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殇飞时·第三章

叁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黎觞羽开始了行动。在为已故圣女举办的追思会上，他假托母亲临终遗言预示，说自己的大巫祝即将出现，因此想要提前出发，离谷寻访。蟒尊当然不相信黎觞羽编的借口，但圣女代表的是诸神的意志，他也不好当众质疑圣女遗言，只好提出，由自己陪伴少主一起动身。

对此，教主黎盛天没有反对。自打独子出生，他便将其交托给自己的老师照管，对儿子出门寻找大巫祝一事，他同样无心多问，反正，蟒尊一定能处理妥当的。

黎觞羽看了看自己父亲，又看了看老师，点头应承下来。

转眼，到了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朔日之夜。月光晦暗，四野寂静，黎觞羽等到了他的机会。

每个月的朔日当天，是女娲封印力量最弱的日子，身为角蛇族长，蟒尊必须在这一天前往禁地、看护凶蛟。往年有圣女在时还好说，如今圣女缺位，蟒尊更是要亲力亲为，惟恐再出什么差池。

眼看天上黑云掩盖了仅剩的一丝月光，黎觞羽果断出手，盗走了老师蟒尊的手令。凭着少主身份和蟒尊手令，他顺利骗开了众多守卫，下土楼、穿花海、越竹林、过山门，一个人逃出了这座他自幼生长的忘忧谷。

凌晨时分，蟒尊从角蛇禁地里出来，方才得到禀报，勃然大怒，立刻发动左右护法及众多教卫动身去追，誓要在教主觉察前，把他落跑的忤逆儿子抓回来。

那之后，黎觞羽连逃带躲了好几日，这时，整座忘忧谷连同周边十几个信众部族都被动员起来，一齐对他们未来的教主来了场围追堵截。黎觞羽从前对自己的头脑和刀法还有些自负，奈何寡不敌众，几日下来被追得连伤带饿，狼狈不堪。

此刻他才发现，南疆虽大，天玄教的势力却更大，在他目力所及的这一片片崇山峻岭之中，别管是平民百姓还是飞禽走兽，都有可能受着天玄教的管辖。而他虽然贵为少主，但若想与教主、蟒尊对抗，整个南方数州都将没有他立足之地。

最后，黎觞羽被左右护法追进一处笼罩着金红色霞光的山谷。那左护法是个木头美人，右护法是个俊俏少年，但两人都是他父亲继位之初就执掌护法之职的老前辈，绝不是他一人就能抵敌的对手。

知道他没处可逃了，右护法上前一步，微笑道：“少主啊少主，你要是看不惯蟒尊，等回了忘忧谷，就请教主给你换一位能说人话的老师……何必非得折腾我们呢，是不是？”

“要我回去……？”黎觞羽吃力地抬起手里的半月双刀，把嘴里的血沫用力咽了下去，“除非我死。”

“子违父命，不敬尊师。”左护法远不如右护法和善好说话，硬邦邦甩下八个字后，就不再客气，一记鞭杖挟风带电，朝他腿上打来。黎觞羽双刀一封，勉强架住，只听得右护法一声惊呼：“不是吧，你真要打残他啊？！怎么说也是少主哎……”说着自己两道蛇形咒术却已经绕到了黎觞羽身后，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一时间，兵刃法术乒乒乓乓碰作一团，震得山谷上空的霞光都散去了一些。以十二岁的孩子而言，黎觞羽已是本领惊人，但毕竟年幼，又饿了几天，渐渐不是左右护法的对手，只能在谷口的奇木怪石间来回闪躲，勉强拖延时间而已。

终于，他在一次退步间，撞上了一棵造型奇异的金叶柳，唬得树上的金乌鸟怪叫着振翅飞走。黎觞羽疼得眼前一片模糊，只知道拼命握紧手中双刀，寻思着左右护法再要攻来，自己干脆横刀自刎……然而等他站稳脚步，却见左右护法二人不仅没有追到，反而远远退开，向虚空中各行了一礼，恭敬道：“后生们无礼，无意打扰前辈清修，只等事情办完立即离去，万望前辈恕罪。”

黎觞羽只觉后背一空，回头发现，自己撞上的金叶柳树已经移形换位，去了别处，接着周身空气一阵翻滚扭曲，整座山谷便改换了形貌，现出了与片刻前完全不同的模样。一座身披金辉绮霞、栽满奇花嘉树的仙人别苑骤然出现。

还没等黎觞羽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误触了哪一道阵法，就见半空中云雾袅袅，山林里响起一阵动听的仙乐，仿佛有一班树精山魈组成的乐手正在卖力演奏。“呀，前辈的排场变得这么大了。”右护法虽在躬身行礼，仍是扑哧一乐，被一旁的左护法狠狠瞪了一眼。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双足赤裸，长发披散，身上罩的素衣随风轻摆，手上挽着比自己还高两头的巨大彤弓，从金红色的烟霞里缓缓现身。黎觞羽忍着疼痛和晕眩，抬头看去，而那人也正好向他垂眼望来。

黎觞羽是在无数规矩礼仪底下长大的孩子，窘迫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张口便学了右护法的叫法：“前……前辈。”其实他也不知在天玄教的地界里，哪里会冒出来一个中原装束的仙人，而且容貌又是这么年轻。

“堂堂天玄教左右护法，怎么还欺负起一个小孩子了？”那个少年开口问道，眼睛却看也不看右护法等人，“既闯到我洞府门前，就不许动刀动枪的，好没规矩。”

左右护法对视一眼，竟真的把手中兵刃暂收了起来。黎觞羽长长呼出一口气，一个支持不住，半跪在地。不管来者是谁，只要不是他爹或蟒尊的朋友，怎么都好说。

“你很饿吗？”少年又问。

黎觞羽又是紧张又是尴尬，只好点了点头。仙人的眼光不错，他与追兵斗了几天，好在他们顾忌他是少主，没下杀手，所以他身上伤势不重，只是饿惨了累晕了而已。

少年仙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却很快收了起来。“你怎么得罪天玄教了？他们要杀你么？”他淡淡地问，语气中毫无寻常南疆人对天玄教那种毕恭毕敬的味道。

“我……”黎觞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转眼一瞧，见左右护法都率人退避开去，向这个少年行礼，一时福至心灵，站起来大声道，“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们，是他们非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他们……他们虽不是要杀我，但非要逼我的话，和杀了我也没有两样！”

少年听了，若有所思：“嗯……恃强凌弱，强人所难，确实不好。”

黎觞羽再不犹豫，上前向少年一拜：“求仙人救命，别让他们绑我回去！晚、晚辈绝不敢忘仙人今日相救之恩！”

那边左右护法和一众教卫异口同声，连道少主不可、少主胡闹，而那长弓少年只在一片喧闹抗议声中，凝眉看了黎觞羽一阵。之后，他转回身去，长弓横陈，居高临下地觑着天玄教众人，轻轻点了点头。

天玄众人面面相觑，唯独右护法气定神闲，上前一步，问那少年：“孩子，你与此间主人牧荑真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出现在仙人洞府之中？”

“啊……？”少年陡然遭问，微微一愣，旋即沉下脸来，“既然知道是本座洞府，若要保命，还不速速退去？”他言语之间，谷口霞光大盛，木石倏忽移变，皆暗合先天八卦阵法，显是摆下了迎敌的架势。

黎觞羽识得这确是正统的仙家阵法，也欢喜对方出手相帮，但听见右护法刚才的问话，暗觉不对，担心此人只是虚张声势，真动起手来会被左右护法所伤。他是盼人相助，但绝不愿累及无辜，如此来回一想，便做了个更加大胆的决定。

只见他向前几步，横身挡在少年与天玄教众人中间，大声宣布：“左右护法听着，你们眼前之人，就是圣女遗言中所指的‘天玄教下一任大巫祝’，我此行正是得了神谕启示，特意来寻访他的！现在人已找到，我要与自己选定的大巫祝入谷详谈，你等不要进来打扰，否则……否则坏了选立大巫祝的要事，回去教中，必有重罚！”

这下，反轮到长弓少年吃了一惊，天玄教众更是摸不着头脑。左护法鞭杖一指，厉声斥道：“少主！择选大巫祝之事何等重要，不得儿戏，且这里是朝弦门牧荑真人云游清修之所，哪容你胡言乱语！还不快点跟我们回去！”

黎觞羽还没想好如何作答，那长弓少年已经袍袖一振，哈哈大笑：“本座因遭遇天劫，避居南疆，一连闭关十多年，天玄教的朋友倒没忘了本座。可惜呀，你们的眼力真不太行——本座此番突破生死大劫，得以脱胎换骨、返老还童，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三百年道行的牧荑真人本人了！”

说罢，少年从左腕上的空间符阵之中，凭空抽出一支金色长箭，搭于彤弓之上，向着头顶天空一箭射出！金箭射入云层，原本晴朗的天空转瞬化为一片阴霾，好像太阳都在金箭的号令下暂时收去了光辉，同时，谷口涌起层层黄沙，将黎觞羽和天玄教众人遮得严严实实，连身前一尺之地都看不清楚。右护法猛地抬头，扬手张开守御结界，以防金色箭雨从天而降。

“果然是……朝弦门的阵法之术，这样号令天地的威势，若没有百年以上的修为……”左护法犹豫着开口，话音刚落，就觉一阵清风卷过，收去了所有黄沙，刚刚笼罩在头顶的霾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又一次落在身上，四下里依旧是一片鸟语花香。少年仙人足尖一点，飘落在黎觞羽身侧，笑吟吟道：“不妙，不妙，这生死关真是磨掉人一层皮，如今这点修为，连原来三成都不到了，叫老朋友们见了笑话。”

“你……你真的是……？”黎觞羽刚才病急乱投医，实则很难真把这个同龄少年与三百年修为的前辈仙人联系起来，要不也不会乱认他是自己的大巫祝了。眼下突然见他露了这一手，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不信？”少年眼珠一转，轻咳一声，“哼，真是个没礼貌的小子。若按辈分，本座与你们天玄教第六代教主平辈论交，是你小子爷爷的爷爷呢。今日能让你得见真容，就算你小子仙缘不浅，还不过来，给本座好好磕几个头。”

眼看少年忽然摆起了大仙的架子，黎觞羽也有点懵，但他随机应变，知道左右护法及一众教卫都在盯着自己，当下再不犹豫，立马口称晚辈，跪下身去，给那少年磕头见礼。

“很好，很好，抬头让本座看看。”少年语气带笑，竟显出十分的慈祥来，“唔……你的相貌，和天仔长得是有些相像……哦，就是你们九代教主黎盛天，当年本座闭关之前，他比你现在也不长几岁。你和他怎么称呼，是他的儿子还是侄儿啊？”

“回前辈，是儿子。”黎觞羽把心一横，低头跪答。之后少年又问了他几句忘忧谷旧事，他也都一一恭敬作答，还如实说了自己此行出门寻找大巫祝的缘由。

“嗯……好，果然如本座所料。”少年十分满意，又对左后护法等人道，“你们可以回去了。实话说吧，这孩子要找的大巫祝么，正在本座洞府之中，乃是我座下最宝贝的一个关门小弟子。三天前，本座便推算到了此事，因此特地出关迎接。现在么，本座要留这孩子到我府上饮茶叙话，也好和我那小弟子见上一面。”说着，他抬起手，在黎觞羽头顶轻轻抚摸，仿佛要赐给他一些福气与长寿似的。

黎觞羽嘴唇紧咬，大气也不敢出，左右护法更是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无奈。

最后，两人还是决定先退出谷外，派人去给蟒尊和教主报信，请他们再做定夺。临行前，右护法问“牧荑真人”，那个命定的未来大巫祝姓甚名谁，他们好回去教中准备迎接。少年仙人面露微笑，信口答道：“我那小弟子啊……？哦，姓狄，名叫狄清洛。”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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