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宫宴小记
阅读
2020-09-05更新
最新编辑:Leo_Ren
阅读:
更新日期:2020-09-05
最新编辑:Leo_Ren
一
寿宴设于麟德殿中举办,李昭掐着时间点入了席。
这场宫宴其实算不得大办,但除去皇亲,获准入席者却也算不得太少。李昭早前便听陆和说起过定国公府也将赴宴的消息,故而方一入席,应付了一通行礼之后,眼睛便忍不住地四下寻找起来。
还不等他锁定定国公父子所在,后腰就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嘿!”
“嗯?”李昭闻声回头,只见一名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坐在侧后方,一头棕发微微卷翘着,颇有些西域血统的样子,可不就是定国公家的小公子?
“天星!”李昭顿时笑了起来,逢年过节,乐天星总会随定国公一同入宫赴宴,虽说两人见面不多,但却从小志趣相投,可以说,乐天星是少有的能和李昭玩到一起去的同龄人了。
“你家老爹人呢?”李昭压低声音问道。
“找皇帝伯伯聊天去啦,我懒得跟去,就先来找你玩了~”乐天星向前探着身子,同样小声回道。
“哈哈,那上回说好的偃甲材料你可有给我带来?”
“那是自然!你看啊……”乐天星说着,提起衣摆就想往李昭身边坐,不料被人拉了一把,向后倒回自己的位置上:“哎呦!”
“别闹。”一只手按在乐天星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两人齐齐抬头,原来是他们先前还在谈论的定国公不知何时到了,他在乐天星身旁落座,对李昭笑着颔首示意。
定国公见了自家父皇尚能获准不拜,李昭当然也不会在乎这个,反正他跟定国公也是亲得很,既然乐天星不能上前,他就干脆主动往后凑了凑,正打算接着先前的话题再说点什么,就听陆和的声音响起:“陛下、娘娘到!”
“嘶……”李昭迅速缩回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噤声。
“哈哈。”他听到背后传来乐天星的嘲笑。
“有什么好笑的!”李昭回头瞪他,却很快感受到了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他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向着主位上望去,正巧对上自家母后的冷凝目光。
“……”李昭默了。
……
主客皆已入座,宫宴正式开席。
时值盛夏,这一日却是有风。殿内歌舞奏乐,倒也不显燥热,反倒颇有几分闲适之感。
各家寿礼依照次序一件件呈上,待到祝词念罢,又是一件件撤下,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太子献暖玉五蝠贺寿雕一尊、西域火浣布十匹、雩泉酿十坛……恭祝娘娘万福金安!”
“咦?”听着这一连串名字,乐天星愣了一下,不由地向前倾了倾身,又忽地停下,见旁边自家老爹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继续自己的动作,伸出手悄悄戳了李昭一下。
“干嘛?”李昭回头来看他。
“上回我来的时候,你不还说要给皇后娘娘亲手做个偃甲庆贺生辰?是这批寿礼中的哪一件?”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李昭就心头郁郁:“没在里头!我都做好了,结果今日被父皇叫去,给我撤下来了。”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阳奉阴违,偷偷将自己亲手制作的偃甲混入御赐的寿礼之中,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皇帝直接命了陆和在外候着,早早将他的小算盘镇压在了殿门之外……不过这么丢脸的事,就不必告诉乐天星了。
“唉。”乐天星闻言有些失望。
“送皇后偃甲可不合适。”旁边的定国公笑着插了一句,“你父皇没拦错你。”
“哼……”李昭心里有点小小的不服气,嘟囔道,“父皇这就是多虑,待我向母后展示了我的偃甲,她肯定会喜欢的……”
话未说完,就听殿外忽地爆发出一阵呼声,李昭话头一停,瞬间被这动静引去心神。
乐天星也在后头忍不住地探头探脑,正想起身,就被自家老爹眼疾手快地摁在原位,只好出声问前面的李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知道呀!”李昭也正往外看呢,他心里好奇得紧,奈何所在的位置并不靠门,就是伸长脖子也瞧不见外面的情况。
一时间,李昭觉得自己心里好似有百只猫儿抓挠似的,委实难耐,当即也没想太多,直接转身求助于定国公:“父皇在外头安排了什么呀?”
定国公回想片刻:“倒是聊起过,右羽林军参将司空容提议,由左右御林军各领一支队伍于场外比赛蹴鞠,作娱众之用。”
“哇……”李昭目露向往,“安都安排了,父皇为何不将宫宴摆在蹴鞠场边,好叫我们也看看热闹呢?”
乐天星连忙摇头:“我才不要下去吃灰!”
李昭反驳:“吃灰也比在这坐着无聊强啊!”
他这一嗓子动静不小,定国公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瞥了一眼主位之上,当即低咳一声:“你们还不快些坐好……”
话音未落,李昭便听见了皇后的声音:“昭儿。”
内里隐含的怒意刺得李昭一个激灵,连忙转身端坐,定国公见状叹气,看样子上头两位应是关注这里好一会儿了。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倒是皇帝微微一笑,打了个圆场:“天星便来与昭儿同坐吧,你们许久未见,也好趁此机会说说话。”
乐天星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起身行礼后,快步到李昭身边坐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李昭垂着头,暂时还不敢说话,只是朝着他偷偷撇嘴摆手。
皇帝发话,此事便算告一段落,皇后将李昭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
先前听闻太子所献之物时,她也曾对太子突如其来的进步有过一瞬惊讶,怎奈凝神细看,依旧只有满目荒唐。
“……”皇后闭了闭眼,收回视线,将升起的怒气强行按下,心里也对那份礼单的来历猜到几分。
就在这时,一声通传打断了她的思绪:“镇国游仙公主到!”
“双双回来了!”李昭心里一阵惊喜,连忙推了乐天星一把,两人一起向殿外看去。
小公主李令双沿着长阶自下而上,首先映入两人视线的便是发上那对金饰,镂空的蝶翼随着她的步子轻轻颤动着,翩然欲飞。下一刻,他们便看见了她身上穿着的公主华服,应是来前专程换过,这般中规中矩,倒让期望着能看到自家道袍小团子的李昭小小地失望了一下。
李令双此时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分明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神色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只见她快步行至主座之前,叩首便拜:“儿臣来迟,拜见父皇、母后,恭祝母后千岁、凤体永安!”
她的到来令先前殿中那有些奇妙的气氛散去不少,皇后受了一礼,看着许久未见的小女儿,轻笑道:“何必行此大礼,还不快快起来?”
皇帝未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扬扬手,一道气劲包裹着李令双,将她轻轻托起:“一路奔波,快去坐下歇息吧。”
“看!”李昭轻呼出声,连摇乐天星的胳膊:“法术!法术!”
“我知道啊。”乐天星撇嘴,其实不论是法术,还是李昭见着法术的这股子新奇劲儿,在他看来都不怎么陌生了。就李昭一脸憧憬的模样,乐天星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要不是小妹妹才刚回来,这人说不定能冲上去跟她商量,让她再跪下行回大礼,好叫皇帝重新扶她一次。
李令双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所在,冲着这便甜甜一笑,而后重新看向主位:“母后请看,这是儿臣专程为母后带的寿礼。”说罢,只见她双目轻合,掐指暗道一诀。
李昭还没听清她念了句什么,就觉得一阵寒风扑面,直接将他冻了一哆嗦。乐天星倒是早有准备,伸手在他面前轻轻一拂,李昭周身寒意顿消,而后他便嗅到一阵香,那味道似茶非茶,似酒非酒,登时令人神清气爽。
“双双现在也变得好厉害啊……”李昭不由地轻声叹道,“修仙真好。”
“唔……”乐天星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没有说话。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三个坛子,坛身无字,一眼也看不出里面究竟为何。殿内其他臣子也都是一副惊叹模样,也不知是为了李令双放在于人前展示的取物之法,还是为了这瞬间弥散满场的醇香。
李令双收了术法,向着主位行了一礼,朗声介绍:“这是碧霞酿,取泰山玉皇顶的山巅雪,桃花峪的三月蜜,藏入云顶之中,封坛十年方可开启,口感清甜,有雪之清,桃之香,酒之醇……师父说,它有养气固元、延年益寿之效,用作寿礼再好不过。”
“仙家之物果然非同一般……”李昭抚掌叹道,又盯着那酒坛看了一阵,然而并不能从几个坛子上看出李令双所说的奇妙之处来,又不禁暗自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够尝上一尝就好了。
对于这份礼物,皇后很是满意,一边命人将碧霞酿撤下,一边微笑着朝李令双招招手:“双儿有心了,难得回来,不若来与本宫同坐。”
“是!”李令双连忙行礼应下。
主位势高,她在皇后身边跪坐下来,一眼就能将下面种种动静看得分明。几名太监正合力将三坛碧霞酿撤下,如今已经快到殿外,而李昭,则像是见着光的向日葵,目光紧盯着那些太监转,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眼馋来。
李令双年纪虽小,终究曾在宫中长到六岁,自幼熏陶,见状心中不禁觉出些不妥来,她暗自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皇后,正巧见她从席间收回视线,将手里一双玉筷放下,眉间隐有愠色,显然是已将李昭的表现看在眼里。
李令双不由地想劝:“母后,太子哥哥他……”
“双儿。”皇后淡淡开口,没有让她把话说出口,“此去泰山,吃穿用度可有短缺?”
见皇后没有当庭发作的意思,李令双悄悄松了口气,答道:“既入了山门,衣食住行,自然与神一道天其他道友一般无二。”
“堂堂镇国游仙公主,身份尊贵,怎可与寻常修道者相提并论。”皇后神色淡淡,状似随口一说,皇帝闻言也看了过来。
李令双答:“纵观古今超凡入圣者,既有玉府仙姝生来仙骨、一心为道,也有庸碌凡人历经红尘、证得逍遥,想来问道修行与出身贵贱之间,应无太多干系才是。”
说到这里,她又认真想了想,补充一句:“眼下双儿回宫是为母后祝寿,一言一行,也当符合公主身份,不会有半分疏漏。”
皇后听罢,终于露出一个笑来,她看了这个乖巧恬静的小女儿片刻,末了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轻叹一声:“昭儿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皇帝看了一眼下座已经开始向乐天星讨教起仙家酒水的李昭,沉默着没有开口。
主位之上一时无言,皇后也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她看向李令双,含笑问道:“那这一年来,双儿学道成果如何?”
“师父说,我初初入门,正是需要打基础的时候,灵诀术法之类都不必急。这一年来,多数时候师父都在教导双儿阅览典籍,修习心斋、踵息之法,作淬炼心境之用。”
皇帝笑道:“虽说当今道术讲求‘清静’,然动者为静之基,想要修心,一味静坐可不行。”
“师父也是这么讲的,所以每日早课还会授我步法,但更高深的内容需得以后功底足了再说,”李令双脸上一红,“双儿自知修为尚浅,故而方才没有提及。”
皇帝闻言,眼中笑意不免更深了些:“曲青戈的法术,哪怕只得皮毛,也能胜过世上多数庸才,双儿这话可是过谦了。”
皇后微笑着听这父女俩聊得有来有回,也适时开口:“一年不见,陛下与双儿倒是愈发投契起来了,要是能将双儿留在宫里,由陛下亲自教导岂不更好?”
听母后这么说,李令双眨眨眼,跟着看向皇帝,到底还是个孩子,正值依赖父母的年纪,若是能够,比起只身在外求学,当然还是留在亲人身边更能和她心意。
看见她这般带着些期盼的神情,皇帝沉默了一瞬,而后还是摇了摇头,道:“双儿修行之路尚在启蒙,正是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动摇的时候,若想他日修行有成,便该远离尘嚣,岂能留在这宫廷纷扰之中。”
皇后点头,并未争辩:“也是,双儿自幼懂事,又拜得仙家名门,这是她的福气。”
说及此处,她顿了一顿,目光在下座的李昭与吴瓒身上一扫而过,又重新落回皇帝身上:“可昭儿终日浑浑噩噩,长此以往,恐于国无益,也不知何时能得遇良师。”
“这种事,最终也得昭儿自己肯下苦功。”皇帝自然明白她是话里有话,他何尝不想好好教导李昭,无奈这孩子玩性太重,每每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左右时间还长,与其强行逼迫,倒不如放他好好玩个几年。
皇后闻言眉梢轻挑,而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到底还是教不严,也不知究竟得压到何种程度才能令他开悟。
李令双察觉到气氛变化,小心翼翼地向父母看去,只见皇帝握着一只酒杯,凝神看着杯中,不知在想些什么,而皇后则目视下方,眉间微蹙。李令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吴瓒,也不由地跟着撇了撇嘴。
李令双当然是认识吴瓒的,自她有记忆以来,这个人就已经时常出现在宫廷之中。他与李昭年纪相仿,行事却截然相反,分明是一个无官无爵的小子,混入一众王公重臣之间,不见半点突兀,甚至还要更加沉稳大气些。
显然,相比起太子哥哥,也是这个人更会讨父皇的欢心,在他的衬托下,她的太子哥哥简直像是个空有名头的“假太子”。
李令双小小地“哼”了一声,不过比太子哥哥厉害又怎样呢?从前她是帮不上什么忙,但如今可不一样,李令双觉得,只要找到机会,她一定有这能力帮太子哥哥撑腰。
“双儿怎么了?”皇后早就察觉到小女儿的神游天外,此时见她瞪着吴瓒,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倒是隐约猜到点什么:“可是觉得有些无趣?”
李令双回过神来,本想摇头,可思及先前所想之事,便又犹豫起来:“唔……说起来,儿臣还在泰山学了剑法,不知母后想不想看?”
“咦?这主意妙啊!”不等皇后开口,李昭那边就已经听到动静应和起来,他看着自家妹妹,眼里满是期待:“寻常歌舞太过无趣,双双,还不赶紧露一手?”
“嗯!”李令双点头,看向帝后二人,见他们都不反对,当即站起身来。
李昭当先鼓掌,席间众人的视线均被他吸引过来。
“不过我缺了个对手,”李令双居高临下,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唇,抬手一点吴瓒,“不如你来。”
二
“寿宴之上,舞刀弄枪未免不妥,不如以筷为剑。”不想吴瓒应战之后,一直不曾开口的皇帝突然如此说道。
“噗。”有人喷笑,在一片安静之中实在突出得很,有离得近的寻声看去,只见发出声音的那边正坐着李昭与定国公父子,这种憋笑当然不是太子殿下的作风,可看那余下的一大一小,方才笑的那个早已收敛了神情,眼下一个垂眸倒酒,一个一脸无辜,均神色如常,见人看过来,反以询问之色回看过去,倒叫人难以分辨刚才的笑声到底是谁发出来的了。
倒也没人起什么追究的心思——当今朝中,谁不知道定国公与皇帝少年相识,私交甚密,其实不论笑出声的是定国公还是他家小公子,在皇帝看来大概都是无碍的。
果然,皇帝也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轻咳一声,转而看向李令双二人,接着嘱咐道:“切记莫要争胜,点到为止即可。”
二人闻言,俱是低头应是。
陆和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见他当真没有阻止的意思,当即拉长了声音宣道:“上桌案——!”
原本站在场中的舞女乐师被匆匆撤去,很快,一张红木长案便被两个太监搬了上来。
这张案并不算大,正是坐在案前,伸出手臂稍稍倾身便能摸到那头的宽度,除去左右各放了一双筷子,再无它物。席间众人均未起身,却不约而同地眼巴巴看着,偷偷观察李令双的有,打量吴瓒的也不少,毕竟这二人,一个是修习正统仙家道法,一个是跟随皇帝左右,得其亲自传授,哪怕是没有怀着别的心思,也难免会对这场特殊的“比试”心生好奇——只是这种场面,一眼看去实在是有些滑稽好笑。
李昭早已伸长了脖子,腰间却突然被人用手肘顶了一下,他转头去看乐天星,只见对方不知何时掏出一块六合石来,笑得一脸狡黠:“昭啊,下注吗?”
“啊?”李昭有点懵。
“赌输赢啊!”乐天星兴奋起来,“在我们百草谷,只要有人比试,我们总这么玩~怎么样?敢不敢拿偃甲材料来赌?”
李昭“嘁”了一声,很是不屑:“还用赌么?当然是双双赢!”
“那你就押你家双双呗,”乐天星应对如流,“我不挑,没事儿。”
“不要。”李昭还是拒绝,“我看你就是在馋我宫里那点稀有材料。”
“反正双双稳赢你怕什么?” 乐天星瞪着眼睛问。
“……”李昭一时语塞,半晌憋出一句,“有道理。”
“对吧?”乐天星嘿嘿一笑,“要不这样,我赌平局,不管他俩谁赢都算我输,够让着你了吧?”
“成交。”
说话间,李令双与吴瓒都已来到场中,乐天星也不闹了,担任起给李昭讲解的职责来:“你看他们手里那筷子,虽说质地上乘,但也只是寻常餐具,力量稍大者便可轻易将其毁坏,若想用于比斗,则必须分神将灵力灌注其中,多一分易损,少一分易折,可难把控了!我看皇帝伯伯不是他们在这里舞刀弄枪,这是两人一起考试呢!”
“哦哦……”李昭听得云里雾里,还没琢磨清楚呢,就见吴瓒以拇指与食指轻轻夹着筷子,一勾一挑,两支不过半尺长的筷子先后在他指端转过一个完满的圆,而后稳稳落在掌心。
筷子碰撞,发出极轻的声响,这个不知是活动还是挑衅的动作使得场中气氛瞬间凝滞起来,李令双一愣,微微眯起双眼,一旁围观的众人均不禁屏息。
“双双加油!”李昭索性也不想了,举起双手呈喇叭状,为李令双摇旗呐喊,见妹妹寻声看过来,他还大咧咧地挥手鼓劲:“你才学了一年,打不过也不怕!”
“我才不会输呢。”李令双小声嘀咕着,收回视线,转向吴瓒大方地行了一个道家拱手礼:“请赐教!”
二人落座,战斗一触即发。只见李令双当先出手,一双筷子出其不意地向着吴瓒喉间要害点去,速度之快,令李昭不由地瞪大双眼,然而待他反应过来想要出声叫好时,对面的吴瓒已经手掌一翻,原本落于掌心的筷子被他直接掷出,却未用于格挡,反倒是直奔李令双面门而去,观其速度,竟比李令双还要快上几分!
“啊!”李昭顿时又被吓出一身冷汗。
李令双也被吴瓒这股狠劲惊了一下,但她并未犹豫,直接收手回防。由于筷子并未脱手,李令双的应对自然也迅捷灵活许多,从收势到回援也不过是在转瞬之间,只听“咔”地一声脆响,李令双的筷子便拦在飞掷而来的那支筷子跟前。无人操纵的筷子一下被卸去力道,虽然没有折断,但还是失了控制向着桌面坠落下去。
场上局势瞬息变幻,李昭反应却永远慢了几拍,一时又是握拳又是惊叹,急得原地团团转,旁边乐天星倒是看得分明:“那吴瓒手里还有支筷子呢!”
李昭得了提醒,可待他看清的时候,吴瓒的追击早已出手,李令双被逼退些许,优势再失,只得以左手掐诀。
诀成,一道法阵瞬间浮现在她面前,其形如盾,流光四溢,陷陷将吴瓒的攻击拦在一尺开外。
“嚯!这招厉害!”乐天星看得兴起,在场不乏有对道术了解之人,见状也是不免赞叹。
局势一时僵持,李昭早已看得放弃思考,听到周围的议论,忙问乐天星道:“赢了吧?双双这是赢了吧?”
“早得很呢!”乐天星摇头,话音未落,周围的赞叹转瞬便化为愕然——也不知吴瓒做了什么,死死钉在法阵上的那支筷子上突然爆出一股猛烈异常的剑气,原本平静运转的法阵竟然如同承受不住一般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大有崩溃之象!
李令双不敢大意,只听她一声轻喝,法阵光芒暴涨了数倍,而后骤然溃散,竟是凭着这股力道将吴瓒强行逼退几分。
李令双等的便是这个机会,不再留力,将周身灵力尽数灌注于筷子之中,本是木制的筷子上寒芒流转,霎时宛若冰封。
吴瓒也意识到这是李令双的最后一搏,只见他目光一凝,一股极其强悍的剑意以他为中心爆裂开来,呈席卷之势,眼看就要向着李令双吞噬而去!
李昭被这变化吓得一抖,张大了嘴,一时叫都没能叫出声来。
“不好!”乐天星神色一变,猛然起身,但是有人比他更快,一道黑影携着破风之势,向着场中二人直刺而来,气息形如利剑,瞬间没入桌案,强大的灵力犹如水波骤然荡开,推得吴瓒和李令双各自向后倒去。
乐天星也被这股力道推得一个踉跄,凝神细看,这才发现深深没入桌面的竟然也是一支筷子!
“……”乐天星先是回头看了定国公一眼,而后便抬头向着主位看去。
“有、有刺客!”离他不远的一个大臣总算回过神来。
乐天星忍不住有些嫌弃地斜了那人一眼:“看清楚再喊?”
“……”主位上皇帝缓缓起身,目光微冷,令原本有些慌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到此为止。”皇帝环视一周之后,神情缓和下来,看向中间桌案旁摔倒的两人,到底还是孩子,出手没个轻重,方才要是让他们施展出来,怕是要两败俱伤。
“……”皇后也跟着站了起来,没有说话。见此情形,在场没人再敢继续坐着,一时全都站了起来。
“咳咳咳咳……”李昭一口气总算喘匀了,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乐天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所幸场上二人并未受伤,小公主此时已经被宫女扶了起来,但看皇后神情,对于同样倒地的吴瓒一时间却是无人敢碰。好在他也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自行站了起来,但因强行调动体内剑气,对他的身体多少还是有些损耗,脸色苍白地小小踉跄了一下。
旁人不知,皇帝却是清楚,吴瓒体内自有一股先天剑气,天生杀伐,精纯之至,凭此天赋,万物在其手中皆可为剑。然剑有双刃,善驭者可用以杀敌,但如今的吴瓒尚未学成,擅自动用无异于将剑教于幼儿之手,难免伤人伤己。
吴瓒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丧气地抿了抿唇,又很快强撑着站直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这一系列动作全都小到难以觉察,皇帝却一一看在眼里,他叹了口气,走下主位,立于他身侧的老太监陆和也赶紧跟上。
皇帝一路来到吴瓒身边,以右手掌心扶住他的后背,吴瓒只觉有一股温和的灵力从他背心浸入四肢百骸,顺着周身血脉运转了一个周天,使他体内原本因为施展剑气而变得滞涩的灵力再度流转起来,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皇帝面向李令双:“此番比试以平局作罢,你们可有异议?”
“没、没有……”李令双乖乖摇头,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眶也红红的,方才打斗时来不及细想,回忆起来却忍不住后怕,如果没有皇帝出手,她和吴瓒恐怕都不能完好地站在这里。
“唉。”看着女儿这副要哭的模样,皇帝放弃了原本想说的几句重话,他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这一场比试费心费神,快些回去歇息吧。”
“……”吴瓒低着头,自然也不会反驳,他能感受到皇帝看向他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不可妄动剑气,要说小公主是无心之失,那他纯属知错犯错。
“罢了,等司空容上来,你跟他早些回去,待调息完毕再来领罚。”皇帝最终还是没当着这么多人再说什么,见吴瓒面色好了几分,他收回手,转身回到主位:“陆和,让人将这里收拾干净。”
始终跟在他身边的老太监连忙应声,开始差遣起周围一众呆愣的宫人来。
小公主李令双已经随着宫女先行离开,原本混乱的一场宫宴也渐渐恢复秩序。李昭在乐天星的搀扶下坐回原处,思及方才所见种种,心里一时有些空落落的。
三
皇后眼波流转,向着位居次席的兄长武灼衣看了过去。
武灼衣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吴瓒身上,皇帝对他的关照有目共睹,对于他的来历,却始终不曾对外透露半分。眼看着吴瓒年岁渐长,太子冥顽不灵,朝臣之中也难免多了几分猜疑。
武灼衣把玩着酒杯,思及此前听闻的种种风声,目光沉沉,不经意抬头,正对上妹妹的视线,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对其微微颔首,举杯向主位之人致意:“驻守边关多年,与娘娘久未谋面,今日一见,娘娘风采仍一如往昔,倒是解了为兄这番挂念。”
“兄长安康,本宫亦甚是欣慰。”皇后微微一笑,同样举杯回敬。
武灼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向皇帝,顺着话题说起了家常:“听闻近几年,陛下常将吴瓒带在身旁,学识武艺,均由陛下亲自指点,如今观其出手,果真气度超凡,若要算来,他应是陛下代太华山收的入室弟子了?”
私下里乐天星也在问:“刚才那吴瓒出招剑气凌厉得很,他到底有什么来历,你知道不?”
“嗯,应该是听说过的……”李昭皱起眉,回想片刻,“但我不记得了。”
“唉!”乐天星失望叹息,不再指望李昭,继续竖起耳朵去听皇帝的回答。
可是皇帝却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目光微冷,看了武灼衣片刻,末了摇头:“朕早已不是太华门人,吴瓒亦无向道之心,何来代为收徒一说?”
武灼衣却像是毫无觉察,仍旧做疑惑状:“近几年来,吴瓒圣眷隆重,想来身份也是贵不可言,”说着,他忽地笑了笑,“陛下不妨赐了姓氏,为他定下名分,皇后母仪天下,定会将他视如己出,朝野之中,也能少些闲话。”
言外之意,便是暗指吴瓒身具皇室血脉了。大臣们听得心头一惊,纷纷低头,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失才好。
想那吴瓒跟在皇帝身旁数年,又得其真传,如此荣宠,哪怕是当朝太子也有所不及,若其真有皇家血脉,未来这朝堂之上,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殿外隐隐传来一阵欢呼,想来是那场蹴鞠赛出了结果,然而此时殿内大多数人早已无心关注。
乐天星也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厉害的消息,小声问李昭:“你舅舅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吴瓒跟你是兄弟,要让他认祖归宗吗?”
“怎么可能?”李昭也懵了,“吴瓒跟我哪里像了?”
乐天星问:“你看你家几个,你跟谁像了?”
李昭一听就怒了:“乐!天!星!”
乐天星认错飞快:“抱歉抱歉,一时嘴快。”
然而李昭不懂,武灼衣话里的意思皇帝岂能不知?他先是淡淡地看了皇后一眼,而后看向武灼衣:“国舅这是喝醉了。”
“诶!吴瓒天资出众,又得陛下教导,往后必成大器。”武灼衣闻言,倒还真表现出几分醉态来,“若非王子王孙,灼衣还真想斗胆,将人讨到军中去呢!”
皇帝闻言轻笑一声,而后却只沉吟,并不答话。太监陆和在旁小心观察,知他面上虽不显情绪,但心里定是不会同意的。
这武国舅分明已将吴瓒视作太子日后继位路上的阻碍,武氏一脉势大,且不说吴瓒并非皇亲,哪怕真是,“认祖归宗”之后也少不得一番磋磨。反之,倘若真让武国舅把人讨去军中,其中凶险则会更加难料。
眼下情况,不论皇帝认或不认,都对吴瓒大大不利。偏偏那武国舅也摆出一副笑盈盈的姿态,全无退让之意,一时间气氛竟也僵持起来。
陆和跟在皇帝身旁数年,也知这是他出面打圆场的时候了,当即脸上堆出个笑来:“早闻国舅爷军中人才济济,如吴瓒这般善使剑者应该不少吧?”
不料武灼衣闻言只是笑着瞥了他一眼:“吴瓒剑术超凡,我见之甚喜,如此人才,又有谁会嫌多呢?”
他虽笑着,目光却是极冷,陆和被他盯得一阵汗毛倒竖:“这……”
他心知若是武灼衣铁了心思不肯退让,以他身份怕是弹压不得,此等重臣开口讨人,皇帝当众拒绝更是落人口实。陆和心头急切,瞪大了眼睛巡视席间,想要帮陛下找出个能解此局之人。这人一要与皇帝亲厚,二要不惧世族……嗯,看来看去,好像也就是定国公最为合适,唉!这要是孤家寡人就更好了……
乐天星被他瞧得背后发凉,这种眼神他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了——在他们百草谷,要是有人偷喝了别人的酒,甩锅他人前就是这副德行!
他连忙扭头去看自家老爹,却见定国公眉梢一挑,安抚地对他笑笑,倒是一副“大不了就此接下”的模样。
种种思绪只是转瞬,陆和深深吸了口气,正待开口,就见右羽林军参将司空容手捧蹴鞠拾阶而上,顿时眼前一亮。
司空容才率领右羽林军队伍在场外取得蹴鞠比赛的胜利,乍一踏入殿内,就见皇帝身边的陆和目光灼灼地盯上了自己,心里不禁一阵莫名。
下一刻,他就听陆和喊道:“实不相瞒!吴瓒乃司空将军亲子,国舅爷若想将人讨去军中,不妨与司空将军细说……”
司空容:“???”他只是上来讨个赏,怎么说也不该赏他这么大个儿子吧?
一边想着,司空容一边不露痕迹地看了看在场诸人的神情,略一梳理,也将这里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上皇帝的视线,二人均是哭笑不得。
得,认就认了吧!
司空容在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向着主位上的皇帝与皇后一行礼,将事揽下了:“微臣惶恐……瓒儿乃是微臣早年游历江湖时所生,只因臣……呃,家门不幸,以致他流落江南,始终未能相认。承蒙陛下青睐,将其带在身侧教养……今次入宫,臣已禀明圣上,打算将其领家中亲自抚养。唉!我也知国舅好意,奈何我父子二人相认未久,倘若此时将瓒儿送去军中,我怕是万万舍不得的,还望国舅体谅。”
“……”听着他这话越编越顺畅,吴瓒不禁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着他。
说罢,也不等武灼衣说些什么,司空容就已经大步走到吴瓒面前,直接将手里的那颗球塞到他怀中:“儿啊,当爹的没什么好给你,只好先将这球送你,你可得捧好了。”
“……”吴瓒抱着球听他说话,一脸古怪。
司空容见状揶揄:“这颗球乃陛下所赐,你可喜欢?”
吴瓒面色变了又变,最终低头应了声:“……喜欢。”
“哈哈,那就好!”司空容征得皇帝同意,直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把揽过他,倒还真瞧不出生分。
司空容一气呵成地表演完全套之后,留给武灼衣的发挥空间已然不多,他笑了一声:“既如此……我倒是不好强求了。”
李昭与乐天星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李昭摇头:“哎呀,他们闹着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乐天星则松了口气,暗暗想着:“要是这司空将军不来,家里可就要多个兄弟了……”
他们这边想得轻松,席间不幸围观了一出“家务事”的大臣们却都低头不语,生怕再受牵连。
“陆和,散宴之后,就将备好的贺礼送去司空将军府上吧。”皇帝忽地吩咐道,他的声音不大,正巧能叫临近之人听见。陆和一愣,连声应下。
从此之后,吴瓒便将远离宫廷,再不会对太子之位产生威胁,皇后与兄长对视一眼,当即也不再纠缠,微微一笑,向司空容遥遥举杯:“司空将军于这寿宴之上迎回亲子,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奈何事出突然,本宫并无准备,只好以三坛碧霞酿相赠,以表庆贺。”
皇帝闻言看了她一眼,吴瓒先前妄动剑气受了些暗伤,而碧霞酿正有养气固元之效,虽说皇后此举乃是借花献佛,却也送得巧妙。
司空容起身行礼:“谢陛下、娘娘赏赐。”
群臣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纷纷敬酒庆贺,席间气氛再度回暖。
“天星,你看我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呀?”看着眼前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李昭不禁有些跃跃欲试,“真想把我的‘百鸟朝凤’也搬进来,那个特别喜庆。”
乐天星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就是我给母后贺寿用的偃甲,这不给拦在外面了嘛?”李昭还想着之前李令双献礼时露的那一手,“要是双双没走就好了。”
“这个好办。”乐天星放下筷子擦擦嘴,“给我说个确切位置,我帮你挪进来。”
李昭想也没想地报上地点,坐在两人后头的定国公觉出不对,刚想阻止,就见乐天星已经施法完毕。
“当——”钟声响彻全场。
“……”定国公默默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想了想又觉不妥,站起身来,在自家儿子脑袋上捶了一记。
“爹!”乐天星猛地抱头,眼泪汪汪地控诉。
他们这边的动静早已没人关注了,麟德殿中央多了一座两三人高的偃甲大钟,乐天星传送之时,已经顺手将它启动,仙音响起,钟上琉璃制的彩凤和乐而歌,更有各色偃甲鸟自钟腹飞出,围绕彩凤身周翩翩起舞,幻妙非常。
“这座钟有些意思啊!”乐天星松开抱着头的手,拽了拽自家老爹的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百鸟朝凤”,很是惊叹:“长坤石作基,无根木为轴,那几只鸟儿的用料是白曜玉吧?能凑齐这么多难得一见的料子,还能令它们彼此契合,运转流畅……真是相当厉害了!”
李昭被他夸得有些飘:“这可是我的心血之作,当然非同凡响!”
他本也有意借此机会到母后面前露脸,说话并没有压着声音,一时间,周围的大臣们纷纷侧目,见是太子所作,脸上原本带着的那种惊艳又瞬间淡了下去,转而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帝后的神色。
“快别说了。”唯有定国公小声提醒,“皇后脸都绿了。”
“为什么?”李昭正是得意的时候,闻言一惊,向着主位看去。
“……身在其位,不思其职,”皇后冷着脸说道,终究还是没有当庭斥责什么,“如此做派,于国何益?”说罢,她起身向皇帝行了一礼,先行离席。
“……”李昭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明白自己究竟又触到了哪片逆鳞。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