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殇飞时·第九章

玖

曲青戈背上黎觞羽，当先拾级而上，苏慕白和曾毓卿负责断后，狄清洛则挽着长弓来回奔走，负责探路和观望敌情。狄清洛说，拔仙台自古以来就有白日飞升的传闻，为了表示诚心，求仙之人必须自己一步步攀登上山，不能仰赖坐骑法宝，也不能凭外力传送上去，否则必定请不来仙灵降世。

不过这也难不倒曲青戈等人，几人略一分工，除了尚且不能行动的黎觞羽，其余四人各司其职、彼此援护，不仅迅速通过了云顶路上的一处处险阻，还打退了天玄教卫的几次试探进攻——按狄清洛的说法，拔仙台山灵秉性特殊，喜欢考验修行之人的诚意，同时最厌恶无故喧哗争斗的恶徒，纵使蟒尊那条强龙，也不敢贸然弹压地头蛇。结果果然让他料中，天玄教几次出手，来的都是低阶教卫，连左右护法都不曾出面，更不必说法术更加高强的蟒尊。显然，那蟒尊也清楚拔仙台的规矩，不愿过分得罪仙灵，免得引发危险，反而害了他的小徒弟性命。

几人配合默契，不多时便来到了云顶。之后，松萝仙子寻了一个清气极盛之处，重新为黎觞羽布阵疗伤，狄清洛则依照以前从牧荑真人那里听来的故事，领着曲青戈、苏慕白依次沐浴、焚香、请神，以期召来舞仙盏等仙灵相助。

“咱们能上到这里，说明山灵对咱们已经有了些认可，接下来只要请神仪式不出错，多半能见到舞仙盏的仙灵现身，请她赐下一盏清心养气的‘流霞酿’……”

狄清洛正自滔滔不绝，忽听背后天风骤起、寒气逼人，他回头一望，只见传说中来自云顶天宫的“仙灵·玉魄水精”竟已缓缓显形，从云间低垂了双眼，望向底下正在斋醮请神的曲青戈。

狄清洛目瞪口呆：“这……这也太快了吧，真人说，请舞仙盏还容易，但要请来玉魄水精，少说也得斋醮上一个月呢……”

苏慕白：“那你刚还诓我们上来……”

“我这不是，想多给大家一点信心嘛，谁知曲大哥他，还真是洪福齐天啊……”

——狄清洛那时还不知，他们以后随曲青戈同游天地，这般遇难呈祥、巧得仙缘的事情还有很多，眼前这桩才不过是个开始。

当时，小小的少年只是欢喜得忘了形，忙忙从舞仙盏那里讨来了流霞酿，回头喂黎觞羽喝了半盏。他的动作既轻柔又娴熟，那半盏仙酿拖在他的手掌里，好像托着一片薄薄的虹霞，果然不愧是自幼随侍在仙人身边的侍酒童子。

天玄少主如此就着狄清洛手里饮了半盏仙酿，苍白的面色很快转为红润，云顶原有的凛寒之气尽皆散去，胸腹间尽是融融的暖意。在陷入那如云如雾的醉梦中前，他在自己半阖的眼帘中对上狄清洛三分好奇七分关切的目光，不知怎么竟忧从中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狄清洛放下酒盏，为已经昏睡过去的同伴调整了一个比较舒坦的睡姿，低声自语：“听说饮过流霞酿的人，能在梦中参加舞仙盏举办的群仙会……唉，不知道他在宴会上，会不会恰好碰见牧荑真人呢……”

就这一小会工夫，曲、苏、曾三人已经联手结阵，赢得了玉魄水精的考验。仙灵赞叹说，他们三人一个宏阔、一个锋锐、一个柔韧，都是难得的道术种子，只要始终心怀大道，早晚会有玉册留名、拔仙飞升的一天，因此赠予五枚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玉魄水精结晶”——原本，参加考验的只有三人，但因曲青戈诚心求恳，不知怎么，竟连仙灵都被他说动，又给狄清洛、黎觞羽多送了两枚。

这时狄清洛已经有些吃惊不动了。

拿到宝物，曲青戈转手给了毓卿，松萝仙子即刻开炉炼丹，炼足十二时辰后，便可让大家一人服食一枚。有了仙灵助力，不仅黎觞羽的伤势可以快速痊愈，他们其他几人的修为也将大有进益。

见到松萝仙子开炉炼丹，苏慕白也拂去自己衣襟上沾着的冰渣，上前自然而然地给她打起了下手，不一会，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了丹霞派丹术与荒原女仙所传的异同。

曲青戈知道自己插不上话，干脆立在一旁，看着好友与黄衣少女絮絮说笑问答。苏慕白很快留意到了好友罕见的寡言，回过头来，狡黠一笑，给他递了句话：“哎，你们说这传闻中的仙家玉册，倒也没有多难缠嘛……”

然而没等曲青戈接上话，松萝仙子便跟着笑道：“没有很难缠？那刚才仙灵问起‘结缘斩缘’一题，怎么你就跟座冰雕似的不吭声了？若不是我替你抢答上来，这一关你打算怎样过呀？”

苏慕白好似被风雪噎住一般噤了声，曲青戈也在暗暗纳罕，可他并没顾上安慰可怜巴巴的好友，反对着黄衣少女连连点头，心说先前只知毓卿姑娘妙手仁心，想不到眼光也如此敏慧，刚一照面，就瞧出那个貌似浮浪的家伙软肋所在。但见那少女两道眼波望来，这一套发乎于心的恭维话他又说不出口，只低声应了两句：“说的很是，说的很是……”

苏慕白气结，指着曲青戈一连数落了十七八句“见色忘友”，远处目睹了全程的狄清洛则忍不住喷笑出声，险些吵醒了身旁甜甜酣睡的黎觞羽。听见黎觞羽模模糊糊嗯哼两声，狄清洛赶紧低头掩口，心里暗想，倘若这家伙真能遇见牧荑真人，希望他能替自己捎句话，就说真人当初的安排，自己似乎有些懂了。

那是五个年轻人第一次结伴对敌，第一次斩获灵宝，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大家都感觉相见恨晚。许多年后，所有有志修仙的年轻人都会传颂着这一天，甚至整个修仙界都将因他们这场相遇而改变——然而，在当事人曲青戈自己的修行日志上，有关这一天的种种奇遇，他只落笔记了一行字：

【一见佳人，三生有幸。】

取得玉魄水精后，大家又在拔仙云顶休养了三天。第三日午后，在山道上巡逻把守了几天的天玄教卫竟然主动撤走了。

“或许，拔仙台离京畿不远，每年官府还会在此举办祈雨仪式，天玄教身为南疆边民，真要在这里占山为王，恐怕也会惹来官府盘查。”曲青戈想了想道，“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结好了阵型，悄悄下山，不管那蟒尊有何埋伏，一切都有我在。”

接着，青年将脑后的高马尾一甩，拎起剑匣当先下山，其余四人按这几日闲居时演练的阵型，紧随其后：

曲青戈潇洒豪迈，乃是众人里当仁不让的领队和防御阵眼，背上一只巨大剑匣，内藏十多柄宽窄不一的飞剑，配合以太和宫秘传的木系术法，招式宽仁厚重，真气磅礴不息；苏慕白锋锐机敏，剑术犀利，一向是曲青戈的最佳搭档，得其援护后，剑势更如天狼独照，锐不可当；黎觞羽年纪虽小，法术和刀法却都十分了得，既能独当一面，也能与苏慕白形成左右夹攻，刀势如水、变化莫测；毓卿的阵位属中央之土，在众人的拱卫下从容施展治疗法阵，为大家缓解伤痛——不过比起战斗，她还是更沉迷于种植和烹饪，只要稍一得闲，就会从随身法宝里取出精致小灶，为大家烹调美食；狄清洛通晓各家杂学，战斗力虽然一般，但性子飞扬跳脱，是团队里活跃气氛的开心果，也是担任瞭望侦察位置的最佳人选。

如此准备万全，一行人悄悄离山。说也奇怪，此番下山，他们即以新阵法与左右护法交手两次、胜负未分，自那之后，那些天玄教人便好像突然讲起了礼貌似的，只是远远跟住不放，却不再上来动刀动枪，也没有继续派来更多追兵。

“蟒尊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或许是他……”黎觞羽犹豫着道，“他见到曲大哥你们实力不凡，认为你们当中确实有堪当天玄教大巫祝的人选，所以才……才打算多宽限我一段时日，目的只是为了让我选定谁才是我未来的大巫祝。”

提起此事，少年心里烦躁得紧，一向苍白的小脸上也因为愤慨而现出了一抹难得的红晕。前几日他伤愈醒转后，狄清洛便和他把话说开，也再次表明了身份——虽说这个答案，黎觞羽早已经猜到。当时，狄清洛因为自己装长辈占便宜的事，很是感觉不安，而黎觞羽偏又是内敛寡言的性子，看见狄清洛抓耳挠腮想词儿道歉，自己倒比对方更不安了起来，结果两人你看着我，我瞪着你，竟是把一肚子亲近热切的意思酿成了一盏酸酸涩涩的冷酒。

最后，还是曲青戈看不下去，硬是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臂，要他们双掌交握：“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只要你们俩心意至诚，管他是教主大巫祝，还是什么前辈晚辈的，又有什么要紧。要是像那个蟒尊似的，在好好的‘朋友’上面添了许多名头枷锁，岂不显得器量太小了。”

两个孩子还在愣神，苏慕白已经接口道：“正是了！而且啊，当了教主就只能指定一个大巫祝，要是你刚好交了几个好朋友，难道还非得从里面挑一个人出来？那其他几个没挑中的朋友，就只好当你的中巫祝、小巫祝了，唉，真是没面子。要我说呢，名分多误事，只要大家脾性相投，天长日久地总在一块，可不比一辈子只有一个‘大巫祝’来得开心多了。”

听到这儿，黄衣少女秀眉微蹙，飞快地瞥了曲青戈一眼。

黎觞羽却没留意，只顾自己小声分辩：“苏大哥快别说了，我又不要回去当教主，更不会选什么大巫祝……”

“哪只是大巫祝，他们教里还得给他指定一个圣女呢！”说到这个话题，狄清洛立时眉飞色舞，眼瞅着就从内疚的情绪中活了过来，“不怕啊，以后你就自由啦，喜欢哪个靓女就选她做‘圣女’，反正你也不修什么长生，管它三生石上写的前缘是谁……”

这下，连曲青戈都忍不住伸手来拎他耳朵：“狄清洛！”

离开太白山拔仙台，五人一阵潜行，小心地穿过了关中峡谷，不久来到蜀地。在白帝城和酆都逛了一圈，又在长江渡口寻了条快船，一路顺流而下。

原本，苏慕白建议，干脆随他回荒狼原，找他师父“荒原女仙”出面庇护，想必天玄教也追不到漠北来。然而大家顾虑，苏慕白此番是领了师父的严命出门，还没寻到一个同修“参商锁”的道友，回去了怕没法交代。而长江沿线的大小宗门虽多，却也不便贸然上门，给别人引来祸端，于是一行人走走停停，顺流而东，竟是渐渐奔着洋洋的东海而去了。

这一路山光水色，美景名胜，真是黎觞羽记事以来少有的快活时光。几人身负绝艺，偶尔银钱用尽，便上岸找个热闹城镇，接几个侠义榜换点路费；或是由毓卿变化作凡人大夫的模样，去城里的千金会施药问诊，赚一点诊金；但最好玩的，要数遇上了闹妖怪闹恶鬼的时候，若是那些妖精鬼魅秉性不坏，就由毓卿带着黎觞羽、狄清洛上去解劝几句，教它们改邪归正；如若死性不改，再将它们好好教训一顿，换成大家下一段行程的旅资……

除了还需防备天玄教的暗中偷袭，不让他们寻机抢走黎觞羽——因此在船上、渡口爆发的斗法总也有过那么几场——这段旅程中的其他时候，可以说是称心如意。有时候月明星稀，黎觞羽独自坐在船舷边上仰望星空，耳边听着浆声、水声和狄清洛、曲青戈他们远远传来的笑闹声，胸中竟会突然涌起一阵揪心的酸楚——这样的好日子，真能这么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吗？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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