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殇飞时·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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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05更新
最新编辑:Leo_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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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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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十九年前。天玄教忘忧谷。
这一天的忘忧谷没能“忘忧”,因为圣女死了,整片山谷都要被信众的眼泪淹没。从总坛土楼到角蛇禁地,从花海深处到神明座前,到处都是为圣女大人举哀送行的号泣之声。
天玄教第九代圣女风晦如,一生尽职尽责,尽善尽美,虽说这“圣女”二字只是先祖们传下来的一个名号,是为历代教主诞育子嗣的结发妻子,但在晦如大人这里,这个“圣”字倒好像是从她身上生根发芽出来一样,是给她盖棺论定时最好的碑文。
今天是天玄上下给她出殡的日子。圣女久病多年,大家心里都有预备,可真到了要送走她时,还是万般惨然。最痛心的,要数圣女年方十二的独生子。他小小的身板披着重孝,比往日里更显出少年持重的样子,似乎咬着牙要将那一道道繁琐庄重的仪式执行得完美无缺,却好几次流泪哽咽,令主持丧仪的巫祝都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按照规矩,为圣女主持丧仪的本来该是大巫祝,天玄教众巫祝之首,地位仅次于教主的人。但因为教主与圣女的独子黎觞羽坚决反对,故而大巫祝风宝华今日也就乐得清闲,同过去许多年一样,只和教主黎盛天站在一起,接受万千教众的致哀。
黎觞羽跪在母亲灵前,用眼角瞥了那位大巫祝一眼,以及他身旁的男人——自己的父亲黎盛天。风宝华人如其名,姿仪华美,举止贵重,本是中原人士,据说还是哪个王朝没落的王孙公子,却因为教主黎盛天的缘故,来到这南方湿热之地做了大巫祝。他写得一手好书法,为圣女题写的碑文就连黎觞羽也挑不出毛病,正如他今天在葬礼上表现出来的哀伤,既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又透着股世人难及的潇洒态度。和这位无可挑剔的大巫祝相比,教主黎盛天却显得真实多了,从圣女临终直到葬礼之上,他脸上始终是同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气,就好像棺中躺着的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一件名贵却冰冷的礼器。
对这一幕,黎觞羽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可突然间,一声摧人肝肠的龙吼远远传来,盖过了送葬队伍里大片大片的低泣。
“禁地……是禁地那边!”
“凶蛟大人、凶蛟大人醒了!”
众人惊恐,人群骚动。凶蛟是生活在禁地里的神兽,奉女娲大神之命,看守天玄镇教之宝-七曜古镜;但它也是不折不扣的凶兽,除了女娲和历代圣女,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活着走进这位祖宗周身百尺之内。幸好,凶蛟长年沉眠,只在每年进食之期才会苏醒几日,那时便由圣女亲自喂食,诵经安抚。
禁地传来的龙吼一声接着一身,大地也在隆隆震动,显是这位破坏之神的怒气越来越盛。可眼下离进食之期尚远,凶蛟意外苏醒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圣女风晦如的早逝。圣女今年才三十出头,以她灵力之强,寿元本远不止此,教众私下里都觉痛惜,那与她相伴多年的凶蛟发起性子来,也是自然。
理解归理解,但众人更害怕凶蛟:“怎么办、怎么办,新任圣女尚未选立,眼下……无人可去安抚凶蛟,这……这位祖宗脾气上来,谷里这么多人,可都活不了了!”
众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教主黎盛天。而他没让大家多等:“所有巫祝、长老,跟我去禁地!”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化作一道红光飞出,大巫祝风宝华化身金光不离左右,其余正在参加葬礼的大小巫咒,自长巫咒蟒尊以下,俱都随行,没过一时,墓前已走得干干净净,半个人影也不见了。只有圣女的棺木孤零零地躺在墓穴之中,连土也未及盖上。那些远远赶来为她送葬的信徒们,此时不是被龙吼吓得脚软,跪在原地磕头如捣蒜,就是惊呼走避,只求能在凶蛟血洗忘忧谷前,逃得更远一些。
现在,那毕生受尽爱戴的风晦如身边,只有她十二岁的儿子一人了。
在教主黎盛天看来,禁地和凶蛟显然比妻儿琐事危险紧急得多。他与众长老一番施为,凶蛟仍是狂性不减,摆明是不接受圣女以外的人靠近。为免事态扩大,黎盛天提起了一个古老的习俗——每任教主退位,都会以自身喂饲凶蛟,这个方法能够确保凶蛟在饱足之后,重新归于沉眠。
“蟒尊、大巫祝,”黎盛天如此称呼着自己的恩师与挚友,向两人各行了一个女娲古礼,“别迟疑了,就让我即刻退位,由你们做见证,传位给黎觞羽。然后,把我喂给凶蛟大人,平息它的怒气。”
自从八百年前创教伊始,每一代天玄教主,都有这样一日。天玄教主地位之尊,如同半神,可当他们退位卸任之后,却要作为祭品,被献给禁地里的凶蛟,以慰劳凶蛟大人千百年来看守古镜、威慑外敌的辛苦。在祭献凶蛟所用的各种血食之中,教主黎氏一脉的血肉效用最佳,每次享用完一位退位的老教主,凶蛟总能安睡个十年八载,运气好时,令全谷上下安享二三十年的太平也是有的。
蟒尊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同他的爱徒一般喜怒不形于色。黎盛天又深深地看了风宝华一眼,那位贵公子也垂下了眼睛。于是黎盛天下令,派人把儿子黎觞羽从圣女灵前拖过来,当场传位。
不一时,少主黎觞羽带到,八个巫祝连拖带请,他犹在地上挣扎反抗,气愤哭号:“我不当……我不当你们的教主!我要我妈,我妈还躺在那里,她就在那里……你们看看她啊!她才走几天,你们、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来送她的,你们……只关心这破凶蛟,和你们的天玄教!”
“黎觞羽!你还要任性胡闹到几时!”教主父亲喝道,“你今年几岁?凶蛟要是动了真火,整个忘忧谷都会被杀成血海,包括你我,包括各地赶来给圣女送行的上万信众,所有人都会死!孰轻孰重,你是看不懂吗?”
“我看懂了,你们都活得很好,死了的只有我妈!”黎觞羽自懂事以来积压的所有怒火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冲到这个他耻于呼之为父的男子面前,一手指向不远处暴躁咆哮的凶蛟,大吼,“连一头畜牲都知道为我妈难过,但在你眼里,却从来都没有过我妈!”
天玄教主袍袖一拂,身形未动,他儿子已被他打得向后翻身腾起,直直摔落在地。黎盛天脸上不见怒容,只是不再浪费时间跟儿子谈心,转脸对蟒尊和大巫祝说:“两位看到了,小儿太不成器,现在传位给他怕是不行。”蟒尊仍是微一点头,表示同意徒儿的判断。
风宝华沉思道:“既然……不能献祭你自己,那么有没有别的黎氏血脉可以代替?听说历史上,也有教主是用自己的兄弟献祭……”
黎盛天想了想,摇头:“不如,你砍下我的左手,先喂它一只手试试?”
那张好看的脸顿时煞白,竟比方才听说教主准备殉身之时更惊痛一些。黎盛天走近两步,卷起衣袖,将自己一条臂膀递到挚友眼前:“如果圣女尚在,本该由她在我退位之时主持献祭,但现在圣女已死,就该由你代行她的职责!”两人又一对视,互相都明白对方的心思,教主与大巫祝一体同心,如果刚才黎盛天传位献祭,风宝华定然相随九泉,相比之下,反而不如现在叫自己断他一臂来得艰难。
但风宝华确实不愧是黎盛天亲自挑中的大巫祝,短暂犹豫之后,便探身抽出黎盛天腰间的佩刀,催动灵力,寒光一闪,顷刻间,便将挚友的整条左臂砍了下来。
黎觞羽本来摔跌在地,这时勉强抬起头,就见父亲的一条手臂正正落在眼前,血花四溅,不禁又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大巫祝此时已是容色如常,上前轻轻将黎盛天的左臂拾起,在自己掌心一握,回身便祭起法术,将它托送到那凶蛟高高扬起的血口之前……
凶蛟用浊黄色的竖瞳盯着眼前诱人的美食,又不满地低啸盘游一阵,终于还是张开大口,吞下了这条代表古老黎氏血脉的手臂。
这边,大巫祝已给教主止了血,连创口都快要愈合,黎盛天无畏地抬起头,注视着凶蛟恐怖的巨眼,平静地说:“耐心等等吧。再过几年,等我儿年满十六岁,就把整个的我都喂给你吃。”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说给身前的风宝华一个人听。但那凶蛟真的吐出一股腥气,回去沉睡了。
那天后来,圣女的葬礼重又继续,但信众们受了惊吓,没有了哀戚的心思,只好按章程草草结束。仪式一毕,黎盛天就与他的大巫祝一起离去,没再多看独子黎觞羽一眼,只嘱咐蟒尊长老,日后要更仔细督促黎觞羽勤学法术,不可令他再有懈怠。
黎觞羽像个木偶人似的,被蟒尊牵了回去。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天地间一粒最多余的浮尘。其实,他们母子在他父亲那里,不一直是如此么?从小到大,他就不怎么见得到父亲,每月来看他一次,也不过是教规要求的例行公事。直到今天,直到母亲终于去了幽都地府的这一刻,她的墓碑和他的愤怒,对黎盛天来说都毫无意义。
但是蟒尊,那个把他父亲教成了这个模样的老者,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什么?
“……你不可怨恨教主,他毕竟是你父亲。”
“……我教过你的,你爹他是天玄教主,在南疆各部地位尊崇,圣女则是诸神在人间的仆人和信使……作为教主,你爹从来没有对圣女不敬,因为圣女就是为了教主而存在的,他们的结合是天玄教传承近千年的基石……”
“你的父母都是我的学生,是最好的教主和圣女……他们都已经完成了对教众、对神明的职责……”
神明。
黎觞羽打了个激灵,女娲、神农、后土,天玄教敬拜的三位主神——有谁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三个呢?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