歉让你久等。”青年望眼欲穿的黑天使终于来到他面前。
“那群烦人的公子哥围住我,总算脱身回来了。那么,说说你一生一次的请求吧。”女子在前方的椅子上坐下,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里不行。”名唤阿润的青年依然板着脸,声音低沉地应道。
“怕让人听见?”
“对。”
“事关犯罪?”
“嗯。”
“伤人了?”
“不,要是这样就好解决了。”
黑衣女人心领神会,没有继续追问,站了起来,说:
“到外头谈吧。除了地铁施工人员外,G街通常人烟罕至,去那儿边走边聊。”
“好。”
于是,俗气的红领带青年与美艳的黑天使,这让人侧目的一对并肩离开了。
外头只见路灯及柏油路,深夜的大道一片死寂,两人的鞋子踩在柏油路上的声响交错成一段独特的舞曲节拍。
“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如此丧气,可一点儿都不像你呢。”黑衣妇人率先开口。
“我杀了人。”阿润看着脚下,坦白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哦,杀的是谁?”
没想到面对这样的巨变黑天使丝毫不觉得震惊,神色冷静。
“我的情敌混账北岛,还有咲子那婊子。”
“哎呀,你忍不住啦……在哪儿下手的?”
“那对狗男女的公寓。我把尸体塞进衣柜,明天一早,事情一定会曝光的。我们之间的三角纠葛人尽皆知,公寓管理员和街坊邻居都很清楚今晚到过他俩住处的只有我,万一被逮捕,我就毁了……我还舍不得离开这花花世界啊。”
“你想远走高飞?”
“嗯……夫人,你总说我是你的恩人。”
“没错,先前是你救我脱险的。此后,我就十分倾心于你不俗的身手了。”
“那么,我现在需要你的回报,麻烦借我一千圆跑路费。”
“区区一千圆当然没问题,可是你以为能逃掉吗?没用的。你准会在横滨或神户的码头掉进他们的圈套,下场只能是束手就擒。在这种情况下,自乱阵脚、仓促逃亡,是最愚蠢的行为。”黑衣妇人一副对这种事成竹在胸的口吻。
“你的意思是,要我继续躲在东京?”
“嗯,我觉得这样较妥当。可惜,即便如此仍非常危险,要是有更周全的办法就好了……”
黑衣妇人突然止住话头,仿佛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阿润,你住的公寓在五楼吧?”
“嗯,哪儿不对吗?”青年略显不耐地答道。
“哎呀,太好啦。”美女惊呼一声,“我想到一条妙计,这简直就是天意。哎,阿润,有法子让你高枕无忧。”
“什么?快告诉我。”
不知为什么,黑天女的嘴角露出神秘的冷笑,她直盯着眼前这张苍白的面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
“你必须死,不能留下雨宫润一的活口。”
“咦,咦,你说什么?”
青年润一惊诧得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妖冶的黑街女王。
按着约定,雨宫润一等在京桥桥头,焦急地等待黑衣妇人的到来。此时一辆轿车停在他前面,身穿黑西装、头戴鸭舌帽的年轻司机从车窗伸手打招呼。
“不需要,不需要。”
润一心想,这辆招揽乘客的出租车委实太过高级了,便挥手试图赶走司机。
“是我啦,快上车。”未料司机竟以含笑的女声回应。
“咦,原来是夫人。你会开车?”
前一刻大跳宝石艳舞的黑天女,竟在短短十分钟内化身为西装男子,还开着轿车过来,润一大吃一惊。两人认识有一年多了,他仍摸不透这名黑衣妇人的底细。
“可别瞧不起人,开车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我。别傻站着了,快上车。已经两点半了,再不加紧行动,只怕就要天亮了。”
润一难以置信地上了车,刚坐下,轿车立刻如箭矢般朝空荡荡的深夜大道疾驶而去。
“这个大袋子是干吗的?”
上车后,润一无意间看到坐椅上窝着个大麻袋,随口问道。
“用来拯救你的。”美丽的司机回头答道。
“这么神秘。我们究竟要去哪儿?我真是有些害怕。”
“G街的英雄怎么说起泄气话了?我们刚才不是说了不多问,难道你信不过我?”
“不,我没这意思。”
接下来,不管润一再怎么旁敲侧击,司机都只望着前方的道路,一句也不回应。
车子绕过U公园的大池塘边缘,驶上坡道,停在一处异常僻静的地方。这一带只见绵延的围墙,不见半家住户。
“阿润,你有手套吧?脱掉大衣,戴上手套。上衣的纽扣全扣死,帽檐儿压到眉眼上方。”
女扮男装的美女命令着,并在同时熄灭了车头、车尾及车内的灯。
四下连路灯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停了发动机的车子,像个瞎子似的呆呆伫立在黑暗之中。
“好了,拿着袋子跟我过来。”
润一遵照指示跨出车外,立起黑西装衣领,打扮成西洋窃贼模样的黑衣妇人随即握住他的手,使劲一拽,把他拉进附近一扇开启的门内。
两人在茂密而不见星光的参天巨木下穿行,走过开阔的空地,还有不知名的狭长的西式楼房。途中萤火般零星的路灯若隐若现,前方是无止境的漆黑。
“夫人,这儿不是T大校园吗?”
“嘘,不许出声。”
黑衣妇人手一紧,厉声斥责。天寒地冻,能感觉得出来尽管隔着两层手套,贴在一起的掌心依旧渗出温暖的汗珠。然而,此时此刻,凶手雨宫润一根本自顾不暇,意识不到对方是个“女人”。
走在黑暗之中,两三个小时前惊心动魄的场景不时在脑海中闪现,曾经的爱人咲子那纤细的脖颈被自己死死掐在手里,随着力量不断加重,舌头不自觉地迸出双齿,一道道血水淌出嘴角,圆瞪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濒死前徒然抓向虚空的五指,这模样闪入脑海,眨眼间变幻成一道阴影挺立在自己前方,让他恐惧不已。
走了好一会儿,前方宽敞的空地中央出现了一幢寂然坐落着的西式平房,围在外头的木板墙坍塌了一半。
“进去。”
黑衣妇人低声吩咐道,然后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木门上的锁。不知她是不是有这里的钥匙,不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一阵金属转动的声响,门很容易就被打开了。
一脚跨入院内后,她迅速关上木门并拧亮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循着明晃晃的圆光往建筑物里头走去。地面上覆着蔓茎的荒草,恍若误闯了无人居住的鬼屋。
爬上三级石阶后来到一处像门廊的地方。扶手的白漆斑驳剥落,灰泥地面坑坑洼洼的,往前走了五六步便是一道样式古典稳重的门扉,闭得紧紧的。
黑衣妇人取出钥匙,接连打开两扇门,进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鼻端掠过一股仿佛外科医院的刺鼻消毒药水味,混合着另一种异样酸甜的气味,呛得人受不了。
“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阿润,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这房子里不应该有人的,但墙外偶尔会有巡逻的经过。”黑衣妇人低哑的嗓音深沉温柔。
一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束缚了润一,他动弹不得,只能僵在原地。这幢用红砖砌起来的鬼屋究竟是哪儿,那刺鼻的异味又是什么,还有一说话就引起回音的空间,这地方究竟有什么蹊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北岛和咲子濒死之际那扭曲得令人作呕的恐怖模样,又重叠浮现在眼前。我是不是受了这两个恶灵的蛊惑,正彷徨在黄泉的幽冥中?润一陷入了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诡异错觉,不禁冷汗涔涔。
黑衣妇人手里的手电筒圆形光圈缓缓地在地面上爬行,仿佛正搜索着什么。
裸露的木纹地板很粗糙,在圆光下一块块往后错。未久,圆光落在一个形似桌角的物体上。光圈下,不明物的表面涂料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但整体看起来很坚固,应该是一张桌子。就是一张大长桌。不对,是人,是人类的腿。那么,有人睡在房间里?
不过,其实这是一双干瘪异常的老人的腿,足踝还用绳子绑着块木牌,究竟是怎么回事?
咦,天气这么冷,老人却光着身子呼呼大睡。
圆光从大腿移到腹部、从腹部移到瘦骨嶙峋的胸口,接着是纤细如鸡爪的脖子,稍微往上一滑,光圈里是无力往下耷拉的下巴、嘴唇像傻瓜似的往外翻、牙齿清晰可见,嘴巴大张着、眼珠子像磨砂玻璃似的毫无光泽……原来是具尸体。
脑海里的幻影与圆光里的物体突然合而为一,润一吓得浑身哆嗦。不久前才犯下弥天大罪,内心惊惶未定,他还没有余力思考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丧失了理智,或深陷于噩梦中。
然而,手电筒照亮的另一个景象,终于瓦解了他先前在黑衣妇人的叮咛下做出的承诺,他把所有的理智都抛诸脑后,不住尖声惊叫。
眼前的景象若不是地狱,还会是什么?一座约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水槽里,层层叠叠堆满男女老幼赤裸裸的尸体。
这骇人的情状——死者互相推挤在血水池中——难道不是真正的地狱图景,这是现实世界吗?
“阿润,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里是实习用的解剖室,每所医学院都有的。”黑衣妇人大肆嘲讽起作恶多端的润一。
啊,原来是这样。我们真的在大学校园里吗?不过,究竟为什么非得来这么诡异的地方?连作恶多端的混混润一,也禁不住被迷人的同伴这出人意料的行为惊得瞠目结舌。
手电筒的光线梭巡尸山一轮后,突然停在最上层一具触目惊心的年轻尸体上。
黑暗中,年轻的尸体就像一张诡谲的幻灯画片,裸露着黄色的肌肤,躺着一动也不动。
“就是他了。”黑衣妇人将手电筒的光圈固定在那具尸身上,喃喃低语,“这名青年是K精神病院的患者,昨天刚过世。K精神病院与T大学有协议,一旦有过世的患者,遗体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运送过来。解剖室的工作人员是我的朋友……嗯,算我的手下吧,所以我才会知道有一具年轻的遗体可堪使用。怎么样,还满意吗?”
“什么意思?”润一惊恐万分。这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身高和体形,不都与你相仿?不一样的只有面容。”
经她提醒,仔细一瞧,确实不管年纪或身材,都与润一相仿。
(哦,是要让这家伙当我的替死鬼吗?不过,这女人,贵妇人一般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险恶的用心,竟想得出如此疯狂骇人的办法。)
“懂了吗?我的妙计怎么样?不输给魔术师吧。毕竟我们是要让一个大活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不使出最大胆的魔法,怎么办得到?喏,把袋子拿出来。虽然恶心了些,不过我们得合力把这家伙装进袋子里,搬到车上去。”
到了这一刻,比起眼前的尸体,润一更害怕的反而是救了他的黑衣妇人。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就算这是有钱贵妇人常玩的变态游戏,整个计划未免也太缜密了。这间解剖室的管理员居然是她的手下,她竟然能把人安排到这里,可见她肯定是个不容小觑的大恶人。
“阿润,发什么呆,快取袋子过来。”
漆黑中传来嗔怪的女声。受到责备的同时,润一心里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压力,震慑得他的心脏几乎麻痹。顷刻间,他胆怯得如一只在窄巷里遇见了猫的老鼠,无处可逃之下只能听命行事,任她为所欲为。
声名远播的K饭店,在帝都是第一流的。这天晚上也办了场国内外名流云集的盛大舞会。不料,在狂欢至通宵的宾客几乎都离去的凌晨五点左右,玄关服务员们睡眼蒙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汽车,它慢慢地滑到旋转门前。
原来是绿川夫人。
服务员都对这位阔绰貌美的客人倾慕不已,一发现来的是绿川夫人,便争先恐后地拥向车门。裹着皮草大衣的绿川夫人下车后,紧接着下来一名男伴。男子年约四十,留着高高翘起的八字须及浓密的山羊胡,戴着玳瑁框眼镜,厚厚的皮草大衣下摆底下露出条纹裤,乍看颇有政治家的架势。
“这是我朋友。我的隔壁房还空着吧?请立刻打扫整理一下,这位客人要住。”绿川夫人吩咐恰巧站在柜台后头的饭店经理。
“是的,我们立刻准备,请两位稍作歇息。”经理态度恭敬地答道,同时命令服务员立刻安排。
留着神气胡子的客人默默地在翻开的登记本上签名,随后紧跟在夫人身后走向正面的走廊。客人签下的名字是山川健作。
等二人都进了房间安顿好后,便各自梳洗。接着,男子进了绿川夫人的房里。
脱下晚礼服的外套,仅着长裤的山川健作不停地搓揉着双手。与那不怒而威的相貌格格不入的是,他的嗓音竟然稚嫩如幼童:
“唉,受不了,我这手上仍有味道。那么残忍的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干啊,夫人。”
“呵呵,明明就杀了两个人,亏你说得出口。”
“嘘,别这么口无遮拦的,万一被走廊上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不要紧,声音这么小,外面的人听不见的。”
“啊,一想就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健作浑身发颤,“刚才在我的公寓拿铁棒砸烂那具尸体的脸时,心情真是五味杂陈。把那家伙推进电梯洞时,遥远的下方那一声闷响,似乎在告诉我们尸体被摔得稀巴烂了,呜呜,吓死人了。”
“胆小鬼,事情早就过去了,多想无益。雨宫润一那时候就已经死了,如今站在这儿的,是一位名唤山川健作的体面学者,振作点儿!”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少了一具遗体,校方难道不会发现,不会追查?”
“说什么傻话,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吗?我不是说过那边的管理员是我手下,怎么可能出那种纰漏?况且,现在学校正在放假,没有老师,自然也不会有学生。只要管理员在登记簿上动点儿手脚,勤杂工也记不得每具尸体的长相。更不要说遗体堆积如山,就算少了一具,除了负责的工作人员外,谁都不会发现的。”
“那么,得把今晚的事情通知那个管理员才好。”
“嗯,天亮后再打电话吧。话说回来,阿润,我有事想跟你谈,坐到这儿来。”
穿着华丽的友禅染[5]长袖和服睡袍的绿川夫人,端坐在床上。她指了指一旁的空位,示意已经变成山川的阿润坐过来。
“我能拿下这讨厌的假胡子和眼镜吗?”
“嗯,门已经锁上了,你放心拿下来吧。”
接下来,两人仿佛一对情侣,并肩坐在床上交谈起来。
“阿润,你已经死了,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换句话说,此刻这个重获新生的你,生命是我赐予的。所以,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不可违抗。”
“若我不听从呢?”
“那我只能杀了你。我这个魔术师有多么可怕,你已经见识过了,想来你应该很清楚我说得出做得到。再者,山川健作无论飞得多高,命脉都掌握在我手里,根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在这世上,他是个虚构的人,就算有一天突然消失,也不致引起轩然大波,连警方也无计可施。从今天起,有一身好功夫的人偶便归我所有。所谓的人偶,就等于奴隶,明白吗?是奴隶。”
润一早被眼前的妖魔迷得神魂颠倒,纵然听到这番威胁,心里都不曾有丝毫不快,甚至生出一种难以自拔的依恋情绪。
“好的,我甘愿成为女王的奴隶,不管多么下贱的工作我都甘之如饴。即使让我亲吻你的鞋底,我也会全力以赴。相反的,请别轻易抛弃你的孩子,好吗?千万不要抛弃我。”
他情不自禁地将双手搁在绿川夫人膝上,撒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黑天女的微笑很慈祥,搂着润一宽阔的肩膀,像哄婴儿似的,有节奏地轻轻抚拍着他。隔着衣物,她感觉到灼热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膝头。
“哈哈哈,真可笑,我们怎么莫名感伤起来了?振作起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夫人放开手,“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恐怕是一无所悉吧。”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在乎。是可怕的盗贼也好,是杀人犯也无妨,我永远是你的奴隶。”
“呵呵,你猜中了。没错,我是盗贼。此外,或许也杀过人。”
“咦,你杀过人?”
“呵呵,果然吃惊了吧。可是我现在不怕你知道我的底细,因为你的命掌握在我手里。你总不会想逃吧,还是你真的要逃?”
“我是你的奴隶。”他紧紧抓着女人的膝盖再次宣誓。
“哎呀,你的话很能温暖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手下,你得竭力为我效劳。话说回来,你猜,我为什么会住在这家饭店?约莫四五天前,我就以绿川夫人的名义订下这个房间,因为我盯上的目标现在也住这里。那猎物非同寻常,凭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制伏,我心里不安,所幸及时获得你这名助手,心里总算踏实些了。”
“你盯上的目标是名有钱人吗?”
“嗯,有钱是有钱,但钱财不是我的目的。我的愿望是将世上一切美丽的物品都收集起来据为己有,比如珠宝、艺术品,还有迷人的少女……”
“连人也收集吗?”
“没错,美人可比艺术品强多了。我盯上的住在这家饭店的目标,是一位绝代佳人,跟着父亲从大阪来。”
“那么,你打算掳走她吗?”
黑天女的话句句出人意料,润一不由得又是一阵惊诧。
“当然,但这回不是寻常的绑架。我要用那女孩和她的父亲做个交易,让她父亲拿珍藏的全日本最稀罕的钻石交换。她父亲可是大阪大名鼎鼎的宝石商。”
“该不会是岩濑商行吧?”
“你还真清楚。岩濑庄兵卫就在此下榻。然而,麻烦的是,他雇了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
“哦,明智小五郎啊。”
“这对手挺麻烦的吧?明智那家伙实在惹人厌,幸好他对我一无所知。”
“他为什么要雇私家侦探呢,难道已有所察觉?”
“是我刻意让他察觉的。阿润,我不喜欢乘虚而入这种卑鄙的手段,从不在没预告的情形下行窃。若非与准备周全的对手公平交战,就不那么有趣了。比起顺利窃走宝物,彼此较劲的过程更有意义。”
“那么,这次也预告过了?”
“嗯,他们还在大阪的时候我就发出过警告了。啊,我突然兴奋莫名。对手是明智小五郎的话,也算旗鼓相当了。想到将与他一较高下,我简直心痒难耐。哎,阿润,不觉得很期待吗?”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握住润一的手,随着情感的起伏,她的手一会儿紧紧握住润一的手,一会儿又松开,疯了似的挥舞着。
才经过短短的一夜,润一就已经把新角色山川健作演得有模有样了。第二天,打扮停当后,粗框眼镜和假胡子都让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端倪,他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名医学博士。在餐厅与绿川夫人相对而坐,边吃麦片边聊天,言行举止毫无破绽。
吃完饭刚一进房间,立刻有服务员上来询问:
“老师,您的行李送到了,现在给您搬进来吗?”
年轻的润一平生第一次被尊为老师,竭力装出从容的模样,并刻意压低嗓音应道:
“嗯,送进来吧。”
昨晚绿川夫人交代他事情时,已经告诉他今早会有一只山川健作的大箱子送过来。
不一会儿,服务员和搬运工一前一后抬着那个巨大的木框箱子进来了。
“你这架势越看越像那么回事,看来是没问题了。哪怕明智小五郎来了恐怕也看不破你的伪装。”
服务员都离开后,隔壁的绿川夫人便过来串门,还不忘称赞新手下的本事。
“呵,我也挺有两下子的吧……不过,这么大的箱子,究竟装着些什么?”
显然,山川还不知道箱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儿有钥匙,打开瞧瞧。”
留着一副道貌岸然胡须的山川接过钥匙,偏着头,十分纳闷。
“估计是我的换洗衣物吧?堂堂山川健作博士,除了这套衣装连换洗衣服都没有,太让人生疑了。”
“呵呵,或许吧。”
山川转动钥匙,掀开盖子,箱子里塞满了用层层粗厚破布包裹的不明物。
“咦,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期待落空的山川,低声喃喃自语,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的一个布包。
“什么,是石头啊,还宝贝似的捂了个严严实实。难道箱子里装的全是石头?”
“没错,不是换洗衣物,很遗憾。这些全是石头,因为必须增加箱子的重量。”
“增加重量?”
“嗯,这些石头加起来恰恰是一个人的重量。在箱子里塞石头这招乍看并不高明,但有一点绝妙的便利之处,如此就不必大费周章善后了。石头只要扔到窗外,破布塞进床垫或垫被里,箱子一下子就清空了,却不留半点儿蛛丝马迹。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正是使魔术师脱颖而出的诀窍。”
“噢,原来如此。可是,清空的箱子打算装什么呢?”
“呵呵,纵然是天胜[6],装在箱子里的物品不就那几样吗?好了,先帮忙处理石头吧。”
所幸他俩的房间正好在饭店最里面的走廊边上,窗户底下是一不起眼的中庭,相当狭小,遍地都是大块的沙砾,正是丢弃石头的最佳地点。于是两人迅速扔掉箱子里的石头,并收拾好破布。
“这下全清空了,接下来,魔法箱的用途马上要揭晓了。”
绿川夫人兴致高昂地望着讶异的润一,迅速锁好门,放下百叶窗,确定从外面无法窥看后,突然动手脱起黑色的礼服。
“夫人,你在干吗?该不会大白天就要跳艳舞吧?”
“呵呵,你害怕啦?”
夫人笑着揶揄道,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她把包裹在自己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褪去,想必她的怪毛病又发作了——情不自禁地想展示自己妖娆的身体。
眼前站着一位赤身裸体的美女,就算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也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全身上下扭捏不安。眼前的女人,身材曲线完美,肌肤散发出迷人的粉红光泽,摆出的姿势相当大胆,叫看的人一阵心慌意乱。
他不敢直视,视线却总不由自主地飘过去。一不小心迎上夫人的双眸,他益发面红耳赤。女王在奴隶面前,无论摆出什么样的姿势都自然从容,心里不会生出丝毫的内疚或羞耻感。消受不了这刺激的奴隶冷汗涔涔,终于尖叫出声。
“哎呀,别那么扭扭捏捏的,裸体的人有那么稀奇吗?”
她若无其事地在爱徒面前展现曼妙的曲线、躯体上深邃的阴影,紧接着跨进箱子,仿佛子宫里的婴儿一样蜷起手脚,整个身体刚好全部都收进箱中。
“瞧,这就是我的魔法,怎么样?”
蜷缩在箱子里的肉块,用分辨不出性别的语调问道。
双腿前屈,膝盖几乎要陷进乳房里,腰部绷得很紧,臀部高高翘起。两只手绕在脑后交叉搭在一起,头发被弄得乱糟糟的,腋下也全部暴露在外。这是一个多么畸形、浑圆又引人遐想的粉红生物啊。
阿润扮成的山川逐渐大胆起来,忍不住在箱子上方弓下腰,意乱情迷的他,贪婪地盯着眼皮底下的生物。
“夫人如今成了箱中美人了?”
“呵呵,就是啊。乍一看虽看不出来,但其实箱子表面凿出了很多透气的小孔,即使合上盖子,也不必担心里头的人窒息。”
话音刚落,她便“啪”地合上箱盖。瞬间扇起的暖风含着醇酿的女体芬芳,轻轻抚过青年潮红的脸。
箱盖合起来后,眼前不过是个冷硬方正的黑箱,旁人根本想不到里头竟潜着一个妖艳丰满的粉红肉团。自古以来,众多魔术师酷爱丑陋箱子与诱人女体的矛盾组合,这便是个中缘由。
“如何?这样谁都不会怀疑箱内藏着活生生的人吧?”
接着,夫人将箱盖往上推开一条缝隙,似躲在贝壳中的维纳斯,露出的面孔绽放出一朵魅惑的微笑,希望获得润一的赞赏。
“嗯……那么,夫人打算如法炮制,将宝石商的女儿藏在这只箱子里带走吗?”
“当然,你才想到吗?我不过是示范一次让你见识一下而已。”
不一会儿,绿川夫人就已经整理完仪容了,她大胆地把绑架计划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山川。
“我会想一个请君入瓮的办法,将那姑娘请到箱子里,这部分我连细节都想好了,麻醉药也准备好了。你的任务是把箱子搬出去,这可是对你能力的第一层考验。
“你先放出消息,说你打算乘今晚九点二十分的下趟列车去名古屋,这车票要找人帮你预定,之后你带着箱子离开饭店。这只箱子你随身携带,请饭店的搬运工搬运并送你上火车。换句话说,必须让人认定你去了名古屋,实际上你只坐一站,在S站下车,明白吗?当然,到S站时,箱子也要以你突然有急事为由,拜托乘务员帮你搬下来。这事情的确不太好办,但若是你,应该不至于出差错吧。
“之后,你带着箱子乘车直接到M饭店。选择最高级的客房入住,摆出有钱人的阔绰派头,总之动静越大越好。明天我也会离开这里,到M饭店与你会合。这计划怎么样?”
“嗯,有趣是有趣,可这么大张旗鼓的真不要紧吗?让我一个人干这事,心里总觉得没底。”
“呵呵,人都杀过了,现在怎么反倒像个孩子似的畏畏缩缩的。没问题的,干坏事就不能偷偷摸摸的,下定了决心就得大张旗鼓,反倒是最安全的。再说,万一暴露了,你只管丢下箱子逃走就好了。相较于杀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是,夫人不能同我一道去吗?”
“我得全力以赴对付明智小五郎。在你抵达目的地前,我若不盯紧他,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我的任务是吸引那碍事侦探的注意力,这可能比搬运箱子更困难。”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我也能安心了。不过……明早夫人一定会到M饭店找我的吧?万一姑娘在那期间清醒过来,在箱子里吵闹起来,那可不妙了。”
“哎哟,你这个人,这么小的事情也值得你发愁吗?我怎么可能疏忽这一点,我自然会把那姑娘的嘴巴堵得死死的,并牢牢绑住她的手脚。就算安眠药的药效都过了,别说是出声,她连动都动弹不得。”
“我今天真是糊涂了。但我会这样晕头转向,还不是得怪夫人刚才毫无保留的表演。下次请千万别再在我面前即兴演出了,毕竟还年轻,我到现在心脏仍怦怦跳个不停。哈哈哈,话说回来,在M饭店碰头后的计划是?”
“那是最高机密,你就不必多问了,只需听主子的命令行事就是了。”
就这样,他们周详地制定了绑架富家千金的计划。
这天晚上,在饭店宽敞的会客厅里,坐满了餐后抽烟闲聊的客人,十分热闹。室内一隅放着一台收音机,此刻正播报着新闻。会客厅里随处可见深深地倚靠着椅垫、随意摊开晚报的一页认真阅读的绅士。一群外国人围着一个圆桌,不时从中传来一个好像是美国女性的高亢谈话声。
在那些宾客中,还能见到岩濑庄兵卫及其千金早苗的身影。早苗身穿花纹华艳的黄色和服,腰上系一条银丝闪烁的带子,罩着橘外褂。同龄人中她的身材算高挑了,再加上会客厅里穿洋服的女士居多,于是格外显眼。不仅是衣着打扮,她那温婉大方的举止散发出大阪地区女性独有的风格,白皙透明的脸庞上架着一副无框近视眼镜,这一切无不引人注目。
至于父亲庄兵卫,则留着半白的三分头,脸颊红润,下巴光滑,身材壮硕,颇有名商巨贾的派头。紧跟着爱女的他简直就像个保镖,亦步亦趋,寸步不离,还不时留心四周。
这次的旅行,除了生意上的事情外,最重要的就是与京城里某子爵家商议结成亲家,两人的婚事即将谈定,为了引荐便让早苗同行。岂料,约莫出发前半个月开始,庄兵卫几乎每天都要收到一封犯罪预告信,这让他十分苦恼。
请注意保护令爱的安全。可怕的恶魔正虎视眈眈,欲绑架令爱。
内容大致如此。但每次的来信用的字词不同,笔迹也不同,唯一不变的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内容。随着来信数量的增加,庄兵卫感觉绑架的日子似乎也在一天天逼近。
起初,庄兵卫认为只是什么人的恶作剧,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次数一多,他渐渐不安起来,终于还是报警寻求帮助。只是,警方也查不出寄神秘恐吓信的人。信上当然没留下蛛丝马迹,邮戳也不是同一个地点,时而是大阪市内,时而是京都,有时候又是东京,总之每回都不同。
尽管每天都收到恐吓信,庄兵卫终究不愿违背与子爵家的约定。他想,暂且离开不断收到莫名其妙信件的家里未必不好,便决心带着早苗外出旅行。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事故,还聘请了私人侦探明智小五郎保护自己的掌上明珠。此前,他曾委托明智调查珠宝店的失窃案,对明智的能耐了然于胸。然而,刚开始名侦探却并不很愿意介入这种事,无奈经不起庄兵卫的再三恳求,便在他们下榻期间住到他们隔壁,应承了这不寻常的预防绑票的任务。
此刻,身材挺拔的名侦探明智穿着黑西装,坐在会客厅另一角落的沙发上,与同样一袭黑色洋装打扮的美貌妇人低声交谈。
“夫人怎会对这个案子如此感兴趣?”侦探直瞅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我最爱看侦探小说了。岩濑家的小姐告诉我后,我便被这只有小说才有的情节深深吸引了。尤其是我竟然能结识大名鼎鼎的明智先生,怎么说,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书里的人物。”黑衣妇人答道。
各位读者应该看出来了吧,这黑衣贵妇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主角“黑蜥蜴”。
这个疯狂迷恋宝石的女人此前就已经以忠实顾客的身份引起了岩濑的注意,设计在这家饭店巧遇后,双方更加熟络了。她靠非同寻常的社交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了早苗的信任,早苗对她几乎不戒备了,关系好得甚至把自己最私密的事都坦白相告。
“夫人,现实往往不如想象的那般戏剧化,这次的事情,我认为不过是社会混混或者小流氓的恶作剧罢了。”侦探还是提不起兴致。
“话虽如此,但你的调查也还是十分认真的吧?半夜走廊上的巡逻,向饭店服务员打听是否有不寻常的状况,我可清楚得很。”
“你连这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注意到啦,还真有两下子。”明智紧盯着夫人俏丽的侧脸冷嘲热讽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恶作剧,我直觉如此,想来你还是不能太掉以轻心。”夫人也不示弱,迎着侦探的视线回瞪过去,说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请放心,只要有我在,小姐就一定是安全的。不论怎样凶残、手段高明的恶贼,都逃不过我的双眼。”
“嗯,你本领高强,我早有耳闻。可唯独这一次,我总觉得不同寻常,对方似乎不是普通人,甚至于可能拥有上天入地的本领,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啊,这个女人真是太不一般了,竟然在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面前把自己捧上了天。
“哈哈哈,看来夫人很看得起这位想象中的小偷。我们不如打个赌?”明智半开玩笑似的提出一个有趣的主意。
“咦,打赌?我居然有幸能和名侦探打赌,我赌上这条我最珍爱的首饰。”
“哈哈哈,看来夫人是认真的。那么,假如我赌输了,小姐真的被绑架的话……唔,我该赌上什么呢?”
“就赌侦探这个头衔吧?你要答应了,那我就赌上所有的珠宝,舍命陪君子。”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阔太太之间暗中较劲的突发奇想,实际上却包藏着女贼急于同名侦探一较高下的心思,就不知明智能看透几分了。
“真有趣,就是说我一旦输了,就得自觉离开侦探这一行。你一介女流,都能潇洒舍弃重要程度仅次于性命的珠宝,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工作也算不得什么。”明智自然不愿示弱。
“呵呵,就这么说定喽!我很期待明智先生放弃侦探名头衔的那一刻,那就允许我拭目以待吧。”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满心期待大量珠宝尽数归入我名下的那一刻,哈哈哈。”
于是,原本轻松的玩笑闲谈瞬间严肃凝重了起来。就在两人说定了这异想天开的赌注之际,不知情的当事人早苗走近了,微笑着开口:
“哎呀,两位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呢,让我也加入吧。” 极力装出来的轻松掩不住脸上那抹不安的神色。
“小姐,快请这边坐。刚才明智先生正发牢骚说一切简直无趣至极,那恐吓信肯定只是恶作剧呀。”
绿川夫人似乎很体贴早苗小姐,只是宽慰的话说得言不由衷。
此时,岩濑也过来了,他们四个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恐吓信的事,仅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说着说着,四个人的集体会谈分成了两个小组,岩濑与明智,绿川夫人与早苗,男与男,女与女,各自聊开了。
不一会儿,闺蜜组起身离去,把聊得正起劲儿的男人留在客厅。两人散步似的穿过错落摆开的会客厅的坐椅,除了漆黑的丝绸礼服与橘色外褂对比鲜明外,两人无论身材、发型或年纪,仅看背影几乎分辨不出来。莫非美女没有年龄?绿川夫人虽然已经三十有余,可看上去还像一名天真无邪的少女,十分娇俏可人。
两人随兴漫步,不知不觉已出了大厅,沿走廊向楼梯方向走去。
“早苗,要不要到我房间?让你瞧瞧昨天说起的人偶。”
“哦,您带来啦?我真想看看。”
“我和这具人偶总是形影不离的,他是我可爱的奴隶。”
啊,绿川夫人所谓的人偶究竟是什么?早苗丝毫不曾察觉到任何不对劲,但“可爱的奴隶”,这形容可真够古怪的,提到“奴隶”,读者是不是想到了阿润——山川健作,他也是夫人的奴隶吧?
绿川夫人的房间在一层,早苗一行则住在二层。在楼梯口稍稍犹豫了一下,早苗便决定了去夫人的房间看人偶,便径自往走廊的方向去了。
“喏,请进。”来到房前,夫人便开门请早苗入内。
“咦,是这里吗?您不是住在二十三号房?”
门上的号码是二十四。换句话说,这是夫人的隔壁房间,现在山川健作住着。
恐怕那名杀人拳击手匆匆用完餐后,便逃也似的回到房间,万分紧张地等着这一刻到来。房间里,即将派上用场的纱布想必已浸透了麻醉药,还有像棺材一般的箱子,静等牺牲者自投罗网。
早苗小姐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她有所察觉了,那一刻她心里油然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危险,危险”,潜意识告诉了她,但她的一条腿已然迈进地狱了。
然而,绿川夫人竟摆出一副和平日里一样的淡定模样,嘴里说着“没错,这就是我的房间,快进去吧”,右手搂住早苗的肩膀,顺势将她带入房中。
两人的身影一消失,门立刻紧紧关上了,门内随即响起转锁的声音。看来是从里面反锁了。
也就在那时候,门内还响起了模糊不清的呻吟声,那声音很闷、很沉,好像是从被捂住口鼻的人嘴里发出来的。
那奇怪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室内安静得似夜晚的森林。但也就一会儿工夫,又响起了刻意压低音量的说话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物品相互碰撞的声音等,骚乱持续了约五分钟,室内终于回归安静。紧接着又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门被微微拉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张戴着眼镜的白皙面孔,眼镜后的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走廊。
确定廊上空无一人后,戴眼镜的人才走出房间。出乎意料的,那不是绿川夫人,而是早苗,是原该被塞进箱子的早苗。
不,不是早苗。尽管和早苗小姐发型一样、眼镜一样、和服外褂也都一样,但仔细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同。好比胸部太过丰满,个子也高了些,重要的是面孔……即使妆化得十分精巧,发型和眼镜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然而,再高明的乔装也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眼前不过是与早苗打扮得一模一样的绿川夫人。尽管如此,短短五分钟内竟完成这般程度的变装,真不愧是自称魔术师的女贼。
那么,可怜的早苗怎么了?毋庸置疑,女贼的绑架计划完成得十分顺利,早苗已被强行塞进箱子里了。看到绿川夫人的打扮,早苗小姐肯定就像早晨夫人演示的那样,被剥光了衣服,堵住了嘴,绑住了手脚,蜷缩在箱子内。
“接下来交给你喽。”
摇身一变成了早苗的绿川夫人边关门边轻声交代,里边一个粗哑的男声应道:
“好,没问题。”
回话的是阿润假扮的山川健作。
夫人腋下夹着一个鼓鼓的包,一路避开周围的视线,快步走上楼梯。来到岩濑的房前,偷偷往里看了看,庄兵卫果然还没回来,大概仍在楼下会客厅与明智小五郎聊天。
这间客房有一个客厅,里头摆着沙发、扶手椅和书桌等家具,还各有一个寝室和浴室。踏进客厅后,她打开书桌抽屉,取出岩濑经常服用的卡莫汀[7]药盒,把里头的药丸都倒出来换成她带来的药片,再把抽屉照原样关上。
接着,她走进隔壁的寝室,熄掉明亮的壁灯,仅留一盏小桌灯,准备妥当后按下服务铃。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一名服务员走进客厅。
“请问有何吩咐?”
“我父亲在楼下会客厅,请麻烦你去提醒他回房休息。”
她微微打开寝室的门,面孔藏在阴影里,如此一来客厅的灯光仅照射在她身上的衣服上,她巧妙地模仿早苗的语调道。
服务员答应后立刻离去。不久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岩濑走了进来,一进屋庄兵卫就忍不住轻声斥责:
“只有你一个人吗?绿川夫人不是跟你在一起?”
夫人依然躲在漆黑的寝室里,灯光下只露出衣物的一角。她更加惟妙惟肖地模仿早苗的口吻细声应道:
“嗯,我不太舒服,刚才便在楼梯口与绿川夫人告别,自己先回来。我要睡了,父亲也早些歇息吧。”
“真拿你没办法,不是再三嘱咐过你千万别落单吗?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父亲完全相信是女儿跟他说话,自顾自地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絮絮叨念。
“嗯,所以我才请父亲赶紧回来呀。”夫人用少女独有的可爱语气答道。
这时,明智侦探在庄兵卫后头进来了。
“小姐睡了吗?”
“嗯,正在更衣。她身体不太舒服。”
“那我也回去休息吧。失陪。”
明智离开后,庄兵卫便锁上门。写了一会儿信后,他像平常一样取出抽屉里的卡莫汀药片,和着桌上水瓶里的水吞下,才走进寝室。
“早苗,你还好吗?”
庄兵卫关切地问道,刚要绕到角落的床铺前,装成早苗的夫人早一步将毛毯拉到下巴,转头避开光线,背对着庄兵卫不耐烦地说:
“嗯,没事。别管我了,我很困。”
“哈哈哈,你今天怪怪的,生气了吗?”
不过,庄兵卫并未多加揣测,他不想触怒心情不佳的女儿,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换上睡衣躺下睡觉。
夫人准备的强力安眠药效果极佳,庄兵卫的头刚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
经过一个多小时,晚上十点左右,独自在房里看书的明智小五郎听见隔壁慌乱的敲门声,心头一惊,赶紧步出走廊。只见服务员拿着电报,正使劲敲门,还不停呼唤“岩濑先生”。
“这样敲门却没有反应,真奇怪。”
明智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顾不上可能影响到其他房客,和服务员一起猛烈地敲起门来。
两人急切地敲了好一阵,连强烈安眠药也受到了干扰,房里隐约传出庄兵卫迷糊的回应。
“怎么啦?干吗吵吵闹闹的。”
“请开门,有您的电报。”明智立即答道。
随着房内传来“咔嗒”的解锁声,门总算开了。
穿着睡衣的岩濑一副困倦难耐的模样,揉着眼睛展开电报,茫然看了一会儿。
“可恶,又是恶作剧。竟然拿这种玩意儿扰人安眠。”石濑禁不住皱起眉头,顺手把电报递给明智。
留心今晚十二点
字句简洁,但意思非常明确,直接威胁“我今晚十二点要绑架早苗”。
“小姐不要紧吧?”明智口吻认真多了。
“没事,没事,早苗就睡在我旁边。”岩濑摇摇晃晃走近寝室门口,望着角落的床铺,松了一口气。
明智也从后面往里头瞅了一眼,早苗面朝里似乎睡得正沉。
“这阵子,早苗和我一样,每晚都会服用卡莫汀,所以睡得很熟。而且她今晚不太舒服,实在可怜,就别吵醒她了吧。”
“关窗了吗?”
“不必担心,白天便锁得好好的了。”岩濑说着爬上了床,“明智先生,不好意思,麻烦你锁门。钥匙能先寄放在你那边吗?”
他抵挡不住睡意,连锁门都觉得费劲。
“不,我还是先待在这里吧。寝室的门开着,如此一来,就算你睡着,我还是能从这儿看到窗边的动静。万一有人破窗而入,我也能立刻察觉。屋子没有其他出口,只要看住窗户就可以了。”
一旦接下案子,明智必定会全力以赴。说完他便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点上一支香烟,静静监视。
过了约三十分钟后,仍然没有什么异常。明智偶尔起身看一看寝室,早苗小姐睡觉的姿势一直不变,岩濑则鼾声如雷。
“哎呀,你还醒着?听服务员说刚才来了一封古怪的电报,我很担心,索性上来看个详细。”
明智诧异地回头,半掩的房门外站着绿川夫人。
“哦,是夫人啊。确实收到一封电报,但有我在就万无一失了。我真是个愚蠢的守卫呀。”
“也就是说,恐吓电报追到饭店了?”黑衣贵妇径自推门入内。
看到这里,读者或许会不满:“作者怎么乱写呢?绿川夫人不是扮成了早苗,躺在岩濑旁边的床上,同一个绿川夫人怎能又从走廊进来?简直不合逻辑。”
不过,作者绝没错。以上两段描述都是真实的,且世上确实只有一个绿川夫人。这意味着什么,随着故事的进展,自然就会明朗。
“早苗小姐睡得好吗?”
绿川夫人关上房门,在明智面前坐下,望着寝室低声询问。
“嗯。”明智若有所思,回答很冷淡。
“早苗小姐的父亲已经就寝了?”
“嗯。”
正像前面描述的,吞下安眠药的岩濑庄兵卫实在难耐睡意,拜托明智留下后,立即昏睡在早苗旁边的床铺上。
“嗳,瞧你这么敷衍。”绿川夫人嫣然一笑,“在想什么呢?亲自坐镇还是不放心吗?”
“哦,你还记挂着我们刚才打的赌?”明智总算抬头看着夫人,“你一定在心里暗暗祈祷早苗小姐被绑架,那我就输了这场赌局了!”他讽刺地反击美女的揶揄。
“哎呀,讨厌,我怎么会希望岩濑先生遭遇不幸?我不过是担心而已。那封电报到底写些什么?”
“警告岩濑先生的,今晚十二点要特别当心。”明智觉得好笑,回答的时候视线的余光扫了一眼壁炉架上的时钟,正好指向十点五十分。
“那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会一直守在这儿的吧?不无聊吗?”
“一点儿都不觉得无聊,我挺乐在其中的。若不是干了侦探这一行,一辈子能碰上几回像这样戏剧性的时刻?夫人才是,一天下来肯定累坏了,请回去休息吧。”
“哎呀,你还想独享呢,真自私。我比你更期待接下来事态的演变,女人比男人更爱赌博,几乎称得上毫无招架之力。我留在这边你可能不太方便,不过还是请您容许我留下来。”
“你还提打赌的事?你愿意留下那就留下吧。”
有那么一会儿,这对各怀心事的男女只是默默对坐着。夫人不经意间瞥见了书桌上摆着副扑克牌,便提议玩一局提提神,明智欣然同意。于是,等恶贼现身作恶期间,两人竟不合时宜地打起牌来。
这一个小时在恐惧的重压下迈着蜗牛般拖沓的脚步,但玩在兴头上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发觉时间流逝。当然,兴致高昂的明智仍毫不松懈地紧盯着敞开的卧室门。而卧室的窗户(假如恶贼打算强行进入,这是唯一的途径)也没有异状。
“到此为止吧,再过五分钟就十二点了。”绿川夫人看起来焦急不堪,似乎没有继续玩的心情了。
“嗯,还有五分钟,够时间再玩一局。这样的话,午夜十二点便会平静地过去了。”明智洗着牌不忘留客。
“别小看贼人。就像先前在会客厅提过的,我觉得此次贼人绝不会兑现不了诺言。等一下,等一下必定……”夫人异常紧张。
“哈哈哈……夫人,何必那样神经质。你不如直说,窃贼要怎样进入这个房间,他如何潜进房间?”
夫人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指向大门。
“哦,从那扇门进来吗?为了让夫人消除疑虑,我这就上锁。”
明智起身,用庄兵卫交给他的钥匙锁上门。
“好了,这下除非大门被人强行破开,否则谁都接近不了早苗小姐。就像你看到的,想进寝室必须先经过客厅。”
岂料,夫人仿佛被鬼故事吓坏的孩童,再度举起手,指向隐约可见的寝室窗户。
“哦,那个窗户啊。难道你认为,窃贼会在中庭架梯子爬上来吗?不过,窗子已自内侧牢牢上锁。即使窃贼割开窗玻璃,从这儿也能一目了然。万一情况危急,我只好让夫人见识一下我的射击本领。”
明智拍拍右边口袋,里面藏着一把小型手枪。
“早苗小姐毫不知情,睡得真熟。可是岩濑先生怎么还没醒?紧要关头,他是不是太大意啦?”夫人在寝室门口探头探脑,满腹疑问。
“大概是被恐怖的预告信骚扰得神经衰弱,他们每晚睡前都会服用安眠药。”
“哎呀,只剩一分钟了。明智先生,真的没问题吗?”夫人口吻急切,倏然起身。
“当然,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明智也忍不住起身,困惑地望着异常兴奋的夫人。
“可是还有三十秒。”
绿川夫人目光炯炯地回视明智。啊,女贼显然陶醉在胜利的快感中。与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交战,终于到她奏起凯歌的时刻。
“夫人,你就这么信任窃贼的本领吗?”
明智眸中寒光一闪。他苦苦思忖,试图解开夫人谜一样的神情,但实在难解。我到底错过了什么,眼前这名神秘莫测的美女,究竟缘何如此亢奋?
“嗯,没错。或许我的设想太戏剧化了,但我的眼睛仿佛正看到黑暗骑士悄然潜入掳走美女的那一幕。”
“啊哈哈哈……”明智再也按捺不住笑意,“夫人,瞧,就在你沉迷于中世纪的天方怪谈之际,时针已走过十二点了,这场赌局是我赢了。你的珠宝要易主了,哈哈哈……”
“明智先生,你真这样以为?”
夫人气得嘴唇都歪了,她刻意似的,从艳毒的红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这句话。刹那间的快感,让她顾不上保持贵妇的风范。
“咦,你的意思是……”
敏锐的明智察觉话中有话,一股莫名的恐惧让他愀然变色。
“你还没确认早苗小姐是否仍安在吧?”夫人冷冷地提醒明智。
“但,但早苗小姐确实……”
大名鼎鼎的名侦探到了这一刻也禁不住语塞。更叫人于心不忍的是,他宽大的前额冷汗不停地往下淌。
“你刚才说了早苗小姐正在床上歇息。不过,那真是早苗小姐吗?会不会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荒唐,怎,怎么可能……”
明智嘴上不认输,但内心显然惊恐万分。他不顾一切冲进卧室,叫醒沉睡中的庄兵卫。
“怎,怎么?出了什么事?”
与睡魔抗争的岩濑终于恢复了大半的意识,在明智急迫的叫唤下,猛地支起上半身,惊慌地问道。
“请去确认一下。在那儿休息的,真的是小姐吗?”这样愚蠢的话实在不像是明智说的。
“你胡说什么?那确实是小女啊。不是她,会是谁……”岩濑心头一惊,倏然住口,好似意识到什么,凝视着背对他的早苗。
“早苗!早苗!”
岩濑焦急地呼唤女儿,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赶紧离开床铺,忐忑地走近早苗,抓住她的肩膀,试着把她摇醒。
然而,啊,这究竟是怎样匪夷所思的情况?原本盖着早苗肩膀的毛毯底下竟然是空的,岩濑一抓,只抓到毛毯。
“明智先生,我们上当了,出大事了!”岩濑老人的嘴里发出无法形容的怒吼。
“那是谁?躺在床上的不是小姐吗?”
“你自己过来看,这根本就不是人。我们中了一个大圈套!”
明智与绿川夫人连忙到早苗床边。那确实不是人,他们以为是早苗的“物体”其实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脑袋。恶贼找了一个常见的放在舶来品店橱窗中的人偶头,戴上眼镜、套上和早苗相同的假发,身躯是用棉被卷起来的长条被子堆,再盖了条毛毯。
啊,竟然是人偶的头,这骗术确实不凡,出乎意料。不过,这恶贼显然没把明智放在眼里,这骗人的把戏根本是哄三岁小儿的。然而,正因为这诡计是骗孩子的,成年人反而容易落入圈套。连明智小五郎也想不到歹徒会使出如此幼稚的手段。
话说回来,绿川夫人先前提到的“黑暗骑士”是何方神圣?绑架早苗、留下可笑人偶脑袋的神秘人物,究竟是谁?各位读者想必非常清楚,“黑暗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绿川夫人。就如前一节里交代的,她一开始便乔装成早苗,准备妥当后上床佯装熟睡,等着庄兵卫松懈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接着,取出预先准备好的人偶脑袋摆好,再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还记得吧,她溜进岩濑房间时夹着包袱,里头装的就是魔术的谜底,人偶的脑袋。
明智当侦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长时间里这样的屈辱还是第一次碰到。他陷入了窘境,一方面愧对岩濑的信任,另一方面无法面对对绿川夫人夸下的海口。而且他失败的原因竟是一个哄骗孩童的偶人脑袋,这真是一个令他无地自容的奇耻大辱。
“明智先生,就像你看到的,我把小女托付给你,她却被掳走了。你必须把她找回来,现在就安排吧。假如你一个人办不到,请警方帮忙……对,事已至此,只能求助警方了,快打电话报案,还是要我亲自来?”
盛怒的岩濑庄兵卫将绅士的矜持抛诸脑后,连话也粗暴了许多。
“不,请稍等。现在离案发至少过了两个小时了,即使动静闹得再大恐怕都抓不到歹徒。”
明智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一点儿都不闲着飞快地转着。
“我敢肯定,我在房间期间并没有异常发生,所以歹徒只能在电报送达前下手。也就是说,那封电报的真正目的,并非预告犯罪,而是将已发生的犯罪伪装成即将发生的事,诱使我们在十二点前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间里。趁这段期间,歹徒便能无后顾之忧地逃走。这就是歹徒的计划。”
“呵呵,哎呀,真抱歉,我没忍住笑。可是,一想到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竟然聚精会神地看守一个人偶脑袋长达两小时,我就……”
绿川夫人不顾场合,恶毒地揭开明智的伤疤。大获全胜的她,克制不住也不想克制心头泉涌的得意喜悦。
明智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这番嘲弄。尽管眼下他确实是输家,却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了。他内心的一角仍存着一线希望,而在事实真相调查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在这场较劲中认输。
“可是干等着,我女儿也回不来。”岩濑被绿川夫人毫无同情心的话语搅得火冒三丈,心中越发焦躁,忍不住责怪起明智,“明智先生,我要报警。你该不会是不服气吧?”
未等明智回答,岩濑便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厅。手指刚要触到话筒,仿佛算准了似的,电话抢先一步响了起来。
岩濑吧唧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接起电话,狠狠地骂了一顿无辜的接线生后,才暴躁地呼唤明智:
“明智先生,你的电话。”
明智闻言,猛然一惊,想起了什么似的迅即扑向电话。
不知道双方交换了什么信息,只听到明智很急切,结尾语焉不详:
“二十分钟?哪需要这么久。十五分钟?不不不,那太迟了。十分钟。十分钟立刻赶到。我只等十分钟,听明白了吗?”
等明智挂断电话后,在一旁等着的庄兵卫不悦地反唇相讥:
“电话说完了的话,能顺便请接线生报警吗?”
“不必忙着报警,当务之急是让我稍微整理一下思路。显然,我有一个较大的误会。”
明智不理睬岩濑,独自站在客厅里沉思起来,神态放松多了。
“明智先生,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我女儿吗?你曾再三保证……”
看着明智不明朗的态度,岩濑的怒气越升越高,这也不难理解。
“呵呵,岩濑先生,他现在可没工夫顾及令爱的安危。”绿川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寝室走到客厅,朗声道。
“呃,这话什么意思?”岩濑大吃一惊。
“明智先生,请允许我猜测一番你现在的心事。跟我们打赌的事有关,对不对?呵呵……”
女贼不再隐晦对名侦探的敌意,旁若无人的态度十分猖狂。
“岩濑先生,他和我打了个赌,赌注是他侦探的荣誉和生涯。由于现在胜负已定,他才如此沮丧忧愁。明智先生,我没说错吧?”
“不,夫人,不是的。我之所以那么消沉是觉得你可怜。”明智针锋相对地反击道。
这两人不顾我被绑架的女儿,究竟是在干吗?岩濑被搞得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轮番望着两个人。
“咦,可怜,怎么说?”夫人忍不住反问。狡诈如女贼也识不破暗藏在名侦探眼底深处的那抹难解的笑意。
“唔……”明智乐在其中,慢条斯理地回答,“因为落败的不是我,而是你啊,夫人。”
“哎,这是什么话?你就别再那么不愿意认输了……”
“我不服输?”明智简直是幸灾乐祸。
“当然。不抓紧时间追赶歹徒,只会在这里耍嘴皮子。”
“哦,那么,夫人真以为我让歹徒轻松脱逃了吗?才怪,我早就逮到罪犯了。”
女贼一听,惊得心跳漏了一拍。这深不可测的男人,直到前一刻都还颓丧不已,眼下怎么又满口胡言乱语起来?
“呵呵,有趣,你真会说笑。”
“你以为这是玩笑?”
“嗯,要不然呢?”
“那么,让你瞧瞧证据吧。唔,例如……若我知道你朋友山川健作离开这家饭店去了哪里,你怎么想?”
绿川夫人不免脸色惨白,脚步一阵踉跄。
“山川购买前往名古屋的车票,为何中途下车、住进市内的M饭店?他携带的箱子中,究竟装着什么?倘使我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你又怎么想?”
“胡说,胡说!”女贼看起来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胡说?噢,你没发觉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吧?容我为你解答,那是我的部下。方才被你唾骂之际,我还冷静地等着对方的联络。因为,一旦早苗小姐被带出这家饭店,我安排守在周围的五名部下不可能不发现。我再三嘱咐过他们,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务必尾随。
“那通电话等得我好苦,简直就是望穿秋水,不过,胜利终究属于我。你失策了,以为我是单枪匹马保护早苗小姐,过早地认定我没有帮手。夫人,我就依照约定,收下你全部的珠宝吧。哈哈哈……”
明智不由得大笑出声,他得意地笑个不停,胜负瞬间逆转。明智的胸中洋溢着和刚才绿川夫人体会到的同样的或者比那更大的胜利的快感。明智想把笑声压抑下来,无奈压抑不住。这回轮到女贼发挥不逊的耐力,默默承受讥讽。
“意思是,你救回早苗小姐喽?恭喜!但山川先生在哪里?”她强自镇定,避免让别人听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竭力摆出冷漠的态度。
“非常遗憾,让他逃走了。”明智坦言。
“咦,没抓到?哎呀……”绿川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完全展露安心的神色。
“啊,非常感谢,明智先生。我在没弄清来龙去脉前就让情绪激动起来,还对你这么失礼,请见谅。不过,你前一刻还说已捉到歹徒,但听你现在话里的意思,最后还是让歹徒脱逃了?”猛一听这意外的喜讯,岩濒心情瞬间变好了,禁不住追问道。
“哦,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桩绑架案的主谋不是山川。适才我说逮住歹徒,也不是信口开河。”
明智的这番话让绿川夫人的面孔血色尽失。下一刻,她露出惊恐的神色,宛若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猛兽,瞪大双眼,慌乱的目光不住四处搜寻。
遗憾的是,萌生去意的她已然逃不出这扇上锁的门了。
“那么,歹徒呢?”丝毫没察觉异状的岩濑反问。
“就在这里,在我们面前。”明智一针见血。
“哦,可是这里除了你、我和绿川夫人外,没有其他人……”
“这位绿川夫人就是可怕的女贼,绑架早苗小姐的主谋。”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延续了数十秒。三个人都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彼此。
不久,绿川夫人打破沉默:
“哎呀,你别无中生有了。山川先生做了什么,我根本一无所知。我和他是有些交情,这才向他介绍了这家饭店。你的指控实在太过分了……”
然而,这只是妖妇最后的一场戏罢了。
她话声刚落,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明智迫不及待地走向房门,用手中的钥匙开锁。
“绿川夫人,你别再狡辩了,我有证人。难道面对早苗小姐,你还能继续睁眼说瞎话吗?”明智终于摊牌了。
门外,是明智年轻的部下,靠在他身边的是面容憔悴的早苗,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员守护在一旁。
女贼黑蜥蜴当下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境。她的敌人,除早苗外,加上警员共有四名男子,凭她一介纤弱女性,逃走显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居然一副强硬地打算抵抗到底的模样。她凭什么还有这样的自信?
不,不仅如此。更叫人诧异的是,她苍白的脸颊乍现一丝血气,旋即露出诡异的笑容,且笑意逐渐加深。
在这最后的关头,狂傲的女贼不知有何盘算,竟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这就是今晚这场戏的大结局吗?嗳,不愧是人人称道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看来这回我是败下阵来了,好吧,我认输,但这又怎么样?你们要逮捕我吗?这会不会是痴心妄想呢?侦探大人,仔细回想一下,你是不是疏忽了什么?怎么样?你是不是一时大意,丢了什么东西了?呵呵呵……”
她究竟凭什么这般大言不惭?而明智究竟走错了哪一步?
身为侦探,逮到心狠手辣的罪犯时的喜悦心情,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所以,这莫大的欣喜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那也是人之常情。
尽管受了挫,黑蜥蜴那敏锐聪颖的头脑立刻开动起来,思索逃离困境的办法。转眼间,大脑里便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冒险计划。
她总算放松原本紧绷的双颊,对明智微微一笑。
“那么,你想怎么样?逮捕我吗?哈哈,是不是想得太美啦?”
简直是目中无人。虽说是黑蜥蜴,但也不过一介弱女子,而她要面对的可是四名身强力壮的男性,其中穿着制服的那位还是威风凛凛的警察。早苗看着是病恹恹的,但也不能忽略。
房间里只有一个通往走廊的房门,也就是逃跑线路只有唯一的一条。然而,那条路上却站着刚抵达的明智部下及警员。窗户也是逃生途径之一,但难以实现,首先这里是二楼,窗户下面是被建筑物围在其中的院子。这女人究竟打算怎么脱离眼前的困境?
“别再虚张声势了。警官,这女人就交给你了。不必客气,尽管捆起来。她就是这回绑架事件的主谋。”明智不理会黑蜥蜴的挑衅,交代门口的警员赶快抓人。
警员一头雾水,听到明智说眼前高贵又美艳的女人就是歹徒,一时难以置信。所幸他认识明智,加上刑事课一直以来极为信赖明智,便立刻靠近绿川夫人。
“明智先生,先检查你右边口袋吧。呵呵,是不是空了?”黑蜥蜴以眼角余光留意逼近的警员,扬声警告。
明智赫然一惊,忍不住伸手摸向口袋。空的。本应放在里头的勃朗宁手枪不翼而飞。原来女贼生就一双“巧手”,刚才趁着卧室骚乱,不着痕迹地从明智身上顺走了手枪。
“呵呵,明智先生,看来你得好好研究扒手的伎俩。你的防身武器在这儿呢。”女贼嘲笑着从洋装胸口掏出手枪,稳稳举在身前。
“好了,各位,把手举起来。我的枪法可不逊于明智先生,称得上是神枪手。而且,人命什么的,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还差一步就能逮住女贼的警员,这下反倒进退不得。
遗憾的是,在场的四名五大三粗的男性没有人带着枪械,武器仅有警员的短剑[8]。
“快,把手举起来!”黑蜥蜴杏目圆睁,歪着舌头舔了一下红唇,枪口挨个儿对准四个人。扣在扳机上的白皙手指不住发颤,仿佛马上就要扣下。
瞧见她杀气腾腾的模样,疯了一般的神情,大伙儿只得乖乖地把双手高举起来。身为七尺男儿,投降虽然很窝囊,但不管是警官、明智的部下、岩濑,甚至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都摆出了欢呼万岁到一半而中途停下了的尴尬姿势。
绿川夫人(当时她依旧一身黑色的洋装)迅捷如其绰号黑蜥蜴,两步就冲到了门口。
“明智先生,这是你第二次失策,看!”
女贼说道,空着的左手把明智刚刚开门时留在锁孔上的钥匙拔了下来,故意举到眉眼的位置晃了晃。
明智万万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至此,先前在慌乱之际,竟忘了这一环节。岂料,女贼看在眼里,瞬时就想到该怎么利用这点优势。她的智慧常人绝对不能比拟。
“还有,小姐!”女贼推开门,一只脚踩在走廊上,枪仍然警觉地对准众人,瞅准时机对早苗说:
“我很同情你。身为全日本第一宝石商的女儿,你只能接受不幸的命运。何况,你实在太美丽了,我虽然迷恋宝石,却更渴望你的身体。我绝不放弃你,听见了吗?明智先生,我不会死心的,改日我会上门带走小姐。那么,后会有期。”
门“砰”地关上了,外头响起上锁的声音,早苗及四名男人被关在房里。钥匙只有一把,除了把门砸破或者跳窗户,没其他脱困的方法。
幸运的是,他们还剩一样万能的武器——电话,明智连忙跑到桌旁抓起话筒拨到总机。
“喂,我是明智,事态紧急,请立刻派人严守饭店所有出口。然后,绿川夫人,我说的是绿川夫人,请务必拦阻她离开。她是重案凶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逃了。尽快通知经理和所有的员工,听见没?啊,还有,让服务员送岩濑先生房间的备份钥匙过来,这也非常紧急。”
放下话筒后,明智焦急地在房中走来走去,不一会儿又抓起话筒:
“喂,都照我说的办妥了吗?跟经理说了没?嗯,那就好。谢谢。请尽快拿备份钥匙上来。”
挂断电话后,他又转向岩濑:
“接线生很会办事儿,已办好了交代的事。饭店的出口都派人把守了,不管那女人跑得多快,从这里到楼梯也有相当的距离,下楼到出口也不近。我想,大致上是没问题的,总不会有工作人员不认识那位出名的绿川夫人吧。”
然而,明智急中生智下的安排仍有疏漏。
实际上,黑蜥蜴匆匆跑下楼梯后,意外地并没有奔向出口,而是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三分钟,刚好过了整整三分钟,她的房门再次打开了,一名青年绅士出现在门口。绅士头戴一顶潇洒的软呢帽,身穿款式新颖气派的西装,戴着副装腔作势的夹鼻眼镜,蓄着浓密的胡须,右手持蛇纹木[9]手杖,左手抱着大衣。
短短三分钟内彻头彻尾变成了另一个人,简直连阿染的七变化[10]都望尘莫及。若非自封魔术师的“黑蜥蜴”,根本施展不出这样的神技(乔装用的衣服,她藏在旅行袋底部)。而且,多么滴水不漏啊,原本收在箱子里的珠宝首饰,如今一个不剩,全装进这身西装的口袋内。
青年绅士来到走廊转角之际,脚步有些犹豫,心里似乎踌躇着要走大门,还是改往后门?
此时,送到的备份钥匙已经打开了房门,明智等人赶到楼下。直觉告诉明智,黑蜥蜴不可能从正门玄关逃走,便将那一片的监视任务交给经理,调遣其余的人员分守几处后门。莫非“黑蜥蜴”已经察觉了明智的安排?她竟抬头挺胸、甩着手杖,“咯噔,咯噔”踩着脚步声,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玄关扬长而去。
经理带着三名职员打起十二分精神审视每一张过往人员的面孔,无奈饭店有近百名房客,加上外来的访客,实在认不得每一张面孔。由于目标明确,正是绿川夫人,因此监视的人只是特别留意了女客,对于这位向他们微笑点头的青年绅士,实在料想不到那正是他们等的人,甚至还恭谨地鞠躬回礼“抱歉惊扰您”,目送他离开。
步下玄关石阶后,绅士并没有招手叫来出租车,而是吹着口哨,慢悠悠地往大门外踱去,
顺着饭店围墙,沿着微暗的人行道走了不远后,绅士看到一名抽着香烟的西装男子,透过那面孔绅士似乎读懂了他的“心事”。
绅士灵机一动,突然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神情轻松地说:
“嗨,难不成你是明智侦探事务所的?怎么还愣在这儿,饭店那边逮到歹徒了,正乱成一锅粥呢,你快去帮忙吧。”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是明智的部下。他赶紧掩饰:
“你是不是认错人?我不认识什么明智侦探。”
不愧是侦探的手下,答得十分谨慎。有趣的是,他的言行正好相反,绅士没走几步远,他便急匆匆地冲向饭店。黑蜥蜴往右一转,目送着男子远去的背影,抑制不住的高兴,使她忘乎所以地大笑起来。
“呵呵呵……”
明智最后仍败下阵来。所幸他的失败并称不上彻底,因为他完美地达成了保护早苗的任务。
在岩濑看来,没把女贼逮捕归案并不太重要,他真诚地感谢明智救了自己的女儿,毫不吝惜地赞扬他的本领。更何况事态会演变至此,岩濑本身也难辞其咎。因为他完全相信化了装的黑蜥蜴就是自己的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竟没有识破窃贼的诡计,追根究底,不能不说这是岩濑的疏失。
然而,明智丝毫不觉得欣慰。想到竟栽在一名弱女子手中,他心里便懊恼不已。
尤其,从监视的部下口中得知对方迅速变装逃逸时,他甚至沉不住气地动怒了。
“岩濑先生,我输了。我的黑名单里竟不曾记录世间还有这么本领高超的对手,着实不可思议,真不该小看了敌手。我不会再败在她手下的。岩濑先生,我以自己的名誉发誓,今后女贼若又蠢蠢欲动,打算绑架令爱,我绝不会败在她手下了。只要我活着,令爱必定安全无虞。对此,我明确向您保证。”
明智信誓旦旦地保证着,苍白的面颊上因为内心的激动而现出一抹红晕。面对百年难得一遇的强敌,他的斗志又熊熊燃烧起来。 各位读者,请记住明智的这番话。他真能谨守诺言,不会重蹈覆辙败下阵来吗?倘使同样的事再次发生,那他的侦探生涯也就断送在自己的手里了。
第二天,岩濑父女临时更改行程,仓促返回大阪自己家中。一路上,二人惶惶不安,但与其继续留宿饭店,不如尽快回到大阪,在家人陪伴下才能安心。
明智小五郎当然也赞成,并担起了护送的责任。没有人猜得出窃贼会从哪里伸出魔爪,这一路从饭店到车站之间的汽车,从东京到大阪的火车,大阪家里来的迎接汽车等,防不胜防。所以不管到了哪一段,他都亲力亲为,承担起了最为负责的贴身保镖的职责。
最后,早苗一行总算平安返抵大阪。当然,明智目前仍留在岩濑宅邸,形影不离地保护早苗。这样一连过了几天,都是平安无事的。
好了,各位读者,作者在此要稍微偏离叙述主线,介绍一下先前未曾提到的一名女子不可思议的经历。也许看上去这女子与黑蜥蜴、早苗或明智小五郎毫无关联,但敏感的读者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女性奇异的经历对于整个事件具有多么深刻的意义。
这是早苗刚回到大阪后不久的一个夜里发生的事。一名女子走马观花似的浏览着街道两侧的橱窗,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阪市S町闹区的大马路上。
女子身上的外套,不论衣领与袖口都滚着一圈皮草,那样式十分适合她。即便穿着高跟鞋,她的脚步依旧轻盈。然而,她出众的容貌不知为何显得郁郁寡欢的,眼神里流露些许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很容易被误认是流莺之类的。
实际上,不知道是不是这缘故,打前一刻起,有个人便不露痕迹地尾随她。对方是位老绅士,头上一顶褐色软呢帽、身穿厚重的褐色大衣,拄着粗藤拐杖,戴着副大大的粗框眼镜,他须发皆白,面孔却相当红润,长得很不同寻常。
那女子其实早就发现老人在跟踪她,却没有逃走。她甚至利用橱窗当镜子,好奇地观察老人。
从S町明亮的大马路折进去有一条幽暗的小巷,巷底有一家咖啡厅以香醇的咖啡闻名。少女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往回偏了偏头扫一眼尾随她的老绅士,便步入店内。而后,她选了围着棕榈盆栽的角落包厢坐下,大胆点了两杯咖啡。另一杯当然是给跟进来的老绅士。
不出所料,老人也跟着进了咖啡厅,接着便在昏暗的店里东张西望。发现少女坐着的包厢后,随即厚着脸皮走近包厢。
“啊,不好意思,一个人吗?”老人招呼着在少女对面坐下。
“我猜想老先生一定会进来,所以顺便帮您点好了咖啡。”少女大胆应道。
老绅士似乎颇感惊讶,但很快露出满意的神色,微笑着打量起少女美丽的容颜,并问了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问题:
“失业的感觉怎么样?”
这下换成少女不知所措了。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答:
“哎呀,您怎么知道?您是哪位呢?”
“呵呵,我只是一个你不认识的老头。不过,我知道一些有关你的事,不如允许我来猜猜吧。你是樱山叶子,曾是关西商事株式会社的打字员。由于和上司起了争执,今天刚被炒了鱿鱼。哈哈哈,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嗯,没错,您简直就是个侦探。”
不一会儿,叶子又恢复了方才自暴自弃的神情,似乎对老人说的全然无动于衷,不在意地随口应付着。
“我还没说完。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离开公司,直到现在都没回家,也不去找朋友,只在大阪街头四处游荡。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老人对一切了如指掌。想必从午后三点到天黑,他都跟着叶子。究竟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问这些做什么?倘使今晚起,我沦为流莺……”少女面露破罐子破摔的冷笑。
“哈哈哈,我看起来像那种不正经的老头吗?不,绝对不是,更何况你做不出那种事。你以为我毫不知情吗?就在两小时前,你曾在药房买了些东西。”老绅士神色得意地紧盯着叶子。
“呵呵,您是指这个吗?这是安眠药。”叶子说着从包里取出两盒阿达林[11]。
“你这么年轻就失眠吗?不可能吧。况且,两盒阿达林……”
“您以为我想自杀?”
“嗯,虽然我是个上了年纪的男性,不过我对女人的心思多少还算了解一些。那是成年人揣测不到的青春世界。年轻人把死亡看成是一道绝美的风景,是出于一种在肉体还纯洁的时候便死亡的处女纯情。而与纯洁不分高下的,则是义无反顾地让肉体堕入泥沼的被虐心理。这两个矛盾的想法总是一同出现,你脱口而出要堕入风尘、购买阿达林,全是青春使然啊。”
“所以,您是在对我说教?”叶子感到很扫兴,冷淡应道。
“不,我可不做这样不知好歹的事。这不是说教,我只是想帮你脱离困境。”
“呵呵,我猜也是如此。谢谢,那么能请您救救我吗?”不知是否仍误解老人的意思,少女一味打趣。
“不,不能说这么没有教养的话。我可是很认真地与你商量,从没想过要包养你之类的。但是,你愿意在我手下工作吗?”
“对不起,您是说真的吗?”叶子总算明白了老人的实际意图。
“当然。不过,恕我冒昧,关西商事株式会社支付你多少薪水?”
“四十圆……”
“嗯,很好。那我一个月给你两百圆。此外,你的住所、伙食费或服装费,都由我承担。至于工作,你只需到处游玩就行。”
“呵呵,那岂不是太轻松了吗?”
“不,若你当这是在开玩笑那我可伤脑筋了。这其中的隐情很复杂,相对于你的工作内容,这样的报酬就雇主而言,其实根本不算多。话说回来,你的父母呢?”
“他们不在了。要是他们还活着,我也不致如此悲观。”
“那你现在……”
“我一个人住公寓。”
“嗯,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太完美了。方便立刻跟我走吗?你住的公寓,晚些我去善后。”
这样不寻常的要求,若是平常叶子绝不可能答应。但此时她已经不介意用自己的贞操换钱,甚至考虑过自杀,自暴自弃的情绪下,她下意识地点头同意了。
离开咖啡厅后,老绅士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带到她不熟悉的城郊的一家破旧香烟店的二楼。简陋的房里铺着退了色的榻榻米,房间约莫三坪大小,家具只有角落的小镜台和一只箱子。
老人的举动益发奇怪,但一路上叶子已经从他嘴里知道了这奇怪的雇用契约某种程度的秘密,所以她没有丝毫的紧张,反倒对自身扮演的角色萌生了极大的兴趣。
“先换衣服吧,这也是雇用你的条件之一。”
老绅士从箱子里取出一套适合叶子年龄、花纹华丽的和服,还有腰带、长衬衣、领口镶着皮草的黑大衣,甚至还有萆屐,一应俱全。
“镜子小了些,不过请将就一下吧。”
交代完,老人便随即下楼。叶子依照嘱咐换上昂贵和服。瞬间,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
“很好、很好,这样就行了,非常适合你。”不知什么时候老绅士又上来了,入神地盯着她的背影。
“可是,短发配上这身和服总觉得怪怪的。”叶子看着镜子,面露羞赧。
“我早有准备,喏,戴上这个吧。”
老人从箱子里取出一样用白布包裹的物品。解开后,里头躺着一团乍一看让人胆战心惊的头发,其实就是假发,在后脑勺梳成一个髻。
老人绕到叶子面前,熟练地为她套上。朝镜中一瞧,叶子彻底变了个人。
“还有眼睛,虽然有点儿度数,不过请稍作忍耐。”
老绅士递出一副无框眼镜。叶子并未多问,直接戴上。
“来不及了,立刻出发吧。约定的时间是十点整。”
老人连声催促,叶子只得慌忙把脱下来的衣服团起来,塞进箱子后迅速下楼。
离开香烟店往前走了一会儿后,便瞧见路上停着一辆车子。那显然不是刚才搭乘的出租车。尽管是旧车,但司机的着装相当体面,似乎也与老绅士相识。
两人一上车,不待指示,车子就开了出去。在路灯明亮的大道上拐了几个弯后,不久即来到黑糊糊的郊外。
“抵达目的地,时间上没问题吧?”司机转头问。
“嗯,刚好十点整。那么,熄灯吧。”
司机闻言转动开关,将车头、车尾及客座的所有灯全部熄灭。漆黑的车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疾驰。
不一会儿,车子沿着一幢陌生的大宅邸的水泥围墙徐徐前行。这条路每隔半町就立着一盏路灯,靠着微光叶子才勉强辨识出周遭环境。
“叶子小姐,准备好,动作麻利点儿,明白吗?”老人像在给正要上场的选手加油。
“嗯,我知道。”面对未知的冒险,叶子显得异常紧张,但仍精神抖擞地回答。
蓦地,车子停在宅邸的便门前,车门被人从外面迅速打开了,开门的人低声吩咐:
“快!”
叶子一声不吭麻利地冲出车子,依计划冲进眼前的小门。
这时,小门里面冲出另一个人,像出膛的子弹与叶子擦肩而过,直接跳进叶子刚刚乘坐的轿车里。
转瞬之间,叶子借着远处电灯的微光看到了对方,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幻影吗?还是说直到刚才,一切都是惊心的噩梦?
叶子看到另一个叶子。以前听过离魂病[12],莫非自己得了传闻中的怪病?
眼前出现了两个樱山叶子,一个冲进了屋子,另一个跳上了轿车,世上竟有不论从发型还是服装都这样相似的两个陌生人?不不不,不仅如此。让叶子寒到骨子里的,是另一个人连相貌都和自己如出一辙。
可是,载着另一个女人的轿车,并不了解叶子内心无尽的恐惧,像一阵黑旋风,往来时路一路疾驰而去。
“好了,往这儿来吧。”
一回神,先前打开车门的男子黑影,借着暗夜的阴影凑近她耳边低声指示。
大阪南郊,南海电车沿线的H町,是大名鼎鼎的宝石商岩濑庄兵卫的宅邸。最近,宅邸外围的水泥围墙上方嵌上了一整排玻璃碎片。
“怎么回事?岩濑先生怎么学起高利贷商人的做法了?”附近的邻居无不感到诧异。
然而,岩濑大宅的变化可不止这些。首先,门长屋[13]搬来了某巡警一家,以前这里住的可是岩濑商行的资深店员。据说这名新房客是当地警局的剑道高手。
院子里木柱子接连拔起,柱子顶装着明亮的路灯,建筑物的主要出入口——窗户,重又安嵌上了牢固的铁栏杆。另外,除了原本寄住的书生[14]外,还邀请了两名魁梧的保镖入住。
现在,岩濑大宅俨然成了一座小城堡。
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如此大费周章防范的理由是什么?不为别的,他们预测有女亚森·罗宾之称的恶贼“黑蜥蜴”即将来袭。而岩濑的掌上明珠正是女贼的目标。
东京K饭店的绑架计划,在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阻挠下失败了。当然,女贼当然不甘心就此罢休,她已经放话了,一定穷尽办法把早苗弄到手。无论如何,她大概早已潜入大阪,搞不好现在正在H町的岩濑大宅附近跃跃欲试呢。
女贼拥有可媲美魔术师的手段,这让明智在K饭店一案中印象深刻,即便不是岩濑庄兵卫,也一定会选择严加防范的。 至于早苗小姐,可怜的她最近只得住在大宅深处一个被铁栏杆围得像铁桶一样的房间里,简直就像住进了监狱一样。早苗最喜欢的老婆婆住在隔壁,再过去的一间则是从东京来的明智小五郎,玄关两侧除了三名书生驻守,还有好几名男女仆佣,就这样把早苗护在最中间,他们时刻准备着,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旦发现有不对劲的情况,相信立刻就能蜂拥而上。
关在牢笼里的早苗,过上了大门不出的日子,只是偶尔到院子里走一走,但就那难得的闲暇时刻,也一定有明智或书生跟着。
就算拥有上天入地本事的魔术师黑蜥蜴,碰上这如同铁桶一般的防范,恐怕也无处下手。或许真是如此,早苗一行回到家里已过了半个多月,丝毫不曾察觉到女贼的动静。
“我似乎太胆小了,太把那家伙的恐吓信当回事,有些神经过敏了。还是那家伙知道了我滴水不漏的防御,几经盘算后发现无从下手,只好放弃?”庄兵卫的想法逐渐改变。
然而,对女贼的忧虑淡去后,他反倒担心起女儿。
“也许我的防范太过了,实在不该像关罪犯那样软禁早苗。她本就惶惶不安的,这么一来她更加畏缩了。这阵子她简直像变了个人,面色苍白,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即使和她聊天,也兴致缺缺一副不愿理睬的样子,甚至别开脸不肯正视我。得想个办法,至少让她振作一些。”
正头疼的时候,庄兵卫突然想起来今天刚送到客厅的西式家具。
“嗯,对了,看到那些家具,她一定会开心的。”
所谓的西式家具,便是一整套豪华坐椅。一个月前定做时,布料还是早苗挑的。
思及此,庄兵卫精神一振,立即起身去大宅深处的早苗房间。
“早苗,依你的设计定做的椅子摆在客厅里了,要不要去瞧瞧?成品比预期的精致呢。”庄兵卫拉开纸门,留意着房间里的情况轻唤了声早苗。倚在书桌旁的早苗受了惊吓似的猛一回头,旋即又垂下目光。
“这样啊,可是我……”她意兴阑珊地应道。
“别这么冷淡,行了行了。老婆婆,我带早苗出去一下。”
庄兵卫交代了隔壁的老用人一声后,便牵起无精打采的早苗离开了。
至于老婆婆隔壁的明智房门大敞着,里头空荡荡的。有一件急事,必须他前去处理,一大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当然,他确认了庄兵卫在家,同时交代了用人无数遍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看住早苗后,这才放心外出了。
很快,早苗就跟着父亲走进宽敞的客厅。
“怎么样,客厅里的华丽超过你的想象了吧?”庄兵卫说着,一屁股坐在其中的一把新椅子上。
圆桌周围摆着奢侈的沙发椅子、扶手椅、女式的无靠背坐椅、木制靠背凳等,一套共七件。
“哎呀,真美……”
这段日子始终沉默寡言的早苗总算开了口,仿佛十分中意眼前的家具。接着,她坐在沙发上。
“稍微有点儿硬。”坐着和普通沙发的感觉不太一样。
“刚做好不久,硬一点儿是难免的,过一阵子会舒适许多。”
要是庄兵卫与早苗一起坐在沙发上,肯定也会疑心沙发异样的触感。可是,他一在扶手椅上落座就不想起来再试试别的椅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用人从门外探进头来,告诉庄兵卫大阪门市来电,庄兵卫急忙起来到客厅接听。他还是很谨慎的,先到书生房间叮嘱一番,让他们留心客厅里的早苗这才离开。
两名书生随即来到走廊上,走廊尽头就是客厅大门,要进大门谁都必须从书生眼前经过。
当然,客厅里有几扇面对院子的窗户,但都嵌上了牢固的铁栏杆。不管是院子还是走廊,进到早苗所在客厅的通道都被封死了。否则,再紧急的电话庄兵卫也不可能扔下早苗一人离开的。
电话沟通了后,岩濑不得不尽快赶到大阪门市店。他飞快地更衣,夫人与用人目送他来到玄关。
“多留意早苗。现在她还在客厅,我已嘱咐过书生,但你也要提高警觉。”用人蹲下来帮岩濑系鞋带时,他对夫人反复叮咛。
看着丈夫上了车,夫人随即走向客厅想看看女儿的情况,就在这个时候,客厅里突然传来钢琴乐曲。
“哎呀,最近都不见早苗弹琴。这样才好,我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夫人松了一口气,交代书生留心看护,绝对不能松懈神经后,便折回起居室。
父亲外出后,早苗试坐了每一把椅子,又起身来到窗边望了望窗外的美景。不久,她打开钢琴盖,随意敲打弹奏一番。慢慢地,她来了兴致,索性弹起一首童谣,弹毕又开始演奏歌剧的某一节。
她在美妙的琴声中沉迷于好一会儿,心里忍不住有些倦怠,便想回自己的房间。刚要转身向门口走去,眼前却出现了一幅吓人的景象,她瞬间惊呆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是窗户还是走廊,能够进入客厅的通道全都被阻绝了,钢琴、沙发和其他家具,也没有能藏下一个人的空间,而近旁的矮凳底下更是藏不了人。直到刚才,客厅里除早苗外,连只猫的影子都没看到。
但是,现在眼前不就站着一个举止怪异的人吗?对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黑糊糊的脸上胡子拉碴的,眼睛贼溜溜乱转,时而闪现一道凶光,身上的西服肮脏而且磨损得很厉害……虽不知来人是谁,怎么进来的,但显然,这像幽灵一样的家伙肯定是女贼“黑蜥蜴”的同伙。
啊,预料中的危机终于还是拉开序幕了。敌人看准了此时众人松懈了、缓神了,便乘虚而入,怪贼有着魔术师一样的身手,轻易就突破了层层警戒线,像一个幽灵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门缝。
“噢,别出声。我不会对你动粗的,毕竟你也是我们要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宝贝。”歹徒低声威胁。
不过,这警告根本是多余的,可怜早苗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动弹不得,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
窃贼面露阴险的微笑,迅速绕到早苗后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像是手帕的布制品,猛地扑向早苗,用手帕捂住她的嘴巴。
早苗小姐的肩膀和胸膛感觉到一股被蛇缠住似的压迫感,由于嘴巴被手帕捂住了,不一会儿便觉得呼吸困难了。不管怎么样,不能就这么乖乖地束手就擒。她只是一个纤弱的少女,手无缚鸡之力,但也要试着从歹徒的魔掌里逃出来。她就像落入蜘蛛网的美丽蝴蝶,悲惨地疯狂挣扎着。
很快,她拼命挣扎的手脚渐渐失去了力量,才一会儿工夫便安静下来了,显然是麻醉药生效了。
歹徒轻轻将不再振翅的蝴蝶安放在地毯上,一边替她拉平弄乱的衣服下摆,一边望着睡美人般的早苗小姐的面庞。而后,猥琐的脸上又露出慑人的邪恶微笑。
琴声已经停了超过三十分钟了,早苗却仿佛无意离开。前一刻,客厅里还不时传出有重物移动的沉闷声响。然而,现在连那些细微的动静都消失了,门扉彼端一片死寂。
“喂,时间也太长了吧。小姐怎么还不回自己的房间?”
“话说回来,里头未免也太安静了,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负责守卫的书生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就在此时同样担心小姐安危的老婆婆走了过来。
“小姐还在客厅吧,是老爷陪着吗?”老婆婆似乎不知道主人早就外出了。
“不,老爷不久前接到分店电话,便赶去门店了。”
“哎呀,那小姐不就落单啦?这怎么行?”老婆婆一脸不悦。
“所以我们才守在这儿。可是,小姐一直待在里面,且安静得出奇,我们正纳闷呢。”
“我进去看看。”
老婆婆大步走向客厅,来到门口后不假思索地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窥探。没想到她只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门,急匆匆地跑到书生面前,不知道什么缘故,她一脸惨白。
“太不对劲儿了,你们快去瞧瞧,沙发上睡着一个奇怪的家伙,小姐根本不在里面。赶紧把那家伙撵走。哎哟,真是可怕。”
书生当然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对望了一眼觉得是老婆婆神志不清了。但出于无奈,他们也只能上前去看看。
推门一看,客厅里的情景果然如老婆婆说的,沙发上确实躺着一位睡得像死人一样的陌生男子。对方一身破烂的西装,满脸胡子拉碴的,像个乞丐。
“喂,你是谁?”开口的书生身手了得,又有柔道一段的本事,毫不客气地抓住歹徒的肩膀用力摇晃。 “哇,真受不了。这家伙醉得不省人事,竟然吐得整张沙发都是。”书生夸张地跳开,捏紧了鼻子。
躺在沙发上的家伙烂醉如泥,长椅下面滚落着一只空的威士忌酒瓶。然而,如果是在客厅里喝酒,男子应该没待多久,怎么这么快就醉了?可惜,对这名醉酒的男子十分厌恶的书生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
被吵醒的酒鬼睁开惺忪的睡眼,红艳艳的舌头舔了舔脏兮兮的嘴角,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
“抱歉,我不行啦。好难受,真的不能再喝啦。”莫非他把这间招待重要客人的客厅误以为是酒馆?男子嘴里不断吐出不着边际的醉话。
“混账,你以为这是哪儿?还有,你怎么进来的?”
“咦……唔,怎么进来?还用说吗?蛇有蛇道,我自然知道哪儿藏着美酒。嘿嘿嘿嘿嘿。”
“先别问这些没用的了,喂,小姐不在客厅,会不会是这家伙搞的鬼?”另一名书生发觉不对劲儿,连忙提醒。
奇怪的是,两人几乎把客厅翻了个底朝天,但房间里除了这来历不明的醉汉外,不见半个人影。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在短短的三十分钟内,有人用不亚于女魔术师天胜的魔术,把年轻貌美的千金变为肮脏的醉汉?没有人知道这半小时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由此,尽管结论很荒谬,但也只能如此推测。
“喂,你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原本应该有个美丽的小姐在客厅里,你瞧见没有?喂,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书生抓着男子肩膀不停来回摇晃,男子依然毫无反应。
“美丽的小姐?真怀念,带来让我见见。好久没见过什么美丽的小姐,也让我开开眼界吧。快,快把她带到这儿来。哇哈哈哈。”真是醉得神志不清了。
“问这家伙问题,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总之先打电话报案,交由警方处置吧。留着他,只会弄得到处是秽物。”
岩濑夫人听老婆婆一说,立刻惊慌地赶来了。然而,夫人是一位有洁癖的贵妇人,根本无法忍受秽物,听说客厅被一个乞丐醉汉吐得到处都是,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只敢在女佣簇拥下,战战兢兢地透过门缝张望一眼。听到书生的这番话后,她立刻指示:
“嗯,就这么办。来人啊,快报警。”
最后,这名来历不明的无赖被当地警局关进了拘留室。两名警察制住歹徒的双手,拖着把他带走了。最后,留在客厅里的只有那满是秽物的沙发,还有满室刺鼻的臭气。
“全新的沙发,真是糟蹋了。”老婆婆板着脸,也离那沙发远远的,“哎呀,不止呕吐出来的秽物,你瞧那椅子上的大裂痕,真是糟蹋了。真恐怖,那家伙还带着刀子吗?沙发竟被割出这么大的破洞。”
“可惜了,刚送回来的。这东西不能继续搁在客厅了,谁去联系一下家具店,请他们搬走,得重新更换一下布面。”
有异常洁癖的岩濑夫人,一刻都无法忍受肮脏的家具摆在家里。
醉鬼骚动告一段落后,大伙儿总算开始着急早苗的突然失踪。不必说,家里早就通知了主人庄兵卫这突发状况。明智离开的时候交代了今天的去处,家里也致电让他即刻返回。
电话联系的同时,家里也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索。警局派遣的三名警察动员了书生以及其他仆佣,一同投入到搜索行动中,将客厅、早苗的房间、楼上、楼下、院子甚至缘廊的地板下,都一一细致地搜查了一遍。只是,迷人的千金小姐却成了叶尖上的朝露,消失在艳丽的朝阳中。这简直太荒唐了,本来应该在屋里的早苗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醉汉骚动发生了约两小时后,接获急报的庄兵卫及明智小五郎分别从市内赶回,两人匆匆在起居室里碰头谈起这桩离奇的事件。岩濑夫人和老婆婆守在一侧,负责监视的两名书生也被叫来了,等着随时被问话。
“真是失策,我又疏忽了。”明智十分内疚。
“不不不,不是你的错,都怪我不好。见女儿实在太消沉,我实在心疼,便带她到客厅,坏就坏在这里。若要说大意,我才真正是马虎了。”
“我们也太大意了。不该交给书生就撒手不管了。”岩濑夫人附和。
“现在,再多的自责都是多余的。重要的是,必须先确定小姐什么时候离开客厅的,又被带到哪儿了?”明智阻止了无济于事的懊悔,提醒各位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早苗小姐。
“是啊,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我真想不通……喂,仓田,你们当时是不是心不在焉的,你们该不会没注意到小姐离开客厅吧?”
听到庄兵卫的话,名唤仓田的书生面露些许不悦,愤愤地反驳道:
“不,不是您说的那样。我们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客厅的大门,何况要从客厅去往其他房间,一定要经过我们所在的走廊。若小姐走过来,我们不可能没看见。”
“哼,既然这么有把握,小姐怎么会失踪了?难不成小姐是打破了牢固的铁栏杆飞出去的吗?说啊,铁栏杆被打烂了吗?”显然,庄兵卫是一个情绪一激动便会口出恶语的人。
两名书生顿时一阵惶惶不安,只能搔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容更改的事实:
“不,别说是铁栏杆,连玻璃窗的锁都没有打开的迹象。”
“瞧,那不就表示是你们怠忽职守?”
“唉,先别忙着下定论,我实在不认为是他们的疏失。毕竟不止小姐,他们甚至都没察觉到客厅进了醉鬼。我想粗心大意也不至于对一出一进的两个人都毫无察觉吧。”明智思索着解释道。
“还真是匪夷所思,不过事情就是发生了。”
明智没理会庄兵卫的讽刺,继续说道:
“既然铁栏杆不曾遭到破坏,书生也没有分心,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说根本没有人进出客厅。”
“哈哈,不然是早苗摇身一变成了那醉汉吗?开什么玩笑,我女儿可不是阴阳人。”
“岩濑先生,你说是特地让早苗小姐出来欣赏新定做的椅子吧?那些椅子是今天才送到的吗?”
“没错,就在你出门后不多久。”
“真奇怪,你不认为那些椅子与小姐的失踪有什么非偶然性的关联吗?我总觉得……”
还没说完,明智便眯起眼,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猛地抬头,脱口说出意义不明的话:
“人椅……那种只有小说家才有的异想天开,真的能实现吗?”
接着,他突然起身,好像很兴奋的模样,也不向众人打招呼,转眼就离开了起居室。
望着名侦探突兀的举动,大伙儿一阵错愕,半晌没人开口,只是茫然地面面相觑。不久,伴随着匆忙返回的脚步声的还有明智的怒吼:
“沙发呢?怎么没放在客厅?”
“唉,明智先生,请冷静一下。沙发根本无关紧要,眼前该担心的是小女的安危啊。”庄兵卫着急地说出他的心里话。
然而,踏进起居室的明智仍重复同样的问题:
“不,我只想知道沙发的下落。究竟在哪儿?”
听到这里,其中一名书生回应:
“方才让家具店的师傅搬走了,因为夫人交代要更换布面。”
“夫人,这是真的吗?”
“嗯,沙发被醉汉弄得又破又脏,实在不像样,我便赶紧请人处理了。”岩濑夫人仍未察觉不对劲儿,耐心地解释。
“原来如此。不妙,恐怕为时已晚。不,或许……对,或许只是我的误会……抱歉,借用一下电话。”
明智喃喃自语,疯了似的扑到桌上的电话上。抓起话筒后,他对书生喊道:
“喂,告诉我家具店的号码。”
书生迅速说出一串号码,明智又把号码告诉接线生。
“N家具行吗?这里是岩濑大宅。不知道你们搬走的沙发顺利送达了没有?”
“哦,沙发吗?我知道。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正要派店里的人过去。”话筒彼端传来诧异的声音。
“咦,正要派人过来?你说的是真的吗?但沙发早就让你们店里的伙计搬走了啊!”焦急的明智忍不住一阵怒吼。
“咦,怎么可能?我们根本还没前往府上。”
“你是老板吗?好好问清楚。该不会其实有人来过了,只是你不知道?”
“不,不可能。我还没有通知员工今天上门搬沙发,不可能有人去的。”
听到这里,明智“锵”的一声迅速挂断电话,起身疾步往门口走去,大概又想起什么,便回来再次拿起话筒,这回他打给当地的警局,并请司法主任接听。入住岩濑家的那一天,明智便与司法主任打过招呼。遇到眼前这种紧急时刻,两人的交情可是能帮上大忙的。
“我是明智,有人假冒家具店的名义,把那张被醉鬼弄脏的沙发从岩濑邸搬上卡车后便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不清楚卡车往哪个方向逃窜了,能请你紧急派遣人手拦阻吗……是的,就是那张沙发……人椅,对,就是人间椅子。不,怎么会是玩笑……嗯,应该吧,此外没有第二种可能。那么,就拜托你了。我的推测绝不会错,晚些再把详细情况告诉你。”
明智刚要结束通话时,对方却告诉了他另一则重大消息。
“咦,逃了吗?我实在是太疏忽了……以为他是醉鬼就大意了?嗯,这也难怪,不过那家伙手段真高明,肯定是黑蜥蜴的手下,实在可惜!还没抓到吗?……总之,请全力以赴,人命关天……两件事都是。沙发和醉汉都是……那么,再联络。”
话筒“咔”的一声又挂上了,明智大失所望,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众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大气也不敢出,听着明智的回答,逐渐明白名侦探这突兀行为的理由。
“明智先生,刚才的通话内容,已经让我了解了大致状况。我实在佩服你超凡的洞察力。不,比起你的洞察力,窃贼偷天换日的手法,是魔法,更是妖术,我太震惊了。换句话说,那张看起来和普通椅子无异的沙发其实暗藏机关,里头藏着一名伪装成醉汉的恶人,这张沙发在运送过程中被动了手脚,恶贼看准时机调换了家具店制作的那一张。人椅被送到客厅里,等着早苗进来……那家伙悄悄地从椅子中钻出来把女儿……啊,明智先生,那家伙该不会把小女……”说到这里,庄兵卫心里一阵阵发颤,说不出话来了。
“不,他们绝对不会杀了小姐的。根据K饭店的绑架经历,我有理由相信黑蜥蜴要的是活生生的猎物。”明智安抚道。
“嗯,我也这么认为……那家伙把我晕过去的女儿放到他原本藏匿的沙发里,再把上头的坐垫盖好。准备妥当后,自己躺在沙发上,假装醉酒。可是,那些呕吐出来的秽物……”
“嗯,不错,岩濑先生的想象力并不逊于黑蜥蜴呢。我也是这么推测的……那家伙最高明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敢把异想天开的想法设计成粗糙的诡计,最重要的是加以实施。这次的诡计直接模仿了一部名为《人间椅子》[15]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遭遇了一名藏在椅子里作恶的歹徒,这样一个荒诞无稽的故事竟被黑蜥蜴加以利用,并且实施在绑架早苗的案件中。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醉汉吐出来的秽物,应该不是吐出来的而是事先准备好了灌到瓶子里的,他先把早苗迷昏了再把秽物泼到沙发上。没错,秽物来自瓶子,不是嘴。喏,检查一下威士忌酒瓶,里头肯定充满了恶心的气味。其实,这样的诡计很早以前就曾出现在欧洲寓言[16]里。不过,那个故事里,瓶子里装的不是呕吐出来的秽物,而是更肮脏的东西。” “但那醉汉已经从拘留所逃走了?”
“嗯,逃了。醉汉也好沙发也好,都像这个故事的诡计,目前竟没了线索。”明智不由得苦笑,随即正色补充道,“可是,岩濑先生,我并没有忘记先前和你在K饭店的约定。尽管放心,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早苗小姐的安全。直觉告诉我,目前情况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请务必相信我……瞧,我面色苍白吗?能找出丝毫担忧的神色吗?没有吧。我异常冷静,如你所见,冷静无比。”
说罢,明智露出爽朗的笑容,那笑容很自然,一点儿都不像虚张声势。那是发自心底的笑,于是,众人又充满了希望,当名侦探逐渐爽朗起来的时候。
“埃及之星”发宝石商千金被绑架的事件在第二天报纸的大力宣传下,一夕间传遍全国。不用说地方警局,连大阪府警都倾巢而出全力寻找早苗的下落。自此之后,无辜的商店货架、家具店的橱窗、车站的货物仓库还有长椅,都受到了混合着怀疑和恐惧眼神的巡礼。神经过敏的,甚至连摆在自家客厅里的沙都不放心起来,一定要仔细检查了底部,才敢落座。"
案发后过了整整一天,据传藏人的沙发仍下落不明。早苗到底是生是死?美丽的早苗,似乎从人世间消失了。
岩濑夫妇的痛苦自不待言。但把早苗带到危险的地方,或大意放跑了恶贼,都是夫妻俩的疏失,原本是不应该把过错归咎给任何人的。只是,过度的悲愤让岩濑丧失了理智,他竟然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明智的草率外出上,认为是他导致了恶果。
当然,明智对他们的情绪了如指掌。赌上名侦探信誉的他也相当自责,并为无可挽回的大意深感懊悔。尽管如此,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他仿佛胸有成竹,丝毫未见惊慌失措。
“岩濑先生,相信我,早苗小姐是安全的,我保证平安救她回来。倘使真落入恶贼手中,她也不会有危险的。那些家伙一定会把早苗小姐视为珍宝,小心呵护。他们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请别太担忧了。”明智再三安抚岩濑夫妇。
“明智先生,你说要救回我女儿,但如今她在哪儿?难道你知道她的下落?”庄兵卫又冷嘲热讽起来。
“是的,这么说也没错。”明智不为所动。
“哼,那为什么不尽快展开行动?打昨天起,你就把责任全推给警方了,什么也不做,只是袖手旁观。假如你确实掌握事态,真希望你早些采取适当的措施。”
“我在等。”
“咦,等什么?”
“黑蜥蜴的通知。”
“通知?简直可笑。恶贼会通知你?恭请侦探先生领回小姐?”庄兵卫得理不饶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一番。
“嗯,是啊。”名侦探的回答天真如幼童,“那家伙或许会通知我们去领回小姐。”
“咦,咦,此话当真?我无法想象窃贼能做出这种事……明智先生,眼下可容不得你开玩笑。”宝石王非常不痛快。
“我没开玩笑,你很快就会明白……啊,搞不好通知信就夹在其中呢。”
这时候,三个人坐在早苗被绑架的客厅里,一名书生刚巧送来当天的第三批信件。
“这里头有窃贼的通知?”
庄兵卫从书生手中接过几封信,那神态好像在说你的话是多么荒唐。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道,一边一封一封地查看寄信人。不一会儿,他惊愕地叫出声来:
“呃,这是什么?这上面的图案是什么?”
那是一只款式精美的西式信封,仔细一看,背面没有寄件人的名字,仅左下角精巧地画着一只漆黑的蜥蜴。
“是黑蜥蜴。”明智毫不讶异,神情还十分淡定。
“原来是黑蜥蜴,邮戳是大阪市内的。”不愧是商人,庄兵卫也十分眼尖,“啊,明智先生,你是怎么洞察了先机的?这的确是窃贼的通知。唔,这实在……”
他一脸钦佩地凝视着名侦探。庄兵卫易怒,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打开瞧瞧,黑蜥蜴想必在信里提出要求了。”
岩濑听从明智的建议,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取出信笺摊开。信纸是没有任何印记的纯白纸张,上面的字迹很笨拙(感觉是刻意的),写着以下内容:
岩濑庄兵卫先生:
昨日惊扰,诚属惶恐。早苗小姐已在我手中。目前我将她藏在警方绝对找不到的安全之地。
不知您是否愿意赎回早苗小姐?若能答应下面的条件,我或可考虑进行协商。
(金额)您所收藏的“埃及之星”(一枚)。
(交易日期)明日午后五时整。
(交易地点)T公园通天阁[17]顶楼观景台。
(交易方式)在约定时间前,由岩濑庄兵卫单独携指定物品至通天阁。
如发生任何违背以上条件的情况、通报警方,或交易后我遭到逮捕,将以早苗小姐的死作为报复。
要是能确实履行,当晚即将早苗小姐送还府上。同意的话,无须回信。明日如果没有在指定时间、地点赴约,此次协商便不成立,我会立刻按原计划行动。
此致
黑蜥蜴
一月十九日
读完信后,庄兵卫面露犹豫之色,陷入沉思中。
“对方想要‘埃及之星’吗?”明智察觉他的忧虑,出声问道。
“没错。事情棘手了,‘埃及之星’虽是我的藏品,但称得上是国宝级的珍品,我实在不愿交给可恨的歹徒。”
“听说‘埃及之星’非常昂贵?”
“时价二十五万圆。即便如此,也是二十五万圆买不到的宝物。你知道那宝石的来历吗?”
“嗯,略有耳闻。”
“‘埃及之星’是当前这个国家最大、最珍贵的钻石,产于南非,是三十几克拉的多面钻石。顾名思义,过去曾是埃及王室的收藏品,后来在欧洲各国的贵族之间辗转流离。大战期间,一次偶然的机缘某宝石商得到了它,几经周折,终于在几年前被岩濑商会驻巴黎分店购得,现在为大阪总店所有。
“这个来历特殊的宝石,重要性仅次于我的生命。在防盗方面,我绞尽了脑汁。别说店员了,连我妻子都不知道保存在哪里。”
“也就是说,与其直接偷宝石,不如绑走活人更轻易得手。”明智不住地点头。
“可以这么说。‘埃及之星’一直是盗贼们觊觎的目标,多年来劫难无数,但每一次都让我更加谨慎。最后,收藏地点成了我独自的秘密。即便遇上手段再高超的神偷,也窃不走我脑中的秘密……岂料,我的苦心眼看着就要付诸流水。我这么精明的人都没想到那歹徒竟要我拿宝石赎回早苗……明智先生,不管多么稀有的珍宝,都取代不了生命。虽然舍不得,我也只能认命放弃宝石。”庄兵卫黯然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不需要放弃如此贵重的珍宝。嗳,这样的恐吓信不用往心里去,早苗小姐一定不会有危险的。”明智恳切地安慰,可顽固的庄兵卫根本听不进去。
“不不不,这伙穷凶极恶的歹徒,谁知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宝石虽然昂贵,终究不过是颗矿石。矿石不足惜,但早苗若有万一,便无可挽回。我还是答应歹徒的要求吧。”
“既然你都下定了决心,我就不阻止你了。假装落入敌人的圈套,交出宝石,或许也是一种对策。对侦探来说,接下来的计划更容易实施了。可是,岩濑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郑重地承诺,无论是早苗小姐还是宝石,最后一定会完璧归赵的,先让那些家伙得意着吧。”
明智似乎成竹在胸,以充满自信的口吻作出承诺。
第二天,在约定的五点前,岩濑庄兵卫按照黑蜥蜴的要求,除了明智以外就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来到离T公园入口不远处的那座高耸入云的铁塔下。
说到T公园,它占地广、每日游客如织,称得上是大阪市内首屈一指的游乐园区。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剧场、电影院、餐厅、熙熙攘攘的游人,空气中交织着木屐踩踏出来的杂沓的脚步声、摊贩的叫卖声、留声机的乐曲声、孩童的哭叫声……种种声音汇合成一曲磅礴的交响乐。在漫天飞扬的沙尘里,立在园区正中央的是仿造巴黎艾菲尔铁塔建造的通天阁,它直入云霄,俯瞰着整个大阪。
啊,竟有如此狂妄的恶贼,实在太小看人了。女贼黑蜥蜴偏偏选中了大阪市最热闹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下的塔顶接受赎金,如此放肆跋扈不畏冒险的作风,若非黑蜥蜴,没有人做得出来。
庄兵卫在商海沉浮多年,以超凡的胆识著称。但一想到一会儿之后就要和黑蜥蜴面对面,仍无法克制内心的不安,走进通天铁塔的双腿不禁有些僵硬。
电梯快速上升,脚下的大阪越来越小。此刻,冬季的太阳逼近地平线,所有的屋顶一侧都已经被黑影覆盖了,像一个美丽的棋盘。
电梯终于来到塔顶,迈出电梯的庄兵卫直接来到全开放的展望台,寒风猎猎地刮到脸颊上,割得人生疼,在塔下风可没有这么强劲。冬天的通天阁不太受欢迎,加上已近黄昏,展望台上一个游客都没有。
有几家卖糖果点心、水果和明信片的小店,张着挡风的帆布,老板夫妇冻得直打哆嗦,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除此之外,连个人影也不见。来到这里,就像来到了远离人间烟火的无人之境,景象萧条。
凭栏俯视下方,与塔顶的萧瑟静寂相比,塔底喧闹无比,熙熙攘攘的人群密密麻麻的,像无数只蚂蚁在脚底不停地蠕动着。
岩濑在寒风中等了一会儿后,上升的电梯到了。铁门响起了咔啦咔啦开启的声音,一名戴着金边眼镜、梳着圆髻的贵妇在展望台现身,微笑着走近他。
这个时间,一位端庄娴雅的妇人独自来到这萧瑟的塔顶,显得格外不自然。
“这女人真奇怪。”
岩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没想到对方忽然上前搭话:
“呵呵,岩濑先生,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绿川,在东京的饭店里受了你很多关照的。”
啊,那么这女人就是绿川夫人,也就是黑蜥蜴?真是变幻莫测的怪物。不过是换上和服、戴了一副眼镜,再梳起一个圆髻,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人。谁能料到,眼前贤淑的妇人便是女贼黑蜥蜴。
看到对方自来熟似的搭讪,庄兵卫内心十分厌恶,恨恨地盯着眼前这张美丽的面孔。
“上次让您受惊了,实在很抱歉。”她行了个优雅的贵妇礼。
“别废话了,我们直奔主题吧。依你提出的条件,我都做到了,你会把早苗还给我吧?”岩濑不吃黑蜥蜴假惺惺的那一套,直接说出要紧事。
“嗯,当然……早苗小姐目前非常安全,请放心。那么,说好的赎金带来了吗?”
“是的,就是这个,你检查一下吧。”
岩濑从怀里取出一只银制小盒,心一横把它递到妇人面前。
“啊,谢谢您!容我拜见一下……”
黑蜥蜴从容接过,用袖子遮掩着打开了盒盖,仔细端详放在白天鹅绒台座上的大钻石。
“太不可思议了……”她的欢喜溢于言表。稀世钻石的神秘魅力,烧红了眼前这位戴着层层面具的女贼的双颊。
“五彩火焰,就像五彩火焰正熊熊燃烧着。我是多么渴望得到它。与‘埃及之星’相比,我搜罗多年的那近百颗钻石,简直就是一堆没用的石头。真是太感谢您了。”她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望着对方雀跃不已的面孔,想到宝贵不亚于生命的珍贵藏品就此易主,尽管是心甘情愿拿出来的,这一刻岩濑心里的不舍仍然那么真切,益发觉得这装模作样的女人可恨至极。于是,尽管屈居下风,岩濑恶毒的老毛病还是发作了,禁不住反讽:
“好了,赎金已经付完了,接着就等你送早苗回来。但我真能相信你吗?毕竟你是个小偷,我居然先付款后交货,风险未免太大了。”
“呵呵,这您不必担心……那么,请先行,我慢走一步。”女人不理会岩濑的刻薄话,打算结束危机四伏的会面。
“哦,意思是钻石到手就没事了吗……不过,和我一起离开怎么了?你就那么不愿意跟我共乘一部电梯?”
“嗯,虽然我也想,但我始终都是个在逃的犯人,如果不亲眼看着你回家……”
“担心有危险吗?以为我会跟踪你?哈哈哈,简直可笑。原来你怕我?你这么胆小,还敢约在这么冷清的地方,我毕竟是个男人哪。万一,我说万一,我决定牺牲早苗,抓捕你这祸害人间的女贼,那可是易如反掌。”面对女人那张叫人憎恨的脸孔,庄兵卫忍不住多讽刺了几句。 “是啊,所以我早有万全的准备。”
出乎庄兵卫的意料,她并没有掏出手枪,反而大步走向一旁的商家,拿起陈列在店头的望远镜走了回来。
“看那间澡堂的烟囱,看到了吗,后面的屋顶。”她的手指向前面,并将望远镜递给岩濑。
“哦,屋顶上有什么吗?”庄兵卫好奇地举起望远镜。
镜头彼端是离通天阁约三町远的连幢平房屋顶。澡堂的烟囱后方便是晾衣台。此时,可清楚看到一名像是工人的男子蹲在那儿。
“晾衣台上有位穿西服的男子吧?”
“嗯,那又怎么样?”
“请仔细瞧瞧,对方在做什么?”
“咦,奇怪,他也拿望远镜对着这边。”
“那么,他另一只手上是不是拿着什么东西?”
“嗯,像是一块红布。他似乎在看我们。”
“对,没错。那是我的部下。打一开始,他便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只要看到我有什么危险,就会挥起红布,通知在别处监视的另一个部下。随后,那名部下将即刻致电看守早苗小姐的人,一取得联系她就没命了。这便是我的部署,呵呵,能称做贼的人,即使是干这么点儿事,也必须做好这么周密的准备才能下手。”
原来如此,计划确实严密,这就是女贼挑选不便的塔顶为交易地点的缘由。要派人在安全的远处监视全程,平地上是办不到的。
“哼,真是煞费苦心啦。”庄兵卫虽然嘴硬,内心却啧啧称奇,禁不住赞叹女贼滴水不漏的准备。
只是,当岩濑听从了黑蜥蜴的提议先乘电梯下了塔顶,坐上等在稍远处的车子离开后,黑蜥蜴还是不放心。
岩濑的背后可是有明智小五郎这号麻烦人物。那家伙聪明的脑袋不知道又会想出怎样令人猝不及防的陷阱。
她拿起望远镜,靠着栏杆眺望塔下万头攒动的游客,专注地观察,想找出形迹可疑的人。看得头昏眼花之际,她终于败给自己内心的懦弱,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困扰着。
那边停步仰望塔顶的西装男子,说不定是刑警。还有不远处的流浪汉,一直蹲着,该不会是明智的部下乔装的?不不不,或许那根本就是明智小五郎本人,混迹在人山人海的游客中。
她烦躁不安,把望远镜举在眼前,在展望台上不停来回踱步眺望四方。
她一点儿都不担心会被逮捕。敌人应该也很清楚,一旦这么做,他们最宝贝的早苗就会香销玉殒。她怕的是跟踪,若遇上高手,无论你怎么甩,都很难顺利甩开对方。不巧,明智小五郎正是名副其实的跟踪高手。若明智混入人群,再趁其不备尾随她,顺藤摸瓜找到秘密基地……思及此,女贼不禁毛骨悚然。
“还是使出绝招吧,小心为上。”
她径直走到商店前,向老板娘出声唤道:
“不好意思,方便帮个忙吗?”
缩在柜台后方,围着火盆缩成一团取暖的夫妇吓了一大跳,吃惊地抬起头来。
“需要什么呢?”长相可爱的老板娘梳着圆髻笑容可掬地问道。
“哦,我不买东西,是想请你帮个忙。刚才在那边和我交谈的男子,其实是个大恶徒,我受他威胁,可能要倒大霉了。能救救我吗?方才我好说歹说,让他先回去了,可是,他肯定仍在底下埋伏,布置好了抓我。求求你,请您做我的替身,在那边的栏杆边上站一会儿,好吗?我们可以在那片帆布篷后头换衣服,老板娘扮成我,我扮成老板娘。幸好我俩年纪差不多,发型也一模一样,肯定行得通。老板,真的很不好意思,能劳烦你护送乔装成老板娘的我到那边吗?我会好好答谢两位的。作为报酬,我愿意将身上的钱财全数奉送。好吗?拜托你们了。”
她煞有介事地恳求,并掏出钱包,硬把七张十圆纸钞塞进不断推辞的老板娘手中。
夫妇俩低声商量了好一会儿,一方面舍不得这笔意外之财,另一方面觉得没什么可怀疑的,于是便应允了她这古怪的请求。
店家立即把挡风帆布围起来,让两人安心地在里头互换衣物。
肤色白皙的老板娘穿上黑蜥蜴轻柔的衣裳,梳理好凌乱的头发,再戴上金框眼镜后,抬头挺胸,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位高雅的贵妇。
至于黑蜥蜴,乔装原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只见她解开圆髻、拂乱鬓发,随手抹了一把灰尘,往脸上来回擦拭几下,一下子就变成了小商贩的老板娘。而条纹棉袍、条纹围裙,打补丁的蓝色布鞋,几乎让她以假乱真了。
“呵呵,真顺利,怎么样?合适吗?”
“不得了,我家的黄脸婆竟自以为是贵妇人,装模作样起来了,夫人却一下子变得好俗气,太完美啦!这样的话,想必刚才的先生也绝对认不出来了。”老板交替看了看两个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啊啊,你本来戴着口罩。正好,口罩借我吧。”黑蜥蜴用黑缎口罩遮住半张脸。
“那么,老板娘,麻烦站在那边的栏杆旁,举着望远镜欣赏风景吧。”
接着,伪装成老板娘的女黑蜥蜴和老板一起搭上电梯,来到人群杂沓的地面。
“快走吧,被发现可就不妙了。”
两人越过人群,穿过电影街和公园的树木间,不断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谢谢,已经安全了……哎呀,真好笑,我们简直像对私奔的情侣。”
确实,他们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对怪异的亡命鸳鸯。男人不知道是不是耳朵受伤了,头顶到下巴缠绕着一层层的绷带,上面还罩着顶肮脏的鸭舌帽,木棉条纹和服上披一件黑呢绒外套,腰际系着条皮带,脚下则是双木板底草鞋。女的打扮成刚才老板娘的样子,两人都蒙着土气的口罩。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好像想避开别人的耳目,一路小跑着赶路。
“嘿none嘿,不好意思。”男子意识到她的话,不禁松了手,羞赧地笑道。
“别在意……你头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终于脱离了险境,黑蜥蜴心生感激,便随口关切了一句。
“哦,中耳炎。不过已好得差不多了。”
“哎呀,那得多保重。不过,你有个好老婆,真是幸福。夫妻俩一起做生意,肯定很幸福吧。”
“嘿嘿嘿,瞧您说的,那家伙没什么好的。”这人老实过了头,黑蜥蜴直觉得好笑。
“那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麻烦代我问候嫂夫人,我绝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啊,那虽是旧衣服,不过请转告嫂夫人,说就送给她吧。”
出了树林,看到纵贯公园的大马路上停着一辆车。黑蜥蜴目送男子离开后,迅速往那边跑去。
司机仿佛已等了许久,看到她的身影立刻打开车门。女贼连忙钻了进去,说了句像是暗号的话后,车子马上开动了。想必这司机是黑蜥蜴的部下,他们早计划好在此接应首领。
商店老板目睹女贼的车子发动后,不知在磨蹭些什么,也不返回塔顶,而是立刻奔向大马路,东张西望。看到一辆经过的出租车,连忙举手拦下飞跳了上去,他的口音十分清晰,与刚才老板含糊的发音完全不同:
“追上那辆车。我是警察,车费不会亏待你,加速。”于是,出租车隔着适当的距离紧跟着前面的车。
“小心别让前面的车发现。”
他欠着身子,像一个威武勇猛的骑手,偶尔才下一个指示,专心凝视着前方。
自称“警察”的他,真的是刑警或巡查吗?实在不像。他的话声是我们熟悉的,不,不止声音,那层层缠绕的绷带下直瞅着前方的锐眼,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阴沉的冬日、幽暗的黄昏,南北纵贯大阪市的S干道[18]上,两辆汽车会入汹涌的出租车流中,时刻维持一定的距离,展开了不可思议的你追我赶的行动。
前方车里,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使劲缩在后座的角落里。她梳着圆髻,身穿条纹棉袍及围裙,一副小商贩老板娘的模样。
乍看之下,她衣着寒酸,压根儿不像叫得起出租车的人。其实,她正是乔装后的绝世女贼黑蜥蜴。
即便是这般身经百战的女贼也有疏漏的时候,她完全没意识到他们的车后头正跟着另一辆车,它如饥肠辘辘的大野狼般,执著地穷追不舍。那辆车里,半张脸都被绷带盖住、打扮成商贩老板的男子,表情严肃地紧盯着前头的车,不时厉声命令司机“再快一点”或“慢一些”。
这名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前方,眼睛眨也不眨地脱下身上的呢绒外套与条纹和服,底下竟是肮脏的咔叽服和咔叽裤。一转眼小商贩成了工人。
紧接着,他扬起手扯下绷带,露出被盖住的另外半张脸。显然他没患上什么中耳炎,只是装病将半边脸遮住,瞒过别人的视线。
绷带下竟藏着这样的一张脸,精光四射的双眸、浓浓的剑眉,泄露这位神秘人物的真面目。是明智,明智小五郎。
原来他将计就计,乔装成在塔顶经营小店的商贩老板,摩拳擦掌严阵以待,决心今天定要揭穿黑蜥蜴的秘密,找到她的老巢。
女贼不明就里,落入明智的圈套,甚至请求他帮忙逃生。只要明智愿意,随时都能逮捕女贼,但尚未确认早苗的下落及老巢的地点,还不能贸然出手。他不得不压抑焦虑的思绪,耐下性子跟踪,直到把早苗安全营救出来,夺回钻石,最后才将黑蜥蜴送到当局接受法律制裁。这就是他的计划。
这时候,天早已黑透了。在不断向车后飞去的路灯中,两辆车在大阪的马路上迂回奔驰,进行匪夷所思的赛车。
不知什么时候,女贼车里的灯都灭了,偶尔掠过的路灯微光映照出后车窗隐约闪动的发髻。明智不得不拉近距离,近得离危险只有一步之遥。
车子在一个街角转了弯,附近有条著名的运河。运河一侧是已过营业时间的小商品批发街,另一边直接面河。为方便卸货,河岸是倾斜的漫长斜坡。到了夜里,这条街一片漆黑,叫人诧异市内竟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
女贼的车不知为什么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行进,来到稍前方的桥头时,突然在刺眼的路灯下停了下来。
“啊,不好,快停车!”明智连忙要司机刹车,前面的车却已经掉头了。
仔细一看,挡风玻璃上闪着“空车”的红色标志。不知道什么时候,车里的灯又亮了起来,却不见乘客的踪影。
明智还来不及细想,汽车已经到了跟前。司机一边慢悠悠地按着喇叭,慢慢错身而过。
因为近在咫尺,明智仔细一瞧,发现车内真的空荡荡的,前一刻仍安坐的女人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显然,司机一定是黑蜥蜴的手下,车子也是黑蜥蜴的。为了避开当局的检查,才佯装成出租车的。
要抓住司机吗?不,那只会坏事。得先找到黑蜥蜴,再查出老巢才有意义。
不过,女贼究竟躲去哪儿了?在桥头停了一小会儿,却没看到有人下车啊。借着前方明亮的路灯光线,明智不可能看错的。此外,车子拐弯向岸边开去时,黑蜥蜴确实还在车里,路旁微光还映出了她的圆髻,不是吗?
那么,女贼应是趁车子徐徐转至桥头那短短半町的黑暗里,跳车藏到什么地方了。但她会逃到哪儿呢?马路一侧大门紧闭的商家绵延数里,悄然无声,另一侧是湍湍流过的黑色运河。明智走下车,在那可疑的半町路段反复寻找,可惜都快挖地三尺了,别说是人,连条狗都没看到。
“真奇怪,总不会跳进河里了吧?”明智返回时,司机疑惑地喃喃问道。
“嗯,河里啊,倒不无可能。”明智说着,往岸边的卸货区下方看去,发现了一艘停泊在黑暗中的日式船。
船上不见人影,但尾端船舷上的油纸门[19]隐隐透出火光,应该住着船东一家。定睛一看,连接河岸的搭板还架着,难不成、难不成女贼黑蜥蜴正屏息躲在那红色的油纸门后?
或许这是异想天开的猜测,但除此之外,女贼根本无处可藏。何况黑蜥蜴的行动向来都不按牌理出牌,说不定尽量往离奇古怪有悖常理的路数上思考,反而正好就猜中了。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明智塞给司机一张纸钞,附在他耳旁悄声交代了一番。
“那艘船上有扇亮着灯的纸门,看见了吧?熄灭车头灯,把车头掉转一下,以便让光线直接打在纸门上。接着,这要求有些难度,我想请你高声喊‘救命’,越大声越好,再猛地打亮前车头灯,办得到吗?”
“哦,要演这么一出奇怪的戏……我明白,好,我试试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司机很爽快就答应了。他熄掉车头灯,静静调整车头的方向。
同时,一身工人打扮的明智抱起脚边的大石块,经过缓坡卸货区,步下河岸。
“救命,哇,救命啊!”
突然,司机扯开喉咙大喊救命。他的演出很真实,似乎正有人要杀他。
岸边随即响起巨大的“扑通”落水声。原来是明智看准时机把石头扔进水里,光听声音,实在太像有人跳水了。
不出所料,这场骚动立刻让船上的人拉开油纸门。探出头的人刚好正面迎上车头灯,那人大惊失色之下赶忙往门后藏。明智瞧得一清二楚,那是黑蜥蜴,梳着圆髻的黑蜥蜴。
当然,对方看不见明智,也没察觉自己这一路都被跟踪了,否则绝不可能从门里探出脸来。
不久,被吵闹声惊动的商贩雇员,纷纷跑到大街一探究竟。
“怎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是不是打架?有人被杀了吗?”
“我听到奇怪的水声。”
这个时候,司机早已调换了车头方向,车子往前驶了有半町远。
明智到底还是明智,他迅速沿着河岸跑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河岸,来到桥头的公共电话亭。
看来敌人想借水路逃走。追踪已经不是上策,也许跟不太远就会被甩掉了。接下来,最要紧的是跟自己人先通个气。
第二天黎明,大阪河口有一艘不满两百吨的汽船正悄悄出海。幸好这是个风平浪静、适合航行的日子,这艘汽船看着小,动力似乎很足,速度惊人地驶过海原,下午就抵达了纪伊半岛的南端。然而,船只没找港口停靠,而是自顾自驶过伊势湾,穿过太平洋的中央区域,飞快地往远州滩前进。这艘小船可不简单,看着小但只选择大汽船的航线。
船身黑糊糊的货船毫不起眼,怪的是船上连一处货舱都没有。下了甲板后,真看不出来,里头竟然有一整排豪华的舱房。这艘看起来像货船的其实是客船,不,不如说这实际上是一幢奢侈的住宅。位于船尾的那个房间,宽敞明亮,装修得十分富丽堂皇。想必这就是船主的休息室了。
房间里的地板上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天花板漆成纯白色,下面悬吊着不像应该装饰在船上的精致水晶灯,还有装饰衣橱、覆盖着织品的圆桌、沙发和几张扶手椅。
这当中,放着一把格调和房间整体装饰完全不同的沙发,它破坏了房间的和谐,被搁在角落里,仿佛只是暂时放在这里的。
咦,这椅子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哦,上面还有个大补丁呢,确实是三天前摆在岩濑大宅客厅里的那一张,后来大宝石商千金早苗被塞进去、连人带沙发一起被运走的那一张。但是,怎么会放在这儿呢?
噢,既然沙发在这里,莫非……不,没什么好怀疑的。我们光注意沙发了,竟然忽略了坐在上头的人。那个人穿着亮面黑丝绸洋装,耳垂、胸口、手指上都戴着晶光闪闪的珠宝饰品,她的美让人很有压力,丰满的躯体曲线若隐若现。她便是让人见过一面便忘不了的黑蜥蜴,也是昨夜躲在日式船的油纸门后面,压根儿没发觉自己被明智侦探跟踪的女贼。
女贼藏身的日式船趁夜顺着支流驶入大河,最后她才上了停泊在河口的这艘汽船。
那么,这究竟是一艘什么样的船呢?若是普通的商船,不可能淡然地把最上等的船舱拱手让给一位臭名昭著的女贼,难道这艘船是黑蜥蜴的私有资产?
要真是那一回事,就能解释“人椅”为什么会出现。进一步推想,原本被塞在椅子里的早苗,这回是不是已经被放出来,但又进了另一个牢笼?
先不深究这些疑点,我们往周围看一看,尤其是门边,更是不能错过了,那边是不是站着另一个人呢?
是一位男子,他头戴别着金缎带徽章的船员帽,穿着镶黑边的高领服。一般而言,这应是事务长的打扮,只不过这人看起来十分眼熟。塌鼻梁、魁梧的体格,乍一看像拳击手……啊,想起来了,他就是在东京的K饭店里乔装成山川博士,绑架早苗的流氓拳击手。换句话说,是把灵魂献给黑蜥蜴的雨宫润一乔装打扮的。
“哎呀,连你也被这子虚乌有的事吓着了吗?真是的,这么一个大男人,居然怕鬼?”
黑蜥蜴慢悠悠地靠在沙发上,美艳的面颊上浮现一抹嘲弄的神采。
“确实很可怕,当时的状况确实不太寻常。其他人都迷信得要命,你要是听到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心里一定也会害怕的。”
船只随着波浪的摇摆不断晃动着,阿润乔装的事务长踉踉跄跄的,神色恐惧。
房间里的装饰就像前文介绍过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明亮的水晶灯,越过这道铁板墙,是入夜的天空,极目四望尽是漆黑的大海、漆黑的天空。安静的时候万籁寂静,像山一样汹涌起伏的海浪一阵阵地打过来,每当这时,可怜的小船宛如一片漂浮在无垠黑暗中的落叶,孤零零地摇摆着。
“究竟怎么回事?详细告诉我。谁看到鬼了?”
“没有人亲眼看到鬼。可是,北村和合田在不同的时间里,分别听到了鬼叫的声音。一个人就算了,但他俩都听见了怪声。”
“在哪里?”
“那位贵客的房间。”
“哎呀,早苗小姐的房间?”
“没错。今天中午北村经过时,忽然听见里头有人在窃窃私语。当时,你、我,还有其他人都在餐厅,且早苗小姐和平常一样嘴巴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压根儿开不了口。北村猜想,搞不好是有人企图对早苗小姐不轨,便打算进去看个究竟,正在此时却又发现门从外面锁得好好的。他直觉得不对劲,连忙拿钥匙开门。”
“会不会是嘴巴里的布团掉下来了?实际上是早苗小姐在低声诅咒。”
“但布团塞得很严实,绑住双手的绳索也没松开。当然,房里除早苗小姐外,没有第二个人,北村吓得立即浑身发凉。”
“他问过早苗小姐了吧?”
“嗯,他拿下布团让她暂时能说话,没想到早苗小姐也受到了惊吓,因为她根本没听见任何声响。”
“这么诡异,是真的吗?”
“起先我也十分怀疑,认为是北村的耳朵出了毛病,并不太上心。不料,一小时前,当全员在餐厅集合时,合田又听到了那古怪的声音。他随即取钥匙开门,没想到与北村遇到的情形一模一样,既不见除早苗小姐之外的人,她嘴里的布团也没有松动脱落的迹象。很快,这两次离奇的事件就传遍了整条船,终于被渲染成说书先生最拿手的鬼故事。”
“他们怎么说的?”
“这些家伙全都有前科,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杀过的人更不止两三个,所以大家都认定了是怨灵作祟。听到船上有鬼怪出没的谣言,我都觉得不太舒服。”
正在这个时候,又一道大浪猛地扑过来,船身发出诡异的响动,被抛到波峰又扔到浪底,仿佛在万丈深渊里沉浮。
这时,头上的水晶吊灯突然变成了褐色,像在打信号,奇怪地闪烁不停,不知是不是发电机出了毛病。
“这个夜晚真让人毛骨悚然。”润一畏畏缩缩地自言自语,胆怯地盯着那似乎正在呼气的水晶灯。
“你一个大男人胆子这么小?呵呵呵……”黑衣妇人的笑声遇到铁墙又被撞了回来,于是房间里响起诡谲的回音。
而后,似乎是笑声拖出的余韵,门口有一样白色物体悄悄潜了进来。头上缠着白色的大黑头巾、穿着白色高领服、系着白色围裙,胖胖的面孔上满是紧张,他便是随船的厨师。
“噢,是你啊。怎么突然冒出来了,吓我一跳。”润一连连责备。
听到责备的话,厨师立刻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报告重大事故似的:
“又出怪事了。那怪物竟然溜进厨房,一整只鸡都不见了。”
“鸡?”黑衣妇人疑惑地反问。
“哦,是一只死鸡。准备中餐的时候,我把七只拔了毛、用开水烫过的鸡挂在柜子里。但刚刚一看,居然少了一只,只剩下六只了。”
“可是,晚餐好像没有鸡肉啊。”
“嗯,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这艘船上没有馋嘴的饿鬼,除了怪物,谁会去偷鸡呢?”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不可能,我记这些事从来不出错的。”
“这倒挺匪夷所思的。阿润,不如和大伙儿一起分头把整条船都搜查一遍?或许真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怪事接连发生,女贼也不安起来,坐不住了。
“嗯,我也这么打算的。不管是死灵还是生人,只要会说话、会偷食物,一定是有形的物体。严密检查一下,或许真能揪出‘怪物’来。”
于是,润一事务长匆匆离开,令众人即刻搜索整条船。
“啊,还有,那位贵客让我转达一句话。”厨师忽然想起有口信要报告给黑蜥蜴。
“咦,早苗小姐吗?”
“是的。刚才送饭过去,我帮她解开绳子、取下嘴巴里的布条后,不知怎么回事,她竟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饭菜。接着,她保证不做无谓的挣扎,也不会大喊大叫,求我别再绑着她了。”
“她说会安安静静的?”黑衣妇人很惊讶。
“嗯,还轻松地说她已经彻底想开了,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这太反常了,叫北村带她过来。”
厨师领旨后告退,不一会儿,名叫北村的船员便带着自由了的早苗进来了。
眼前的早苗憔悴万分。被绑架时穿在身上的居家铭仙[20]和服如今皱巴巴的,头发乱蓬蓬的,有几绺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苍白的前额。凹陷的双颊衬托得鼻子格外高挺,眼镜架也歪了,滑稽地挂在鼻梁上。
“早苗小姐,感觉如何?别光站在那儿,过来坐吧。”黑衣妇人指着沙发柔声劝道。
“好。”
早苗顺从地上前几步。不过,当她意识到黑衣妇人示意她坐的沙发是哪一张后,脸上立刻浮现惊恐万状的惧怕之色,不住地后退。
人椅,人椅,两天前被强行塞进去的惊恐记忆又清晰地浮上脑际。
“哦,你害怕这张沙发吗?这也难怪。不然,你坐那边的扶手椅吧。”早苗战战兢兢地坐在她指定的椅子上。
“对不起,先前我不该那样激烈地反抗。今后,我会对您言听计从,还请你原谅。”早苗低着头,轻轻地道歉。
“认命啦?这才对啊,事已至此,老实点儿也是让自己少受点儿罪……不过,我不明白,昨天你还那么抗拒,才过了一晚上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变,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不,没什么……”
女贼锐利如芒刺的目光,紧盯着垂下头的早苗,继续提问:
“北村和合田说,你房间传出陌生人的声音。有人进去吗?能不能老实告诉我?”
“没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响。”
“早苗小姐,你在撒谎吧?”
“不,绝对没有……”
黑蜥蜴直勾勾地盯着早苗,依旧沉默不语。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船,要去什么地方?”良久,早苗怯生生地出声。
“这艘船?”女贼好像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告诉你目的地吧。现在,这船正经过远州滩,往东京方向前进。在东京的一个隐秘的地方,我建了一座私人美术馆。呵呵,我迫不及待地想让早苗小姐亲眼瞧瞧美术馆里丰富的藏品……为了更快地将你与‘埃及之星’陈列在美术馆里,才这样夜以继日地赶路。”
“当然,乘火车会快许多,但有你这活货物,风险实在太高了,陆路行不通。如果是船的话,慢是慢了点儿,但能保证安全。早苗小姐,这是我的船。我连蒸汽船都准备好了。
“惊讶吧?以我拥有的资产,要弄一条这样的船是小菜一碟。不方便走陆路的时候,我们就用这艘船。如果没有这样好的工具,这么长的时间里逃过警方的视线,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我……”早苗露出些许倔犟的神情,扫了黑衣妇人一眼。
“可是什么?”
“我不想到那种地方去。”
“嗯,我也不认为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去东京。可惜,就算你不乐意,我仍要把你带去。”
“不,我绝不去……”
“哎哟,瞧你这坚决的态度,你以为能从这艘船上逃走吗?”
“嗯,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救我。我一点儿也不怕。”听着早苗自信的话语,黑衣妇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相信?相信谁?谁会来救你?”
“不明白吗?”早苗的话意味深长,口气里隐藏着强烈的自信。究竟是谁让原本柔弱的千金小姐变得这般坚强?
莫非……黑衣妇人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唔,我也不是不知道,让我猜猜……明智小五郎!”
“哎呀……”早苗像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闪现狼狈之色。
“喏,猜中啦?偷偷溜进房里安慰你的是明智小五郎吧,虽然听到的人说是鬼怪作祟,但鬼怪是开不了口的。那个侦探答应救你,是吗?”
“不,没那回事……”
“别跟我打马虎眼。好了,就这样,你下去吧。”黑衣女人凶相毕露,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北村,把小姐按原样捆起来,把嘴堵上,关到屋子里,房间从里面上锁。没有我的指示前,你就待在里头看着她。手枪准备好了吧,不管发生什么异常,都不能让她逃了,否则我唯你是问。”
“遵命。”
北村把早苗拽出房间后,黑蜥蜴紧接着跑到走廊上,恰巧撞上了搜索了船内正要返回的润一事务长。
“啊,阿润,鬼怪其实是明智小五郎。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好像已经潜到船上了。再派人搜查一遍,快!”
于是,大伙儿重新展开地毯式搜查。十名船员拿着手电筒分头查了甲板、舱房、机关室,甚至连通风口、储煤间的底部都彻底找了一遍。奇怪的是,别说是可疑的人影,连半点儿线索都没发现。
黑衣女人一无所获,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不由得苦思冥想起来。
机器引擎置身事外,不受干扰地运转着,带着船只划过黑暗的天际与水面,全速向东前进。
“嗒嗒”的引擎声引得船身微微颤动,突袭而来的大浪把刚刚平稳下来的船只抛上浪尖,船身又一阵振荡。黑蜥蜴单手扶着沙发,凝视修补过的裂痕,仿佛瞧见了诡异恐怖的景象。
不会的,她努力压抑那奇怪的直觉,但却甩不开涌上心头的恐怖疑惑。没有别的可能了吗?每个角落都仔细检查过了,但灯塔下往往是最黑暗的,这张沙发的内部会不会在无意间成了思维盲点了呢?
想到这里,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果然,安静下来的皮肤感觉到一股异于引擎震动的幽微鼓动,从坐垫下传上来。
是人脉搏跳动的声音。她听见躲在沙发底下的人的心跳声。
她面色煞白,咬紧牙关,竭力压抑住想立刻拔腿逃跑的冲动。
岂料,就在她竭力让自己恢复镇定之际,从沙发里传出的心跳振幅,一下比一下明显。她已听不见浪涛和引擎声,唯有臀部下方神秘的脉动,就像大鼓声,在耳畔震荡不去。
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谁要逃?谁会逃?就算那家伙就藏在这里,还不是瓮中之鳖、袋里的老鼠,有什么可怕的,一点儿都不可怕。
“明智先生、明智先生。”她心一横,索性大声呼唤,并拍了拍身下的软垫。
于是,啊,沙发里果真传来瓮声瓮气的回答:
“我就像你的影子,一直与你形影不离。你独创的道具,帮了我很大的忙。”声音好像是从地底或是墙壁中传出来的。那阴森恐怖的声音,让黑衣女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明智先生,你不害怕吗?船上全是我的手下,我们正在警察鞭长莫及的海上,你难道不怕?”
“怕的人是你吧,呵呵呵……”
啊,多么残酷的笑声。他也不从沙发出来,仍大咧咧躺在里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我倒是不怕,但由衷感到佩服。你怎么找到这艘船的?”
“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一条船,但我一直跟着你,自然就来到这儿了。”
“跟着我?我不明白。”
“有机会从通天阁开始就跟着你的,应该只有一个人。”
“哎呀,原来那是你吗?你的手段果然高超,值得称赞。小商店的老板就是明智小五郎,我怎么会这么傻,居然相信缠着绷带是因为中耳炎,你一定觉得可笑极了。”
黑衣妇人心里颤了一下,一阵莫名的感动让她陷入矛盾的情绪中,仿佛此刻坐在她臀下的不是敌手,而是情人。
“嗯,是啊。当我看到你以为已经瞒住所有人顺利逃脱的扬扬自得,却在被我反将了一军时换上了懊恼恐惧的神情,那感觉简直太痛快了。”
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古怪的交谈生生被打断,进来的是打扮成事务长的雨宫润一。他听到房间里不寻常的说话声,怀疑之下直接推门而入。
黑蜥蜴不等对方开口便用手指抵住嘴唇的暗号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她向润一招手,示意他把一旁桌上的铅笔和笔记本拿给她,和明智的交谈继续着,手则忙着写字。
(笔记本上的文字)明智小五郎在这张沙发里。
“当时S桥的岸边,有人喊救命,还有跳水的声音,莫非都是你的杰作?”
(笔记本上的文字)快去叫人,带结实的绳子过来。
“你猜得没错。假如你当时不从油纸门里探头出来,也许现在就是另一个结果。”
“果然。那之后你又是怎么跟踪我的?”
趁着两人谈兴正浓,润一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我借了辆自行车,为了不失去目标,骑着车子从一处河岸到了另一处河岸。等到夜深,再借了一条小船接近这条船,黑暗中我费了不少工夫,像个特技演员一般,总算爬上了甲板。”
“可是,甲板上也有人啊。”
“所以我又费了一番工夫才进了船舱,好不容易才找到监禁早苗小姐的房间。哈哈哈……等我找到时,船早已离港多时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抓紧时间逃走?躲在里头,早晚会被我发现的。”
“那是因为我游泳水平一般,也不想在大冷天里下水。躺在这温暖的椅垫下,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
这次的谈话处处透着古怪。谈话的一个人躺在漆黑的沙发内部,另一个人隔着椅垫,等于坐在对方身上,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尽管二人是仇敌,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恨,是一旦寻到时机就会跳起来紧紧咬住对方喉咙的猛虎,言谈间却异常温柔,恍若夫妻在枕边情话绵绵。
“晚餐后我就躺在这里,都躺烦了。另外,我想欣赏你美丽的容貌,放我出来吧?”明智不知道在计划什么,越来越放肆了。
“嘘,不行,最好不要。万一被其他人发现,你会没命的。你再安静地待一会儿吧。”
“咦,你是在保护我吗?”
“没错,我可不想失去劲敌。”
与此同时,润一带着五名船员,拿着又长又粗的绳子,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笔记本上的文字)拿绳子把明智躺着的沙发捆起来,搬到甲板上丢进大海里。
几名船员默默地围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用绳子一圈一圈地把沙发缠绕起来。黑衣妇人无比得意,微笑着起身,以免妨碍他们。
“喂,怎么啦?有人进来吗?”一无所知的明智听到沙发外头轻微的动静时,天真地问道。
“嗯,在绑绳子。”
粗壮结实的绳子快把整张沙发都捆得紧紧的了。
“绳子?”
“是的,我们正把名侦探五花大绑,呵呵呵……”
黑蜥蜴不再掩饰自己天生的邪恶,像个黑色的魔鬼,露出狰狞的面目,她的口气激烈,根本就不像个女子:
“好,各位,扛起沙发上甲板……”
六名男子轻轻松松地抬起被绳子缠了一道又一道的沙发,从走廊到舷梯的那一段路上,感觉到了名侦探像一条可怜的落网之鱼,猛烈挣扎着。
今夜甲板上黑糊糊的,不见一缕星光,黝黑的大海延伸到天际,黑暗把它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螺旋桨搅起的泡沫惹得萤火虫如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在船尾拖出一条刺目亮白的长尾巴。
六道人影的肩膀上扛着像棺材似的沙发,停在船舷边上。
“一、二、三!”
沙发随着吆喝声滑下船舷,“扑通”一声激起磷光水烟。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就这么葬身海底了,过程简单得叫人难以置信。
包裹着明智的沙发坠进船尾的磷光水烟中,像个活物似的翻了几个跟斗。不一会儿,那道黑影便失了踪迹。
“这就是水葬吧。这下,绊脚石终于被我们消灭了。不过,想到一向活跃的明智侦探就这么葬身大海了,夫人,我心里还真有些难受呢。”
雨宫润一边观察黑蜥蜴的神色一边说,语气中尽是恶意的讽刺。
“别多嘴,快退下。”黑衣妇人呵斥道。
她让手下都进了船舱,这才靠在船尾的栏杆上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方才吞没沙发的海面。
螺旋桨声重复着相同的节奏、浪头循着相同的轨迹循环往复、翻涌出曲线的萤火虫磷光让双眼失了焦距。究竟是船在前行,还是海水在流动?存在的只有亘古不变的规则,日复一日地勾画着相同的轨迹。
寒风中,黑衣妇人动也不动地伫立了将近三十分钟。总算回到船舱时,明亮灯光下的她,面孔苍白得吓人,双颊甚至残留着斑斑泪痕。
踏入自己的卧室后,她仿佛焦躁难耐,又来到走廊上,摇摇晃晃走向监禁早苗的房间。
她轻轻一敲,北村随即应门。
“你出去一下吧,早苗换我看守。”支开北村后,她步入房中。
可怜的早苗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团,颓然倒在一个角落里。黑蜥蜴拿下她嘴巴里的布团,出声道:
“早苗小姐,我得告诉你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你一定会难过落泪的。”
早苗连忙起身,瞪着女贼的目光里充满了敌意,根本不打算回话。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
“呵呵,明智小五郎,你的守护神明智小五郎,已经死了。他藏身的沙发被结实的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逃不掉的他只能和沙发一起沉入海底。就是刚才的事,我们在甲板上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水上葬礼。呵呵。”
早苗惊呆了,直勾勾地望着眼前歇斯底里大笑的黑衣妇人。
“真的吗?”
“我会为一句谎言高兴到这个地步吗?你看我,高兴得快发疯了。不过,你想必十分失望。你唯一能依靠的同伴死了,能救你一命的稻草断了,世界再大,也没人救得了你。你会被关在我的美术馆里,永不见天日。”
早苗观察着对方的脸色,渐渐明白这噩耗并非谎言。而名侦探之死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
是绝望。对明智先生的信赖越多,绝望的滋味就越锥心刺骨。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被抛进一群恶狼中了,没有援手。
她咬紧下唇,竭力忍耐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承受不住。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她把头低下来轻轻靠在膝盖上,埋着脸呜咽啜泣,眼泪一滴一滴不停落下。
“别哭啦,哭什么,真不像话。没出息,太没出息了。”
黑蜥蜴见状,斥责的嗓音尖锐无比。然而,不知不觉间,妖妇也瘫在早苗身旁,泪水不断淌下面颊。
是失去世上独一无二劲敌的寂寞,还是出于迥然不同的理由?女贼的悲伤无法言喻,也颇有些莫名其妙。
不知不觉中,绑匪与人质、黑蜥蜴和她的饵食,应该有深仇大恨的两个人竟成了一对姐妹,手挽着手痛哭。两人伤心的理由虽各不相同,但悲恸的程度一样深切、一样激烈。
黑衣妇人号啕痛哭,就像五六岁的孩子。情绪受到影响的早苗,也随之放声大哭。多么出人意料、超乎常理的情景啊!现下,她俩只是一对童稚的幼女,或两个淳朴无邪的原始人。所有的理智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悲痛的情感肆意乱流。
这不可思议的悲痛合唱,在单调引擎声的伴奏下,延续了好久好久。她们哭着哭着,直到女贼的胸中又被昔日的邪恶填满,直到早苗的心里萌生了仇恨。
第二天傍晚,汽船驶入东京湾,在填筑港T地的海岸附近落了锚,直等夜深后才放下小艇。几个人上了小艇,划到人迹罕至的填筑地一角。
最后,三名桨手回到艇上,黑衣妇人、早苗及雨宫润一上了岸。早苗的双手还是被反绑在身后、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这回连眼睛都蒙上厚布。大概是终于快到黑蜥蜴老巢的缘故,他们不想让早苗记下路线。上岸后,雨宫脱掉船员服装,换上了咔叽色工人服,假胡须遮住大半张脸,打扮成机械工厂的工头。
填筑港T地有一大片厂区,几乎不见半幢住宅。正逢不景气,夜里几乎没有工厂开工。因此,除了稀稀落落的几盏路灯外,不见灯火,宛如一处废墟。
三人穿过连接海岸的宽阔草地,在厂区的小路里弯来绕去,最后进了一座废工厂。坍塌的围墙,破损、倾颓的门柱,门内杂草丛生,简直就是一栋鬼屋,灯火自然是没有的。于是,黑衣妇人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默默照亮地面,踩着杂草率先前行。后头跟着身穿工人服的雨宫,他搂着被蒙住双眼的早苗。
从大门进去走了约五六间的距离后,出现了一座颇有气势的木结构建筑。手电筒光像轻轻抚摸一样扫过建筑物的侧面。有很多的玻璃窗,但玻璃全都破碎了,没有一块完整的。黑衣女人咔嗒咔嗒地推开破门,进到了到处结满蜘蛛网的屋子里。
手电筒依次扫过毁坏了的机械、攀在天花板上的传动轴、驱动轮、断裂的传动带等,最后停在建筑物一角的一间小屋子上,那看上去像是工头的办公室。推开没了玻璃的玻璃门,三人踩上木地板。
“咚咚、咚咚咚、咚咚……”
黑衣妇人的鞋跟敲出节奏。那想必不是寻常的脚步,而是特殊的摩尔斯密码。鞋子敲打地面的声响一停,手电筒光线覆盖下的地板便悄然往一边挪开,眼前出现约三尺见方的圆洞,里头的水泥地若隐若现。更叫人惊讶的是,那水泥地本身就是一扇宛若仓库大门的厚重门扉,它慢慢往下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漆黑的地下道入口。
“夫人吗?”地底传来低沉的询问。
“对,今天我带了贵客过来。”
而后,雨宫默然搂着早苗,小心步下楼梯,黑衣妇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紧接着,密门与地板都恢复了原状,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废工厂,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矗立着。
早苗小姐是被蒙着双眼换到小艇上的。所以,她根本想象不出小艇停在哪儿、上岸又去了什么地方、通过什么途径,目的地究竟是位于地面还是地下。
“早苗小姐,真是委屈你了。好,没问题。阿润,帮她解开吧。”
黑蜥蜴温柔的话音刚落,蒙眼黑布、堵住嘴巴的布团都拿掉了,连双手也自由了,重获光明的早苗,由于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眼前的光线让她觉得十分刺眼。
此处,不论是天花板、地面以及左右墙壁,都由钢筋混凝土铸成,是一处长长的蜿蜒的回廊。天花板垂挂着华丽的玻璃水晶灯,吊灯辉煌耀眼的光芒照耀着左右墙边排成一排的陈列台,陈列台镶着玻璃,里头摆放着种类繁多、形状各异的珠宝,像无数闪闪发光的星星。
望着这里非凡的绚烂与奢华,早苗一下子忘了自身的处境,忍不住感叹。连宝石商千金都不由得惊叹,那这里陈列的宝石是多么地蔚然壮观,就毋庸赘述了吧。
“哎呀,你也感慨了吧?这就是我的美术馆,不,只是入口而已。和你们的店里陈列的相比如何?毫不逊色吧。这些可是十几年来,我豁上性命、绞尽脑汁,冒着一切危险才搜罗到手的。我相信就算是全世界最高贵的名门望族,他们的宝库也无法与此相媲美。”
黑衣妇人自豪地说着,打开一直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的提包,取出装着“埃及之星”的银盒。
“真对不住你父亲,不过这是我长年来的心愿。如今,‘埃及之星’终于成为我美术馆的展示品之一了。”
小盒盖一掀开,水晶灯光下的宝石像燃烧着的五色火焰。黑蜥蜴一脸满足地左右端详,然后,从提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转开陈列台玻璃门上的锁,直接将“埃及之星”连盒安置在中央。
“瞧,多美啊,其他宝石简直都成了小石头。我的美术馆又添了一名新丁,早苗小姐,真感谢你。”
黑蜥蜴并非在挖苦,但早苗又能怎么回答呢?她悲伤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好了,我们再往里走吧。我还有许多珍藏品想让你亲眼见识。”
一行人接着深入地底回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古董名画区,紧邻着的是成群的佛像,再过去则是西洋大理石像,还有古董工艺品,展品极丰富,当得上美术馆的名号。
黑衣妇人一一介绍着,并告诉早苗这些珍品大都是用精巧的赝品从各地博物馆、美术馆、贵族富豪宝库中偷偷换回来的。
若这些都是事实,那博物馆正大张旗鼓展示的其实是赝品、贵族富豪当传家宝呵护的也是赝品。何况,别说宝物的主人,普通民众更不可能起疑,真是个惊天大骗局。
“不过,这些藏品最多只能说明这是座不错的私人博物馆。只要略有头脑、财力雄厚的盗贼,谁都能仿效。我一点儿都不想炫耀这些藏品,要让早苗小姐欣赏的宝物,还在后头呢。”
接着,一行人拐过回廊转角,呈现在眼前的是和刚才的完全不同的奇异景象。
咦,那不是蜡像吗?但做得真是精致。
约三间长的墙壁镶着一整面玻璃,就像展示橱窗。里头有西洋女性、黑人男性、日本青年与少女各一人。四名裸体男女或站、或蹲、或躺。
立着的黑人节骨分明的手指交抱着胳膊,像极了拳击手。金发女性两肘撑在屈着的膝上,托着腮帮子。日本少女趴在地上,浓密的黑发散落在肩膀两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一直盯着早苗一行看。日本青年摆出掷铁饼的姿势,全身肌肉隆起。这些男女无论容貌或身材,都可谓完美无缺、举世无双。
“呵呵,很精巧的活人偶,对吧?可是,你不觉得做得太细致了吗?你再靠近玻璃瞧瞧,能看得见他们身上细细的汗毛,对不对?没听说过活人偶身上还长着毛的呢。”
早苗忽然一阵好奇,不由得靠近玻璃。眼前的人偶散发出难以抗拒的魅力,她顿时忘掉自身面临的恐怖命运。
哎呀,确实长着毛,甚至看得出皮肤的色泽及细小的皱纹。这蜡像怎么能如此逼真?
“早苗小姐,你以为这是蜡像?”
黑衣妇人带着诡异的微笑,卖关子似的。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早苗心里一惊。
“与人偶不太一样,有些部分逼真得吓人了吧?早苗小姐,你见过动物标本吗?如果能发明一种方法,将人类美丽的姿态像标本一样永远保存下来,不觉得很棒吗?同样的道理。我的部下研究出制作人类标本的方法,眼前展示的,就是他的试制品。尽管不尽完美,却不似蜡像那样没有生气。瞧,是不是栩栩如生的?这些标本的体内,虽然也用蜡填塞,但皮肤和毛发都是真的。上面依附着灵魂、残留着生命的气味,不是很让人兴奋吗?把年轻貌美的男女制成标本,封存逐渐逝去的青春,不论哪间博物馆都做不出来,甚至连想也想不到的。”
黑衣妇人受自己的话鼓舞,越发滔滔不绝起来。
“好了,到这边来,里头有更精彩的。这些蜡像是非常逼真,甚至称得上拥有灵魂,但却不会动,不能随心所欲地动,后面的展品可是活蹦乱跳的。”
早苗跟着黑蜥蜴,又走过一处转角。与刚才死一般的寂静相比,这里的展品都会动。
前方有一个用粗粗的铁棒围起来的铁栅栏,像用来关狮子或老虎的,里头摆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竟然是一个人。
那是一名约二十四五岁的日本美青年,长得像极了电影T里的一位男星。他结实匀称的身体一丝不挂,像一头美丽的笼中兽。
他两手揪着浓密的头发,在铁笼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一看见黑衣女人,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使劲摇晃着铁笼,冲着她大声吼叫:
“站住,毒妇。你想把我逼疯吗?不如一刀给我痛快,我不想在这牢笼多待一天。喂,开门,放我出去!”
他白皙的胳膊从铁栏杆之间奋力伸出来,想抓住女贼的衣角。
“哎呀,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真是糟蹋了这张俊脸。好,我依你,很快就满足你的要求,送你上西天。让你和先前同居笼子里的K子一样,成为永远不会老去的人偶。呵呵……”黑衣妇人残酷地嘲笑道。
“咦,什么?K子变成人偶了?你这个畜生,居然杀死她,还制成标本……谁,谁要变成人偶,我不是你的玩具。敢靠近一步试试,不管是谁,来一个、我杀一个,决不留情。我要咬断你们的喉咙,取你们的性命!”
“呵呵,趁现在尽情挣扎吧。等你被制成人偶,就只能是一尊动弹不得的石像。何况,观赏这么完美男人的抵抗,简直是种享受。呵呵。”
看到青年暴跳如雷的愤怒,黑衣妇人十分满意,紧接着她又揭开一个更为深刻的恐怖。
“K子不在,你一定很寂寞吧。无论是哪家动物园,关在笼里的猛兽大都是雌雄一对。我斟酌许久,得帮你找个新娘子才行,所以四处留意。今天,终于把你的新娘带来了。瞧,多美丽的新娘。怎么样,喜欢吗?”
听到这番话,早苗浑身一阵发冷,下颌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黑蜥蜴邪恶的企图,此刻总算全部展现出来。女贼就是为了剥光年轻早苗的衣服、扔进笼子里,而后等待适当的时机,活剥下她的皮,制成惟妙惟肖的人皮人偶标本,来装饰她罪恶的美术馆,这才费尽了心思把她绑架过来的。
“哎呀,早苗小姐,你怎么啦?在发抖吗?你抖得像寒风里的芦苇叶。你明白自己将扮演的角色了吗?不过,这个新郎不错吧。还是你不中意?可惜,不管你是否中意,我都已决定了,还请你努力接受。”
由于太害怕太恐惧,早苗小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站都站不稳。她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就要瘫软在地了。
“早苗小姐,还有东西让你看。这回不是动物园,而是水族馆。我最引以为傲的水族馆。”
语毕,黑蜥蜴搂着战栗不止的早苗,弯过下一个转角。
这条漫长地下道的尽头,有一座巨大的玻璃水槽。水槽上方装着明亮无比的电灯,所以透过正面的厚厚玻璃板,可以清楚看到水中的景象。
水槽长、宽、高各约一间,底部种植了奇形怪状的海草,摇摆着、纠缠着,像无数条交缠在一起的蛇。
这里怎么被称做水族馆?除海草外,根本不见鱼类的踪影。
“没看到鱼吧?不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动物园不收兽类,所以水族馆少了鱼,一点儿都不奇怪。”
黑衣妇人不住冷笑,又开始了可怕的长篇大论。
“水槽里我想养个人供我赏玩。比起鱼,人不知有趣多少倍。在笼中激烈反抗的人类确实很美,但被扔进水里痛苦挣扎的人,更叫我动心。早苗小姐,你知道艳舞的魅力吧?可惜仍有缺陷——因为舞者的脚无法离开地面。然而,水中舞蹈就没有这种拘束,四肢能自在地漂浮在水面,赤身裸体尽情翻滚。倘若舞者……对啊,倘若舞者是早苗小姐这样的美女,该有多吸引人。
“试着想象一下痛苦的水中舞蹈。你能发现那种痛苦中的美吗?人none类受困挣扎的表情、姿态,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把赤裸的妙龄少女,哗啦一声抛进玻璃箱中,箱底的海藻便会高抬起头表示欢迎。而少女洁白的躯体周围,无数珍珠般的泡沫往上升腾。
“很快,少女就会因为缺氧,手脚舞动出残虐的韵律,躯体的各个部位似乎被不同生物的灵魂占据了,猛烈地舞出不同的神采。腰腹部位更是疯狂扭动,带动全身各处浑圆的肌肉如苍白滑润的果实般颤抖。还有少女的脸庞,啊啊,年轻女孩疯狂挣扎时的神情多么迷人。”
黑衣妇人像在陈述眼前正上演的光景,陶醉地吟唱她的幻想诗歌。
不知不觉间,早苗也听得入了神,仿佛她就是在水中奋力挣扎的裸女,随着黑蜥蜴的一言一语,或蹙眉、或喘息、或双手抓着虚空、或扭着上半身,无意识地摆出痛苦挣扎的姿态。
“少女往前一挣,脸孔猛地贴在正面的玻璃上,如同电影特写的画面,连最细微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瞧,纠结的两道眉毛、几乎快迸出眼眶的瞳眸、满是恐惧的眼珠子。还有,仔细看那张嘴。皓齿完全暴露在外头,颤抖的唇描绘出煎熬的濒死曲线,舌头不停跳动着,none几乎能窥见喉咙最深处。
“每吸一口气,大量的水便争先恐后地灌进咽喉里。于是,她猛烈抵抗,痛苦翻滚,痛苦翻滚。不觉得相当刺激吗?多么精彩的一场表演。不论名画、雕刻,甚至所谓的舞蹈天才,都表现不出这等凄美的姿态。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艺术啊……”
然而,早苗再也无法承受,她被想象中的洪水吞没了。挣扎到最后一刻,终于筋疲力尽,被超越极限的恐怖与痛苦击垮,昏了过去。
黑衣妇人察觉到不对劲儿,想伸手搀扶,早苗却像瘫软的水母,趴在水泥地上了。
虽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等早苗恢复了意识,首先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中了。用手摸了一下,全身平滑无比,身上完全没有蔽体之物。换句话说,她被脱得精光,赤裸躺卧在地上。
定睛一看,眼前有好几根粗大的铁棒。啊,原来如此,她在笼子里了,趁她晕厥之际被关进笼子了。
没错,一定是她昏倒前看见过的、关着年轻男子的笼子。那么,这里想必不止她一人。附近应该有一个同样浑身赤裸的英俊青年。
思及此,早苗顿时失去环顾四周的勇气。啊,怎么办?如今她一丝不挂,还以这种姿态躺在他眼前,实在太丢人了。
早苗根本来不及羞红脸,面色就已经惨白了。她迅速起身,随即像括猿娃娃一样缩成一团退到角落,极力移开视线。但这毕竟是个小笼子,根本避不开对方的身影。她到底还是看见了,看见了那名赤身裸体的男子。
两名赤裸的青年男女,这是伊甸园里的亚当与夏娃吧。四目相接,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该说什么才好?由于羞耻到无地自容,早苗的双目早蓄满了泪水。那泪水亮闪闪的光晕包裹着那男子的白色躯体,一闪一闪地亮成椭圆形。
“你还好吧?”突然传来清朗的男低音,青年率先打破沉默。
早苗诧异地直眨眼,望着他。
眼前是一张仿佛擦过油的润泽光滑的净脸。高而宽的额头、浓密的黑发、双眼皮下有一双清澈的大眼、又高又挺的鼻子可媲美希腊雕像、鲜红紧实的唇。正因对方是美男子,早苗心中更是害怕。 黑蜥蜴不是把她说成青年的新娘吗?青年是不是也这么打算的?想到这里,两人同关在这无处可逃的牢笼中裸裎相对的状况,让她羞耻到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啊,请别担心。虽然我这副模样,但绝不是野蛮人。”
仿佛十分难以启齿,青年结结巴巴地安抚早苗。原来他也十分窘迫,早苗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他们对彼此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并谈起各自的遭遇,一起愤恨地诅咒女贼疯狂的行径。从旁人看来,他们就像一对亲密的白色雌雄动物,依偎在一起不停低声交谈。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地底深处也感觉到了人类的躁动。不久后,黑蜥蜴手下那些粗俗的男人,成群结队地拥进来参观牢笼里的新客。
早苗如何能遭受这些粗暴观众的羞辱,青年像一头野兽怒号着,参观的窃贼吐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言辞,这些情景请读者自行想象。正当住在地下室的四五个部下吵吵闹闹之际,隐约传来踩出摩尔斯密码暗号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名船员打扮的男子神色异常地出现在地下室门口。
那名船员打扮的男子一向待在汽船上,也是黑蜥蜴的部下。他直接走到地下道深处黑蜥蜴的房间前,用暗号般的节奏敲了敲门。
“请进。”出于首领的权威,纵使处在粗鲁的男人堆中,女贼也不做锁门这种没意义的事。不论三更半夜或任何时刻,只要她一句“请进”,门随时都能打开。
“哎呀,一大清早的,怎么?不是才六点?”
黑蜥蜴毫不避讳地趴在白床单上,身上就穿着一件白丝绸睡衣。她瞥了一眼进房的男子,点上一根纸烟,丰满的身躯隔着柔滑的白绢,一览无余。每次撞见大姐这副装扮,众多男部下顿时手足无措。
“发生一些怪事,所以我赶紧来通报。”男子尽量目不斜视,但报告的时候还是扭扭捏捏的。
“怪事?怎么说?”
“船上的伙夫阿松,从昨晚开始起就不见踪影。我们翻遍了整艘船,却找不到人。他不可能逃走的,我们担心他落入警方手中。”
“哦,你们让阿松上陆了吗?”
“不,没有。昨晚阿润不是上船了一趟,又回来了吗?那时阿松跟着上了小艇划桨。不料,小艇返回大船时,只有阿松不见了。我怀疑大伙儿记错了,于是找遍整艘船,又到这儿打听,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阿松。那家伙该不会跑到附近街上闲晃,让警察给抓了?”
“伤脑筋。阿松傻乎乎的,派不上什么用场,当初勉强才让他当了伙夫。万一那傻瓜被抓了,八成会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黑蜥蜴忍不住从床上起身,皱起眉头盘算该怎么应对。这时,又有一个部下来汇报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
房门突然被推开,三名部下探进头来,其中一人飞快地禀报了一个消息:
“夫人,请来看一下。出了怪事了,人偶全穿上了衣服,还挂上了珠宝,全身上下都闪闪发亮的。我们问了其他人,到底是谁捣的鬼,大伙儿都说不知道。是夫人您的杰作吗?”
“真的吗?”
“当然。阿润也惊呆了,现在还愣在橱窗前头呢。”
一个晚上竟发生了这么多预想不到的变故?现在还不知道阿松的失踪与这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竟然同时发生?地底王国的女王再也无法冷静。她让众人离开,迅速换上平日的黑洋装,急匆匆赶到标本人偶陈列室。
到场一看,这景象果真非常古怪,也很可笑。站着的黑人穿上破破烂烂的咔叽服,胸前戴着的“埃及之星”,像一级勋章似的闪着耀眼的光芒。托着腮帮子的金发女孩穿上了日本少女的长袖和服,钻石项链、珍珠首饰手铐脚镣似的缠在手腕和脚踝上。而躺在地上的日本少女裹了条旧毛毯,浓密黑发上垂戴着各种宝石璎珞,笑得不怀好意。至于掷圆盘的日本青年,穿着又黑又脏的棉毛衫,手腕上也戴着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
黑衣妇人与僵立的雨宫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恶作剧简直欺人太甚。标本人偶的奇装异服中,长袖和服是早苗昨晚穿着的,其余都是黑蜥蜴众多男部下的衣服。可见有人偷出卧房柜子或箱子里的衣物,套在人偶身上。另外,珠宝想必是从宝石陈列室里取出来的,现在那些玻璃柜内几乎空无一物。
“是谁干的?”
“目前还没什么头绪。除了我,现场只有五个人,那些家伙都没有问题,完全信得过。我一个一个盘问过了,没找到线索。”
“门口的值夜守卫也没问题吗?”
“嗯,门口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何况,就算是不速之客想硬闯进来,门口的掀盖也只能从内侧打开。心怀鬼胎的家伙想从外面进来,是不可能的。”
低声交谈了一阵后,两人再次默默地对望着彼此。不久,黑衣妇人突然恍然大悟,低声自言自语着“啊,或许是那样”,下一刻脸色大变,连忙赶到铁笼子前面。检查了笼子窄小的出入口,也没发现锁被强行撬开的迹象。
“是不是你们的鬼主意?老实说,恶作剧的就是你们吧?”
黑衣妇人不住厉声质问。铁笼里的亚当与夏娃原本正自顾自温馨地说着话,女贼突然现身,他们立即反射性地提高戒备。早苗立即躲到角落里,缩成一团,青年则冷不防起身,挥舞着拳头接近黑衣妇人。
“为什么不答话?帮人偶穿上衣服的就是你吧?”
“你在胡扯什么?我不是关在笼子里吗?你是不是疯啦?”青年怒吼。
“呵呵,还想逞威风。不是就好,我自有办法。是说,你中意新娘子吗?”
黑衣妇人突然转移话题。见青年沉默不语,她再次追问:
“到底中不中意?”青年与角落的早苗互望了一眼。
“嗯,我喜欢她。所以一定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她,绝不让你碰她一根汗毛。”青年不住嘶喊。
“呵呵,我就猜会是这样。那你一定要努力保护她哦。”
黑衣妇人嘲笑着,回头交代站在身后的雨宫。
“阿润,把那女孩拖出来,扔进水槽里。”她严厉地下令,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阿润。
“会不会太快了?才过一个晚上。”雨宫的眼睛在那一脸假胡子里瞪得又大又圆。
“没关系,我随心所欲的脾气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你按我说的办……听好,我在房间里吃饭,这段时间里任何事情归你处置。还有,派人把那些珠宝收回陈列柜里,麻烦你了。”
吩咐完,黑衣妇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显然,她震怒了。人偶身上突然发生这些古怪的变化惹得她极度不快,再加上受到笼中男女亲密交谈的刺激,更让她情绪失控。
女贼绝非真心想让早苗嫁给青年,只是要恐吓、羞辱她,欣赏她恐惧悲伤的模样取乐。岂料,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青年竟挺身保护早苗,而早苗也一副乐意接受保护的态度,望着他的眼神感激不尽。莫怪黑衣妇人心中涌起一股类似嫉妒的强烈不快。
润一接下一件棘手的差事,他有些犹豫,磨磨蹭蹭地走近牢笼。
“你这混账,想对她做什么!”
铁笼里的青年怒目圆睁,神情骇人,他叉开腿站在笼子口,一副拼命的姿态。然而,雨宫不愧是拳击手出身,一点儿都不畏怯。拿着钥匙开锁后,他迅速拉开门跳进笼子里。
满脸胡子、身穿工人服的雨宫与裸体的青年互相抓着手臂,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站住,你别想得逞。只要我活着,不准你碰她一根汗毛。你想拖她出去?你试试看,在那之前,小心被我掐死!”
青年拼死劲想用双手掐雨宫润一的脖子。但是,奇怪的是雨宫根本不想抵抗,胳膊被人抓住,脖子还往前一伸,嘴巴贴近青年的耳根,悄悄地嘀咕了几句。
最初青年猛摇着头,不愿仔细听。不一会儿,他脸上浮现说不出的惊愕,而后温驯得像换了一个人,掐住对方脖子的双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雨宫润一究竟以什么样的花言巧语,说服了笼中愤怒的青年?不一会儿,他抱起瘫软的裸体少女,走到玻璃大水槽前方,接着攀上一旁的梯子,站在顶部,掀开铁盖,将少女扔到水中;再合上槽盖,爬下梯子。然后,他到黑蜥蜴房前,推开一条门缝,向首领报道:
“夫人,我已照你的吩咐处理好了。早苗小姐正在水槽里挣扎,请尽速过去观赏。”接着,他从工人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叠得很小的报纸,展开摊平后不动声色地搁在水槽旁的椅子上,匆匆步向走廊。
雨宫润一离开后,房门也跟着打开了,黑衣妇人走了出来,大步前往水槽。
蓝得微黑的水在玻璃板对面,剧烈地晃动着,水槽底千姿百态的海藻像无数高举着的蛇头,扭着腰肢左摆右动,里头的裸女正痛苦地扭动着……前一天晚上黑衣妇人描述的情景,分毫不差地成了现实。
黑衣女人的双眼中流露出凶残的光芒,苍白的脸颊兴奋得颤抖着,紧握拳头、神情僵硬地盯着水槽。突然,她察觉有异,这水里的裸女怎么不激烈抵抗?别说激烈了,她根本没在挣扎。少女白皙的躯体只是随着水波摇摆罢了。
难不成胆小的早苗在被丢入水槽前便已昏过去了,所以她可以避免遭受水里的痛苦了吧?可是,情况好像没这么简单。她耐着性子,终于,水中的女孩慢慢回过身,原本背对的面孔转向正面的玻璃。咦,这是早苗吗?不不不,哪怕在水里,容貌也不可能发生巨大的变化。啊,原来如此,她根本不是早苗。这不就是装饰在人偶陈列处的日本少女标本吗?可是,怎么会出none这种错误?
“来人啊,有人在吗?阿润呢?”黑衣妇人不顾一切地大叫了起来。
于是,一干手下闹哄哄地从标本人偶陈列室赶来。那边的情形似乎也不太对,因为来的人神色惊恐。
“夫人,又发生怪事了,人偶少了一尊。不久前,也就是给标本脱衣服、拿下珠宝时还在的,一转身再回头一瞧,只剩躺在地上的少女,另一具少女标本消失无踪了。”其中一人惊慌失措地报告,至此,黑衣妇人心里已隐隐猜到几分。
“检查了笼子没有?早苗小姐还在吗?”
“不,只看见那个男的。阿润不是把她扔进水槽了吗?”
“哦,可是扔下去的不是早苗。看,那是你们在找的标本啊。”大伙儿纷纷望向水槽,漂在水中的,果然是那具失踪的少女标本。
“咦,真奇怪,究竟是谁干的?”
“当然是阿润。你们没看见他吗?刚才他还在这里。”
“没有。他今天脾气很暴躁,火气大得很。好像我们都很碍手碍脚,一会儿叫去那边,一会儿又叫来这边,撵得我们团团转。”
“哦,这倒奇怪了。不过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他不会外出,你们再找找。见着他,立刻叫他来见我。”
一干部下离开后,黑衣妇人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虚空,飞快地思考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汽船的伙夫下落不明、标本人偶出现异状,而理应是早苗的女孩居然变成标本。这种种古怪的异变之间该不会有某种联系吧?难道只是巧合?
总觉得有股超现实的可怕力量在幕后操纵,那究竟是什么?啊,难道……不不不,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绝不可能。
黑衣妇人竭力压抑那不断涌上心头的巨大恐惧。连歹毒的女贼也承受不住那恐怖的不安,浑身冷汗涔涔。
一会儿过后,她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时,无意间瞥见上面搁着一份报纸。那就是方才雨宫润一特意摆放的报纸。
黑衣妇人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很快便被其中的一则报道吸引了,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明智侦探大获全胜
岩濑早苗小姐平安返家
宝石王一家欢欣雀跃
三段式醒目的大标题映入眼帘,女贼瞬间混乱了,不明白其中的意义。她急忙捡起报纸,坐下来专心阅读起来。报道内容大致如下:
被怪贼黑蜥蜴绑架的宝石王岩濑之爱女早苗小姐,于昨二十一日午后平安返回岩濑大宅。据闻,岩濑以稀世钻石“埃及之星”为赎金换回爱女,窃贼遵守约定,释放了早苗小姐。记者接获此喜讯,亲自采访了岩濑庄兵卫及早苗小姐,意外的是,两人都称此皆私家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功劳,绝非窃贼守信之举。但详情暂时无法透露,恳请记者不要继续追问。怪贼黑蜥蜴究竟潜伏何处?明智侦探只身追踪黑蜥蜴,目前行踪不明。名侦探与怪贼的一对一决战,胜利到底属于何方?而名钻“埃及之星”能否再次回到岩濑手中?吾等怀着无限忐忑,期待后续发展。
报道后面还有一张标题为“父女再聚”的照片,照片上的早苗和庄兵卫笑容可掬,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读了这篇犹如天方夜谭的报道,女贼简直无法相信。但有照片为证,此时女贼美艳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狼狈之色。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这是大阪地区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日期是昨天,而报道中的“昨二十一日”,正好是前天黑蜥蜴的汽船驶过大阪湾之际。那天早苗确实在船上,不,不止那天,昨天、今天甚至直到刚才,早苗不都裸身在牢笼里颤抖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头条,不可能有错。不,那张照片便是最好的证据。应该囚禁于船中的早苗,同一天却微笑端坐在大阪郊外的岩濑家里,世上怎会有这么古怪的事?
聪明的黑衣妇人也想不透个中奥妙。生平头一遭被未知的恐怖击垮了,她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额头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
突然,她的大脑里蹦出“离魂病”这个不寻常的词汇。这个词源于一个不可思议的传说,说一个人分裂成两个人后,各自行动互不相干。她曾在古老的故事书及国外的心灵学杂志上读到过。虽然她不相信灵异现象,但眼下除了接受这超乎常识的说法,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这时,分头寻找雨宫的手下闹哄哄地回来了,无功而返。
“目前守在门口的是谁?”黑衣妇人气若游丝地问。
“是北村。他说没人进出,那家伙的话错不了。”
“果真如此,阿润肯定还在这里,总不可能人间蒸发了,再仔细找找。还有早苗。水槽中的若不是早苗,那女孩应该躲起来了。”
大伙儿狐疑地望着脸色苍白的首领,不情不愿地折回走廊另一头。
“啊,等一等。留下两个人,把水槽里的人偶捞出来。慎重起见,我想亲自检查。”
于是,两名部下爬上梯子,从水中捞出标本人偶后,平放在地。不必说,颓软无力的人偶都不可能是早苗,至于线索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找不到。
黑衣妇人烦躁地来回踱步,坐下来又忍不住拿起报纸。只是,不管那篇报道读多少遍,事实是早苗就是有两个。照片上的确实也是早苗。
“夫人。”正当她迷惘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黑衣妇人讶异地回头,她背后站着一名男子。
“哎呀,阿润,你跑去哪儿了?”她不禁责备道,“还有,你怎么解释这个?命令你把早苗丢进水槽,你竟然换成标本,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然而,雨宫依旧默默站着,一声不吭。他卖关子似的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妇人。
“怎么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你简直像变了个人,怎么?难道你想背叛我?”
润一的态度实在太傲慢了,黑衣妇人不由得严厉起来。更何况,先前种种怪事已把她的耐性逼到爆发的边缘了。
“早苗在哪儿?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嗯,我真的不清楚。她没在笼子里吗?”阿润终于回话了,语气却异常冷淡。
“什么笼子,你不是把她抓出来了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去看一下。”
说完,润一便慢吞吞地离开了,似乎真打算检查铁笼子。这家伙神志不清吗,还是有别的原因?黑衣妇人感到隐隐的不安,她紧盯着阿润的一举一动,跟在他后头。
走到铁笼子前一看,出入口还插着钥匙。
“你今天是怎么啦?居然把钥匙留在上头。”黑衣妇人忍不住低声责备,目光转向幽暗的笼子。
“早苗根本不在里面。”
角落孤零零地蹲着一名裸男。不知怎的,今天他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头无力地垂着。莫非睡着了?
“问问他吧。”阿润喃喃自语着,径自推开栅栏,踏进铁笼。他今天的举动简直太反常了。
“喂,香川,知不知道早苗上哪儿去了?”
香川就是被关在铁笼里的英俊青年。
“喂,香川,你睡着啦?醒一醒。”
不管润一怎么叫他,叫香川的男子都没有回应。润一索性抓住香川的肩膀,用力摇晃。然而,对方竟毫不抵抗,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夫人,不对劲儿,这家伙是不是死了?”
黑蜥蜴心里大喊不妙,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不寒而栗。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自杀吧?”她走近香川,“扶起他的头。”
“像这样吗?”
阿润抓住香川的下巴,用力扳了起来。
“啊,这张脸!”
女贼黑蜥蜴不禁尖叫出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噩梦,这根本是噩梦。
蜷缩在角落的男子不是香川。出乎意料,笼子里的人竟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掉包了。那么,眼前的裸男究竟是谁?
黑衣妇人极为不安,浑身不住发颤。世上若真有将一个物体看成两个的精神病症,那或许她已得了这恐怖的疾病。
被润一托着下巴扬脸朝上的那个男人,还是润一。裸体的阿润,穿着工人服、满脸大胡子的阿润。阿润分身成了两个人?这里一定被人装上了隐形的大镜子,误导了黑衣妇人,一定是这么回事。不过,哪个是真人,哪个是镜中人?
不久前,早苗小姐也多了一个分身,但那只是报纸上的照片,这次可是真人,而且两个阿润还同时出现。
现实中不会有这么荒谬的事,一定隐藏着未知的机关。只是,这样破天荒的机关,究竟是谁设计的?目的又是什么?
可恨的是,粘着假胡子的阿润像在嘲笑呆住的黑衣妇人,露出极为古怪的笑容。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不是应该害怕吗?然而,他反倒如发了疯的痴呆,疯疯癫癫地傻笑个不停。
润一笑着继续猛烈摇晃裸体的阿润。不一会儿,昏睡着的阿润终于呻吟了一声,突然睁开双眼。
“啊,总算醒啦。振作点儿,你在这儿干吗?”工人打扮的润一竟莫名其妙地问道。
裸体的阿润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眨巴着惺忪的睡眼,突然发现站在眼前的黑衣女人,像是服了苏醒药一样,神志一下子恢复了。
“噢,夫人,我碰上古怪的事……啊,就是这家伙。混账!”
见到工人打扮的润一,他立刻疯狂地扑上去。阿润抓着另一个阿润,展开凶残的格斗。
不过,这场噩梦般的打斗并未持续太久。转眼间,裸体的一方便被打倒在水泥地上。
“混账,混账,竟敢假冒我。夫人,千万不能大意,这家伙是狡猾的叛徒。他是伙夫阿松伪装的。这家伙是阿松啊!”
裸体阿润被摔得瘫倒在地,却仍嘶声力竭地喊道。
“喂,那边的,把手举起来。阿润说话时,你最好别乱动。”
黑衣妇人察觉事态严重,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握紧,瞄准工人打扮的润一。语调虽然平静,但炯炯发光的双眼显现出了她坚定的决心。
穿工人服的润一顺从地举起双手,却还是一脸轻浮,叫人看着非常不舒服。
“好了,阿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裸体的阿润顿觉羞耻无比,只好缩起身体,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夫人也知道,昨晚大伙儿到了这里后,我又回船上一趟。处理完杂事,我乘小艇上陆。不知什么时候,这家伙——伙夫阿松——居然摸黑跟踪我。我生气得大骂了他几句,岂料,他竟猛然扑上来。
“阿松的身手竟然十分敏捷,我吃了大亏。最后,他狠狠撞了我的要害,我登时失去意识。过了许久,当我清醒过来时,手脚已经被缚住了,还一丝不挂地倒在储藏室里。刚想放声大喊,才发现嘴巴也被堵住了,根本无计可施。奋力挣扎之际,这家伙跑进来。仔细一瞧,他竟穿着我的工人服,还贴上假胡子。他的乔装技巧怎么如此高明?看起来简直就是镜子里的我。
“哈哈,这家伙想假冒我图谋不轨。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料到阿松居然是个身手利落的窃贼。我虽然察觉不对劲,可惜失去了自由,也没办法。更可气的是,这家伙让我继续忍耐,话才说完又打昏了我。说来挺窝囊,但直到前一刻,我才总算恢复了神智。
“喂,阿松,尝到报应了吧。现在你已经走投无路了,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还不洗好脖子等着。”
听完阿润的话,黑衣妇人压抑住愕然的思绪,转而轻松地笑道:
“呵呵,真有一手,阿松竟有这么不容小觑的功夫,实在佩服。那么,刚才那一连串怪事,都是你的杰作?把人偶抛进水槽、让标本穿上可笑的衣服,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生气,你尽管说。别笑个不停,回句话吧?”
“不回答又怎么样?”对方嘲弄道。
“不说就取你的命。看来,你还不了解主人的性情。主人最喜欢血了。”
“意思是,你要用那把手枪射穿我吧?哈哈哈。”一身工人服的陌生男子竟狂妄大笑起来。
仔细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放下了,慵懒地插在裤袋里。
黑衣妇人从没想过会遭受部下的侮辱,恨得咬牙切齿。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再笑,就吃下我这颗子弹!”
黑衣妇人大吼,果断地举起手枪瞄准,并用力扣下扳机。
身穿工人服的雨宫难道会因为一些无聊的挖苦话,就死在黑蜥蜴的枪下了吗?不不不,那是不可能的。眼前他依然双手插着口袋,打趣地笑着。
扳机的确已扣下,却只闻“咔嚓”声,并未发射出子弹。
“咦,怎么有怪声?枪是不是坏啦?”
在工人雨宫不断的嘲笑下,黑衣妇人竟自乱阵脚。她接二连三地扣下扳机,然而,依旧只有“咔嚓”,“咔嚓”的空洞声响。
“混账东西,是你把子弹都取出来的吗?”
“哈哈哈,你总算猜到了。没错,喏,子弹在这儿。”
他抽出右手,摊开的掌心中放着几颗子弹,好像精巧的小弹珠。
此时,铁笼外响起仓促的脚步声,黑蜥蜴的部下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夫人,不好啦,看守入口的北村被绑起来了!”
“不但被绑起来,还昏迷不醒!”
想必这也是阿松的杰作。但为什么只捆住北村,其他人却可以自由活动?难不成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咦,这家伙是谁?”来人发觉现场有两个润一,吃惊得瞪大双眼。
“是伙夫阿松。一切全是他干的好事,快抓住他。”见援军来了,黑衣妇人连忙高声命令。
“阿松?混账东西,竟敢捣乱!”
众莽汉一窝蜂拥入铁笼,想把阿松制服。没想到阿松的身手异常矫健,轻巧地闪过接连扑击而来的敌人,一转眼便闪出铁笼外。他依旧放肆地讪笑着,招手示意前面的人过来,慢腾腾地后退,阿松的胆子简直太大了。
黑衣妇人与部下一个接一个跟着出了铁笼。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场诡异的移动电影,水泥浇筑的地道里,逃亡者一步步后退,追捕者面目狰狞一步步往前逼,毛茸茸的胳膊摆出拳击手的架势,等着挥拳的时机。
很快,这支古怪的队伍来到标本人偶陈列室前,阿松突然停下脚步。
“你们知道北村为什么被绑起来了吗?”他双手仍优哉地插在口袋里,提出令人不快的问题。
“让开,我有话要问他。”黑衣妇人不知有什么打算,排开众人,径直走到阿松面前。
“如果你真的是阿松,我道歉,为我没看出你有这般藏龙卧虎的本事。但你真的是阿松吗?我难以置信。你根本不是阿松吧,否则何必蓄一脸大胡子?不如撕下来瞧瞧。快撕下假胡子!”说到最后,她竟开始哀求。
“哈哈哈,不管拿不拿掉,你都猜到了吧?只是不敢说出我的名字而已,光看你面色惨白得像幽灵,我便清楚了。”
他果然不是阿松,到了这个时候,他说话的语气都不像是黑蜥蜴的手下了。何况,听那嗓音,那清晰的语调,听着不是很熟悉吗?
黑衣女人情绪冲动,身体颤抖得不能自持。
“那么,那么,你是……”
“不必客气,没啥好犹豫的,大胆说出来。”
对方敛起笑意,全身散发出慑人的气息。
黑衣妇人感到冰冷的液体不断从腋下渗出来。
“明智小五郎……你是明智吧?”黑衣妇人横下心,问出来后顿觉松了一口气。
“没错。其实你早就怀疑了吧?只不过,你的怯懦让你不敢承认。”
身穿工人服的男人把一大把假胡子都撕了下来,裸露在外的面孔虽化妆成近似阿润的肤色,但毫无疑问,他就是明智小五郎,我们怀念的明智小五郎。
“不过,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你一定很奇怪已经被扔进远州滩的我,怎么可能又活过来了吧?哈哈哈,你以为扔进大海的真的是我吗?那只是你的错觉。当时,我根本不在沙发里,里头装的是可怜的阿松。我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原来只是为了方便调查,我化装成伙夫。我把阿松绑起来,并堵住他的嘴,我以为人椅会是最好的藏身地点,反倒害阿松丢了性命,我十分过意不去。”
“哎呀,被扔到海里的原来是阿松吗?而你假冒成阿松,一直待在机械室里?”
女贼听得瞠目结舌,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这是真的吗?但阿松被堵住了嘴,怎么开口呢?那时,我们不是隔着椅垫交谈吗?”
“说话的确实是我。”
“咦……”
“那舱房里不是有个大衣柜吗?我就躲在里面。只是听在你耳中,像从沙发底下传出来的。不过,沙发里有个挣扎的家伙,难怪你误会了。”
“那么,那么……把早苗藏起来,故意把报纸放在椅子上的,也都是你?”
“没错。”
“哎呀,你也太小心了,竟然还伪造了报纸吓唬我?”
“伪造?说什么傻话,那样的报纸怎么伪造得出来?报道和照片,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呵呵,再怎么说,世上都不会有两个早苗,这简直是荒唐……”
“早苗小姐并无分身,被你绑票的是假早苗。为了寻找早苗小姐的替身,我可是费尽了苦心。尽管我有十分把握能把她平安地救出来,但我实在不愿让挚友的独生女冒险。你误以为是早苗小姐的女孩,本名叫樱山叶子。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却是富冒险精神的新时代女性。正因如此才能漂亮地演出这场大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也有勇气坚持到最后。即使一路上都因恐惧而哭泣不止,叶子仍完全信任我,坚信我会来救她。”
各位读者,还记得故事中有《奇怪的老人》这一节吧。其实,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瞒天过海的圈套从那时候就已经布置妥当了,而怪老头就是明智乔装的。打那天晚上起,真正的早苗就藏到只有明智一人知道的地点,几乎同时,变成了早苗小姐的樱山叶子进人岩濑家。
从第二天起,早苗便把自己关在房里,表现出连家人都不想见的态度。岩濑夫妇认定早苗是被黑蜥蜴吓得患上了忧郁症,从没怀疑过她其实并非自己的女儿。叶子的演技当时便已十分纯熟了。
听着名侦探一环连着一环的故事,黑衣女人发自内心地对大敌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甚至崇拜起明智小五郎这位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来。
然而,她的手下,那群蒙昧无知的莽汉,是绝不会崇拜明智的。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把明智视为挫败首领的罪人,把同伴阿松葬身海底的仇敌,简直罪不可赦。
他们不耐烦地听着明智没完没了的说明,见话告一段落,终于爆发了。
“烦死啦,杀了他!”
只听见中间有人怒吼一声,场面立即不可收拾,四个壮汉猛扑向孤立无援的名侦探。女贼素日的威严也压不住这失控的场面。
有一人从后方突袭,扼住明智的喉咙,有一人把他的双手扭到身后,有一人猛击他的下盘想撂倒他。就算是明智小五郎,面对这些亡命徒的搏命一击,竟无法发挥出实力。可以说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好不容易努力到这一步,难道会输在这最后的关头吗?一代名探竟要命丧这群莽夫之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竟突兀地响起一阵旁若无人的嘲笑。笑声来自于被人制伏在地的明智小五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哇哈哈哈,你们没长眼睛吗?喏,仔细瞧瞧这片玻璃。”想必他说的是后头那排展示标本人偶的橱窗玻璃。
大伙儿不禁转头望去。没料到,他们竟如此疏忽,没发觉橱窗发生了什么变化。至于原因,一方面是被愤怒冲昏了头,另一方面是双方打斗的地点位于橱窗斜前方,形成视线死角。
定睛一看,玻璃里头竟又发生惊人的变化——所有的标本这回都穿上了西装。尽管还是原先的姿势,却不分男女都套上了一板一眼的西装,装得一本正经的。
当然,无疑这又是明智的杰作,但一次就算了,竟然还有第二次,一再玩这么无聊的恶作剧干什么呢?但明智可不是那种平白无故反复搞恶作剧的人。这场不知底细的化装秀,背后是否隐藏着惊人的意义?
不愧是黑蜥蜴,第一时间察觉了明智的意图。
“啊,不好!”
她一阵错愕,但还是不及逃走,橱窗里的人偶已一个个站了起来。原来不止服装,连人偶都被调了包。那些不是标本,而是活人。只是摆出了人偶的姿势,耐心等待时机。瞧,那些西装男子全握着枪,枪口不正对准这群盗贼?
就在一霎那间,随着“锵”的碎裂声,窗玻璃纷纷往下掉,西装男子从破洞里飞了出来。
“不准动,黑蜥蜴快束手就擒!”
这样的呵斥早就已经烂熟了。新时代的警察,反倒喜欢使用效果十足的缉捕台词。不消说,他们是明智先前就带进来的警视厅精英。
先前明智曾问众人,是否明白只有北村被绑起来的原因,其实是在暗示有警力来援。明智已经提前给警视厅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入口处的暗号,于是警员很容易就进来了。到了入口,他们第一个把守大门的北村解决了。当然,明智接着便与警方里应外合。一切都发生在阿润失踪期间,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马上逮捕黑蜥蜴呢?这显然是明智的指示,他希望让这场逮捕行动更有效果。看来刑警也不全是些不懂幽默的木头人。
可想而知,一定还有其他支援部队与水上署合作,联手追缉海上的贼船。如今,黑蜥蜴的部下与船上的余党,肯定是一个不留,被一网打尽了。
没多久,地底的余党也屈服于刑警的枪口之下。这些莽汉凶残是凶残,但碰上噩梦般的突袭,恐怕也无力招架。当然,裸体的阿润也不例外。
然而,不愧是首领,只有黑蜥蜴及时明白过来西装人偶的把戏。她敏捷地甩开抓住她手臂的警员,像飞鸟一样,逃进了走廊深处的房间,并从里面反锁了。
作为地底王国的女王,她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束手就擒,也不允许受绑缚的屈辱。虽说终究是无法逃脱的命运,但她想把自己关进密室里,果决地自我了断。明智小五郎察觉她的意思,随即离开乱哄哄的现场,独自赶到她地道底的房间。
“喂,开门,我是明智!我有话想对你说,请开门!”明智焦虑地喊道,室内传出虚弱的回答:
“明智先生,若只有你一人……”
“嗯,只有我。快点儿开门。”
传出了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了。
“啊,晚了一步……你服下毒药了?”
一踏进房里,明智急急问道。黑衣妇人勉强应了门,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倒地不起。
明智跪坐着,将女贼的上半身扶到自己的腿上,试着减轻她临死前的痛苦。 “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安心睡吧。因为你,我曾面临生死交关的险境。但对我的职业来说,也算一番难得的经验。我不再恨你,甚至有些同情你了……啊,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虽然你费尽苦心,我仍会带走岩濑先none生的‘埃及之星’。当然,这是要物归原主。”
明智说着从口袋取出宝石,举到女贼面前。黑蜥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
“早苗小姐呢?”她温顺地问道。
“早苗小姐?哦,你是指樱山叶子吧。放心,她和香川一起离开了,这时候应该正受到警方的保护。那女孩也吃了不少苦,回到大阪后,我会要求岩濑先生好好答谢她的。”
“我输给你,输得一塌糊涂。”
不止在双方的较量中落败。言外之意,她在其他意义上也输给明智了。说完,她不禁啜泣起来。她的双瞳已经开始涣散,眼里不断滑落泪水。
“我躺在你怀里呢……好开心……从未想过能够死得这么幸福。”
明智并非不懂她的情意,对那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也非毫无所觉。只是,他无法回应。
女贼垂死前的表白像一团谜一样难解。难道,她在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深深爱上了眼前的仇敌?所以,在黑暗的海上水葬明智时,她才会情绪崩溃,号啕大哭?
“明智先生,再会……临别之际,方便答应我一个请求吗?请你吻我,吻我……”
黑衣妇人的四肢不住痉挛着。终于来到最后一刻,她虽是女贼,但明智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可悲的请求。
明智默默无语,轻轻将嘴唇印在黑蜥蜴冰凉的额前,吻在了曾经要杀死他的杀人魔鬼的额头。女贼浮现出满足的微笑,笑意凝固在脸上,而一代魔女黑蜥蜴终于不再动弹了。
这时,逮捕了逆贼余党的一干警察蜂拥而入,不经意看到这一幕匪夷所思的情景,全愣在门口。原来,被冠上魔鬼封号的刑警也有感情,他们受到这无法用语言说明的神圣氛围的感染,半晌无法言语。
震撼了整个社会的女贼黑蜥蜴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枕在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膝上,带着满none足的笑容,离开了人世。
再一看,也许是先前为了挣脱警员逃走时用力过猛扯破了衣袖,她裸露的美丽手臂上趴着一条黑蜥蜴,那刺青依旧栩栩如生,仿佛为与主人别离而伤悲,幽幽地、幽幽地蠕动着。
脚注
- ↑ G街及后文U公园、T大学、S站等,分别应指银座、上野公园、东京帝国大学、品川(或新桥)车站。且不说后文提到的黑蜥蜴的手下就职的T大学,后面的大阪天王寺公园也用T公园称之,连一些无关紧要的地名都用字母替代,这可能是《日出》杂志的要求。但奇怪的是,“京桥”这个地名却不用字母替代。
- ↑ 日本的舞厅兴起于大正末年,昭和十五年(1940)被禁止。凡购买白天十钱、夜间二十钱的入场券,就可以和专门的舞者共舞一曲。当时知名的舞厅有京桥的东京舞蹈研究所、人形町的联合舞厅、赤的佛罗里达、新宿的国华、饭田桥的饭田桥舞蹈场等。
- ↑ 原文为“クラヴアット”(cravat),是法语中的领带之意。领带于江户末期引进日本,直到明治初年,才普遍以英文“ネクタイ”(necktie)称之。
- ↑ 原文为“男ボ-イ”(BOY),是为了区分女侍的“女ボ-イ”(女BOY),二者都是明治时期的说法。《新词字典》说“在意指男孩的BOY上冠以‘女’字,看似可笑却也是新时代语的独特之处”。
- ↑ 一种染布法,据传是江户时期的元禄年间,由宫崎友禅斋独创的。纤细华丽的花纹为其特色。
- ↑ 松旭齐天胜(1886—1944),本名中井胜,日本女魔术师。于欧美巡演期间,博得广大人气,大正至昭和初期被封为魔术女王。一九三八年退休,一九四〇年由侄女承袭名号。乱步于一九二七年的流浪旅程中,曾“在上州某町巧遇天胜一团演出,颇感怀念,便于途中下车”。
- ↑ Calmotin,是武田制药所的药物α-monobromisovalerianyl-carbamide的商品名称。一九〇七年由库诺鲁公司以“布罗马拉尔”为商品名发售,是早年广泛使用的舒缓镇静、催眠剂。白色结晶粉末状,内服零点五至零点八克,半小时内就会产生倦意,药效可持续三至四小时。致死量为十至二十克。
- ↑ 明治初期,只有警部以上的级别允许佩剑,而巡查直到明治十六年才允许佩剑。一般警官佩军刀,行走时发出锵锵声,但作为武器不太实用。二战后,为维持治安,也准许警官带刀,手枪也是。当时在警视厅,以二十五人一把的比例发配手枪。为了实现全员佩枪,装备由军刀改为手枪和警棍。一九四六年六月持枪比例上升为每三人一把,同年七月举行返还佩刀典礼。此外,八月起警官正式佩用警棍。而一九五〇年一月十日后,每位警察都能借到手枪。
- ↑ 南美原产的桑科高木,质地坚硬,上有蛇形纹路,是珍贵的拐杖原料。
- ↑ 歌舞伎《于染久松色读贩》剧中,原则上由女主角演出阿染、久松、未婚妻阿光、阿六、贱女阿作、女佣竹川、阿染的母亲贞昌等七个角色,需要快速乔装的技能,俗称“阿染的七变化”。
- ↑ Adalin,成分为二乙溴乙酰脲,乃非巴比妥酸诱导体的安眠药。一九一。年由拜耳公司开发,取名“阿达林”。白色结晶性粉末状,用于安眠,一次剂量约零点五至一点五克。据说一次服用十至十二克也不会致死。
- ↑ 一种传说中的疾病,据闻灵魂会脱离身体四处游荡,且病患将亲眼见到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西方所谓的Doppelgnger (替身)。依随笔《怪谈入门》 ,乱步知道最古老的文献是中国的《搜神后记》。其传至日本后,被许多怪谈书提到。
- ↑ 外形呈长方形,一栋房子隔成好几户合住。如果连着大宅院建造,通常是给佣人住的。
- ↑ 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本家或政治家的家中,边帮忙打理家务边做学问的学生。
- ↑ 乱步初期的短篇代表作。在《吸血鬼》中,与《人间椅子》 (1925)相同题材的小说也给了罪犯灵感。
- ↑ 乱步战后的作品《影男》 (1955)中有这么一段:西方有个故事,一个无所不能的聪明人,接连解决了国王出的难题,并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一回,国王要求他在晚上偷出他身下的床单。于是,聪明人串通侍女,在厨房调出像咖喱一样浓稠的黄色液体,悄悄洒在国王的床单上。国王半夜醒来,惊觉腰际一片湿黏,起身查看后,发现床单沾满黄稠液体,不禁暗想:哎呀,我竟然出这种洋相,好臭呀。最后,国王忍不住捏着鼻子,卷起被单扔到窗外。第二天清晨,聪明人呈上捡到的床单,禀道:“如您所见,我已顺利得手。”文中提到的应是指这个故事,可惜出典不明。
- ↑ T公园是指一九○九年在第五届国内产业奖励博览会的场地东侧兴建的天王寺公园,一九一五年,坐落其中的天王寺动物园开园。一九一二年,在剩下的空地上建游乐场“新世界”,北半部是以通天阁为中心的闹区,南半部则兴建游乐园露那公园(1923年关闭)。通天阁的造型融合巴黎凯旋门及埃菲尔铁塔,广受欢迎。一九四三年发生火灾后,配合政府征收政策而拆除。一九五六年,由日立制作所出资,重建现在的高约一百零三米的通天阁(原先高约七十五米)。新世界十分热闹,曾被比拟为东京的浅草六区。
- ↑ 大概是指堺筋。这是从大阪市北区天神桥一丁目至浪速区惠美须东三丁目,长五点二公里的大马路,在上文的第五届国内产业奖励博览会时期整建,并于一九一二年开设市电。沿途坐落着许多百货公司,是大阪经济中心,但其后的地位被于一九三七年修建完成的御堂筋取代。
- ↑ 又称雨纸门,上头涂了油,具有防水性,安装在窗户的外层使用。
- ↑ 一种用于制作衣物、寝具、坐垫的实用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