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帷帐中。在海边,陈登的心情似乎轻快了不少,脱去了几件赘饰,在沙石浅滩间提着礼服跑了起来。
侍从点头应声。尚未入夜,海边已摆满了祭品和草人,有人已迈入海中,朝远处合掌静拜。
雪繟质地的礼服轻轻飘荡在海面上,像浮浪涌起的白沫。他面朝着海面,缓缓朝水中走去。
白沫拥着他周身,送他往深海而去。日将落,远海镕金一片,似是将人身影吞噬的海中熔火。
我们也在帷帐中起身,看向远处。两名亲卫脱去轻甲,快步跑向陈登身边。
亲卫刚将陈登带回岸,回到帷帐中替他取热茶和暖盆,就有一名中年男子冲向陈登,手提一口祭祀用的陶炉,将其中的香灰、焚香悉数浇在他身上。
◆我
今天你不满,便拿香灰火星泼人。明日你不满,若杀人呢?
◆我
陈登,他有原由是他原由的事,他伤你是他自己的事。
▾亲卫
一开始只是那名男子和亲眷在哭闹,之后那片的百姓都被召集了起来,往东边的王府来了。
▾陈登
我带人出去,好好劝解一下吧。再这样下去,会变成民变的。
◆我
派人回王府安排人手,先查清楚背后是谁在搞事。让人单独去找带头闹事的几个人,派乡贤三老去调停。
我下了马车,和张邈回到王府。侍从解开了披风系带,换上了府内披衣。
步入内院时,两名文官正在石桥边低声商议事务。他们的侍从在门边等着,都是少年人,懒懒的犯了困。
▾文官侍从
什么“谁在搞事”,说不定就是民怨……今天不就是打了陈登吗,他是士族他不该打吗?
▾年少侍从
要是广陵也大乱就好了,广陵大乱,我第一个就去抢几家陈氏的宅子。
张邈瞥了一眼,没出声打断。侍从想出声,被我抬手制止了。
◆我
何必呢,是个人里面九个人心里都有这个念头,平时不说罢了。
◆我
……一百个人里面,会有十个人抗拒这种念头,会去想恨意的源头是什么。一千个人里面,再有一个人,会去想怎么改变源头。
▾侍从
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个人,不是可恶,便是庸人。
◆我
不可恶啊。就算是庸人,庸人,也是好人的一种吧。
▾侍从
那背后搞事的人……不,背后是真的有人在挑起民愤朝向陈氏和王府,还是……
▾张邈
人心起念,人人都可以是那个搞事的人。真的出事了,大家反而都希望有个“搞事的人”。
▾张邈
这样自己就能说,“我是无辜的,我只是被挑唆了”,“就算是他背后挑事,还不是陈登先大摇大摆去祭祀台的”。
◆我
最后便是,“这么多人都恨他,就算他不是十恶不赦,他也不无辜。因为他有一丝不无辜,他便是十恶不赦,活该被烫”。
▾侍从
去年收成好的时候,附近几个县,还都十分羡慕陈登使君的典农之职,喜他亲近百姓……今年……
◆我
灾年了,人心跟庄稼一样,死里求生,精疲力竭的……面目全非,也是无可奈何。
▾亲卫
陈氏别院那边出事了。人群中有人想纵火未遂,陈登还是出面去劝了,被打伤了。
▾张邈
“你们凭什么抓我,不抓挑事的人?我怎么知道谁是挑事的,关我什么事”。
他站在门口,浑身都是淤泥,像掉了金身的神像。他站得很直,神色平静,泥水沿着发梢,一点一点滴落在地。
▾青年
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抓那几个带头的!我们知道什么?!
远近喧嚣,火把将这片街道照如白昼。马车停在陈府对面,我坐在车中,没有升起车帘。
◆我
隔着屏风……会冷静些许。杀刃举起来,想一想,还是能放下的。
◆我
若没有屏风,当众举起来了,就真的只能挥下去了。
我低头看腕上数珠,看了片刻。忽然,一个人影扑入马车,泥水滴在车里,发出轻响。
▾陈登
众人也只是因为今年是荒年,心中彷徨,言行多焦虑。说到底,也不是百姓的错。
◆我
……错不在他们。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做什么都没有错。
▾陈登
就算这样,今夜是祭海的大节……如果灵若天君发现没有什么人前去祭祀,说不定明年的气候会更反复无常呢。
▾陈登
眼下的时局,是数代积弊的结果。想要改变,也需要数年、数十年乃至数代的积累……若事事都起刑狱,只会愈发势同水火。
▾陈登
理应是一体同心,莫要为我一人之事,伤及人治。
我捻起一圈数珠,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对他笑了笑。
◆我
这里由我们处理。你先回去梳洗一下,等我处理完了,就接你回东海边。
◆我
外面群情激昂的,请使君在车里坐等片刻。家里缺粮,缺多少过冬?
片刻后,车外有人传话,粮米已经送过去了。我又留他在车中坐了三炷香,然后示意升起车帘,请他下车离开。
他不明所以下了马车,车外,仍然聚着许多人,刚才被抓的人都被放了,全侯在车外窃窃私语。
▾老人
不然他们怎么把你们都放了,就是因为查出来那个人有问题……
▾老人
看,荆州的人,广陵都不敢动他,谈完了还不是把人放出来了,还送了那么多粮米……他哪里缺粮……
▾百姓
差点上当,要是被他当刀使,跟士族打起来,我们都要没命……
他尚未明白这半个时辰间发生的流言事何意,茫然地下车走入人群,走入无数或惊或疑的目光中。
◆我
……几年前,我在御前行走,处理朝事,处处碰壁。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明明摆在眼前,为什么都办不成?
◆我
后来壶关君教我,他说,你要把两句话挂在嘴边。第一句话是,皇帝是没有错的。第二句话是,内廷百官是没有错的。
◆我
错的肯定不是陛下与百官,或是传达有误,或是下面的小吏层层刁难,或是百姓不解上意被人挑唆……
◆我
我一开始很不明白,等后来明白的时候,便是已经用不上这两句话的时候了。
◆我
因为,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就可以说自己事事是为陛下与内廷着想。你想质疑我,你就是在质疑陛下与内廷。
◆我
只要把万事上升到陛下,就没人敢当众问我一些恶心的问题了。
◆我
嗯,徐庶前辈很不喜欢他教我这些老道把戏。因为……
◆我
陛下往往是错的,百官往往是错的。往往全宫上下都是错的,但你要让这些人为你做对的事,就只能笑着说,怎么会有错呢?
◆我
在还没学会的时候,我经常被人用今天这个法子对付,比如说,我其实是跟关外联手的细作、是地方军阀的细作……
车内沉寂许久。一段路程后,车外有人传报,快要到东海了。
▾陈登
陈氏会想办法的。今年……或是明年初,情势会慢慢有好转的。
▾侍从
那人突然冲过来……陈使君一般身边不带护卫的……就……
▾张邈
下次呢?把人放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把他打伤是没有后果的,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怎么办?
◆我
那严惩的话,以后又怎么办?以后,他想凭仁德号召任何事,都有人会把此事提出来。
▾张邈
你跟他的路子走?很多事是对的、好的,但不一定会走向善果。
▾张邈
……我有点头晕……阿超,来,搭把手把孩子抱了。
▾张邈
……道理是这样的没错,但从至弱到至强的过程是不是往往都有点惨烈?
▾张邈
你现在什么打算?和士族翻脸?不可能,你要借他们力的,一些事是要拉长看几十年甚至看几辈的。
▾张邈
又不是蠢冒泡的少年人,读了几卷书就气吞万里,“灵帝?灵帝他懂个什么制衡”、“党锢之祸要是我就趁势把士族全砍了”。
张邈不说话了,眼神越过我,直直看向我身后;我回过头,一时也没有说话。
◆我
再熬一碗米粥,里面放上干虾干、荠菜和紫苏,熬热一点。
我们俩一边一个拉住他,把他拉回了内院,到了内室坐下。
▾张邈
要不要再来一碗?我就说鱼汤得炖成这样,热乎乎地喝下去才舒服,是不是?
◆我
是啊,热的喝了舒服,对胃也好。上次我还让人送了胡椒过来,他们又忘了放。
▾陈登
啊,这可不行,今夜可是祭海呢。等修整完了、海边人少些,还要再去的。
▾陈登
今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百姓失田愤慨,走投无路,只能如此……
▾张邈
我跟你说什么叫只能如此,只能如此的意思是其他人身边都好好带着护卫,只有你没带,于是他找上你。
▾张邈
找上你之前八成还做了功课,乡亲打听一声,在徐州打伤谁是不用负责的?哦那个陈登啊。
▾张邈
只要你不去揍无辜百姓,而是单去揍他然后找他诉苦,他不仅不追究,还能送你过冬三件套。
▾张邈
就是气话。我怎么不能说气话了?啊?他人好,人好就活该被人拿火星子泼吗?人好就不能追究了吗?
他拍了拍木案,刚好尖角拍在手心,手疼,揉着手心抱着披衣把自己裹了起来,神色透着慍怒。
▾张邈
怎么?知道生民之多艰就不能还手了?这生民里头还有作奸犯科的呢,就全惹人怜爱了?
▾陈登
那他今日泼的是我。他没有因泄愤而去残害比他更柔弱艰难者。
▾张邈
我又不是圣贤,我总角之交从小到大一件坏事没干过,被人泼了火星子,我还不能起情绪?我……咳……咳咳……
▾陈登
哈哈……哈哈哈……我真的没事。天晚了,孩子都要作困了。看。
他指指纸门外。张超夫妇抱着女儿,在门外忐忑地看室内的情况。
▾陈登
快带孩子回府歇息吧。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再过片刻,就要再启程去海边了。
▾陈登
贤兄他们应该已经快回府邸了。其实,他说的是对的……
▾陈登
……很多事情,不一定有好的结果。很多事情,需要拉到几十年、甚至几辈人去看……
▾陈登
……眼下就是没有办法立刻解决的。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因为不知道何时会变,只觉得前路晦暗。
◆我
眼下,也不是没有办法立刻解决。只是解决的代价,不是轻易能承受的。
◆我
上次让孙氏的人动手,徐氏也没敢清算。但他们也能因为一户被屠,借口迁居,将粮草迁走,毁去本地田亩。
▾陈登
那以后主公在外行走、广陵对外联合,都会举步维艰。
▾陈登
扬州不就是这样吗?没有多少外部盟友,内部六郡叛乱不断……代价太大了。
忽然,他叫停了马车,独自下了车。车外道旁,是修建过半的、高耸华丽的宫庙。
尚未合拢的庙顶,像黑色的手指,指着清亮夜空。陈登提衣跑到庙前,抬头望了片刻。
我跳下车,匆忙朝宫庙跑去。他艰难地攀上宫庙外墙,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我们都担心他坠下,谨慎地围在下面。他越爬越高,夜色透过白繟,若云雾笼罩周身。
▾陈登
东海在发光啊!真的!东海真的很漂亮!整片海面,都是雪白的!
◆我
我知道了!你下来,下来之后我们就去东海了,你先下来!
◆我
你烧过的,你记得吗?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你烧过的。
▾陈登
那是当时我自己建的佛塔……今夜我想烧这些宫庙。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低着头,神色隐没在夜影下,似是笑了。
火油浇淋,林立高耸的宫庙群,似山林燎火,烧成一片汪洋火海。
我们站在火海前,望着被烂漫的夜色。火引动夜风,轻薄层叠的礼服猎猎鼓动,若火中水月,天地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