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太子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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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05更新
最新编辑:Leo_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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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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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子御印,皇家信物!为那区区一块烂木头,便能随手转赠出去?当真荒唐!”
前来传旨的老太监陆和立于门外,微弓着身子,暗自估摸着开口通报的时机,额上有些见汗。皇后的怒斥声穿过半掩的殿门一句句透出来,声音不大,却极具压迫力,震得殿外一片寂静。
“……”一时间,不止陆和,在场所有宫人均是眼观鼻口观心,全然一副早已超然物外的模样。
“也不是烂木头……”内里太子小声辩解的声音很快传来,“那是极西之地生的‘仙椿’,每百年才能长成一寸,向来有‘寸为木中宝,尺为木中仙’的说法,若是长成,可就是木头里的老祖宗了,那西域商人家中所藏可是足有三尺!反观这太子印,虽说用料讲究,但到底年份太短,跟人家比起来连个孙子辈都排不上,除了盖戳别无用处,真要算来,还是儿臣占了便宜。”
太子越说越兴起,听着的陆和却是忍不住搂起袖摆,小心沾去额上的细汗,心中暗道要遭。
说来陆和也算宫中老人,这么多年来,早就见惯了这些“家务事”。当今帝后膝下育有一双儿女,小公主李令双伶俐懂事,于一年前远赴泰山学道,之后与皇后罕有相见,偶尔回宫,母女相处也算温情多于严厉;反观皇后嫡子李昭,生性顽劣,不思进取,比起课业,他更偏好坊间那些神鬼故事与奇技淫巧,偏生皇后眼里最容不得他这般玩物丧志的模样,随着太子年岁渐长,触怒皇后,招得一顿教训早已是家常便饭。
如眼下这般皇后训斥太子的情状,陆和早已不是头回撞上,他索性一如既往地将眼一闭,候在门口,静待风波平息。
果不其然,皇后听完太子这番话,简直要被气笑了:“好一句别无用处!你可知此印在手,纵使那东西如何珍贵,你想拿来,也不过一道御令的功夫,何须跟个贩子交换!”
“这……”太子嗫嚅着,说出来的话却分明是在火上浇油,“仙椿乃世间灵物,若令它感知到自己是被一道指令抢回来的,兴许会影响效用呢?”
“……”
“咔——!”片刻的安静之后,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彻大殿,几枚残片迸溅极远,砸在殿门之上,复又摔落在地,躺在陆和脚边,无声地诉说着里头皇后娘娘究竟使了多大力道。
“今日之印玺,他日之江山!李昭,你这位子若是不想坐,自然有大把的人觊觎!”
“……”太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殿外候着的陆和没能听清,但以他的了解,大体无非是“谁爱坐谁坐”之类的话语。
太子的这点小心思,陆和猜得出,皇后又怎会不知?眼看事态又要向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陆和连忙清了清嗓子,扬声宣道:“陛下传太子往御花园觐见——”
殿内静了下来,如此过了半晌,就在陆和踟蹰着是否还需再传时,皇后平静道:“罢了,今日宫宴,本宫便不多留你。”
“谢母后!”这回太子终于没再畏缩着说话了,少年声音清亮,带着些藏不住的窃喜,就好像若非皇后在场,他立马就能蹭出殿外似的,这般毫不掩饰,让陆和刚放下的心又再度悬了起来。
偏偏内里那位太子殿下毫无所觉,还笑嘻嘻地问皇后道:“母后啊,那您看儿臣的仙椿是否可以还给儿臣了?”
“呵。”皇后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太子印与那木头即日起便留在本宫这儿,待你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找本宫讨回去。”
“是……”太子应着,但任谁也知道,他到底还是没把这当回事的。
不多时,陆和便听见脚步声向着殿外来了,他小心地抬眼一看,殿门开启,当先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却并非方才那位受训的太子。
陆和心中一惊,连忙低头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身形高挑,看人时往往微垂着眼,目光冷然地睥视着,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这种感觉陆和在行礼时感受得尤其明显,仿佛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并非视线,而是一柄尖刀,满带着凌厉,锐可刮骨。
“……”陆和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心想近几年这位皇后娘娘的威仪真是愈发压人了。
好在皇后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并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虽为女子,皇后向来没有一丝扭捏做派,反倒干脆飒爽得很,她随意地一摆手,免了陆和的大礼,带着宫人径自离去,待到陆和再次抬头时,便只见着那随走动而翩飞腾起的衣摆。
“陆和,这回可多亏你救我啊!”一个声音笑道,陆和闻声回头,不料那人光说还不够,一个巴掌拍在陆和背上,惹得这老太监踉跄着就要往门槛上栽倒。
那人见状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啧,怎地脚下这么不稳?又是被我母后吓的?”
“哎呦,殿下!使不得使不得……”陆和好容易才抓着门框站稳,一扭头看见身边那位的模样,心里不由地又是一阵苦笑。
只见李昭虽说一身装扮行头中规中矩,乍一瞧确实是个正经太子样,奈何细看之下,却也不难发现诸多异处。当先便是他的腰饰,皮带双佩均在,问题只出在当中那枚带钩。观其色泽,应是上等乌木所刻,通体被剖得极薄,犹如蝉翼,几可透光,片片相叠作莲花状,其下不知用了何种手法,木条连作花枝缠绕,环环嵌合,虽说工艺精巧,但配上太子服饰,便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察觉到陆和打量的目光,李昭十分高兴,他抬起双臂好叫陆和看个清楚,而后问道:“来看看我昨夜刚做好的偃甲带钩,如何?可否与神工科那些大人们比上一比?”
“唔……”陆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转而看向太子周身的其他配饰,该有的一件不少,但多出的……零零总总,竟难以一眼数完。
算来李昭如今虚岁十六,照理说也该是个学着当家懂事的年纪,奈何观之言行,别说“当家”,距离“懂事”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哪怕是陆和见了,都忍不住在心里摇头叹气,这这这……也真怪不得皇后气恼。
“陆和,我这问你话呢?”李昭催促道。
“这个……”陆和想了想,还是出言劝道,“老奴斗胆,带钩虽妙,但殿下本不该耽溺于此啊……”
话未说完,李昭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一个个都这样,没意思。”说罢,他也不等陆和,当先一步向着御花园去了。
陆和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地走出一段,才又听李昭问道:“母后诞辰,今夜宫中便要设宴,都这时候了,怎地还不见双双回来?”
“回殿下的话,宫中已接到公主殿下传讯,今夜便能赶回。”
“唉,这都一年多了,也不知双双长高了没,走时才那么点大……”李昭说着,忽地抬眼看了看天,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泰山那地方,应该挺养人的吧。”
“嗯?您说什么?”陆和一个没听清,连忙追问道。
李昭:“我说,今夜宫中应该挺热闹的。”
“那是必然,老奴奉诏来时,右羽林军那位司空参将已往御花园觐见,听闻今夜定国公府也将出席。”
“哦?定国公府?”李昭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快跟我说说,这回乐家又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来?上回他们那株西域奇木可是稀奇得很,可惜父皇不肯给我,倒叫天工坊给讨了去。”
陆和笑道:“详细簿册还在礼部,殿下若是好奇,不妨晚些时候再找他们问问。”
“嗯,也成吧。”李昭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其实今夜我还真不怕别人送什么新奇玩意儿,为了这回母后寿宴,我提前半年就着手备了贺礼,直至前日才刚刚完工,哈哈,保管能叫母后眼前一亮!”
“殿下!”陆和一惊,“皇后娘娘一向不喜这些物什,殿下您又何必……”
“陆和你这叫什么话?”李昭不认同地摇头,“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亲手所制更能表达子女心意的寿礼?”
“可是……”
李昭已经没了再听下去的心情,眼见着脾气就上来了:“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觉得我做的东西不能入眼?哼,同样是巧工之物,定国公府送得,神工科送得,独独我送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陆和被他说得一噎:“这……您跟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行了行了,”李昭皱眉,“我自己做的东西我能不知道?尽管放心好了,这回的寿礼绝不止我自己做着高兴,肯定也能配得上母后的身份,把母后给哄乐了。”
太子殿下话说至此,陆和也知再劝无用,当即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二
一路行至御花园中,隔着老远,李昭便已瞧见宣和帝李焱执剑而立的身影。
随行的侍从均站得极远,唯余两人,其中之一立于皇帝身后,观其形貌,正是先前陆和跟他提及的司空容,而另外一名手执木剑的黑衣少年,则在皇帝面前一招一式认真比划着,皇帝不时出言指点,气氛倒是一派和谐。
上前行礼之后,李昭被陆和暂时领到一旁候着,只看了一阵便觉无趣,压低声音问陆和道:“今天这时候,吴瓒居然还专门被父皇抓来盯着练剑,这么惨的吗?”
“哎哟我的殿下!”陆和被他这问题吓了一跳,若非惦记着他的太子身份,简直恨不能上去捂他的嘴:“话可不是您这么说的!”
李昭也被这突然蹦起来的老太监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正准备再跟他好好说道两句,便见着那边皇帝察觉动静,向着这边投来一瞥。李昭连忙收声,正襟站好,权当无事发生。皇帝对此只是一笑,重将视线放在面前的吴瓒身上。
李昭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被拎过去陪着吴瓒扎马步。
他又背着手在旁看了一阵,忽地感觉眼前这场景隐隐有些熟悉,仔细回想起来,倒与五年前吴瓒刚进宫那会儿十分相似。
……
遥想那日,李昭刚挨了母后一通训斥,紧接着便被父皇一道传召“救”到御花园,一眼便看见了右羽林军参将司空容和跟在他身边那名静默不语的少年。只见皇帝将手搭在他的腕脉之上,神情凝重,像是在探查什么。
“陛下,可是吴瓒体质有异?”司空容出声问道。
“……倒不如说是命格有异。”皇帝缓缓开口,“主脉之下另藏隐脉,未曾习剑,吐纳之间却带先天剑气。虽说眼下无碍,但若不设法遏制,任其盘踞体内,假以时日,剑气凝而不散,化气为煞,难免动摇心智。届时,这世上恐要多一嗜杀残暴之徒。”
司空容神色一凛,李昭也就听懂一句“嗜杀残暴”,他跟着瞧那吴瓒,分明是与他一般大的年纪,模样也绝对是称得上清隽,尤其一双眼睛,眼睫密而长,乍一看像是笼着层雾,眼尾带着些微的上扬,颇有些肆意的味道。
但他的眼神不对,那双眼静得犹如死水,无波无澜,没有半分活人气,看得李昭不禁心底生寒。
“嘶——”想到方才父皇所言,李昭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无数话本里“借尸还魂”、“厉鬼索命”的段子涌上心头。
“如此……可有化解之法?”李昭听到司空容如此问道。
“若是自幼拜入名门,修习正统仙家道法,或可保他神智清明,如今入门,却是有些晚了。”
听闻此言,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吴瓒终于动了一下,随即,一只手轻轻扣在了他的肩上。吴瓒抬起头,正巧对上皇帝的视线:“太华心法中正平和,可助你疏导体内剑气,朕可送你前往修行——须知入门再晚,也比放任自流的好。”
李昭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吴瓒,原本心里的那一点畏惧早已被他抛之脑后。长这么大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离修仙之事如此接近,偏生吴瓒那个不知好歹的竟然还在犹豫。
你倒是答应啊!有什么好想的!李昭在心里呐喊,恨不能冲上去替吴瓒同意。
“我……”许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吴瓒声音嘶哑,他缓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此去何时能回?”
“终此一生,再难回返。”
吴瓒再次沉默下来,就在李昭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上两句的时候,却见他轻轻一摇头,神色坚定:“我不去。”
“你……!”李昭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半晌没喘上来。
……
剩下的事情,李昭自觉气得意识模糊,如今已记不太清,反正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
自那以后,吴瓒几乎是在宫里常住下来,跟随皇帝修习太华心法之余,便是与李昭一同学习。
李昭对此向来不感兴趣,起初见吴瓒跟他一样累成傻子,还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却不料吴瓒压根与他不是同路人,但凡圣命,无不遵从,各种功课进度,转眼便将李昭远远抛下。李昭自然息了要把吴瓒拉为同盟的心思,此后二人各自“我行我素”,若非必要,再无碰面之机。
皇帝显然也是摸清了李昭的性子,近几年来虽说还会盯着李昭学习一些必要的骑射课程,但更多譬如剑法之类的修习内容却是被免去了——或者说,在李昭看来,倒更像是被吴瓒给分摊过去了。为此,他还趁着某夜月黑风高,自己关上门在寝宫里偷偷庆贺了一番。
故而哪怕吴瓒时时跟随皇帝左右,哪怕李昭总听旁人提起他如何得传剑术,如何受到器重,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有些嫌弃那些刻意暗指的碎嘴子太招人烦。
有吴瓒负责乖乖听话,他李昭就能负责吃喝玩乐,又有什么不好?
“啪啪啪……”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掌声,李昭猛地回神,这才发觉吴瓒一套剑法已经舞完,还剑入鞘,向着皇帝行了一礼。
“不错,招式连绵,气劲凛冽,倒有些自成一派的意思了。”鼓掌之人正是皇帝,吴瓒闻言,始终绷直的唇角却在这时不由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周身锋锐的棱角也似在这一刻尽数收敛起来。李昭盯着他看了片刻,觉得这人跟最初那会儿比起来还是变了不少的。
皇帝拍拍他的肩,转而看向李昭,朝他招招手:“昭儿。”
李昭扬起笑容,活动了一下站得有些酸麻的腿,几步小跑上前,展开双臂就在皇帝跟前转了个圈:“父皇您看!这是儿臣新做成的偃甲带钩~”
“噗。”司空容在旁轻笑一声,李昭立马转头看他,却见那人后退一步,直接将面无表情的吴瓒推到了自己跟前,一口飞锅甩得出奇顺手,且,毫不掩饰。
李昭:“……”
吴瓒:“…………”
看着冷不丁怼到自己跟前的这张脸,李昭直接将头转了回来,皇帝笑了一声,对司空容道:“宫宴正午开席,在此之前,你们不妨先去休息。”
司空容闻言笑笑,应了一声,却是拉着吴瓒嘱咐两句,让他独自离开。皇帝见状未说什么,对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司空容的安排。之后,他再次看向李昭:“朕听你宫里的人说,近段日子你一直在为你母后准备寿礼?”
听他问起这个,李昭顿时来了兴致,连连点头:“那是儿臣迄今为止做得最好的偃甲!从设计到用料均是最最好的,肯定能合母后心意!”
皇帝听罢,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神色来:“可还备了别的?”
李昭被他问得一呆:“我那偃甲已经很好了啊。”
“被训了这么多次,怎地还是不往心里去。”皇帝叹了口气,看向李昭身后跟上来的陆和:“将朕先前吩咐你们备好的那批贺礼送到太子那儿去。”
“嗯?”李昭看着陆和领命离开,又有些茫然地看向皇帝。
见他这般,皇帝只得嘱咐道:“回去之后,仔细看看贺礼簿册,宫宴之上便将它们呈给你母后,如此才是真能合她心意,明白了么?”
李昭当然不明白,甚至还有些不情不愿:“那儿臣费心筹备的寿礼怎么办……”
“你若执意要送,不妨待到宫宴之后。”
“那岂不是不能叫大家都看到了?”李昭低声嘟囔。
“在你的位置上,那件寿礼别叫人看到才是最好。”皇帝说罢,也没给李昭再反驳的机会,拍拍他的后背,“时候不早,快些回去准备吧。”
“嗯……”李昭不太想应,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身后司空容的声音隐隐传来,飘进李昭耳里:“陛下,近几年瓒儿频频入宫面圣,朝中已隐有非议,而今他年岁渐长,再这般行事,难免于礼法不合……”
“……茗剑楼遭遇之事,绝非寻常江湖仇杀,你也知茗剑楼主生前曾言,于某处见过一柄至邪之剑。世人皆知,帝首剑以‘天下至正’著称,铸此邪剑者所谋为何?实叫人不得不防……”
“……瓒儿身为茗剑楼遗孤,朕留他在身边,既是为了保他性命,也是希望能借此机会,彻查茗剑楼与邪剑之事……”
“……”
那些零碎言语宛若耳畔之风,李昭无心去听,随着转过一个拐角之后,便彻底消散不见了。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