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殇飞时·第二章

贰

翌日的法术课上，黎觞羽仍然在为母亲神伤。蟒尊见了直摇头，把手杖重重敲了好几下：“不要太软弱了，黎觞羽，将来，你会成为天玄教主……”

“被你们强塞给我的圣女，推去喂凶蛟吗？”

蟒尊没理会他梦游似的还口：“……虽然，要和教中推举的圣女结合，但，你可以选立自己的大巫祝。”

“更下贱了。”

蟒尊肩上的蜥龙发出了警告的嘶嘶声，但老人却难得没有计较，而是把这堂课的内容改成了教中选立大巫祝的方法和规则，向黎觞羽一一解说。与代表着神意的“圣女”不同，“大巫祝”一职最初设立时，是由南疆各部族推选而出，以便辅佐外来的黎氏一族，因此也象征着天玄教在当地人心中的民望。在那个时代，能成为大巫祝的多是某个大部族的族长女眷，直到两百年前，第七代教主黎祈改订教规，坚持选立自己的心腹，才使天玄教有了第一位男性的大巫祝。自那之后，“大巫祝”就成为教主亲自择选的要职，通常都是教主最信任的得力帮手，人选也不再局限于南疆各部之内。

讲解完“大巫祝”的作用和来由之后，蟒尊特意强调，等他年满十六岁，就可以离开忘忧谷，寻访自己的大巫祝，到时他想去中原、想去塞北，都可以由得他去，反正教中有他爹坐镇，他想多快活几年，出去长点见识，也没什么不成……

大巫祝、中原——

黎觞羽想起，照料自己长大的乳娘曾说起过，十二年前，晦如小姐还怀着他时，大巫祝不知什么缘故，非要逃回他在中原的家乡。那时，父亲便不顾即将临盆的母亲，远走中原去寻找，还兴师动众，搅得中原各派差点以为天玄教要北上作乱。不巧那年，中原恰遇多事之秋，帝首剑鸣、秦陵生变，晦如小姐忧心教主和大家的安危，每天跪在悬空祭坛上祝祷，总算把教主和出走的大巫祝盼了回来……

黎觞羽心中一痛，手中的木法杖断成了两截。

今天一大早，他被老师蟒尊拖着，去给父亲请安，本意是让他为自己葬礼上的悖逆举动道歉，却发现大巫祝风宝华已经早他一步到了，正在教主屋内议事。他站在门外等候，听见两人商议着圣女故去后的教务安排，神殿管理、祭典主持、凶蛟看顾、信众安抚……一桩桩一件件，这些原本由他母亲风晦如全权处理的事，风宝华都已安排妥帖，也一一向教主禀报明白。尽管刚失去了一条臂膀，黎盛天却兴致不减，不仅全程听完，还耐心地与风宝华询问细节，那位贵公子的口才也好，把这些琐细的教务讲得清楚又生动，有时候，两人还会停下来说笑两句，连站在门外的黎觞羽都能感觉到一派祥和的空气。

这就是所谓的心腹帮手吗？黎觞羽咬紧牙关，还记得从前，在这些教务由他娘亲一手操持的时候，父亲从来都懒得过问，说什么圣女办事得力，全权处理便可，无需时时向教主通报。

那个清晨，黎觞羽最后记住的，是来自他唯一的至亲的笑声。甚至，当风宝华感叹说，如此繁重的教务，圣女往常竟能自己一人料理妥当，真是叫人佩服，他的父亲也只是微笑着回答：“确实，她是最完美的圣女。”

他那时的声音有多和煦多愉快，黎觞羽的感觉就有多无望多冰冷。

似是终于注意到了徒儿糟糕的脸色，蟒尊冷哼一声，加重语气：“……总之，你别忘了，圣女临终前也留有遗言，说她在神明面前已经得了预示，你未来的大巫祝不仅非常出色，而且很快就会出现。若神意果真如此，可能不用等到你十六岁，咱们天玄教就会拥有下一任大巫祝……这也是圣女她的心愿。”

一拜教主圣女大巫祝，二拜女娲神农与后土。

正如这句耳熟能详的入教口诀所说，蟒尊认为，让黎觞羽充分意识到自己和圣女大巫祝三足鼎立、相辅相成的意义，很是关乎天玄教未来的福祉。既然说大巫祝他不乐意听，干脆就带他去圣女候补训练的地方，看看为他日后精心挑选的少女们，倘或孩子一时开了窍，自己这个两代教主之师就没有白当。

不过，这“圣女”作为天玄教里最接近神意的人，需要很高很特殊的灵力资质，目前选出的七个女孩虽然各有所长，但都尚未达标，只能天天关在一处加紧修行。“像你娘那样一通百通的弟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了。”蟒尊长叹一声，令黎觞羽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强到他半点违拗不得的老师，确实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了，“眼下这几个小丫头虽然不够好，但如有你特别喜欢的，也可以着重培养，或许还有望在你成年之前，达到圣女的入门水准。”

最后，黎觞羽还是被强押着进了候补圣女们学习居住的绯绦园。七个女孩同教习巫祝们早已得了消息，正在绯红色的垂柳下面一字站开，恭迎少主。绯色柳条轻摆，深蓝潭水如镜，潭边树下的女孩们一色的春衫单薄，看得少年心里一阵阵发闷。无奈蟒尊在后面盯着，他只好拿出少主的气度，上前挨个接受圣女候补行礼，以及她们各自教习巫祝的引见：

“这是呙璇，这是蛇琳，都是角蛇族这一代最拔尖的姑娘……”为首两个青面竖瞳的少女，颈侧手臂都生着蛇鳞，显然是七人中灵力最强、血脉最纯的好苗子。角蛇族人性喜湿冷，就说蟒尊长老的那双大手，每次抓着黎觞羽的后颈把他拎起来时都觉得冰凉滑腻，简直是他的童年噩梦。偏偏她们祖先是创教之前就住在忘忧谷的女娲族裔，更重要的，这俩人一个是角蛇长老呙聿的幼妹，一个是长巫咒蟒尊的亲侄孙女，无论哪个他都怠慢不得。

“宫妙梅，少主自小就识得的。”宫家和黎家都是八百年前奉师尊赤霞子之命，留居南疆的弟子后人，两家也是世交。小时候，赤乌长老宫啸带着他们家妙梅，蟒尊长老带着他，长辈之间虽然互相不对付，但彼此也算最知道根底的：这丫头第一喜欢练拳脚，第二喜欢酿蜜酒，没有一句话能和他说到一块去。这时见他目光扫来，面上堆笑，身侧的小手已经攥起了拳头，他真是不用问就知道该下一个了。

一阵乐音响起，令人骨酥心弛，是大巫祝的女弟子俄绿绮。听说她降生当晚，便有赤星落于族地，空中隐约有天乐传出，手里还握着一把质地非金非玉的箜篌。如此命格，在教里传得神乎其神，大巫祝因而特地收她为徒，如今小小年纪，术法修为已是不凡。不过此女生来寡言，近乎哑巴，就算到了少主面前也只是轻拨琴弦，算作见礼，倒叫黎觞羽省了和风宝华的徒弟寒暄之苦。

“俄飞鸿，偃女族的……”眼前的姑娘可不爱等人介绍，把腰间偃甲包一拍，啪地弹出一段银光，又听咔咔两声，一柄偃甲镰刀就在她手里变形完成：“少主，快看我新制成的偃甲！它的刀尖可以折叠，刀尾和长柄接驳处，能加装藏了灵力弹的匣子，打斗起来正手挥镰，反手就能发炮……”黎觞羽还未表示，教习巫祝已经忙不迭把她手里兵刃夺了过去，厉声训斥着“还没做成就来卖弄”“一旦走火伤了少主”，闹得女孩很是不满。不过偃女一族自来如此，全族上下只痴迷于机关偃术，当年投奔天玄教也是为着得点庇护，好专心一意捣鼓机关，黎觞羽身为少主，也不得不加意宽容。

在偃女俄飞鸿身边娇滴滴依偎着的，是嘉禾祠选上来的信众之女婉汀兰。作为主祀神农的分坛，嘉禾祠推选她的理由大约是善养木灵、能种灵草之类，她本人也有一种娇弱不胜的味道，让黎觞羽想起娘亲园圃里那些少浇一次水就要渴死的茜萝草。婉汀兰见黎觞羽来到她面前，羞得越发往俄飞鸿身后躲去，只怯生生地递出一只小手，掌心放了两枚绛红绛紫的药丸。她呢喃了点什么也听不清，但黎觞羽略通药理，只一闻就知道都是些虎狼之药，别说他还年少用不着，就算他长大以后把七个姑娘都娶回家，也犯不上用这么大的剂量。

总算挨到了最后一人，黎觞羽只觉得头也炸，胃也疼，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幸亏这最后一个少女生得灿若朝霞，笑靥如花，估计不难应付：“我叫玉如笙，‘女娲作笙簧’的笙，他们都叫我‘花蝴蝶’……少主，万福啦。”说着，少女腰肢一摆，给他福了一福，却没有行天玄教那些庄重肃穆的女娲礼神农礼。眼前的少女比自己略长几岁，看不出来自哪一部哪一族，似乎就是忘忧花海里寻常可见一个的漂亮姑娘，却又一眼就觉着和别人都不一样。

玉如笙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狡黠一笑，柔酥酥的嗓音直往他耳朵里钻：“不瞒少主说，我呀，今天刚过了八十大寿呢……”黎觞羽一怔，修行之人容色少艾，鹤发童颜，那是常有的事，譬如妙梅家的宫啸长老，少说也有耄耋之龄，但从他记事以来，宫啸长老依旧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回应，少女已是蝴蝶步一晃，凑到他身边：“还有个秘密，他们都不知道，我留着只给少主看的……”

说罢，玉如笙纤腰一摆，裙子一掀！黎觞羽反应极快，侧身回避，倒是什么都没看清，只听得身边炸起了无数惊呼：

“她……她竟是个男的！男的啊！”

“男孩子怎么混进来选圣女的！”

圣女候补要由巫祝们从数万教众信徒里层层遴选，反复查验，一个男孩怎能混进其中，亵渎神明？黎觞羽扭着脸，不敢去瞧那只洋洋自得哈哈大笑的花蝴蝶，蟒尊已经快步上前，手出如电，从玉如笙裙子下面扯出一条儿臂粗的花蟒蛇：“这种骗小孩的障眼幻术，也好意思拿到少主面前卖弄！来人，拖下去，教规处置！”

玉如笙却毫不羞惭，轻轻朝黎觞羽脸上呸了一声，说：“我怎么就不是男的了，啊？难道我没长那玩意儿，就能说我不是男的了吗？你们看看他，亲妈死了也只知道丧眉白脸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就一定比我更像男的了吗？”

转眼，几个精壮教卫上来，把她死死按住，但玉如笙半点不软，索性大哭大闹起来，连被拖出院外、教规伺候都没让她收声：“女娲娘娘啊——我又不想选什么圣女，是他们逼我来的呀！哇！我不要选圣女，大不了你们把我阉了吧！”

那玉如笙指天誓日说自己是个男的，其他几个姑娘也没闲着，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跟着拱火，有的帮着求情，一时间，绯绦园里乱成了一团。

趁着蟒尊指挥教卫忙乱的工夫，黎觞羽转身跑开两步，从袖子里召出一条细细的小蛇，烟雾一腾，就变作了两三人高的灵兽飞蛇。他跳上飞蛇颈背，拉紧它刚刚展开的肉翅，腾空飞离了脚下这片闹哄哄的人群。

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无论是冷漠的父亲，还是这非人的天玄教。他下了决心，一定要逃离忘忧谷。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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