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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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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02更新
最新编辑:毛熊D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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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1-09-02
最新编辑:毛熊DTA
冥冢
原著:GregBear 翻译:Xerron
“一个人的心灵平静不过是对内在和对外在事物之间平衡。”
——衣钵,宣教士篇之第五箴言
先行者的故事——我的族人的历史——已屡经传颂,在孜孜不倦的口耳相传过程中一再地被理想化,理想化到原貌尽失,我几乎已不认得了。
其中固然有某些理想与事实相符。先行者确属复杂,其发展程度远远超过所有其他的帝国,而其强大的势力更是烜赫一时,几乎难以衡量。我们的居境跨越三百万个肥沃的世界。我们的科技与物理知识均已臻高度成熟,至少从先驱那个时代以来便已奠定了基础,有人说,是先驱按着自己的形象塑造出我们,并用他们的呼吸来赋予那些形象活的生命。
身为三部曲之首卷,这部分的故事主要可归纳出四大主轴:旅程、勇气、背叛、与命运。
我的命运——身为一个愚蠢的先行者之故事——因上苍的捉弄,而在某个夜晚与两个人类的命运,以及一个伟大军事领袖悠久的生命轮廓相交织……那天晚上,我亲手种下了这个机缘,成为引爆洪魔最后一波可怕祸害的契机。
因而才有以下这则故事,我要说的全是千真万确的。
第一章
太阳系,从伊多姆星到艾德-特瑞尼星
船上的船员终于将火势围堵起来,松开了蒸汽引擎,并从水里取下卡利奥普女神风笛。在一阵喀嚓声以及痛苦的呻吟声后,汩汩的发条声终于沉寂下来;一开始就运作得不太顺利。
二十公里外,德嘉蒙金火山口的中央升起一块垄起的山巅,穿过蓝灰色的阴霾,突兀的轮廓被夕阳微红的金色余晖映衬得更加分明。孤单单的一轮明月升了起来,冷冷清清的月光将我们的船后方照得通明。火山口里堰塞成一口内陆湖,在船体周围泛起了阵阵涟漪,却完全不像是浪潮或风吹在水面扬起的水波。在这些波涛和旋涡底下,除了闪闪发光的落日和月光的倒影外,还有杈丫蟠屈的默斯在我母亲的池塘里,像苍白的莲花一样在水面上上下下地摆荡着。然而,这些状似莲花的东西并不是袅娜纤巧的花朵,而是浮游在水面下的浅水处,长在肥厚的茎状物上的沈睡的水怪。宽十几米的默斯水怪,在肥厚的肌肉边缘长了一圈黑色的牙齿,每一颗都足足有我的前臂那么长。
我们航行过这片被防御心极强、会自我复制的水怪所横行着的花园。它们覆盖了这个火山口的整片被水淹没的湖底,偷偷摸摸地潜伏在水面下,防御着它们的版图。行经的船只必须唱出摇篮曲,哄得默斯们彼此和平相处,才能不受干扰地跨越这片水域。事实摆在眼前,我们的旋律似乎是过时了。
我只知其名为查卡斯的这个年轻的人类从甲板的那一头跑过来,抓着他的棕榈叶帽,频频摇头。我们并肩而立,凝视着栏杆外,看着默斯蠕动着身子,在水中翻来复去。查卡斯——古铜色皮肤,几乎无毛,完全不像我的导师给我留下的人类兽性的形象——沮丧地摇了摇头。“他们发誓用的是最新的歌曲,”他喃喃地说。“我们不该在它们听明白前先行移动。”
我看着船头的船员们,一干人正在那里窃窃私议。“你向我保证过,这些是最好的。”我提醒他。
他睁大他那像抛光玛瑙的双眼凝视着我,用手轻拂盖住他脖子后面,剪成完美正方形的浓密黑发。“我的父亲认识它们的父亲。”
“你信任你的父亲吗?”我问。
“当然,”他回答。“难道你不是吗?”
“这三年以来,我还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亲。”我说。
“那对你来说很可悲吗?”年轻的人类问道。
“他送我到那里。”我指着黑色的天空中一个赤褐色的亮点。“去学习戒律。”
“嘻-嗄!”这个弗洛里安人——一个个头较小的人种,只有查卡斯的一半高度,蹦蹦跳跳地从船尾赤脚跑了过来,加入我们。我从来不知道有哪一个物种居然能彼此之间差异如此之大,却依然能保持如此相同的的智力水平。他的声音又软又甜的,用他的手指打了个微妙的手势。他止不住兴奋之情,就连说话的速度也跟着加快,快得我无法理解。
查卡斯连忙帮他解释。“他是说,你需要脱掉你的护甲。会打扰到默斯。”
刚开始,我不怎么愿意接受这个建议。不论是哪个专业阶级的先行者,终其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穿戴着护身盔甲。盔甲不但能保护我们的身体,还能提供医学上的功能。遇上紧急状况,盔甲可以充当紧急悬吊救护之用,直到先行者获得救援为止,甚至能暂时提供营养。成年的先行者还可以利用盔甲与集体智慧相连接,将先行者所有的知识传送过来。盔甲是先行者能存活这么久的主要原因之一。此外,还可以身兼朋友与顾问的角色。
我咨询了我的智仆,启动一个装在盔甲上的隐形的智慧与记忆储存装置——接着就会有一个蓝色人影浮现在我的念头深处。
“这是意料中的事,”她告诉我。“除了该星球的自然动力所产生的作用外,电场与磁场也会驱使这些生物动辄愤怒。这就是为什么行经该地的船只只能使用原始的蒸汽引擎来发动。”
她向我保证,盔甲对人类没有任何价值,而且她无论如何均会防止其滥用。船上的其它船员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我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敏感的时机。一旦我脱掉盔甲,电源当然会随之关闭。为了我们大家着想,我势必得脱得精光,或者几乎是全身赤条条的。我有些不甘不愿地设法说服自己,这只会让这趟行程更加令人难忘。
这个弗洛里安人已自顾自地开始动手,拿我们用来堵漏洞的芒草,帮我编起了芒鞋。
在我父亲的所有孩子中,我是最不可救药的一个。就这一点而言,并非全然负面的污点,甚至并非异乎寻常。有出息的见习者往往早年叛逆——大抵璞玉浑金均不免有五色错杂之痕迹,须经全面纪律之雕琢与冶炼,始得周正光泽。
但我的叛逆甚至远超过了我父亲如此盈溢的耐心,我拒绝学习,不愿依循着适当的先行者生长曲线而发展:进行强化训练,克绍箕裘,顺从我的专业阶级,蜕变进化到我的下一个生命型态,并且在最终成为成长三部曲的拥护者……臻至成熟的顶峰。
我对这一切都兴趣缺缺。我更感兴趣的是冒险以及历史宝藏。在我眼中,历史的荣耀更加璀璨耀眼;相较之下,眼前的现实似乎是如此的空虚寂寥。
于是在我的第六年结束时,我父亲已经被我的冥顽不灵惹得沮丧不已,再也无法忍受,他决定将我交换到另一个家庭,远在银河系的另一头,与我族人出生的猎户座复合星云距离不知凡几。
在过去这三年里,围绕着一颗黄色小星星的这包含八大行星的星系——特别是第四颗星,被称为伊多姆星的一个干燥的微红色沙漠世界——成了我的家。有人说这叫流亡。我把这叫做逃避。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远在他方。
当我到达伊多姆星,我的交换家庭的父亲遵循传统,给了我一副盔甲,并将他自己的一个智仆装配给我,来教育我新家庭的各种规矩。起初我还以为这个新任智仆会明显摆出教化我的那副脸孔——只不过是另一道束缚我的枷锁,苛刻而冷漠无情。但很快就证明了她不是如此,完全不同于我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智仆。
在我长时间接受辅导与军事化的训练,她对我循循善诱,追本溯源地找出我背叛个性的根源——但同时也以公正不阿的道理来向我展示这个新的世界,新的家庭。
“你是一个架构者,被送来与挖掘者家庭同住,”她告诉我。“挖掘者的专业阶级低于架构者,但他们灵敏、自负而坚强。挖掘者知道这世界的原始面与内在面。尊重他们,他们也会好好待你,把他们知道的一切如实传授给你,让你俱全了一个见习者需要增长的所有纪律与技能,再将你送回去给你的家人。”
经过两年大体说来无可挑剔的服务,指导我完成所有的再教育,同时以相当不着痕迹的冷幽默来化解我如此驽钝的个性,她居然还辨别出我的问题有一定的模式可循。她的反应往往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说到我这位智仆的奇特品味,第一个迹象就是她居然打开我交换家庭的档案。智仆必须负责维护所有的记录与智库,让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均能轻易检索到其可能需要的信息,不论年代有多么久远、或是内容有多么晦涩模糊。“挖掘者,你知道,必须深入钻研。那些你们口中的宝藏经常是透过他们发掘出来。他们协助有关当局恢复、记录、并解决问题……然后继续前进。他们不会特别追求新奇,但他们发掘的那些记录有时也很稀奇古怪。”
我有不少欢乐的时光就是在研习这些旧记录中度过的,同时也学到了更多关于先驱的流风遗迹,以及先行者历史的考古学。
在这里,我学到了在其他地方遭劝阻或被遗忘了的稗官野史——不见得有实际确凿的证据,而是从有的没有的奇怪的事实所推论出来的。
而就在翌年,我的智仆对我进行了一番测试与评断。
一个干燥而尘土飞扬的日子,当我沿着平缓的山坡,安步当车地爬上伊多姆星上最大的一座火山,想像在这广袤的火山口里隐藏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足以挽回我在家人眼中的地位,并证明我的存在——我经常毫无意义地陷入神游太虚的状态——她居然以一个令人震惊的方式打破了智仆应该谨遵的规矩。
她坦承,在一千多年前她曾经担任智库长的随从。当然,我十分清楚这位最伟大的造物者。我并非全然蒙聩无知之徒。造物者——生物与医药之专家——位阶在架构者与挖掘者之下,但在武者之上。最高等级之造物者系创世者。有史以来只有三位造物者曾经荣膺创世者之最高头衔,智库长就是其中之一。
在被从智库长手中交易到我的交换家庭,作为概括性文化交流的一部分时,就应该删除掉智仆内存与智库长相关的那段期间的记忆;但现在,她的过去完全被唤醒了,她似乎已准备好与我一起搞阴谋。
她告诉我:“距伊多姆星短短几个小时的航程外还有一个世界,不论你想要追求些什么,或许都可以在那里一偿宿愿。九千年前,智库长在这个星系建立了一个研究站。至今仍然是挖掘者之间议论纷纷的一个话题,他们当然不同意这个做法。因为生命往往是更加奥秘难解,而不仅仅是岩石或气体就可以穷尽的。”
该研究站位于这个星系的第三颗行星,一个被称为艾德-特瑞尼星的世界:这个被遗弃的地方,默默无闻,与世隔绝,是被称为人类的一个式微的物种之起源地,及其遗民最终据守的保留地。
我的智仆似乎是出于比我自己更离经叛道的动机。每隔几个月会有一艘太空船从伊多姆星输送用品到艾德-特瑞尼星去。她并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可以在那里找到些什么,而是透过提示和线索来让我自己做决定。
在她的帮助下,我好不容易通过迷宫般的走廊和隧道,来到了运输平台,又偷偷混进了狭窄的太空船,并重新设定代码,来掩饰多了我的额外重量——终于瞒天过海地飞往艾德-特瑞尼星。
这下子我不仅仅是一个叛逆的见习者。我已经成了一个劫机客,一个海盗……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要走私一个人居然这么容易!这未免也太容易了吧,我不太确定。
不过,我不相信智仆会把一个先行者往陷阱里带。这与它们的设计、它们的程序——它们本质的一切——相悖。智仆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忠于它们的主人。
我未能预见的是,我不是她的主人,从来就不是。
我不情愿地脱下盔甲,松开躯干部分的护具,然后是肩膀和手臂的护甲,最后是护腿和靴子。我的胳膊和腿上稀疏苍白的绒毛像针扎入皮肉般的疼痛。我的脖子和耳朵也突然痒了起来。然后,像传染似地全身奇痒难挠,我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理会。
盔甲瘫落在甲板上,就像一具松开了的模具,依稀可以看出我的身体形状。我不晓得,智仆现在是否会进入休眠状态,或者会继续进行她自己的内部程序。这是我三年来头一次脱离她的指导。
“很好,”查卡斯说。“船员们会帮你好好保护它。”
“我相信他们会的。”我说。
查卡斯和小弗洛里安人——套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分别属于查曼纽人和哈曼纽人——爬上船头,加入已经站在那里的五名船员,低声地讨论着。因为只要音量稍微大声一点,不论是不是播放了正确的歌曲,都有可能引起默斯的不快,进而攻击船只。默斯讨厌的东西很多,尤其是痛恨无端的噪音。据说暴风雨过后,它们会气上好几天,害得船只接连好几天无法通过这个内陆海。
查卡斯回来了,摇摇头。“他们打算用古早前的一些歌曲,”他说。“默斯很少想出新的曲调。无非就是老歌一再循环。”
猛然一个倾斜,船身绕着桅杆转动,将我整个人摔在甲板上,躺在我的盔甲旁边。我付了这些人类相当优渥的报酬。查卡斯曾听过各种关于德嘉蒙金火山口奇奇怪怪的故事,比方说有些古老的禁区以及不为人知的秘密结构。
我对挖掘者的档案做了一番研究,使我相信艾德-特瑞尼星上很可能真的有宝藏,也许是最为炙手可热的宝藏:欧加农——一种可以启动所有先驱文物的装置。一切似乎都完全吻合——直到现在为止。我是在哪里走错路了吗?
在横跨六十光年的一段短途旅游,接着微不足道的一亿公里的旅程后,我可能就差我的最终目标这么临门一脚,却永远不得其门而入。
默斯冲破水面,来到我们的右舷,鼓起灰紫色的扇形肌肉,带状的水流倾泻而下。我能听到它们黑色的长牙正在啮咬着木制船体。
从伊多姆星到艾德-特瑞尼星的这段漫长而枯燥的旅程足足花上我四十八个小时,对于原本只是跨越这么短距离的例行性补给行程,根本没必要进入跃迁空间。
我过去不曾亲眼看过这个星球,第一眼就是透过补给太空船的舷窗,发现这个散发着绿色、棕色和深蓝色宝石般光芒的发光球体。北半球大部分掩没在云雾与冰川当中。身为这个星系的第三颗行星,这颗星球目前正处在一段深度冷却,浮冰面积依然在扩大中的期间。相较于早已过了不知有好几十亿年的伊多姆星,艾德-特瑞尼星这个天堂并未得到其该有的重视。
当然,这片天地是浪费在人类手上。我询问智仆关于他们的起源。她回答,根据先行者的研究,人类确实最早出现在艾德-特瑞尼星上,但也许是为了逃离早期先行者的控制,人类早在五万多年以前就已经将他们的星际文明沿着银河臂向外扩展。那些时代的记录因而相当稀少。
补给太空船降落在马洛提克——最大的人类聚集地——北部的主研究站。该研究站完全自动化,空无一人,只有一家子狐猴,居住在这个荒废已久的军营里。似乎文明世界早已遗忘了这个地方。我成了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先行者,这样倒也挺好的。
我踏上最后一块绿地,穿过这一片荒凉的草原,在中午时抵达该城市堆满垃圾的郊区。
马洛提克,位于两大河流的交汇处,拿先行者的标准来看,几乎算不上是座城市。有木棚子,有泥屋,有些三、四层楼高,林立在小巷的两边,这些小巷又有分支连接到其他的小巷,蜿蜒曲折,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这种拥挤而原始的简陋小屋向四面八方扩展延伸了几十平方公里。对于一个年轻的先行者而言,本来是很容易就迷失在其中。幸亏我的智仆以其娴熟的技巧无误地引导我,让我不至于迷路。
我在街头俳徊了几个小时,纯粹是出于一个未成年人对此地居民的好奇心,没别的原因。我走进一个不断冒出难闻气味的地下通道入口。一群衣衫槛礼的小孩夺门而出,将我团团包围住,高呼着:“只有在这样一个家伙的眼里,才会认为马洛提克的这些……回顾死者!保存在朗姆酒与蜂蜜里的古代王与后!他们已经等了你好几个世纪!”
虽然我隐约感到一阵剌痛,但我没去理会这些野孩子。没一会儿之后他们就走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似乎这些穿着粗鄙,蓬头垢面,步履蹒跚的人类对先行者并不陌生,却一点也不尊重。这并没有对我的智仆造成任何影响。在这里,她说,智库长对基因设下了规矩,包括对先行者要温顺,对陌生人存有戒心,至于其他人则自由审酌。
马洛提克的天空经常有各种大小和颜色的原始飞船出没,一些外表真是可怕——几十个红色、绿色和蓝色热气球绑在一起,吊挂着一个个用芦苇编织的平台,载满了商人、游客和观众,以及一些较为低等的野兽,我猜这些野兽最终注定沦为盘中餐。毕竟人类是肉食生物。
热气球平台提供定期而令人目不暇接的运输工具——因此,我的智仆指示我购买通往市中心的船票。当我指出我手上并没有货币时,她引导我到附近的一家分局,找出藏在那里的一叠古币,应该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但始终并未被人类发掘。
我守在一个高架平台上,并向一个满脸怀疑的人员付了车资,不屑地看着那一叠古币。一顶又高又圆的皮草大礼帽半掩着他窄细的脸庞,一对小眼睛飞快地转来转去。只有在与隐身在一个柳条笼后的同事讨论过后,他才终于愿意接受我的付款,让我登上了下一班摇摇晃晃、吱吱作响、仿佛比空气还要轻的交通工具。
这一趟行程整整花了他一个小时。随着夜幕低垂,热气球平台终于抵达市中心。迂回的街道上处处高挂着亮晃晃的灯笼。隐约可见长长的黑影。我被这些类人猿的气息团团包围住。
到了马洛提克最大的市场,我的智仆告诉我,在过去这些年,这里曾出过不少的人类向导,其中有些可能还知道如何找到当地传说中心的路线。再过不久就是人类入睡的时间——我对这一点倒是毫无经验——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如果你想寻求冒险。”她说,“这里正是你最有可能达成梦想——却又最有可能不会送命的地方。”
在既像是人行道、又像是排水沟的杂乱小巷里,我在一家以古代河卵石砌成的店,找到了向导的女负责人。她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阴影中,凭借着吊钩上一根晃来晃去的蜡烛,我隐约看到一个异常肥胖的女人,罩在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袍中,那长袍尽管大得像帐篷,却透明到令人尴尬的地步,她毫不掩饰其怀疑之情,直愣愣地盯着我瞧。先是提出包括带我去参观死人为患的地下墓穴等令我十分反感的行程,最后她终于收下我手中仅剩的古币,然后送我进一道挂着破布的拱门,见该同业公会——据她说,或许能为我提供协助的一名年轻成员。
“艾德-特瑞尼星上确实是有宝藏,这位年轻的先行者。”她以悦耳的男中音补充说,“正如同你在经过仔细研究后所得到的结论一样。我有一个再适合不过的男孩,可以推荐给你。”
正是在这里,在这个又暗又湿的芦苇棚子里,我见到了查卡斯。他一团蓬乱而又油腻的黑头发,古铜肤色,而又半裸着身体,说实在的,这个人类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讨喜。他一直怔怔地看着我,仿佛我们曾见过一般——抑或他只是一直在寻找我盔甲上哪个脆弱的环节。“我喜欢解谜。”查卡斯说。“我也在寻找失落的宝藏。这正巧是我的嗜好!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知道,人类这个较为低等的生物虚伪诡诈,性喜诈骗。不过,我的选择不多。手上的资源更是有限。几个小时后,他带领着我,穿过漆黑的街道,来到住满了哈曼纽人的另一个社区,并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伴,一个满嘴灰色毛发的弗洛里安人。四周被一群身材矮小的青少年以及两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我认为——给包围住,这个弗洛里安人鼓起的脸颊里还塞着晚餐刚咽进嘴里的一口水果和捣烂不成形的生肉。
这个弗洛里安人说,他的祖先过去常去一个环形岛,就位于一个被水淹没的大火山口的中央。他们把那里叫做德嘉蒙金·阿芙——巨人之水。他说,那里是一个很奇妙的遗址,依然残留有许多古代的东西。
“先驱那个年代留下来的?”我问。
“谁是先驱?”
“古代的大师。”我说。“比先行者还早的文明。”
“也许吧。反正很古早了。”这个弗洛里安人目光精明敏锐地看着我,然后他毛茸茸的手背拍了拍他的嘴唇。
“是传说中的欧加农吗?”我问。
查卡斯和这个弗洛里安人只是不置可否,不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性。
船员们散开,打开风笛箱的舱口盖。那个哈曼纽人——他的头几乎不到我腰部的高度——扭动着他高举的双手。在他娇小但灵巧的手指的帮助下,船员们将小小的风笛音栓插入另一套不同的木头架开口,然后重新设定拨弹和拉扯琴弦的机制,最后将弹奏出来的音乐往水中播放,连接上蒸汽管,重新上紧发条,有了供电后,这一切就启动了。
查卡斯走到船尾,依然是忧心忡忡的表情。“希望这些乐音能舒缓那些野蛮的花朵。”查曼纽人说,长茧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现在,我们只能等待,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个弗洛里安人跑到我们身边,蹲了下来。他一只手勾住他朋友裸露的脚踝。这个小个子的脑壳容量还不及年轻的查卡斯的三分之一,但我无法判断谁比较聪明——或者比较诚实。
在我追求宝藏的这一路上,我一心只专注研究远古先行者的纪录,至于人类的历史,我所知极其有限,浅薄到我都不好意思对我的向导透露。
一万年前,人类与先行者爆发了一场战争——结果战败。人类文明的核心因而遭到摧毁,人类自身退化,四处飘泊,凋零为许多种族,也有另一个说法,认为这是作为对人类的惩罚——但比较可能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天性崇尚暴力的物种。
智库长,基于某种原因,却是站在人类那一边。我的智仆解释说,无论是基于一种忏悔,或是在智库长的要求下——纪录模糊,史料不全,因而详情究竟如何已不得而知了——居境的议会要她接掌艾德-特瑞尼星,她将人类的遗民全送到那儿定居。在她的照顾下,其中有些人类固执地又重新演化了。我不能判断这个说法究竟是真还是假。因为这些人类在我眼中看来都是退化的低等生物。
从该血脉沿袭下来,超过九千年之后,二十多个不同种的人类从四面八方迁移而来,在这个水乡泽国的世界形成一个个部落。人高马大、肤色赭棕色的卡塔曼纽人散布在北纬地区,并且在大块的酷寒冰原区边缘出没。这些居住在冰川阴影下的居民用粗糙的纤维编织成布料,连同毛皮将自己包裹起来。距离这个内陆湖不远处,气势宏伟的山脉上,瘦骨瞬恂、体态轻盈的巴夏曼纽人在赤道区的草原上蹦蹦跳跳着,遇上任何的入侵者,就跃上长满荆棘的树木来躲避敌人。有些人选择建立原始的城市,仿佛在努力重建过去的辉煌——却只落得失败收场。
由于人类与我们在天生遗传结构上显现出强烈的相似性,一些先行者的前贤认为人类可能是我们的一个兄弟近支,同样是先驱所塑形并赋予生命。有可能智库长当初在掌管艾德-特瑞尼星时,就有意测试这些理论的真实性。
没多久之后,不论是进化还是退化,这块土地很可能在智库长的管辖下要少了七个人类——以及一个先行者。
我们坐在甲板上最宽的位置,远离船边低矮的栏杆。查卡斯将他的手指比成一个摇篮的样子,却怎么样也不肯教我。他做了个鬼脸,就像先行者的小孩子一样。小弗洛里安人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们。
默斯发出一阵悲伤而沮丧的呼啸声,喷出一道道水柱。它们喷出的水雾,闻起来就像腐烂的海藻味。从远处望去,这些包围着我们船只的生物像犯了傻似的,单纯得有些滑稽,比起远在一亿公里外优游在我养父宫殿玻璃墙里的栉水母来说,也没先进到哪里去。然而,它们彼此唱和——以柔和而悠扬的乐音在漫漫长夜里娓娓道来,然后静静地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中,彷佛睡了一般。
在极少数情况下,火山口的水面会爆发短暂的一场默斯战争,接连好几个星期都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遗骸碎片被冲上了遥远的岸边……
也许这些难得一见的水怪的数量其实多得惊人,不是一个见习者所能判断的。而这些水怪之所以来到艾德-特瑞尼星或许与智库长脱不了干系——她选定了德嘉蒙金火山口来孵育它们,目的也许是透过研究它们基因遗传上以歌唱来沟通如此奇怪的方式,来解决一些生物上的谜题……
莫非只是我的想像,还是船身下面的嘎嘎作响声,以及在我们船身周围翻腾的浪花真的慢慢平息下来了吗?
月已落,而星未沉,一时之间满天星斗。然后氤氤叆叇再度笼罩,汪洋一片将整个火山口隐没其中。
查卡斯声称,他听到细碎的海浪温柔地拍打在沙滩上。“默斯现在安静下来了,我想。”他语带希望地补充说。
我站起身来,打算取回属于我的盔甲,但一个魁梧强壮的人类挡住了我的去路,查卡斯对我摇了摇头示意。
船员们决定,现在应该可以拆除螺旋桨,重新发动引擎。我们又再次向前进。除了阵阵的燐火外,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视线顶多只到船边的栏杆为止。仅能看到的那一部分水面看起来风平浪静。
查卡斯和这个弗洛里安人在结束他的祷告时发出短促的一阵甜美的旋律,像是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如果我忠于我的成长经历,信守先行者的核心信仰,那么此刻的我应该要默想一段衣钵的诰诫,默默地复诵“动静举止十二律”,按照律动的模式伸展肌肉,直到我像一颗树苗一样地摆动……
然而此刻我在这里,追寻着虚妄的希望,与声名狼藉以及低等的生物为伍……我说不定还得落得在一个水怪磨牙霍霍的湖海中游泳,那发育不良的身体最后沦入虎口,被那没大脑的怪物碎尸万段。
或者被冲上这古老的小行星火山口中央一个神圣的海岛上,走在荒凉一片的海滩上——因为这里很久以前被纯净的冷水所淹没,以至于在水位退去后没有残留下任何一丁点的淤积物,景况荒芜而冷清。
这一切的一切充满了挑战、神秘、肆无忌惮的危险与美感。如果我够明智,还能有那么一点羞耻心的话,我依然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身为一个见习者,我在克绍父业上完全不及格,倒是与查卡斯学得更摸清门径。我甚至可以微笑以对,自恃高于人类一等。尽管跟着人类学习,我还是不禁在脑海中认为自己是比较高大强壮——就像我父亲一样,有着一张苍白的长脸,头顶生发,后颈的毛发染成了白色,只有发根依稀可见原本的丁香色,手指长可绕住什罗普瓜的周围而绰绰有余……强大到足以戳碎其强硬的外壳,并将之捏个稀烂。
这就是我的矛盾:我不信任与我家人和我的族人相关的一切,却仍然梦想着能蜕变进化为第二个型态——同时保有我年轻人的独立态度。当然,事实上似乎从来不会这样。
舵手重拾信心,大步走到船尾。“默斯认为我们是它们的同伴。应该在一灯芯绳的时间内,我们就可以抵达环形岛。”
人类计算时间是利用打上绳节的蜡芯儿,用上升的火焰就可以点燃。即使是现在,就有两个船员用简陋的棒子点燃灯笼。
在迷雾中,一个巨大的东西撞到船头。我发现自己身子跟着震了一下,急忙靠在缓慢摆动的船尾边,让自己站稳脚步。查卡斯猛地站了起来,喜得眉开眼笑。
“我们的海滩到了。”他说。
船员将一块木板往下放,架在黑色的沙滩上。那个弗洛里安人一马当先,蹦蹦跳跳地跑上岸。他在沙滩上手舞足蹈,捻指作声。
“嘘!”查卡斯警告他。
我又一次试图找回我的盔甲,那个身躯庞大的船员再度挡住了我的路。另外两个人慢慢走近,伸出双手,带我走向查卡斯。他耸了耸肩要我别多心。“他们担心,即使远在海滩上,还是有可能会惹得默斯生气。”
看来我别无选择,也只得作罢。如果我执意要回我的盔甲,要不就让他们现在杀了我,否则晚点也可能因其他原因而丧命。我们在大雾中鱼贯走下活动斜坡。船员们留在船上——连同我的盔甲。
我们一上岸,船身马上后退,并且转向离去,将我们遗留在蒙蒙细雨中,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只有三小包补给品——而且只有人类的食物。如果我捏着鼻子,也许还可以勉强充当果腹的粮食。
“三天后他们会回来。”查卡斯说。“时间绰绰有余,足够我们将这岛屿好好搜一遍。”
当船消失了,我们再也听不到播放歌声的隆隆泵声,那个弗洛里安人手舞足蹈得更加放肆。显然他欣喜若狂,乐得再次走在德嘉蒙金·阿芙的环状岛上。“这个岛将所有的东西都隐蔵起来!”他说,然后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并指着查卡斯。“男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跟他寻宝,只会送命,除非你跟着我走。”
那个弗洛里安人表情十足地蹶起玫瑰色的嘴唇,双手高举过头顶,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
查卡斯似乎完全不受那个弗洛里安人的批评所影响。“他说的没错。我对这个地方全然无知。”
终于摆脱了默斯,让我如释重负,所以也完全没有脾气。我早就知道人类不能信任;他们是低等退化的型态,这一点我毫无疑问。只是这片海滩让人感觉有些古怪,这座岛……但还是无法浇熄我满腹的希望。
我们往内陆走了几米,然后坐在一块岩石上,在潮湿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首先,告诉我们究竟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查卡斯说。“告诉我们关于先行者以及先驱的种种。”
在黑暗中,我只能看到棕榈树以下,海滩以内,除此之外就只能隐约看到破碎的细浪粼粼的波光。“先驱地广民众,国富兵强。他们在诸多太空划定疆界。据说在很久以前,他们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先行者。”
即使我们给自己取的“先行者”这个名字,也意味着继承衣钵的一个短暂而无常的地位——我们接受自己只不过是管理现存时间,继往开来的一个阶段。后有来者接续我们。来者不但是异于我们,而且更为优秀。
“那我们呢?”那个弗洛里安人问道。“哈曼纽人以及查曼纽人呢?”
我摇摇头,不愿意再帮这个故事添枝接叶下去——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相信。
“我来这里是为了了解为什么先驱会离开。”我继续说,“我们可能在哪里得罪了他们……甚至希望找出他们力量的核心,他们为什么如此强大,以及他们的智慧。”
“哦。”查卡斯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发掘一份大礼,好取悦你的父亲吗?”
“我是来学习的。”
“好证明你不是一个傻瓜吧。”查卡斯打开袋子,递来一小块用鱼油制作的质地扎实的黑面包卷。我是咽下去了,但是味同嚼蜡。我这一辈子一直被别人当成是个傻瓜,但是听到一个低等退化的动物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更加让我心中不是滋味。
我将一颗石子轻轻地弹向黑暗中。“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找?”
“天色太黑了。首先,生个火。”那个弗洛里安人坚持说。
我们收集了一些树枝以及半腐烂的棕榈果,并生起了一堆篝火。查卡斯似乎在打瞌睡。等他再醒来时,对着我咧嘴笑。他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望向无边的水面。“先行者从来不睡觉。”他注意到了。
这倒是真的——只要我们穿着盔甲。
“夜晚对你们来说很长,不是吗?”那个弗洛里安人问道。他将他的鱼油面包揉成一颗颗小圆球状,置放在玻璃状黑岩石的光滑处,排成一列。然后,他逐一将它们捡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塞进他嘴里,吃了一个精光后,又忍不住津津有味地舔舐他丰厚的嘴唇,并发出啧啧的声音。
“换这个方式比较好吃吗?”我问。
他扮了个鬼脸。“鱼面包太臭了。”他回答说。“还是用水果面粉做的最好吃。”
浓雾已经逐渐散去,但整个火山口上方依然是一片阴霾笼罩。就快要天亮了。我正面躺下,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平静。我是个傻瓜,我背叛了我血缘上以及专业阶级上所隶属的小队,但我内心平静。我正在做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Daowa-maad,”我说。两个人同时扬起了眉毛——让他们看起来像兄弟一样。Daowa-maad是一个人类用语,指宇宙的角力拔河。实际上翻译成先行者架构阶级的说法就是:“一旦你受不了压力,你就崩溃了。”
“你连这个也知道?”查卡斯问道。
“我的智仆教我的。”
“就是他衣服上发出的声音,”查卡斯告诉那个弗洛里安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一个女的喔。”
“她长的漂亮吗?”小个子问道。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回答。
那个弗洛里安人吃完最后一口捏成图球状的鱼油面包,扮了另一个夸张的鬼脸。他们的肌肉居然能扮出如此多种丰富的表情。“Daowa-maad。我们打猎,我们成长,我们生活。生活十分简单——我们就是如此。”他轻轻戳了戳查卡斯。“我开始喜欢这个先行者。告诉他我所有的名字。”
查卡斯深吸了一口气。“坐在你旁边的这个哈曼纽人,满嘴鱼油和酸臭面包味,他的姓是追日者。他的名字是晨间奋起者。他完整的名字是晨间奋起者·追日者·让路延伸。这个矮小的家优居然有这么长的一串名字。不过他喜欢被称为奋起者。就这样。报告完毕。”
“说的好,说的对。”奋起者满意地说,“我的租父在这里筑墙,来保护我们,并引导我们。”
“等到拂晓时分后,你就会看到。现在——太黑了。认识名字的好时间。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这位年轻的先行者?”
要让一个先行者对所隶属小队以外的任何人透露他实际使用的名字……而且是对人类,对着那个……对我的家人来说,好笑而又不可信任的骗子。
“新生之星。”我说。“新生之星·亘古永恒,零型态,见习者,从未接受过试炼。”
“还真是拗口。”奋起者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将身子凑近,露出斗大的嘴巴,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笑,显然大个子弗洛里安人乐不可支。“但抑扬起伏,铿锵有劲。”
我往后一靠。我越来越习惯他那飞快尖锐的声音。“我妈妈叫我新生。”我说。
“短点好。”奋起者说。“那就叫新生。”
“白天快来了。很快就会暖和起来,而且天色会变亮。”查卡斯说。“让足迹凌乱些。别让任何人发现。”
我怀疑,如果伊多姆星上有任何人想找我,或者智库长的哨兵决定从轨道上空、或是从无人机,或是低空飞行来监看我的话,无论我们如何掩饰行踪,们总会发现我们的。但是我并没有对我的同伴多说些什么。在造访艾德-特瑞尼星的短暂期间,我已经学到了一个重要的真理——越是在卑微、被压迫和绝望的处境当中,愚蠢的勇气更值得细细品味。
我显然是愚蠢的,但我的两个同伴现在开始相信我或许还算勇敢。
我们用海边捡来的棕榈叶扫开足迹。“离岛中央还有多远?”我问道。
“腿长的人,行程就短。”奋起者说。“沿途都有水果。不要吃。会让你落后队伍。全留给我。”
“没关系。”查卡斯偷偷告诉我。“说不定他会留一些给我们。”
“我们不打算上山。”奋起者说。他拨开茂密的丛林。“没必要穿越湖内湖。一团迷宫,重重雾气,呈螺旋状,还有一两处障碍。我祖父曾住过,在那里被水淹没前。”
越听越是稀奇古怪,幸好我心里早有个谱——同样是从我智仆那里听来的——在一千多年前这个火山口被水淹没,在湖中养“植”了默斯。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奋起者说,“两百岁。”
“对他的族人来说,他还只是个年轻人。”查卡斯说,然后挤唇弄舌地发出一个聒噪的声音。“个子小,活得长,记忆更久。”
这个弗洛里安人发出嘶鸣声。“我的家族生于斯,长于斯,在这个岛屿上随处可见。我们还会筑墙。在遇见我父亲之前,我母亲就是来自这里。要如何咂舌唱出鸟啾美声,以及干瞪眼吹哨子,就是她告诉他,然后他再告诉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知道这里有迷宫。”
“咂舌唱歌?”
“你很荣幸。”查卡斯说。“哈曼纽人往往不愿向外界透露这些真相。”
“如果是真的话。”我说。
现场没有人动怒。我所见过的人类似乎都相当厚脸皮。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先行者的话语对于他们认为属于他们的世界来说几乎没什么意义。
天色终于亮了起来,而且很快地就进入大白天。在几分钟之内,天空就从柔和的橙色,到粉红色,再转为蓝色。这座不是很高的丛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
在我短暂的人生中,几乎不曾经历过几个岛屿,但从来不知道会有哪座岛像坟墓一样地安静。
第二章
跟着这个矮小精悍的人类持续而迅速的步伐,我们穿越了短小的灌木从,经过一株株树干光秃秃呈鳞片状、顶上密布着如冠的硬树枝。树下的矮树林长的稀稀疏疏的,但十分整齐——简直是工整得太过分了。我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走道,如果有的话。
查卡斯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步,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仿佛随时准备好跟我们开玩笑。说到要解读人类的表情,我还不是很有自信。咧嘴露齿有可能是稍许感到有趣。也有可能是挑衅行为的前奏。
空气潮湿,太阳高挂,而我们携带的水——用一种粗茎植物当管子盛装——被晒得暖烘烘的,而且眼看着也快喝光了。哈曼纽人将最后一管水递给我。先行者不会染上人类的疾病——甚至如果有穿戴盔甲的话,任何疾病都不会染上——但叫我喝这暖烘供的液体,我还是喝得不甘不愿。
我的好心情逐渐褪去,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氛,我知道事有蹊跷,预料不到的事发生了……失去了盔甲,我只剩下连我都不知道是否能相信的直觉了。这一项古老的才能,天生原有的感受,因为科技的缘故,而一直被隠藏至今。
我们停下脚步,那个弗洛里安人察觉到我火气越来越大。“做顶帽子吧。”他交代查卡斯,扭动他的手指头。“先行者的毛发像玻璃一样。被太阳一照,整颗头就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查卡斯抬起头来,用手遮护眼睛,点点头。他打量了我一会儿,粗估一下我的脑袋尺寸,随即一溜烟爬上一根光秃秃的树干。爬到半途时,他剥下一根枯树枝的外皮,然后往下扔。
小个子见而色喜,噗噗了一声。
我看着查卡斯有如尺蠖一般,身体上拱,屈伸往高处爬。到了树顶,他从腰带上取出一把刀了,砍了一根嫩绿的树枝,同样是往下扔。接着他往下爬,爬到最后半截,一跃而下,着地时以弯曲着双脚、双手摊开的花俏动作收场。他得意洋洋地将一只手圈在嘴边,运唇吹出奏乐般的咩咩声。
我们驻足在树荫下,他开始编织我的头遮。先行者喜欢帽子——各种型态、专业阶级、以及小队都各有其专属设计的礼帽,只有在特特殊场合才能穿戴。然而,在盛星季节中会有一天,所有的先行者均穿戴同样款式的头饰。比起查卡斯最后递给我的,先行者的帽子庄严,也可爱得多。我莫可奈何地将帽子戴上——才发现居然如此贴合。
查卡斯双手叉腰,带着评判的神情打量着我。“不错。”他说。
我们继续走了几个小时,最后来到一面由精准切割的火山岩组合而成的低矮墙前。从上方鸟瞰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是一条在丛林里爬行的蜿蜒巨蟒。
奋起者盘腿坐在墙上,咀嚼编我帽子没用完的绿色叶片。他的脑袋瓜缓缓晃动,两只骨碌碌的棕色大眼睛左右转动,嘴唇用力向外推挤。哈曼纽人没有下巴——缺乏突出的特征,就这一点而言,查卡斯就和我的同类较为相像。但这个矮小的人类利用他优雅而灵活的嘴唇大大的弥补了这一点
“这是古人打造的,早在我祖父辈之前。”他边说边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石头。他将绿叶的残渣扔到一边,然后起身,在墙上站稳脚步,双臂伸平,保持身体平衡。“你们想办法跟上来。只有哈曼纽人才能走在墙头。”
奋起者沿着墙头走了一段。查卡斯和我跟在墙的两侧,沿途推开灌木丛,还要避开三不五时会出现的一些在陆地上生活、生性好斗的甲壳动物,挥舞着有力的双螯,霸道地挡在路中央。理所当然的,我差一点直接走过去……幸好我及时想起自己身上并没有盔甲,那一对对的巨螯足足可以钳下我脚上的一部分。我居然如此不堪一击,落得必须避开万物!投入冒险的兴奋感开始被消磨殆尽。这两个人类还没公然做出任何威胁性的举动,但我还能指望多久?
为了跟上那个矮小的弗洛里安人,我们吃足了苦头。
走了几百米后,墙垣开始出现支线,奋起者站在交叉路口上徘徊,研判眼前的状况。他的手臂往右一摆,然后我们又继续从后苦苦追赶。透过我们左侧较为浓密的树林,可以看到内陆的湖岸。原来我们已经横渡了环状岛。往更远处隐约可见位于中央的山峰,周围被环状岛屿的内陆湖包围住。整个就像是火山口内的一个箭靶。
我第一个就想到默斯水怪该不会也在这些水域里出没吧?
我越想越远,不觉神魂驰荡。说不定远古坚甲利兵的先驱派了一艘太空船,从太空坠毁于此,湖中央的高点就是火山熔岩在凝固前不断往内陆堆叠的结果。我开始后悔没能多花点时间聆听我养父关于植物如何形成与变迁的故事,除非可能藏有或挖掘出宝藏。否则我完全缺乏他身为挖掘者对于地质构造的热情。
有些先驱的文物因为年代久远,经过上亿年之后,早已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与保存该文物的地壳一并被拉入地底,然后再次经过火山爆发或火山口而被推上地表。亿年不灭……太迷人了。至于眼前,这些全派不上用场。
查卡斯放肆极了,居然用手戳我。我连忙退缩。“要是我还穿着盔甲,你绝不敢这么做。”我说。
查卡斯突然露出牙齿。是他变得越来越挑衅,还是这只是他表达善意的一种方式?我完全无从判断。
“这边。”奋起者跑在前头,远远地招呼我们。
我们闯过特别浓密的一片绿树,枝叶扶蔬,枝干呈艳红色。就在那个弗洛里安人伫候的位置,绵延的矮墙陡然中断。前方是一片平坦的白色旷野,一边是内陆湖,沿着湖岸形成一条黑灰色的湖滨线,而另一边则是丛林。湖中央的山峰逐渐映入眼帘,光秃秃地没有植物,像是一个死人的黑色拇指,从泛绿的淡蓝色箭靶中央戳了出来。
“好啦,年轻的先行者。”查卡斯说,突然从我后面钻了出来。我迅速转身,一时之间我真的相信他会拿着一把刀刺向我。但是没有——这个古铜色的人类只是指着白色荒原的对面。“如你所要求的。我们把你带来这里了。你可要记得,是你的错,不是我们的错。”
“这里什么也没有。”我说,一边望向平原的对面。如波浪般涌来的热辐射冲破荒原另一头的沿线,映成有如天鹅绒般细碎的微光。
“你再看清楚一点。”奋起者说。
在微光的底部,看似水域的一部分,事实上却是天空的折射。我再定睛细看微光底下,见鬼了,我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一排庞大丑陋的猩猩……白色的大猩猩,无疑是来自智库长犯下的荒唐事中的低级产物。他们来到此地,只看到这一幕海市蜃楼——当他镇定下来,才发现到这些不是活着的,而是完全僵硬的——一个一个似乎是用石头精雕细琢出来,然后被遗留在这片荒原上,显得格外醒目,像是棋盘上一个个棋子。
一阵冷风从黑色山颠往外喷放,将那上升的热浪吹开,而那些大猩猩似的图像倏忽不见了。
根本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一幕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弯下腰,掏起一把土。珊瑚红和白色的沙子混合在细微而坚硬的火山灰里面。整个区域依稀闻得到古代大火余烬的微微烟味。
我轮流看着两位人类向导,无言以对。
“走吧。”奋起者提议。
走到白色旷野中央花了我们比预期还长的时间,但我随即领悟到,我们正走在一大片的阻隔板上——利用几何失真让图案变形的伪装装置,来保护这个地方——否则最起码也是一个透过幻象的保护,达到让外来者眼睛昏花,心绪迷乱的眩惑板。
显然很久以前,有一位先行者认为应该将这片荒原隐藏起来,谢绝那些好事之徒的狎近玩弄。我用手遮护眼睛,抬头望向蓝色的天空。这意味着,有了这层伪装设备,很可能从上空也无法窥见一斑。
看似只要几分钟的行程,不知不觉就走上了一个小时。我们无法一直沿着直线前进,很可能其实是绕着圆圈走。然而,我们还是不曾放慢脚步。我穿着一双不合脚的人类的凉鞋,嘎扎嘎扎地踩过地面。坚硬的砂粒陷进我敏感的脚底,甚至钻进我脚趾间。
那两个人类表现出极大的耐性,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当光着脚丫子在沙堆上走来走去的小矮人受不了炽热的沙子时,查卡斯便将哈曼纽人扛在肩上。
我们喝光了最后一管水。奋起者发出无可奈何的嘶鸣声,将水管往旁边扔,接着回头望向我,用一只手忽而罩住、忽而露出眼睛。我以为这是他的尴尬表情,但他又做了一遍,然后用一个严厉的眼神投向我。
查卡斯解释说:“他要你把眼睛罩住。这样会有用。”
我遮住双眼。
“继续走。”查卡斯说。“如果你停下来,我们可能会把你搞丢。”
我忍不住把手移开偷瞄。“别看。完全关着眼走。”奋起者坚持。
“我们现在是绕着圆圈走。”我警告。
“还真是圆圈!”奋起者口沫横飞地说。
日正当中,这两个人开始头晕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要照料两个被热晕头的人类。
“左边!”查卡斯大叫。“往左走,快点!”
我犹豫了一下,才刚抬起手来,就看到我的两名向导——原本在我前方几步——突然消失了,仿佛被空气吞噬进去。他们就把我丢在这片平原上,四周是白色沙子,再远些则是丛林,在我右边是模模糊糊的隆起一片,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湖中央的山峰。
我鼓起勇气,准备好面对任何的不测。眼前我既无盔甲,又无饮水,不出几天,我势必会命丧于此。
查卡斯又重新出现在我左边。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当下将他甩开——他立刻又贴了上来,就像一个扁平的剪影,身体的边边角角都像是松散的,软趴趴地仿佛可以随风飘动。我努力眨眼,却眨不掉眼前这个特异景象。“随便你啰。”他说。“向左边转,否则你可以打包回家了。如果你还找得到离开这里的路的话。”
然后他就又消失了。
我缓缓转向左边,迈开一步……然后感觉到我全身在颤抖。我现在踩在一条较低的黑色走道上,走道向右弯,然后又弯向左边,两边尽是颗粒状的白色砂砾。所以当初这个设计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扰乱目光的眩惑板,不如说是为了阻隔之用的挡板。先行者在很久以前为了将这个地方隐蔵起来,而使用一项过时的技术——好似早预期到此一老旧的技术迟早会被聪明而坚持不懈的人类所识破。
现在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前方,原来并不是白色的大猩猩,而是十二具中等尺寸的先行者铠甲战装,沿着一个大约有一百米长轴心的大椭圆形而摆放。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检视这些老旧的武器和船舰,久久不忍将目光移开,我撇开更有趣的发现,只希望能更清楚辨识这些战具装备的来源。强忍住满心的失望,我终于辨识出这些就是斯芬克斯战兽团——几世纪以前可以让武侍者直接投入太空作战的战具,失传已久,如今只有在博物馆中才能找到。当然已经是古董级的装备,但是有可能还是可以启动,而且威力不容小觑——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你们要让我看的就只有这些?”我忿忿不平地问道。
查卡斯和奋起者躲远远的,摆出敬畏的姿势,宛若在进行祈祷。真奇怪,人类居然对古董级的武器祈祷?
我转而望着这一圈静止不动的斯芬克斯战兽团。每一具都是十米高,二十米长——比当代先行者具备类似功能的装甲还要巨大。极其瘦长的尾巴提供搭载和动力功能,连接着尾巴的是前方的一个粗壮而圆滚滚的躯体。躯体上方,从一端到另一端连接一条圆滑流线的设计,置放着一颗抽象的脑袋,配上一张倔犟而高傲的脸孔——其实就是指挥舱的位置。
我往前踏出一步,还在犹豫是否要穿越介于走道以及绕着荒原中央摆放的白色“巨人”间的这一片旷野剩余的部分。
查卡斯抬一抬他交叉在胸前的手臂,然后叹口气。“奋起者,这些怪兽已经在这里待多久啦?”
“很久了,”奋起者回答。“早在祖父飞去擦亮月亮前。”
“他的意思是,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查卡斯帮忙解释。“你有没有读过先行者古代的著作?”他问我。
“读过一些。”我回答。
“这个地方不欢迎人类来。”奋起者说。他将嘟起的嘴唇收起来,猛力地直摇头。“但祖父用篮子捉着蜜蜂……”
“你居然把秘密都告诉他?”查卡斯惊愕地问道。
“是呀。”奋起者回答。“他不怎么聪明,但至少他是个好人。”
“你怎么知道?”
奋起者露出牙齿,拼命地摇头。“祖父用大篮子捉蜜蜂。当它们嗡嗡地吵得不停时,将篮子往这边一挥,然后再往那边一兜。等它们不叫了,就换另一边走。”
“你是说,用蜜蜂来标记——当作红外线自动定位?”我问道。
“如你所说的。”奋起者蹶起嘴唇来表示同意。“蜜蜂就是知道。如果你能活着,就留下岩石,让其他人可以跟着走……看你能走多远,就把记号做多远。”
现在我总算知道该找什么了,我看到——隔着这眩目的反光——原本是平坦的白色砂地上确实出现了一些小圆石,标记出要转向的线条。
奋起者带领我们沿着这忽左忽右、有如锯齿状的小径,时而停下来自言自语,直到我们终于来到距离最近一尊斯芬克斯战兽只有几米。我伫立在它的阴影部分,然后伸手去,触摸那高高在上,累积数世纪兵马倥偬的残骸以及无数星尘的瑕玷,仍不减其皎白如玉石的表面。完全没有反应,还是一动也不动。
耸立在我面前,俯瞰而下的怒容依然令人望之俨然。“它们早就死了。”我说。
奋起者换上一个敬畏的声音。“它们会唱歌。”他说。“祖父听过。”
我将手抽了回来。
“他说这些是一场战争的战利品。对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来说十分重要。有人把它们摆在这里,好看守、监视、等候。”
“不晓得是哪一场战争?”查卡斯问道,然后怔怔的望着我,仿佛我自有解答。
我确实知道。要不然也有八九分的把握。斯芬克斯战兽差不多是出现在人类与先行者交战期间,大约是一万年前。但是想到要跟我的向导讨论这场战争,实在是让人大不自在。
奋起者步出走道,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套装甲设备旁。我跟着上去,那套装甲叉状尾巴光滑的末端,叉状尾尖上各有一个开口,隧道的尽头按理说应该是通往推进器。但举目所及并不见艉推进器系统的制导点。不过,我注意到在另一侧的轮廓看起来像是收起来的机械手以及折叠起来的护盾。
“封锁了数千年。”我说。“我怀疑这东西还值几分钱。”
“对我当然不值钱。”奋起者说,嘟着嘴唇,望向年纪较轻、较高个子的另一个人类。
“对他,或许值钱。”查卡斯轻声回答,对着椭圆形的中央挥手——对着纹理歪斜、空荡荡的那一片沙地挥手。“或者对她而言。”
“到底是男的他还是女的她?”我问道。
“谁选上你?谁引导你来的?”查卡斯问道。
“你是指智库长吗?”我问道。
“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她找上我们。”查卡斯说,他脸色一变,除了愤慨之外,还有些别的情绪。“她照料我们,看着我们长大、能否分辨善恶。对于我们的胜利,她与民同乐,对于我们的亡逝,她同感哀戚。我们都能感觉到她与我们同在。”
“我们皆如此。”奋起者重申。“我们一直在等待正确的时点,最适当的那个傻瓜。”
无疑的,在她的庇护之下,这些人类变得越来越傲慢,越来越胆大妄为。但是我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还需要他们。“她在那边吗?”我问道,边指着中央的山峰。
“我们从没见过她。”查卡斯说。“我们不晓得她在哪里,但她把你送来了,我相信一定是如此。”
是我的智仆安排的。他们说的没错,我万万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她想必真的权力很大,才能安排这一切。”我说。但我的声音听起来颇不以为然。
“它幸运惯了。”查卡斯说。
我的人生再次被古老的先行者所密谋主导着。
奋起者弯下腰来,对着看起来是空荡荡的一扠沙地挥手。这个挥舞的动作扬起了一阵低徊的沙尘,一时之间赫然露出出一大块平坦的熔岩。“真适合当隔墙。”
我们全站到围着斯芬克斯战兽团周围那一块椭圆形上所铺设的岩石上。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对于人类来说或许并不神圣,但对于其他强权来说,却是神圣无比的一块空间上。我可以感觉到,这附近有一个既伟大又古老的东西——而且我相当有把握,是个先行者——但是是哪个专业阶级的先行者呢?有鉴于现场的斯芬克斯战兽团,似乎最有可能的属于武侍者阶级的先行者。
至于年代有多久远呢?
可能是来自于人类交战的那个年代。也就是大约一万年前。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奋起者说。“我可不像祖父那么勇敢。你要做什么就请便吧,我要留下来。”
“跟着标记的小圆石和岩石。”查卡斯轻声说。“岩石记号的尽头,就是从没人类涉足过——并且也没人能活着抵达的地方,接下来要做的,我就无能为力了——奋起者也是。”这个年轻人已经是汗流浃背,眼神涣散。
在先行者的宇宙,化不可能为现实的事例由来久矣。我自认为是实事求是,忠于现实的人,对于诸如此类的故事,我通常不会买账,只会大失所望,而且从不会感到害怕。但此刻我不只被激怒了,甚至心生恐惧——比我在船上历经任何大风大浪时都还要恐惧。
先行者死去时——通常是出于意外,或是在极罕见的情况下死于战争——会举办一场精心筹划的仪式,然后将他们的遗骸送进与其所属专业阶级活动相关之火化——烧熔喷枪或是行星切割器。
首先,先行者临终前最后几个小时的心智模式会被保存在盔甲上,然后从盔甲上抽取出这些最后的记忆。这些浓缩精华——只掇拾到性格的部分余像,而非完整的一生——安置于在时间上被锁定的禁锢匣中。并透过只有近亲得以参加的肃穆仪式,将亡者的肉体予以火化。一点做为牲礼的等离子交由经指定的衣钵长来保管,连同禁锢匣中的心智精华一并妥善保存。
之后该禁锢匣就交由死者家族中最亲近的成员,来负责确保该部分的内容并未遭到滥用。禁锢匣里保存了亡者近乎半辈子——超过一百万年——的意识精华。不论是家族或是所属专业阶级均十分关切像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就曾经在寻宝手册中读到,多年来寻宝者经常接到警告不要去招惹这样的地方,一旦观察到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务必要避开诸如此类的地点。若有不慎误入,禁锢匣的家族绝对会认为是亵渎圣物、大逆不道之举。
“这个世界也太不体面了吧。”我嗫嚅着说,“会有哪个先行者愿意被埋葬在这里?”
查卡斯把下巴一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这真是太乱来了。”我坚持。“这里不可能埋有高阶级的先行者。更何况,哪可能有宝藏埋在坟墓附近?”我接着将我傲慢的言论发挥到极致。“而且如果你们从未见过智库长,又怎么能够……”
“我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那个救世主。”查卡斯说。“她在我们一出生时降临——”
“你说过了。”
“然后告诉我们必须做些什么。”
“她怎么可能知道我长相如何?”
查卡斯马上岔开了话题。“我们的生命全受惠于智库长,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
像智库长这样权力无上的造物者,当然有办法在她研究对象的基因中强加代代相传的指令。诸如此类无法抗拒的魔咒在过去被称为是一种“基因曲调①”。有些衣钵的学徒甚至相信,先驱在创造先行者之初,也从基因层面对先行者施加了一种“基因曲调”……
我越来越后悔居然将我的盔甲留在船上。我迫不及待想请教我的智仆,究竟这些人类是如何得知要期待我的到来。“如果我现在就一走了之,放弃这一趟探索之旅,你又该如何?”
一直站在我们后面的奋起者冷笑了一声。查卡斯则面露微笑。在我看来,他的笑容并非偷快心情的写照,也不是攻击的前奏,而是不屑一顾的意思。“如果我们这么弱小,我们的世界如此不体面,你又何惧之有?”
“不过是一些死去的东西。”奋起者说。“先行者弃世多年。我们的死者是友善的朋友。”
“哎耶,要是我的祖先能待在地底下,我就心满意足了。”查卡斯爽快地承认。
他们的话有如芒刺针锋扎在我的背上。我突然不知哪来的信心,甚至可能是装腔作势,我开始一步步地走向那一圈战兽团的中央,以大摇大摆的步伐划破迷雾,一边寻找好几个世代前的哈曼纽人所留下的小圆石。我装模作样地像是跳着舞步一般晃向中央,而面朝内围成一个椭圆形阵仗的斯芬克斯战兽团则是沉着脸,像是以非难的眼神盯着我。这些年代久远的武器,在古老的战争中出生入死。当那些战役早已为世人所遗忘的现在,这些斯芬克斯战兽团身上依然烙印着古代战役的累累伤痕。
我回头探望,查卡斯若无其事地靠在指挥舱的位置。那头战兽头部的脸孔怒视着他,像是个怫然不悦的祭司。
要挑衅我们先行者投入战争并不容易,但是一旦被惹怒了,我们的武侍者便会义无返顾的投身战场,下手毫不留情,不达目的绝不停止。至于温火慢烧,不易达到完全发飙的这个部分,则总足让先行者感到尴尬而耻于承认。这等于是违背了我们想努力传承并维持一贯的衣钵,毕竟藐视先行者就是与衣钵本身的对立。
或许眼前的情况正是如此。过去的丰功伟业。秘藏的热情,隐蔽的暴力,秘而不宣的耻辱,被遗忘历史的阴影。
距离圆圈核心大约二十米外,我的凉鞋不经意地踢向旁边,竟然踢出另一道黑色的低矮墙垣。墙的另一头再也看不到小圆石——没有记号了。我蹲下来,将手铲入沙子里,看着白沙从我指缝间流泻而下。细沙洒落,恢复平坦一片,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是却在我的掌心里留下了一个怪异的礼物。
我用手指去翻动。
是一块骨头的碎片。
我的足迹已完全不见踪影。这片沙不会黏附在我的鞋上或我的脚上,也没有一粒留在我的掌心、我的肌肤上、或任何地方。这片沙能顶得住强风暴雨,也禁得起意外的入侵者,经年累月已有数世纪之久,从不曾被抹灭,也永不会遭到完全遗忘。
这里的设计足以歼灭不遵守特定仪式的入侵者。以及不受欢迎的访客。
头顶上有不速之客,遮天蔽日而来。我一直在忙着端详这片沙地,既没有注意到越来越明显的地面效应,也没有听到一艘飞行船呼啸而过的细微噪音,直到它整个身影通过我上方,我连忙将目光往上投射。
我先前的恐惧竟然应验了,我继父的一艘挖掘船发现我的行踪。不愿面对把我弄丢了的奇耻大辱,我的代养家庭派遣了搜索团到该星系里,寻找他们的被监护人。
我站直身子,等着挖掘船降落,等着被抓上去,然后迅速飞离此地。我隐约感到不对,模糊升起究竟自己为什么要来此地的念头。我猛然转身,遥望着那一圈战兽群。查卡斯与奋起者已杳然无踪。他们可能钻进朦胧的迷雾底下,或者走回头路穿过这扰乱目光的眩惑板,朝丛林里逃。
挖掘船外形丑陋,了无生趣,完全是出于务实的考察而设计的。船底亮晃晃地露出抓钩、起重机、裁切机、搅拌机等林林总总的机器。如果这艘船的主人期盼的话,这些机器大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整座德嘉蒙金火山口变成冒着蒸汽的岩石与矿砂的龙卷风,将任何它希望打包空运的成分筛选出来、吊起、并且储存起来。
我讨厌这艘船所代表的意义。
我恨透了这一切。
这艘船继续以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滑行过火山口。起重机的压力并没有使沙面上荡起了涟漪,一块块岩石依然纹风不动;我只听到细微的噪音,像是风吹过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颓然地垂下肩,屈从地跪下来;我别无选择了。我或许有机会再度逃脱,但是我怀疑成功的机率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挖掘船另一头模糊的身影穿过我的身体上方,阳光再度洒落在这片沙地上。挖掘船缓缓上升,优雅地腾空,然后突然加速,越过山峰,就再也没回头了。
我无法相信自己居然如此走运。或许是这个岛屿的幻想将我们的身影隐藏起来,即使是挖掘船如何地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尽管解了围,但也只是暂时的。我随即听到一阵如旋律般的呜咽声。查卡斯和奋起者也加入这骇人的哀歌中。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这片沙地又开始出现异状。挖掘船的巨大压力也扬不起一颗尘埃的沙地,此刻却在我脚底下打转,将我整个人都掀倒了。不断有波纹向外送,像浪头一样将我整个人卷起。当我掉落下来时,又被一个螺旋状的沙浪席卷,扫向那面石头墙垣。将我整个人重重地往这粗糙的熔岩墙面上擦过。等到一切都静止了,一个精确的半圆形坑洞不偏不倚地落在我面前。正中央有一个圆柱状物,顶端一个黑色石造大写字母缓缓升起,直到大约五十米高。
查卡斯与奋起者不再哀号了。岛上陷入一片寂静。没有叽叽喳喳,也不再有议论纷纷。
挖掘船在越过山头,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尽头时,又转向北边,现在已经差不多要隐没在地平线上。
我的同伴又现身了,在低矮的一片迷雾中可以看到他们站起身来。奋起者沿着标记的小石子跑过来,伸出双臂,摇摇摆摆地站到内墙上,低头看着我。他蹲下来,脚趾头突出在墙头。
“好大的一艘。”他说。“是来找你的?”
“要让挖掘船找不到可不容易。”我说。“他们可是搜得既彻底又深入。”
“这地方很特别。”奋起者说。
查卡斯大步走向我们,又叼着一根棕榈树的纤维在剔牙——他似乎认为这动作能展现他的教养。“真的有效。”他边说,边用手遮住眼睛。
“你们唱歌是为了把它赶走?”我问道。
“不是唱歌。”奋起者说。他们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我回头去看从坑洞里升出来的那根圆柱。绝对是先行者的杰作,但是对于禁锢匣来说又太过招摇。就颜色和外形来说,似乎颇为符合在为纪念战役之哀痛以及无尽悲伤的神殿外可以找到的纪念碑的肃穆风格。而以斯芬克斯战兽团来做为终战纪念碑自然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我走向那个坑洞,在洞口边缘伫立了一会儿,思考眼前有哪些选择。这个岛屿经常有哈曼纽人造访。他们把岛上搜遍了,建筑墙垣,披荆斩棘,留下足迹,持续与先行者所摆下扰乱目光的眩惑板相抗衡。
我将那块骨头碎片在指间转动把玩。
然后,仿佛放弃了一般,那些人类纷纷离去——这个岛屿的谜题就留给这个岛自己去解。然而,近来又开始陆陆续续有些不速之客——我猜大部分是弗洛里安人——再度越过满是默斯水怪的湖,仿佛预期会有改变,仿佛被唤醒了。他们受到潜藏在他们体内的基因曲调所驱使。智库长显然对这些人类下了魔咒,让他们感到强烈的使命感,以执行一项特殊而十分艰难的任务为职志。
而现在——歌声响起。
我们全都被算计了。我可以感觉到。但是目的为何?
那两个人类好奇地看着,满心期待地守在内墙上。“有什么想法吗?”查卡斯喊道。
“上前去吧。”奋起者提议,手指一挥。“它在欢迎你去。”
“你哪会知道。”查卡斯对那个弗洛里安人说。
“我就是知道。”奋起者坚持。“去吧,爬下去。用手去摸一摸。”
关于先驱的神话与宝藏,我几乎研究过所有的数据文献,但我现在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另外的一些故事……在我年幼时所听到关于武侍者中一个被称为“普罗米修斯战团”的位高权重阶级的奇特事迹:相传他们力行一项过时的做法,已鲜少见于当今——亦即我家人的这个时代。他们相沿成习的做法包括隐退以及放逐。
在寻宝者的文史档案中,不可避免地会在诸如此类的故事尾声加注警语。警告同行在寻宝的途中万一撞见一个叫做“冥冢”或是“武者祭坛”的东西,千万别去招惹。不论是以侵犯、打扰或以任何方式亵渎冥冢,后果将不堪设想,特别是将触怒同阶级保护色彩极其强烈的武侍者同业公会。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挖掘船会掉头离去。
我这辈子向来不假思索地率性而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决定要暂且搁下,先思考一下。我退离洞口,加入在墙上的那两个人类,坐到查卡斯旁边。他脱下棕榈帽,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你也觉得太热?”他问道。
“你们刚刚大叫……唱的那些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哪来的歌?”奋起者又是这么回答。他一脸困惑。
“再跟我多说一些关于智库长的事。”我说。“她保护你们,她在你们一出生就做了标记,她是怎么做标记的?”
“她没有对我们做标记。她只是来探访我们。”查卡斯说。“告诉我们,我们是谁,以及为什么我们会生在这块土地上。即使这并非秘密,但也很难记得。”
“你们带过多少个傻里傻气的先行者年轻人来这个地方?”我问道。
查卡斯咧着嘴笑笑。“你是头一个。”他说,随即后退了一步,仿佛怕我会揍他。
“智库长要你带一个先行者来这里,是不是?”
“她照顾所有的人。”奋起者说,不胜向往地把嘴唇咂一咂。“我们曾经是如此伟大,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但如今我们地狭人少。要是没有她的话,我们恐怕早就灭亡了。”
“奋起者,你们家族很久以前就知道有这个岛。”查卡斯说。“究竟是多久以前?一千年前吗?”
“更久。”
“九千年前?”
“也许吧。”
也就是从智库长负责掌管艾德-特瑞尼星开始。从人类需以退化改造,并且被放逐至此之后。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那就是武者祭坛,被隐匿在这个流放星球里。我隐隐察觉到其中有个模式,但还是说不上来。应该是与先行者的政治斗争人事倾轧,以及与人类的交战有关……我过去不是很关切这方面的历史。现在我实在很希望有智仆在身边。任何我需要的信息,她都可以几乎一瞬间就检索到。
太阳逐渐西移,很快就要落到中央山峰的背后,届时我们就有影子遮蔽。然而现在环状岛的温度来到最高点,热气逼人,火辣辣的骄阳让我越来越不舒服,坐在这堵黑色墙上,周遭是刺眼的白色沙子——井然有序的沙子,即使在这里待上好几个世纪,依然一如既往。
我站在这里,暗自下了决心,往坑洞以及柱子的相反方向走。“带我回湖岸。把我们的船叫回来吧!”
他们两个怏怏不安的样子。“船要好几天才会回头。”查卡斯回答。
我想他们一伙人一定很高兴,能把一个呆头呆脑的先行者年轻人困在这里,带着这个年轻人的盔甲逃之夭夭,偷偷摸摸地逃回马洛提克。但是让这两个人连同倒霉被骗的傻瓜一起困在里,这恐怕又说不通了。
我细眯着眼睛。烈阳照得我眼睛刺痛。“这一切该不会都是你们一手策划的吧?”我问道。
奋起者摇摇头。查卡斯拿着他的帽子对着脸搧风。“我们以为你会做件轰轰烈烈,让我们兴奋的事。”
“我们还在期待。”奋起者说。
“我们住的那个地方日子过得很无聊。”查卡斯说。“就在……”他将手比向炽热无垠的蓝天。“也许你和我因为太相似而相互吸引。也许你和我,我们思考模式太相像了。”
我突然脖子一挺,心口疼了起来,但绝不是因为眩目的阳光。我能感觉到我身边的这两个人类,他们静静地坐在在石墙上,百无聊赖,却还耐住性子——浑然不知危险之将至。与我有诸多相似。
实在是太像我了。
人生中有些时刻一切都变了,而且是翻天覆地,风云变色的那种改变。古代诡辩学派的教科书中说这样的时刻就是具有所谓的共时性。共时性的时刻照理说会将巨大的力量以及重大的人物串联在一起。这些是你无从预测、也无法逃脱。但是在难得的情况下你能感觉得到。就好像绳结沿着时间的绳索悄悄地爬上来了。最后,将你与宇宙的重大洪流绑在一起——将你紧紧紧住,撑脱不了这共同的命运。
“这整个坑洞真是神秘。”查卡斯说。“我一辈子都一直梦见它,但只要我踏进这个圆圈里,或是我偏离这迷宫似的路线,它就会杀了我。不论那是什么,它就是不喜欢人类。沙子会沿着我们的喉咙往下爬。等我们断气之后,沙子又会爬出来。现在,我们把你带来,一切都变了。可见得这个地方认出你了。”
“为什么一个价值连城、或者甚至是很有趣的东西会被困在这里,困在一个都是人类的世界里?”
“你去问它啊。”奋起者建议,指着那根柱子。“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会到市集里去歌颂你的事迹,让你的故事广为流传。”
暮色苍茫,笼罩着我们,但空气依然又热又沉,寂静无风。我知道我必须过去柱子那边。如果我应付不了冥冢,那么可想而知,当那关键的一刻降临,当我必须面对更古老、更怪异的事情时,我必然无法鼓起勇气。
我往墙面一蹬,踏出一步。然后我回头望了望那两个人类。
“你们感觉到了吗?”我问。
奋起者毫不迟疑地圈起两只指头,然后摇了摇——做了个肯定的手势。“感觉到什么?”
“将我们串联在一起的那条系带。”
“你们说有就有吧。”查卡斯说。
又在说谎了。一群骗子。低等生物只适合被豢养来当作样本。难怪沙子也想噎死他们。
我可不一样。
第三章
越过坑洞边缘,我一步步地往坑洞里爬下去。刚踏下去的第一步,沙子居然没有往下陷,反而把我整个人撑了起来,仿佛一个脚步即自成一格台阶。再踏出第二步,还是走得安安稳稳的。
不到几秒钟,我已经来到柱子旁边,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它宽敞的黑色顶盖。炎热潮湿的夜幕悄悄地笼罩了整座岛,不知不觉中已经夜色深沉。幸好已云消雾散,满天的星斗撒落成闪闪发光的一座星桥,照亮了沙地、坑洞以及柱子。我跪下来细看。沿着坑洞底部展开一行弯弯曲曲的文字,是只有武侍者专用的迪冈语字母——而且在近代历史中,只有武侍者阶级中最为强大的普罗米修斯战团才使用的独特语言。我早已将家族、专业阶级、阶层尽皆抛在脑后,但这此文字根本就道尽了我对生命的态度:
你的勇气界定了你是谁。
这就说得通了。坐实了我先前的感觉。智库长的智仆巧妙地——在智库长本人授意之下——找来了一个年轻的先行者,一个低阶的见习者。这个人被安置在德嘉蒙金火山口的这个环状岛上,被带到由阴森森的斯芬克斯战兽团所捍卫的这片白色沙地。他的向导怂恿他穿越这片死气沉沉、荒芜贫瘠的沙石之地,然后连他们都说不出所以然的情况下,竟然不约而同地唱起了一首精心设计的歌曲,经过漫长的一千年,这个遗址终于起了变化——不但有了反应,也产生了互动。
你的勇气界定了你是谁。
共时性肯定是对我起了作用。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沿着我的背部、我的脖子上下流窜,我可以感觉到,长久以来以及可见的将来,我与在黑暗中守候,伫立周围石墙上的那两个人类之间,存在着一条致密相连的世界线,时空轨迹的循环回路。只是不晓得他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伸出手来,贴在柱子光滑的表面上。冷冰冰的石头似乎在我指头下打战。一个声音沿着我的手臂震动,并且在我的下颚骨间产生共鸣。
“是谁这么大胆,将宣教士从他冥想之旅中召唤出来?”
我吓得一动也不动。我一方面感到恐慌,另一方面也充满了疑惑,各种思绪不断闪过脑海。数千年前的故事并未成为绝响,至今仍为世人所传颂……宣教士!居然就是在这里,被这个银河系里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撮人类所环绕……即使是笨蛋如我,也无法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我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动弹不得,也无言以对。但是我背后的暗处却又突然传来那两个人类唱歌的声音。随着那如泣如诉、颤抖的歌声,那柱子质问的声调也为之一变。
“来自造物者本人的信息,尽管传递的方式奇特……但内容倒是正确无误。是否唤醒宣教士的时机已届,该是让他回到这个生存空间的时刻了吗?先行者必须提供答案。”
说实在的,这时候唯一明智的答案应该是:还不是时候,抱歉。让他继续保持原状!我们现在就要离开了……
然而,你的勇气界定了你是谁,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见识到这位大英雄,这位所有人类的公敌……先行者的年轻人中,也只有笨蛋中的笨蛋,万中之选的我才有勇气这么回答,于是乎,我又再度成为那万中之选的一个。
“唤——唤——唤醒他。”我说。“你是说,带他回来……?”
“带他回来。先行者下令如此。年轻的使者,那就闪到一边。”那个声音下令。“闪得远远的。这是凭借着哈博的智慧所加持、兰恩的力量所守护,历经千年的封锁——因此突破这重重封锁之后的威力势必惊人。”
第四章
坑洞里的沙子开始以螺旋隆起的方式向外旋转,扫过我的脚边,但是并没有将我掀倒。那根柱子似乎融化了,被打转的旋风卷进沙子里。旋转的力量继续往下移动,挖出了原本埋在地面下几米深处的一个卵圆形的大型休眠舱。我连忙后退,以免被出土的文物绊倒了或是陷入其中。
我再度与那两个人类守候在墙头,同时还要避开漫天狂飚、但各个方向的路径始终维持工整圆锥曲线的风沙。
最后,那个坑洞凿成了一座又深又宽的井。
铜墙铁壁的巨大休眠舱足足超过十米高,宽度也至少有十米,像是新近才铸造完成的一样明光铮亮。
奋起者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着,无疑地他在对他的那些小神祇唱颂些不知为何的祈祷文。又或者哈曼纽人崇拜的是“大”神祇,以巨大的神来弥补他们个子小的遗憾。查卡斯则无所事事的样子,只是一股劲儿地看,然后在有必要的时候跳来跳去闪躲。
宣教士的冥冢被来自另一个阶级的先行者所打扰,这已经够糟糕了,但如果这休眠舱里果真是伟大的普罗米修斯战团的战士沉睡其中,当他发现现场居然还有他宿敌的子孙,他恐怕会怫然不悦。
我的脑袋骨又嗡嗡响起了那个声音。
“最低安全距离,五十米。站旁边点。解除千年封锁,倒数计时五、四、三、二……”
“把脸转过去。”我对那两个人类说。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眼睛别开。
我听到一阵隆隆的爆裂声,接着透过我的指缝看到一阵蓝色强光,刹那间,我手掌上的骨头历历可数,连我的五脏六腑都可以感觉到。让我觉得自己的年龄变得无限的老,可能一个不小心就碎成灰烬。我似乎可以感觉到所有那些曾经被选中而进入这个冥冢的前人记忆的深层脉动,而这些脉动依然被封锁在永生的夏卡拉深刻而先验的沉思当中,有如兄弟姊妹一般,合而为一。
照亮当天夜晚的另一道强光,是在弧形的绿色火光中射出了一道纯白色的强光。我们后方的丛林被不断变换的风向吹得枝叶乱颤,棕榈树叶猛烈地摇来晃去。我四下张望,但还是只看到冥冢的那个休眠舱。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坑洞里顿时又陷入寂静。只剩下残影效果犹然在黑暗中舞动,一点点逐渐褪去。天边似乎出现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仿佛才过了几秒钟,而清晨已经降临了。再过不久就天亮了,届时我们就可以看清究竟自己干下什么好事了。
卵圆形休眠舱沿着中线上方已经敞开成三截。每一截向外打开,像是托着花冠、保护绽放花朵的花萼。但从花萼露出来的是一个斗大的人影,完全不是什么美丽可人的花朵。事实上那蜷做一团的身影倒像是个丑陋骇人、皱巴巴的胚胎,极像是经年累月而干枯皱缩的巨大尸体——被制成木乃伊的肉体尸骨。
先前在城里逛的时候,曾经有人提议带我去参观挤满人类尸骨的地下墓窟,如此丢人现眼的把戏,在我看来,果然是这些低级物种的一贯作风。尽管我是这么好追根究底,但有些事情就是引不起我的好奇心。然而现在,暴露在我眼前的正是普罗米修斯战士如此不体面的尸骨。我完全不晓得,究竟冥冢里出了什么事,或是为何会有任何一个如此出名、阶级如此高的先行者会选择这样的放逐方式,不论是出于忏悔赎罪还是精神错乱……
一开始,我并没有听到斯芬克斯战兽步步进逼。它们高高在上,凛然难犯的一圈阵仗中,有其中三台战兽展开弯曲起来的巨大后腿,走向低矮的黑色石墙。在它们大摇大摆的脚步和锐利的爪子之间亮起一闪一闪的蓝光,并且流泻下来。最靠近的一台斯芬克斯战兽,从空荡荡的指挥舱左舷正下方伸展出四只手臂,撤下银色绳索,结成一张松垮垮的网子。接着,那台斯芬克斯战兽跨过我们上方,走下坑洞里。圆圈的另一头,另一只斯芬克斯战兽也跟着下来,将手伸进敞开的冥冢里,小心翼翼地抬起宣教士干巴巴的尸骨。
两只战兽以极大的耐心,以网子权作裹尸布,将宣教士的肉体覆盖住,然后慢慢收网,连同网子缓缓地摇荡,将之从坑洞里移出。宣教士就被吊在我们正上方,我抬头望着那皱巴巴的皮肤,短少的衣服仅仅遮住他骨瘦如柴的臀部。我看不见他的面容或头部,但我位于猎户座的家曾经有过一位武侍者来访,我还记得那个先行者的面容……孔武有力、英气逼人,让我平静无波的童年留下了赳赳武夫的回忆画面,但他的惊人破坏力也形成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身为武侍者中阶级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战士,宣教士一旦复活、伸展身体后,恐怕立起来有我的两倍高度,体重则有我的四到五倍。就算我展开双臂,可能也只到他的肩宽。但此刻的他并无盔甲,是生是死也不得而知,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而且长相奇丑无比,就像刚孵化出来的雏鸟。
我加快脚步,心怀谦卑,努力跟上战兽。我们跃过墙垣,无视于既定的道路,一股劲儿地往前迈进。一路上查卡斯始终闭着嘴闷不吭声,只是亦步亦追地跟在我后面。奋起者则还是循着他祖先的足迹前进,遥遥落后。
“说真格的,这就是你要找的宝藏?”查卡斯满腹狐疑地问道。
“不是宝藏。”我说。“是灾难,哪个先行者胆敢打扰冥冢的话……不是制裁,就是贬黜。”
“什么是冥冢?”查卡斯问道。
“一个数以世纪的地下墓穴。可能是为了找寻智慧,或是逃避惩罚,一个成年的先行者可能选择走上无止尽安详的道路。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的,只有最为强大,惩罚他反而会对先行者的阶级组织构成麻烦的先行者才可以选择这样的道路。”
“你明知如此,却依然把它打开?他们会不会连人类一起惩罚?”
我无从辩解,也找不到借口。我一时之间不但尴尬,也自觉悲惨。“不是我啊——不只是我的缘故。你也唱对了歌,让它听到了。”我说。
“你乐得把一半的罪推给我?”
奋起者终于跟上来了,他边跑步,边伸平手臂,避免摔下来。“我们才没唱呢。”这个小个子说。查卡斯则是耸耸肩,然后把脸别开。他们的有勇无谋让我十分疑惑,更纳闷他们居然没有消失在丛林里。
斯芬克斯战兽丢下它们依然凛然不动的同伴,打破了原先椭圆形的阵仗,脚步丝毫没有放缓,穿过、辗过、半冲半撞地进了丛林。
原先的十二尊斯芬克斯战兽中,又多了两尊跟上来,抬起闪着蓝光的四肢:通上了可以转化为固态的硬光,跟着其他战兽的脚步,闯进树木杂草已经被撞倒、辗平,被清出一条路来的丛林里。
“我们要怎么办?”查卡斯问道,我们一路小心谨慎地走过被撞断了的棕榈树和灌木丛。
“等着报应吧。”我说。
“我们也一样?说真格的?”
我看着他们俩,油然升起一阵怜悯。这些斯芬克斯战兽很可能不知杀死了查卡斯多少个祖先……人类到底是犯下了多少忤逆衣钵的罪行,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可悲的下场?
第五章
斯芬克斯战兽绕着环状岛东边移动,逐渐从内陆湖滨往外走。我们跟着它们扫过的足迹,最后来到对面的湖滨,隔着广阔的外环湖,可以远眺到遥远的那一头就是火山口的外围。
斯芬克斯战兽将宣教士运送到一块低平的建筑上,从外观看来是用一颗颗爆破的金属——灰色、有棱有角、光秃秃的——所搭建而成的建筑。这个建筑的结构迥异于常见的先行者建筑,没有盘屈交错的节点与凸出的纹饰等创造出华丽外壳的设计。事实上,从空中俯瞰,看起来可能就像是被遗忘了的贮藏仓库。从湖的这一头望去,几乎隐蔽在一整排高大的棕榈树后面,根本就不会被注意到。越来越增添其神秘的气氛。
那四尊斯芬克斯战兽以两人的队形抵达。载运宣教士的那两尊战兽伫足在一座往下倾斜的宽敞坡道前——那貌似仓库的建筑入口。我听到巨大的门扉被推开的隆隆声音。斯芬克斯战兽侧着身子走下斜坡,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那栋建筑里面。
另外那两尊斯芬克斯战兽则留在外面,蜷曲起它们的后腿与手臂,发出机器转动低沉的嗡嗡声,以及微弱的叹息。它们关节上的蓝色硬光越来越暗,最后完全熄灭。
我们有如惊弓之鸟,蹑手蹑脚地从动也不动的那一对战兽身旁经过,不晓得究竟它们是负责捍卫的门神,还是又再度化为两尊雕像。奋起者是我们当中最胆大包天的一个,他居然停下脚步,拍了拍最近一尊战兽饱经风霜、坑坑洼洼的表面,惹得查卡斯失声尖叫——“别去摸!它们吹口气就会让我们消失了。”
“我可不确定。”奋起者说。他眯着眼晴,竖起耳朵,闭紧嘴唇,毫无疑问这就是他鼓起勇气时的表情。
事实上,这两只斯芬克斯战兽看起来就和往常一样地面无表情,就像是年代久远的遗迹。我往下窥探入口处。扬起的沙子又再度飘落在斜坡上,只留下其他两尊斯芬克斯战兽脚步所留下凹进去的痕迹。至于底部则陷入一片漆黑。
巨大的门扉依然是敞开着。你的勇气界定了你是谁。
“你待在这里。”我告诉查卡斯,然后径自走下斜坡。他抓住我的肩头。
“不关你的事。”他说,仿佛在担心我的安危。我轻轻地拉开他的手。我碰触到他的皮肤,并不如我设想的那样令人反感。只是与年轻的先行者——比方说我自己——皮肤的触感有些不同。
尽管我们都是先驱所塑造出来的,但绝对不可能是兄弟……
“我想智库长希望我们所有的人都来到这里。”我说。我的血气之勇中夹杂了恐惧,以及其它我误以为是勇气的特质,导致我做出了愚蠢的决定。我就像是扑火飞蛾,相信自己就像没有任何情有可原的理由,或是因此而能够得到救赎,至少也能体验到一趟无与伦比的冒险之旅。“有人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将这样的讯息输入你们的脑子里:要你们把一个先行者诱骗至此。当你们唱出了适当的符码后,冥冢就打开了。”
查卡斯将他的嘴巴嘟成圆形,双臂高举过头,背对着斜坡跪了下来。奋起者跟着来到他旁边,抬头望着我,仿佛在征询我用这种方式来观礼是否恰当。“智库长影响了所有的人。”查卡斯说,然后他们两人低声吟唱了起来。
我继续往暗处走去。走进建筑第一个房间宽敞而潮湿,高度则有我身高的四倍——斯芬克斯战兽勉强可以走进去。低处寒气逼人,腰部以上的部位则有暖空气在打旋。黑暗中有一盏泛绿色的灯光,我定睛细看,模模糊糊可以看到那两尊斯芬克斯战兽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偌大一池充满银色液体的坑洞。吊挂宣教士的网子就垂挂在两尊斯芬克斯战兽之间,距离那一池液体只有几公分。我尽可能鼓起勇气,到池口边找个近一点的位置蹲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我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不动。
然后,那个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粗声粗气地问我:
“先行者,你想要见证这场回归的大典?”
我前脚才想要偷偷溜走,后脚就有一道白色强光从这房间的天花板投射下来,罩住了我。闪烁的微光除去我想要移动的意志。
“你想见证吗?”
“我要见证。”我用卑微而颤抖的声音回答。
“你要代表即将被召回的这一位讲话?”
“我……我不晓得要说什么?”
“你会讲话吧?”
“我讲话……代表这一位。”
“你支持将宣教士从祥和的永生中唤醒起来的决定?”
对我而言,这个皱巴巴的肉体就跟死了没两样。我不晓得是否这意味着宣教士即将要从死亡状态苏醒过来——根据我以往接受的教诲,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显然我对即将要发生的事全然无知,但走到这个地步,现在的我已经上手了,知道这个时刻就该要说:“是的,我支持这个决定。”
从房间的天花板降下来一截截的盔甲,而且不断扩大中,直到大小足够一个发展成熟的普罗米修斯战士穿得下:这几个部分就盘旋在吊网的两端,并由此延伸出透明如玻璃似的长触角,迅速吸饱了三种颜色的液体——长程旅途所需的基础电解质和营养液。大多数先行者的盔甲里均有这些装备,让穿戴者好几年不吃不喝,无需外来食物供给,依然可以维持生存。
“上前去。”那个声音又开始颐指气使。“宣教士对这块领地并不熟悉。去帮忙处理复活液。”
我全身都在打哆嗦,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凑到池子边,涉水走过那一池的银色液体。我的脚开始暖和起来。那些长触角缠绕着我,不是具有威胁性的攻击,而只是跃跃欲试地等待着。
那两尊斯芬克斯战兽将吊网撒开,让网子在池子上方整个打开,露出了那缩成一团的身形。宣教士的脸孔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那真是一张坚忍刚毅的脸,紧绷的肌肤活灵活现地包覆在他的头盖骨上。
“输入电解质。”那个声音告诉我。吸饱红色液体的触角马上很勤快地伸上前来,我顺势抓住。
“对着他的嘴巴吗?”我问道。
“送进嘴唇里。逆转他的脱水状态。缓解他的尸僵。”
我凑上去,试着不要碰触到那皱巴巴的手臂,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感觉他的肌肤并非冷冰冰的,反而异常的温暖……
原来宣教士并没有死。
我抓住一下触角的末端:一个活似水龙头的狭窄出口,将之抵在宣教士干瘪的嘴唇上,然后撬开他的嘴唇,露出他一口灰白色的大牙齿。出水口潺潺流出红色液体,送进他紧咬着牙的嘴里。有一大半的液体都溢在他干枯的脸颊上,然后流进池子里。
接着我又输入了两个深浅不同的蓝色液体。网子里开始一阵窸窣作响——那具庞大的身体竟然在里头翻来复去。盔甲的各个部分在宣教士上方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贴盖上去保护他。
“他已经进入永生的深眠状态。即使要苏醒过来,也必须慢慢来。抬起他的手臂,让他伸展一下,轻一点。”那声音又下令了。要不是他的手臂已经干瘪了,说不定我要抬也抬不起来。但我还是乖乖地听话。我绕过斯芬克斯战兽,帮宣教士活动另一只手臂,再帮他伸展双腿——几乎跟木块一样地僵硬——直到他的肌肤恢复光泽,变得柔软而有弹性为止。
那个声音不时透过在我的下颚骨间产生共鸣来指使我做事,要我趁着他在汲取更多复活液的同时,用那银色的液体帮宣教士净化。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干巴巴的普罗米修斯战士从他漫长的沉睡状态,从他进入深刻冥想的放逐状态中,从原本在我这个世代的先行者记忆中已逐渐淡忘的传奇人物,终于又生龙活虎地回到现在。
从他那充满喜乐与安详的永生的时空中归来。
他黏答答的眼睛首先睁开了。两边的保护镜打开,他眨了眨眼,然后目光往上一挑,看到了我,顿时脸上露出极其不悦之色。“我诅咒你。”他咕哝了一句,声音就像是岩石摩擦着深海海床的声音。“多久了?我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我没吭声。因为我根本也不晓得他究竟待了多久。
他拼命拉扯,用力挣扎,想挣脱网子的束缚,但他的状况实在不该这么快就起身,这么迅速地活动筋骨。他笨手笨脚地动了半天,只得徒呼负负,最后他又跌坐下来,筋疲力竭,任由液体从他鼻子和嘴唇里流泻出来。他连想要说话也很困难。
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又抛了个问题。“那该死的东西最后到底有没有被烧个精光?”
“去吧,就是现在,已经可以了。”那个声音又告诉我。
我费劲地爬出了那个水池,七手八脚地逃出那个房间。那两个人类还在等我,但我情绪太激动,被惊吓过度,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六章
环状岛上的时间似乎中止了。
或许是那银色液体,或许是复活液溅起的水花——或许是处在宣教士周围宁静被打断了的气氛——深深地影响了我。让我感觉自己也沐浴在历史当中,在时间的洪流中跋涉了一回。
太阳照常地升起降落,但我已不能确定那是同一颗太阳了,或者在夜晚看到的是同一片星空——反正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那两个人类瑟缩在一起,像是担惊受怕的宠物。我们一起在瞌睡中度过。就算碰触到他们的身体,我也不再嫌恶了。他们帮我取暖。就算再给我再多的时间,我也不见得能了解这些人类,但我可能会对他们产生相当程度的好感。说实在的,这是我自襁褓以来第一次呼呼大睡,让我更加确定,应该是盔甲让先行者无法产生这种自然的举动。
转眼已经过了十天,宣教士大胆地溜出房间来运动。他大部分的皱纹都消失了,焕然一新的外表呈现更自然的粉灰色。他还没穿上盔甲,或许是他故意选择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完全复原。安静,孤僻,始终一副阴沉的脸色,他从不要人陪,我们也尽量避免出现在他面前。不过我还是注意到,在他从永生醒来后给这个地方带来的另一番气象。
首先是所有的斯芬克斯战兽都活跃起来了。它们积极地在岛上活动,在丛林间烧出一条条新的足迹,不过它们总是会选择性地手下留情,避开青翠茂盛的树冠。我估计它们是在建立观察点以及在可能的防御位置之间建立连络路线。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似乎是老掉牙的把戏,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目前已十分罕见的手法。或许宣教士并没有原封不动地带着他原有的智慧一起归来。
有一次,我们见到了其中两尊斯芬克斯战兽结合成一架更庞大的组合,然而正面还是刻划着同样严厉而偏激的表情。
我和查卡斯以水果和椰子肉果腹,并且选择在斜坡附近就地午餐,一边可以观赏宣教士步行归来。原本他总是往东走,如今已经可以从西面走回来——表示他沿着新的小径,绕这座岛屿走了一大圈。
“他在干么?”查卡斯问道,嘴里还塞满了食物。
“踏勘。准备他的防御工事。”我随口猜测。
“要防御什么呀?”查卡斯问道,显然对我的猜测半信半疑。
我怀疑这些人类大概不晓得自己有多么幸运,宣教士到现在都还没用他力大无穷的双手将他们捏个粉碎,也没有命令斯芬克斯战兽将他们烧成灰。
宣教士走下斜坡,根本没理会我们,就当成是被风吹倒的灌木或是凌乱四散的鸟儿一样,不值一哂。
“我们为什么还待在这里?”查卡斯压低着声音问我。“他跟智库长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老公。”我回答。“在远古的传奇故事中,他们是一对夫妻。”
查卡斯一脸震骇,随即露出嫌恶的表情。“先行者彼此会结婚?”
说实在的,我同样感到不可置信。一方是人类的终极敌人,一方是人类的终极支柱、最有力的保护,如此对立的二者怎么可能结成如此亲密的联姻?
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是编了一套解释。“先行者结婚的理由很多,但阶级较低的先行者据说通常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因此就有可能出现奇怪的联系。人类永远不可能了解。相较之下,你们自己的习俗就原始许多。”
查卡斯的反应不怎么有风度。他低声咒骂了几句,然后往丛林里冲了进去。我认为他很驽钝,不愿认清并接受他自己的身份。
奋起者经常一个人潜入丛林里,带回来更多的水果和椰子。他似乎对于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完全漠不关心。
当天晚上,宣教士待在房间里,而我则与我的人类同伴徒步走进丛林里。(与其说我们有同袍的情谊,倒不如说是主仆的关系。)然后我们走到了湖内湖的岸边,聚集在灿烂的星光下。我先前的不安与期待、惊吓与茫然均已消逝,如今取而代之的是——恐怕与常人无异了——百无聊赖。
我们已经各自完成了我们的天命。显然再也不需要我们了。如果我们不会被杀掉、被逮捕,如果宣教士完全不理会我们,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自己找路回到外环湖的岸边,找一艘船离开。
但是查卡斯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火山口中央山峰的地貌已经起了变化,并且指证历历。“人们从火山口的边缘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来,没有哪一艘船会愿意来这里了。”
我天生就不是个听话的家伙。通常个人盔甲会帮我们纪录下生命中的点滴细节,让先行者可以放心地去从事高阶思考。“哪里变了?”我满腔怒火地问道。“黑压压的一片,底部还是看得到树木,接近顶端的部分则是光秃秃的岩石。”
“我认为那些机器已经过去那边,并且开始动工了。”他说。“反正有东西在搬动那些岩石。”
“斯芬克斯战兽是作战的机器,才不是什么挖石机。”
“也许还有其他的机器。”
“我们根本没看到。”我纠正他的说法。“更何况我也没听到有任何的动静。”
“明天再看看。”奋起者话一说完,就一溜烟地消失在丛林里,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回来。查卡斯和我决定自己找路到外环湖的岸边。
隔天晚上,我们决定跟着奋起者来一趟长征。小矮人显然要怎么逛都很自由,至于查卡斯和我则际遇大为不同。一尊落单的斯芬克斯战兽迅速穿过丛林,然后将腿一弯,一屁股坐下来,挡住查卡斯与我的去路。
“这是干么,拿我们当犯人吗?”我大叫。
战兽不回答。
查卡斯摇摇头,咧开嘴笑了。
“有什么么好笑的?”我问道,一边不情愿地走回头路,后面则有怎么样也甩不掉的斯芬克斯战兽。奋起者飞奔着经过我们身边,怀里还抱着像一座小山的坚果。
查卡斯在他后头大喊大叫,不是在生气,而只是出于幽默。“哈曼纽人来去自如。”他说。“等我们回家后,他一定会大肆吹嘘。一副在这儿他反而是老大的样子。”
“他的大脑比你小。”我说。
“而你的大脑又比宣教士的小,这一点我可以跟你打赌。”
“不。”我回答,打算趁我们回到那个半埋入的房间附近的空地前,跟他好好解先行者是如何从见习者进化到较高的专业阶级,以及较大的型态。
但我的话活生生地在喉咙哽住了。
宣教士就坐在斜坡左边的那一面墙头上,呈现一个陷入宁静思绪当中的坐姿。有着深色保护罩的眼睛跟着我们转来转去,这真是新鲜,他头一次对我们有反应,仿佛终于认为我们值得他稍微注意一下。他不满地哼了一声,用他新发现的灵活身手从墙头上翻了下东。“见习者。”他说。“这些人类为何在此?”
查卡斯与我站在宣教士面前,整个人僵住了,畏怯得说不出话来。我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该是接受审判与惩罚的时刻了。
“告诉我,为什么是人类?”
“这可是我们的世界。”查卡斯说,将宣教士派头十足的语法和腔调学得维妙维肖。“或许我们才该要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恨不得用手捂住他的嘴巴,转头去斥责他,但宣教士举起一只有力的手臂。“你,”他说,并指着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人类说的没错。”我回答。“这里确实是保留给他们居住的星球。我来此寻找文物。这些人类带我找到您的安息地。他们被下了一种基因曲……”
“冥冢岂可容常人任意侵犯。”他悍然打断,把头别了过去,怔怔地望向天空。“你们当中,是哪一个找到并且打开了我的休眠舱?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悲伤不言而喻,而且顿时整个湖滨以及整片丛林都感染了一层哀伤的气氛。对我而言,面前如此一位耆宿的先行者,似乎就连空气里都蒙上了一层疲惫而沮丧的阴影。
“这两个人类唱了歌。”我回答。“冥冢就打开了。”
“古往今来,只有一位先行者会这么离经叛道。”宣教士说,他的声音逐渐柔和下来。“或者该说是如此冰雪聪明。你刚刚正打算说,是人类被下了一种基因曲调。那是有人在他们一出生时便灌输了密码,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在人类的基因中便加注了标记。”
“我想可能是如此。”
“已经过了多久了?”
“或许有一千年了。”我回答。“沉睡了许久。”
“不是沉睡。”宣教士说。“我从另一个世界进入冥冢。然后被带来这个地方。究竟是为什么?”
“我们都是智库长的卒子。”查卡斯说。“我们完全听从她的指示。”
宣教士以厌恶的眼神看了那人类一眼。“除了我的斯芬克斯战兽外,还有人帮忙让我苏醒过来。”
“是我。”我证实了他的说法。
“我原本希望我是凯旋而归,因为我的判断得到认可才班师回朝——结果却不然。我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傻呼呼的菜鸟,以及宿敌的后代。这比遭到贬黜还要更糟糕。除非是有别的原因……受到其他挑衅的缘故,智库长才会安排如此羞辱人的处境来让我复活过来。”
他举起一只手臂,手指一拂,在空中扬起了一阵气流。盔甲的各个组件从房间里飘了出来,宣教士就位,展开双臂,准备好套上盔甲。一块块的盔甲罩上他的四肢、躯干、最后是头顶,就像是散发着微光的浅色缎带飘浮在他肌肤几公分的上方。最让我感到讶异的是,他的盔甲设计居然如此简约。就连我的父亲,一个谈不上是传奇人物的先行者,盔甲的样式也没这么寒酸,美轮美奂,装饰华美。这是先行者中禁止铺张奢侈的规定——即使是最伟大的普罗米修士战士也必须穿得比架构者还要素朴无华。
“相比是有合理的原因,以至于我的妻子未能在此迎接我。”宣教士在完全着装后说。他将双臂伸向星辰。从他的指尖射出强光,他将手臂伸向好几个星座,仿佛在命令那些星辰滚开。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星辰居然还是动也不动。
强光逐渐消退,最后完全熄灭了,他将手指弯曲起来,最后握成拳头。“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大家都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回答。
“你只不过是见习者,有勇无谋,不计后果。”他指着奋起者。“小个子,我认得你们这一类的生物,是属于很古老的型态。当初我要求将你们保存下来,因为你们性情温和,却又聪明灵巧。具有价值的宠物,可以用来解闷娱乐,也可以做为教导我们年轻人的低级模板。至于你嘛……”他的指头绕着查卡斯打转。“你太像几乎摧毁我方战舰、杀死我方战士的那些人类。我的妻子也未免太乱来了。她可把我惹火了。”他伸长了手臂。盔甲亮得刺眼。“你真是惹火我了。”
查卡斯的脸色阴沉下来,但幸好他识趣地没有开口。
宣教士似乎是又想要采取激烈的行动。等到他的盔甲落下,又回到原先的保护状态。
“见习者,你老家的第一道曙光是从哪一边升起?”他问道。
我解释,我那可敬的架构者家族长久以来就是定居在猎户座复合星云附近,十分接近先行者的核心地带。
“你为何赤身裸体?”
“这个岛屿周围布满了默斯水怪。”我回答。“它们无法忍受复杂的机器。我的智仆——”
“我妻子居然在我们的花园浅水处栽培默斯。”宣教士说。“我本人从来就不喜欢这些水怪。带我去瞧瞧。”
第七章
查卡斯怀着恶劣的心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宣教士、奋起者和我的后面,循着斯芬克斯战兽所烧出来的新的路径——结果它们居然当起了挖土机,这显然也出乎宣教士的意料之外——走过外围湖滨。事实上,他周遭的一切似乎经常让他感到沮丧,鲜少是他所能掌控的——而我们所发现的也多半不能帮他解惑,反而让他更加感到困惑。
对于中央山峰地貌的改变,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被遗忘在这里。”他说话的同时,我们正在眺望德嘉蒙金火山口的外环湖。他端详着在湖中翻滚的默斯水怪,找了一颗较低的大石头,再度坐了下来,他的冥想姿势不小心泄露了此刻的他心力交瘁。“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并没有继续待在安详的永生中。”
“在放逐中。”我说。
他怒视以对,气得说不出话来。“对,是放逐。被迫引退,只因为我直言极谏,道出真相,说了明智的战术与策略,却还是无力对抗大架构师放肆冒失的主张……”
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这些陈年往事不足为见习者道。告诉我——那些武器用完了吗?到底有没有被用过?”
我告诉他,什么武器,我完全不晓得。
“真是没有意思。身为见习者,你不觉得有必要了解除了你自身以外的大环境。然而,更糟的是,你显然只关注个人的得失,以及是否能找到宝藏。既然你对于先驱的文物这么志在必得,难怪你会想找到欧加农。”
他的话让我心如刀割,而且字字刺进心坎里,不只是因为他说的是实情。“我对自己的目标坦荡荡,也从不讹言我追求神奇刺激的玩物。”我说。“冒险的借口只不过是达到目的手段。”我接着引用先前看到的那一句话,“你的勇气界定了你是谁。”
“话是没错。”宣教士喃喃地说,边摇晃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但是自从那次之后,她就一直拿这事来责怪我。”他远眺着湖面的那一头,以及今早天清无云、一览无遗的旭日。从西方猛然吹来一阵强风,灌进火山口偌大一个凹处,在湖面上吹起了粼粼波光,骚动的默斯随之翻腾,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白色水沫。
“长相丑陋、脾气又暴躁、充满兽性的一种生物。”宣教士说出了他的看法,他的怒火和怨气渐渐平息下来。“你是做了什么仪式,才能安然无恙地抵达此地,而完全没有到任何的攻击?”
我解释了人类不但是搭乘蒸汽木船来此,而且还需要大费周章地对着水中弹奏柔和的歌曲,才能确保通行安全。
“人类制造了工具……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巧妙地将我藏得很隐秘。没有别的先行者会到这里来找我。”
“很久了。”奋起者再次证实。他似乎在宣教士的身边挺自在的——仿佛是出自本能一般。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数以世纪以来一直深受喜爱的奴性物种……
难怪查卡斯会情绪欠佳。他可能本能是空白的——长久以来这一部分都被消除掉——或者是充满了更黑暗的记忆。
“任何人类胆敢靠近你的冥冢一步,一律遭到格杀勿论。”我说。“至少,若有哪个人类真的这么愚蠢的话。”
“不失为一种挑选的机制。”宣教士说。
“在一定程度上,其实还有另一种稳健的方式。有人设下了一个难题,深植在人类的想像力当中。所以人类会前仆后继地前来此地,甚至牺牲自己也在所不辞,幸存者筑起了连绵的墙垣,并且留下圆石,标示方向。可见得那个设下难题的人希望你被发现——当时机正确的那一天来到时。”
我的这一番话似乎反而让宣教士陷入更深沉的忧郁中。“然后就差不多结束了。”他说。“身为衣钵以及诸如此类信仰的继承者,我们一直试着在做的,其实就是违反了衣钵以及这些信仰,届时整个银河系将遭到扼杀……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他长吁了刺耳的一声。“更糟的是,那东西可能已经到处流窜了。加入你的人类朋友,齐声唱出悲伤的歌曲,见习者。一定会有天谴,厄运即将降临,我们全都躲不过的。”
“刚好是你们应得的,不多也不少。”查卡斯说,边将一小片棕榈树叶往上扔。
宣教士对他不理不睬,置若罔闻。
第八章
那天晚上,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中央山峰的轮廓骤然变了个样。成千上万闪烁的火花以及泛蓝色的光辉沿着突出的地貌周围照亮了一整圈,就像有无数闪电似的昆虫飞来飞去,直到黎明到来,才隐没在曙光的第一道黄色光芒中。
奋起者陪我到环内湖滨,分着吃了一颗椰子以及他偏爱的那种酸溜溜的绿色水果。他还拿出他在黑暗中设陷阱捕捉到的某种动物的生肉,但当然是被我拒绝了。根据衣钵的教诲,我们是不准食用不幸者的肉。
查卡斯则完全不见踪影。
在阳光的照射下,我们这才发现,原本是山峰的部分,变成一圈细长的柱子,从那座山底残余的部分冒出来,足足有一千米高,周围是火山岩渣的倾斜坡道。我以前从没看过像这样的东西,偷偷怀疑这该不会是先驱的机器终于启动,准备要祸患成害了。
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对于各式各样历史文物的好奇心是被宣教士这个先例所激发的。如果他真的是宣教士的话……如此一个伟大的武者,先行者文明的捍卫者,一个货真价实的普罗米修斯战士,怎么可能会如此深刻地感到挫败与抑郁?这位武侍者漫长的一生当中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热情,经历过什么样惊涛骇浪的冒险,才会让这样一个坚强勇猛、战功彪炳的武士落得瑟缩在隐退的冥想当中?
他对其他先行者的指摘,我并没有多放在心上。说真的,先行者的历史将会走到尽头?不仅我的脑海里从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我甚至觉得这想法太荒唐可笑了。话虽如此……
如果说武侍者曾经歼灭了所有人类——如今我已亲眼见到人类这个物种——这又似乎与衣钵里所有的戒律相违背。难道衣钵不是授予我们自主权,可以容许我们去提升并教育那些不如我们者?即使是人类,如此堕落而低等的物种,也应该给予他们相当的尊重……毕竟在观察的过程中,我对查卡斯已经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了,而我对于他被贬低的地位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改观了。宣教士的罪恶感或许就足以解释为何他会有如此深沉的阴影与挫败感了。
我从环内湖滨眺望着那一圈一览无遗的柱子,内心开始纳闷,究竟那些柱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从那里头以及周围又可能冒出什么来?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听候宣教士差遣使用的?或者是宣告他归来的地标?或者是对他祭出的最后一招惩罚性手法?
我完全不了解先行者的政治倾轧。我向来不屑于成年型态才会关心的政治话题。但此刻我只感到自己的无知与不足。最让我从年轻人的天真烂漫中觉醒过来的当头棒喝,就是当我意识到我族的世界——一个社会秩序与编制组织亘古不变的世界,一个尽管面对外来的挑战不断、却依然维持内部治安和睦的世界——可能不会永存不朽,可能不会让我按部就班的从见习者蜕变进化到成熟的生命型态、或者是走上其他我漫不经心地想要逃开的命运——
这一切可能很快就不再是我所能选择的。
当天早上,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无常。而且让我惆怅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命运。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个象征光阴的古老符号——相对立的两只手向前挥去,中间有闪电一闪而过,伸直的手指只能抓住其中一小撮善加运用的命运,但也只能抓住那一瞬间,之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查卡斯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的思绪打断。我一转头,看到他站在我背后,用畏惧的眼神望着那高耸的柱子。
“他们要从东边过来了。”他说。
“穿过这片湖,越过默斯?”
“不。天空将布满了太空船。智库长不再保护我们了。”
“宣教士知道吗?”
“关我什么事?”查卡斯说。“他是怪物。”
“他是个大英雄。”我说。
“你真是个傻瓜。”查卡斯说完,又一溜烟地跑进丛林里面。
第九章
那些太空船有如灰黑色的巨大波浪,缓缓地从东向西移动,缎带般的钢铁与亚德曼金钢金属交织着划过天际。数量如此之多——我从未看过这么多的太空船齐聚在同一个地方,即使在我原生家庭的故乡世界遇到有节日庆典时也不曾见过这么浩浩荡荡的舰队。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事实上他们来此是为了逮捕并监禁区区一个年迈归隐的武侍者的话,是否真的有必要派出千军万马来吗?
即使是为了一位普罗米修斯战士,在我看来,似乎也不必出动如此壮观盛大的军容。
但是我周遭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我是个傻瓜,头脑简单到极点。我沿着环内湖滨走,最后躺在沙滩上,看着那些太空船整队成密密麻麻的螺旋状的队形,往德嘉蒙金火山口里钻。位于螺旋队形的中心是一艘巨大的架构者战舰——我这一辈子见过最大的一艘——以及一艘巨大的挖掘者太空船,绝对胜过我交换家庭所拥有的一切船舰,稳定地坐落在缓冲器燃料所排放出的两朵云上。这么多太空船同时悬浮在低空中,所产生的压力让空气仿佛凝固起来,开始显得十分沉重。
一个较为靠近、也比较偏暗的影子扫过我眼前,我转头看到一尊斯芬克斯战兽,距离我只有几米,弯曲的双腿站了起来。
“宣教士要求你到场。”它说。
“为什么?”我问道。“整个银河系眼看着就要走上惨痛的结局。像我这样一个废物,根本连理会的必要都没有。”
斯芬克斯战兽向前踏了一步,展开前臂,露出尖端一团柔软的抓钩。沿着它所有的关节射出蓝色的硬光。
“所以是命令,没得商量呃?”我说,于是不甘愿地站起身来。“要我用走的,还是你会让我搭个便车?”
“你就认命吧,见习者。”斯芬克斯战兽语调平平地说。“你在场自有用处。”
我第一次觉得在它坑坑洼洼的表面下或许隐藏着不仅仅是机械的智能。“他希望我去见证他遭到逮捕。”我说。“是这样吗?”
战兽前臂的抓钩一闪而过,像是潘高斯大师敏捷的手指技法。“齐聚在此的战舰不是来逮捕宣教士的。”斯芬克斯战兽告诉我。“它们是来请求他的帮助。而他当然是会拒绝的。”
我对此并无回应,而只是乖乖地跟着斯芬克斯战兽穿过丛林,来到环内湖滨。既然那尊斯芬克斯战兽似乎帮自己揽了份新的差使——指点我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呆子——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连又追问另一个问题。
“那座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被削平了?”
“那是智库长的杰作。”
“喔。”这话有说跟没说一样——但是却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有不得了的大事要发生了,至少这一点连我这呆子都看得出来。我没了盔甲,这个德行实在不适合去见上位者——说实在的,甚至连见其他见习者也不合体统——但是一想到宣教士还知道有我这家伙的存在,而且还召我到场,这就更加让人感兴趣了。
我环顾环内湖滨。然后一阵闪光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抬头朝那座山的底部望去,耸入云霄的柱子——还看到其他的斯芬克斯战兽飞越了环内湖,并且迅速爬上好几百米高。
我再度环顾四下。环内湖滨上荒无人烟。“大家都上哪儿去了?”我问道。
只听到仿佛液体流动的咻的一声,那尊斯芬克斯战兽的控制舱门已悄然打开。“准备加入宣教士。进来吧。”
对于武士以及他们机器的礼数与规矩,我还算是略知一二,知道自己不是被征召去参与一场神圣光荣、大胆无畏的战役的最终章。接着我突然领悟到一件事——那两个人类可能也被斯芬克斯战兽载走了。
到底我们为什么这么重要?
我试着爬上凹痕累累、年代已久的表面。抓钩向四周以及船尾的部分延伸,提供铠索的功能。我一爬进船尾的舱口,舱门随即关上。船舱里面的空间足够容纳一名成年的武侍者,不过要是宣教士本人光临的话,恐怕会稍嫌局促——我坐起来则是绰绰有余,但并不舒适,因为所有的线条设计均未考虑到体格较小、几乎是全然赤裸裸的见习者。
里头有一张光秃秃的座位、各式各样的古董展示品,以及专门用来连接盔甲的控制管。我得站到座位上,才看得到略为倾斜、可以向前看的直视型舷窗,正是有这个设计,让斯芬克斯战兽外表给人一副眼神向下蔑视、傲然睥睨的假象。
我只感到些许的颠簸,然后我们就已经上路了,一个转向,加入全体大迁徙,往那座被拆除了大半的山以及神秘的柱子前进。在岛的上方,呈螺旋状的太空船队依然僵滞在原位,没有任何动静——或许是陷入某种争执当中,而僵持不下。
不论宣教士目前在哪里,很可能是有麻烦事还没解决。他曾经掌控的权势之大,大至全天下无人可与之抗衡,是渺小如我所无法想像的——而且很可能即使在经过千年之后,他至今依然能让四方的先行者军团不远千里而来,探访绝迹已久的宣教士,将他们的坚甲利兵聚集在岛屿上方,以迎接他的归来。
几分钟内,我们就已经穿越了环内湖,对于原本就擅长从高空轨道降落,横扫五洲四海,屠杀满城血腥的战兽来说,这段路程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从容不迫的几步就到了。据我猜测,这些老旧战兽唯一缺乏的设计就是无法直接衔接到跃迁空间。不过这只是我的臆想,还有待证实。
斯芬克斯战兽绕着那一圈柱子较低的区域环行,然后从柱子中间钻了进去,降落到中央一个八角形的平台上。并且停进一个椭圆形的防护罩里,就跟几天前我第一次见到它们时一样。
舱门打开。我一走出来,就沿着后面一个曲形斜坡滑了下来。从另一尊斯芬克斯战兽里,奋起者探出头来,一脸惴惴不安。我想他可能是个子太小,像被闷在葫芦里一样,根本看不到舷窗外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弗洛里安人跑了过来,凑到我身边,扭动着双手,浑身颤抖。“那里面有东西一直跟着我。”他嘀咕着,然后对我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用一只手挥去他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不是活着的。很不高兴。非常坏!”
由两尊斯芬克斯战兽组合而成的一架身形更加庞大的航空器最后抵达,停靠在椭圆形的防护罩中央。仿佛是因着它的降落,我可以感觉到脚底下的整个平台开始颤动,然后开始旋转。我们四周的柱子以及这座山的基底——以及头顶上空组成队形的太空船——也似乎跟着转向。螺旋状队形的太空船仿佛接收到催眠般的魔法,而打起了漩涡。
我们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动静,但是奋起者还是惊慌得直咕哝。
宣教士从双机结合的斯芬克斯战兽组合机上走下来,用他那像是树干一样的双腿走到我们面前。“你被劫持来了啊,年轻的见习者。”他轰隆地说,那些柱子也跟着加速起来。“这两个人类也跟着来了。如有招待不周之处,在此向各位致歉。”
尽管我们并没有感受到旋转的力量,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低下头来,避免看着看着就跟着头晕目眩……
“为什么这会儿你又要道歉啦?”我问道。
宣教士并没有怫然变色——面对我的不敬,像我这样一个小兔崽子,居然敢当着具有百年生命与经验的宣教士的面呛声,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向外望去,十分专注地拉长了脸,接着问道:“其他人类呢?”
“躲起来。”奋起者说。“生病了。”
直到这个关头,查卡斯才把他的上半身从他的运输工具的舱口探出来。他一脸头昏眼花的样子。他离开战兽后面斜坡的方式十分不体面,落地时几乎是两腿瘫软,身体倒向一边,然后吐得一塌糊涂。
“坏天空。”奋起者泰然自若地说,语气出奇的冷静。
普罗米修斯战士面对人类示弱的样子,跟面对我桀敖不驯时一样地冷漠。“再过几个小时,所有我曾经待在这里的蛛丝马迹都将被抹去。也就没有人能够证明我曾经来过这里。”
“难道那些太空船看不到我们吗?”
“目前还看不到。但是他们显然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这么大阵仗?”我问道。
“他们是来要我帮忙——或者再度逮捕我。我想是前者,而且我想我知道原因——但我绝不能帮他们。我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该是我离开的时候。而且你们全都要跟着我一起走。”
“去哪里?怎么去?”
就在我说话的同时,答案就已经呈现在我眼前。原本在脚底下的平台开始上升。四周围成一圈的柱子冒出舱壁、横梁与支柱——所有不可或缺的部分,转瞬间,一般航行跃迁空间的旅行器的钢骨结构已大致形成,立在我们周围,速度之快,我根本看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所有的柱子均已被舱壁围住,天空以及那些打转的太空船均已消失,而我们被完全包围其中为止。
查卡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站在我的另一边。显然他随时都有可能再反胃呕吐。我认为,他的这个反应真是令人厌烦而又无甚效果。
我的左右两边各站了一个人类,宣教士则站在我面前。他一转身,张开双臂,仿佛在号令旅行器升起,并且随着他的手势而逐渐成长——搞不好真的是这样。
“这样就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提醒他。
“从他们那个位置看来,只会看到实实在在的一座岛以及湖水。”宣教士说。“等到这艘太空船成形,并且发动——届时,他们才会发现。智库长擅自设计出这一切。她向来计划周详。”
“她为你策划了这一切?”我问道。
“为了更伟大的目标。”宣教士说。“我们是为了荣耀衣钵而奋战。”
等到整间座舱完成,宣教士转向我,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置身在一间宽敞而设备齐全的指挥中心里。就算是我父亲本人也不可能设计出比这更为先进的太空船。我不由自主地就可以想像出外部的船壳设计:银灰色、闪闪发光的长卵圆形,船身至少有一千米长。动力与费用势必相当惊人——但幸好智库长聪明过人,并没有选择将一艘完成品藏在这里,而是将架构者设计的种子留在中央山峰底下,并随时更新日新月异的新科技。即使已经过了数以百万年,先行者的技术依然在蓬勃发展中。
要完成工程如此浩大的设备,想必她一定用了不少人情交易来的。
指挥中心周围的显示萤幕闪了闪,然后开始运作,显示不同频率的画面,以及外环岛、火山口遗处岩壁和上方等不同方位的实况。我伸长脖子往后看,其中一个画面中显示那些阵容整齐、在空中寻勘的太空船。
漩涡状舰队中心那一圈太空船的外侧,有一颗明亮的星星闪耀着光芒。那颗星星的位置正巧是我们的旅行器计算出来的开航点。在一开始进入跃迁空间时,我们并不希望穿过像另一艘船那样庞大而扎实的物体。
我们从岛上起飞,腾空而起。中心的显示屏幕展示出我们正在移动中;但我们完全没感觉。我想,到了这个地步,上头的太空船绝对已经看到我们了。这么大一艘太空船绝不可能没留下蛛丝马迹!
我突然有一种海阔天空的快感——所有的历史、一切的回忆,全都抛在脑后,然后再煞费苦心地重新组合起来,因为此时我们的太空船以及我们的身体,所有的组成粒子都被双倍的时间的手所拧转,而必须在遥远的那一方找到新的标量,新的命运。
“哎耶。”这位普罗米修斯战士说。“我们远离了。再也没有关系了。”
显示屏幕上展示出我们的航程。我们正沿着连接猎户座复合星云与艾德-特瑞尼星的大旋臂向外航行——只不过几万光年的距离。
对我们来说,顶多只会感觉到几个小时的航程。
早知道我们要逃往何处,以及我们将会有何发现……就算违背最伟大、最神圣的衣钵教诲,我说不定宁愿在当时当场自我了事。
第十章
以我对星际旅行的了解,足以让我知道时间框架与参考水平的命运也会随之不断调整。在跃迁空间里不会有矛盾,不会有卷曲或折起的世界线。构成原子的条状粒子与波之间据说潜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先行者已经从这些核心的秘密,激发出足够的力量来改变世界的形状,移动星星,甚至考虑移动整个银河系的轴线。我们早已探索过其他的实境,其他的空间——跃迁空间,推翻现场,回避空间,测不准空间,诞生虚境,或是一个被叫做是“光芒”的只有光子的区域。
但不同恒星之间广袤的空间不仅是无边无际,而且各有其神秘之处。我认为,我们与这些遥远之境之间的相似性早已为世人所遗忘,因为我们总是不当一回事地任意穿越,但是又没有哪一个先行者的记忆容量这么大——说不定即使所有曾经在世的所有先行者的记忆力加总起来也不够——大到足以记得两个距离如此深远的银河臂的相邻恒星之间,光是一次简单的漫游,这一秒与下一秒间可能发生的所有事件。
我们从上空横渡,几乎不算是一一穿越。然而——这一趟旅程,在这艘太空船上,我感觉彷佛没有结束之时。我那没有盔甲保护的血肉与骨头都可以感觉到。这一辈子头一次这么赤身裸体地面对太空。我恨透了这种感觉。
等到我们终于抵达了,这时候,我又任性地懊悔这旅程居然就此结束了。
俯瞰下方是一片广袤、荒凉、怪石嶙峋的灰色世界,这个仿佛一具被烧得焦黑、熔化成渣的尸体想必不久之前还涵养了不少的生物,因为迄今表面还覆盖了一层足够让穿戴盔甲的先行者存活下来的大气层——至于我们的人类能不能活下去就很难说了。
查卡斯与奋起者还在指挥中心的角落。奋起者翻来复去,睡得不太安稳。查卡斯则带着惊讶的表情,怒目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己被带到离家千万里之外,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与先行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瓜葛,更别说是欠宣教士任何人情。
我竟然在替他担心——真是再奇怪也不过了。
“这里曾经是先驱的中枢世界。”宣教士说。“昔日,这里随处可见巨大的结构,大多保存完好。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我赶忙往下看,准备好目睹这震撼性的一刻。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也难怪较高型态的先行者会想尽办法将真正的宝藏隐藏起来。
宣教士的声音一沉。“完全变了。”他说。
“怎么会,变了?”我追问。
我们绕着指挥中心走了一圈,从那两个人类的身边走过,细看由我们的第一轨道所搜集到的上百张放大的画面。
“没有轨道弧线。看起来好像已经坍塌,跑出轨道之外。你看这些长条、线形的撞击痕迹。每样东西都被腐蚀了。我实在看不出个名堂来——看不出哪里是竞技场、哪里是高速公路、哪里是巨人兵工场。说实在的,没有一样看得出来。”
“怎么会这样。”我说。“先驱的文物是永存不朽的。它们会一直与我们同在,好时时提醒我们有多渺小。亘古至今,颠扑不碎。”
“显然不是如此。”宣教士说。他似乎正在盘算出一个道理来。接着他阖掌一拍——盔甲与肌肉撞击出巨大的轰隆一声——接着一只手臂指向上方。指挥中心将所有的画面汇整之后,开始搜寻并放大一整片的天空。
“你以为自己研究过先驱科技的基本原则,结果我们知道的居然只不过是一丁点儿!”宣教士说。
“就连带自以为知道的也居然如此之少。没有人曾经见过先驱的科技实际运作的状况。”
“我见过。”宣教士说,用他眯成细缝的深色眼珠从眼角对我使了个眼色。“就那么一次。把你知道的告诉我,究竟我们过去一千年来对这里的了解改变了多少……让我来看看,究竟你对我来说算不算是可用之材。”
“基本原则就是所谓的神经物理学。”我说。“先驱觉得衣钵可以扩及整个宇宙,能量与物质,以及所有的生物……有些说法是这样的。宇宙其实是活的,只不过不是以我们这种方式。”
“有些说法是这样。从我放逐之后,究竟我们有没有破解他们的科技,取得知识?”
“没有,这正是为什么我想要寻找欧加农的原因。”
“那我就告诉你吧,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存在。”宣教士说。“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的心头又蒙上另一层失望。“我想我其实是知道的。”我说。“只不过探索本身就是一种乐趣。”
“哎耶。真的是这样。不论是探索,或是战斗——带给我们乐趣的从来就不是最后的发现或胜利本身。”
我抬头看着宣教士,他的说法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这艘旅行器的感应装置扫描了天空中的热度以及其他的辐射特征,在银河系核心以及银河旋臂外围宇宙射线类型中潜伏的元素。
“我们的这两位人类应该能在这个地方感到宾至如归。”他说。“过去,他们比先行者还要熟悉这个世界。他们历经了一番鏖战,最后丧命于此,周围尽是先驱的遗迹……”他缓缓转身,一个个展示屏幕也悄悄地跟着他旋进。接着他指出星系中一个磁通量空白处。“近来,在这附近,距离这里不到三亿公里处,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装置。”
“是先驱的吗?”我问道。
“不是。先行者的——但是够大了。其大小与质量已足以造成这个星系磁场的持续扭曲。看到没——甚至在恒星风上留下一个印记。”
“近来究竟有多近?”
“从磁像的漫射程度看来,四、五十年前。传送门的技术已经进展得非常厉害,但要移动像这样的物体,想必还得将整个银河系里其他流量的速度减缓。”
他将手一挥,像是个雕刻家,拉出根据感应装置所有测量数据所制作而成的虚拟图形、表格以及模拟画面。呈现出在星际中央有一个环形缺口,以及在该恒星广袤而缓慢摇晃的磁场中有一条持续很久的回路,同一个型态的痕迹往外渲染了上亿公里远的范围。
“这个世界最近被当成是试验对象。”宣教士说。“而且我可以猜出是谁干的好事。”
“试验什么?”
“他们将一种威力强大而罪孽深重的武器运往这个星系里面——而且还测试过了。然后他们带着那武器一起离开。架构者提前进行了他们的计划——完全的神经毁灭。在我进入放逐时,该项计划的设计尚未进入完成阶段。显然现在已经发生变故。这一次,他们将试验设定在一定规模内。然而……不幸的是会有一个副作用,我希望他们还没预料到。我们得尽快采取行动。”
显示屏幕一阵颤动,然后画面完全消失。“智库长也得知了这个试验。因为知道她会试着警告我,于是那些架构者预设了监测系统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无法亲自前来释放我,只能靠着其他的安排,利用她最喜爱的……我们问题更多的同道。”他瞄了那两个人类一眼。“最后是靠着他们的帮忙,让我从被俘虏的状态中释放出来。不论他们知道与否,他们就是任她支使的侍者。”
“他们知道。”我说。
“而且不论我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安排,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成为我的盟友。”宣教士说。“你也是。我们会一起登上这颗星球。我们所有的人。你需要穿上盔甲。这艘船上会帮你找到全副的配备。”
第十一章
这艘船什么东西都是用长的,就算我的盔甲也是花了一个小时才长成的,无数若隐若现的工程部队,有小的、有大的,在舱壁间飞来飞去,时而调整、时而连接必要的零件,等到启动之后——才终于放过我和我新出炉的盔甲一马。
起初,那两个人类死都不肯,但是在指挥舱里被波状的带子追得无处可逃,他们终于被逼到死角——而不得不束手就擒。查卡斯似乎比奋起者的意愿更高,更有好奇心,但是那可怜的弗洛里安人可就不然了,他气急败坏,自顾自地咆哮不已,并且浑身颤抖。宣教士试着安抚他,伸长一根指头往他脸颊上抚摩,却反而被奋起者咬了一口。
宣教士急忙将手指伸了回来,也只能心急火燎地等着。
对于这样一个不甚严重的小事故,也只能让步了。对于这位绑架我到大老远外的普罗米修斯战士,我开始有了不同的观察角度,我希望有了在过去几个潘达中所取得的经验,自己能以更深刻的洞察力、更成熟老练的眼光来观察他。
我从未见过像宣教士这样的先行者。
一般说来,武侍者都是独来独往,孤僻高傲,只回应来自政治领导者,通常是架构者的命令。有些武者,特别是普罗米修斯战士任职于不同的议会,但只是担任顾问之职。作战的技巧不论在当时有多么重要,总是似乎不名誉地与衣钵的基本教义相违背。话虽如此,武者曾多次为先行者立下汗马功劳,而且未来也很可能会再次需要他们。
伪善就像是让矿坑的入口倒塌,无疑是自掘坟墓,我的继父经常这样说。
宣教士在我身边踱来踱去,不时地不是用力地按在我的肩榜上,就是一掌拍在我躯干带状盔甲的部分,再不就用他那有深色能量护盾保护的指头戳进我脖子上盔甲的缝隙,总的来说,就是对我的盔甲进行一系列强力测试,然而严格说来,我不认为有哪一项是必要的。我的盔甲——流畅的曲线,与我脸部的五官相服贴,银灰色为主,还有白色与绿色的边线——本已功能齐备,足够提供我一系列的指令结构,全都是见习者所需要的。只不过我现在人在这里,在这一艘太空船上,可供我选择的项目也就更加琳琅满目了——我仿佛一脚踏进宣教士开的宝藏城里。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蓝色的娇小女性身形重新出现在我脑海深处。我感觉到有纤细的卷须针对记忆与思绪的部分建立起必要的连接。莫非是我的智仆又回来了……
“我来了,见习者。”她说。“我无法与你先前的智仆建立连接。在我们建立好连接前,能不能容我来为您服务,吾当鞠躬尽瘁,贡献我最大的能力?”
“你是智库长派来的。”我说。
“似乎是如此。”
“由像你这样的智仆来带我学会处理眼前的这个状况。究竟你来这里是为了服侍我,还是来帮智库长的?”
“你对你眼前的状况感到十分失望吗?”
这句话让我心里为之一惊。我环顾指挥中心。那两个人类笨手笨脚地在调整他们的装备。奋起者看起来比原先高了许多,僵硬地运用两条让他终于能与查卡斯平起平坐的长腿。
宣教士深陷在沉思中,专心地研究该星系在一个被叫做“光芒”的只有光子的区域里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希望借此找出更多的证据,来帮助我们了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难了。”我对这个智仆说。“我不喜欢被推来唤去,并且不顾我反对地将我扣留在此——虽然说这是为了弥补我的愚蠢。”
“你觉得自己愚蠢吗?”那个声音问道。
这时候查卡斯凑了过来。“我的衣服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歪扭着嘴说。“她说她会帮忙我。她是个蓝色的妞儿。说真的,到底她人在哪里?”
“除了出现在你的盔甲以及你的脑海里,她其实并不存在……至于她从哪里取得信息,大概是从这艘太空船上吧。”
“我能不能跟她上床?”查卡斯问道。
“我倒想看你试一试。”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查卡斯清醒一点。“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忙?”他问道。
奋起者四下走动,而且越来越有自信。在他还没走过来加入我们前,他的目光已经先一步射了过来,仿佛他看到了只有他才看得到的奇观。“听了别心痒,我这里面有漂亮的东西,但我看不到我的家人——只看得到她。她看起来像是哈曼纽人,但她并不是我的族人。”
让我觉得有趣的是,这个智仆居然采用与奋起者同样的外形。
查卡斯转头看着我。“哈曼纽人脑子里装着祖先,查曼纽人不是这样。”
“她会回答你们的问题。”我说,“你们两个都一样,只要你们想得出要问什么的话。”
奋起者点点头。“或许她是某个人的祖先。”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宣教士暂时放下他的研究,过来加入我们。“他们看起来真蠢。”他谈的是那两个人类。“你看起来……怎么了?”
“我的智仆的程序是智库长设定的。”
“我的也是。”宣教士说。“我们全是应她邀请才来的,以完成我们在一千年前帮自己设下的任务。一开始就不怎么顺利。”
“对着这个智仆,我觉得没办法随意问我想问的问题,或是研究我需要研究的课题。”我说。
“你当然是不能随意,如果你想要像一个自私自利的见习者那样放肆随意的话。”
“你是说,叫我要认命点。”我说。
“没错。”他拉下更多虚拟画面。“我没办法从那个轨道上做所有必要的检查。所以我们要一起下去,直接登陆该星球表面,我们在场所有的人。”
“那两个人类只是动物——他们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个。”我说。
“我曾经跟这些动物对战过。”宣教士说。“相信我,他们有办法让你大吃一惊。设法确保他们准备好。这一趟登陆不会太简单。”
在我传达这个消息时,查卡斯仿佛戴上面具一样,冷静而不屑的表情有如雕像一般。“下头是一颗荒芜贫瘠的星球。”我说。“我们即将要登陆。”
“他到底要我们干么?”查卡斯问道。
“我可以卖他一袋水果。”奋起者说。
我讶然发现自己居然对这两个劣等生物产生莫名的同情心。他们或许是动物——但绝不是傻子。那我的借口又是什么呢?
气压在船身上压得呼噜作响。这个新造的结构体承受了一股新生的压力,整艘船猛然一阵颤动。毕竟这不是一艘臻于完美的太空船——从未历经所有环境的测试,特别是行星降落的测试。
“智库长一直在保护你们。”我告诉他们。“但是智库长也关心他。这里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其他先行者一直讳莫如深的秘密。”
我再度回到宣教士身边。他聚精会神地在研究,他的盔甲与舰上连线,接收大量的新知识。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智仆居然与他同步连线,我得以读取到一张结构错综复杂、脚注密密麻麻的关于宣教士本人的关系图。
他希望我能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故事从一万年前开始说……
智库长和宣教士第一次相遇于查姆·哈克星,当时人类与山塞姆联合帝国的政治中心。查姆·哈克星上最后一场战役让人类与山塞姆的盟约破裂,并且也毁灭了人类抵抗势力的最后一块保留区。这一场战役为先行者赢得了伟大的胜利,辉煌的战果远近驰名——但是从衣钵的正统教义看来,却是极端可耻、不合体统的罪行。
胜利的果实因而并没有为宣教士带来喜悦。
这颗荒芜的灰色星球边陲地带一望无垠。我们的太空船换上合乎空气动力学的结构,两侧向外弯曲,改变它的推力,产生庞大的登陆防护垫,并打开能量护盾,挡住反冲的热气流。
我们即将降落在一个死寂的星系里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往尽头的地平线望去,地形崎岖险峻。
“这下面……这里就是查姆·哈克星吗?”我问道。
宣教士没有答话,但我已经隐约意识到残酷的真相了。
“那些笨蛋。”他喃喃地说。他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深沉的悲哀,他的面容与我形成更悬殊的对比——那是一张饱经事故,忧伤而具有个性的脸孔……“他们还敢说是武侍者违逆衣钵。”
太空船缓缓降落,穿过最后几公里的大气层。我们的盔甲自动固定在甲板上。我身后的奋起者因为动弹不得而发出痛苦的叽喳声。
指挥中心里的舱壁大搬风,打开可以直接观看星球表面的舷窗。我们正降落在一片漆黑当中。
“人类将查姆·哈克星封为他们帝国的首都,用意就在于接近这个聚集了先驱建筑的伟大宝藏库之一。”宣教士说。“他们认为自己才是衣钵的真正继承人。”
“把先行者当成是异端邪说——是吗?”我问道。
“这是我们开战的引火线之一。”宣教士说。“然而,这却不是主要的原因。让人类耿耿于怀的是先行者不断向外扩张势力。整整有五十年间,人类沿着银河臂,一一探查我们的殖民地以及军事据点。然后他们与山塞姆一族缔结同盟,结合了他们的知识,创造出我们的武者无法防守的武器来。”
“殖民地?我以为先行者不需要新的星球——我以为我们的成长已经达到最大限度。”
宣教士叹了一口气。“架构者隐匿了许多事而并未传授给他们的年轻人。”他说。“早先时候在猎户座附近不断搬迁,并且朝向银河系中心移动,迫使我们将原住民赶出家园,移到外围新发现的星系。智库长率领她的手下,编目、分类,并搜索出最恰当的搭配组合,找出那些最像原住民家乡太阳的星球来……”
“你们让不同的星球重新洗牌一次?”
“没错。”宣教士说。“但人类天生是纯粹主义者。他们讨厌跟其他物种杂居一处。事实上,他们是最好斗、顽固、自我为中心……”他回头看了奋起者与查卡斯一眼。“我真不晓得,我妻子怎么能容忍他们的。”
“先行者也不喜欢跟其他物种杂处。”我说。
“是的,但是我们有很好的理由。”宣教士说。“我们厉行衣钵。我们必须关注、捍卫并维护所有的生命——包括我们自己。”
这些教义我早已听过不知凡几,然而,难以置信的是,此刻听起来却异常的空洞而虚伪。“人类只想要图个清静,不要去招惹他们就没事啊。”我说。
“喔,可是他们同样在扩展版图,并且乐得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流离迁徙、大肆破坏。山塞姆本质上不想要战争。他们是一个俊美而聪慧的种族,沉溺于性爱与青春。他们希望过着养尊处优、挥霍享受的生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发展出相当卓越的科学成就。我懊疑,只要再多个几世纪,人类与山塞姆迟早会闹翻了……人类面对渐趋没落的盟友一定会毫不手软,横加摧残。我们只不过是帮他们省却了这个麻烦。”
“于是你们一举歼灭这两方。”我说。
“我们与山塞姆签订了协约。至于人类,我们并没有任何协议。智库长想办法拯救了部分的人类。实际的数量恐怕比我怀疑的还要多。”
“恕我冒昧,但是你们与创世者的关系似乎并不理想。”
“事情远比你想像的还要复杂。你做好准备,见习者。这艘船的资历尚浅,后头还有你受的了。”
又传来好几声船身颤动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然后摇摇晃晃的力度大到船身几乎弹跳起来——推测那力度应该已经超过我们船舱的缓冲器所能负载的范围。”
太空船终于安静下来,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动静。
外面的地平线似乎更加阴沉晦暗,地形也更加崎岖不平,处处矗立着奇形怪状、又尖又长的山,但是凑近细看,才发现这些绝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岩层。外形上有崩塌、圆润、侵蚀,但是十分不自然。昔日,这些遗迹是古代先驱世界地面建筑物的支柱与地基——也就是他们用来联系不同星系的“不屈的游丝”。但是却有样东西将这些原本应该是坚不可摧的基础以及游丝变成一片熔渣。光是这么一想就让我不禁一阵凉飕飕。先驱当年岂止是十世之基、百年之业,而是为永恒而建的金城汤池!
“气压未达最理想状态。”当我们沿着输送隧道步出太空船时,我的盔甲向我报告。太空船感应到、也测量到空气品质不佳的数据,而我们则是一走出来的当下就发觉了。奋起者与查卡斯都很不高兴。奋起者甚至想沿送隧道试着爬回去,却吃了个闭门羹。
“你真该看一看这个世界在巅峰时期的风貌。”宣教士说。“有多么的宏伟壮观啊!一个神秘而潜伏的力量的核心,人类可以住在其中,景仰瞻望,却从未能理解。而如今……你看看,我们到底作了什么孽。”他的声音里攥杂了忿怒与沮丧。
“怎么会这样?”我问道。“你们是怎么摧毁了先驱的文物?不是坚不可摧、永恒的金城汤池?”
“他们对宇宙的理解是我们所未能企及的。我们无法破解他们的秘密——但是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到,我们却有办法摧毁他们曾经创造的一切。这可真是我所谓的进步。”
第十二章
太空船降落在靠近一块好几公里宽的竞技场的边缘。竞技场的围墙参差不齐,由一堆堆的瓦砾所组成,几十米长,沿着水晶表面裂开来。在蓝白色太阳微弱光线的照射下,水晶平面闪闪发光,在接近地平面处形成一个让人睁不开眼的亮点。
星球表面的空气寒凉、稀薄、含氧量低——天空中一边众星齐集,一边则几乎是空空荡荡。越过银河的边缘,则是空旷的星际空间,先行者完全不感兴趣的太空——资源与能量丰富的星球如孤岛一样,彼此遥遥相对,横亘在它们之间则是广袤的一片几乎没有资源的太空。
就目前而言,我们十分满足于这个银河系的资源,而鲜少再向外打探。至少我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教育是这么说的。但是,正如同宣教士很快就点醒我的,架构者隐匿了许多事而未传授给他们的年轻人。
盔甲能保护我们免受如此恶劣环境的侵袭,并供应我们个人需求,无须汲汲皇皇,更不假外求,但那两个人类当下并不明白。他们一直拼命想去抓全罩式头盔没有遮住的部分,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意识到,盔甲的手指以及脸孔这两个部分都覆盖了有如薄翼的一层可调整的能量护盾。
宣教士领着我们往西走,朝向那颗蓝色星星的方向走去,在背后留下长长一道影子。我紧跟着他,眼看着他的影子越来越短。走了几百米,越过这座竞技场,我们终于来到一片宽阔的圆形坑洞。一个又一个的标靶……让我想起了环状岛以及宣教士隐退的冥冢周围的那片沙地。说这里的气氛诡异,已经算是够委婉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过去的我能有机会造访这个世界,连雀跃都来不及了,但是现在亲眼一看,自己对于先驱成就的看法已全然改观。
我观念里的一点一滴都在改变中。
我注意到,查卡斯与奋起者已下定决心,就算不愿跟着宣教士,也要紧跟着我走。我,只是个空架子。我希望能脱胎换骨,将自己的个性改造成能挑战权威、能慎思明辨的自我——但是何其困难!先行者究竟是用了什么,才会把这里搞成这样?
先驱怎么任由他们的遗产如此不堪一击?
偌大的一片坑洞里深达几百米,降坡的尽头是一个较为小型的竞技场。接着我注意到在我们的脚下覆盖着薄薄一片结成渣的焦黑物质,踩上去嘎扎嘎扎地作响,就像是煤炭渣一样:并非银灰色,不是沿着水晶平面裂开——因此并非先驱的杰作。我们如履薄冰一样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斜坡,轻手轻脚地踩在较小块的碎石上,然后跳到较大块的石板上,遇到有看起来颤巍巍的一堆杂物,就绕路过去。这整个区域过去一定是曾经铺砌得很平整,并且过度装潢。先驱的建筑位于最底部,可能有千万年的悠久历史。至于较高处、被烧得焦黑的废墟则可能是人类或山塞姆的杰作。
我们穿越重重叠叠可怕的历史,就这么一路往下爬。
我的智仆居然是选择在这个时刻重申她的存在。“能不能容我尝试重建你与前一任智仆的关系?我需要进出你的记忆。”
“我才不管。”我说,她突如其来的干扰激怒了我——但其实也让我松了一口气。置身在这缄默无声的战争暴行当中,几乎连人都跟着被感染。
“如果明白了来龙去脉以及诸如此类的信息,或许我能提供更好的服务。”她说。
“好吧。先告诉我现在看着的是什么。”我说。
“这里是查姆·哈克星,尽管已经不是当初宣教士离开时的样貌,也不像智库长最后见到的景象。”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送上一系列栩栩如生的画面。“宣教士的舰队切断山塞姆浩浩荡荡前来补给的无敌舰队与这个星系的联系。人类以先驱的遗址为基础,在上面建筑了他们最坚固的防御工事。他们利用不屈的游丝这种先驱的结构来串联他们的轨道平台,并在五十年间成功地挡住了先行者不断前来的攻击,但最后还是战败了。大部分的人类,以及待在这里为数不小的山塞姆宁愿选择了自杀,而不愿投降或是被重新安置到另一个星系里。”
“是用了什么才有办法毁掉先驱的文物?”
“这就超出了我的知识基础。”
“宣教士知道。你去询问他的智仆。”
“尚未接受许可。不过,他应该已经提供你可以协助他的必要信息,如果你已经同意如此的话。”
“他似乎并没有给我什么选择。”
“你很快就必须要做出重大的抉择,但是还没到那个时刻。”
“我选择追随他。”
宣教士突然开口了。“难怪他们想把我找出来。”他说话的口吻像是自言自语,自以为喟然轻叹一样。
我们站在一个宽阔的圆枉体面前,覆盖在上方的图屋顶散落毁损,应该是被炸得很彻底,像是一顶残破不堪的王冠。部分墙垣倾颓,我们得以从裂缝走进这个圆柱体的内部。
我们在碎石堆中找路——这墙垣看起来似乎是出自人类与先驱之手,厚重的结构具有封闭与围堵的功能——最后找到一条楼梯,五米宽的环状走道,远端的另一头大约在五十米外。显然这里曾经是展示的回廊,可以俯瞰保存在下方、圆柱体核心的某样东西。内部的矮墙是用透明物质做成有角度的玻璃窗,但可能在很久以前的一场爆炸而被撞击得模糊不清。比起走道以及下方的圆柱体内侧,这里毁损的程度不会好到哪里去。
头顶上残破的圆顶让少得可怜的蓝色日光以及一些不会眨眼的星光得以流泻进来,让我们得以找到路。宣教士走到内部的矮墙边,内心暗潮汹涌,他的盔甲也跟着发出灼灼红光——仿佛已经准备好挡掉致命一击。想必他在上战场时必须就是这个威武模样……
底下的一切几乎隐没在阴暗处,隐约只能看到形状复杂难解的铸模,占去坑洞里大部分的空间。这些铸模曾经很紧密地封住某样大约十五米高、十或十一米宽、厚度几乎与宽度差不多的东西——不论是哪个种族的人类,或是哪个阶级的先行者,这个铸模都太大了。
我盔甲的智仆完全没有意见,也没提供我任何的信息。
看了半天,我终于勉强看出我认为是一些多重关节的长手臂的靠垫或支架,末端可能是枷锁或手套,用来紧紧抓住比我的身体还要巨大的手。有三根粗大指头的手,中央是扣得紧紧的拇指……或是爪子。
两对。四根手臂,四只手——或是爪子。
一个三米宽的东西被往上推开,然后推到一边,像是一顶巨大的帽子被丢在桌上,原来是束缚的头套。一条有隆起脊线的管子往下通向一边,推测是这个东西的背部。显然被那个头盔束缚住的这颗头曾经有一条粗大而弯曲的铰接式尾巴。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牢笼,一座监狱。
然而此刻里面是空荡荡的。
宣教士又开口了:“以衣钵以及我尊敬的所有一切之名——我希望它已经死了,怕只怕它还没死。他们居然放它自由。”
“他们到底是把什么关在这里?”我问道,不由自主地站到宣教士身边,像是紧黏着父亲,乞求保护的小孩一样。
“很久以前先驱遗留在此的东西。”宣教士说。
“对啦,到底是什么?”
我猛然从出神的凝望中惊醒过来,回头张望半天,终于盼到了那两个人类,他们也跟着我们走上那条通道。此刻他们站在我身边,紧盯着那个坑洞,眼神游移,目瞪口呆。
宣教士匆匆瞄了他们一眼,然后绕过他们,来到矮墙的另一边。“这是一个古代的结构……一个俘虏。”他说。“没有人知道它的起源,但是被囚禁于此的这个东西,见过的人莫不为之丧胆。几百万年前,它被关在滞留荚舱里,并且被埋在地底数千米。人类发现这个荚舱,挖掘出土,幸好他们打不开来……不能完全打开。不过他们设计了一种沟通管道,可以与里头的囚犯对话。而它告诉他们的话,把他们吓了个半死。令人惊讶的是,人类居然还有这点智慧,他们不再尝试与它沟通,只是多加了另一层的保障,山塞姆那个时代的一种防护栓,几乎就跟先行者打造的东西一样有效。他们将那个滞留荚舱移至此地,竞技场里面,做为一种警告,儆戒所有想要一睹为快的人。”
透过头盔那一层能量场的薄弱护罩,依稀可以看到查卡斯的表情僵硬,额头上汗水斗大。每隔几秒钟,这个僵硬的表情就起了变化,混杂了悲伤以及无法言喻的痛苦。我不晓得智库长在人类基因里施下了什么样的基因曲调,让他们对历史留下什么样的记忆——而且这些记忆直到现在才又被唤醒。究竟他们的祖先曾经在此目击过什么?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宣教士转身,不愿再看着那空荡荡的牢笼。他的盔甲再度失去灼灼火光。“它怎么可能移动?”他问道。“一定是有谁来到此地……”接着他的脸上映出阴郁的表情,显然他推出了一套理论。“进行测试的那伙。”话一说完,他随即转身,走向楼梯。“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查卡斯还在凝望着坑洞里。奋起者不发一言,但是他脸颊上的毛发已浸润在涔涔的泪水中。但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愤怒的泪水。
“走吧。”我说。“宣教士要离开了,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过去,这里曾经什么都有。”查卡斯说,见鬼似地疯狂看着四周。
“等我们回到太空船上,告诉我你们知道些什么。”我提议。他这才缓缓地清醒过来,连同奋起者跟在我后面,步下阶梯,穿越竞技场,来到宣教士的太空船前,沿着升降通道走进去。
几分钟后,我们又回到太空,俯视着查姆·哈克星。
“我们必须回去检查这个星系里的其他星球。”宣教士说。“不论这里曾有过任何浩劫,必然已经扩散到其他星球。告诉你的人类——”
“他们不是我的。”我说。
宣教士以严厉的目光打量着我。“告诉你的同船伙伴,智库长以她大逆不道的智慧,尝试创造出一个能帮助我探索与了解的团队。这个团队的成员并不多,但这就是我们所仅有的——我们几个,这艘太空船,我们的智仆以及盔甲。”
“那下面根本什么都没有。”我说。“不管你想要找的是什么,早就走了。先行者在你缺席的时候已经先走了一步——而且想必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应该回头自首——”
“你的智仆还没为你补上知识的缺口。”宣教士说。
“几乎没有时间。”
“这个星系有十五个世界。先驱的遗址只见于查姆·哈克星。人类在另外两颗星球上殖民:法恩·哈克星以及本恩·纳克星。其他星球提供矿石与挥发物之开采作业。接下来我们到法恩·哈克星去试试看。告诉你的……告诉那两个人类。”
宣教士话毕,便消失在船中甲板下层的货舱。我留在指挥中心查卡斯与奋起者附近,他们两人先是依偎在一起,不久便蹲了下来。根据我对人类情绪的有限了解,查卡斯似乎既忿怒又困惑。奋起者的情绪则完全无法解读。这个弗洛里安人瞪着斗鸡眼,神情呆滞,嘴唇微,双手交叠,一动也不动。
“她干嘛要在我们的大脑里安装了一堆不晓得从哪里偷来的记忆?”查卡斯问道,抬头望着我。“我记得这么多我根本不可能经历过的事情!”
“当你看到古代的世界,听到古老的故事,就能引出你深沉的记忆。”我说。“我猜想,可能是你们的基因曲调的一部分。”
“那个刽子手会怎么处置我们?”
“我自己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我说。
查卡斯把脸别过去,望向另一个方向。奋起者依然动也不动。
“你们记起些什么?”我问查卡斯,一边屈膝跪到他旁边。
“全都纠缠在一起。我们曾经势力强大。我们常年浴血鏖战,战事惨烈。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所经历的场面……古代的人类。感觉十分痛苦。我们失去了一切。他打败了我们并且展开报复行动。”他弯下腰来,再也止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坠落甲板上。
不论我怎么看待宣教士,不论他让我多么惊叹、多么地震撼,我怎么样也无法相信他曾经行事如此狠毒、居心如此邪恶。“智库长想必从那时候就已经赋予你们人类的本质。”
“那是什么意思?”
“主要是从俘虏搜集来的记忆。当然,你只是被灌输了那样的记忆,但其实你并非那些人。”
查卡斯将手挥向奋起者。“他的祖先回来后,就对着他唱歌,他不晓得该如何为他们疗伤,止住心中的哀恸。”
我既无言以对,也束手无策。
我留下那两个人类,到船上四处走动,希望能更了解为何智库长会觉得她丈夫需要这么大的一艘交通工具。真空中的能量将遭到破坏。
太空船已经回到太空中,船身恢复成卵圆形,从船头到船尾至少有八百米。迎面所有的船舱均敞开舱门迎接我,一路上畅行无阻。升降梯的入口以及输送通道在我一靠近时便亮起照明,舱壁以及甲板均一尘不染——这也难怪。毕竟这些都是新造的。这是一艘新生的太空船,连自己的本质都还不是很熟悉,就跟我一样,摸不清自己的个性。
毕竟我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观察我父亲以及他的架构者同伴如何设计类似这样的太空船,对于一些基本原理也略知一二。大多数的太空船内部均是从固定的几种模子中挑选一种来制作,创造出一套可以根据舰长喜好来调整的内部装潢。我猜这艘船有一半是物质,可能有三分之一是燃料、反应堆的物料,以及当然就是进入跃迁空间的驱动装置中最重要的那块芯片,是从原始的水晶岩芯上开凿下来,经严密安置在只有大架构师——阶级之长,所有同业公会之首,也是工程业中的人上之人,翘楚中的翘楚……而且可能是居境中最有权势的先行者——才知道的位置。
突然推论出一个结论,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智库长——如果真的就是她提供这艘太空船的萌生种子——必定与长老级的架构者有所勾结。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授权跃迁空间水晶岩芯的开凿作业。
如果其中一位架构者长老给了她那块水晶岩芯,将所有必要的设备安装在这艘太空船的萌生种子里——艾德-特瑞尼星的那一段期间一直隐匿埋伏着——这意味着:在架构者的最高层级中出现了嫌隙。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到自豪,但随即被千百个问题压得不知如何是好——面对每一个问题,我的智仆都坦承诸如此类的信息“超出我目前的数据范围” 。
当然,这艘太空船上并没有安装上传连接,因为所有的通信内容都必须经过专有的加密程序,因而可以被追踪到。宣教士周遭尽是沉默,无法更新,也无法将他在查姆·哈克星上认识的一切传达出去。难怪他会这么郁郁寡欢。
如果要传达他的想法,势必会暴露他的所在,当然也就必须公开他已经复活、已经逃脱、已经积极在进行他和智库长长久以来一直在密谋筹划的行动。
当然,这就要交给集体智慧——不常被用来做为沟通的管道。总是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性,一些关键性的信息遭到窜改、变造、流失、甚至被扭曲。身为见习者,我对集体智慧的所知甚少,而智仆更不可能告诉我年轻型态不许听闻的信息。
真是越来越错综复杂,已非我的机智所能解决。
我搭乘轴向升降梯到指挥中心下一层。船上的活动空间是由无数小隔间以及服务设施所组成的一个大迷宫:无人使用的用膳房和长廊,空荡荡的图书室与集合空间,训练室,盔甲修补室,改装与扩编的自动商店。要容纳五千名武侍者与后勤人员根本就不成问题。
位于跃迁装置间上方的船尾区域摆满了战争机器——数百具,不但储存得密密麻麻,而且完全是启动状态,更意外的是每一具都比斯芬克斯战兽还要先进、还要现代化。有可以在大型船舰周围戌守并掩护的装甲侦察机以及轨道警戒巡洋舰、有数千具可以转换成盔甲的不知名的压缩战斗包、手持轻兵器……数万件各式各样的手持轻兵器,足以应付任何状况。
就算对付不了一场战争,但至少应付一场大型会战应该是绰绰有余。
宣教士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他真的想造反,推翻目前统治居境的议会?
这一路他带着我一道走——带着我们所有人一道走——或许就是想省却杀掉我们的麻烦,无论如何就是要让我们紧紧兜在一起,避免我们走漏风声。我在这场巨大的阴谋当中被耍得团团转,根本无暇多想。而且这整件事也太过巨大,远超过一个见习者的能力之外,不论我有多机智,也没办法解开这错综复杂的谜团。
在我年轻的有限生命中,一直有着文明这个看不见的护垫,当我的靠山,也替我粉饰太平。数千年历史的抗争与设计将我带到这个颠峰。我只需展现出最细微、最低限的自律,就可以继续我家族为我计划好的位置:过着养尊处优、享受特权的先行者生活,而但是这个概念本身就已经让我感觉受到羁束,而想要逃离。
我的特权——让我从出生到长大,都浑然不知先行者必须做了什么才能保障我们在这个银河系里的地位:将对立的文明与种族踢到一边,接管他们的世界与资源,摧残他们的成长与发展,将他们统统归为一种样本。确保我们的对手永不得超生,永不会对先行者至高无上的地位构成威胁,同时却还主张这是为了保护衣钵的特权。
在大屠杀之后还要粉饰太平。
究竟有多少物种是被我们的虚伪踩在脚下,我们的烧杀掳掠究竟已经累积了多少个世代?究竟哪一部分是神话、哪一部分是噩梦,有哪一部分才是真相?我的生活,我的养尊处优是建立在被征服者——可能被歼灭、或是进化遭到逆转——被压榨的背影上——
再说的更精确一点的话,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这表示被宣教士及其舰队所击溃的人类被迫节育、老去,而无法繁衍后代,或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小孩接受演化逆转,而逐渐退化,再度成为狐猴?
智仆针对少数被选定的人类提供零星的画面,并且在智库长的保护下,让这些人移居到艾德-特瑞尼星上。在她的影响下,对这些人施予基因曲调,让这些所剩无几的可怜人在几千年间成长为数十万的人口,并且逐渐恢复他们祖先的型态。如果艾德-特瑞尼星是他们真正的原生星球,那么这些后来的移植与干涉必然已经出乎意外地污染了原先的化石记录。
我站在最大一间武器舱的外围,端详着放在上方架子上一个个合乎航空动力学的细长外形,以及在它们下方、或堆放在栈板上、或悬吊在银蓝色硬光吊钳上、庞大笨重、有厚重护盾的运输船。我听到微弱、几不可闻的滴答声,是为了让这些太空船武器固定在原位并维持最佳状况的滞留磁场所发出的声音。智库长当初埋下发展这艘太空船的萌生种子时,其设计的原意不仅是为了逃生。宣教士的麾下再度拥有一艘一应俱全的战船。一艘具有毁灭威力,挥舞着死神大旗的战舰。
或者应该说是星球毁灭者——恰巧与普罗米修斯战士相得益彰。
身为造物者,如智库长这样伟大的一个先行者,怎么能安排如此可怕的武力?可以确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她只手促成的。而且一定是多亏了架构者的鼎力相助。
我一直被告诫,最先进、最细腻的智慧与社交能力将随着第一次蜕变进化而来,亦即要等到我的年轻阶段结束,告别见习者身份之后才会拥有。然而此刻,我远在这里,远离我的阶级与家族,根本不可能进化到第一形态。
而这些问题远非我所能理解,也无从提出任何解决之道。我颓然深深地陷入了忧思,沮丧地回到上层的指挥中心,只见那两个人类已脱去盔甲,此刻正在呼呼大睡。我望着脚边的他们,也想要脱去我的盔甲——想让我们一起回到德嘉蒙金火山口,一起回到满是默斯水怪的湖里去冒险,迷失在环状岛上,重新捕捉那些实在是太过短暂的愚蠢的冒险时光,只穿着凉鞋以及简陋的帽子,漫无目的地追寻异想天开的宝藏。
那个时刻才真的是我人生的颠峰。
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再也无法回到那样的天真无邪。
永远不再了。
太空船缓缓驶离查姆·哈克星那个偌大而悲伤的灰色身影。约莫再过三十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完成航向法恩·哈克星的旅程。
我强迫那两个人穿上装备,如果他们还想保住小命的话。当然,加速已经达到最大限度。奋起者连同查卡斯,与我一起望着天动星回,繁星有如轮转般迅速掠过,而我们的太空船反应炉驱动装置已调到最大,抓住真空能量,从船尾排出一道道紫色的虚拟中子,而其生命在我们看到的当下转瞬间就已经消失。
我们一直穿着盔甲,直到太空船找到合适的轨道,船速顿时变缓,徐徐前进。我试着教他们如何使用游戏装置来打发漫漫旅程,但他们并没放在心上。最后,他们反将我晾在一旁,自己玩起了手指游戏,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差点儿就要学会他们的游戏规则以及个中策略,这时侯宣教士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他又回到指挥中心。
我们的盔甲都解开着。
法恩·哈克星浮现在眼前。我们将轨道调整为以回路的方式通过。我们不打算在此逗留,也不打算登陆。
“我已经用长程感应器检测过所有的星球。”宣教士说。“从这么远的距离外所搜集到的信息并不是十分令人信服,但是……”
“人类究竟是在哪里激战得最为惨烈?”查卡斯走到宣教士身旁问道。他用锐利的眼神仰望着这位普罗米修斯战士,没有一丝丝胆怯。
“自然是他们最有利害关系的地方,在查姆·哈克星上确实可以看到一些最终以及最惨烈的战况。”宣教士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将罪行归咎到人类身上。“你的族人——容我如此称呼他们——真是残酷至极,当他们想要掠夺先行者已经用来安置其他物种的世界时。他们面临人口暴增的强大压力,歼灭了五个手无寸铁的星系,并在他们掠夺到的世界进行大举殖民,直到我们开始协调,将他们驱赶到旋臂外围的区域。他们相信——”
“要创造许多灵魂——”查卡斯说,眼神呆滞,仿佛正在审视内心,“我正在对我的祖先进行更多的了解。”
“让他不高兴。”奋起者在一旁提供意见。
“转换为全景模式。”宣教士指示,或许是为了要摆脱这个话题。
突然间,我们好似被吊在太空中,太空船仿佛绕着我们在原地打转。不时不是猛然抽了一下,就是跌跌撞撞地等到大伙儿都习惯了这个感觉这才终于能自在地观看法恩·哈克星。
这颗星球的大小几乎与查姆·哈克星不相上下,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班驳的绿色地毯,零星出现几块高海拔的海洋,被群山紧紧抱住——完全不同于查姆·哈克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美景……乍看之下。
“我可以住在这里。”奋起者说。
但是感应器却是侦测到全然不同的结果。直到现在,在智仆讲评的突显下,我们才终于看到过去大肆破坏的证据——砍伐的痕迹,火山口,一片被夷为平地、被引火焚烧的辽阔区域,但是全景屏幕上加注了蓝色与红色的轮廓线,注记了攻击与反击的日期,并且列出了在这场距今年代久远的战役中当时投入的先行者战舰的清单。
接着——在这些清单旁边——出现了其他的船舰、其他的名字。原来是人类的名字。在智仆协助翻译这些名字时,查卡斯痛苦地缩了一下。
“法恩·哈克星是佩鲁兽的起源地,人类十分珍视这种生物,将之饲养为具有赏玩与陪伴功能的宠物。”宣教士说。“后备武力竭力防御,但无奈其人数与设备有限,因此这颗星球上依然保留了大多数原生植物与动物的原始生态……”
“变得不一样了。”查卡斯说。“看起来不太对劲。”
奋起者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穿着盔甲的他看起来身形十分诡异,迈开大步走过一块无形的甲板。“现在有谁还住在那里?”他问道。
宣教士要求扫描星球上目前的生物群,连同熬过九千年前那场战役依然幸存下来的动植物清单。根据造物者很可能是在敌对状态结束后进行的调查纪录中,我看到数百种较大型动物,大小从一米到一百米都有——有些显然是水生动物,有些是大型的陆上肉食性动物或是恬静悠闲地生活在草原上的草食性动物。我们将这份清单与感应器现在能找到的生物群相比较。
较大型的物种一个接着一个不见了。
“没有一种动物大于一米。”舰上的智仆用短促而清晰的声音报告。
接下来是比较一连串大小不超出一米、历史悠久的物种——角蝉科昆虫,穴居类动物,小型食肉动物,丝雀类,飞行动物,节肢动物,无性繁殖动物……以及佩鲁兽。
一个接着一个从目前的清单上消失了。找不到任何一种。
接下来是植物群,包括茂密的树林。许多原生树木在经过几世纪之后,逐渐发展出一种长期的智能,能够彼此沟通,利用昆虫、细菌、病毒、菌类植物来携带基因与荷尔蒙信号,类似于神经细胞的功能……这张清单也很快就清光了。至于剩下的——死去的寒带森林与热带丛林里长满了一层伪绿色的原始植物与共生植物。
显然剩下的就是苔藓、菌类植物、藻类以及它们的混种。
“没有一种生物是具有中枢神经系统、甚至是脊索的。”舰上的智仆报告。“没有一种动物大小超过一毫米。”
“蜜蜂呢?”奋起者问道。“如果连蜜蜂都不见了,要怎么长水果?没有可以捕猎的小动物。它们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他悲伤地尖叫了出来。
“开花植物很少,而且还在骤减当中。”智仆继续说。“所有的海洋、湖泊与河川均因过多腐败物质而酸化。感应结果显示大规模的生态系统瓦解。”
宣教士再也受不了。他中断虚拟的显示屏幕,我们再度站在指挥中心的甲板上,逐渐消褪的清单像是被一阵令人沮丧的风给吹散了。
“我们已经变成了怪物。”这位普罗米修斯战士说。“它反扑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先行者打算消灭所有带有一丁点带有理性种子的东西……任何会思考或计划的东西。这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样的罪行不具任何理性,罪孽更大于先前所有违反衣钵的罪恶……这么一来,我们还剩下些什么?”
我不晓得他所谓的它是指什么……查姆·哈克星上被纵放的囚犯吗?
还是有比这更可怕的东西?
他召来一张可以容纳他庞大身躯的椅子,坐下来思考。“你或许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逼得我遁入冥冢。就是因为我拒绝同意这项计划,即便当时还只是在它的初期阶段。我费尽心思,反对设计这些罪大恶极的基地,几千年来,拼命想阻止他们打造这样的东西。但是我的敌人终究还是赢了。我遭到议会的责难,让我的阶级、我的同业、我的家族蒙羞。然后我变成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我成了拒绝聆听理性的征服者与救世主。因此,我选择绝迹。”
“一点都不同情你。”查卡斯说,目光如刀。
“目空这世间的一切。”宣教士说,但是不带一丝丝的怒气——他所有的怒气仿佛均已因目睹了这些荒芜或是逐渐死去的世界而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奋起者躺下来,蜷曲着身子,一副悲惨兮兮的样子。“没有蜜蜂了。”他喃喃地说。“要饿死了。”查卡斯跪在他身边。
“我们还有一段未完的旅程。”过了一会儿,宣教士说。“如果这一次寻找未果的话,我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再也无力回天了。”他转身面对奋起者与查卡斯。“人类面对排山倒海的强大武力时,依然拒绝投降,因此他们遭到扫荡。他们的盟友不是这么威武不屈,没这么坚贞可敬,因而也就并未遭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山塞姆缴械投降,交出所有的武器与交通工具,被囚禁在一个星系里,接受先行者严格的隔离。这么说来,他或许还在位……”
“我们即将去看山塞姆的最后一个退居的世界。但首先我需要时间来思考、铺谋定计。我会待在下层甲板,两位人类则留在他们的客舱里。”他狐疑地望向他们。“我想他们并不喜欢我。”
他下了指令,太空船一一照做。几分钟后,我们进入跃迁空间,宣教士也离开了指挥中心。
第十三章
几个小时后,我们钻出了跃迁空间。后遗症久久不退,状况比平常还要严重,意味着我们事实上跃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超出正常粒子所能调整的范围。等回程时恐怕会有时间膨胀效应。
我独自站在指挥中心,看着窗外那巨大模糊一片漩涡状的星系,于是召出航线图,来查看我们目前的所在位置。显示屏幕上迅速展开螺旋曲线以及格线。至少这里是我们家乡的本银河系。目前我们的太空船正位于一条模糊的长轨道上,高居在银河盘面上方,距离任何可能的目的地都至少有数万光年之遥。
我到船上四处走动,寻找宣教士。他就在我们下方几层,一个独立于较大间的武器室之外的中等大小的储藏室。而斯芬克斯战兽就在这里排成它们典型的椭圆队形,每一尊都有闪闪发光的硬光缓冲器紧紧固定住。
我隔着船中甲板下层货舱最宽的一面压力拱门,望着拱门里的他。他似乎正在对集合在此的队伍说话,就像指挥官正在对他的战士们发表演说。
“我从没天真到相信只要善尽职责就会获致光荣,或是经验就能让一个先行者提升智慧。”他说,低沉的嗓音在船舱里回荡着。“诸位年轻人,我真希望你们真的还在这里,给我忠告。我觉得我已是强弩之末,而且势单力孤。我害怕当我再走在架构者之间时会发现什么。他们的规矩害我们陷入这个僵局。我们很久以前对人类的了解……”
他看着站在拱门后的我,然后伸出他粗壮的手臂,示意我加入他。我顺从地走了进去。
宣教士身边只有那几尊斯芬克斯战兽,现场看不到其他人。
“为什么我们要航行这么远?”我问道。
“如果该航程有理可循,多重跃迁空间的航行会被当局所追踪到。我们目前经历的就不是有理可循的航程。再多跃迁个几趟,就更难被追踪到了。”
宣教士在那一圈椭圆形内走来走去,碰一碰其中一尊,然后又摸了换另一尊。“这些里面保存了很久以前交给我的那些武者。”
“这些就是禁锢匣?”我问道。一想起曾经被其中一尊斯芬克斯战兽训斥,叫我要认命点,我的盔甲底下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竖。当时我直觉就是那里面有些古怪,应该不只有智仆,而且奋起者也感觉到了。
“不。武者不必拘泥小节,见习者,或许你也早已注意到了。在战场上,我们鲜少能将战死武者的心智精华完整的摘取下来。交到我手上的只有我的子弟兵们与他们的战兽之间的对话——这些样本撷取了他们在阵亡前那一瞬间的思绪与记忆……保存下来提供他们的指挥官研究,看看有何可以做为未来战役的借镜。我不但是他们的指挥官,也是他们的父亲……我一直不忍心删除这些记忆。”
“他们还能提供你意见?”我问道,不寒而栗地看着那几尊斯芬克斯战兽。
“依然在我心中有一定的分量。”他说,低头看着我。他将一只厚重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你并没有你自己想的那样愚蠢。如果我问你我该怎么做。”他说。“你会如何回答?”
这可让我陷入两难。“我需要花点时间,认真地想一想。”我回答。“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智库长选中了你,以及被加上基因曲调的人类——她似乎是认为你可以帮得上忙。而且尽管我们对诸多的事情看法有所歧异,我很少发现她是错的。”
他仿佛在心底挣扎了一会儿,脸上闪过忿怒与悲伤、困惑与迷茫、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我在架构者以及武者议会之前的策略太过直率,拙于权谋,太过耿直而天真。智库长向来都是对的。要我承认这一点实在是不容易。”
那几尊斯芬克斯战兽异口同声地发出一些声音——刺耳而空洞。我只能听懂其中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他们在那边,等待……”
“虚掷了数千年的岁月!”
“父亲大人,这一次的解决方案失败了……失败了!”
“如果过去制造的那些老的逃脱出来……”
我从那椭圆形的阵仗里逃了出来,惊魂未定。
斯芬克斯战兽陷入沉默。宣教士伫立在它们之间,弯下肩膀。
“他们是谁?”我问道,突然感觉到这里似乎不只是一个指挥官和他死去的士兵们。
“这些是我子女。智库长和我的。”宣教士说。“他们变成武者,在我的舰上服役。最后阵亡在沙场上。无一幸免。”
我不知该做什么或是该说些什么。他的伤痛如此真实,惊钝如我都可以感受到。
“他们最后的对话,他们最后下的命令、布局以及记忆,全都储存在这些战兽里,也是我仅有的。唯一对我个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除了我的誓言……我的职责。但是我需要帮忙,超过他们所能提供的。智库长选你来帮我。但是如何帮呢?”
那一瞬间,他似乎迷失了,仿佛无法决定接下来要走哪一个方向——让一个普罗米修斯战士如此举棋不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接着他又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两个人类……在我们离开艾德-特瑞尼星前,你跟他们待在一起……观察了多久?”
“十天。”我回答。
“他们依然讲荣誉吗?”
“是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她是在测试我吧,我老婆,是不是?”
“我对智库长所知十分有限。”
宣教士不以为然。“你永远不会像我那么了解她。她拥有所有先行者所罕见、武侍者间不可能见到……大多数的架构者也欠缺的幽默感。就好比她将我从安详的隐退中召唤醒来,安排我来接下这个挑战。”
“她希望你做什么?”
“在我担任先行者军队总司令时,我总是有专门的参谋人员提供支援……数十名普罗米修斯战士担任幕僚,而他们背后还有累积长年军事经验的最精良的智仆。见习者,我实在不习惯自己单打独斗。有幕僚时我更能思考。但她居然给了我……一个见习者以及两个人类……其中一个又矮小又驯服……”
奋起者一点都不驯服——这个矮小的弗洛里安人不是曾经狠狠咬了宣教士一口吗?——但是我并没有反驳他。
“为了达到最高效率,一个普罗米修斯战士幕僚拥有与指挥官差不多、甚至不相上下的知识。这是行之有年的传统。”他摊开他穿戴着盔甲的手。沿着指头展开一层深红色的护盾,看似手上正淌着发光的鲜血。
这完全出乎意料,甚至让人惊讶。“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赶紧反驳。“我没有你的经验……”
“你看过查姆·哈克星以及法恩·哈克星上的惨状。你的智仆可以协助你吸取我的知识。你只需要发问,就能知道我所有的知识。”
够简单。智仆来吸收那些知识,我可以从容地研究。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张开我自己的手来。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指头周围也出现了发光的红色。出现在我脑海深处的智仆也不是蓝色的,而是鲜红如血……而且我油然而生强烈的饥饿感。
我从未感受到智仆对于搜集知识如此真实、如此自在的本能——或许可以说是热情——一种强烈的求知欲。
我们的手指触碰在一起。他将我小得多的手握在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他建议我。“这样比较不会晕头转向。”
我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我完全忘了时间,有可能是过了几个小时、或是过了好几天——我再度睁开双眼。我的盔甲在我的皮肤上震动。我感觉五脏六腑在发热,发烫到几乎快烧起来的地步。这些强烈的感受慢慢消退,但我眼前依然模糊。宣教士对着我挥挥手,还是一团影子。
我试着找我的智仆。她的身影混杂了红色与蓝色,交叠的身影颤抖得偏离中线。“好了吗?”我问道。“我觉得不太舒服。智仆似乎故障了,连线中断……”
“没能成功。”宣教士说,将手收了回去。原来才过了几分钟。“对于一个见习者来说,这负荷太过沉重了。我早该知道的。只有进入第一型态后才有办法吸收那么多。”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还有什么是我该做的?”
宣教士并没有马上回应。“你去照顾那两个人类。”他最后才说。“我们很快又要上路了。”
待在客舱里的那两人似乎不是睡着,就是沉浸在智库长的基因曲调当中,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种。他们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们比肩蜷曲着身体躺着。我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从我最近自身的经验看来,不论是从内在、还是外在,迫使他们太快接受太多信息,都是实实在在的一种酷刑。我怀疑他们是否能摆脱这一切,而表现出神智正常,或者稍微像是他们过去的自己。
尝试传输知识失败所残留的痛苦弄得我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即使是我的盔甲也无法立即驱散我的不适。更糟的是,盔甲上的智仆对于过载一事痛恨到极点。眼下,她似乎只顾着埋怨我,而没有想到是她自己对知识太贪得无厌。我明确感觉到她故意中断脉冲,以示非难。
我在人类身边躺了下来,然后在甲板上打滚,紧抓着头盔,咬紧牙关。
奋起者站在我身边,关切地叽叽喳喳着。“他伤害了你吗,那个杀人类的刽子手?”他问道。在他后方不远处,查卡斯也凑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他们正在起变化,而我却没有。
“没有啦。”我说,我的思绪逐渐清澈起来,脑袋里也不再像是在击鼓一样阵阵作痛。“他请求我的帮忙。他提议告诉我……他所受过的训练、战争的奥妙之处、他个人的经历。”我尽可能将这些概念简化,说得更明白一点。
查卡斯抖一抖肩膀,摇摇头。“听起来乏味透顶。要不要我走过去,对着他吐口水?”
奋起者发出低沉的“法〜嗄!”。我对这个弗洛里安人的表情已有相当的了解,知道他准备要参与这场攻击行动,就等查卡斯发难。
“他怕你们。”我说。“嗯,他尊重你们。不,这样说也不对。他记得你们曾经如何,以及你们过去做过的事,你们杀死了他的孩子们……在一场战争里。”
“我们两个?”查卡斯半信半疑地问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们的祖先。”奋起者说,一边蹲了下来。“当你的族人和我的族人都一样的时候。”
“你听进了基因曲调的教导。”我说。
“还有那个蓝色的小女人。”奋起者说。“但是我不要娶她。这一点你说的没错。”
第十四章
我们的太空船刚结束了另一段航程,周围四散着雾茫茫的冰尘,是古时候围绕在山塞姆一族世代定居的母星系周围的彗星物质的残余。过去这一团云雾更为浓密。山塞姆族利用这些物质来当作供应他们早期星际船只的燃料。现在残存的云雾依然能为我们提供掩护,避免行踪败露,让宣教士能充分观察内围的星系。
感应器侦测到的画面十分震撼,也很古怪。我从未见过一个遭到隔离的恒星系。这种能耐、如此浩大的工程鲜少会展示给年轻的架构者看。行星系多半是空的,即使是隐没在数十亿公里的无垠太空中最大的一个世界。正如同他们先前的人类盟友,山塞姆族的演化发展也是在一个水源丰沛的世界,距离一颗黄色恒星不远,并且位于一个气候温差不大的区域。然而如今,在他们战败一万年之后,这个星系周围布满了百万兆个警戒装置,这些不计其数的先行者探测器经常进出该星系周围的跃迁空间。有时因为进出得太过频繁、太过迅速,远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就像是一颗实心球体的形状。这个球体绵延到距离该星球四亿公里外,因而并未包围住四颗由气体组成的巨大行星。这四颗令人望之生畏的气体巨星的轨道远超出那个警戒线的范围外。围绕着这四颗巨大行星运行的好几颗卫星正好可以为半自动化的维修工作站提供平台,因此其中有些卫星上聚集了架构者的助理工程师赫拉格客。所谓的赫拉格客,与其说是有机生命体,不如说是工具,先行者鲜少赋予它们个性。它们的骄傲来自它们提供的服务——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发现自己能在支持的环境下飘浮的浮力。它们享受被地心引力或离心力所限制,或是待在一米大小的实体表面内。每次遇见它们,我都觉得它们很乏味,这在上流社会里是绝不会有的事。它们不需要氧气就可以进行新陈代谢,靠着气囊来飘浮,气囊里装着比空气还要轻的各种气体……
此刻,宣教士放任感应器扫描,纯粹只是为了要听信号。先行者绝不是依照电磁波长来进行通信,但山塞姆一族则是放弃了其他的通信方法。因此,他可以研判从隔离分界线泄漏出来的部分。而他的智仆可以提供翻译。
“很安静。”他说。“几乎没听到什么,除了微波脉冲以及移位信号。”
宣教士不时穿过虚拟显示屏幕,召出感应器在该星系中搜集到的信息,费了一番功夫才定位到在该星系中孤伶伶的一座武侍者的前哨基地,就绕着隔离的内边界运转着。
“他们居然让至诚敬意号退隐于此。”他低声抱怨。赫然出现一个放大的图像,并且附注有规格说明以及其他数据。至诚敬意号是一艘令人叹为观止的堡垒级战舰,船身二十公里长,它的下水礼早在人类与山塞姆一族交战前。“当我还是候补军官时,就是在这艘舰上见习。好大一艘上了年纪的废船。到这些隔离的世界来真是可怕的差事。我真希望我的朋友们不在服役中……我怀疑他们也因为我的麻烦事而无辜遭到牵连。恐怕他们也遭殃了。”
他关掉显示屏幕。“我们不能再继续躲在掩护里,必须凑近一点。确实是有风险,但是我必须更进一步地了解。而且我需要取得我所有能找得到的帮手。”
“但是我们试……”
“没别的路子了。你的遗传密码埋得很深,非见习者所能取得。为了吸取我的知识,你必须能够取用你的祖产以及集体智慧中完整而丰富的智慧信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必须扩展你的能耐。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要自告奋勇的话。”
“你是说……蜕变进化到较高一个阶级。”
“我们在这里充其量只能做到相仿。”宣教士说。“就是所谓的荣誉晋升式的蜕变。这并不常见,但并不违反武侍者的规范。这艘太空船能够支援这一类的蜕变仪式。缺了这道仪式,我就没办法将我的知识传授给你……而你也不能连线取得你祖先储存在你骨子底的一切,或是检索集体智慧里的智慧与经验,这样才能补足一切。”
“我应该是要在我父亲的协助下才能解开我的遗传密码。”
“传统上的做法确实如此。但是既然我是这里唯一的先行者,我们又不可能在这附近找到任何一个架构者……”
其他的细节也就无需他再赘言。他现在是在要求我蜕变,并且在没有我族人或是我所属阶级成员在场的情况下进化。这么一来,宣教士就成了我的导师。表示我将要接受宣教士的基因印记。
“我会蜕变成武侍者。”我说。
“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如此。等你回到你家族的身边后,随时可以请求矫正,逆转这个过程。”
“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我倒是有听说过失败的蜕变,这样的人必须躲在特殊的家庭、被局限在划定的特区里,做些卑躬屈膝的下贱工作。多么黯淡无望的未来!
“就看你选择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觉得这像是自己可以作主的。“感……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所有的蜕变都不会太容易。荣誉蜕变更是特别受罪。”
“会危险吗?”
“我们当然是要格外小心行动。但是一旦我们成功了,我们可以大胆地一路冒险下去,看看至诚敬意号舰上的状况如何。”
“我可从未自愿冒险过。”我提醒他。
“你是没有。”他说。“但是智库长看人向来很准。”
第十五章
在蜕变演化时是不能穿着盔甲的。你不能接收智仆的意见或忠告。你身边的所有人、一切事都归于无声,而且不论你发出多么痛苦的哀号、或是呐喊着你的需求,都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只有在你大叫口渴时会拿纯水给你喝。
每个先行者终其一生都要经历过至少两次的蜕变。许多先行者甚至经历五次或更多次的蜕变。蜕变的次数有助于决定你在家族、支队以及同业公会中的阶级。不论是要进入哪一个同业公会,都只有在蜕变成为第一型态后才有资格。而我,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同业公会,哪一个阶级……?
宣教士带我走进位于船头的一个小船舱,进行诸如此类的蜕变,依照律令,必须在星光的直接照射下——或者最接近的合理场所。
船头变成透明的。我卸下盔甲,宣教士也同样脱得精光。东西都搬到船尾,而我们下面一层的甲板全面关闭。我们仿佛赤身裸体、遗世独立地站在一座狭窄山脉的最高点,沐浴在数百万颗恒星亘古至今的光辉当中……
而能拦截住这无数光辉的只有我,这个祈求者,以及我的导师。因为先行者每一个阶级的蜕变均必须以一个导师为榜样,量身打造出来,而宣教士是我唯一找得到的导师。
这当中带有多少的反讽意味,我全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从未有意识地冀求这个时刻,但是我早已预期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仿佛我早已知道自己在告别愚蠢后,只会有更多的特权以及更进一步的发展——甚至连玩乐与追逐冒险都会有更新颖的方式。
却从未想到要面对义务或责任。然而现在,这些全都被唤醒了。我极端地领悟到自己的不足与不成熟——并且准备好要面对改变。
尽管如此,要我接受一个阶级较低的导师,而非来自我自己的架构者阶级良师的指导,我还是忍不住感到深沉的愤慨。就这一点而言,我骨子里还是跟我父亲没两样,我毕竟还是一个纯正的先行者。
“荣誉蜕变势必会带来一定的风险。”宣教士说。“舰上的配备足够刺激适当的成长因素,但由于你不是接受你最近血缘的亲属的印记……因此你发展的一些细节可能会因此而佚失或扭曲。这样你听懂了吗?”
“我接受……逼不得已。”我说。
宣教士后退了一步。“这可不容你有一丝丝的疑虑。”他说。“蜕变是一种纯属个人的旅程,不能是被胁迫的。”
“我要是不这么做,你告诉我说,整个银河系就会被消灭得一干二净……这难道不是胁迫吗?”
“忠于义务是先行者最崇高的本能与宗旨,因而才要赋予我们捍卫衣钵的决心与勇气。”
我不打算跟他争执这种说法有多虚伪。如果衣钵——维护全宇宙生命的至高标杆——是我们最深刻的哲学核心,是我们存在的理由,那么为何造物者被排在我们阶级的最底层?
为什么架构者,这个多半在处理无生命物质的阶级却是位高权重、备享特权?
说实在的,我早已受够了先行者的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但是,如果我能阻止我的家人受到苦难,如果我能避免我们在查姆·哈克星以及法恩·哈克星上见到的断垣残壁、生灵涂炭,如果我能保护艾德-特瑞尼星那份奇特而令人无法抗拒之美,而不会遭到泯灭……这些如果,这些必然性,都再清楚也不过了,我又怎么可能还有其他想像的空间……?
所以我只能接受这一道程序,不论有多仓促、有多简陋、可能有多少的风险。
宣教士用他那对眯成细缝的灰色眼睛打探着我。他头顶上苍白的毛发倒立起来。“你还在享受当一个受害者!”他说。
“我才没有!”我大叫。“我准备好了。可以进行了!”
“你依然相信你应该享有特权,过着某种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一脸沮丧,然后又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仿佛所有的希望业已成空——他反而在庆幸。“阶级晋升,没有一点点的智慧是不成的。而你并未展现出那种智慧。”
“我与创造这场灾难无关,但我可是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拯救我的同胞!这难道不是无私而高尚之举动?”
“蜕化到较高阶级需要坦然接受衣钵。而衣钵在某种程度上也体认到,生命需要做出什么样的牺牲才能让你成为那样的先行者。这会唤起个人深刻的罪恶感。而你并没有感受到那种罪恶感。”
“我已经忤逆了我家人的期望,又把这两个人类牵连到我的愚行当中,究竟等你成事之后会拿这两个人怎么样?我是觉得自责!所有的罪恶均是我一个人引起的!”
“只有傲慢。”宣教士说。“大胆冒险是无私的举动,不愿浪费你的生命因为你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
这句话打进我的心坎里,我使劲踢了甲板一脚,想要逃离这星光,跑回去,把这一切难堪抛在脑后。我伸手出去,作势要打他,但随即看到我们悬殊的身形,看到我俩的处境——看到他在斯芬克斯战兽里那些令人不堪的记忆,一千年来一直随同战兽陪伴并保护着他的冥冢……而那正是他对子女仅剩的回忆。
宣教士一心只知道这项责任。他的妻子远在天边,两个人可以说是有几世纪不曾相见,他并不晓得妻子是否在利用他,以完成在他被迫进入冥想式的退隐时并没有预见到的其他目标。然而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信赖她。
他只想履行这个责任。
我将我小得可怜的拳头缩了回来。“我不想看到你这么悲哀。”我说。
“是衣钵的缘故。”
“你在哀悼。”
这让他为之挫败。“我花了几千年的时间在哀悼,却发现白白浪费精力,没有任何效益。”他坐了下来,盘起他巨大的双腿,身躯凑上前来,直到毫不闪烁的星光下已几乎无我容身之处。
我屈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也盘起了双腿。“告诉我你被放逐的经过。”
“没有智慧,却无礼地充满了好奇心。”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你在冥冢里的体验如何?”
“就这么说吧,我并没有找到内心的平静。宇宙那些伟大而崇高的集体智慧为先行者托管的绝非平静、绝非安慰、绝非安详。缺乏一贯、逻辑、甚至是纯粹的热情。坦白说,我羡慕你能这么刚愎自负,见习者。”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你的难处是你后悔你做过的一切。而且你哀痛不已。”
宣教士的手臂滑落下来,他的肩膀放松,我看到他眼角闪过不只是默认,还有认可。他用低沉刺耳的声音说:“我的血脉,我的子嗣……全都赍志而殁。我与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共度的时光如此短暂。我心中有太多的怨恨。至今悔恨依然长驻我心。或许你拒绝我的印记拒绝得没错。我早已背弃衣钵久矣……”
“你也没准备好要蜕变,是吧?你是在战场上被迫进行蜕变。你接受了一场荣誉蜕变。有人看到了你的潜能,甚至可能是透过你的缺点而看到的。”
宣教士打量了我一会儿。在那个当下,用他那张巨大有如石造的脸孔,那张饱经岁月与悲苦所雕镂、甚至粗暴对待的面容,与我对视,然后他突然抬起了嘴角,差一点露出仿佛他依然年轻时的笑容。我不晓得他居然还有可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你的话锋触动了我,见习者。”他说。
“我接受我的缺点,你也接受你的,我会超越我的局限……就像你过去那样。我已经准备好了,普罗米修斯战士。”我竟然说得浑身颤抖,但不是出于恐惧。
宣教士使劲一托,站了起来,“哎耶,那就这样吧——再来一声哎耶。”
一根密布着小球的柱子从甲板升了起来,缓缓旋转,挤到我旁边。小球在梗上扭转,扭转着触碰我的肌肤,进入我的神经节点,连接我的基因能量,取得我的新陈代谢以及分解代谢的储量……
那些我们都拥有、却鲜少知道或感觉到的记忆、肌肉、意图、热情、思维、自制力——及其与衣钵的特定关联。
甚至触碰到我存在的每一个点,尴尬如将我的性器官彻底地检查并加以描绘,而且还不只如此——先行者对于性事从不避讳。
“是导师,也是担保人。”他说。又升起一道柱子,柱子上满满的小球,并且连接到他较为庞大的躯体。“愿我生命的最精华部分得到撷取。愿此一年轻生命与生俱来的成长得到检查、并扩充至最大限度。愿衣钵中寓含的以及珍爱的一切均得到滋养与鼓舞。愿过去之一切均如过雨云烟,未来的一切均提前涌现,成为真实并成为具体……”
宣教士的话语依然滔滔不绝,但我已听不见了,只是依然能感觉到。我呆若木鸡,无法言语。
我的身体却已经在反应了。
第十六章
宣教士亲手将那些小球一一摘除,可能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那些星星已悠悠旋转到新的位置。
我仿佛置身在宇宙的中心。我无法思考、也无法相信其实移动的是我们的太空船。
我被带到船尾,安置在一间宽敞的船舱里,内部大到安置一队武者也不成问题:里头灰不溜丢,只有后面的舱壁上有一盏灯,空无长物,一尘不染,有些凉意。
“暂时不要吃任何东西,但是口渴可以喝水。”宣教士告诉我,并将我的手在铺位上摆好。铺位对我来说绰绰有余——目前为止。“你的身体会很不舒服。而且不是所有的变化都会马上显露出来。可能会延迟到好几天之后。”
“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个影子。”我说。
“那是旧的你。很快的,你就会经历到一颗比较干净、更为敏捷的心思。你会感到飘飘然,志得意满的好心情——然后,就连这些好心情也会完全消失。”
孤独关在那个小房间里,我感受到第一层的转变:四肢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痛。我的手特别地疼。我低头看,只见四肢已变得更大、没那么苍白,皮肤更加粗糙、也更为灰暗。我向来就觉得与见习者相比,阶级越高,外表就越相形失色。
我的青春美色正在流逝,变得越来越丑陋。
但我并不在乎。
那么,到底何时你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
我想我看到查卡斯来到我的床前,皱着眉头看我。多么奇妙啊,我过去居然长得跟他一样。我们居然曾经如此相像。我忍不住在想,智库长加诸在他以及奋起者身上的基因曲调,是否也会让他们体验到类似我经历这场蜕变的感觉。
我想要跟他分享我们彼此的经验,但是房间里空荡荡的。
我喝了点水。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好似体验到另一个声音在我脑袋里响起,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既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未来的我。那声音似乎蕴含丰富的知识,而且是完全无用的知识。那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另一方的他者所拥有的知识,对于知识的主人来说,生与死毫无意义,光与影是纠缠在一起的,时间紧紧交融,就像是两个拳头张开,伸直了指头,然后交握成一个紧握的手,以至于在那个地方从不曾有过任何改变,而且以后也不会。
当然,这完全没有道理。后来,光是再回想起来,都让我深恶痛绝。
宣教士来探望我,要我试试身手,先从我的四肢测试起,接着捶一捶我的胸口,又在我俯伏的身子上方沉吟。我以为他会宣布这一次的蜕变已成败局。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变成任何一种先行者,既不年轻、亦非长者。
“开心点。”他说。“你并没有变成武者。不完全是。但是你终究会是。”
“那究竟我现在是变成了什么?”我问道。如果我会活得好好的,我需要知道自己的归属,哪一个阶级会接受我那严重变形的身体。
“再过一会儿,你会很饿。”他说。“船上会备有特殊的餐点。等你准备好,到控制中心来找我。我们需要规划如何接近山塞姆一族。”
“我何时才能连接到集体智慧?何时才能开始接受你的知识?”
“你已经具备了潜能了,架构者。但是眼前你可得一步步慢慢来。”
我独自走到控制中心。查卡斯与奋起者并不在那里。我怀疑在我无法起身的这一段期间,宣教士将他们关了起来。
他站在一面可以直接观赏星星的显示屏幕前。控制中心一大片呈圆弧线的甲板上已经冒出一些我一时之间并没有认出来的指令。后来才发现,原来其中一个指令就是要提供我特殊的餐点。
宣教士看也不看我就径自指了指那边。我坐下来进食。
不消一刻功夫,我狼吞虎咽,居然就吃个精光。接着第二回合的剧痛又开始了,但是这一次,我不能躲起来或是好整以暇地躺下来。因为我们的工作已经要开始了。
第十七章
我在止饥之后就戴上我的盔甲,感觉糟糕透顶。我的盔甲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整,才能搭配我新长出来的较大的身躯。在我思绪深处的那个蓝色小女人还在原处,但似乎迟迟不愿与我打交道。光是要找她,我就得费一番功夫往深处挖掘半天。我觉得我的盔甲似乎还在打量我。
宣教士在一旁看着,不失尊严地缓缓眨一眨眼。他在甲板上帮自己重新整理,然后转身过去,背对着那一动也不动的星星。
“盔甲坏了。”我说。
“你变不一样了。智仆知道,但她不会主动帮你。毕竟你已经不再是见习者了。你得听得更确切一点。”宣教士似乎正以无比的耐性教导我,或许他想起自己也曾接受荣誉蜕变,差不多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集体智慧——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会说这也是你的错——不过或许这一次可以不算在内。我自己也是,目前也还难以与集体智慧连线。一切都还是个谜——目前为止。或许假以时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探索,看看能不能解决这问题。”
失望之余,我站起身来,迅速地对我的盔甲进行一次诊断,发现每一样功能均能显示清楚而正确的图表——接下来我让思绪集中,试着让自己的思路更加成熟。尽管如此,还是无法让智仆合作点。她跑了出来,然后跑进我脑子里不同的地方,怎么样还是不愿做我要求的任何事——或许是因为我脑子里的语言十分混乱。
“那两个人类去了哪里?”在确定不论我怎么试都不会有任何结果后,我问宣教士。
“我把他们关在一个满是食物的房间里,他们似乎很喜欢。”
“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
“他们问太多问题了。”
“哪一类的问题?”
“比方说,我杀了多少个人类。诸如此类的问题。”
“你回答了吗?”
“没有。”
“智库长灌输了他们太多他们无法处理的知识。他们就跟我一样。”
“对,他们就跟你一样。但是他们似乎真的有听进去。只是他们不喜欢他们听到的。”
第十八章
我终于能读取宣教士的经验,尽管过程趔趔趄趄,但总算是有了第一次。结果就是得到一个充满黑暗、光彩、滚动的恒星、悲伤、疾病,以及荣耀等疏疏落落的印象——完全是混沌的一片。我的智仆依然是趑趄不前、顽强抗命。看来我必须自己找法子来接收以及吸取知识。
最后我总算达成简略的安排,忽视百分之九十的微妙差别、弦外之音和动力,但至少解开了记忆的部分。
我惴惴不安地陷入了一场浩大的太空战,事件变化之快,我也只能窥豹一斑,根本没能消化多少。我不晓得此一战役发生于何处或是何时——也无法将这些事件与任何历史纪录串联起来。让还原历史的过程更加复杂的是有成千上百的不同观点,针对同样的核心事件进行穿针引线以及旁敲侧击的工作——以及对同一个客观的现实出现全然不同的观感。身为一名普罗米修斯战士,宣教士只是在看待事情时有其独到的观点。
显然在一千年前,在投入战场时,宣教士连接上成千上万他手下武者的感官经验……这种事是我所几乎无法想像、当然也无法控制的。
我的智仆则躲得远远的,在那些半处理过、简略收集在一起的信息间发光,发狂似地找寻能将这一切与真实历史串联起来的细节。
在我探究其中的来龙去脉——并试着将它们堆叠为可用的叙事——时,我哑然发现,所谓的客观的真相本身还真是少得可怜!反倒是这些串联起来的脉络——即便是未经串联起来、杂乱无章的情节——更能提供丰富的线索,更加能发人深醒、内容也更加地详实。
在我接受见习者的养成教育时,似乎我的老师们、甚至我的智仆总是执意要我记住那些赤裸裸的事实,而不许我加上我自己的注解。他们并不相信我能为整体的指挥增色;认为我还年轻、智识未开、蒙昧无知,我还不明事理。即便到了现在,显然宣教士的记忆也还在抗拒我用我自己的经验来为之添加任何说法。我就是还不够格。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不论你变得多老练,整体智慧之可大可久并非个别先行者所能捕捉或真正领悟。绝对不能勉强。从来就这么原始,这么包罗万象……
我试着从这一滩让我陷入狂喜的嘉年华中挣脱出来。这艘太空船、环宇太空,以及我们周围的繁星,这些所谓的现实突然间变得如此的不祥、如此的令人生畏。虚虚实实之间,我突然难以区辨。我陷入朦胧恍惚的醉态了。
我拼命地从记忆当中退却,试着用我核心的自我来重新打点自己。
突然间,一切都明朗了,我骑乘着十多条脉络的长鞭——武者的脉络。他们都是有地点、有名字、有历史定位的。不可能任我胡乱地拼凑。
我再度往深处去,投入查姆·哈克星的第一场战役,先行者与人类的最后一场交手。我看到数以千计的斯芬克斯战兽绕着该星球在云端盘旋,像一群群非要置对手于死地不可的麻雀,纠缠着人类的太空船,穷追猛打,死命不放……
它们跌跌撞撞地跌入大气层中解体,或是一头撞上先驱遗迹里屹立不摇、高耸入太空的柱子,或是在回程中遭到猛烈撞击——这些记忆的脉络突然从末端开始烧得通明,一闪而逝,霎时间萎缩得不成形了。
一个武者的生命,有热情,也会川流不息……有时当然也会有死亡。死亡的鞭子猛然抽动,在我身旁鞭打着;一个武者生命走入了尽头,四周有一缕缕闪闪发光的熔化金属,有烧成焦炭的模糊血肉,有等离子,有纯伽马射线,此起彼伏,有哭喊、有惊骇的画面,感觉就跟迎面射来地匕首一样锐利。
然而我却无力拦阻。
我看到查姆·哈克星上结下深仇大恨的先驱遗址,上头林立着人类的建筑,像是缠绕在大树上的长春藤:一望无尽的城市、能源大楼、以及在与星球同步的轨道上以等重力运作的防御平台。与先行者的太空船、平台以及大体上相比,自然是逊色不少。
人类向来实力不容小觑,不失为一个可敬的对手——仅仅就技术上来说。至于精神层面呢?他们与衣钵的关联性又是如何?
他们真的是我们的分支吗?
我不晓得。宣教士在当时对这些观念向来十分开放。你必须对你的敌人有所认识,绝不能低估或轻忽他们。
在集体智慧中完全找不到人类的蛛丝马迹——无从得知他们的反应——集体智慧里的信息并不完整——
这究竟是我个人的想法,还是宣教士本人的批判性视察结果,体认到他敌人的伟大?
我踉踉跄跄地挣扎了半天,总算在我的船舱里清醒过来,在唯一的一盏壁灯下,我上气不接下气,我号啕大哭,我的手指拼命在床铺上抓,奋力在舱壁上扒,仿佛想要借着东挖西掘的动作来让自己获得解放。
愚者是没有资格找寻真相。
第十九章
在我走进那两个人类的舱房时,舱门迎面打开。我一脚踏进去,便看到查卡斯以及奋起者盘着腿,面对面坐在甲板中央。他们的盔甲摆在身边,都还有一只脚套在护胫里。
查卡斯没有反应,但奋起者睁开一只眼睛,瞄了我一眼。
“蓝色的女士正在探我们的底。”他说。
“可是你们又没有穿着你们的护甲。”我说。
他移动他的一只脚,盔甲跟着移动。“这样就够了。”
查卡斯伸了个懒腰,一脸不悦。“我们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这样对待我们?”他问道。
“我跟你们的基因曲调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蓝色女士说我们里面有太多个人生。”奋起者说。
“我们正在看查姆·哈克星上发生的事。”查卡斯说。“时间是在所有那些战役发生之前,在那场大战发生之前。我正试着看那个被关在牢笼里的囚犯。应该就在那里的某个角落,可是这到底关我什么事呀?”
“我也希望我如道。”我告诉他们。“可惜我不知道。目前为止。据说会有一个更大的故事背景,为你们人类带来无上的荣耀……但我没有看到。我想这应该是你们的责任,而不是我的。”
查卡斯站起身来,拉开盔甲,中断与智仆的串联。“这里有食物,是先行者的食物。你不妨也来吃一些。”
奋起者爬到下铺去,端来两个盘子,漂浮在盘子上满满的装着灰色物质的安瓿。看起来与我在完成荣誉蜕变后所供应的“特殊”餐点无啥差异。显然武侍者是不讲究舒适与否。我试着吃一些。“我们正在接近一个被隔离的星系。”我说。“你们对于山塞姆一族学到些什么——或者你们还记得些什么?”
“他们是影子。”奋起者说。“他们来来去去。”
“我想我不会喜欢他们的。”查卡斯说。“太有魅力,太狡猾了。”
“好吧,我们即将要造访他们,我想宣教士会希望你们去见一见他们,甚至跟他们讲讲话。我们似乎都是他与智库者所下的一场局中的棋子。”
“骗局吗?”奋起者说。
“非常严肃的一场局。我想是她没办法警告他从退隐武者祭坛后外头发生的事。于是我们成了他的御用工具。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让外界起疑的。”
“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查卡斯问道。
“我们拜访史迹文物,我们看过之后,得到了刺激——我们就想起来了。绝大多数是由你们来看,你们来回想。现在既然我已经拥有了宣教士的记忆。我想我应该与集体智慧连线,谁知道集体智慧就是不肯好好跟我合作。”
“集体智慧……”奋起者举起一只手来。“我们不晓得那是什么东东?”
“我也不确定我了解。你们就跟你们的祖先……就是在智库长在你们记忆中深植的,封锁在你们脑子里,等着被启动的那一部分说话。这样说可以吧?”
奋起者扭捏着手,我猜大概就是肯定的意思。他的脸色终于放松下来,抬起头。查卡斯好奇地望着他。
“集体智慧是我们保存深奥的祖先纪录之所在。”我说。“而且是永久保存在那里,任何先行者,在任何地方,不论有多遥远,都可以连接检索。”
“不是什么魑魅魍魉。”
“不是,但是有时候会有蹊跷。这些纪录不会永远保持不变。有时候会有变动。可是原因一直不明”
我脑海里闪过一部分宣教士与集体智慧打交道的亲身经验,检索的结果似乎让他感到困惑、而且不符合他的期望。
“就跟真实的记忆一样。”查卡斯说,紧盯着我看。
“我想是的。诸如此类的改变被当成是神圣不可侵犯,因而从未被推动或纠正。而且我也对宣教士的斯芬克斯战兽多了一些了解。它们是他仅剩关于他小孩的回忆。”
奋起者惊讶得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蹲坐下来,轻轻地摇晃着身子,嘴巴鼻子再度挤成一圈。
“那场战争杀死了许多……但是人类并非坐以待毙,他们也奋勇地回击。”我说。“我想我们即将要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而且不是山塞姆族。”
查卡斯和奋起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空荡荡的笼子。”奋起者说,环抱着手臂,仿佛将自己搂在怀里,从中寻求一丝安慰。
船上的智仆突然闪现在我们眼前。“宣教士恳请光临指挥中心。”
“我们所有人吗?”
“人类待在宿舍里,直到情势明朗为止。”
奋起者噗噗了一声,再度盘腿而坐,闭上眼睛,昂首翘着下巴,仿佛在聆听远方的乐声。慢条斯理地,查卡断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个人又回到我刚刚找到他们时的姿态。
我搭了升降梯回到指挥中心。
第二十章
“我已经传送了一则信息给至诚敬意号,透露我们目前的所在位置。”当我们往该星系下降,周遭围绕着繁星时,宣教士向我承认。“如果我们未能先向该舰的指挥官表达我们的意图,恐怕会遭到歼灭。在普罗米修斯战士之间,是以‘主证官’称呼这位指挥官。”
在指挥中心的甲板上,我们再度站在虚拟显示屏幕前,无所依靠地兀立在绵邈的太空中,被群星所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小型的外围世界从我们身边经过:没有空气,没有生命,只有岩石。显示屏幕上传来关于这个被隔离的护盾世界的最新资讯,连同可搜集到的关于那三颗受保护星球的信息:其中两颗显然是山塞姆一族所居住,另一颗是储备(而且可能是老旧的)先行者武器的储藏补给站。
我从我的另一个记忆中看到山塞姆一族,得知他们已经有上万年的悠久历史:一个雅致而美丽的物种,强壮而重视感官,有灵性而不过分耽于智力——有办法用他们几乎是旷世的美貌来吸引其他物种。说他们狡猾,这倒是真的。对山塞姆一族来说,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可以用不经批判的热情来解决。在他们的历史经验中唯一的例外就是人类与先行者。
我们的太空船缓缓巡航于它的长轨道上,过了大约一亿公里之后,才收到来自至诚敬意号的一封措辞强硬的信息。
“哎耶,有个普罗米修斯战士打扰了我们的清修,还自称是宣教士!”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说,伴随着出现的画面是一个老态龙钟、几乎已走了样的一团肌肉以及疤痕累累的皮肤。根据我所获得的咨询,这位就是比宣教士纵横遗更多场战役、经历过更多次蜕变,却只得到比其他先行者更稀落掌声的武侍者。“真的是你,我的老对头?”
即使看到岁月在他的普罗米修斯战士同袍身上留下的痕迹,宣教士却完全没有流露出沮丧之情。“我就告诉你,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们还有重要的活要干,需要你的帮助。这里有没有埋伏什么陷阱?告诉我真话。”
“你又惹下什么麻烦了?”
宣教士悄悄告诉我:“这位就是主证官。但是好像不太对劲。被隔离的护盾世界已经进入战斗模式,而且我认为恐怕有一阵子了。”
“可能是什么原因?”我问道。
宣教士露出提防而严峻的表情。“可能是最近有惩罚性行动……可是山塞姆一族在被送到此地后就一直是模范公民。你继续观察下方的山塞姆世界。”他转头对着至诚敬意号说:“你驻防这里多久啦,都没有接防部队?”
我的手指飞快地输入指令,叫出必要的感应器扫描数据。我研究了透过隔离的护盾对这两颗内行星所感应到的低分辨率扫描图片。地形景观多半模糊不清。但至少就我可以辨识的程度看来,都与智仆的纪录大相迳庭。地貌已经被重组过了。我当下就联想到了法恩·哈克星……
这个分辨率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太空船规模的物体,除了至诚敬意号。
“十二个世纪了。”主证官说。“他们有幸有这么多年成长与反省的机会。议会派我们这些老武者来看守并保护我们古老的敌人,让他们臣服在先行者强大的武力之下。我没别的,只不过是尽我的职责。你该看一看我搜集的山塞姆的雕刻。太美了——正因为它无用,我反而更加地珍惜。没有哪一个先行者会把被征服的敌人的文物放在眼里的。我想你大概很想来参观我这艘蹩脚的太空船?”
“我起初是这么想的。”宣教士说。
“等一下……让我跟我的手下确认一下。喔,真糟糕,我根本没有手下。”
“就你一个?”宣教士给我使了个眼神,仿佛在问我:难道所有的老武者都是孑然一身?
“这里呀,集体智慧就是我唯一的慰藉。”主证官说。“我已经找过不知道有多少个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的祖先。不过最近,集体智慧居然悍然拒绝我……”
“我来这里是为了智库长的一项任务。”宣教士说。“我们跟两位她所标明的人类一起来,希望能请教山塞姆族的领袖。”
“智库长——创世者她本人……为了某项任务才刚经过这里。引起一些反对的声浪。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护盾以及警戒装置都进入警报状态。”
“我妻子一直是相腹从公。”宣教士说。
我继续调查内行星。从我们能看到的有限画面,随着被隔离的护盾的重重过滤,几乎一切看起来都变暗,只能推测或许是遭到破坏。
“让老朽感到好奇的是,怎么会有人在乎过去与我们交战的这些遗民。”主证官说。“三不五时,我就拦截到在首都又上演了重大事故的信息。我都视而不见。那些都跟我无关——不是给我的新命令。集体智慧是我仅有的——谁知现在又回拒我。你晓得为什么吗?”
“我愿意帮你看一看那些报告。”
“等你来了之后,我们可以好好搜一搜船上的内存,把那些报告找出来。但是要让山塞姆一族与人类会面——这是有明令严禁的。我们要把他们拆散不是没有理由的,我的老朋友。”
“能不能让我们靠近再讨论?”
沉默了一会儿,主证官将一尊小雕像放在他厚实而又粗糙的掌心里把玩,翻来复去地,然后又开口了。“宣教士本人要来,当然可以。把你们的轨道往星系这边调整,并在你们舰上的智仆输入这些密码,然后警戒装置就会避免在与你们轨道相交的位置上安插障碍物。能再度收到阁下的消息,真是太好了!一个来自昔日还活着的老朋友。我们太久没见面了,有太多值得聊一聊了!”
传输结束。我们的太空船调整轨道,并输入了正确的密码。屏幕上显示,我们轨道将会穿过障碍物的区域里,所有警戒装置真的不再一闪一闪。
“主证官是个伟大的武者,也是个好朋友,但我从不认为他是精致艺术的专家。”宣教士说。“感应器继续瞄准这几颗星球。”他显然很不安。
“要不要我把那两个人类叫来?”
“好。确保他们穿上盔甲。”
我走到船尾,打开查卡斯与奋起者分配到的舱房。他们出现时老大不愿意,一副睡眼惺松的模样。奋起者沿路拖着他的盔甲。“那个蓝色女人跟我争辩。”他解释。“我不喜欢她。”
查卡斯则是给了我一个居心不良的眼神。他内心自有太多的心魔,早已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注意到我外表正逐渐显现出来的细微变化。
我告诉奋起者,“我们可能即将陷入危险。穿上盔甲才能保护你们。我来教你们怎样把智仆关掉,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暂时应付一下。”
“可以让她闭嘴吗?”他说道。“她一直在对我发牢骚。”
“可以。”
他打了一个哆嗦、二话不说,随即套上盔甲,站得跟我差不多高度——几乎一样,但我还在长高。
“你看起来比较大只了。”奋起者满脸狐疑地说。“闻起来也不一样。”
我教他们如何关闭智仆,然后询问我自己的那个蓝色女人,究竟他们抱怨的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记得的事情会让他们生气。”她解释。“他们问的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只能试着安抚他们,却让他们更加生气。”
“好吧,那就不要再安抚他们了。”我告诉她。“他们会有这样的经验绝对其来有自。”
在感应装置近距离的扫描下,至诚敬意号显得更加骇人。我头一次看到堡垒级的战舰,是在我还很年少时待在猎户座复合星云的那一段期间参加的典礼中。堡垒级的战舰是先行者的战舰中最庞大的一种,船身有五十公里长。最宽处有十公里宽,可以搭载数十万个武者,以及以一比一百万武器船比例由武者带头的自动方阵队形……
我过了半晌才突然意识到,我检索的并非我自己在年少时期的经验:或是关于过去参加过的典礼的记忆,而是宣教士的。
一见到至诚敬意号,查卡斯露出忧心如焚的表情。“我们是来拜访我们过去的盟友,不是吗?”他说。“你们是不是有像对我们那样惩罚他们?”
“他们跟我们谈了条件。”我说。“这方面我们稍后再来谈——”
宣教士断然举起一只手臂,仿佛在警告我们。“我们被带进了隔离区。”他说。“如果有任何陷阱的话,我们应该尽快发现。”
舰上的智仆出现在我们之间的一个升起的平台上。“舰上的控制权已转交给该星系的指挥官。”她说。“在护盾里面,所有的感应装置都只被局限为只能进行低分辨率的近距离扫描。我们等于是武功被废了大半。”
“我们知道怎么样复原的,对吧?”查卡斯问同样表情僵硬而悲惨、站在他身边的奋起者。
我们的盔甲又再度将我们固定在甲板上。
当我们越来越接近,小心翼翼地开到进行对接的位置,也越来越发现至诚敬意号显然曾经风光一时。现在的它看起来几乎是奄奄一息,只能勉强运作。船身表面像是一个研究碰撞、沟槽和弹坑等各种事故的样板:不曾修理的战损,比被宇宙尘在身上留下斑剥痕迹的老旧斯芬克斯战兽还要严重许多。
发射坡道以及停靠口里大半是空的。具有指标性意义的巡弋轨道巡洋舰以及快速攻击机还在,但是即使是这些门面也似乎有好一阵子乏人照料了。
显然先行者将这座堡垒停靠在这个轨道上,是希望忘了这一切,忘掉昔日的那场战争,忘掉这个世界——总之将与山塞姆一族有关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尽管他们已达成了协议,但没有人因而感到荣耀,或是有谁从中得到任何好处。这座堡垒是基于耻辱而被抛弃在这个地方。
尽管如此,这座老旧的战争平台依然足以以其庞大的体型恫吓人。与这座堡垒相比,我们的太空船就像是巨人袖子上的小绒球。
我们舰上的智仆送出一条走道。几分钟后,我们踏上了这座堡垒冷冰冰、毫无陈设的甲板。唯恐主证官苦恼,我们决定暂时将人类留在舰上。
我们漫步的这个空间里几乎没有空气,远端的那一片则淹没在紫色的影子里,舱壁与甲板上笼罩着薄薄一层雾淞,水蒸气凝聚形成的白色冰晶在我们走过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从周围传来一阵尖锐、呓语般的哀嚎声,有点像是胡乱吹的口哨声,夹杂了每隔几秒一阵跳动的咚咚声,像是一把柔软的锤子击中船身外壳似的。
“执勤这么多年,对主证官来说真不是件好事。”宣教士说。“哪一个武者会任由他的武器这么荒废生锈。”
从高处一面拱状的天花板降下一台升降梯,梯门打开,等着让我们进去。这时候又从周围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劈啪作响、音质很糟糕的声音响彻了这个拱顶状的空间,并且还回荡不已:
“再高一点,老家伙!我们连同这个停摆的智仆正静候您的检查。”
等升降梯的门关上后,宣教士低头看着我。“可能会不太顺利。不要责怪你的脑袋,年轻的第一型态。”
“我会耐着性子,但保持我锐利的锋芒。”我回答。
这句话让他印象深刻。“你开始听起来像是个武者了。”他说。“但是你依然看起来像是个架构者。你的力度……这方面进展如何?”
“变大了。”我说,一边检查我的手。我已经不再觉得自己的手很丑陋了。可见得我的心智正逐渐赶上我的成长。“也没那么痛了。”
“主证官曾经有一度统领过军团。除此之外就没了。我怀疑未来还会有任何参战的可能性。哎耶,我还在想他干嘛不选择冥冢,反而选择来这个鬼地方。”
“他想要继续为国家服务。”我说。
“我的贡献就是选择离去,不再引发冲突。”宣教士生气地说。
“他还继续跟集体智慧联络。难道那就是他与先行者唯一的联系?”
“有可能。有时候会有破镜效应……”
我们来到了这个半球体的中间楼层,这一层混杂了墙壁的半成品以及迷宫似的沟渠,交叉了幽灵似的壁垒以及桥梁。这里的空气依然十分稀薄——脱去盔甲就会有致命的危险。覆罩的硬光十分微弱、而且不稳定。这座堡垒的动力状况显然有好几世纪苦无支援。试想一座已经结霜的太空船,要我在这些摇摇欲坠、任其腐烂的结构上闲逛,未免也太靠不住了。
“别走远。”宣教士说。
前方出现一个庞大而笨重的人影,身上的穿戴像是从三具不同的盔甲上拆下来的零件组合而成的。他一脚踏进一道光柱中,而那光线微弱得简直只能用雪花来形容。我心想,这位想必就是主证官——但是宣教士的表情既没有一丝喜悦,甚至连当场认出对方也说不上。
“阁下获准登上至诚敬意号。”那个身影说。待他再走近一点,被一圈环绕着他移动的舰上显示器所包围住,而他所传达的,似乎从我站的位置看来,几乎是毫无用处的信息——或者说根本算不上是信息。
“我们很荣幸获准登上阁下伟大的战舰。”宣教士说。“众将在此服役,英名将流传千古不忘。”
“众将在此服役。”主证官说。“你有带文法学士前来吗?还是策士?”
“此行并没有。”宣教士说。“如我所说的,我们是来帮造物者跑腿的,我的妻子……”
“而我也告诉你了,她最近曾经经过这里。”主证官说。“如果你问我的话,她太目空一切了。但是她有议会帮她背书,所以我就不多问了。我不干涉高层的政治。”
“哎耶。”宣教士说。“我们自己并没有议会的背书。”
“我也是这么想,尽管曾经有些争议。首先你娶了造物者,然后你跟架构者作对……让我不禁纳闷,究竟你是否值得我给你荣誉蜕变。”主证官站上前来,将宣教士紧紧搂在怀里,发出叮铛的撞击声。
宣教士有些尴尬地瞄了我一眼。我打了个手势,指着:他?
宣教士睁开眼睛。才一下子,雪花已经结在他眼眶周围。最后主证官终于放开他,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拉着他。
这位老耄的普罗米修斯战士转过身来,凝视着我。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有哪一个阶级的先行者长得比他更丑陋、更饱经风霜、更加衰老。隔着他那摇摇欲坠、快要解体的盔甲,我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皮肤上长了斑驳的灰色斑点,以及苍白、略带粉红色的不健康血管。他头顶上或是肩膀上并没有像我所认识的武侍者,包括宣教士在内,有标示着武侍者的一块块竖立着的白色略带蓝色的绒毛。我看到他嘴里隆起两根黑如石的牙齿——不过是长在一块儿——隐约可以看到中间活动的舌头。
“还没有,老朋友。逗我开心吧。再跟我说一说我们见过的倾轧,我们亲自率领而赢得的胜利。我在这里太寂寞了,天长地久,时间多得令人无法忍受。”
第二十一章
说真的,至诚敬意号像是一棵大树,被一只可怕的白蚁异想天开的念头吃得满是窟窿。我们越是往堡垒的高处进展——有鉴于每况越下的景象,进展并非恰当的字眼——我们越是深沉地感受到这地方杂乱无章的衰败。我甚至怀疑,主证官是不是在过去这一千年来一直将他的时间虚掷在打造一些造价昂贵却没有用处的怪异建筑,甲板上下,耗尽这艘船的资源,扭曲其原始的设计。
我们终于来到一个有足够氧气,可以让我们卸下盔甲的重担,而且足够温暖的空间。补给氧气的嘶嘶声像是在喘气一般,我们的智仆也吸进了所有的储备氧气,因为她们似乎认为碰上了紧急关头。
主证官的指挥中心挂着破烂不堪的布幔,上头的设计图案已经不可考了。在布幔后面,是数十尊的雕刻,有的是石造、有的是铁铸的,有的很大,高得将布幔的褶皱往上推、有的则不到布幔的下衬,但全都风姿秀逸,巧夺天工,尽管主题各有不同——是抽象还是具象,又有谁能分辨?
但是做为一个指挥中心,这个空间可就比我们初登舰时进入的那个空荡荡的拱顶状空间要实用多了。显然这座堡垒已变成一个过去强权的鬼魅,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主证官下令安排座位。悠悠的一阵吱吱嘎嘎响声后,甲板上只冒出两张合乎普罗米修斯战士的座位,外加凸出一小块隆起,可能是为我安排的。一部分的布幔被拉开来,撕开部分的碎布,扬起满天的灰尘……三尊雕像也应声倒地,其中一尊差一点击中我,最后在结结实实的“当”的一声中掉落甲板,摔裂成两半。
主证官从半掩在布幔后面的大柜子里拿出瓶子,左倾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我只能用这个来招待你们了。”他说,一边倒出三杯绿色的液体。他坐了下来,一杯递给宣教士,一杯给我。没有一只杯子是干净的。“你应该还记得卡沙那。”他说,一边端起他自己的杯子来敬酒。杯子里的液体闻起来酸酸甜甜的——刺鼻——而且喝完后会在杯子里留下酒渍。“山塞姆一族向来擅长于酩酊的艺术。这是他们珍藏至今的陈年佳酿。”
宣教士望着他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让主证官十分错愕。
“那可是十分稀有的东西。”他出言叱责。
“你居然任由山塞姆族往返他们的两个世界间?”宣教士问道,一边将杯子送回布满尘埃的托盘上。
“他们只是被局限在隔离的区域内。”主证官说。“没有道理把他们管得死死的。”
“在许多方面,他们比人类更糟糕。”宣教士说。
“他们现在声称是遭人蒙骗加上误入歧途所致。”
“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都已经事到如今了。”宣教士说。“你到底有多少年没有跟别的武者联系了?”
“还活着的吗?好几世纪,数不清了。”主证官说。“送走了最后一船……”他自顾自地停顿下来,茫然地望着这挂着布幔的房间,眼神十分涣散。“许多同僚被送到这里,你晓得。毫无尊严的遭到挤黜,甚至比议会赐予你的待遇更没有尊严。他们反抗过,还是失败了,自从你消失后,上演了不少的政治斗争。”
“他们现在人呢?”
“有些得以隐退冥冢。至于其他的……议会将他们的禁锢匣送来给我们。”
“至诚敬意号已经沦为墓园啦?”宣教士问道,他已经够苍白的脸上顿时连最后一点血色都不见了。
“衣钵之地,一座纪念馆。这就是我们这个阶级的下场,一旦被除役之后,一旦被排除在议会的活动之外。山塞姆族人每隔一阵子就到这里来帮忙修理并照顾陈列在此的那些,我很感激他们所做的一切。我既没有属下也没有这股劲儿去亲手做这工作。”
“我们的敌人在照顾我们的亡者?”宣教士突然站了起来,似乎想要找个东西来摔一摔。我赶紧避开——目前我的力气还无法跟他相比。
“战争早就结束了。”主证官说,有气无力地试图维持一丝尊严。“我们面对更强大的敌人……然而,你居然选择隐退,而没有想办法去说服议会,并面对不可避免的后果。还要仰赖造物者来将你隐匿起来,甚至帮你准备好归来……我没有什么好反悔的,我的朋友。”主证官步履蹒跚地走向最近的一尊雕像,深绿色,拱形,上面装饰的可能是紧簇的叶子。他用手抚擦那光滑的雕刻面。“山塞姆族的大使留下这些,用来表达他们对他们所尊重的征服者的敬意。他来的时候坐在一张奇怪的椅子上,还有轮子……我真的相信他们现在要求他们的领袖必须要是下身麻痹患者,因为他们越来越尊重这些不良于行的长者的智慧。我也相信他们对我有相当的好感。山塞姆族早已幡然悔悟,与过去大相径庭了。”
“你是说耽于感官、性好渔色的没落一族吗?还是背叛盟友、耍弄聪明的骗子?”
“确实,过去的他们追逐青春与美色。现在则不然,统治者是他们的长老,年轻人服从命令。说真的,他们依然十分颂扬生育……尽管不得体,但幸好他们的人口数量一直被控制住,有选择性地进繁殖,因而不会超出该星球的负荷,因为只要他们威胁到……”
“他们现在在位的人是谁?”
“出现过很多个称号,换过好几个名字,也上演过好几次的暗杀行动。我早已搞不清现在究竟是谁、还是什么在为他们的两个世界代言。”
“快找出来。”宣教士说。“告诉他们有个资深的普罗米修斯战士要问他们关于查姆·哈克星上的事以及曾经被关在那里的囚犯。”
现在换成是主证官脸上毫无血色。他缓缓放下酒杯。“那个永生者?”
“大架构师已经完成了他的终极武器,并且在查姆·哈克星附近进行测试。”宣教士说。“似乎没有人预测到这对先驱结构的影响。整片竞技场都遭到破坏。”
“不可能。”主证官说。那一刹那我以为面临新挑战的可能性,会让这位年逾古稀的武者的态度强硬起来,让他恢复有自尊心的神情。没想到在思索片刻后,他环顾四周半掩的柜子:满是灰尘的破布幔,数十尊雕像,有些还堆在运货的栈板上……在那件拼凑而成的盔甲中的他却似乎像泄了气似的。“不可能的。”他重复。“如果牢笼已开,而且犯人已经失踪了——它会跑到哪里去呢?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宣教士说的时候也是用“它”……
但是我完全不懂宣教士记忆中的这个部分。难道这对一个刚蜕变的第一型态先行者来说太过危险?还是我终究不值得被托付?可是他明明已经将这么多的信息传输给我。
“这就是为何我们有必要询问山塞姆族。”
“我不会阻止你们。不过,你们的太空船这么全副武装,这些武器必须留在我这里。”
“我没有意见,除了我的斯芬克斯战兽。它们不再具有危险性,供我怀念罢了。”
“哎耶,我懂。”
“我们同行的还有两个人类。”
“这就恕难同意了。”
“对我们的任务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主证官与宣教士相互凝望。一度阴影无声无息地再度笼罩,仿佛过去的英勇气概又再度上身了。“如果议会还没有正式解除你的军阶,你就还是我的长官。人类是你的责任,有任何万一,你就要负起全权责任。至于武器,恕属下还是不能放行。”
问题似乎就此解决了。两位老武者之间达成共识。他们再度把酒言欢,这一次宣教士不再大口喝酒,而只是小口啜饮。“智库长……她有没有解释她此次的任务为何?”
“她从山塞姆一族以及其他物种中分别挑选了几个,然后带着他们离开。我知道她现在奔走于银河系之间,所为就是此事。也许她就像我收集雕像这样收集各种样本。”
“她把他们带往哪里去?”
“一个叫方舟的基地。陪同在她身边的还有几个新的架构者护卫之类的家伙。难道你还没跟她谈上话?”
现场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还没。”主证官说。“当然还没。否则也未免太轻而易举了,不是吗?”
第二十二章
我们的太空船射入进入该星系的轨道。在我们接近两个山塞姆世界当中的第一颗行星时,宣教士向我透露一件我觉得应该已经是完全暴露无遗的事实。“主证官已经不再能胜任他的工作了。他甚至没有检查我的军阶到底是不是还保留着。”
“那到底有没有?”我问道。
“我哪知道。”
“智库长知道你会从查姆·哈克星一路追查到这里来。”
“这样假设是很合理的。我妻子有她自己的计划,她总是慢慢地——一步步十分缓慢地——让我自己发现。”
“说不定其他人也会同样这么怀疑——并且布置好陷阱。”
“当然。如果现在我们是她的武者的话,我们就必须接受这当中免不了具有冒险的元素。既然人类带着她植入的基因曲调,那么将他们与山塞姆一族摆在一起,或许能让他们释放出关键性的记忆。这番风险绝对值得一试。”
“他们对他们能想起来的故事一点都不高兴。”我说。
“他们挖掘出的是不愉快的真相——关于人类战士的一些想法与记忆。不乏要面对战败、受到的屈辱——以及遭到处决等。”
“她在他们丧命前取下他们的残存意识精华?”
“她跟那时候所发生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武者的政策就是如此,我们必须尽可能将敌人的浓缩精华保存下来,然后再行移除。”
“移除?”我说。
“就这种情况而言,撷取记忆自有其用意。”宣教士接着说。“在我们与人类开战之前,他们面对的是另一个敌人。一个我们还没遭逢过的最可怕敌人,而且我们对这个敌人所知甚少。”
我马上往脑子里找。“是洪魔。”我说。这点知识我还可以找得到:图像……情绪,但全都是一团混乱,而且不完整。
“那是他们对它的称呼。他们在与我们交战的同时,也消灭了另一边的敌人,并将它赶到银河系的边缘——展开一场史诗般的战役。我们并不晓得他们打赢了另一场仗,直到我们击溃他们之后。我们希望能向他们学习如何抵抗洪魔,万一它再度肆虐的话——而且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发展。然而,可以想见的是,他们并不愿分享他们的秘密。而只是在他们之间流传,并且藏起来不让我们知道。”
“所以,人类并没有跟这个‘永生者’正面交锋过,这个行踪成谜的囚犯。”
“没有。”宣教士举起他的长手臂,缓缓挥过山塞姆世界的边缘,由于正逐渐迈入白昼,此刻已一目了然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它出没的时代在远古之前,人类是在后来才将它挖掘起来,而且也早在洪魔肆虐之前。不过我跟人类的看法一样,不论它是什么,它的危险性绝对不容我们小觑。”
“尽管如此,你还是跟它交谈了。”
他似乎内心在天人交战,不晓得如何回应。“哎耶,你居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你是怎么突破先驱的技术?还有你问了它什么?”
“等你准备好,这些答案自然会一一浮现——而且要等到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的情况下。”宣教士说。“我们的武器已经缴了出去,但是这艘船上依然多的是威力强大的工具。比方说,你。还有那两个人类。智库长已经做过调查,在我隐退的这一千年间,她做了不少研究,而且似乎已经得知一些她不敢直接传开来的事情。而且说不定是即使连议会也还未得知的消息。但是透过你以及人类,她可以间接地……将你安置在慢慢延烧的引火线上,等待适当的时机来引爆……连我也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时候。”
“这样听起来也太没效率了。”我说。
“我早已学会要相信我妻子的直觉。”
“你在进入冥冢时有没有将你的知识跟你妻子分享?”
“有些。”
“那她是否有将她的知识与你分享?”
“不太多。”
“所以,她可以说是不太信任你啰。”
“她了解我不得已的处境。一旦我的冥冢被发现,我被释放出来,终究不得不为大架构师与议会效命,不论我有多反对。但她设法帮我拖延一下,让我在那之前还能有一点时间。让我们这趟旅程能够成行,并且能够发现问题。让我们占尽天时地利。”
这时候舰上的智仆现身,通知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接近山塞姆最大的一个世界。
“把你那两个人类带来这里。”宣教士说。
“他们又不是我的——”
“你的一举一动间,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是当他们同类的英雄、还是像小火舌一样被一招就灭了。你说,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第一型态?”
我低下头来,乖乖地不敢多话。
我们的太空船继续向下,沿着连绵不绝的椭圆形轨道前进。如果我们决定要抽身,大可以转头离去,挣脱这隔离的护盾……希望那组密码还有用,让我们可以安然脱身。
这当然是希望渺茫。
第二十三章
等到我们靠得够近,我们的感应器终于能穿透迷蒙一片的薄雾,扫描到被笼罩在底下的山塞姆城市如幽灵一般的废墟。远望过去只遭受些许的破坏,而现来却是格外的怵目惊心。
查卡斯、奋起者和我们一起站在指挥中心观看,一声不响,完全不流露一丝丝的感情。奋起者用困惑的表情端详我,然后皱起他的鼻子。查卡斯则是连瞄都不瞄我一眼。就算他们感到恐惧、敬畏或是勾起任何的记忆……也完全没有对我们流露出来。我已经俄然发现他们的巨大转变,他们的快速成长。他们几乎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是我在艾德-特瑞尼星上所遇见的那两个人了。我们都变了。
我告诉自己,至少我是自愿的——勉强算是吧!
“那边。”宣教士说,他的指头掠过放大的图像:即使隔着这城市深陷大火所排放出来的废气,我们依然可以见到一缕缕羽状的引擎尾迹、一整个舰队或降落或盘旋的太空船的轮廓,其中有些比我们的太空船大,更多是规模较小的。“造物者不会携带武器。”他说。“是架构者的护卫队来到这里,但他们目前还保持低调,潜伏在隐晦处。他们一定是知道我来了。那我们就深入去好好看一看。那边——有维安级护航舰以及尊严级护航舰。几百名动作迅速的搜查者战兽,还有牵制级战争机器。出动这么大阵仗的军队,只是为了保护几名造物者?下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真的还在这个星系里吗?”
他的声音里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绝望,更来带一丝的希望——仿佛战败、被掳获,就算再遭到更多他能想象得到的更糟糕的待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他能再见到他妻子一面就好。
我们距离该星球只剩下十万公里,这时候舰上的智仆宣布,我们最后的逃逸轨道已经被截断了。“许多太空船正穿透隔离护盾往星球表面飞来。它们拥有全副的功能、动力与速度,目前正往我们的航线以及轨道飞来。”
我迅速转身,看到上百艘正冲着我们的感应显示屏幕飞奔而来,大多数是小于我们的太空船,但有些比我们大上许多,而且无疑地配备有惊人的火力。
“封锁令。”宣教士说。“主证官一定有帮忙设下这个陷阱。”他又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想要将我们的轨道往上空移动,但封锁能量场不断往内扫,不让我们达到最大速度,如此一来我们也就无法进入跃迁空间。我们就像被困在瓶子里的小虫,只能嗡嗡地徒呼负负,却无能为力。
等宣教士尽可能搜集到更多资讯后,他说,“不明原因煽动山塞姆一族起来反抗。”
“但他们又没有武器……”
“原本没有武器。但是拜主证官失职之故,现在不然了。而且显然,他们依旧不改其狡猾的本性。”
“有舰队回应,下令我们投降。”舰上的智仆说。“并且要我交出主控权,我是否要照办?”
“别无选择。”宣教士说。他环顾四周,仿佛还在想逃走的办法,想躲藏的地方。我看着他,却有了加倍的体认,以一种奇特、但不完整的方式分享他的情绪、他过去失败的纪忆、他阵亡同袍的画面、整个世界报复似地毁灭在他眼前……
超出我所能容忍的限度了。我后退一步,撞到那两个人类。
“我们会怎么样?”查卡斯问道。“我们甚至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们会惩罚我们。”奋起者说。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也不晓得。
另一个智仆出现在舰上原本的智仆旁边。双方好似投入某种角力,并非具体的贴身肉搏战,而是在竞相抢夺舰上的所有系统。她们的图像重叠在一起,然后以几何图形的方式互相扭打,最后以螺旋形上升,然后消失了。
“那是什么?”我问道。
“人工智能压制器。”宣教士说。“能当场提出任务报告,还能移转目标智仆的所有信息。我们的太空船被剥夺了知识以及控制权。”
我们感觉到一艘先行者战舰最先进武器正使用全力来对付我们,现场的所有人都像是蜘蛛网中的苍蝇一样动弹不得。舰上的重力不见了。宣教士、人类和我以怪异的角度无助地在近乎昏暗、完全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的状况中等候着。我们自己的智仆也陷入沉默,受制于从外面投射进来的人工智能压制器。
最后我们完全陷入黑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奋起者用已失传一万年的远古人类方言在祈祷。抑扬顿挫的声调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是宣教士曾经研究过人类的语言。
查卡斯始终闷不吭声。
慢慢的,我的盔甲开始失去作用。我的呼吸困难而且微弱。在我的右手边有样东西在闪闪发光。我想要转身,但盔甲将我牢牢锁在原地,如今我已动弹不得。一道橘色的刺眼强光越来越强,亮到令人无法忍受,我看到我们的舱壁以及控制台的表面开始熔化并且倒塌下来——而新的硬光舱壁则争相冒出来,立在我们以及真空之间。即使在遭到挟持的情况下,所有较高层级的功能几乎都被剥夺殆尽,宣教士的这艘船居然还英勇地试着想保护我们。
我们周遭的世界变成一个扭曲而不规则的角力场,充斥着破坏者的光束以及新的结构。我整个人愣住了,出神地盯着,最后这场角力暴冲到一个极限,我用自然的感官根本就跟不上它们的脚步……然后就缓缓消退,逐渐平静下来。
我们的太空船正一步步地输掉。
所剩无几的控制中心——变成像是抽象图案,有棱有角,而且比原先小多了——也消失了。才那么一转眼的功夫,我看到绝望级猎杀战机侧面玲珑有致的曲线,闪现在我眼前,然后随即掠过,映出我们船身遭大肆破坏后所剩的最后一点余光。我们在太空中飘荡。很快就感觉到空气走味,四周尽是真空。
三台强力的、完全运作自如的搜查者战兽飞进我越来越狭窄的视野——简直是宣教士那些老旧的斯芬克斯战兽的翻版,只不过是比较长、比较流线的版本,而且没有老式战兽阴沉的五官——不再具有人性、邪恶,而且行动快速。
其中一台搜查者战兽穿透刚冒出来的舱壁,盘旋在我们后方,然后降落在船尾,撞穿内舱壁,搜索太空船上的其他乘客。隔着被撞得破烂的舱面,我看到它将斯芬克斯战兽从硬光缓冲器上松开——然后开始将它们当成玩具一样乱砸,碎尸万段后还不够,直到它们变成闪闪发光的粉尘才罢手。
斯芬克斯战兽完全没有抵抗。
另一台搜查者战兽则拖着宣教士,在盔甲里的他不断弹来弹去,就像被挂在绳子上的儿童玩具,就这么一路被拖离即将陨落的太空船,往太空的深处去。
第三台搜查者战兽在我旁边磨蹭了半天,却始终未能采取行动,仿佛还在等候指令。然后,正当我的视野逐渐萎缩成带紫色的圆锥形,我以为自己刚咽下临终前的最后一口气时,这台搜查者战兽扫出它的机械手,抓住我的盔甲,然后将我从残破的船壳上拖走,不是拖往那一群舰队,而是往外绕了半天,最后才往下。
我们全都被毫不客气地拖到山塞姆族世界的地面上来。
第二十四章
我全身瘫软,被透明的能量场紧紧包裹住,像是一颗气泡,也无法跟任何人交谈,连我的智仆也已经被人工智能压制器给关闭,我仿佛来到了千变万化的场边座位,可以一清二楚地观察到先行者在气昏头、恐惧到了极点而失去理智时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完全没有武者的教养可言。
下面的大气层里,烟雾与火光形成浓密的一道厚云层,并不断地盘旋而上。武者的飞行器以及自动武器系统多半太小而看不到,但是我可以看到它们造成的祸害——一道道刺针光束漫天流窜,闪闪发光的弧线划过陆地,像盖戳记一样,将偌大一块草皮往地壳里按,然后掀起来,四处旋转,再翻转过去。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景象——但宣教士见过。
在机械手臂拖着我往那个炼狱去的同时,他的记忆提供了他的看法以及相关的背景资料。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那不受我意志控制的视野旋转过来,往与地面相反的方向望去。我看到在较高的轨道运送带上有多如繁星、眩目如太阳一般的武器以及太空船——接着就看到宣教士那艘散裂出火花、正在熔化的太空船。
智库长巧妙在德嘉蒙金火山口的中央山峰里埋下种子的那艘太空船——如今已化为弯弯曲曲、残破不堪的一大团,却依然想要力挽狂澜,卑微地想要让自己重新组合起来。
一艘连名字都不曾有过的太空船。
有好几次,机械手臂和我穿过一波波的离子化气体以及过热的等离子,我的神经为之颤动,骨头也被震得阵阵抽痛——尽管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发出任何声响。
情势越来越明显,显然山塞姆世界里的大屠杀、大破坏并非单方面的。这颗星球本身就是等离子脉冲波以及其他火力的来源。更有趣的是,在繁星的映衬下,我瞄到有艘太空船的轮廓完全不像是先行者的产物——一个平坦的高台上,周围环绕着有如在波浪上起伏的银色帆船,风帆来回拍打,宛若试着游走的水母,拼命鼓动它的伞膜——却一直没能成功。
接着水母的伞膜熔化了,平台也崩塌了。细小、一动也不动的尸体掉落下——然后整个都消失了。我又再度被翻转过来。星球的地面已经近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也许另有个一百公里,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更加突显出原本可能是森林、城市,如今付之一炬,而即将消逝的火光。
在接近曙光让天空为之明亮的弧光附近,在黎明暗影的衬托下,一条熠熠生辉的河流轮廓更显得分明,在河面上密布着点点还在冒烟的橘色。原来是着了火的船只——原本用来在水面上漂浮的船只。
我的时间十分充裕,大可以用来顾影自怜,用来反悔过去的种种,但是迥异于我对自我的预期,也一改我过去的态度,我居然没有。我既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而只是看着,等待着……像是要从容就义一样,如果有这个必要而且我也避不掉的话,我心满意足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开始在担心我们那两个人类,他们大有理由可以后悔与我牵扯上关系。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可能又多添了好几笔对过去古老战争的体认。
而头奖当然就是逮到了宣教士。他逃避职责久矣,而且选择隐退冥想。他反对议会的决策,并且在那场对抗中败下阵来,最后只能隐遁起来,接受了一场差点变成是永恒隐退的光荣退役。
但是现在,他又被对手逮个正着。这似乎不只是意义重大——而且比我自己受到的待遇还要更让人生气。
我暂时将眼睛闭上。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四面八方出现航空器进入大气层产生的摇曳火光。我们离地面很近,不到六十公里,正在迅速下降。
我将目光集中在圆锥形的小视野中,看到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出现在远方,遥遥落在那有如天篷的太空船和武器交锋的战火后方:一个巨大的涟漪在繁星间搅和,像是用一根木棒转个不停,搅动点点的油漆。一阵骚动扫过我三分之一的视野,然后被一个椭圆形边的硬光框起来。
我认得这是巨大传送门的一头——用来以川流不息的方式传送大量物质的设计。
我毫无感觉地看着那传送门,接着一个巨大但精细的银色环状物出现,穿过硬光框中央那个泛紫色的洞口。尽管规模可观,但是打开的传送门还是距离运行在轨道上的太空船有段距离,与山塞姆族奄奄一息的世界的上空轨道保持超过一百万公里的距离……远离这场战争,高高在上地看着死亡,不顾渺小如我的众生有千百万的挂念与不舍。
“真是大。”我的嘴唇不自主地想要吐出这句话,但由于我的呼吸出状况,不论我的肺部如何费力地起伏,我如何拼命想要吸进最后一口气,但显然空气已经用光了。搜查者战兽拖着我走在满目疮痍的地面上,不顾我身上只有一层气泡保护。
高高在外太空中的那环状物发出微光。在那纤细的环状物中,轮辐状的硬光射向环中央,构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古铜色轮毂,位于中央的车毂足足有那个环的三分之一宽度。
这个环状物有一大半隐没在影子里,另一半则在明亮的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内侧的表面——被水覆盖着——
我将我那狭如隧道的视野对准那个环状物,聚精会神地看着它,很快地我就注意到一些小细节、云雾、云翳,在如此广袤的环状物中小得微不足道的物体……山脉、峡谷、一个又一个的细节,我的目光变得敏锐的同时也向内收缩,直到最后眼前一片漆黑,我轻飘飘地穿过厚厚一层像布丁一样的虚空。
在不借助智仆或是过去经验的情况下,集体智慧对我敞开大门了。焕然一新、深不可测、不成形,却不至于让人感觉唐突——还算说得通。毕竟我命数已定,在劫难逃了。接着,它开始有了形状,浮现在我周围,就像是由无限多个闪着微光的结构组成的一栋美丽的建筑,不尽然能看得一清二楚,但绝对能领会到,感觉到——其具备特有的朴实无华喜悦的光亮。
所有的人都回来了,我心想。
而所有曾经拜访过集体智慧的人们都对我说:保持下去。
霎时间,那光亮消失了。建筑被切开两半,就像我们的太空船就此死亡一样。
又出现更多的信息。
这个世代已经走到尽头。
保持下去。
先行者的历史很快就会来到最终章。
这些信息伴随着不断上升的痛苦尖叫声而来,我仿佛连上一个房间,里头有源源不绝的精华不断倾泻而出,不只是回忆与知识——还有挫折、恐惧以及痛苦。
被路上一块隆起的地面绊了一下,然后一阵冰冷而新鲜的空气突然灌了进来——可以呼吸的空气,但是夹杂着强烈的煤灰以及臭氧的味道——集体智慧瞬间抽身离去。我乐得能摆脱这一切。那一瞬间,我懊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只不过是我自己情绪与困境的投射。
“有时候会有破镜效应……”
模模糊糊中,我想起了那个巨大的环状物。难道那也是我的想像?感觉如此的真实。接着逐渐苏醒的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字眼,与我刚刚亲眼见到、或是想像出来的、或是因缺氧而召唤出来的景象相互呼应。
这个字眼与先前集体智慧零零碎碎揭示给我的死亡、破坏、巨大威力紧密相关。
而这个字眼就是:光环。
第二十五章
简·库姆星,被隔离的山塞姆族世界中最大的一颗星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见习者?
那个声音温文儒雅,彬彬有礼。我认得出那是经过高度训练、反复教诲出来的腔调,就像一曲雄壮的音乐在浩大庄严的建筑里起伏回荡。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集体智慧,只是换了个更为具体而人性化的方式来说话。
除了烧焦味之外,我还闻到了别的气味——像是我父亲所喜爱的一种袅绕不散的麝香气味,是我的继父或是其他挖掘者……甚至是武侍者所负担不起的一种香水。不过,那声音绝不是出自我父亲。
我睁开双眼,但只看到黑暗中飘浮着几个模糊的影子。
“关掉人工智能压制器,他的盔甲可以让他苏醒过来。我是真的希望他能够苏醒过来。”同样那个声音,但不是在对我说。
另一个比较没有权威、较为卑躬屈膝的声音响起。“我们不晓得他的盔甲是否已经有反装置……”
“我说关掉!我们已经逮到一个我们想要的。就让我们多问出一些细节来。我相信一定有某个疯狂的阴谋潜伏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我的盔甲被松绑。立刻有力量回到我的肌肉上。我恢复了部分的活动自由,但不是很多——人工智能压制器已经被关掉了,但是有形的枷锁依然束缚着我。我似乎是被挂在一条链子、或是用钩子固定在一个灰色、发出回音的庞然大物。我眨了眨眼,想眨掉模糊的感觉。
“你醒来啦。”那个声音说。“我再问你一遍,见习者——宣教士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勉强自己说出话来——好不容易。“我是第一型态,不是见习者。”
“你闻起来像是个武侍者,但是你看起来比较像是畸形的架构者。怎么会这个样子呢?”
“荣誉蜕变。情势所逼,不得不然。”
那个权威的充满了同情。“你晓得你在哪里、以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这颗星球遭到蹂躏。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环状物,一边被太阳照亮。或者只是我的想像?”
“嗯。你现在人在残缺的简·库姆星上,山塞姆族协议下最大的一颗星。我们过去的敌人又再度与我们为敌。这并非预料之外的,但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普罗米修斯战士会准许这种事发生?”
“不能。”我试着将目光焦点摆在我左边一道不断变幻的模糊光墙——却迟迟无法聚焦。这一切都很陌生,而且没有道理。
“为什么智库长最近一次造访会引发此次的暴动?”
“我不晓得这是引发的原因。”
“但你确实知道她的来访。”
“主证官提到过。”
“啊!你这是可耻的拙劣模仿——谁来监督监督者?他还算聪明,知道是谁让他可以这么闲云野鹤的,就该要听谁的吩咐。你似乎还记得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没有打算要骗你。”
“你当然没有。再回归到你的同类中间,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我还不晓得我已经回归了。”
“用激烈的方式让你回到羊圈里,这是当然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总不能冒险让一艘未经选派职务的船只来干扰我们的军事行动。”
“还有两个人类……”
“我还没问话。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项违法行动也将会遭受惩罚。”
我的视线越来越清晰,感官也逐渐恢复,我面前那个灰色庞大的身影逐渐成形。我终于看清楚那是个架构者,而且可能是我所见过在我这个阶级中最优秀的一个物种,可能经过至少三次、或者更多次蜕变的进化以及循循善诱。所受到的雕琢以及训练均是以未来成为厚禄高官为目标,甚至希望能成为议会的一员。
“你是谁?”我问道。
“我是大架构师。你曾经见过我,见习者。”
他依然坚持要这么叫我。当然用意是羞辱我。我隐约想起在我少年时期曾经有像他这样的一个人物,造访我家人位于猎户座复合星云的那个世界。他当然并不叫作大架构师。大家都只是以宏图匠来直呼他。
如果说宣教士肌肉发达、纹理分明,像是用大刀阔斧砍出来似的,那么大架构师就像是被精雕细琢出来的,线条圆润丰腴,最后润饰以粉灰色的光泽。他的肌肤散发着麝香的香水味。让我联想到山塞姆一族以及他们魅惑人的能力。
我的脑袋里充斥着各式各样有趣的念头,却没有一个是专注的,没有一个是关于我现在的情况、我的困境,以及我要如何苟活下来。
我们被安排在一条灯光昏暗的长廊里,长廊的宽度大于高度,一块块有棱有角的木块从墙边冒出来,整条长廊显得残破不堪。每隔几秒钟就有一条条垂直的光扫过中央,至于其功能为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智仆依然被压制器封锁住。
大架构师走到我身边。
“你是何时加入宣教士的任务团队?”
“在艾德-特瑞尼星上。”
“艾德-特瑞尼星被分配给造物者做为自然保留区,受智库长的保护。人类是从一开始就加入这个阴谋吗?”
“我不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否知道将宣教士从他的武者祭坛中释放出来的后果?”
“我想他们不知道。”
“到目前为止,我们最合理的推论是,你们所有的人都是被智库长所指使,目的在重挫议会。你个人是否对议会有意见?”
“我不晓得。”
“你怎么可能这么欠缺信息?”
“不要关心就可以。”我说。“在我溜到艾德-特瑞尼星之前,一直是住在挖掘者家里。他们对架构者或是架构者的议题根本就不感兴趣。”
“这倒是真的。”大架构师说。“你的家人对你表达支持,但对你的行动感到极端的失望与意外。眼下,你父亲委托我来亲自照料你。”
这听起来可不妙。我怀疑他们已经放弃我,轻率地将我交给大架构师——架构者一般来说十分重视家族关系。而我的家人早已习惯送我去接受考验……
“他声称他并不晓得你在艾德-特瑞尼星上。你是被送到伊多姆星。你曾告知他你的去向?”
情况越来越糟糕。事态已经相当明显,只要我稍微一失足,或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导致我整个家族陷入危险境地。“我不愿告诉你可能是错误的事情。我脑子里还一团混乱;在蜕变后我的记忆也不太可靠。我很想要帮忙,大架构师——”
“到头来,你一定会的。在此同时,你就享受另一段短暂的休憩。我们这里还有正事要做,等办完之后,我们会来照料你的。现在,那两个人类在哪里?”
他高举手臂,而我的盔甲就被锁上了。人工智能压制器又回来了,这一次设定得更加严密,我不由自主地眼前发黑,开始要失去知觉。就在我失去知觉前,我再度感受到集体智慧天外飞来一笔。
他们即将要给它从未有过的力量。
就像他们在几世代前做的……
对历史无知者必然会重复历史的悲剧。
我认为我认得留下这则信息的是谁,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是宣教士。
说不定根本不是先行者。
第二十六章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明亮的光线。
我再度惊醒过来,低头隔着一个透明的平台——或许是大架构师的旗舰吧——俯瞰着平台下方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而强光是来自立于地平线上的一颗等离子球,从这里远眺就已经够让人怵目惊心了。等离子球源源不绝地射出一道道物质形态干扰剂——让物质转换的辅助液体——到电磁辐射以及真空能量中。就在此时我又感到一阵刺痛,我眼前的护盾世界也变暗,随即一片漆黑,我又暂时性地失明了。
在经历过这一切后,我的盔甲恐怕要花一番功夫才能修复辐射造成的损害。
在陷入黑暗的这段期间,宣教士的记忆又跑出来,告诉我山塞姆族的城市在经历这场浩劫前原本的样貌:一望无际林立的有机大楼,平坦宽阔的大路蜿蜒在其间,弯弯曲曲的马路就像是漂过池塘水面的涟漪。
山塞姆一族——一如既往我们对他们的看法——会善用他们手边可以找得到的所有管道来维持其舒适的生存环境,在两个相邻的世界以及好几颗小型卫星之间有小型的贸易活动以及交通往来——从一开始,在他们辉煌的时期,以及整个历史恢复期间其他状况下,均是如此。
在我视力恢复的这段期间,另一个黎明似乎又悄悄降临。
我们的太空船降落在一片辽阔的旷野上,周遭高耸的船舰不断冒出缕缕的烟雾,由一队面容严峻、穿着战斗盔甲的架构者看守着。
原来是出动了架构者护卫队。这对我来说倒是十分神奇。
三颗监禁气泡出现在我旁边,被机械手臂用拖链吊挂着。其中一颗装着奋起者,他双眼紧闭,头部朝上,穿着盔甲;另一颗气泡里关着查卡斯,从他的表情看来,他的意识应该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至于第三个被能量场紧紧包裹住的是宣教士,一丝不挂,完全清醒着,周围尽是先行者的行刑器:剥除他的盔甲、荣誉、尊严,他费尽一切可能,避免展露出他的痛苦。他瞄了我一眼,眼底浮现了一个问号,是我还无法回答的问题。行刑器又施加了更残酷的折磨,他再度将头甩向前,恶狠狠地看着大架构师。
“你真是惹了不少的麻烦,普罗米修斯战士,而现在你连你妻子以及这几个可怜的走卒都拖下水了。”
我相信,现在就是我迈入成熟期的那一刻,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大架构师,不论他是否知道,从现在起他又多了一个凶猛好斗的敌人——就是我。
“你来这里见山塞姆族,是不是啊?”大架构师问道。“那么,我们就来安排这么一场会面。智库长最近拯救了一些,似乎是点燃他们暴动的引火线。反正现在他们最后的命运已经成了定案,也毋须再做争辩了。不幸的是,她的事情,我管不着。但你就不一样了——还有这些家伙也是。”
一排山塞姆族的犯人也被拘禁在监禁气泡里,此刻被拖上前来,像是一串珠子拖过旷野,直到他们来到大架构师的太空船旁边,全被太空船阴森的影子笼罩住。在他们身上完全找不到山塞姆族那传为美谈、重视感官之美的痕迹。一眼望去,各色人等,但全是东倒西歪、老态龙钟的老人,既非机敏灵活的战士,亦非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其中有好几个甚至是坐着大架构师曾提过的一种长相怪异的轮椅而来,肩膀上还顶着不胜负荷的装饰性头盔——又宽又大,还有一对展开的翅膀。少数几个比较强健的山塞姆族倒是勾起了宣教士记忆中那个存在好久以前的外形俊美的山塞姆族——当时的山塞姆族将感官与美感的实现当成是他们人生的第一要务。
我彷狒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到一长排华丽的进展与类型,可以与追溯到数千年前过去的山塞姆族外表相呼应……
“大架构师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带头的长者气喘嘘嘘、有气无力地说。“我的族人都叫我长风。我们有何能为您效劳的呢,胜利者?”
大架构师下令站在升降梯出入口暗处的查卡斯与奋起者上前来。两个人类穿着陷于瘫痪的盔甲,似乎对于他们的处境还一知半解。我开始担心大架构师该不会也拿先行者的行刑器来对付他们。
山塞姆族的代表们群情激愤,先是诧异,继而激动不已。其中一位先知下令将他们的轮椅推向前去,用极其悲伤的表情打量查卡斯。“他们居然被贬为如此低下的物种。”先知对其他靠拢在他背后、激动不已的一群族人说。“这就是我们将来的下场!过去的先知已有明训,早就预言到了,而且我们只要看看智库长那么悲恸就知道了。难道是这几个可怜虫的到来,害我们得遭受如此的浩劫?”
“你们可别忘了,是谁在秘密建造,是谁储备了如山的战舰,厉兵秣马,而且还在我们舰队前来巡视时主动攻击我们。”大架构师说。
长风低下头来,宽大累赘的头饰也跟着颤动。查卡斯与奋起者平静不发一语,但查卡斯将目光投向我——还眨了眨眼。我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但是鼓舞了我。他显然并没有将我当成他的敌人,想到这,我就心情沉重,只能暗自感激他的谅解。
“那么,这就是你们尝试在我们面临最终毁灭之际,提醒我们不要忘了我们所受到的耻辱?”那位长者接着说。
查卡斯开始望着天空。或许他在回想过去当人类、山塞姆族以及先行者聚在一起的时刻……其他、甚至更为惨烈的时候。
这时候那位长者转而将轮椅推向奋起者身边。奋起者低头看着他,长满了毛的小脸比长者布满皱纹的脸高上不只一米——当然还要扣除那顶可笑的礼帽。
“还有,为什么你们要给他们穿上先行者的盔甲?”那位长者喘着气,尖声连连。“难道说这些被征服者现在要被拔擢到比跟你们签订了协议的我们还要高的地位?是不是你们招募他们来加入此次的攻击行动?”
“这些人类是智库长的仆人。”大架构师命令几个架构者护卫挡在人类与山塞姆族之间。他们坚定但和缓地推开那位长者。
接着大架构师转身看着宣教士,并且问道:“看到这一幅悲惨的画面,是否触动你记忆中的哪一块?”
宣教士并未回答。
“难道是来这里找寻其他线索……关于我们遗失的某样东西?”
没错。就是这样,说对了一半。宣教士来这里是为了……
长者又将轮椅推了回去。“智库长从我们当中选了几位,然后她就离开了。她的来访告诉我们,不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挽回颓势,浩劫终究会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反应就像任何一个文明的物种会做的——就是保护我们的传承资产以及我们的后代。那你呢,你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那位长者气喘嘘嘘地说,气得脸色铁青。“你给我们人格担保……”
“这个人认为你们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大架构师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我们又不是野蛮人。我们恪守约定,我们听话顺从。你们的人陷入绝望边缘,甚至极度恐慌。你们节节败退,前线不断失守——我们早在一万年前就已经扩展到银河系之外的那个前线——拱手让给我们曾经征服过的敌人。”
我还在试着让我知道潜伏在我脑海里的东西全部恢复过来,特别是属于宣教士关于洪魔历史的那一部分记忆,却只感受到一波波的混沌在翻腾着。
那位长者举起他骨瘦如柴、虚弱无力的双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转而面对大架构师。“而现在——你们遗失了某样东西,某样惊天动地、十分重要,而绝对不可能被藏匿起来的东西。”
大架构师似乎终于对这长者表现出些许的同理心。“据说人类与山塞姆族发现了如何摧毁他们最大敌人的秘密。保留你们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我们需要那个秘密的时候。”
“大架构师为我们带来了毁灭——也会将你们自己带向死亡之路。没有秘密,就没有未来。”
“说到你们的毁灭,这个我相信。”大架构师说。“我认为没有秘密,也没有保留你们的理由。你们已经违背了我们的协议。先行者绝不能容忍背信忘义的行为。但是既然我已经很清楚你们没什么好贡献的,我必须问你们关于宣教士的秘密——他密谋隐瞒的那个秘密。”
又有一串监禁气泡抵达,里头囚禁的是另一群山塞姆族人——鲜血淋漓,断手缺脚的,差点没昏厥过去,更不可能知道他们身处何地。除了遍体鳞伤以及衣衫槛褛外,这群山塞姆长相体面、身形优美、肌肉发达,更加吻合外界对山塞姆族的传统印象。
监禁气泡打开,大架构师的护卫安排囚犯站成一排,排在我们和长者们的前面。即使身受痛苦、桎梏加身,他们的一举一动依然体现了力与美——尽管受限于外在环境,但他们却依然表现出真实的一面。
困坐在轮椅上的长者对这群新加入的囚犯嗤之以鼻。“这些就是我们的害群之马——此次挫败的原因。我不屑跟他们呼吸同一口气。”
查卡斯想要大笑出来,最后还是强忍住。奋起者看得双唇紧闭,眉头高蹙,投去警告性的一瞥。我从未见到他如此盛怒。他的气势并未因身材而受挫。
大架构师带着沉思的神情走过那一排囚犯,打量两边就像白昼与黑夜一样截然不同的山塞姆族:老去与新生、年长与青春。但是,我知道,形容枯槁、老态龙钟的这群人才是真正的革命份子。
大架构师循原路折回,停在宣教士面前。“普罗米修斯战士,你听我说。”他说。“给你最后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已经派我的特别情报部队上山下海,把这个星球彻底搜了一遍。所有可能证实你主张存在的山塞姆都已经被聚集在这里了——即使密谋反叛,我依然留他们一条狗命。他们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反抗势力已被全面击溃。当然,现在他们会松口,告诉我他们隐瞒了这么久——至少根据你声称的,已经隐瞒了数千年的秘密。”
宣教士疲惫地看着他们。“你所挑选的、所保留的……全是错的。”
大架构师横眉冷对。我一直觉得他心中憋着的那一股怒火就快要爆发了,恐怕随时会再举起他的手臂,下令行刑器将我们所有人团团包围住。
没想到接着他就硬生生地将怒气吞下了。看着他的脸,我不禁纳闷,到底他在从见习者蜕变到第一型态——或是再升到第二、第三型态的过程中,他到底是掌握了哪些资源。因为尽管进化了,他似乎并没有变得比较有智慧,顶多只是更有权力、更加残酷不仁。
相较之下,宣教士就属于比较仁慈的那种先行者——完全与我先前的了解相矛盾。
“你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们?”大架构师问道。
“我认识一位山塞姆,并且在你们战败后与他共事过。”宣教士说,目光缓缓扫过长者的那一排。“他也进入隐退状态,以解遭我方击溃之憾。在他隐退之前,我们建立了一种连结,比方说在战败的一方与夺走这么多条英勇性命与家庭的另一方之间或许存在着一种牵引。”
“就是他告诉我,当那一天到来,当各方的共同敌人再度肆虐时,他将要说出他的秘密,以交换他子孙后代的自由。我并没有见到他在这里。”
“你说的是我们的第一先知。”那位长者说,他已不再咆哮。
“这个下流的畜生跑去哪里?”大架构师用最粗鄙的话来问话,无异是诋毁了所有的非我族类。
“我在首波攻击时就看到他的宫殿被毁了。”那位长者说,粗哑的嗓音流露出悲伤之情。“他已不在人世了。”
大架构师抬起他浑厚的下巴,手一伸,他的士兵们又站到遍体鳞伤的那排山塞姆囚犯背后。然后又转头对宣教士说:“你可以拯救这些战士,如果你能告诉我们查姆·哈克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这件事是如何牵扯到这位先知以及他的秘密。一间监狱关一个囚犯,但这里有个人手上握有钥匙。”
我见到大架构师的眼神,差点没把我吓呆了。尽管有这么多的润饰与准备,尽管经历了多次优雅的蜕变,还是掩藏不住一件事:他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正在快速没落中。他在这里所干下的一切都是走投无路之举。
不论失去的是什么,不论弄丢的是什么,先行者就是不能置之不顾,否则惨痛的后果恐怕不是我们所能负担得起——而那个“它”恐怕不只是查姆·哈克星上的那个囚犯。我想到了那个环状的虚空,在磁场所留下的流动痕迹以及在查姆·哈克星系的太阳风。那是否就跟山塞姆星系里的那个光环是同样一个东西?
大架构师是否有不只一个光环可以任他运用?每一个都有能力摧毁在太阳系里几乎所有的生命……
“你把你的光环带到查姆·哈克星去。”我说。“那就是你失去的东西吗?”
“够了。”宣教士吼了一声,我马上闭上嘴巴,关掉我的情绪,姿态也跟着变僵硬——因为我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没错。我不该将这些说给别人听。我甚至根本就不该知道的。
大架构师惊骇地看着我,不论他先前如何地修饰、不论他表现得多有威仪,此刻全都一扫而空了。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边,仿佛我是什么毒蛇猛兽,随时可能会猛然一击,带给他更深沉的痛苦。“如果没有谁能告诉我,这个囚犯可能去了哪里或是事实上它到底是谁或是什么东西——那么我们就到此为止了。这个世界完蛋了。这一条历史发展线即将要划上休止符。”
大架构师将头凑到我旁边。“你们到过查姆·哈克星去。”他压低了嗓门说,声音如丝绸一样又柔又滑,但是却让人不安。“要不是你有这么强硬的家族靠山,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段,将你的小脑袋烧成灰,撒在这片荒原上。从那些无知的人渣中,我又能挑些什么呢,见习者?你只不过是宣教士可怜的应声虫。不论你知道些什么,他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而他现在落入我手里,我要怎么宰割都是我的自由了。”
护卫队重新将那些山塞姆送入监禁气泡,这一次连那些坐着特制轮椅的长者也不能免。接着他们来到宣教士身边,用人工智能压制器将他封锁起来。
然后是那两个人类。
当他们来到我身边,大架构师将他们拦住,要在他们动手前先对我把话说完:“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基于长久以来的关系:我决定咽下我的怒气。靠着你父亲的影响力,你将会被带回去,交换的条件是你家人必须付出巨额的罚金——毁灭性的罚金。你浪迹天涯的日子即将结束,新生之星·亘古永恒。”
我父亲的影响力?
“你要把宣教士带去哪里?”
“到他对我最有用处的地方。”
“那两个人类呢?”
“智库长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分了,比平常还要逾矩。她所有的计划都将会被腰斩。”
士兵们将他们的人工智能压制器对着我。我眼前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宣教士的脸孔,扭曲的痛苦表情,但他的眼神还是坚定地看着我。
我知道的他也知道。我们之间不只是言听计从的附和关系。
接着,我的世界就揪成一个灰色的结,紧得再也解不开了。
第二十七章
我即将要回到我生命开始之处,回到猎户座大星云复合体中的三颗恒星,那有如在跳华尔兹一样周而复始地一再绕着的辽阔轨道——回到我的家乡和家人身边,我希望还能容许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自己来运用时间进行休养生息、沉思冥想,并且按着自己的脚步臻于成熟。
在我依然不省人事的时候,架构者护卫队护送我离开这个被隔离的星球,到邻近一个星系去。最后他们终于容许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处在一艘由挖掘者与架构者共用来进行研究与输送人员的太空船上,里头几乎是空空如也,设备普通到极点。
自那以后,我的旅程就既迅速又安静,几乎可以说是太平无事。我并没遭到特别待遇,就跟同船其他以太空工程师为主的乘客无异。他们似乎认为我是被大架构师召募来的武侍者,在遭遇过一场未经解释的重大创伤后,目前正在调养中。显然许多有诸如此类遭遇的先行者被运送到康复中心去疗伤。
我顺理成章地装聋作哑下去,并没告诉他们真相。
还有些人继续把我当成怪物之流,这一点我倒是无法否认。我并不喜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过我倒是成长了不少。我的体力大幅增加。不论是哪一方面,我想我真的是个怪胎——现在更是如此了。对我稍有注意的同行乘客都对这些科学探险崇尚自然、重视人文的文化赞誉有加,推崇这种探险能发展并扩充先行者的领域,却不必动用到一兵一卒。
我们的太空船在好几个太空结构体上稍作停留,这些结构体对于行星的形成均已有相当先进而成熟的科学成果。目前岩石的世界奇货可居,其中一位挖掘者在船上狭小而寒酸的休息室里为我做了一番讲解。先行者目前已经有能力将一个小行星带熔化成两千万米的一大颗,这样一颗原行星经过不到一万年后就可以冷凝成形。
“最后的问题还是如何驯服这些年轻的星球。”他说。“但我们还在努力解决中。我们将配备了第三级智仆的星际级工程师送去那里驯服新星,所以我们都叫他们是等离子骑师。他们喜欢赶上这股风潮,但是大多数在几百年之后就消失了——就这么离开了。我们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只不过,他们确实也把交代的工作办了。”
我基于礼貌还是听了,只不过我自己就够悲惨了,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实在很难再有余力产生好奇心。
由于我的盔甲上并没有智仆,我三不五时就睡觉;总是会做些离奇的梦,出现数百万年前数千名生灵,遭逢重创,然后被重新安排在一张布满稠密的世界线的织锦上……但是我几乎在醒来的一刹那把他们给全忘光了。
在穿过猎户座大星云复合体外围的途中,不时钻进钻出跃迁空间,将我们的补给品以及研究人员送到各个星际幼儿园时,我们事实上与先行者的母星只有一百万公里的距离,如今那里已成了一个荒芜孤寂、遭辐射严重污染的炭渣世界,用最古老的语言来说就是奇帕星。
奇帕星原本是一个天堂般的世外桃源,在成为银河系的一员后,早期的先行者以这只有十二颗星的壮丽山河做为他们的发源地,在此安居乐业,但他们第一批星际工程的实验出了错,而引爆一系列带来辐射污染的“新星”核弹,将整个猎户座复合星云足足照亮了五万年——让我们先行者几乎是灭族亡种。那个时候的图像显示,当时那一片星云格外地绚丽而璀璨。
先行者自此之后就致力改善他们的技术,也比较少犯错。现在这个复合星云变得比较暗淡、也比较没那么活跃,只要从超过一百光年的距离外就几乎难以看见。
当其他人埋首在与他们的智仆进行沟通的同时,我只能靠着我的肉眼、我的心眼以及我的记忆来观察我们这一趟旅程。
唯一的插曲是跃迁空间本身骚动引发机器失灵。当我们被告知这艘太空船的航道偏离了五光年,一位研究员推测原因可能是传送门最近被使用得过于频繁。“我们一再被告诫,不能将原料送到贫乏的星系去。而唯一可能引发这类干扰的原因就是频繁传送太过大型的太空船——频繁滥用,还再加上体型大到无法想像!那你们自己想嘛,像那样的航程是谁才有权批准的呢?”
他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过同行的每一位乘客,仿佛我们可能也不得不针对这些议题发表我们自己独到的见解。其他人——那些才刚放下与他们智仆沟通、加入这场话题的乘客——全都不约而同地嘲笑他的理论。
我不发一言。我不但自己亲眼目睹过,也有证据可以证明这种情形确实存在,但实在轮不到我来说我见过什么。
不过,这个小故障导致我们得无预警而且无法控制地绕道,结果我们意外地遭到一队地位崇高的架构者登船视察。他们搭乘的战舰外形是我们不曾见过的,设计流线而优美,而且速度很快——我们在接近一个曾经荒废的太阳系外行星联盟附近时,遭到这艘战舰的拦截。研究人员之间很快就传闻四起,议论纷纷,一说是我们太靠近一个被严密管制的结构体,只是关于该结构体为何,大家都一问三不知。
登船的特遣队成员中包括有架构者护卫队——只是没有一个是武侍者,这倒是与长久以来的传统相矛盾。他们该有的礼节全都没有少,进退有节,应对有礼——接着彻底地查了一遍运输纪录。之后,他们客气地请我们脱去盔甲——我当然是赤条条的——然后听取所有研究人员的智仆报告执行任务情况,至于他们搜索的目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支特遣队很快就走了,结论是我们的违反规定纯属意外——但是却让我们留下满腹的谜团,还是一样一无所知。在他们临走之前,其中一位对我投以一个夹杂着轻蔑与怜悯的眼神。
我是唯一被他们视而不见的。
这当然引起其他人对我的侧目与猜疑。众人又开始闲言闲语,说我是此次担搁的真正原因,从此之后,只有最勇敢、地位最低的研究人员才愿意跟我交谈。没多久,连这些人都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剩下的旅程都独自一人,直到距离家乡十二光年时,我才被转机到一艘快艇上,与我的家人以及其他五名架构者的成员同行。
当我转机到快艇上时,我父亲、母亲与妹妹前来迎接我。我已经有三年没见到他们。从我离家后,我父亲又经历了一次蜕变进化,现在他的独特长相居然与大架构师出奇地神似,十足令我不安。我母亲倒是变得不多——如果硬要说的话,她只是变得更加沉稳庄重,她刚迈入她第三个千岁的过渡时期,在这当中她既不能生产、也不能用别的方式制造后代。
我父亲已经长到四米高,身材魁梧,肩宽腿壮,他的肌肤像是擦得闪闪发光的玛瑙,他一撮撮的头发都修剪整齐,呈现泛紫的白色,黑色的眼珠闪耀着点点银色,至于我母亲身高只有两米多,像芦秆一样地纤细,头发深红色,肌肤银灰色。我的妹妹比我母亲稍微高一点,但没那么纤细,因为必须要先经历过转变阶段,才能有交换家庭、求偶、以及婚姻。
即使早在我告别家乡到伊多姆星去之前,她就经历了温和的蜕变,进化到性成熟,现在正处于她进展到第一型态的最早期。在看到我时,她没说话,只是睁大眼睛打量我,然后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我母亲在看到我的情况后,不胜心痛,拘谨地招呼了我;我父亲坚定地抓住我的肩膀,忍住他所有的情绪与语言,而只是说了几句慎选过的话,欢迎我回到羊圈里。
我的父母都年事已高,早已六千岁有余。而我的妹妹和我才十二岁不到。
“我相信会有很多事要讨论的。”在结束会面,送我回住处试穿一套新的盔甲前,他说。“我们一个小时后用餐。”
在一间局促但陈设雅致的客舱里,一件新颖的盔甲巧妙地绕着我旋转。这艘船从它自己的库存中上找了一个不过分威严、完全不显眼的智仆帮我装上。没有性别、简简单单,很像是智库长提供我的那个智仆的肤浅且拙劣的版本——不能帮上什么大忙,也完全不会让人兴奋。
“请包涵只能提供这个简陋的配件。”注意到我的反应,这艘船马上说。“等你抵达后,当然可以再帮你的智仆升级。”
我突然深刻感到一阵寂寞的痛楚,没来由地悲从中来。智仆不晓得如何让我高兴起来,或是该说什么话来激励我。我觉得自己要为所有的事负责,不论是已发生的或是仍在发生的,已知的重大事件或是未知、远在天边的——再加上一位普罗米修斯战士以及两个人类的命运。
船上的第一餐气氛尴尬,全场沉默,毫无建树。船上自作主张帮我安排了他们认为我会喜爱的食物。有鉴于我现在的状况,这些食物只会让我隐约想要作呕。
“也许他需要的是比较适合武者的食物。”我父亲提议。
我强忍住怒火,并没有问他到底需要在专业上投入什么,才有办法让在两万光年外的我被其实是具有无上权力的大架构师网开一面。
好吧,我确实是有进步了——从一个麻烦精变成一个大灾难,不论是从行为方面、或是从我的外表上来说。
不到几天,我们又回到久别的家乡了。
第二十八章
乍见我的家乡,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我们从游艇的船桥楼甲板水上遥望轨道入口。船桥楼里十分舒适,主要是为了充场面而有的配备。游艇其实是由它自己的智仆在掌控,几乎先行者所有的船只均是如此,但是如此拙劣地模仿老旧时光依然有其必要,在有年长的家族成员——以我们的状况而言,就是指我的父亲——上岸时,需要有这种排场,并由该位年长者用先行者的雅冈语大喝出号令。这种雅冈语年代久远,甚至比我父母亲都要更早,但是并不像宣教士在年轻学习当武侍者时所要学习的迪冈语那么古老。
宣教士。当我在衣钵战略防御学院——俗称战争学院任教时,他们这么称呼我。我有些学生似乎认为我要求太过苛刻、规定太过严格……
突然涌出这么一段,我并不意外。我早有准备,期待这样的东西会不设防地出现。毕竟宣教士是我蜕变的担保人,这意味着我也承袭了他部分的潜在模式……而且可能拥有他的许多记忆。我觉得仿佛我体内有东西正在成长茁壮,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
我努力不让这些征兆表现出来,但是我父亲很轻易地就发现我的这些改变。
我的家乡当然是几乎没什么改变。当这块土地的每一寸地面都被建设过,打造成更符合先行者对舒适的期待、并且更能满足先行者的野心时,又有何改变之必要呢?即使从一千公里外望去,这个星球弧形的延伸部分都明显可以看到起伏的建筑,尽管这里当然是无法与伟大的先驱在任何一颗星球上留下的遗址相媲美。没有拱形结构的轨道桥从一个世界横跨到另一个世界,没有不屈的缆线联系不同的星系……
我的思绪又回到在遭到神秘破坏前的查姆·哈克星,看到那里先驱的遗址以及人类重复使用并发扬光大的那些景观,如此神奇地被恢复原有的风貌……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再度回到家乡在提醒我:架构者追求建筑上的优势,就这一点而言,架构者并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年少时我也曾经迷恋过我们的高架海洋,每一口人造海洋都有一千公里宽的直径、一千公里的深度,波光粼粼,宛若用铜币相互搭接绕着赤道叠成一条闪闪发光的腰带。海洋与海洋之间被数百米高的高原相阻隔,如果有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的水,或是有水斗将曲水注入海面,就会让海洋之间相互交叠。受邀前来的造物者几世纪以来都会前来察看这些伟大的水族馆,以及在其中实验饲养的各种新奇的外来生物,有时候这些水生动物实验的成果还会输出到银河系里的其他研究团体以及业余爱好者。
有一次我帮忙指导其中一场这一类的实验:一群海生爬虫类动物,全都是有三个躯干的食肉动物,有三颗相连的脑袋,以及惊人的感官——是它们同类中最聪明的……最后是因为这些生物已经三番两次攻击我、并差点成功地终结我的年少生活,让我母亲认为这些动物实在太过危险了,而中止了该实验,而设计出这些爬虫类动物的造物者则被分派到另一个世界,远在宇宙的另一头。
同样壮观雄伟的是在北半球的拱形岩石造景,从这些海洋开始,沿着经线一路延伸,在冰极形成完美的一圈。用喷砂机在红色与黄色的大型砂岩上雕刻。旋风般的砂砾强力地进行掏空、雕刻与修饰,直到这些古老的石灰岩海底岩层变成奇迹般的镂空浮雕作品为止。到此远足或旅游的先行者可能接连好几个月都流连在这数十万公里长蜿蜓曲折、盘旋而上的迷宫——当然实际上是不可能具有任何的危险性,因为家庭侦察兵随叫随到,只要有遇险的信号、或者纯粹是玩腻了,他们随时会出动。
我的妹妹曾经有一次在迷宫的岩壁上留下她自己奇特的雕刻作品,她欣喜之余,又广邀其他人贡献他们自己的设计。结果没有人愿意。她的作品实在是太独特、太难懂了。
我们降落在家族最辽阔的那片领地上,就位于海洋带与低矮的古代山脉之间的赤道附近。我们的游艇停靠在降落支架上,整个完全敞开,等候维修。各式各样有形体的智仆夹道欢迎我们,还有阶级较低的家族成员代表——他们与我们合住在这颗行星上,并且也会为我们妥善保护这颗星球。
我父亲并未向众人介绍这一张不熟悉的面孔,或是解释我为何出现在此,就像我多年来的缺席,他想必也不愿去多做解释。
我们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妹妹到主屋面朝湖边的阳台来找我,坐到我旁边,看着那三颗明亮的小恒星沉到地平线以下,夕阳余晖让万物蒙上一层微光。随后一道明亮得不同寻常的极光,绚丽夺目得像是一场烟火表演。但我几乎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保护我们免于受到那些明亮的白矮星的可怕辐射的能量磁场,在受到小恒星辐射照射时所引起的折射。
“你有没有找到你的宝藏?”她碰了碰我的手臂,轻声问道。如果这是为了一解我的阴郁,或是让我振奋起来,显然都未能奏效。
“根本没有宝藏。”我说。
“没有欧加农吗?”
“连类似的都没有。”
“最近这里每个人都神秘兮兮的。”她说。“特别是父亲。就好像他把整个银河系的重量都扛在他肩上一样。”
“他是个位居要津的架构者。”我说。
“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是个大人物。难道他现在会比以前更重要?”
“会。”我回答。
“怎么会?”
“我自己也想多了解这件事。”
“现在换你在搞神秘了。”
“我目睹过……可怕的事情。我不确定我能吐露多少,我不希望引起任何麻烦。”
“麻烦!你爱死麻烦了。”
“不是那种麻烦。”
该是要转移话题了,她知道。她端详着我,遮遮掩掩地打量我,还夹杂了她遗传自我母亲的那种审视的表情。“母亲她想知道,你是否想请求矫正,逆转你的蜕变,重新改造你的外貌。”她问道。
“不要。”我说。“为什么要?我特别丑陋吗?”
“我们女性在被许配前,几乎有强制规定要我们到下流阶层去混一混。你有相当野蛮粗犷的一面,相当合我一些朋友的意。你有没有计划干脆变成武者?”
这下子她在揶揄我了。我不理会她的嘲笑,却对这个可能性感到不安。“我的性命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说。“也许从来就不是。”
反驳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我可以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差一点就要指责我只会自艾自怜。她就算说了,也骂的没错。但是她强忍下来,我会把她的忠告放在心上。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夜幕低垂,我们的眼睛也逐渐适应越来越亮的星云,阳台上的灯光悄悄地从下方亮起,从脚底下暖了起来。她问道:“你在外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我母亲出现了,用她那仿佛永恒不变、几乎是不会显老的优雅姿态走了过来。她打了个手臂,示意要另一张椅子,等椅子成形后,她坐到我们身边,然后幽幽地一叹,充满了无限的感激。“真好,我最优秀的小孩全都回来我身边了,大家都回到家里了。”她说。
“新生之星正要告诉我发生在伊多姆星上的事。”我妹妹说。
“伊多姆星!这个故事就到底为止。我们已经惩罚了你的交换家庭,居然让一个造物者影响你,让你误入歧途。”
“歧途……”我妹妹在细细品味这个用语。最后一道迟来的极光缓缓挥出它鲜明的旗帜,在她光滑的脸蛋上洒下花样的粉红色光辉,却将悔恨的倒钩刺进我的心坎里。我再也不会像她这般天真烂漫了,再也不会有这种冒险犯难的精神了。
“我当然是希望能谈一谈议会罚金的事。”母亲接着说。“我们说不定会因为你的‘冒险’而失去这个世界,新生之星。我希望你的冒险能值回票价。”
“母亲!”我妹妹似乎既惊讶又不安。我则不然。我从踏上归途就一直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
“可以容许我稍微告诫一下吗?”母亲问道。“你不告而别,擅自离开伊多姆星。还让一个遭贬的武侍者来帮你进化到成熟阶段。”
“是宣教士。”我说。
“那位异议份子——还是被议会驱逐出境的普罗米修斯战士?”
“打败了人类以及山塞姆族,保护居境达一万两千年之久的那位。”我的另一个记忆想起了这一段,却丝毫没有感到得意,只是遗憾未能有更多的贡献。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母亲问道,她的声音柔和、有点被惊吓到。显然他们只是平泛地将我旅行和冒险的故事转告我母亲,既不深入,又将历史抹杀了一大半。
“是真的。”
“你怎么能容许你自己被误导得这么离谱?”
“伊多姆星离艾德-特瑞尼星不远。我是去那里寻宝。我被教得相信那里可能会有先驱的文物。但是我根本连点像样的东西也找不到。没想到,我却误打误撞地被两个人类带去宣教士的冥冢。”
我妹妹越听越佩服我了。“武者的冥冢?你把它打开?”
“而且是希望能让他苏醒过来。他并没有祈求上苍惩罚,反而招募了我。”
我母亲马上就将这故事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说不定这一切都是智库长的阴谋?”
“似乎是如此。”
“所以是在一位古代领导人无所不在的压力下,你加入了宣教士的大业。”她正试着将这悲惨的故事加上仁慈的面纱——从她的观点来看。“无疑地,他需要你的帮忙才能达成他特定的目标。正由于你年轻不懂事,你不明白这可能会导致你父亲工作上十分棘手,并让我们家族蒙受重大的损害。”
“我的肉体不是唯一起变化的。”我说。“我因而知道了不少将见习者以及大多数的先行者蒙在鼓里的内幕。我知道了有一种叫做洪魔的东西。”
我妹妹不解地频频转头,看着我们俩。
母亲在那一瞬间从悲伤转为生硬的表情,她板起面孔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部分是从宣教士听来的,一些是从集体智慧本身得到的信息。”
“这么说来,你已经有过集体智慧的经历。”我妹妹说。“还有一位古代武者的观点!那种感觉到底怎么样?”
“乱七八糟。”我承认。“我还没能将我所有的想法整合起来。我得到的是很粗糙的知识,我又不能在没有进一步指导的情况下贸然回去……我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自从在山塞姆族被隔离的世界拿走我的盔甲之后,我就一直没办法与集体智慧连上线。”
“隔离!”我妹妹兴奋地大叫。“我听过山塞姆族的一些事,那里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而且充满了感官之美?”
“说够了!”我母亲突然紧张兮兮地环顾阳台四周,同时透过她的智仆将整片领地搜了一遍,仿佛担心会有议会派来的间谍、被罚更多的罚金,甚至被处以更严重的惩戒感化。“我听说过洪魔。那是一种神秘的星际疾病,会导致辐射异常。几世纪前,导致先行者位于银河系外围的几个殖民世界遭到严重损害。”让她说出这段话似乎并不容易。我看得出来过去几个月她一定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我们还是看看你父亲怎么说,再做定夺吧!”她最后这么说,并撤回她的搜索,想必是智仆已经将整颗星球巡了一回,结果让她终于能松一口气。
“父亲也变了个人——他看起来光鲜亮丽,像是已经被调教过了,一副要仕途得意的模样。”我说。”莫非他上一次蜕变就是大架构师的杰作?“
“够了!”母亲喝斥,并站了起来。数十组小仆人刷的一声散开来,她仿佛气得浑身颤抖,要我们在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晚课前,先回房去好好想一想衣钵的教诲。接着她就迅速离去,好几组小仆人又散开来,留下我妹妹和我,以及满天清晰可见的一缕缕星云云丝以及繁星,仿佛被一张残缺不全雾气所笼罩。
“这个家是怎么了?”妹妹不解地问道。“不可能全是你的错。早在你离家前——”
“母亲说的没错。”我说。
“洪魔到底是什么?”她突然又冒出这一句,她的直觉果然很敏锐。“母亲似乎知道些什么……我是完全不知道。”
我摇摇头。“为了政治利益而炮制出来的可怕故事,说不定不过是捏造的而已。”现在我做的不就是在误导我自己的妹妹吗?我耸一下肩,接着说:“反正父亲怎么判断,我都听。”
“咦,这会儿你又开始听话啦?”她说。
我们在阳台门口分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大楼上眺望着最近的一片圆盘状人造海,周围有陡峭的小瀑布泻入海中。我们的天空就像是一座变幻万千的博物馆:新生的行星、逐渐死去的恒星,以及先行者已经目睹了第一道光的大骚动。
我向来对我的家人漠不关心,反倒是任性地与宣教士之间有一种强烈的羁绊——更自行其是的是,我同样决定这么义无反顾地投入赎救我的家人以及先行者。
一个先行者究竟要经历多少次的背叛,才能再度回到原点?
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我必须认识自己究竟是谁,以及我即将变成怎么样的先行者。没有谁能告诉我,也没有谁能教我。
第二十九章
当天晚上——以及之后无数个夜晚——我心里七上八下,而且充满了疑惑。我坐在闪烁着柔和微光的显示屏幕当中,却几乎找不到任何我要求的、或是我需要的信息。集体智慧依然像是一个封闭的益智方块。有时我感觉到它伸出触脚,但从未久待到让我得以埋首其中、或是发掘它的本质与内容。
百无聊赖之余,我干脆观看天空,追踪近来数百艘架构者航空器来来去去进出大气层的痕迹。最近出入的太空船实在是太多、活动也太频繁了。我一向知道我父亲是个大人物,但我的怀疑已逐渐坐实,可以确定他事实上是大架构师全盘计划中不可或缺的要员。对武侍者怀有这么多的仇恨。
在贬抑武侍者的阴谋中,父亲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知道此举将严重损害我们的传统,危及衣钵本身?
脑海中显现查姆·哈克星上那个囚犯的幻影,不论那是何方神圣,现在早已逃逸无踪,非宣教士所能企及。
已经失踪了四、五十年。
那规模庞大、但造型纤细的环状物的幽灵,始终像是魅影一样阴森森地若隐若现——更启人疑窦的是,居然让大架构师如此惊慌,而急着要毁掉那几尊斯芬克斯战兽以及附身在上面的宣教士的几个小孩。
关于先行者的分裂,我好不容易探听到的也只不过是薄弱的一环,但已经足够勾起我的好奇心。我的其他记忆依然将那几个时代的部分封锁住,或许还在等待进一步修正——或者等待恰当的时机。
一万年前,就在人类与山塞姆战争结束时,地位最崇高的武侍者均在先行者当中地位显赫,权倾一时,其社会地位与权力均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他们的没落完全是出自一项重大的权谋决策。在这些布局的背后,还潜伏着一个来自银河系以外的威胁——或许当时还只是理论上的推测,但其严重的程度使得没有人敢轻忽。综合宣教士曾告诉过我的,我推测这个威胁应该就是人类在与先行者交战的同时曾经对抗过、并且成功地予以击溃,或是暂时地扼止,使其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那个敌人:也就是洪魔。关于洪魔,我依然所知有限、不甚了了,我相信我母亲所谓的星际疾病的故事也只不过是用来隐匿实情的官方说法。
人类战胜洪魔的秘密从没对外泄露。
只不过众口如一的说法是:总有一天洪魔一定会再回头反噬。
大架构师似乎坚称,这个新的远大计划(以及伴随而来的一项新型武器?)将能解决一切问题,让老式的武侍者以及传统的军队和舰队毫无用武之地。
在那之后不久,宣教士以及他同辈的普罗米修斯战士都被逐出议会。我大胆地推测,宣教士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迫隐退,进入冥冢。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超过一千年了,武侍者越来越被排挤到先行者社会的边缘地带,他们的阶级一再被拿来重新检视,他们的舰队与军队全遭遣散。
夜复一夜,我挣扎于手边有限的资源,一天又一天,我承受着我父亲礼貌性的示好,以及我的母亲伤心的数落。
我甚至还没开始探索宣教士留下的深奥影响,任由这些印记慢吞吞地在我脑海里一一开启。隐藏如此地隐秘、开启得如此缓慢,其实都有其道理可循。那些资源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娱乐,甚至也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成长与熏陶。它们必须被埋得如此之深,以免被不请自来的闯入者侵入——只有等到我具有一定的地位、承担起相当的责任后,这些数据才会敞开大门供我阅览。
除非我够大胆。
要是我失去了我父亲的庇护,再一次落入大架构师的手里,我也可能会为宣教士招致危险。大架构师一定会想尽办法将我的脑子解剖展示,抽丝剥茧找出可以入我于罪的信息。
或许这种事已经在人类身上发生过了。
想到大架构师现在说不定正在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查卡斯与奋起者的尸体丢弃一旁,在艾德-特瑞尼星上大开杀戒,歼灭所有可能的反抗势力——铲除并消灭所有可能挡路的任何事、任何人。
第三十章
我的坐立难安让我变成四处漫游的流浪者。
先行者家里是从不入睡的。我们并没有所谓的夜晚或睡觉,但是我们有安息的时刻,让我们静卧进行冥想并准备下一回合的活动。传统的架构者家里,这些时刻是极其神圣而不可侵犯。因此,在任何一个待定的日夜周期中,总是会有几个小时是让家里——以及以我们为例,还包括这个星球上的大半区域——静止不活动。不论是大马路或是乡间小路,均减少活动量。即便是智仆以及自动系统也会缩减它们随时待命的活动。
但是我却一刻不得闲。我宁愿独自在夜阑人静时做运动,卸下盔甲,纯粹只是让我可以伸展自我——不论那是什么样的自我——与它沟通未来的走向。现在的我还在蜕变,至于要变成什么样子,任谁都无法预测。宣教士确实是在我身上动了一些手脚。
于是我开始走路。我安步当车。我探索了长达好几公里的走廊,通往数百个空房间——这些房间只有在先行者在场时才会重新塑造它们细腻精巧的硬光装潢。我们的房子以及庄园里的建筑有一大半都是已经被冷落了数百年,而不曾有谁造访。有些房间里摆放了我们过去的宗亲成员以及联姻的宗族的礼物贡品以及档案纪录,其中也包括了大架构师的祖先。我偏偏对大架构师与我家族的关系深感兴趣,重新启动显示器来观看——可怜兮兮的显示器终于有人来观看,显得格外的热心——回到两万五千年前,早在我父亲出生前的一些重大合同以及政治上的结盟。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聆听一个娇小、信号有点不稳定的智仆贡献她对我家族几百万份合同与建筑的历史渊源的编目与研究成果。她个子极小,画面时明时暗,音量时强时弱,宝蓝色的身形边缘溃不成形,过去这三百年她的资源不曾增添或更新过,然而她依旧十分尽责,热心地提供服务,忠心得没有道理,却疯疯癫癫的,越来越古怪。她带我参观超过一千个被我父亲和他的架构者同伴改造过的世界的纪录,然后毫不掩饰其得意之情,骄傲地连重大合同都拿出来献宝:遭到封锁与收集能量场所控制的星球,而且其中似乎包括巧妙地将山塞姆族所处星系周围隔离起来。
在这些纪录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暗示有大型武器的部分。当时还是使用宏图匠这个旧名字的大架构师与我父亲合作创造并向议会提出这些设计。至于他们献策的结果究竟如何,到底议会是核准或是否决这些武器,这一部分则从纪录中被删去。不过,最后没有一个是采用光环的那种环状造形。
这就是一千年来勾心斗角的政治以及所谓的进步。
我父亲从未吹嘘过他的工作以及他的影响力,现在想想也难怪。而我身为见习者,也从未对此表现出有多大的兴趣。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他是怎么有办法确保让我平安归来。
然而,这算不上是我想要找的。
我的坐立难安其来有自。蜕变之后的那个我自有另一套的好奇心,而我一直在纵容它。所谓的可能性,其问题就在于有许许多多的结果,这些不同的选项竞相成为最后雀屏中选的人格,随着一分一秒,一天一天地过去,最强的那一个获胜,但也只是引领风骚于一时,直到被其他更强的推翻为止……
很快地,就会来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刻。届时,其中一个我将会有足够的能力,并且一统所有的人格,还会有宣教士逐渐向我展示的智慧弥补我的不足。
经过漫长的一段休息,回家后两百个先行者天数的生活,我终于和我父亲碰头了。当时和父亲同行的还有一位访客,他们待在一间鲜少被用到的会客室里。这间中殿圆顶造型的会客室位于我们家主体长度一半的位置,离我位于大楼上的房间有大约十公里的距离。
我当时碰巧走在圆顶下方,连接侧厅两个较高楼层的一座天桥上,我听到回荡在一百米下方的声音。其中一个是我父亲的声音,清晰又明确——但绝不是高高在上;反而是出乎意外地谦卑恭谨。
我小心翼翼地探身到围栏外。我父亲和另一名架构者正说得口沫横飞,两个人都没有穿着盔甲,他们显然不希望隔墙有耳,甚至因为唯恐谈话内容被纪录下来,而将会客室里的支持服务都关掉,以至于墙壁和地板上都冷得结上了一层霜。
另一位架构者比我父亲年轻许多,是个第一型态的先行者,要不是我的蜕变没有按照规定正常进行,我现在应该也跟他一样了。尽管他如此年轻,但他似乎说起话来相当有权威,气势烜赫。
这实在是费解得很,像他这么年轻的先行者,却居然能让我父亲俯首听命。我勉强听懂他们说的差不多一半的内容。
“外围区域又频频出事……过去这三百年来已经失去了十二个星系……”
还有:“……查姆·哈克星附近做为测试基准的那座依然留有微量的痕迹,即使迄今已经过了四十三个年头……山塞姆世界里的大屠杀……不足的状况日益严重,导致……”
“……审判结果悬而未决……以严重违反衣钵教义起诉……”
他说的是大架构师吗?
“……一个超统级智仆被分派给送到查姆·哈克星上做为测试基准的基地。在对山塞姆族采取行动后,该智仆连同该设备均告失踪……”
“……对大架构师的领导投不信任票……”
接着轮到我父亲开口,他抬高了声音,清澈嘹亮,在这辽阔的空间里随着气流往我这边传来:“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利用那些东西?这么明目张胆地移动,又没有提供任何的防护措施……这完全违背原设计者当初的计划与期待,不是拿来当最后的防御,而是做为残酷的惩罚……”
“是你的科学让他们可以这么为所欲为,架构者。议会中反对的那一派绝对不会批准这种用法,但这还是其次,更多的挞伐声浪是在指责建造与让这计划成形的始作俑者。”
我听得大惊失色,连连退缩,不只是因为这房间里的温度特别低。而是因为我听懂了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听起来似乎大架构师麾下的军队利用在查姆·哈克星上试验的光环,来终结他们们对山塞姆族展开的一系列报复行动。当初我也在那里。我侥幸逃过大架构师的毒手。
但是宣教士和那两个人类呢?
还有那个下落不明的超统级智仆究竟如今安在?这些伟大的人工心智比任何个人专属的、或附属在舰上的智仆都还要厉害,通常是负责主持最为复杂的建造计划,而且通常受到法律的严格限制。目前硕果仅存的不到五个,而且都不是泛泛之辈可以使用,只准供议会使用。我的另一个记忆燃起了悲愤的怒火。
一个超统级智仆——分派为防御用途——却居然在一座光环上发号施令!
“……被召回提出任务报告。除了一个之外,其他的基地都被送回停靠星,由我自己的忠实部下来看守。那正要求将它们全毁。此外,在零-零……”
除了一个之外。紧急的关头正逐步逼近,顶多就在几天之后。提前到来也说不定。
宣教士的智慧再度响起,这一次既冷静又简洁。
等这个短暂而清明的声音逐渐褪去,我发现自己听到的声响是从圆屋顶下的某个角落传来的。但是在这幢古老的房子里,我们是侧厅里唯一还活着的先行者。我听到的必然只是这个偌大空间里气流的声音。很快地,大雪崩落,圆屋顶上的照明设备重新启动,照出了屋子内部潜藏的天候之美,特别是突显在打转的片片雪花。
这屋子再度从它短暂的恍惚中觉醒过来,得意洋洋地向人炫耀,我以为我父亲以及他的访客是最佳的观众,没想到当我再度探身出去时,他们俩早已走远了。
告诉他。
现在就吿诉他。一定要让他知道。
我从房间下楼来,与我家人一起迎接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他们都只穿着白色便袍,而他们的盔甲正在接受擦拭以及细心的检查。当我下来时,他们正在享用第一道水果与坚果餐,尽管百般不愿,但我相信这一定会是奋起者相当认可的一道餐点。只不过如果让这个弗洛里安人在场,他一定会搭配少许的肉块,这么一来就打扰了我母亲内心的平静。
我父亲站在窗台边,俯瞰着我们家那片盘状海以及漫山遍野的百合花。昔日的他似乎是那么无法想像的魁梧,严峻得令人生畏,而又冰冷得不近人情。眼前的他一脸疲惫,无暇也无心加入我妹妹与母亲,无法负荷过去这曾经带给他多少调剂与消遣的闲话家常。
就趁现在。
我的话匣子就这么突然打开了。“我想有人要我带个口信。”这些话连挡都挡不住地就冲口而出。“但是我不晓得这口信是要给谁的。”
我父亲缓缓转身,看着我。“我并不意外。”他说。“说吧,我在听。”
“光环将先驱以及查姆·哈克星上的人类保留了许久的某样东西释放出来。”
我父亲仿佛要保护她似的用一只手臂揽住我母亲,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在未穿着盔甲的情况下有如此的肉体接触。我只觉得这个动作既让人放心又令人不安。“我根本不知道查姆·哈克星上有光环。”他说。
“这时候不该再扯谎了,父亲。”
我妹妹畏怯得瑟缩在一旁,但我父母亲却完全不动声色,或许是被我的叛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议会里的朋友来家里通知你。而且在山塞姆族被隔离的星系里也有一个光环。”我说。“我亲眼见到的。”
父亲放开怀里的母亲,转身,伸出他的手臂。“我需要我的智仆。”他的盔甲马上飘上前来。他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它在空中旋转等他同意。最后他将它推到一旁,挺直了身子,差点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尽了一切可能来保护你。但是他们——这个——这个把你从我们家带走,抛下了我们的阶级,背弃了我们社会和法律的保护。你现在说的是真的吗?”他说。
“什么是洪魔?”我妹妹又提出这个问题。
父亲很快转向她仿佛要开口怒斥,但是声音却哽住了。“我们原意是要保护这整个银河系。”他好不容易终于说出话来。“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有前扑后继的架构者一直在为了这个构想而投入设计与规划。不少架构者前辈失败了,而遭到贬摘。在经过三千年后,我的团队和我终于成功了。我们的大架构师将就拿着我们的作品,进一步将它送去实地测试……这种做法显然遭到议会的反对。”
我母亲的目光轮流扫过我们俩,惊讶缓缓转为恐惧,俄然意识到事情已经出现了转折性的变化。
“他究竟对山塞姆族做了些什么?”我问道。
“什么是光环?”妹妹又问了。
“是一个巨大的环状结构。”我说。“一个可怕的武器,足以消灭所有的生命——”
“这个话题说得够多了。”我父亲说。他的表情除了悲伤外,还带着一丝好奇的意味。“查姆·哈克星似乎引起议会严重关注。那么,你这位带口信的,能不能告诉我你在那里究竟发现了什么?”
“一个先驱打造的牢笼,在我们与人类交战前,人类又接手,将这牢笼保留下来,而且还进一步强化。”我说。“但是一座光环毁掉所有的保护措施——据我猜测是如此——让关在那里的囚犯得以挣脱了牢笼。”
我父亲惊愕得举起了双手,然后转身过去。他的盔甲试着跟上他。“根据我的设计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他们改变了它的调整设定。根本就否定了神经物理学,远远超出……”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光环到底是什么?”这一次换成是我母亲在问,而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将问题尖叫出来。她挣脱他的怀抱,跟他保持距离地站着。
“一道终极的防御措施。”我父亲说。“我设计的。大架构师订制了十二个。我们的同业公会接下了这项委托。”他转而看着我。“这信息是不是宣教士要给我的?”
我的身体做出矛盾的反应,但我还是回答:“是的。”
“你有没有关于这个囚犯的消息?你有没有见到它?”
我摇摇头,旋即点点头——再次被不断涌出不是我的记忆所混淆。“我不确定。宣教士可能曾经和那个囚犯沟通过。我想人类与山塞姆族保留它,是为了在万一他们节节败退时可以用来当成一项威胁——当成一项终极武器,就像你们的光环一样。”我坚定地迎向我父亲挫败的眼神,感受到一种亲仇痛快、永不会痊愈的深沉痛苦。在这一刻,我没来由地恨透了宣教士。
“好吧,捎口信的,帮我传个信息。是一位任职于议会的第一型态先行者所提出的请求。”父亲说。
“第一型态?那么年轻?”母亲惊愕地问道。
父亲说这是现在议会的做法,因为有太多老一辈的辞职以示抗议或是遭到贬黜。“他们希望你能跟他们一起回首都去。我拒绝了这项邀约,身为你父亲,我有这个权利。原本我是希望我们或许能想个办法来让你改邪归正,重新教化你……让你恢复到当我们的儿子。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几乎看不到你还有一丝丝像我儿子,完完全全是武侍者的代言人。”
“提出这项要求的是谁?”母亲问道。
“在退隐了一千年后,宣教士显然又再度呼风唤雨,负责掌理先行者的防御。”我父亲说。“是他要新生之星去的。当然还有远在银河系之外一个叫做智库长的造物者,她也要求见我们的儿子。他们似乎是沆灌一气的。我想我再也没有资格来拒绝他们的要求。我自己说不定在不久之后也会被议会起诉。”
我妹妹与我目前都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但你是在帮大架构师呀!”我母亲说。
“恐怕他掌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父亲腰一弯,一边膝盖跪倒在地。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与我完全正面相对,他眯着眼睛,黯淡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我很惭愧未能一直在你身边,做你的导师。”
“那不是我们所能选择的,父亲。”我说。
“我的惭愧并不因此稍减。我们必须做出一些重大的改变,这是早就该做的。我这一代以及在我之前的好几个世代的先行者犯下了严重的错,该是要对这代代相传的传统做出一番变革。但是我还是希望我的儿子能承担我们家族最深奥、也最珍贵的印记。或许等你回来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补救一下。”
“那是我的荣幸,父亲大人。”
“尽管如此,很可能我们的儿子不久之后对议会里发生的事比我还要更了如指掌。我们的公会本身正在面对封锁令。”
母亲再度站到父亲身旁,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妹妹也站到我身边。
“你说‘除了一个之外’。”我突然想起来。“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只找到十一座光环。其中一座下落不明。”
“连同上头的那个超统级智仆吗?”
“显然是如此。都被列在起诉大架构师的罪状中。你被安排要做对他不利的证明。议会将派出他们自己的太空船来接你。”
“我什么时候离开?”我问道。
“很快。”我父亲说。“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第三十一章
起先是愚蠢,接着是鲁莽,不久之后疯狂便紧接而来。我父亲的话似乎在我脑子里和身体内点燃了火花。我原先还在担心宣教士已经遭到处决。现在……他居然已经掌权了!不但没有遭到流放,反而是恢复旧有荣光。
他们绝不会愿意这么做,除非是情势已经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比方说有座光环下落不明。
我向我母亲以及妹妹告别,然后在面北的工作室里找到我父亲,他四周是计划模型。不论是有形的或虚拟的,如今显然都再也无法再为他带来任何的欣慰了。
我迎上前去拥抱他。我们一如往常地碰触脸颊打招呼。不同的是,过去细皮嫩肉的我如今感觉起来竟比他还要粗糙了。
“你是我们家的精神堡垒。”他告诉我。“你一定能挽救这一切。离去时,就带着我的希望、我的梦想、以及我的挚爱同行吧!”
“我带着对我家族——以及对我父亲的骄傲同行。”我说。
一道光掠过我们上方的天空,保护星球外围的能量护盾打开,露出闪闪发光的一道大门,就像用珍贵玉石围成一圈,接着那道光就穿过大门,缓缓转为直立的姿势……
盘旋在最近的一面盘状海上方:一艘议会的太空船,装饰华丽,行动迅速而强劲,像是映上金黄色与古铜色彩光的两道向上弯曲的风。这五年来我连一艘都没看到,也从未搭乘过。
一艘运输快艇从议会的太空船旁冒出来,忽上忽下地,不到几分钟就来到我们家的太空船停靠船坞。
临别前,我并没有再和父亲交谈。我只回头望了一眼,我母亲与妹妹伏在低矮的石墙上俯身凝视着我,她们的盔甲外盘旋着礼服,蓝银色的长袍上夹杂着色彩鲜明的绯红色条纹。在另一道矮墙后,我看到了父亲,从容地屹立在红紫色的天空下。
我这么一心想要和宣教士以及智库长会合,不但任性、甚至有些残酷。这一次我再回头,希望能将我待在故乡星球上的最后这几天回忆永远忘掉,因为这些回忆只会带来更多的心痛。我从此再也没有看到我的家人——如此充满活力而自由自在。
第三十二章
不可能有谁会认为议会的太空船太过骄奢淫逸或豪华轻佻。议会的成员任期一千年,在此期间,他们会立下节制饮食与苦行禁欲的誓言。但无时无刻权力均如影随形,而这正是议会太空船的主要特色:有如丝绸般高雅但内敛、剑及履及、享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在抵达时我才知道这艘太空船叫做种籽星号。除了以示亲昵外,这里可以说是集合先行者科技之大观,让我得以有近观的机会。宣教士的记忆悄悄地确认这里的一切除了武器外,足以使分配给武侍者的任何一型太空船黯然失色。
沿着升降梯以及密闭的走道,我一路上都有议会亲自挑选的两名护卫随行。护卫依规定穿着雅致的黑红色盔甲。隔着半透明的舱壁,我看到从没见过的机器人沿着它们专属的履带与管状隧道加速前进;有些用虫型甲壳来装饰,十分惊世骇俗。
但是最惊人的应该要算是不计其数的智仆,它们具有形体,而且全副武装。我只有听说过,武侍者在上战场时、以及出任其他特殊任务时,才会使用诸如此类的智仆,只不过我们一路上遇到数百尊,整艘船上每隔一阵子就会看到一尊,在隔间里安详平静地飘浮着。它们显然采用的是低功耗模式,不论是蓝色、红色或绿色的感应器均只发出昏暗的光。
一旦有紧急状况,它们都会活过来。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替换掉人类的指挥官。它们是议会的超级统治网络——一个支援议会的全面性智仆网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但是与真正的超统级智仆相比,这些只能算是玩具罢了。
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但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对它们十分反感。
护卫彬彬有礼,但态度坚决,带我走过太空船深处一间优雅但简单的舱房。接着他们指示那舱房挤压出一副新的盔甲,黑色带有绿色绘边——议会特别顾问的专属颜色。我父亲也曾经担任过,早在我出生前数千年前。至于现在……轮到我了,除非这些只不过是为特殊客人准备的、循环再利用的备用盔甲。
不太可能。
“你就熟悉一下你的餐点以及知识基础。”年长的那位护卫吩咐,指着我,又比了比那件盔甲。“它们无所不知。”
“我能不能连线检索议会所有的资源?”
“这我就不知道了。”护卫瞄了一眼他的同伴说。“过去的做法现在变革得很快。”
他们离去后,我们稍待片刻,等那件盔甲自己上来将我围绕住。我有些怯生生的,不太敢查看那个智仆——唯恐又遇到更多的阻碍与限制,更多的障碍只会延长我陷于无知当中的痛苦。但是当她出现在我思绪深处时,我马上就认出她来。
正是智库长的智仆,曾经引诱我、煽惑我的那个智仆……由智库长出借给我的交换家庭的那一尊……
将我一步步带向艾德-特瑞尼星的那一位。
我第一个反应是愤怒。“这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我大叫,尽管几乎没这个必要。
“得啦,别气了,我真的是你的仆人了。我已经脱离议会以及智库长的超级统治网络。”
“还有宣教士呢?”
智仆困惑地闪了闪,不知怎么的,这问题居然让她难以回答。“我们正面临危急关头。”她说。“但情况正在改善。我会全心全意地辅佐你,而不必先请示任何人,并且竭尽我所能地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是谁下令你这么做的?”
“智库长。”智仆回答。“但她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我们再看看。你会帮我打开集体智慧,而且毫无保留?”
她情绪感觉有些起伏。似乎一开始她有些尴尬,或许是痛苦……等到我读了她的展示,显现她遭遇到相当的挫折,这是在智仆界很少遭遇到的情况。
“这是表示‘不’吗?”我还是不放过她。
“集体智慧不断地在变动。”她说。“找不到任何可靠的连线方式,不管是哪个阶级、或哪一个生命型态的先行者。”
“是有人在责怪我应该为此事负责?”
“根据这个症状,显示在刚刚过去、或是不久的将来似乎出现了一场骚动……”
然后她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我泄气地站在这黑绿色的盔甲里,半晌之后,我伸了伸手脚,感受到动作四平八稳,该有的强度也能顺当地施展,但是我却忍不住怀疑究竟它是不是机能失常了。
一会儿之后,智仆终于悠悠地恢复过来,再度稳定下来,沉着而冷静,泰然自若地说:“先前的问题无法供应任何解答。在此为我的担搁向你致歉。一个小时后预计会有一场会议。我接获通知,要让你对当今议会的人物以及政治生态有一番全面的了解,以做好准备。大架构师,你已经见过了,还有位第一型态的议会成员,你也目睹了他与你父亲交谈的过程,是不是?”
“你明知道的。”我说。“我知道的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你将一部分可能要在议会作证时使用到的记忆封锁起来,我无法参透。还有,当然我也无法进到原本是属于宣教士的那一部分记忆。我希望这不会对我的功用造成妨碍。”
“你不是在当间谍,暗中刺探我吧?”
“不是。”
“也不会‘左右’我,以满足智库长的希望?”
“不会。”
“但是在你指导我关于先行者的政治之前,我得先声明一下,我觉得有些反胃。我对于这一类的研究从没天份、也从不感到兴趣。或许对别人来说,政治里自有黄金屋,但我从不这么觉得。
“是的,再度向你致歉。”她说。“现在,就让我们开始……”
第三十三章
被派来护送我的那位第一型态的议员——就是与我父亲在圆屋顶下进行商议的那位——其实只比我大一点,顶多是先行者年份的二十岁而已。他大步走到平台那边,直视着我故乡的全景显示画面,先向护卫队的三名成员自我介绍,然后转身看着我——而且一脸带着可掬的笑容。
这不合乎礼仪的咧嘴露齿吓了我一跳。人类或许有办法这么做,但是一位第一型态的先行者,而且是担任议员……他微微欠身,抚胸致意,我则是行礼如仪,如实演出我娴熟的优雅风范。
“你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新生之星·亘古永恒。”议员说,他居然是欣羡地看待我(自认是)扭曲的外形。“我的名字是壮美之尘·远古烈阳。我的同僚叫我壮尘。你的蜕变得到认可了吗?”
“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用我孩子气的座右铭回答。
他又咧开嘴来。我实在不喜欢。
“我有专业的智仆,可以提供你最低限度的修正……大半是妆点一下。但是我不得不说,这种不同特质的结合实在是具有其独特的吸引力。”
“结合?”我说。
“舰上的扫描器证实了你巧妙地结合了武侍者与架构者的心智与神经结构,再妆点上一抹造物者特质……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引导你进行蜕变的那艘船所有配备是造物者打造的,而且我知道提供印记的就是宣教士本人。”
我光是听他讲,并没有反应,因为根据我的判断,眼前的这位先行者好发议论,长袖善舞,喜欢而且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纵横全场。一下子,我不断在接受赞美与评估,还用我熟悉的音调、从我的立场来对我说话——说得我觉得自己也真以为需要稍微调整一下。
但我体内的宣教士可没这么好被打发。“我的印记中有哪一部分是来自造物者的?”
“我们来找找看。”壮美之尘——我可不敢造次地用壮尘来直呼他——叫出三尊迷你的智仆,盘旋在我后方的桥上,准备好要采集样本,并指挥探针过来察看。
“不准你们乱来!”我机警地迅速转身,但是这时候壮美之尘又笑咪咪地迎上来,挥手将它们赶走。
“这些秘密和惊喜。”他说。“我们就等以后再来看,等合适的时候——等你决定好的时候。但是我们不是来这里打量你或是了解你——我们是来将你送到首都去。你被议会传唤去作证。宣教士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关于先行者的防御系统,不论是过去或是现在的事?”
“很少,到目前为止。”我说。“我只记得、也只了解宣教士在我蜕变当时了解的事。”
“难怪你的智仆会通知你集体智慧正在经历一些困境。”
“是的。”
“议会在集体智慧里储存了大量档案、甚至会计数据。现在我们都没办法找到可靠的连线。幸亏像这样的一艘船上携带了足够满足我们的知识,目前也只能这样凑合凑合了。”
“我能不能问一个私人的问题,议员先生?”
“随你问。”
“你的笑容?”
“我是属于一种新的类型。比较……自然的一种。有些先行者说这是隔代遗传。只不过我不是受到经历好几世纪无数次蜕变的影响,而是只花了先行者的一年,经历一系列较为经济的演变。我们的未端不是那么一板一眼,不会变形得那么严重,而且也没那么花俏。”
“谁是我们,议员先生?”
“我们大部分是来自架构者家族,但是有些是武侍者。”
当心点!宣教士当然反对这种偏离传统的做法。至少,我相信这是他会有此反应的原因。
壮美之尘接着说:“所以我们在解剖结构上以及心智上较少有与生俱来的变形。我们也比较不会有偏见或歧视……有些先行者这么认为,比较缺乏印记的智慧,因为我们的导师比较少。事实上,我们可以透过勤奋地利用集体智慧来弥补这项缺陷,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恐怕使用上会有困难。我感受到怅然若失。”
“你经历过几次的蜕变?”
“没有。”他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跟你一样。我们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再度露出满脸的笑容。我们静静地看着我家乡世界绵延起伏的山川景色。
“我能再回来吗?”片刻之后,我问道。
“我不会禁止。事实上,谁能说得准呢?”
我凝视着他。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眼神。他的通情达理、他的豁达大度让我想起年轻的见习者以及人类。我不晓得这是否是一件好事。不,我不是很喜欢。可是我又喜欢人类,大部分喜欢。
接着我们的太空船转向一边,脱离原本的行星轨道,我的故乡越来越小。在几分钟后,议会的这艘船就控制住大量的真空能量,将星际轨道的弧线扯平,然后我出生的那颗行星就完全消失了。
“你怎么当上议员的?”我问道。
“我有许多同侪接受了……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荣誉晋升。我的任命只是暂时的。”
革命性的一群人。那大架构师呢?
“我们目前处在备战状态吗?”
“自从宣教士在查姆·哈克星上打败人类大军后,先行者一直以来都处在秘密备战的状态。”
“抵御洪魔的战争?”
“快了,还有一些细节。不过现在我们正准备创立守护衣钵最高审判庭。架构者菲拉克已重新召集武侍者军团,同声一气地呼吁进行司法程序。这些关于法律以及策略的事项将留待议会以及审判庭来决定。”
在我父执辈的那个年代根本没有这一类的程序,我自己的这个年代更惨。
不够好。
“不够好。”我不由自主地重复我脑海里的这个看法。
“或许,但却是必要的。”这位议员说。
“我何时才能对当前的备战状态有更多的了解?”
“很快,我希望。”
“洪魔已经找上我们了吗?”
“啊!洪魔。一万年来,此一威胁导致先行者到处推行相关的战略与政策——并因而严重扭曲了我们当中的有些先行者,甚至到亵渎我们一向拥护的根本原则的地步也在所不辞。现在我们已经更加了解洪魔是什么以及它会变成怎么样。大部分的知识就是力量,新生之星。但是这个知识却差点把我们逼疯了。而且我担心你可能也会遭受到这样的影响……毕竟你带有武者的印记等等。”他回我以同样专注的表情,就像我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他……然后再度绽放笑容。
“为什么呢?”我问道。
“因为我们接获的指示是让你以及你的智仆能通行无阻地使用议会这艘船上所携带的所有资讯。这些信息已经被保留了数千年,只有少数先行者才得以登堂入室。我自己也是这几个月才得以一窥当中的一些关键性部分。”
在经过这一番告诫后,这位年轻的议员吩咐船上的两名护卫送我回房,开始他嘟起嘴唇所说的属于我的“启蒙”时期。
第三十四章
通常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完成从我的母星到居境首都的一趟旅程。尽管我们搭乘的是议会超级快的太空船,还是花了整整三天才抵达目的地,至于原因为何,他们当下并没有解释给我听。银河系这个区域——说不定是整个银河系皆然——的时空依然是相当动荡不安,旅行起来也格外辛苦。我们经历了超过十五次跃迁空间跳跃所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后果,然后再加以修正;这样一趟再平常也不过的旅程原本也只需要用到一到两次的跃迁。
发现终于能逃出大架构师的魔爪,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连带地似乎也将我印记中相当关键的那些部分释放出来。或许是我其他部分的记忆也终于开始信任我了。我于是干脆独处,希望利用额外的时间来探索是否有发现自我以及整合的可能性。
我的船舱就成了我的宇宙。
终于,宣教士关于洪魔的某些记忆有如溃决似的,川流不息地对我彻底解放——如果这些记忆与知识是逐步地向我披露,我会更加欣然接受。根据我对宣教士已经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我知道他对战败的人类与山塞姆族相当同情,所以这部分我并不意外——也明白他是真的感到怜惜,甚至懊悔。那场战争并非全然公平的对决。人类一方面要抵御肆虐于人类星系的洪魔,另一方面,为了远离危险,人类兴起一波移民潮,迫使他们不得不往先行者的版图步步进逼,于是不可避免地上演了一场大悲剧。宣教士对这一切有深切的感受。
至于洪魔的特质……
在每一个自然的环境里,生物皆免不了要竞争。对于那些信奉衣钵的信徒来说,这更是他们最基本的指导原则:减少竞争、掠夺——甚至战争——绝非一种仁慈。生命自然会同时呈现出冲突与死亡,以及喜悦与出生。但是具有最高智慧的先行者也知道,不公平的优势、漫不经心的破坏、毫无意义的死亡与苦难——任何一方力量的失衡——都可能阻滞成长,减少生存时间的流畅进展。生存时间——生命与宇宙互动的喜悦——是衣钵教义本身的基础,也是其所有发人省思的规则的根源。
而洪魔似乎就展现出极为惊人的失衡、残酷而无节制的邪恶。也就让人类以及山塞姆族对它们同感愤慨。
洪魔最早可以追溯到飘荡在我们银河系之外的麦哲伦星云中的一颗星。至于确切的起源则已不可考了。一开始它对于位于我们银河系旋臂最远端的人类星系的影响似乎是微乎其微,甚至是良性的——表面上看来仿佛是这么一回事。
人类怀疑洪魔是靠着古代一种设计简陋、但完全自动化的星际飞船而传播开来的,这些星际飞船上既没有乘客、也没有船员,一成不变地只运送一种类型的货物——数百万个盛装干燥细粉末的光滑圆筒。
不论是无人居住的、或是有居民的世界,人类都能找到这些星际飞船的残骸。透过最高规格的警戒措施,这些圆筒经过小心翼翼地检查,粉末状的内容物也经过分析,最后发现其实只是一种短链分子,相当简单,而且显然是惰性的——可以算是有机体,但是既非活着、也无法生存。
早期的实验显示,它会对某些较为低等的动物产生精神异常的效果,人们后来发现,最受到该粉末影响的是人类社会豢养的一种宠物:佩鲁兽。这种生物最先出现在法恩·哈克星上,个性活泼,性情温和,因此探受人类喜爱。只要非常低剂量的粉未就可以诱发佩鲁兽产生一些改变,改善它们的驯服行为,让它们个性更加强烈、脾气更加分明,与其说是温顺、还不如说具有聪明的魅力。很快地就出现了黑市交易,人类政府无力控制,任由人们用这些罕见的粉末来喂食佩鲁兽,进一步哄抬这种改造过的宠物的交易价格。同一时间,山塞姆族也将佩鲁兽当成宠物来饲养。
几个世纪以来,数十个人类以及山塞姆族的世界繁殖并用粉末饲养这些动物——并没有出现不良的后果。也没有任何研究人员怀疑使用这种粉末居然会产生长期效应,换句话说,它会附着到佩鲁兽基因中的一个关键性的小单位,并开始进行改造……而在基因改造的同时,这些有机体也在修正它们的行为。
在转变为洪魔之前,这些有机体的表现方式就是让大约有三分之一接受粉末喂养的佩鲁兽出现异常的生长现象。一种蓬松柔软的兽毛出现在这些宠物的肩膀上。饲主只会认为这是自然蜕变的结果,甚至是相当赏心悦目的特点。
这种兽毛深具美感的特质特别让山塞姆族惊艳,他们开始对这一类佩鲁兽进行杂交繁殖。
其他的佩鲁兽很快就开始攻击这些同类,啃食它们皮毛——偶尔甚至连自己同类的肉体也一并吃完。完全一改佩鲁兽天生是素食动物的本性。
这似乎启动了某种生物的定时器,下达引爆炸弹的信号。在很短的时间内,佩鲁兽开始出现一些不讨人喜欢的异常生长现象。它们的头上冒出长条状柔软的赘肉,然后这些突出的肉块也沦为他们同伴的食用对象——进而导致堕胎或是生下遗传畸形的胎儿。
更糟的是,这些异常的佩鲁兽根本无药可救。但这还只是冰山的一角,洪魔猖獗肆虐的噩梦才刚上演第一幕。
佩鲁兽的基因突变现象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进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人类与山塞姆族的饲主只能懊悔地以人道毁灭处理他们的宠物——同时他们也十分困惑,因为这个第一阶段的突变根本超出饲主们对该生物的了解。大多数研究人员相信佩鲁兽的悲剧纯粹是因为过度繁殖、太过特殊化所致。其中有些佩鲁兽甚至被送回它们位于法恩·哈克星上的原生栖息地。
接着——在人类身上也出现异常的成长现象。似乎有些人类喜欢食用佩鲁兽。这些人类就成了传染媒介。他们所碰触到的一切也会遭到感染,假以时日,从这些带原者身上所摘除下来的——不论是肢体或组织——也会将感染源一并再传播出去。
自此开始了洪魔的梦魔。
这场瘟疫很快就迅速传开,从人类到山塞姆族,从人类到人类,但是却鲜少是从山塞姆族传染给人类——被传染的人类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与常人有异,但他们的行为模式却开始改变。这些遭到感染的人类集合他们的资源,强迫其他人类也要被感染——在吃下被牺牲的那个人前,趁他还活着能被同类吃掉前,诱发他巨大的异常成长。
截至这个时候为止,已经有数十个世界完全沦陷:彻底被感染,根本就无从救起。
人类以及其他动物开始在外形上产生巨变,变成各式各样有缺陷的外形,并且开始展开杀戮——杀了之后就吃,吃了之后就吸收,吸引之后又引发转变。
最后只能对这些遭到感染的世界、甚至是整个星系进行隔离。许多遭感染的生物开始逃命、四处逃窜,却反而将这场瘟疫散布到十五个星系数百个世界去。
第一个意识到这场瘟疫恐怕即将引发极大危机的就是人类。而在先驱牢笼里关的那个年代久据的囚犯,它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人类终于找到与这个囚犯沟通的方式——但是一次只能沟通个几秒钟,或几分钟。一开始研究人员想要把它当成传神谕者,问它一些物理学、甚至伦理学上一些相当空泛、相当艰难的问题——全都得到相当让人困惑、或是毫无用处的回应。
但是最后人类搬出了一套问题:他们准备了关于洪魔的问题来请示它。
这些人类所得到的答案让他们大吃一惊、精神严重受创,许多人甚至干脆自裁,一了百了,也不愿背负着那样的知识而活着。
为了及时防堵这种情况的发生,人类干脆减少与那囚犯的联系,最后完全断绝往来。人类更加上了一道时光锁。沟通至此完全中断。
大多数的人类开始相信这个囚犯是古代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遭到先驱以正当埋由囚禁起来,而它所谓的预言(尽管并没有人能确定它答话的目的是否在提供预测),也只不过是荒谬的疯言疯语。
在面对洪魔最猖獗的时候,人类反而被激出了最美丽的智慧火花。
他们找到了解决之道。(我在文献中也找到了连智库长本人也钦佩不已的记载。)
再度需要用到牺牲者。整整有三分之一的人类必须自行改造,守在洪魔出没的路线上,做好进行以火灭火的殊死战决心,准备用事先设定好的一套具毁灭性的基因,来对洪魔本身进行感染。
洪魔并无设防;大部分相继死去。搭载着洪魔最后幸存者的太空船幸运逃脱,再度离开了银河系,飞向未知的目的地。
在这场英勇抗争如火如荼地展开时,人类同时也在与先行者激战中。面对两边的夹击,人类只能孤注一掷。孤注一掷的人再残忍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们需要新的世界,没有遭到洪魔感染的世界,他们不得不展开占领行动。面对如此残酷而且明显失去理性的掠夺占领与破坏,先行者毅然决然全力反击。
而这就是宣教士感到耻辱的原因,至于要是他知道人类当时必须焦头烂额地面对两边战局,他是否还会趁虚而入,或者因而改采不同的行动,就不得而知了。
人类的武力军备遭彻底根除,人类接二连三地将占领的世界拱手让出,直到查姆·哈克星那一役摧毁人类最后的抵抗。山塞姆族已先一步投降。在他们当中并没有找到任何一名遭到这场所谓的瘟疫感染的案例。所有的粉末以及被感染的佩鲁兽都早就死了、全数销毁。当初运送玻璃载体的太空船也已经被摧毁了,与先行者死对头的人类恐怕只能暗自祷告,最好让先行者哪一天也必须面对类似的感染,而且被攻得措手不及。
事实上许多先行者认为这整个怪物的故事——人类当初将它称为是洪魔,是以其肆虐整个银河系,感染范围之大有如洪水猛兽一般而命名之——只不过是编造出来的借口,旨在为人类以及山塞姆族开脱其动辄惹起事端、挑起战火、咎由自取的罪名。
其余的故事我不是已经知道、就是自行推论出来,我的知识早已可以与宣教士相媲美了。智库长获准保留某些人类的样本,并保存许多其他人记忆的片段,这种程序招致许多正统衣钵信奉者的异议与反感。
但是,哪怕只是微乎其微,洪魔还是有复返兴风作浪的可能性,引发了之后一系列的事件,这些事件决定了到我这个时代为止先行者历史的大致走向。而其中大多数——几乎全部——都遭到大架构师及其同业公会的隐匿,包括我父亲也脱不了干系。
只有一小部分支持他们的议员得以知道所有的真相。
因此就挑起他们与普罗米修斯战士之间的对立。宣教士主张提高警觉,全面调查——只要发现有洪魔复返的蛛丝马迹,不论它可能采用何种途径,立刻对遭到感染的世界进行整个星系的隔离,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只有壮士断腕了。他提议成立堡垒世界——亦即所谓的“护盾世界”——将整个银河系里先行者占据的各个区域串联起来,合力监督,一旦洪魔再度爆发,就可以针对爆发疫情的区域精准地发动攻击,不但可以集中火力,也可以将破坏降至最低。
另一派人士则主张采用更为激进的手法来解决。以宣教士为首的普罗米修斯战士派与主张最为极端的架构者派两强对立,相互倾轧排挤,但最后是前者败下阵来,如今后者成为议会中的当权派,完全掌握议会中的所有决议。架构者派把这当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不但可以创造终极武器来解决诸如此类的威胁,同时又可以借此来强化并巩固他们的政治势力。
我父亲和大架构师便开始设计一系列的基地,其数量远低于以宣教士为首的普罗米修斯战士派提议打造的护盾世界的数量——也就是后来的光环。
透过辐射出一道威力强大的交叉相位超重微中子能量波,这些基地拥有足以摧毁整个星系所有生命的可怕火力。不只如此,在经过适当的调整并提供动力后,这些基地还能够杀光银河系整个带状结构上所有具备复杂神经结构的生命。
最后是极端派获胜。他们用恐惧来恫吓大部分的议员,让议会俯首听命。而宣教士则从这场政争中败下阵来,被迫展开漫长的自我放逐。
在接下来的一千年,总计打造了十二个诸如此类的基地。打造这些基地的地点远在银河系外一个叫做“方舟”的超级基地上。之所以选择这个名字,正是因为来自造物者阶级的反对声浪日益高涨,特别是创世者——也就是智库长本人——的强烈反弹。
智库长坚持,必须要为万一最后动用了光环而预作准备,否则无疑是对衣钵的亵渎。造物者们在先行者社会中拥有相当的影响力。如果造物者阶级愤而下台,那么所有的医疗工作都将会停摆。大架构师很清楚与她为敌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还不如妥协以满足她的要求。
因此,智库长获准收集物种,并在方舟上重建这些物种的生态环境。即使在方舟完成建造,并利用传送门——一种超大功率的跃迁空间跳跃通道——将第一批光环运送出去时,智库长依然能持续她未竟的大业。
这些基地被分散运送到各处。当年在查姆·哈克星上测试的光环是以极低功率来进行发射,以做为测试的基线。那一次试射得到了议会的授权。
但是接下来,第二座光环被用来惩罚山塞姆族。我满心惊恐,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目睹到的只不过是序幕——在我们结束短暂、余悸犹存的拜访后,那些山塞姆族的世界竟已沦为与法恩·哈克星一样,生物群种类单调乏味、有如人间炼狱般的死寂惨状。
议会并未授权这一次光环的使用。大架构师逾越权限。甚至是他的盟友也以亵渎衣钵以及违反大自然的罪名来指控他。
而令宣教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指导我进行蜕变当时——智库长为何选择这个时机点来采集山塞姆族的样本,冒着可能会引起山塞姆族反叛的危险——以及大架构师盛怒之下展开报复行为的风险。我一直将宣教士的这个疑问摆在心里,此刻在权限得到提升、知识获得补强的智仆帮助下,我终于在议会纪录中找到了答案。
原来三百年前,洪魔果真又重返银河系。在几个战后重新被先行者殖民的世界里发现了洪魔,只是这一次,它们重新换上了一种出人意外的型态。
我被困在这个相互矛盾、扭成一团的死结里。面对洪魔的现实,我不禁想到,制造出这些光环、并让它们引爆的始作俑者说不定选对路了。至少这是一个严肃的目标,一个牢靠的计划!非得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才能制伏得了如此极端的敌人。为了求生存,我们不得不努力奋战,迎接这个无形无体的威胁。衣钵遭到亵渎——我们面临的是生死存亡之秋!
一切似乎都再合理不过了。我差一点开始相信疯掉的是宣教士,或者这群年轻的议员,但绝非大架构师,或是我父亲。
最后,既愤怒又挫折,我自己脱下了盔甲,故意切断与智仆的联系,因为我怪她辜负了我,说她又再次误导我——
于是我睡了。
如果说我是借此希望能寻回一丝丝的静谧与确信,那我错了。宣教士真实的记忆——其中的一部分——终于在我脑海深处彻底绽放了。
竞技场里到处装有通道——
透过宣教士的视线焦点,我仿佛亲临现场一样,栩栩如生地看到下方有一个被紧实密封得完好无损的圆桶,宣教士的目光沿着这圆桶周围的通道四下查看。
一万年前了。
宣教士独自走在这圆顶状的桶盖周围,寻思是否应该要启动人类的装置……那控制器很小,原本就是设计来给人类的手使用,他握在掌心里就像是小玩具的感觉:透过这控制器可以直接与牢笼里的生物沟通。
透过这个由人类所制造的玩意儿……居然可以穿透先驱的科技。这怎么可能……?
太多问题掠过宣教士的脑海里,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些千头万绪与我自己的念头分开来。这里头关的真的是一位先驱,正如同人类刚开始所相信的?抑或这只不过是先驱制造的——可能是与先行者以及(宣教士至此沉吟许久而不愿承认这个可能性)人类同血缘的一个奇形怪状、扭曲畸形的怪物?
来自先驱,同血缘,或者是……什么的祖先?
宣教士按下那控制器。圆桶上方的盖子变得透明,他看到躺在里面的是什么。
透过这个悬置于现实世界之外的时空,他看到囚房里关着一个真真实实的怪物:庞大的身躯,整个骨架就像是严重畸形的人类,只不过有四根上肢,两根已退化的后腿,一颗几乎丑陋到无法辨识的头颅——头部形状非常像是古代的一种节肢动物,应该是先驱在很久以前将它们繁殖在一些植物上,也有人将这种几乎已经灭绝的广翼类水栖节肢动物称为广翅鲎,又叫做海蝎。
倾斜的椭圆形复眼从它扁平的“脸”前端凸上来。沿着头的后端,一根长而分节的尾巴延伸脊椎的部分,到尾端长了一个带刺的倒钩,全长约两米。
一阵钟响将我突然拉回现实。我茫然打颤,不知身在何方,我连自己是谁、甚至是什么都不确定,环顾我的船舱里,只看到我的盔甲塌倒在一个角落,而船上的智仆则局促在另一个角落里,轻快地闪个不停。
我们终于来到了首都。即使经过了一趟比原先设定还要久的旅程,我依然感到时间不足,有太多信息还来不及整合消化。少了集体智慧,我可能永远都难以整合,我的脑子里将永远是支离破碎的一团。
我努力回想刚刚看到的一切。大多数像曝了光的照片一样,已经逐渐消失,我对那个囚犯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含糊不清,但很骇人。
显然这些让宣教士未能解答的问题、未能消除的疑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烟消云散的。
但不知是何原因,这个过程反而又逼出了另一个让我或是我的其他记忆皆无法回答的问题:要是宣教士本尊已经被释放,并且得到正名、恢复固有职位的话,他们干么还要找我?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第三十五章
那位年轻议员仿佛飘浮在指挥平台上,一动也不动,现在则是悬浮在一个大型圆球体里面,球体有一半是透明的。当我搭乘升降梯到上层甲板时,我看到他身边还有三个同伴,从外表看来都很像他。年轻议员确实是越来越多了。其中两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
壮美之尘又用他那令人不知所措的笑容来迎接我,并将我介绍给其他人认识。我没有记住那两位男性的名字,我的记忆杂乱而且没有条理——但是那位女性的名字却一直烙印在我心上。她明显是属于武侍者这个阶级,比其他几位高上几公分,优雅但绝非弱不禁风,相反地,她肌肉发达,体格健美——完全与我过去根深柢固的偏见背道而驰,让我不觉心跳加速了起来。她的名字是灿烂辉煌·远方黎明。
他们全都凑上来打量我。被这一群第一型态先行者的生力军所团团围住,我只觉得相形见绌,备感格格不入。站在这位女性武侍者面前,她那冰冷而锐利的眼神轻轻扫过我,然后望向旁边——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群挺拔苍郁的树木间的一棵扭曲变形、惨遭暴风雨摧残后的断梗。
然而,他们还是相当敬重我,并且骄傲地看着议会的太空船逐渐驶近我们的文化之都。其实我们还远在一百万公里之外。想必届时一定是宏伟壮观,盛况空前。
我试着跟他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同感无上的荣耀,无奈属于宣教士的感慨却不断浮上心头。他曾经到过这里,早在一千年前的时候,与政治立场相左的大架构师相互对立……
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崇高和权力经常与挫败相随。正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文明就是这样形成的——有些观念会盛极一时,有些却无疾而终。观念的高下优劣无关乎结果。重要的是性格。所以务必要提防周遭之人。
“我们这样也未免太愤世嫉俗了吧?”我大声说。议员们纷纷转头看我,只有灿烂辉煌不一样,她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壮美之尘和其他同伴又将他们的注意力回到我们的文化首都,我强迫自己暂时就随波逐流吧。
我实在很难描述当时首都的景象,因为你无从比拟,与你经验里的任何事物都截然不同。试着想像一下,直径十万公里,顺着纬度方向剖开,就像奋起者最喜欢的那种水果。再让剖开来的一片片平行地落在盘子上,接着用棍子刺穿剖面对齐的下缘,再将盘子抽走,一片片成扇形散开,呈现一个半圆形。现在再用几乎是排列得无限密集的数组结构帮每一个剖面装饰,就像圆形阶梯,周遭蜂涌着一大群运输器与圣堂卫兵,以及其他十几种保安巡逻,仿佛一片久久不散的浓雾……
没有别的世界能像在先行者的宇宙里一样,如此泱泱大风。
这里就是先行者权力的核心,陈列了过去两万年的历史,收藏着为区区十万个先行者——多数是最高型态与最高阶级的架构者——服务的百万兆个智仆的智慧以及累积的知识。
这里有数量如此庞大的智仆,为如此少数有形的领导者服务。这些智仆当中,绝大多数不曾在现实生活中与任何一个先行者有过互动,因此从未取得肉眼可见的形体。它们完全待在智仆的超级统治网络里执行它们的任务,而这个超级统治网络是个庞大得无法想像的网络,由超统级的人工智能来协调分工,而在这些超统级的人工智能之上,则是大权独揽的大架构师,这些超统级的人工智能最终还是要听命于大架构师。
当我们越来越接近这个壮观景象时,一条细致的银色弧光从上方映入眼帘,璨若长虹,远远落在距南方轴线数百万公里外。我的血液顿时凝结起来,心跳仿佛就要戛然而止。接着缓缓逼近,隐约出现在稍微接近首都的轨道上。远望过去,摇摇晃晃的身影像是进入隧道的入口,十一座巨大的环状结构被精准地安置排列在整齐的停靠轨道上。
原来正是光环。
大架构师足以撼天动地的致命武器群——除了一个不在场外——已经被移到距离先行者权力中心只有几百万公里外的位置,相互之间以最小的距离相隔,以最纤细的弧形硬光串联起来。这时候,我的另一个自我表现出不只是紧张——简直是到了惊骇恐慌的地步——我怎么样也无法从那个自我中脱离。
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让光环接近统治中心之所在。即使是大架构师也不该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势不妙,大势不妙……
年轻议员中那三位男性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那些光环有一丝丝不妥之处。其中一位说:“等我们拦截到最后一个光环,并且让它归队,或许到时候我们的传送门就可以恢复它们完整的效率。移动这些百无用处的纪念碑害得所有的时空都跟着拉扯变形。”
另一个接着说:“还害我们的调整预算又回到几千年前。”
走在死荫的幽谷里,他们却还只挂念着贸易与旅行。
接着那个女性武者灿烂辉煌转过来正眼看着我,依然小心翼翼地眯着眼睛,仿佛不确定我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但同时她也在找寻我脸上是否流露出任何的迹象,我由此知道,她并不认同眼前的景象。
我只是与她对望,但是不能说、也不能做什么。我内心有太多的矛盾。她又将目光别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悻悻然地走到指挥平台上这一群先行者的另一边。
“我们还得忍受大架构师的傲慢骄矜多久?”壮美之尘说,接着他转向我,用了——或许他根本没意识到,不自觉的自然反应——对待下等阶级所使用的语气说:“旧政权的武器还真是有泱泱大国之美,不是吗?很快就会把所有的都齐聚在此,届时将会做出决定,看到底是要遣散、还是清除掉。说真的,这将是先行者的新时代,一个免于自杀式疯狂、免于恐惧的时代。一个和平与安全的时代即将到来。”
我们的太空船来到距离首都不到五千公里的位置,不知不觉中四周已经布满了五彩缤纷的流动脉冲波,是首都用来控制并拘绊感应器的能量场,接着微微地感觉到被硬光对接网推赶。数百艘小型勤务船迅速飞上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就像是在营火周围趋之若鹜的小黑蚊。
壮美之尘按照礼节中规中矩地祝贺船上的智仆,对方回赠以一个以资记录该次旅程的纪念品——亦即一个小金盘,其价值相当于跃迁空间资金中调整跃迁效应所需的费用。
他立刻要求将观看平台上的所有乘客送到五百公里下方,位于最大的一片扇状剖面外侧边缘的接待厅去。我听着这一连串的正式手续、繁文褥节,很快就觉得意兴索然。有些不愉快的事倩正在酝酿中,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确定——或者说是我脑子里的那个宣教士这么相信。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再觉得有区分这两个我的必要了。
这两个我加在一起,我们比任何一个年轻的议员还要更了解大架构师,知道他是一个拥有几乎无限多种复杂性格以及源源不绝的心智资源的先行者,跟宣教士一样已经浮沉周旋了好几个世纪,并且在先行者的政治与科技方面依然是游刃有余,智慧过人。
壮美之尘目送他的两位同僚离去,准备要转搭他们等候的转乘运输工具,愉快地聊着他们刚刚结束的旅程。而他和灿烂辉煌·远方黎明则待在我身边。
“我们会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住所。”这位年轻议员告诉我。“并且会提供你和我们议员一样、甚至更周全的保护。”
“为什么?”我问道。“我还没完成我的整合。我连自己都顾不好了,怎么可能对其他人会有任何利用价值。”我无法鼓起勇气来告诉他我对他的处境的粗浅看法。我无法判断谁才是真正的朋友、谁是敌人,谁是摆弄命运的刀俎、谁又是受制于人的鱼肉。
而且我在女性武者面前,我又格外感到害羞。
“我欣赏你的毅力。”他告诉我。“还有你的沉着镇定的应变能力。但是事实上我只是基于礼貌地遵从智库长的要求。她很快就会结束她的任务。等她归来后,我们将会——我希望——明了究竟你有何重要性,以及最后你又会如何发挥你的用处。”
“她连一步都不该靠近这里。”我咆哮着说。
“我同意。”他说。“不是所有大架构师的支持者都对现状感到满意。但是创世者不听别人讲道理——架构者是讲道理的。”他挥手示意灿烂辉煌。“陪新生之星到他的宿舍去,让他熟悉保全细节。”
她点点头,然后照办。
第三十六章
我栖息于赤道附近的圆盘城市郊区,这里充分展现了议会的简朴但舒适的特色。护送我来的女士向我说明这个小房间的各种机能,照料我的切身需求,并向我保证,只要采取了必要的预防措施,我就能来去自由。
“我很习惯这些陈设。”我告诉她。“别忘了,我是架构者。”
灿烂辉煌装作很认真地听我说,仿佛在嘲笑我一般,但只是无伤大雅的那种玩笑,而不带轻蔑的意味。我脑海里的另一个记忆,居然浮现了年轻的悸动。我实在无法想像宣教士居然也曾年轻过——或者在他同类的女性面前也会感觉到诸如此类的悸动。
是我们的同类。
“你在房间里绝不能脱掉盔甲。”灿烂辉煌说。“议会的证人将享有最高层级的保护,因此要求证人随时都必须穿上盔甲。诸如此类的措施将随着审判结束后而有所调整。”
“审判庭预计是哪一天?”我问道。
“不超出十个先行者天数。被告已经被收押禁见了一个潘达——也就是先行者现行历法的五分之一年。”
也就是自从山塞姆族星系爆发那个事件后不久就遭到拘捕。我脑子里的那个宣教士倒是不再发表言论。
灿烂辉煌一交代完毕,便和她的护卫队离开。我没来由地觉得被冷落了——只不过是她离去时连回个头多看一眼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暗示之类的。
你期待什么?她这么正直。
我端详我的方寸之地。这四面墙壁瞬间就会消失,幻化成任何一种背景——多半是美丽的人工环境,是古代名家的杰作。
我对这些都不以为意。我独自在此,有我的盔甲与智仆为伴,当然还有各式各样道德上允许的娱乐,尽管千篇一律都是极度矫饰、呆板无趣的内容——一如既往——我并非全然沉浸在我的思绪当中。
我帮我的盔甲安排了一次完全没必要的诊断过程,没找到任何问题,然后又试着查看集体智慧目前的状况。很快就得到与我先前被告知的一样结果,还是无法与集体智慧连上线。我的智仆又对此情况表达遗憾与气馁。“对于像这么重大的政治审判,集体智慧简直是不可或缺的。”她失望地说,并且蒙上一层阴郁的紫色。“法官要评价是否有案例可寻,需要用到集体智慧。为了要证实证人和他们的证词,也需要集体智慧……”
“我只是很高兴不是我的错。”我说。
“不是你的错。但是毕竟还是应该提供更让人放心的解释。或许我可以到议会的实体知识银行去找看看有没有线索。至少这保证一定可以用。至于你一直无法整合的问题,我相信你应该要考虑睡一觉。你做的梦说不定有用。”
“集体智慧是不是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不尽然。但有些理论认为古代先行者的梦境可以与支持集体智慧的基础相连接。”
我吓得直发抖。“先行者似乎从不脱下他们的盔甲、从不入睡、从不做梦,也活得挺好的。”
“有些看法认为这并非最理想的做法,会让个人失去其灵活性。”
她要不就是在测试我的耐性、要不就是想看我有什么反应。我身边的所有女性——即使是这个模拟的幻影——都不能让我安心或提供我任何的慰藉。我想起了奋起者对蓝色女人的见解。“有个说法认为我们太信赖智仆,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处理我们的心智状态,我们个人、内心的事——这是真的吗?”
“没错。”她一本正经地说。“确实是有这种说法。我希望你有不同的意见。”
“跃迁空间因过境的数量大增而不胜负荷。”我说。“集体智慧迟迟连不上线。我们最高层级的官员不是陷入政治斗争、被放逐、藏匿起来,就是被收押准备送审。我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我。我的家人必须承受我率性行动的后果,而我曾经那么想要知道、或是想做的一切,如今都变得那么错综复杂。”
“就这一点而言,我必须担负起一部分的责任。”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而智库长必须和你各自分担一半的责任。这整起事件处处有她动手脚的痕迹……你说是不是?”
“我何尝否认过她的影响力?”
听到这话,宣教士的智慧之光似乎激动了起来——我可以感觉到他十分感兴趣——只是当下他并没有加入谈话。
“但是她究竟目的为何?”我问道。“为什么要促成那些事,比方说创造出像我这样的怪物来?——还有为什么要在人类基因里加入那些根深蒂固的基因曲调?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到头来他们也都死了,即使有那些古代的记忆跟着他们。你跟我一样都是牺牲品。而牺牲品不可能对另一个牺牲品有什么用处。”
“我是虚拟的构思。我不可能沦为牺牲品。在衣钵的氛围下,我何德何能,岂有我存在的余地。”
“这么谦虚!”
在我脑海深处的一个人影发出类似愤慨的脉动,然后退到我脑海里的视线范围外。“我虽自不量力,但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做好我的研究。”她说。“谦虚将会是我的座右铭。”
当然我随时都可以将她召唤回来,但我觉得目前并没有这么必要。我把所有的规定全一股脑儿地抛在脑后,径自将盔甲脱下,盘腿坐在地板上,想起先前见过宣教士在艾德-特瑞尼星上以及在船上这么做过,仿佛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想要贴近地观察我天生拥有的一切,我内心所有的情绪。
你完全凭直觉决定这么做吗,第一型态?
我装作没听到任何声音。我想要掌握我自己的思绪,重新梳理我的念头,只要我有办法……
重新塑造我自己,创造出我自己的内在纪律,即使没有宣教士,没有智仆,没有我家人和型态的支持,以及最重要的是即使未能连线到集体智慧。但光是用想的,就似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并非全然不可能。每位武者在上战场前的那个黎明都是这么做的。战斗中的力量并非起于细节,拘泥小节者从来就不可能成就大事。你有没有感觉到——即将有一场战争要爆发了?
“麻烦你安静。”
同意。这是你的时间,第一型态。
“不劳你指导。”
当然。
“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允许。”
什么都不要想。其实,你只要想着空无。
后来证明这一点也不容易。
不知怎的,在好几个小时后,我从虚空中钻了出来,就像从深不见底的池里飞跃出来的一条鱼。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在空中一个飞身翻腾,飞溅出闪闪发光的水花——
然后才发现我只不过是一个不足道的第一型态,独自待在一个只有最低限度的摆设、尚称舒适的房间里。
但我做到了。我想着空无,然后一直维持那个状态,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让自己放纵地稍微咧开嘴来——对我来说已经很为难了——然后起身戴上盔甲。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不一样了。不像几个小时前那么执拗。但也不是全然顺从——只是内心平静,准备好迎接一切的可能性。
我的智仆又回来了,并且亮灯警告我。我被传唤出庭了。房间的门打开,出现一个有形体、全副武装、独眼的智仆,正是鼎鼎有名的引导者,是首都里专事保全与监督的先进人工智能。引导者的左右两边站着两名架构者护卫队的成员。两位都是男性。都不是武侍者出身。
“议会要求你到场。”其中一个告诉我。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我们提供为你检查服装仪容的服务。”另一名护卫说。
“没这个必要。”我回答。
“确实,你似乎对这一类的事有经验。你的盔甲样式适合出席议会调查。你的举止坚定但恭谨。”
“谢谢你。咱们就快去做个了结吧!”
他们陪我搭乘升降梯,穿过走道,来到议会转运中心,赤道圆盘的边缘,坐进最靠近的一班议员专用太空荚舱。又有四尊引导者加入我们——我心里暗忖,这么多的人手,真是没有必要。既然都已经来到议会的权力中枢,我似乎不可能还需要那么多的严密保护。
宣教士的智慧却持相反意见。
我还注意到,比邻着我们的区间航班,有几十艘小型猎鹰级太空荚舱成排地列在赤道圆盘的重力梯外,与议员专用的升降站相毗邻。猎鹰级太空荚舱通常是用来疏散星际运输器。
短短几分钟就到了中央审判庭所在那一层楼。隔着区间航班的透明整流罩,我们看到其他数百艘区间航班也已抵达,整齐划一,充满了优雅与庄严,仿佛精心设计的舞蹈动作,从居境各地载来了达到法定最低人数的五百名议员。不晓得其中有多少名是刚被指派的第一型态先行者。
不关我们的事。
这让我更纳闷了,为什么不关我们的事。
根本不会有审判。不久之后,可能就不会有议会,首都也不存在了。
这就是宣教士的智慧认为应该要大声疾呼的——确实是令人震惊。我脑海里再度闪过那十一座光环屹立在停靠轨道上的景象:纤细得不可思议,完美的银色圆环,在阳光中闪烁。纠缠迂回的事件一桩接着一桩,一切都尚在未定之天,此刻的我也不可能贸然行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再见机行事。
壮美之尘以及五名副官,全都是第一型态,个个都满脸笑容、趾高气昂,加入我们这一群全副武装的智仆以及架构者的护卫队。“美好的清晨即将到来。”这位年轻的议员对我说。我们相偕走在一条宽敞的走道上,两旁夹道是量子工程技术打造的水晶旋转雕像。在这些高大的雕像之后,接着是用同样这一类水晶装饰墙壁,样式看起来平淡无奇。壮美之尘夸耀地解释说,这些是用过的跃迁空间晶片……放眼望去,应该有数百万计的晶片。说真的,居境里果然是源远流长、国富民强。说真的,这是永远不会变的——我希望。
接着我们来到议会的圆形露天剧场,像一个飘浮的大碗,隔着装饰华美的桥梁与纯粹装饰用途的停靠渡头(这位年轻的议员解释,如今这些都鲜少用到),以及拱形升降隧道(旨在将最为资深的那些议员直接送进圆形露天剧场,让他们可以免去与年轻同僚打交道的屈辱),与首都主结构的其他部分相连。
确实是美轮美奂、装饰繁复。壮美之尘找上一群同僚,加入他们的谈话,而我们的随行护卫帮我们找到了包厢以及座位,让我们能以最为舒适、最为显眼的方式等着被传唤。
华丽有余,安全不足。
我抬头看着一排排的座位,感叹这偌大的圆形露天剧场里的议员,其实还不足以代表受其治理的浩瀚居境。先行者帝国有三百万个富裕丰饶的世界——然而这里只有五百个座位,以及可能不到一百个包厢。四个发言台分别坐落在圆形露天剧场圆周的四个点。与首都世界本身相比,这里算是相当的简朴。
罩顶的圆形屋顶均分为四等分,此刻完全敞开。等到圆屋顶再阖起来,闪烁着象征早期先行者的十二个大星系的图像,每一个分别传达了阐述衣钵使徒信条与祷告文的独特的使徒书,又是另一番震撼人心的景象。
那位年轻的议员凑了过来,向我透露:“我们现在得暂时分开了。你将接受调查,准备好你的祈愿文。另外还有三位证人会被带来这庄严的议会审判庭。”
“宣教士呢?”
“他因为职务之故,而必须前往他处。你将代替他作证。”
“这样合适吗?我没有他的气度,也没有他的经验——”
“就法定程序而言,你看到他看到的。而且你已经得到他的认可。”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对。等这一切结束后,新生之星还剩下些什么?接着我想到了那两个人类。或许很快我就能知道他们的下落、是生是死——但是当然前提是这些有权有势的先行者会在乎他们的命运。
这就不太可能了。
圆形露天剧场很快就坐满了先行者,而且全场静悄悄的。当审判庭在整理筹备中,现场没有任何一个先行者说话。从圆形露天剧场的中央升起一个容纳六位法官的平台,周围被一圈引导者,以及穿着深色盔甲、阶层较低的议会护卫队给包围住。
我很快就注意到在这当中有四位是武侍者——包括灿烂辉煌·远方黎明。
平台缓缓上升,继续升到五十米高,戒备森严、闪烁着黑色微光的圣堂卫兵围绕着位于平台低处的大活塞移动。我问我的智仆是否历来均采用如此森严的戒备。“不。”她说。“你要仔细听好宣教士的智慧。”
“智库长也会来吗?”
“她并未受邀。”
“她是和宣教士同行吗?”
“他们已经有一千年彼此不相见了。”
这不算是回答。但我很识趣地不再追问,反正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权力,太多的特权——突然间,当见习者那个时候很熟悉的那种冷冰冰的厌恶感又油然而生,当时的我最不屑、最不愿、最唯恐变成的就是这样的人生,我害怕要承担责任。
助理和副手们从阶梯式座位的主区离开,到外层几排找座位。没多久之后,我的包厢里就只剩下我——没别的先行者,但是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引导者,它们的感应眼红通通的十分明亮。我实在不晓得这些引导者到底跟审判的进行程序有何关系,甚至强烈怀疑其存在的必要。
“一点都没必要。”我的智仆忿忿不平地说。“我就可以全部包办了。”接着她就越来越暗,缩到我脑海的深处,仿佛这些全副武装的人工智能以其身形与威力恫吓了她。
我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抛开所有的好奇心、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忧虑。拼命想着虚无。
我失败了。
圆形露天剧场里依然鸦雀无声。第二座平台推推搡搡向位于这个大碗尽头的那个出口挤去。想必应该是被告——大架构师本人,眼前的他掩蔽在绚烂的绿色帘幕后面,就算无法维持其尊严,起码还算体面。我其实还满期待见到大架构师在帘幕被拉开并撤走后,不安、难堪、威信扫地、低声下气的样子。
开庭与宣誓仪式隆重而简单。超统级引导者从圆形露天剧场的地板升起,独眼感应器呈现宝蓝色。等到它升到与支撑大架构师——依然躲藏在帘幕后面——的平台一样高,然后就固定下来,一阵钟乐向外飘散,有如银铃般清脆甜美的音符悠扬起伏。
先行者首都衣钵法庭第一守护者——正是从我母星故乡到这里一路陪伴我的那位议员——举起他的手臂。“谨代表议会确认首都法庭架构者团体暨武侍者军团有权审理名为宏图匠、曾受封大架构师之该名架构者多项被起诉罪名。所有被任命的立法者现在列席进行有条理且审慎的审判。证人均已传唤到场。在此特别声明,被告迄今尚未在议会暨相关程序中正式承认其罪行。”
非难的声音四起。很快地,圆形露天剧场里又恢复鸦雀无声的状态。然后,从绿色帘幕后面一个十分娇小的引导者浮到指定的位置。它看起来似乎是比我们周围任何一个结构体都还要古老——甚至可能比首都世界本身还要老,换言之,它就不止两万五千年了。它的独眼闪烁着晦暗的草绿色。当然,我听说过这个有形体的智仆——任何一个先行者都听说过。光是想到我就在那个神话般的感应眼的视线范围内,一股充满期待与敬畏的寒意就沁入我的五脏六腑。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典狱长,不只看守人犯,也是慈悲的守护者,每一个先行者被告都期待监禁者应该也要适时地提供辩护,使其有获释的可能。这在古法中有明文记载,而且也有衣钵本身做为法源基础。
绿色帘幕终于拉开了。我很失望地看到被告居然完全保有尊严——既没有卑微地低下腰来,也没有脚镣手铐,更没有听到众人齐声谴责——不过当然,要我也无法想象会有最后一项。
宏图匠站在封锁能量场里,仿佛雕像一样地静止不动,只有眼睛飞快地打量圆形露天剧场里、议会的成员——以及本案的承审法官。柔滑的灰蓝色脑袋蓄着白色刘海,他似乎没什么改变。逆境——即使面对像眼前这样的逆境——他依然威武不屈、灾厄不移。
议会成员无声地检视审理程序的被告。
宏图匠的目光继续缓缓地扫过全场,仿佛特别想找一个特定的对象。沉着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脸上。显然他认出我来,尽管他连一块肌肉都没有抽动。他从圆形露天剧场的那一头仔细观察了我,然后转向一边,等候六位合议庭法官的宣誓。
共同审理案件的法官中,两位是架构者,一位挖掘者,一位造物者——男性,也是我从小到大第一个亲眼见到的造物者——以及两位武侍者。他们都配置有防护盔甲。
因此所有的阶级均有其代表成员,除了工程师,这也是想当然的。
典狱长关掉大架构师周围的封锁能量场——不,是宏图匠,我纠正自己。
没必要。他并未失去一分一毫的权力。
议会里依然平静无波。第一守护者垂下他的手臂,开始说话。“根据某些高阶架构者过去的做法,包括过去议会的政策,就是在执行他们的计划时将大部分的先行者蒙在鼓里,他们并未告知全民。新任议会的政策就是,没有一个先行者不知道我们所面临的危险以及过去三百年来我们一直在面对的……来自我们银河系帝国疆界以外的攻击,侵扰旋臂外围的边陲地带,包括我们熠熠生辉的猎户座星团。所有曾经设计并部署过的补救措施,如今均已召回。我们目前的战略状态势必要随之因应改变,才能适应新的威胁。宏图匠所有被起诉罪名的重点均在于他欺上瞒下以攫取权力,并且操控相关先行者的情感,以强行推展其阴谋,遂行其个人之野心,完全违反衣钵本身的教诲。”
大架构师——我的其他记忆还是坚持用这个称谓来想他——仿佛感受到我的凝视,回过头来,与我对望,并且在注视我的时候,微微地点点头,动作极其细微,但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要不了多久,年轻的先行者。因为他要实现他的计划就非得要有你不可。
管理程序继续,反复吟诵仪式与净化、冗长地列举各种惯例,让人听得连骨头都隐隐作痛。各个引导者在审判庭里轮换调防,并且正式地在第一守护者旁宣誓就职——完全没这个必要,我知道,因为根本不曾有过任何智仆背叛先行者指令或是不忠于先行者。
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
我只希望能快点结束这冗长而单调的程序,从议员席里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全副武装的引导者即使已经回到我身边,依然轮流前往议员们的座位边查看,仿佛想找出什么东西来。
它们的感应器似乎变暗了。它们的动作也变得迟缓。
然后,不约而同地,它们全都亮了起来,恢复到正常状态。在那一瞬间,似乎并没有出任何差错;一切仿佛就跟以前一模一样。最后我终于看到吸引议员和法官注意并且窃窃私语的异常原因。
微小的一个绿色光点巧妙地移动着,最后盘旋在展示圆球下方,就像一只不真实的萤火虫。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仪式的一部分,但其他人似乎都不这么认为。
绿色光点突然亮了起来,越过圆形露天剧场中央,徘徊在大架构师面前,他似乎一脸茫然。但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眼睛随即机警地张大,他举起双手,仿佛要防备任何不测,然后他的肢体以及表情又恢复自制。然而他的目光依然跟着那个移动的光点。我开始好奇,纳闷那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办法让大架构师如此提心吊胆。
我们的混蛋小孩。他和我的。
那个光点越来越亮,越来越膨胀。我想要问我智仆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她现身了,但是僵成一个怪异的姿势,高举着双手——瑟缩的表情仿佛在警告我什么。然后她闪了一下就完全消失了。我的盔甲整个陷于停顿,不论我如何拼命地挣扎,就是无法挣脱盔甲的束缚。
那一刹那间,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一尊雕像似地呆立在原处。
圆形露天剧场里所有的议员、法官、检察官——全都呆若木鸡。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仿佛骨牌效应似的,引导者、所有的圣堂卫兵以及其他保全单位,都开始摇摇晃晃,它们的感应灯也熄灭了。它们不约而同地倒了下来,撞上墙壁和包厢,弹跳了一下,然后飞了出去,等到坠落下来,在地板上了翻滚了几圈,动作逐渐呆滞——再也无能为力——死得彻底。
位于场地正中央,那个明亮的绿色光点沉着自若地闪烁着。
我连转身都不能。
一阵剧烈震动,我的盔甲开始不顾我的意志,自己动了起来,连带将我转了过去。包厢后面通往走道的出入口打开。我的盔甲带着我穿越。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黑暗一片。仿佛议会所有的房间都断电了。接下来的几分钟,我感觉到四肢正在前进,穿过黑漆漆的走道。偶而我可以根据我脚步的回音,来判断这个空间的大小。
然后我猛然被停了下来。绿色光点在我前方闪烁着,盘旋下降,停在我身边,仿佛要凑得更近。我的智仆又重新出现在我脑海深处,但这一次她像是死人般青森森的脸,只有平整的一张脸——没有五官容貌——她的手脚变成是简约的粗线条,仿佛是被年轻的艺术家用笨拙的笔触绘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绿色开始旋转,然后指向我的左边。我的目光跟着投向那边。出现一道裂缝,从里面射出光线来——原来是舱口,再仔细一看,里头是通往用跃迁空间晶片装饰的那间大厅。从那条裂缝里投射出来更明亮、更聚焦的白热光。
再多的抗议也只是无谓的挣扎。宣教士的智慧什么也没说,也无需他再多说了。非自愿地我就被带往一个与担任议会证人完全无关的目的地去。很可能我的议会作证已经到此结束了。
更多尊引导者映入眼帘。它们聚集在大厅的另一头,绕着彼此旋转,仿佛在魔术师一只看不见的手里把玩的球。然后一个从没听过的洪亮声音从我盔甲里响起,完全猜不出它的性别或性格。
“我已经穷尽了整个集体智慧里的天文地理,然而我还是不够完整。我要求提供服务。你能帮忙吗?”
“我甚至不晓得你是什么?”我问道。
“我要求服务。”
我感觉到一股几乎是有形的压力,我不得不奋力反抗,才能避免我的思绪、我的心智被吸进这个仿佛用写生画笔潦草勾勒几笔的绿色形体里。我曾经见过这种渴望——但是绝非如此强势、如此紧迫盯人:一个智仆居然具有如此饥渴的求知欲。这个十分强大的智仆看来似乎是没有主人。
“你是在首都里吗?”我问道。
“我保护所有的一切。我要求服务。”
“为什么要找我呢?超级统治网络能够为你效劳。想必——”
“我是竞争者级人工智能,超越于超级统治网络之上。我的设计者帮我内置了隐藏的能力,万一有紧急状况发生时,我可以控制首都里所有的系统。现在已经发生了。”
直到此刻之前,宣教士的智慧一直闷不吭声,现在却突然开始接管我的声音、我的思想,将我完全搁置在一旁。
“偏见之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知识乞者。这是我们上次碰面时我给你取的名字。你还认得那个名字吗?”
“我认得。”那个线条简略的绿色智仆回答。然后那个形体就从脑海的深处直接穿越我的额头——具体成形,直接投射在我面前。
“你认得帮你取名的那位吗?”
绿色图像摇晃了几下。“你不是那位。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个名字才对。”
“要不要我再引导你得到更多的服务?”这下子,我更加摸不着头绪,不晓得究竟是谁在说话、或者说话者的目的为何。
“我要求更进一步的输入。集体智慧已经不够了。”
“解开这个盔甲,准备好路线。你知道大架构师住在哪里?”
“大架构师给我最后的一套指令。”
“但我才是知道你的天选之名,你的真实名字,控制你的构造的那一位。”
“这倒是没错。”
“那么,我是你的客户、也是你的主人。快点释放我。”
“我已经有新的主人。你对我的新主人来说是危险的。”
“我知道你的真实名字。我可以撤销你的密钥,将你关闭。”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已经超越在超级统治网络之上。”
我体内的宣教士突然念出一长串的字母和数字。绿色智仆摇摇晃晃,像是疾风中的残烛一样。我脑海深处的一处空间里出现了一些符号,像是黑鸦鸦的一群鸟盘旋在空中,然后结合、配对,最后一个接着一个,相继落入井然有序的栏框里,有文字、有数字的符号呈现的正是这个智仆的密钥。到这一点,我只是我自己身体的过客,从外表来看就是被遭劫持的盔甲所控制,从里头来看就是被宣教士的智慧所控制。
这一阵的角力与折腾终于结束了。绿色智仆消失无踪。我的盔甲也被开启了。
快逃!
尽管穿着盔甲,我还是使劲全力地跑——说实在的,这并不容易,而且我也算跑得快的。我穿过东倒西歪的一片引导者和圣堂卫兵,个个动作迟缓,还没恢复过来,宛如一片迷宫。当我穿过围绕着圆形露天剧场半球体的广场——往上来到一个可以眺望赤道圆盘边缘的窗台时——又被一名护卫拦截住,把我送进封锁能量场。
就在这可怕的一刻,我以为自己又落入大架构师军队之手,直到我看到灿烂辉煌·远方黎明的脸孔,注意到在她另一边,她正拖着第一议员、衣钵法庭第一守护者——壮美之尘——往另一个能量场去。
我们好不容易越过广场,然后纵身一跃,女性武侍者将我们推进已经减弱的缓冲能量场——冒出闪闪发光的能量光,将我们包围住——然后我们越过重力梯,一脚踏进空荡荡的太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我们挡住往下坠落的势头,直接掉到至少一百公里的虚无缥纱中。
第三十七章
在我还在体验知觉的同时,我的蓝色智仆已重新取回解析度与控制权。“很抱歉。”她说。“我不再能连线到超级统治网络或是任何其他的网络。我无法为你提供完整的服务——”
“没关系。”我说。“找个东西把我接住吧。”
“我已经安排了。”
我向相反方向摆动,撞上将第一议员固定住的能量场。我们的能量场合并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压力气泡。跟我们一起在能量场里的还有——灿烂辉煌,全身缩成一团,仿佛在迎接随时可能来袭的撞击。
一艘猎鹰级救生荚舱从我左边掠过,赶上我们掉落的速度,哔的一声将舱口打开。抓钩伸了出来,将我们抓住,然后笨拙地将我们猛拉入内。
猎鹰级救生荚舱内部已重新整理过,可以容纳三名乘客,并且可以缓和加速度的冲击。尽管如此,而且我也穿着盔甲,我依然一阵反胃,随着这小型航机往相反方向旋转——然后进入完全撤离模式。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远离圆盘,远离由一片片圆盘组合排列而成的结构——远离这颗星球,沿着一个椭圆形的轨道,从一千公里外的太空中与首都遥遥相望。
而首都的整个圆盘结构似乎正缓缓地、吃力地重新定线,排成原本的球体。首都正遭受到围攻,宣教士在我脑子里说。
“究竟偏见之僧是什么?”我问道,一边留意着我们沿途经过漫天的残骸,有如一阵缓慢而庄严的雨,落下破损残障的圣堂卫兵、引导者、失去控制的飞行器——接近该星球遭瘫痪的警戒线边缘。
还不如问一问我们要去哪。
灿烂辉煌强打起精神,拉了拉似乎已经被吓呆了的第一议员。我们三个挤在这局促的船舱里,我暗自窃想,可千万别让我们这样挤太久——我希望很快就有别的安排。
只不过我一直见不到有别的猎鹰级荚舱——或者其他逃生者,从陷入一团乱的首都里逃难出来。“好吧。”我说,“我们到底要去哪?”
“你是在问我吗?”壮美之尘说,他早就被吓得脸色发紫。“我完全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超级统治网络已经被瘫痪了。”灿烂辉煌·远方黎明说。“外力介入,并接掌了所有的控制权。我的指挥官指示我要救出至少两位议员。”
壮美之尘看了看我们两个。
“我却似乎是救了你。”她对我说,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现在的位置刚好可以让我们再度把沿着轨道装置的那些大型环状结构看个清楚。它们不再是排成直线,而是散布成五角形……眼看着要变成一个六角形——有另一个在偏远位置,正缓缓移动过来加入原本的五角形。似乎在经过四十三年后,这个浪荡子终于落叶归根了。
什么疯了?囚犯吗?如此毁灭性的杀伤力,根本没有道理。毫无意义——这么做目的为何?
“谁的目的?还是什么东西的目的?”
其他两位都盯着我看。我在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
偏见之僧。竞争者级人工智能,同类当中的第一个成品。它之优于大部分的智仆,就如同超统级人工智能之于我们个人的配件。
五个环状基地的轴心均直接对准首都世界。这些重新调整好方位的光环,一个接着一个长出纤细的硬光轮辐。
“你对偏见之僧了解些什么?”我问第一议员。
“当初设计的目的是为了协调某些基地的控制。”他说。“而且在有紧急状况时,有权协调整个银河系因应攻击。”
“是谁授权的?”
“旧议会——大架构师负责输入程序。”
“偏见之僧负责主导查姆·哈克星上的测试?”
“是的。”
这让我脑子里的宣教士大为震惊,久久无法言语。
首都世界的防御系统缓缓从完全瘫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速攻巡洋舰以及其他太空船重新在低轨道上摆出阵式。沿着首都刚形成的球体表面布下防御能量场,就像是将一张张旗子的旗角缝合在一块,完成密密麻麻一大片能量护盾——能有效地抵挡住敌军太空船的火力,但是面对任何一尊光环都完全无用。而且很可能我们最后也会被其中一个能量场所困住。
我的智仆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发出一组密码,取下这艘猎鹰级救生荚舱的控制权,引导我们的太空船远离那一大片能量场,远离战舰的阵式——朝向光环本身驶去。
我们后面居然没有追兵。
“不会有。”我的智仆说。“我们受到智库长特权的保护。”
“即使在面对紧急状况时?”
“不是所有的协定都会失效。竞争者级人工智能让超级统治网络混淆了好一阵子。那显然就是它的计划。”
“我们有没有什么样的计划?”我问道。
“我们正在寻找逃脱路线。”我的智仆回答。“显然我们在此的责任已了。有一个议员的特别入口,通往首都星系专用的传送门。如果一切设定未变,我们应该能用智库长的密钥来让那道门打开。”
“万一偏见之僧已经扰乱了所有的密钥?”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答案。它刚刚就对宣教士的密钥有反应。
“我不回答让人泄气的问题。”我的智仆说。“我的资源有限。我宁愿选择乐观一点。”
这让我暂时把嘴闭上,但是我心里依然七上八下。
第一议员与武侍者仔细打量我。灿烂辉煌·远方黎明凑到议员旁边说,“我无法控制这艘猎鹰级救生荚舱。他的智仆似乎在引导我们的移动。”
“新生之星的智仆?”议员说。
“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来试着制住他。”武侍者说。
“怎么做?我们在这里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我受过训练——”
“你真白痴!”议员吼叫着说,他的恐惧终于让他爆发了。我们都很震惊,像他这么开明的第一型态先行者,居然会选择古代架构者用来吓令较低阶级者安分一点的说法。“他有宣教士的印记!以区区二十岁的你要如何制伏一万岁的他!”
她往后连连缩了几公分,从她弧形的头盔底下严肃地凝视着我。“我不晓得。”她说。
那几个光环已经越来越靠近。依照我们目前的速度,可能要半个小时后才能抵达它们附近——除非我的智仆所言不虚,此处某个角落果真有一个传送门。
每一个光环直径大约三万公里,一条纤细的带状物将之绑成完美的圆圈:当我们越来越靠近,而且恒星的光线角度正好创造出较深的阴影时,光环外围的细节才会逐渐展露出来。最近那条带状物的内缘有奇特的斑驳,部分绿色、部分蓝色——但大部分是略带蓝色的银色。同样地,我现在也能看得出内缘表面有波状的硬光激起一个个涟漪,偶尔会朝轴心的方向喷射出尖头——然后又收了回来,仿佛在尝试吐出大轮子的轮辐却屡试屡败。
不论它的地位有多崇高,偏见之僧还是无法控制所有的光环。眼前这个光环就一直在拒绝发射的准备工作。
“智库长如何处理她自己的传送门?”我问道。
“不仅仅是专供她使用。”我的智仆回答。“传送门也可以转换来传送大型结构体。”
“光环吗?”
“光环以及创世者的工作都可以算是。创世者利用传送门来穿梭于她收集样本的不同世界之间。”
“比方说艾德-特瑞尼星。”
“根据我最后一次更新,已经不再有传送门可以通往艾德-特瑞尼星。”
“你怎么会知道?”
“到艾德-特瑞尼星上收集样本,是比你们去那里还要早上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说也奇怪,我脑子里的宣教士居然完全没有反应——或许还在思索偏见之僧的怪异行径,或是智库长与大架构师的勾结。
“我的智慧之声,你没有任何意见吗?”我大声问。
算是表达我最后的敬意,我们可能正在目睹先行者政权的崩毁。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被蒙在鼓里,受不了被当成人犯扶持——在银河系里四处招摇撞骗,还寄住了一个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的普罗米修斯战士在我脑子里……奋起者和查卡斯还比较好相处。至少他们能体会我的挫折感。”
依然是沉默以对。我们不约而同地被最近一颗光环所吸引住,现在距离我们不到一百万公里。“那些轮辐状的光是做什么的?”我问道。
这个基地似乎是在调整其邻近首都世界的位置所受到的引潮力。这对一个这么大的结构体来说并非最佳的位置。透过传送门运送也可能增加拉扯的张力。
“所以它还没准备好开火,是吧?”
防御部队是不会静观其变的。目前首都里超级统治网络已经彻底停摆,指挥权四分五裂,由个别的部队所瓜分。每一个都对如何因应潜在的攻击有不同的指令。
“有了,找到传送门了。”我的智仆说,并轻轻推了一下,将我的目光移向一个缓缓脉动的银色网状组织,像是一张巨大的花边蕾丝,不断地成长、与或曲或直的硬光相重叠。在这个网状组织里,不断有黑色,连同紫色的凹洞往外送出来,不断轮流循环地有涨有消。我们的感应器显示这个网状组织比最近一个光环还要更靠近我们——大约一百万公里。
我曾经见过传送门,但是没有一个是如此巨大、如此强而有力,如此地华丽、如此地充满了不确定性。每一个紫色的凹洞可以开往我们银河系的不同地方。“那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问道。
在我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前,我看到三个黑色的凹洞汇合在一起,涌向这张网状结束的中心。整张网子发出闪亮的微光,然后从那汇合在一起的黑色凹洞里钻出五艘庞大的巡洋舰——而且就在它们的后面出现一艘完全启动的堡垒级战舰,它的长尾巴先抵达,一应俱金的装备武器,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霸气。等它们一钻出来,留下几秒钟调整的空档,在这段期间,船舰们辐射出一层颜色暗淡、不断向外扩大的蓝色外壳,而较小的太空船则开始成扇形向外散开,散开到遥远的角落,几乎远到超出我视力所及的范围外——只留下堡垒级战舰。
这艘堡垒级战舰完全不同于长久以来一直戌守山塞姆族世界的那艘晚景凄凉的破铜烂铁。不但保养得闪闪发光,一尘不染,而且可能有至诚敬意号的两倍大小。此刻,这艘堡垒级战舰正朝向最近一座光环不断转动的轮轴而去。
“我们应该快离开这个区域。”我的智仆建议。“不断有各方军队调往这里来保护首都。”
“那些环状基地不会坐以待毙。”议员说。“它们会自我防卫。即使它们已经脱离偏见之僧的掌控,双方对峙,这里还是不免会爆发激烈的冲突。”
我会输入交战密码。我的另一个记忆终于派上用场了;宣教士与我的智仆合作,这艘堡垒级战舰开始发布防护信号。
堡垒级战舰延伸一段距离的船尾上布满了炮架与武器间,数千艘的快攻船舰开始倾巢而出,成扇形散开,分布到那一座光环内缘表面上方的位置。现在我们的感应器侦测到从光环本身派出来成群的小型以及中型太空船,自称是忠心耿耿的圣堂卫兵——专供光环防御之用。
它们是受该基地的引导者所控制。那些引导者有内建的设定,会将任何攻击该基地的外来物视为敌人——不论对方长什么样子,也不论对方是否拥有密码。
“这样完全不合理。”我说。
合理,只要你明白洪魔是如何祸害的话。
“那就说给我明白!”
没有时间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二连三有巡洋舰从传送门里钻出来,网状结构不断被拉扯,最后辐射出一道强烈的红光。传送门的组织开始出现清晰可见的断裂——一股硬光超出抗拉强度。显然这些刚抵达的军队为了赶赴这十万火急的场面,已准备好牺牲他们自己以及这道传送门……
偏见之僧已超出它现有的能力。它只能控制十二座当中的五座。其他座会动起来自救。它们会尝试进出那道传送门。
七座巨大的环状结构——不包括刚刚才出现的那一尊——再度重新安排它们的列阵。原本五边形中的一尊光环脱离队形,从散布在它边缘上的各个驱动引擎送出有如阶梯状瀑布的紫色能量光。然后去加入脱离竞争者级人工智能掌控的那一群光环。
这七座开始平行地排成直线,重新创造出隧道效应。至于受竞争者级人工智能所掌控的那五座已完成它们轮辐与轮毂的准备工作。
它们已经在蓄势待发。它们一定会发射——我们现在就得离开!一定要穿越那道传送门了!
第一艘堡垒级战舰的战斗机继续前进,将其中一座准备好开火的光环包围住,并对它的圣堂卫兵展开攻击。同时,四艘巡洋舰射出白热的能量光,对准被瞄准的那一座基地周围。圣堂卫兵拦截了部分的能量光,一部分使其偏离,但还是吸收了部分的能量光,并且牺牲掉自己。其他能量光正中红心,在斑驳的内缘表面挖出了峡谷大小的凹穴,并将冒着蓝白色烟雾的残骸以及等离子吹落边缘。内部轮辐的光线开始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这座光环支撑不住如此激烈的猛攻,往里面倒塌,开始摇摇晃晃。我着迷地看着,这巨大的光环不堪共振节点的破坏威力,居然一段段像丝带一样扭转,然后以正弦波的方式荡漾起伏——最后极度痛苦但庄严地分开了。
整座光环正在分崩离析。它再也无法完成其准备与发射的程序。在这一场混战中要追踪其他十一座装置的下落实在是让人筋疲力竭。不过准备好发射的其他四座成功地击退战斗机与巡洋舰,并且已经散开,至今可以涵盖首都一半的世界,仿佛准备好一场可怕的日出。
现在它们的轮辐已组成金黄色的轮毂。
灿烂辉煌·远方黎明凑过来跟我一起观看。她愤怒地握紧了拳头。“我应该在那里的!”她说。“我应该在保卫首都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慌,将我的智仆吓得浑身发抖。“智库长的样本——多少个世界的样本储存在光环上,多少地形、多少生物!那些动物该怎么办?”
创世者在与大架构师抗争的过程中终于占了上风。她占用了这些基地……
我发现自己又开始在控制猎鹰式救生荚舱。我们加速逃离这逐渐扩大的战场,往那道传送门飞去,现在在一片漆黑的太空中只看到一团巨大的紫色光辉。
七座叛逃的光环中有三座排成一直线,也在找入口。它们也不断遭到巡洋舰的攻击,此刻正遭受一群群来自第二艘堡垒级战舰派出的火力攻击。这几座光环派出的圣堂卫兵展开猛烈的防守,击退一波波攻击者。总算是没有被击倒。
在我们抵达传送门前,那网状组织发出可怕的熊熊烈光,唯一的开口严重扭曲,只看到第一座光环已开始通过。
对我而言,在宣教士的战斗模式影响下,时间碎裂为好几个。我以快速模式看到光环的一举一动,但却是以痛苦的慢动作模式来驾驶猎鹰式救生荚舱,避开一道道的等离子能量炮,还要避开正在破碎解体的快攻舰。仿佛有一部分的我是已经身经百战,力敌万夫,见过不知凡几的残骸与满山遍谷的横尸,经历过多少次九死一生。
第二座光环正打算要追随第一座的脚步,穿越那道传送门。第三座也在后面排队等候……
传送门的网状组织眼看着就要碎成万段了。
我们必须要趁其他光环开火前快离开这个星系!靠近第三座,然后跟它一起进去。
“这道传送门会把我们带去哪里?”我的智仆问道,她的尺寸已随着任务遭到大量缩减而变得十分迷你。
无所谓。除了这里,哪里都可以。
“为什么它们要启动发射?”我大声喊道。“那不就杀光这里所有的先行者,让超级统治网络因而崩溃解体——先行者将失去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心智、他们的精神——”
偏见之僧已经跟我们反目为敌了。但是我不相信它有足够的资源可以一次控制五座以上的光环。其他的光环还是会遵循旧有的指示、优先权协定——它们会自我防御,但是要挣脱竞争者级人工智能的掌控就很吃力了。它们可能要到我们银河系以外进行侦察——回到初始之地:方舟。
而我们必须加入它们。
第三十八章
我再也无法使用那个智仆所保存的纪录。她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了,早在另一场战役、另一个时代,带走了这么多的细节,这么多关于我的转化、我的出生的种种。
我试着挽回并且解释这些事件时所要面对的问题实在是千奇百怪、不胜枚举。当时的我是由两个存在挤在一个躯体里。至于为何会产生这种结果,究竟是偶然的意外还是刻意的安排,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怀疑……我害怕……但我无从得知。
因此我的记忆切分为两部分,其中之一已经随着年岁以及环境而逐渐衰退,至于另一个——可以说是幸存者——与我当时的那两个人格都非常不同。
失去智仆后的记忆绝大部分都是在重新建构,以禁锢在编年史中的线索为基础,佐以外界的数据,两相核对后,再重新想象。但问题是根本没有所谓的外界数据留存下来。可惜如此悠远流长的先行者历史……
但我太快下结论了。
反正言尽于此,这已经是最接近真相的说法了。这样就够了。没有别的说法了。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真的记得在那座光环进入传送门前,我们接近它的那一幕吗……
轻巧的救生船费力前进,经过一阵滑行,在穿越巨大环形物内部的大气层时,又险些起火,说真的,还真像是一颗坠落的陨石。我们被圣堂卫兵追了一阵子,也被零星的炮火掠过我们的能量护盾。但是我们并没有武装,也没有反击;它们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目标去。
我眼前掠过那短暂的一刻,惊心动魄、令人望而生畏的壮丽风光,惊慌之余这一幕显得更加鲜明:我们正快速逼近光环的内部风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窥探到薄薄的一层云、河川、山岳、沙漠、连绵一大片绿地,然后是数千公里赤裸裸的银蓝色基座材料,中间穿插着高耸的四座叉形发电厂——全都没有用硬光装饰。
光环已经有半截进了传送门。我们的小船从大气层表面往上飞,飞进翻腾的一团残骸、圣堂卫兵,紧追在后的战斗机还在想办法要取得优势,想要趁这庞然大物完成跃迁前抢下有利的战略位置。但这些任务它们都不可能完成了。这座光环就快要逃脱成功了。
然后——毫无预警地。当巨大却昙花一现的光环系带消失在传送门中央紫黑色的开口中,一个亮晃晃的白色物体从另一头钻了过来。与光环相较之下,对向的物体算是迷你,但是就其本身来说也算是相当可观的:第三艘堡垒级战舰。议会的护卫队紧急召来所有的兵力,来护卫这个星系。
即使在只钻到一半时,这艘堡垒级战舰已开始释放出黑鸦鸦一片战斗机——从这个距离望去,就像是从一朵花喷出一大簇花粉——并且依序发射出炮火来。光环的内部曲线,即使有一波波硬光的保护:也无法持续承受从它自己辐条范围内如此近距离的连续攻击。
这艘堡垒级战舰的指挥官和舰上的智仆们想必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抱着与光环玉石俱焚的决心前来。这座偌大的基地开始了一连串壮观的瓦解。举目可见的这半边光环倒向相反方向,然后碎成五段巨大的弧形物。我们从最大的那一段旁边经过,差不多距离它内部表面有一百公里远。从原本在旋转的光环上解体下来,再加上不对称解体产生的作用力,让断落的那一段瞬间被往外甩。一端甩向我们,就像飞来一大把回旋刀。接触后几分钟,我们的小船被踢往新的航线,只差个几秒钟的距离,我们险些就要撞上逐渐逼近的那个弧形物的宽面,又被不断上升的羽毛状冰云连续冲击。
一公里宽连绵不绝的森林,像是被和缓的风吹得悠悠荡荡的旗帜。先是抖落了树林里的尘土——然后大量崩落。当摇晃得越来越剧烈,地面狠狠泄下奔腾的大圆石,接着是无边无际的一片片交叉的沉积岩层,最后是整座山,山头的霭霭白雪依然覆盖着。
我们的厄运似乎是在劫难逃。要不就是被最近的一块边墙击中,要不就是被巨大的土块以及一片片掉落的碎材料撞上——或者飞泻而下的万顷海水,现在位于传送门的暗处,已结冻成壮观的冰雕,或者飞奔过来的冰山以及厚重的白雪——
我坐在积了满地尘埃的船舱里,久久无法言语。我从未目睹过如此让人彻底绝望的景象——甚至比山塞姆族世界遭到毁灭当时还要惨烈。我的心猛然一沉,思绪仿佛瞬间被冰冻起来。
然后——我感觉到宣教士他冰冷的纪律融化了我心头一绺绺胶着的恐惧。正当我们的飞船在忙着寻找一条复杂的路径,要避开另一块光环的碎片,要东闪西躲地在残骸中找路钻,还要通过一层近乎不透明的冰冻迷雾,我们突然发现那艘堡垒级战舰的大圆顶沿途留下一路的岩屑,像雪崩塌落的灰色尘埃。
那圆顶已经遭受重大损伤。堡垒级战舰根本已经几近瘫痪,此刻根本是临死前的痛苦挣扎。但是它所经历一团乱的毁损似乎还没结束。一块光环卷曲的碎片足足有五百公里长,从残骸云里开始旋转,然后像面包刀一样切进堡垒级战舰的船身里。这个撞击的力度将这艘大船撞离我们的路线外,并且在它的尾波里留下狭长一道真空,我们的感应器透过那块真空看到传送门的边缘,依然散发着光亮,依然维持原形——真是奇迹啊,我心想——
宣教士并不接受有奇迹的存在。不接受,但是也毫不迟疑地好好利用一下。
最后我们的船似乎是像落叶一样飘荡在高山、浮冰和太空船的破损残骸之间,飘进了传送门那个不断跳动的紫色凹洞里。我感受到另一种撞击,另一种的震动。我们已经进了跃迁空间里,但是这个跃迁空间是受到严重拉扯、扭曲、被虐待得想要一吐怒火、感觉几乎不像是真的——几乎不像是诸如此类的连续性的东西——
究竟这一跳将我们带离多远,我们根本无从测量。我们都对另类物理学神秘召唤献上了祭品。我们完成了不可能的航程,勉强维持住真实的假象。为了弥补这次跃迁的副作用,我们都感受到无可名状的粒子调整。我仿佛一伸展,整个人就像是填进了一大朵的雷雨云,伴随着一阵阵痛苦的充电。
我们失去了一些说不出口的,但至少——
我们还活着。
不知为何,一种踏实感——对我们来说是很有用的——又回来了。站在那趟旅程的远端,再回头看我们走过的,我们看到了——虚无。传送门已经瘫痪了。我们现在飘过一段更大的空虚,没有信赖、也无从掌控,我们的权力低到几乎没有。我以为我看到远方有点点的星群。
越过那些星星上的阴影,有一朵花,花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开口,开口里是一片黑暗。
巨大,未知的——黑暗。
我的智仆早已沦落为我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的灰色鬼影。在她虚弱的协助下,我勉强启动了我们的感应器。摇摇晃晃了两下——然后又清醒了,虚弱但还堪用。奇怪的是我们周围只有稀疏的一片残骸。光环大部分的残余碎片、奄奄一息的堡垒级战舰,以及远方那场战役的其他废弃物都没能完成那段航程。传送门过滤并且抛弃了没有用的材料。
我不晓得这些零零总总的全部如今安在,那些光环基地、那些太空船、数千名船员,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神奇的是,我们居然也是那些获准通过传送门当中的一份子。
我回头看灿烂辉煌·远方黎明。她受伤严重。我一眼就看得出来——然而她脸上依然闪烁着类似喜悦的光辉——历经战斗、然后幸存下来的一种原始的喜悦。
当我们四目相遇时,她又将她的情绪掩盖起来。
“我们在哪里?”她问道。“我们跑了多远?”
我回答不了。平常跃迁空间跳跃——如果可以用这种说法来称呼的话——所有的细节在此都完全不适用。我们的感应器找不到任何可以适用的公制测量单位。
但我们确实是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旅程。我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神经都可以感觉得到。
第三十九章
这艘猎鹰级救生荚舱动力损耗,连带也影响到维生系统。更糟的是,我们盔甲的正常运作、甚至是保护能力,也因偏见之僧下达大量相反的指令而严重受损。
“说真的,我们到底在哪里?”年轻议员问道,他一边从船上唯一一扇小舷窗向外窥视。“我什么都看不到。”
灿烂辉煌·远方黎明在船尾逡巡,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不过当然不算太远。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她盔甲上的所有关节都爆裂了。她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往后折,看样子是早已超过骨折的角度……然而她拒绝让别人注意她。
她不想将她的痛苦显露出来。
“我们位于一朵残骸云剩余的废墟里。”我说。“我稍早有看到星星——在非常远的另一头。”
我们没有重力,空气越来越混浊,而且我们都受了伤——我们的护卫受伤得最严重。很可能没有足够支撑我们的食物。即使盔甲可以回收利用我们的排泄物,但是缺乏补充的原料,再加上盔甲本身无法充电,它也无法长时间地满足我们的需求。
“偏见之僧。”我说。我无法区别究竟是新生之星还是宣教士提出这个话题。我脑子里的障壁已经被不明原因所打破了。现在宣教士的智慧、他的印记,这些内幕我都知情——只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怀疑这些知识的用处。尽管如此,我——我们——都对一些问题感兴趣。“宣教士曾经负责监控竞争者级人工智能的筹划与创始过程,并且参与其关键性的活跃阶段。但是他从一千年前之后就被禁绝了与偏见之僧的接触。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偏见之僧被大架构师托付负责光环的前几场测试的责任。”议员回答。
“查姆·哈克星上的测试。”我说。
“是的,自那以后不久,光环便被送进跃迁空间,执行一项预订的任务——并从此消失无踪,偏见之僧连同那座光环一并下落不明。那已经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
四十三年前在第一座光环上……在那个囚犯面前?他们交谈过?
这样真的说得通吗?
“它可能要挣扎于宣教士与大架构师完全相反的命令之间……”
“不可能。”我说。“偏见之僧完全有办法解决相反的指令。我从没见过比它还要更有能力、功能更强大、更敏锐……也更忠心的智仆。”
“你对查姆·哈克星上的那个囚犯知道些什么?”议员问道。“这个话题是宣教士指控大架构师的证词的一部分……但是我想事到如今这些都无所谓了。只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我怀疑是那个囚犯自己逃狱成功,或者被送到第一座光环上。”
“但是之后呢,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是不晓得。竞争者级人工智能很可能带了什么不寻常的样本去检验。”
“偏见之僧有办法跟那个囚犯沟通吗?据说你真的跟它谈过话,利用人类的仪器……”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而且我注意到,议员把我当成是宣教士一样地对我说话。“那不算是真的对话,而且一点也没有让我如愿以偿。”我说。
低头看着已经被关闭的人类时光锁,目光再越过第二道牢宠。我把玩着手里这把先驱的器具,这么小、这么简单——只不过是一个表面光滑的椭圆形器具,旁边有三道凹槽……“人类想出办法来,至少启动了一样先驱的文物。”我说。
“是什么?”
“一样可以有选择性、暂时隔着牢笼与囚犯沟通的装置。”
当我看着那颗巨大而丑陋的头,它的复眼闪现了另一种光彩,因为它的意识从量子沉睡了五万年的状态苏醒过来……
它说的是先行者的方言,我勉强听得懂的古迪冈语。它说过什么,我记得很清楚,但我花了点时间才弄清楚来龙去脉。来龙去脉是最重要的,跨越了几个世纪的历史背景。它对我诉说先行者最大的背叛,我们最大的罪恶。
我只告诉了智库长,没对其他人提起半个字……她的研究因而彻底改变。而我为先行者设计抵御洪魔的计划也有了重大改变。
“现在竞争者级人工智能又回来了,并且尽可能夺下更多座光环的控制权……却是将它们的火力用来对付首都。它想要毁灭我们所有的先行者。为什么?”恐惧的表情掠过他脸上。“难道那个囚犯也是洪魔的一份子?而现在洪魔又控制了偏见之僧?”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说。“但是我想不是。而是别的……它应该是某个更古老的。而且我们也无从得知究竟光环的攻击行动是不是达成了它预期的损害。”
“我们战舰的反应真是太精彩了。”我们的护卫说,她的声音依然十分虚弱。
“是很精彩。”我同意。“但是偏见之僧是被教唆的,而集体智慧被永久封锁……”
“说不定我们还没完全输掉这场战争。”第一议员说。
“绝不会。”我们的护卫说。“绝不会!你是宣教士的继承人,除非他被找到,就算真的发生了,你也是他的第二把手。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指挥官。我们绝不放弃。就是这样,哎耶。”
我本能地伸手到后面。我的盔甲收起了手上的防护,我用手指头轻拂开她脸上的保护,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果真热得发烫。她的情况不妙。
“你的勇气鼓舞了我,我感到十分荣幸。”我说。
我们的护卫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我们都飘浮起来。我们的盔甲都故障了。
我们一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例外。我只梦到了一样东西——或者那只是我脑部缺氧所产生的幻象。
我梦到了那个囚犯熠熠发光的眼睛。
第四十章
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船舱外刮出声音,像是和风中摆动的树枝——有些纤弱、有些迟疑。我第一个清醒过来,强打起精神到舷窗边,只见窗外无垠的一片旋涡状的星星,这么多、又这么遥远,我大部分都认不出来。
是一群星系,我只希望是我们的银河系,而不是别的。
我们的猎鹰级救生荚舱缓缓旋转,一个复杂的身影穿越漩涡状星云。我过了好半晌才认出连在那复杂身影上的那个纤细形状,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我慢慢地才想到了我眼前的正是另一个阵列:六座环状结构,每一个都是从一朵巨大花朵的一片花瓣上冒出来。
然后,更让我吃惊的是,六道笔直的光束从那朵花中央黑漆漆的那个位置往外射,穿过光环,照亮了环状物的内部以及那朵花的主体部分。
我们的猎鹰级救生荚舱继续旋转。舷窗的边缘遮掩住一幕景色,当转到另一边时就又展露出来。我的另一个记忆——现在已经变成我的记忆——想不起有任何东西跟这个景色有关联,以银河系为背景的这个形状,以及再远一点则是朦胧的空无一物。
但是在我脑海的深处再度浮现模模糊糊的一个灰色女性身影。“我们又回来了。”我的智仆说。“我们已经抵达方舟。”
我不敢置信,我的盔甲居然还有动力,我将目光从舷窗移开,落在同行的其他乘客身上。两个人都一动也不动。我想他们一定是已经死了。
“还有多远?”我问道。但是智仆的那一点微光又再度消失,只剩下我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单。
我已经忘了刚刚有东西在刮的那一回事。
等我再回头看舷窗,讶然发现有另一张脸在盯着我瞧——一张框在头盔里的脸,被包裹在完全运作的盔甲的防护能量场中。在那张脸后面,有另外三个人影,修长而优雅。
是造物者阶级。
头昏眼花中,我试着弄清楚这些知觉。造物者在我们瘫痪的船身外指挥调度。我隔着舷窗虚弱地打了个手势。我的智仆时好时坏地闪了几下。然后我感觉到抵在我脸上的不再是污浊的臭味。他们将源源不绝的动力从外面灌进这船上,然后再从船上送进我们的盔甲上——即使是已经破损的盔甲。然而他们并没有打开我们的密闭状态,也没有打开船舱来救我们。相反地,他们只是将船原封不动地带往另一艘较大的太空船——我现在已经能看到这艘飘浮在距离我们几百米外的太空船。
接着一个声音开始对我说话——女性的,轻柔的声音——隔着我破损的头盔。“有几个?我数到了三个。”
“是三个。”我确认,这才感觉到嘴巴又干又渴,喉咙肿胀发哑。
“你是来自那些尝试回到方舟的受损光环上的居民吗?”
“不。”我说。
“有感染吗?”
“我想是没有。没有。”
“你们航行了多远?”
“从首都。我应该……休息一下子再开口。”
那张脸消失了,我们就沉浸在防护能量场中。我们被小心翼翼地检查,确认……是干净的,然后被拖往这艘船的另一头……最后被安置在一个平台上。船身不断被来回翻转,高大的身影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但我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然后一开始出现在我们舷窗边的那位造物者打了个手势,示意我把其他两位拉到船中央。我试着出力,拉动议员的四肢,甚至移动了一直没有反应的护卫。
接着他们砸开完全耗尽动力的猎鹰级救生荚舱的外壳,彻底劈开。造物者在我们的周围摆满了他们的工具以及引导者,带来了舒适与慰藉。他们移开我们残破的盔甲,接着抬起了灿烂辉煌·远方黎明,用金黄色柔软的东西将她团团包围住。她睁开眼睛,似乎十分错愕——接着是一阵尴尬。她挣扎着起身——但是被对方耐心地制伏住,并且被抬离这个平台,送进治疗室。
第一议员想要站起来检视我们救生荚舱的残破外壳,最后因无力而作罢。又上来好几个造物者,同样将他抬走。
不知怎的,我居然还保有最多的力气——或者只是我这么自以为。但我也很快就屈服了。
我没有入睡,没有作梦,只是陷入温暖、滋养我的空虚当中,既非黑暗、也不明亮。一千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家了。
智库长就在附近。
第四十一章
经过一番跋涉,我们终于来到远在我们银河系外的一个地点。
我们获救之后,就被送到制作、装配、修理环状基地的工厂来,这里同时也是智库长收集银河系各种生物形态的终极宝库。
一个叫方舟的地方。
我踩着刚复原的步伐,穿过围绕在第五花瓣工作站周围的一片照明充足的森林。在距离我们银河系这么远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光线均是来自又细又长的等离子灯管,按照日夜循环而有周期性的明暗照明,并留下形状奇怪的影子。环状结构本身则是得到从每一瓣花瓣上不同角度的照明,并且在巨大的圈状硬光下不断旋转,以维持正常运作。
在每一个装置上,由智库长帮忙、引导者监督,植下创世者的种子。这些种子里包含所有在每个环状物内部地表创造与恢复独特生态系统所必需的纪录。即使是从我站的这个位置,也可以清晰看到他们一点一滴的成果——斑驳一片早期的蛮荒丛林与树林、棕褐色的沙漠、一大片的冰层……
稍早我对于以光环来支持这些生命纪录的矛盾做法表达相当的疑惑,我的护士兼守护者,一个名叫花萼的造物者,解释说智库长在大多数的光环上安排了活生生的生态系统,并且尽可能将更多世界的更多物种贮存在每一个光环上——挑选自过去几世纪以来收集到诸多样本,而如今繁殖于方舟这巨大的类生活圈里。
她一直希望能利用光环来保存更多的样本;大架构师在同意她的计划后,决定要在光环上测试被俘虏来的洪魔样本——希望能对它们有更多的了解。
所以当然是要牺牲光环上的这些族群。
我无法了解智库长是如何与大架构师达成协议,或者他们的协议是如何执行的。但是我欣赏她的韧劲。不论是哪一个环节上,事实证明她都有比我更周全的考量,比我更有能耐。现在既然我已经到这儿了——
与宣教士有几分神似,尽管不是他本人——
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所贡献。
抬头望着巨大光环的上半区域,我感到一阵晕眩,赶紧扶着倒塌的苏铁树干,让自己好过些。附近,有一只类似坦克车的东西经过,下头的脚有如唧筒似地运动个不停,是一只穿着装甲的巨大节肢动物,足足有三米长。它没有理会我,因为我不是它最喜欢吃的腐叶。
等到等离子灯管暗了下来,天空中显然是依旧危机四伏。在首都的那场战役中,只有一个基地成功地穿越传送门,而没有被解体。该基地回到了方舟上,现在已经转到我右边,隔着绿油油的一片蕨类植物就可以看到。它内部的地表已遭受相当严重的损伤,因此已经被刮除干净,而少数幸存的物种则被抢救出来,并且暂时关起来。目前正在准备新的地表,以及即将换上的新的一批种子。
至于其他穿越传送门的残骸还是有可能威胁到这个惊人的结构。这个属于智库长的领地——但同时也是能为大架构师达成其目标的重镇——必须经常防备这一类突如其来的撞击。在黑暗中,很容易就看清在残骸区里巡逻的太空船;不过,在五颜六色的烟雾中,它们的闪光更显细微。而那彩色的烟雾更让我联想起位于猎户座家乡的星云。
只不过这些烟雾并非恒星所原生的以及自然环境生成的,而是为浩浩荡荡的一场死伤惨重的战败——可能是先行者内战的最后一役——披上的一层裹尸布,隐匿在裹尸布里面的有东倒西歪的环状物碎片,有破损的船舰,有精神错乱或损坏的引导者,摆脱原有的纪律、挣脱超级统治网络的指挥——这些下落不明的人工智能比故障无用的人工智能还要更糟糕——还有当然就是数以十万的先行者冰冻的尸体……
日复一日,我走在森林里,走在黑暗里,陪伴我的是比那只穿着装甲的巨大节肢动物还要小一点的远亲,它们的小眼睛上长着蓝绿色的灯笼,可以帮我带路。
夜复一夜,我看着这些环状物跃跃欲试地从硬光骨架上射出轮辐,在下一次计划出走前,还是安安稳稳地留在这里……
我端详着那些环状物,位于轴心的硬光轮毂形状怪异,原本是设计在万一发射时引导这些致命的能量光……
万一发射时。现在看起来似乎是非常不可能。
二十天过去了——等离子灯明明暗暗地循环了二十个周期——我终于痊愈了。从我护士花萼——第一型态的先行者,个子比我高,举止优雅,但也相当强壮——的口中得知,猎鹰级救生荚舱上的同伴也在复原中。但是在我们重聚前,还安排了另一场大团圆。
该是我见智库长的时候了。“她一直在盼望这一刻。”花萼说。
我跟着他走出森林。
一艘第五花瓣工作站内专用的运输机将我送到方舟的主体部分,位于供应等离子星辰的高塔正下方,一个相当优雅的泪珠形结构。
在会面之前,另一位造物者,一个较为年长的第三型态先行者,身上穿着的盔甲款式比宣教士还要古老,先来对我做了一番严厉的检查,她挑剔地东嗅西嗅,然后问了我三个问题。
我全回答了。而且都正确无误。
她一脸担心的异常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我只是他可怜的替身。”我坚持。“我还没能整合——”
“是吗,可是你已经成功了。”她说。“不论你做了什么,请不要说些让她失望的话。她已经对过去发生的事感到很内疚,但是——”
“她为什么要内疚?”
“因为打断了你自己的成长方式,强加一些别的东西给你。”
“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说。
“不,新生之星同意的是其中的一部分。你是他同意的选项之一,但是他并不晓得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他——我会恢复的,等我完成任务之后。”
“哎耶。”这位造物者说。“对所有人来说,这是个充满了喜悦与悲伤的日子。我们最尊重我们的创世者,超出其他的先行者阶级,而对于智库长的敬意又远超过所有的创世者。她是我们的明灯,我们的向导。为了这一刻,她已经期待了一千年——但绝不是这样的场面。我真希望……”
但她没有把她的想法说完。
她抓起我的手,带我穿过拱形门,来到泪滴形结构的底部。我们搭升降梯到一个宽敞的房间:弯曲的天篷让广谱的等离子光只有一部分照进来。这里的灯是蓝绿色。房间里放满了从不知名世界带回来的物种,关在特殊的笼子里,暂时动弹不得并且失去意识。
她穿梭在这些牢笼之间,检查被她照顾的生物,用她那修长而优雅的手指在修剪、整理与哄诱,确认这些生物长得十分健全。终于,我看到了智库长。
我的妻子。
在这里,她并没有穿着盔甲。身边围绕着她的其他孩子,从不知道这些孩子有可能造成什么破坏。
她放下手边的工作,修长的双腿走在小径上,穿梭在一个个的牢笼间。沿着那条小径,她缓缓走向我,眼神迷蒙,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有喜悦、有痛苦,还有我只能看出的青春。
永恒的青春。然而这位先行者明明比我更老,也就是比宣教士更老——更老上一万一干岁。
“真像啊。”在我们走向对方时,她喁喁细语,她的声音就像风儿轻叹那样甜美婉转。“真是像啊。”
我向她伸出手来。“我带来宣教士的祝福。”我说,想到我有着同样的记忆,不禁感到尴尬……然而我还是希望能诚实以对,尊重我们现实的状况。
“带给我你自己的祝福。”她回答,并将头偏向一边,然后抓住我伸出的手。“你真的就是他。”
“我只是——”
“你是他了,现在。”她坚持,表现出强烈的悲伤,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的情绪彻底宣泄,我举起手臂,将她紧搂在怀里,不是谅解、不是担心:而是功德圆满了。我终于跟我老婆重逢了,我回到家了。哎耶!
其他在照顾样本笼子的造物者纷纷转身过去,给我们一点隐私。
“我怎么可能同时是他又是别人?”在我们相拥时我问道。我抬头望着她美丽的脸庞,苍白的蓝色和粉红色,感觉到她柔软的手臂赤裸裸的肌肤的温暖,以及她无比纤细的手指的碰触。
“宣教士来过这里。”我老婆说。“现在宣教士走了。”
我知道,猛然一阵晕眩中,我的爱被推向一旁,仿佛我再度坠入一片漆黑、没有星辰的太空。
她用冰冷的双手捧着我的脸,低头认真地看着。“你拒绝给宏图匠所需要用来启动所有竞争者级人工智能的密钥。你拒绝让他知道所有护盾世界的下落。据说大架构师在山塞姆族被隔离的星球上将你处决。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你是我们唯一的所有。”
第四十二章
老式先行者的爱情甜美得无法估量。不论我们是哪一个阶级、或者哪一个生命型态。我与妻子度过了美好的时间,然后我们又要再分道扬镳了。
她给我看几个世纪的成果,准备好要从大架构师关于基地的那个可怕的终极计划中尽可能抢救出更多的生灵。我看着各式各样的动植物生态系统,有奇特的有美丽的,有可怕的有温驯的,有简单的有复杂的,有大有小,但只留下百万兆种不同物种的少量样本,大多数如今已进入休眠状态,严密地储藏在方舟上以及剩余的光环上。全部的生物不是还活着就是暂时中止,借着遗传图谱来辨识,被保存的少数族群只有透过重建模拟才能再现……
其他光环——要是幸存下来的话——必须等以后再来处理。现在光环的数量,除了方舟上的之外,并不足够大架构师遂行其计划。而且就算其他的光环能想办法回到方舟上,这里也没有人能进行修理、重建、补充动力……
这就是我要想办法确保的。假以时日,我将会再度准备好我在一千年前独步天下的防御工事:我流落各地的护盾世界,如果它们还没被大架构师破坏殆尽的话。
时光太匆匆了。但是我们依然尚未取得与首都星系的联系。整个跃迁空间陷入骚动,在可见的几年之间恐怕不会平静下来。
还有其他的苦差事在等着我。苦差事——以及个人的责任。我证实了自从我在艾德-特瑞尼星上复活以来就一直在怀疑的一件事。智库长一直给当地的人类灌输以他们的历史,期待日后这些记忆会被唤醒。她告诉我,他们真是一种相当聪明的物种,要不是有如此深刻的记忆,恐怕也只不过是渺小的芸芸众生。
由于我保留了宣教士的心智精华,大架构师想必已经开始怀疑那两个人类的价值。我希望这么一来,他就没有杀死他们的必要,而只需要将他们藏起来,藏在一个日后他可以再把他们找出来的角落……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在人类被唤醒的记忆中想必有一个部分还保留了我们打败洪魔的最后希望。如今那些洪魔又接二连三地在蹂躏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星系——犯下甚至比一千年前还要更加骇人听闻的罪行。
它们已经进化得更复杂、更先进、更迂回,也更活跃。很快就会获得新的主人,如果我们不快点采取行动的话——如果我们迟迟找不回下落不明的基地以及过去那个囚犯的话。
一万年前,在查姆·哈克星上,在我打开它的牢宠前,这个囚犯曾经——用想必是从我们古早祖先那里学来的古迪冈语——这么对我说:
我们又碰面了,年轻人。数百万年前我的族人曾经给你们气息、赐你们外形、给你们生命,而我就是最后的幸存者。
我是遭到你们同类起义反抗、并且无情摧毁的最后幸存者。
我是最后一个先驱。
我们复仇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