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殇飞时·第十三章

拾叁

“等等小狄……”曲青戈见势不妙，连忙将手中正在把玩的竹叶射出，狄清洛的箭势却已逼近了辰溪面门，曲青戈飞叶射到，勉强将利箭打偏，正好从辰溪脸旁蹭过。然而只听咔嚓一声，玉笛上已被划出了一道明显的裂口。

“啊啊啊我我我……我失手了，对不起对不起……”狄清洛最近进步太快，一箭射出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那边曲青戈也很懊悔：“不怪小狄，都怪我，怪我多嘴……”

黎觞羽揪起一只饱满鲜嫩的大蘑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才满意地放入自己身后的小背篓里。

“咦，毓卿姐姐，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他和毓卿一早就来到林子里采蘑菇，这会儿背篓已是装得近满，里面每一只收获都散发着令他心满意足的鲜香。听黎觞羽如此问，松萝仙子也侧耳细听，接着将手里钓线一收，微微蹙眉道：“那家伙又惹什么事了……”

“曲大哥吗？”黎觞羽闻言微笑，毓卿平日性格行事颇有些像他死去的娘亲，他因而在她面前比在旁人那里自如许多，这时便难得露出一丝促狭，“世上会嫌弃曲大哥的人，也只有毓卿姐姐了吧……”

松萝仙子又好笑又好气，重重叹了一声道：“也不知我上辈子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过，今生才会遇上这么难的一道关隘！当初师尊来接我离家修道时，要是预先说知了此事，我呀，倒宁可在家里足不出户，一辈子当个没甚见识、只知道孝敬爹娘的凡人女子罢了！”

今天他俩采着蘑菇，闲话了半日家常，黎觞羽于是知道，毓卿姐姐原是衡州城里一位县令家的小姐，只因父亲曾为苦于瘴气瘟疫的百姓施药，才引得丹霞派掌门在她出生之时亲自下界，将她接入衡山麻姑境修行。按她自己的话说，她自幼与众多师姐师妹一处念书游玩，日子过得不知多么逍遥快活，虽然模糊知道将来早晚要了结那段命里的姻缘，却也不想真的与那人朝夕相处之后，竟会觉得这般烦恼。而她自打入门修道以来，自恃天分聪慧，从不觉得有什么难关竟会越不过去，能让她为难到生出放弃之念的，“与曲青戈结为夫妻”恐怕是记事以来第一遭。

看到毓卿一边叹息连连，一边飞快地收拾起东西，黎觞羽不由跟着笑了起来，心里却甚是不解。在他看来，同样是天性温柔宽厚，同样是听从师长安排嫁人，毓卿姐姐的运气不知比他娘亲好到哪里去了。若将曲大哥与他那冷漠无情的父亲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一个是南天门上的白玉石，一个是野坟头上的一块砖。假如让曲大哥来当他们天玄教的教主，一定早把那些冥顽不灵的教规通通删个干净，只留下毓卿姐姐做圣女这一条，千年不改、万年不易，至于什么大巫祝小巫祝，蟒尊送来一个，便让他丢去喂一回凶蛟——这事曲大哥定然做得出来——那凶蛟若有异议，曲大哥非拔光它的蛟鳞，拽着它的龙须，将它按进七曜古镜里好好反省反省不可。

——说来也怪，明明是这么荒谬的情景，但黎觞羽只要想到这是曲青戈所为，便觉得真真切切，如在眼前一样，令他光是这么一想，都觉得心情明亮快乐了许多。

所以，当他忙忙背起一篓子蘑菇，跟着毓卿去瞧曲青戈那边遇上什么麻烦的时候，口中还在替那位大哥哥说着好话：“毓卿姐姐，我觉着，曲大哥他其实……”

辰溪从竹枝间轻轻飘落在地，只看着手里裂了一道口子的玉笛出神。

他幼时本是世家公子，数年前因家逢巨变，举族败亡，又不幸与还在襁褓中的幼弟失散。这支白玉笛在家中原有的那些珍玩里虽算不得上佳，却是父亲随身爱物，也是他对过去仅有的一点留念。刚才他险些为箭所伤，倒不在意，这时见到笛子上的裂口，却是心痛难过溢于言表。

曲青戈问明原委，倍加愧悔，狄清洛也是赌咒发誓，一定会替他把笛子修好。辰溪心里虽不好受，小脸上却已勉强露出笑容：“……是我技不如人，曲前辈果真厉害……”

“唉，曲土匪，就知道我一个照管不及，你就又跑去欺负小孩子了。”苏慕白携了一枝新开的桃花，远远沿着溪水走来，来到近前，他蹲下身，将桃花递给辰溪，“刚跟你沅溪师姐去摘的，还新鲜着呢，这里让我借花献佛，你就原谅曲土匪一次吧。”

辰溪越发不好意思，垂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松萝仙子和黎觞羽也一起找了过来。黎觞羽率先将笛子接过，小声和狄清洛商量着应该怎样修补；毓卿见了辰溪捧着花、低着头，要哭不哭的样子，更是怜爱之心大起，一边掏出手绢替他擦脸，一边柔声安慰：“快别理会那个莽夫——姐姐一会要做松蘑鲜鱼锅，你来一起吃一点，等吃了东西，咱们再慢慢数说那家伙的不是。”

转眼到了婚礼前夜。这些天来，碧蘅夫人为了一尽地主与师长之谊，将仪式所需的一应之物准备的十分齐备。如今的潇湘榭到处张灯结彩，装点得犹如人间温柔富贵乡一般，倒让习惯了清净幽居的弟子们惊奇不已。

正在这时，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贵客”降临了潇湘榭——天玄教长巫咒蟒尊率领座下巫祝，登门拜访，要求带走在此间做客的少主黎觞羽。

正在试穿喜服的曲青戈听到消息，如临大敌，正要重新背上自己的剑匣，就听碧蘅夫人传话过来，让他们都稍安勿躁，她要亲自出面接待。

于是，黎觞羽、狄清洛躲进了新娘房中，曲青戈、苏慕白执剑在门外守护，紧张等待蟒尊与碧蘅夫人的会面结果。

那一夜，在冷月幽竹的见证下，两位女娲传人在水榭中谈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来，听在场奉茶的辰溪说，师尊与天玄教长巫咒虽然南北有别，但都是女娲传人，一来二去，竟聊得颇为投契。中夜时分，碧蘅夫人终于又命人传来消息：“蟒尊长老有请狄清洛，往前院水榭中一叙。”

“怎么只叫清洛过去？”黎觞羽立刻跳了起来，一手拖刀，一手死死拽住狄清洛的胳膊，“绝对不行，就传我的话，要去，我俩一起去。”

曲青戈等人也不放心，想要一道过去，却被潇湘榭四位师姐死死劝住，让他们遵从师尊的吩咐安排。不得已，黎、狄两人互相打着气，在舞溪师姐的指引下，来到了水榭之中。

分别将近一年，这是黎觞羽第一次正面见到自己的老师。蟒尊看来与先前毫无二致，一脸与蛇蜥近似的阴骘冷酷，好像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变多。

见到自己出走多时的弟子，蟒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盯着狄清洛上下打量：“听左右护法提过你许多次，哼，原来那个老跟在少主身边的小僮仆，就是你啊。”

“住口蟒尊！清洛他并不是什么僮仆……”

“唔，名字叫清洛，这我已经知道了。”蟒尊不耐烦道，不再理会黎觞羽的愤怒，而是向着碧蘅夫人点头，“夫人所言不差，论及娲皇术法，确是夫人的小弟子资质更佳。那么……他可愿做我们天玄教下一任的大巫祝？”

“蟒尊！”黎觞羽拍案怒斥，正在安静沏茶的辰溪也是惊愕不已，询问似的望向自己的师尊。

碧蘅夫人微微一笑：“能得蟒尊长老青眼，是这孩子的福气，想来我们与天玄教的女娲术法各有传承，若能交流互补，自是最好不过。只是还要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想不到师尊三言两语，几乎已将自己的前程定了下来，辰溪心中不由惶急起来。若在以往，师尊于危难中救他性命、传他术法，他自然对师尊无所不从，但前日与黎觞羽、曲青戈他们溪畔围炉，畅谈半日，不仅听了许多天玄教里的秘闻，还有他们一路游历的见闻趣事，竟让他悄悄生出了几分从前没有过的向往。曾经，除了找寻弟弟以外，他便只专注修行、一心求道，其余世间琐事，皆是无可无不可，但听曲前辈纵论中原仙家短长，听松萝姐姐说起天下美食优劣，听苏前辈讲到南北美人异同……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还大得很，也有趣得很，或许不该因为家破人亡时的那一场噩梦，就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然而此刻，迎着蟒尊和师尊统共四道殷切的目光，辰溪实在没法开口拒绝。正为难时，忽听得哗啦啦一阵野鹤振翅之声，有一个人挟风带云，不顾潇湘榭众弟子拦阻，闯进了水榭当中，大声道：“这个辰溪，已经与我订下了‘参商锁’契约，还请蟒尊长老休要横刀夺爱！”

正是曲青戈。

众人哗然，蟒尊却只冷笑一声：“云何真人的俗家弟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扰我教务，胆子还真不小。你说，碧蘅夫人的小弟子与你有约，此话如何证明？”

辰溪心头也突突直跳，却见曲青戈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辰溪那支损坏待修的玉笛：“他已答允了我，不能再答允别人，这支笛子就是信物。”

碧蘅夫人一见此景，心里已明白了三分，扭头望向爱徒：“辰溪，是这样吗？”

“是……是有这么回事。”辰溪松了一口气，小声道，“事出突然，还未及禀告师尊……”

“一言既出，后必有果，这也是你自己的缘法。”碧蘅夫人摇了摇头，“蟒尊长老，既是如此，只怕我也勉强不来了。”

“哈哈，不愧是曲大哥！”眼看蟒尊吃瘪，狄清洛兴高采烈，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拍着黎觞羽的肩膀，就大声叫起好来。

蟒尊闻言，用一种极慢极慢的姿态，将脖子扭过三分，斜睨着正在欢呼的少年，又向碧蘅夫人问道：“若以夫人的眼光，此等顽劣小儿做得了天玄教的大巫祝么？”

碧蘅夫人放下手中的香茗：“他很好，只是未必适合，而且，可能也不会愿意。”

“好，有夫人这句话就好。”蟒尊长笑了两声，随即起身，“既然只剩了这一个选择，我自然会让他愿意的。那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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