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殇飞时·第十章

拾

【闻听福州港东北七百里处，有九仙之山，其地多鲛人，现为广成派在东南海外一福地也。广成派祖庭在西北崆峒山，传承至今凡历三千年，门徒支派流播极广，除祖庭以外，另有数处灵山福地以供各支派弟子修行……】

曲青戈合上自己的日志手札，其上最后一段记录已是数日前所写。当时他们一路游历，来到东南沿海的福州城，一边打听九仙山的奇闻异事，一边游玩品尝城中美食，竟忘了此地的天玄教信仰也很繁盛。等到下榻的客栈被信众团团围住，他们才慌忙奔向港口——五人法术了得，却万不能对无辜百姓下手，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幸而遇见一位手持羽扇的年轻公子，将自己乘坐的小船借给了他们，还指点他们，往东北方向出海暂避。

【回想出海当日，千余信众闻风而来，人群聚集港口，东向而拜，“少主留步”之呼声响彻港岸……小黎见状落荒而逃，至今落落寡欢，幸有毓卿等软语宽慰，稍作开解……】

好在，海上风光之奇幻瑰丽，总算让两个孩子打起了一些精神。趁着风平浪静，曲青戈提笔回忆，那日遇见的羽扇公子神态举止大异常人，再去详查借来的这条小船，船行迅捷、无风自动，显然是被人施过了法术——想起广成派海外福地的传闻，曲青戈恍然大悟，知道那位羽扇公子定是来自广成派的道友，其乔装借船，又令船舶自行，大约便是邀请他们前往九仙山的意思了。

【吾等自携小黎下太华山以来，甚少在各大宗门逗留，以免给别家道友徒增烦恼。然广成乃三千年名门，纵此地沿海多受天玄教影响，九仙山亦可超然世外，今既有此机缘，恭敬不如从命，或可寻知当日借船道友乃何方神圣……】

然而真到了广成派，也得到了道友们的热情款待，曲青戈却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否出了大错。他斟酌再三，也想不出应该怎样记录今天这桩奇事，这时正好瞧见毓卿带着两个小鬼从海边捡贝壳回来，不由招手道：“嗯……”

虽然已经结伴游历了好几个月，但他好像还是没找到和毓卿交谈的正确方法，即使他明知道，毓卿加入此行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自己。

幸好，松萝仙子聪明剔透又善解人意，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竟也有了一些不用开口的默契。这时见他略有些窘迫的样子，便抿嘴轻轻一笑：“你问慕白他么？他一早就去斋食房里磨着了，只怕这回，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自暴自弃的。”

黎觞羽聚精会神地拨弄着篮子里的贝壳，狄清洛则在一旁幅度夸张地点着头，曲青戈见状一声长叹，连肩膀都垮了下来。

此时，广成派·九仙山的斋食房中，许多火头仆役正在烧火做饭。他们负责为整个广成派供应斋饭，除了领头的几个食修弟子，绝大多数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另外还有一些广成派养育驱使的灵兽。

苏慕白一身白衣，猫在主厨的炉灶旁，脸上挂着惫懒的笑容：“和我结缘吧，真的，我保证不亏待你——喏，这是我师尊羽千雪亲传予我的姑射鼎，用来温养本门秘传的‘千山暮雪丹’，有它助你调制药膳，必定功效大增，延年益寿。我用它来和你缔结‘参商锁’，绝对是一片真心，半句虚言都没有，好人儿，你就答应我吧。”

他话一说完，忙碌而喧闹的斋房似乎骤然安静了一瞬。然而苏慕白浑若未觉，越发凑上去，抓着“他”的手夸张地摇了两摇：“我这真的是件宝贝，和我结‘参商锁’你绝对不亏，不信，你先拿去试试。”

不知是谁轻轻咳了一记，四下里传来一片低低的笑声。被他唤作“好人儿”的对象终于忍耐不住，抬起头来粗声道：“苏道友，我看你是吃得太撑，非要消遣俺老龟么？”

眼前这个秃头、圆肚、粗腿的黑脸大汉，背上还背着一个厚厚的龟壳，正是广成派斋食房的掌勺大厨，原形乃是一头东海大鳌，弟子们都管他叫作“火头鳌叔”。自从广成派在九仙山建立这处福地，他就自愿化作人形，来到斋房中帮厨，以此交换一些有助修行的丹药饵料。虽也勉强称得上“以食入道”、灵智已开，但无论怎么看，也不像那风度翩翩、天然俊俏的苏剑侠的同修道友。

坐在海边的椰子树下，曲青戈又一次叹了口气：“这么说，苏老弟看中的真是那个厨子大叔吗？”

与他并肩而坐的松萝仙子含笑不语，狄清洛正带着黎觞羽上树摘椰子，闻言抢着回答：“真的是！我和阿羽偷偷找广成弟子打听过了，那人千真万确就是斋食房里掌勺的大厨，连一天广成剑法也没有学过的。”

“不要练剑的，这倒确然合乎苏老弟的标准。”曲青戈无奈道。

狄清洛咯咯直笑：“也不是女修，苏哥哥真是言出必行。”

曲青戈呆呆地望着海面，在沙地上以指作笔，划了个大大的“鳌”字，方才又道：“可是以‘参商锁’结缘，说到底只是一种修行之法，求的是修正前世遗留的种种错失……苏老弟真的，前世和那火头鳌叔有什么未曾解决的问题吗？”

松萝仙子终于笑出了声：“这可说不好，虽然今生是鳌，但前世、前前世也说不定是人是妖。又或许，慕白的前世就是这东海里的鲛人，欠了人家大鳌一饭之恩未还，也未可知啊。”

“不错，还是松萝仙子最明白我。曲土匪，你就是这么不解风情，难怪总遭人家嫌弃。”

远处，一位白衣少侠红光满面，衣袂带风，正是在斋食房磨泡了好几天的苏慕白。只见他走到近前，挨着曲青戈坐下，喜滋滋道：“走遍大江南北，总算让我挑中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你认真的啊？”

“怎么不真？曲土匪，我看你就是太狭隘，见到人家是鳌精化形，就先存了门户之见。”

“他连门派也没有，哪里来的‘门户之见’啊。”饶是曲青戈天性稳重，也不由得替自己叫起了屈，“我提醒你啊，‘参商锁’契约绝非儿戏，一旦结缘，想斩缘可没有那么容易。我是怕你一味和羽师赌气，走到了修行的歧路上去。”

听到师尊名讳，苏慕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半晌才道：“那什么才是正路，什么才是不要赌气呢？我在大漠上住了一十七年，突然有一天，就得出门去找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要找的人，现在我已经走了这么远，还是想不明白，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师尊她满意？”

曲青戈还在怔愣，松萝仙子已经隔着他，柔声劝道：“师长为爱徒考虑打算，自然都有她们的道理。我们功力未至，看不到她们那么长远，但是羽师如此吩咐，是不是为着你好，你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啊。”

“我的心里……”苏慕白忽然收了声，低落道，“嗯，我师尊本领最高，对我最好，这我当然清楚了。我从小就没了父母，一向就只知道听师尊的话，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叫我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曲青戈：“那你还……？”

“哼，师尊只叫我找一个道友结缘，又没指定要找个什么样的。”苏慕白望着头顶那片和荒狼原一般湛蓝的天空，嘟囔道，“我就要找个一点剑法也不会，而且脸最黑、头最秃，一点也不温柔貌美的人！这也不算违逆了师尊的意旨。”

曲青戈掩面长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那，你还真的把你的姑射鼎留给人家了？”

“那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这里，苏慕白重又得意起来，“我让他先拿去试着，做上一顿药膳再说——若果然觉得好，再拿他的信物和我交换也不迟。”

“既是食修，只怕一试就知道这鼎的厉害。”毓卿点头，“那他要还你一件什么信物呢？”

“嘿嘿，当时，他见我诚心送鼎，终于意动，答应只要这顿药膳做得好，就用他家里祖传的一面古镜与我结缘……”

“古镜？什么样的古镜？”曲青戈问。

“是呀，长什么样子，他给你验看过吗？”不知什么时候，狄清洛两人也从椰子树上溜了下来。

“看过，那是一面正经的东海水晶镜，应该很有些年头了，听说是大妖帝江的收藏。”苏慕白回忆道，“大妖帝江巡游四海之时，火头鳌叔的先人曾经追随过它，这面水晶镜就是当时帝江给的赏赐。这面镜子在鳌族手里不知传了多少年岁，鳌叔修为有限，不曾动用，现在用来交换我的姑射鼎倒是正好。”

听到这里，狄清洛坐直了身子：“大妖帝江的水晶镜？那镜子背面，可有什么铭文没有？”

“有倒是有，但都是妖族文字，我也不能全认得。”苏慕白道，“镜子背面画着一头饕餮，正在一处宴会上大快朵颐……宴会上的其他宾客大多是妖，看着饕餮大吃大嚼，似乎十分惧怕……”

狄清洛一拍大腿：“那就是了！这叫‘吞食四海水晶饕餮镜’，我在牧荑真人的藏书上读到过，它最初的主人就是一头饕餮，为了纪念自己吞吃过许多人兽和小妖，特意铸造此镜作为炫耀，后来，这饕餮被大妖帝江收服，镜子也就献给了帝江……”

“竟然是它。”毓卿也皱起了眉头，“我也听过这个传说。这面镜子因‘食’而成，在食修之中颇负盛名，然原主贪食成性、血债累累，后来又在大妖手中辗转收藏，恐怕沾染了很强的妖性，总之不是一件吉祥之物……”

苏慕白想了想，正色道：“那面镜子十分古老，上面确实缠绕着妖气，只因它是鳌叔传家之物，我才没有多想……既这么说，咱们得赶紧回去看看。”

众人各驭法宝，赶回广成派的斋食房。老远就闻见了一股夹着血腥气的药膳异香，不久前还被苏慕白纠缠着要结缘的火头鳌叔，如今化出了鳌精本体，个头足有几间斋房那么大，嘴里生出了异常邪异的利齿，背甲、指爪的形状也甚是怪异，细细一看，那张挂满血肉的大口里正在不断喷吐着一种凶煞至极的黑气。

而斋食房中，现在已看不到一个活口了——大鳌手口并用，正在咀嚼着一个广成弟子新鲜的五脏，看那兴奋的样子，竟和水晶镜背面雕刻的饕餮形象十分相似。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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