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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编辑:卡布叻_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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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时，我终于批阅完了今日运营空桑所需的文书，不由得舒展身子伸个懒腰，透过窗户俯视空桑的夜景。
只见远处有落日熔金，近处有火树银花，佛跳墙和鸡茸金丝笋在招揽客人，东璧龙珠和德州扒鸡在押送鬼城麻辣鸡，端的是一派平和。
昨日食客所说的食方，我已经寻到刻本，但是……
一食客特意拜访空桑，言称想念记忆中的味道，故而来到此美食仙乡。她写下自己对那道菜肴的印象，我根据其描述找到了食方的刻本。
可那食方污损严重，字迹不全，缺了关键的食材和调料，便是连食谱名字也不全，只知道是与鸭有关的菜肴。
最近半个月，我尝试用不同方法重现食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自此，这道菜就成了我心中的挂碍。此时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我不由想起素食专家西湖莼菜羹的提点。
按照残余食方来看，这道菜似有补脾健胃、滋阴补肾的功效，也许可以尝试清热利水的薏米。
这个方向倒是不错，苦瓜、芡实功效相似，也可以试用……
我福至心灵，急急忙忙将想到的灵感记录下来，却不小心碰掉了账本。账本之下藏个信封，封皮上写着“伊同学亲启”几个大字，显是浪花东星斑的字迹。
我疑惑地打开信封，谁知才刚打开，一个小东西就咕噜噜从信封内滚了出来，落到了我的掌心，却是印刷所用的木活字，只是上面空荡荡的，还未刻字。
郎教授为什么要送我个木活字？莫非他最近在研究活字印刷术？
毫无头绪之下，我只能去读信纸。
甫一入目，我就看到“伊同学，我曾教过你，遇到困难无法解决时要及时转变思路，借助外力取得优势，比如说我”这样一行字，不由莞尔。
文中，郎教授替我牵线搭桥，引荐了一位可能补全食方的刻字专家，并在信中告知跟随木活字的指引，即可找到对方。
这可真是群星指引航道了……我握紧木活字，前往万象阵寻人。
随着一阵光芒，万象阵按照木活字的定位将我传送到那位文字专家所在的地方，然而周围除了蓊郁的树木，哪有什么人影？
奇怪……难道是这活字出了差错？
我盯着掌心中的木活字，只见那原本空白的字坯上渐渐浮现出一个“东”字，还未等我向东转去，那字便很快变成了“西”，随后更是在“南”“北”中摇摆不定。
不会是真的坏了吧……
我心里着急，忍不住轻轻摇晃了几下木活字，这下子似是捅了什么马蜂窝，那活字上甚至出现了“上”“下”，显然是再无法指引方向了。
也罢，虽是“活字”，但毕竟是死物，差错难以避免。
但我是活人，总不会被这点困难难倒。
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沿着道路向前走去。
还未走出太远，便有朗朗读书声入我耳中。那声音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又有男有女，显然聚集着不少人。
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而随着我的靠近，那连绵起伏的声音也渐渐清晰，念的乃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正是学堂里常教的蒙学读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不大的学堂里稀稀疏疏坐着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年龄不一，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却也努力跟读，只两个孩子，东张西望，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努力求学的孩子中，一女童尤其真诚，只是念着念着，似乎有了疑问，却因为胆怯不敢开口，只眼巴巴望着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注意到了那女童的恳切目光，停止诵读，微微一笑，似是鼓励般轻语。
沈娘，有什么疑惑吗？大胆说出来，不要害怕。
先生的话给予了沈娘勇气，她怯生生站起来，又怯生生地开口，双眼亮晶晶的，显是充满了探索学问的好奇。
先生，天明明是蓝色的，地明明是褐色的，可为什么说天地玄黄？盈昃又是什么，为什么辰宿不可以用盈昃？
教书先生为学生的求知欲而欣喜，正待解答间，学堂里就传来了不屑的冷哼声，却是先前那心不在焉的男童之一。他身穿绫罗绸缎，看起来非富即贵。
嘁，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我就说——怎可与女子同读，她们根本不认得文字！
听着这话，我忍不住走进了学堂，然而众人却对此毫无反应，我心下感觉到些许违和。
周问达说着斜睨沈娘一眼，显是瞧那沈娘不起。教书先生见此笑容未变，眼中笑意却是淡了淡。
“她们根本不认得文字”……问达，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还是谁人教你的？
周问达闻言怔了怔，似是不明白先生的意思——他自己的想法？既是从他口中说出，当然是自己的想法。
你昨日还在同我说沈娘聪敏好学，值得赞颂，今日怎就变做了不配与你一同进学？
先生，我父亲听说您学识渊博，博古通今，乃饱学之士，这才将我送到这里来求学。
可昨日我同父亲说起，他才知这课堂中竟有女子！我父亲都与我说了，人有三六九等，人的性情也有聪慧愚钝，女子就是不如男子！
他看向已涨红了面皮的沈娘，越来越高昂的语调却在沈娘的眼泪中低落了下来。
更何况是她这样不遵天理、胆敢走出家门、败坏家风的女子……
沈娘此刻显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先生摸了摸沈娘的脑袋安抚她。
就在此时，那先前仿佛还看不到我的教书先生突然望向我所在之处，像是在等待什么。
在他的目光中，我决定以自己的方式给这小孩上一堂课。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本不欲涉入小儿争辩的我将《千字文》一字一顿地背出，众人这时好似才发现我的存在，而堂下的沈娘也在我鼓励的目光中跟着小声背诵了起来。
一遍背完，周围的孩子们都看向沈娘，神情惊讶。
而沈娘也渐渐挺直身子，不再瑟缩。
沈娘，后面的先生都没教，你怎么自己背下来了？
我、我喜欢文字，所以自己去请教了先生……
问达，沈娘已经背完咯。既然你说人有聪慧愚钝，而你必定比身为女子的沈娘聪慧，那你就向各位同窗例证一下吧。
周问达早在沈娘开口时便有些不知所措，几次想坐下却被先生带着笑容扶起来。
我、我不会……
他之前就因看不起沈娘而心不在焉，此时怎么背得出。支支吾吾了半晌，周问达终于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
可、可我父亲是出仕的官员，而她父亲却是小小的商贾，乃是士农工商最末等的人，出身如此不堪，自是比不得我的！
我父亲还说，读书就是为了考功名，就是为了当官，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官的人，怎么能和这样低贱的人一同学习？
教书先生走到周问达身边，矮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孩童的眼睛本该清澈明亮，可他的瞳孔中却添了世俗的浑浊。
“怎么能和这样低贱的人一同学习”……唉，问达，先生知道的，你一直以来都觉得先生很低贱吧？
先生是博学之士，怎么可能低贱？
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匠人呀。
你、你是匠人？我父亲、我父亲说了，先生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在你身边好好学习，就能学到学问，以后就能当官，先生你怎么可能是匠人？
“先生你怎么可能是匠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是匠人？不仅我是，他也是匠人。
“先生你怎么可能是匠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是匠人？不仅我是，她也是匠人。
没错。世人称女贱于男，也称匠籍卑贱，但你们的先生是个匠人，我是个厨子，也是个匠人。
你不仅是匠人的弟子，学业既不如匠人也不如女子，还妄想自己天生凌驾于女子之上？
先前还急于辩驳的周问达此时讷讷无言，有些呆愣。
士农工商，局限于历史，自有它的道理，然而你说商贾为低贱之人，我并不同意。因为这世间没有谁是理当被人踩在脚下的。
你看不起商贾，可教你学问的先生乃是匠人。按照你的看法，匠人在官宦之后，比商贾好不了多少，是否也出身卑贱，没有资格教你？
不、不是这样……
这世间的事情并非非黑即白，士农工商的阶级也并非绝对。但这是属于大人的事情，不该由孩子操心，况且我身为大人，如此行事确实有以大欺小之嫌……
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同时也希望你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向沈娘道歉。
我说着面带歉意地向教书先生和那孩子行礼，算是搅扰学堂的赔情。先生见了只微微一笑，不仅没有责怪之意，反而上前来拉我坐下。
沈娘，我……对不起……
这时那教书先生走到台上，唤回被这一出闹剧惊吓到的孩子们。
孩子们，今天是特殊的一堂课。
他望向台下的孩子们——大多是男童。也许他们家中仍有姊妹，却只能困在那方枯井中，不得踏出一步，窥得外面的天空。
问达的父亲说，身为女子便不配求学，那先生想问问大家，同为父母生养的人子，她究竟差在哪里？凭什么便无法求学？
商朝有武丁皇后妇好带兵出征，开疆扩土，南北朝有岭南圣母冼夫人，审时度势，促进家国，武周有则天大圣皇帝改革吏治，明察秋毫，还有琴道高手蔡文姬、咏絮才女谢道韫、婉约词人李清照……
多读些经史子集，便能知道，女子也有马革裹尸的英雄，也有出口成章的文豪，这是连古代先贤也记录过的事实。
孩子们懵懵懂懂，心如白纸，而今日先生所说或许能在他们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沈娘更是破涕为笑，欣喜中却又莫名带着一丝不安。教书先生或许是看出她的犹疑，将一块木活字放在她的手心中。
沈娘，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当有人想要打倒你的时候，就想想先生今日说的话。
沈娘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有听明白。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偷偷瞥了我一眼。
似乎我的存在和方才的发言给了她勇气，沈娘小心翼翼说出了心中那个珍藏许久、每每说出都被人耻笑的梦想。
我真的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我想……我想成为家乡最有名的厨娘！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但未等我称赞她的大志，周围的孩童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沈娘有些惊惶地绞着手指，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样，嘲笑着她的“胸无大志”。
教书先生没有阻止大家的议论，只是轻轻捂住沈娘的耳朵。等到大家彼此辩驳一番后安静下来，才点了之前心不在焉的另一个小孩起来。
哇，沈娘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现在就知道自己要做啥了！问达说你胸无大志，可是俺不觉得，俺就不知道自己想做啥，你居然这么厉害……
可是，我父亲说……
“可是，我父亲说”……问达，你怎么一直在重复你父亲说的话呢？
可是……先生你也一直在重复我说的话啊？而且语调和我一模一样……
……咳，先生只是想说，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该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我觉得……我家的厨娘很厉害，她们好像什么都会做……没有她们，我们都要饿死了……
是啊，孩子们，官宦并不高贵，厨娘也不低贱。我开这个学堂，便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接触到文字，至于开蒙后大家究竟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那是学子的夙志，身为先生的我无权过问。
说话间，他又转向先前另一个说话的孩子。
寿一，你方才又是为何心不在焉？
哎呀，难道是先生今日冷落了你，只点了你一次名？
没没没有！俺是担心地里的庄稼和家中的弟妹无人照料……
陈寿一连连摆手，少年老成的脸上显出些忧虑的神色。教书先生闻言而知意，思忖片刻，却是看向了我。
唉，我明白了。先生的脸你们看腻了，声音你们也听厌了，对着我这张老脸也没法集中精神咯。
在此起彼伏“我不是”“我没有”的反驳中，他将我推到讲台中央。
既然老先生你们不喜欢，不妨让这位小先生来教你们吧？我退位让贤，来做这位小先生的助教。
于是上一刻，我还是前来寻找刻字专家的空桑少主，下一刻，我就成了在学堂里暂代教书的临时先生。没有适应身份转变的我愣在原地，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师者也，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教书育人，向来是严肃之事，更何况这些孩子都在开蒙年纪，若是说错了话，教错了道理，便有可能影响他们的一生，因此我更不敢随意开口。
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嘛，“这世间没有谁是理当被人踩在脚下的”，这不是说得挺好？来，再说几句。
孩子们，快，鼓励鼓励这位能言善辩的大学士。
那先生说着竟然带头鼓起了掌，孩子们见此更是崇拜，全都眼巴巴望着我，希望我说出些什么人生大道理，文章大学问。
可我没怎么做过先生。
嗯……那我先教你几句，吃透了这几句话，你就是真正的先生了。
“接下来我再讲两炷香”“你们一人耽误一会儿，一节课就过去了”“行，你们先说，说完了我再说”……
这几句熟悉的话听得我脑袋发晕，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告饶。台下的孩子们也抱着头求先生不要再说了。
不过这一番刻意插科打诨的念叨下，我和孩子们的关系倒是拉近许多。
原来、原来大人也会怕教书先生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才害怕呢！
大人也是从小孩学过来的，当然会害怕先生了。而且你们不知道，我有好多老师先生，每个人都像你们先生这样博学聪明，留的功课也十分之难，简直写得我头疼。
俺、俺也一样！先生留的问题，我总是要想好久才能想明白，很多人说俺脑子笨，根本学不会。
那开口的男孩说着不禁低头，剩下的孩子见了，纷纷安慰着他，沈娘更是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显然是希望我像刚才那样大发神威，也说得陈寿一高兴起来。
感受到沈娘的信任，我向她点了点头，而后摸了摸陈寿一的头顶。陈寿一仰起头来看着我，少年老成的脸上满是困惑。
俺是农民的孩子，出身不好，就算学了这些东西也没有用，以后还是要种地……但俺爹和俺娘说，读书才有出路，才有盼头。
虽然俺很喜欢和先生学习，也舍不得大家，但俺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俺是家中长子，回家还能当个劳力，帮助爹娘种田，照顾弟弟妹妹，但是在这里……
陈寿一说着又低下了头。贫苦的家庭令他早慧，也正因为如此，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明白了许多。这世间诸般美好，有的人可以握在手里把玩，而有的人却连看上一眼都是奢侈。
命运早就收走了他的天真，给予了他务实的灵魂，然而这世界的苦难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终归是太过沉重，因此我干脆换个思路。
继续读书也好，回家种田也罢，只要你努力付出，总能获得收获，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考考你——你知道怎么选择良种，种出更多的粮食吗？
陈寿一似是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神片刻，摇了摇头。学堂里的孩子们也起了兴趣，一个个凑过来，围在我的身边听我讲话。
那么再换个问题，你知道收完粮食后，如何收藏才能防止粮食腐败，一家人冬天也有食物可以吃吗？
陈寿一又是摇头，凑过来的学子们也摇着头，教书先生在旁看着我，也配合地摇了摇头。见鱼儿们都上了钩，我清清嗓子，慢慢道来。
先生教了你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其后面便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讲的是寒暑往来，秋天要收割庄稼，冬天要储备粮食。每几年便会多出闰余，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音乐。
可是这些，俺的爹娘已经告诉过俺了。
是的，这些现象就算没有做过农活，只留心观察农业就能总结出来，但你知道《氾胜之书》《齐民要术》《陈敷农书》《王祯农书》和《农政全书》吗？
想要的良种，究竟要用“穗选法”选种，还是要用“浸种法”选种？用何种材料制作肥料，才能使得“地力常新壮”？如何才能选用更便宜更好用的肥料，降低种田的成本和压力？
这些也许你还无法听懂，但我希望它们能像一个种子，在你的心里生根，通过你的好奇心发芽，最终帮助到你的生活，这样无论你未来如何选择，都能过得不错。
话音落下，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满是光亮。
说得很好，这也是先生为你们开蒙时，为什么选择《千字文》。
便是因为它易诵易记，而你们记下的这一个个字，就是阶梯，能帮助你们阅读更多的书籍，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生活。
沈娘带头鼓起了掌。随着他的动作，孩子们也如梦初醒，不停鼓掌。
他们听不懂什么“穗选法”“浸种法”，但他们听懂了文字是阶梯，是他们改变自己命运的阶梯，而他们辛苦求学所为的，便是改变命运，改变出身贫苦的命运，改变注定禁锢的命运。
先生是这附近最好的刻字师傅，也是我心中最好的教书先生，我要向先生学习，不断努力，成为这里最好的厨娘，做出最美味的食物！
俺也是！俺要当、要当……算了，俺不知道要当什么，只要能让俺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俺当啥都行。
陈寿一说着挠头笑了起来，再没了之前踌躇忧虑的模样。
其实、其实俺之前有点怕您，因为……因为您刚才训问达的时候可凶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怕了，反而觉得您就像朋友一样。
什么朋友，是先生。是大先生请来的小先生。
是、是小先生……其实比起大先生，俺更喜欢小先生……
陈寿一说着挠了挠头，他这话只是自言自语，却被在旁的教书先生全部听了去。先生作出一副伤心的样子，长篇大论的话才起了个开头，学堂里的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全部都跑没影了。
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在赞赏，又似在探究。我自认问心无愧，大大方方的给他瞧。
如今经籍书册不是掌握在权贵手中，便是典藏于世家手里，就连解释文字的权利，也被读书人掌握，这些人嘴里念叨的可不是什么农书，而是程朱理学。
所以如此不拘一格的你，到底是谁？找我来，又是有何事情？
你既不知我是谁，还敢让我做先生，就不怕我误人子弟？
“误人子弟”？哈哈哈，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先生，我们彼此彼此。更何况你几句话便吸引了我的学生，怕是比我更适合为人师。
你不是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是个小小的匠人。
我心念一转，想起他方才送给沈娘的木活字，和郎教授给我的信物别无二致。
结合教书先生所说，我知道了自己身在明朝，虽然对木活字上文字紊乱的现象有些不解，仍是开口解释道。
我来此是受郎先生引荐，寻找一位刻字专家。皆因前几日，我入手了一道食方，可惜其污损严重，字迹不全，缺了关键的食材和调料，于是郎先生便向我推荐了这位专家，说他也许能复原这食方。
食方？郎先生？有信物没有，让我瞧瞧。
我听此赶紧将郎教授给的信物递了过去。他接过木活字，用手指摩拭了一下，像是在判断。
如此了不得的做工……看来这确实是我给他的东西。可惜……
可惜什么，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既然是这样，那食方……
小先生，你帮了我，而知恩图报的我理应涌泉相报，结草衔环，但是我现在遇到大麻烦，自身难保咯。
未等我说完，教书先生就打断了我，这样的转折出乎我的预料，我左看看教书先生，右看看教书先生，却如何也猜不出他究竟需要什么帮助。
你手脚俱全，身体健康，行动又自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见到我茫然的表情，教书先生笑了笑，略有些促狭地开口。
你猜猜？
难道你也欠了一大笔债，正在兼职还债？
他敏锐地捕捉到我话中的“也”字，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叹了口气。
算了，和你说了也没用。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那家伙可不好相与，趁他还在发疯，没有发现你，你快走吧。
唉，本来想找个倒霉蛋，来陪我这个困在幻境里的人聊聊天，没想到最终还是要送你离开，看来啊，我就是个做好人的命。
教书先生说着叹气，可脸上并没有多少难过的表情，甚至就着桌椅躺了下来，似是想要小憩。而我站在旁边，看着明亮干净的学堂，至今还搞不清状况。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所说的困在幻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只有你被困住，还是那些孩子也……
“是只有我被困住，还是那些孩子也……”你真想知道？
我郑重地点点头，教书先生见此坐了起来，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
这方天地是假的，而至于什么是真的，要等你猜出我的名字才能告知你。看在你帮我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我的身份并不简单，若是猜不出来也正常，你顺着原路回去便好，我会帮你遮掩一二。
那敢问先生究竟是什么身份？
教书先生向我招了招手，待我凑近才神秘兮兮地说出“食魂”两个字，似是告诉了我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究竟是什么身份，你记在心里就好，可别传出去，不然吓到寻常人可就不好咯。
……
这个秘密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永远都不说出去。
教书先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指着学堂的地面开口。
我的名字呢，就藏在这学堂地板的图案上。因为我的本体是道菜肴，而这菜肴又取名于古代建筑的装饰纹样。他得知后，便在地板上做了手脚，可惜过了这么久，并没有人闯进来，予我自由。
先生说完叹了口气，似在叹息，可脸上的表情却笑着，又似并不在意。我忽略先生的异常，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地面，果然在那地板上看到了纹路。
那纹路扭扭曲曲，难以辨认，即便是我也花了许久才勉强看出是个万字纹，而一旦确定好这点，我便搜肠刮肚地寻找与“万”字有关的菜肴，可其种类繁多，一时实在无法确认。
我又仔细回忆方才相处，虽然面前这人不知为何一直在学众人说话，导致口音杂糅。可他方才正经教书时，尾音偶尔会带出一点并不明显的冀省口音。
我知道你是谁了——
听到我这话，教书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鼓励我将答案说出口。
你是——万字扣肉！
话音落下，周遭的景色忽然一变。原本明亮的学堂忽然扭曲，梁椽榱桷变为横平竖直的结体，桌椅板凳变为银钩虿尾的笔画，天与地也渐渐抽象，变为实打实的“天”字与“地”字。
就连我面前的教书先生也缥缈起来，成了写有“万字扣肉”的活字。最终，四周景物全部淡去，化为载有亿万文字的木质阁楼，数不清的竹简、纸本、甲骨、碑文和活字散落其间。
这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变化将我震在原地，即便我已预料到这天地是个幻境，却也没料到就连那教书先生，也不过是活字幻化出来的假人。而就在我愣怔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呀，没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人能猜出我的名字。
我顺着这熟悉的声音看去，果然看到了教书先生，或者说万字扣肉。他脸上毫无被困许久的愁苦，依然刻着他的字。
秉着谦恭礼仪，我并没有开口，而是静待万字扣肉的解释，他似是也明白了我的心思，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也来刻字，显然是想要边刻边说。
刚才学堂里所发生的事情，虽是那家伙利用我的活字制造出来的幻境，却并非假象，而是我刻录《千字文》后为孩子们开蒙的重现。
沈娘、周问达、陈寿一他们，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我虽和郎先生交情一般，但也听他说过空桑几次，若是我猜得没错，你就是空桑少主，现任食神？
是的，在下空桑少主，小伊。
见到学堂化为天一楼能不惊不躁，遇事又能为弱者挺身而出，慧心妙舌，怀才抱德，确实有几分神的样子。
万字扣肉欣赏地点点头，我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重点。
这里是天一楼？怎么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这件事说来话长，但长话短说也不是不行。你也知道我是个匠人，平时就爱刻录文字，这刻字有刀法，检字有口诀，排版有格式，每一步都不出错，才能印刷好纸张，编订成册……
眼见着万字扣肉似乎越说越长，我忍不住出声提醒。
还是说重点吧。
哦哦，说重点！瞧我，一说起刻字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这纸张装订成册后总要有个去处，可惜如今对私刻管控严格。
所以我便和这天一楼的楼主柏仁做了个交易，我将自己刻录的书籍藏于天一楼中，而他则替我保管好这些书籍。
听起来这场交易大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那你怎么会被他困在这里，需要我救你出来？
我抓住万字扣肉话语中的破绽，低声询问。万字扣肉听了，脸上闪过无奈。
空桑少主，你不是要来补全食方吗？那食方我或许刻录过，或许没刻录，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敢肯定，天一楼的藏字阁一定有它的复本。这楼里收录有全天下的书籍，寻找一个食方不在话下。
而把那个家伙引过来，你和我才有可能进入天一楼。因为柏仁身为天一楼的主人，对这里有绝对的控制权，你我绝没可能瞒着他潜入楼内。
怎么样，要合作吗？此时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进入天一楼，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虽有疑虑，我思索半晌，仍是点了点头。
反正食方没有头绪，只能见步行步了。
接下来不要多问，按着我的话说，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怎么说，最好说破天去，这样才好把那家伙引过来。
可我究竟要说什么？
“说什么”？这还不简单，就说说你如何看待文字。如方才所说，我选《千字文》蒙学，便是因为它易诵易记，能让习得它的人，借此认识广博天地，知晓浩渺宇宙，借着文字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
从这个角度来说，认识文字就是窥破天机求得造化之秘的过程，就是人与天相争，主宰自身命运的搏斗。
《淮南子》有言“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便是佐证。
因为人类掌握了文字的力量后，就不会再畏惧怪力乱神，反而会记录下来，甚至根据自身经验来利用它，所以才使得夜鬼嚎哭。你说有没有道理？
万字扣肉说着向我眨了眨眼，仓促之间，我来不及思索，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是的，文字的本质是记录，记录写下文字的人，记录被观察到的万物与宇宙，而更浪漫的是文字能够捕捉人们的想象与思想。
而这些想象与思想，会透过文字这个载体，在时间的洪流中穿越时空，交递到后人手中，成为指引后辈探索前路的火炬。
中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五千年文化，就是这样一字连着一字，一棒接着一棒，连绵到了现在，也璀璨到了现在。
哈哈哈哈，说得太对了，因此文字并不可恶，反而可爱得紧。
万字扣肉说着特意扬起了声音，似乎故意要让别人听去，而对方也果然如他所料，片刻间现了身。
只见一道身影穿过层层叠叠的文字，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一身红衣，冷面冷心，眼皮低垂，俯视我和万字扣肉。
满嘴荒唐，诡话连篇。
柏仁，我既说天地，当然荒唐广大；既谈鬼神，说的自然是鬼话。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戃，不以觭见之也”。你既把荒唐作广大无域畔者之解，想必也读老庄。
老子言“智慧出，有大伪”，你既是同道，何必故意说些蠢话激怒我呢？
同学不必为同道，问道不必学道。
诗书礼易春秋，许多经传，何必问老子？
前两句还是你来我往的机锋，这句将“老子”中的“子”字音节弱化读作轻声，便是在明晃晃地骂人了。
此人说话引经据典却暗含讥讽，一开口便让人难以招架。还未等万字扣肉回话，他便将目光转向我，另起了话题，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人如何对句。
他一身红衣，男着女裙；眉眼桀骜，神色嘲讽，眉上一点红痣更是鲜红欲滴——端的是一个目中无人、离经叛道。
你与他演这一出戏，找我有何事？
我瞧出这人率性而为的脾性，索性不再打太极，只将自己要补全食方的事情道来。
说话间，他染墨的手指在空中虚写了一个“窃”字，那窃字转瞬不见，而我怀中残缺的食方突然飞到他的手上。
……
虽然未说半句，我却分明看到他的神色微微变化，不知为何。他一挥手，便将食方归还于我。
柏仁，你我也算是老朋友了。
你擅自决定的？
没有理会他干脆利落的拒绝，万字扣肉继续说道：
可你扣押我刻录的文字，如今更是将我们拒之门外，不得进入天一楼，这不是朋友所为吧？
那是“扣押”吗？不，那是交易。你刻录文字，而我收藏文字，这是你我约定好的双赢交易。收而藏之，我收下并将它藏起来，违反了哪个字？
当初我们用白纸黑字签订此契约。你一贯看重文字，如今却率先成了想要毁掉文字约定的人，你不该去好好反省一下吗，万恣？
既是已经书就的文字，我落笔无悔。
万字扣肉那张总是舒朗恣意的笑脸突然变得失落而颓丧。
我只想知道……我给沈娘的木块为何在你的手中，还支离破碎？沈娘后来的境遇究竟如何？
柏仁始终不答。万字扣肉便也没有追问，柏仁从来不理会别人看法，他不想说的话，旁人向来都得不到答案。
至于你……食神。
我有些惊讶他知晓我的食神身份，但想来天一楼是他的“一言堂”，他应该是从先前的幻境得知。
我问你，“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是为何意？
从他先前所说，我已经知道如何解释这些文字，才能得他欢心。
可……我为何要这样做？
文字诞生后，人们的思想更开阔、完善。他们知道了自然的奥秘，生产力、创造力大大增强，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
而鬼怪害怕被书文所劾，揭发罪状，审理判决，它们从此难以再主宰人类的命运，所以彻夜啼哭。
一派胡言——
他挥手划出一道形似一横的墨痕，我感受到它欲封住我口，连忙运起灵力打散。
舌虽无骨，亦能伤人，文不能言，字字诛心。
他走向我，周遭的文字笔画随着他的脚步浮空而起。一字一句的横竖撇捺，铁画银钩瞬时拆分重组，变为手持“刀枪剑戟”的“兵卒”，“马”和“车”列阵两旁，如黑压压的乌云。
文字是善？你倒是讲了个不错的笑话。
仓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故而百姓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上天知道将要发生饥荒，所以才雨粟，此为“天雨粟”。
因为有了文字，民智日开，民德日离，欺伪狡诈、争夺杀戮由此而生，天下从此无太平日子，连鬼——也不得安宁！
柏仁的语速虽低缓而傲慢，语气却一次比一次更重，犹如一连串锋锐而有预谋的进攻。随着他话音落下，天一楼内骤然传来鬼哭之声，凄厉难言。
此为——“鬼夜哭”！
你何尝不是在诡辩？
哦？只允你高谈阔论，让天下尊你一家之言，只要我开口，便是异端邪说？
还未待我反驳他悄无声息偷换概念，他便愉悦地笑了几声。
哈哈哈，没错，我就是在诡辩——这不也是文字之恶？
君子会著书立说，小人也会利用文字为自己的无耻勾当自圆其说，无知者为恶，只是祸害身边之人，然而有识者为恶，则是盗侯窃国，所造恶业深重不可胜数，所造杀孽祸殃家国。
食神……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喜欢。
不喜欢，而不是不认可？楼主，你如此擅长文字游戏，想必不会用错这个词。
“不必矫情，不必违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比起对错，难道不是喜恶更为重要吗？
好了，我讨厌你们，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柏仁说着一挥手臂，那些张牙舞爪的文字变回再普通不过的竹简、书册与碑文。它们堆叠垒砌，成为一堵无法“翻阅”的高墙，就要将我们俩拒之门外。
柏仁，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他站在远处，面容模糊融入阴影，我似乎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
当然，我怎么会忘？
之后天一楼定当向世间所有人敞开，到时候便是你们不来，我也会亲自去迎接。
若是食神不信，可以问问万恣，这是我和他的交易，也是两人彼时创立天一楼的约定。
听此，我转头看了看万字扣肉，见他点了点头，便知道这“约定”确实存在，真实可靠，也就不再强求，想着另择他路。
那今日是我叨扰了楼主，我这就离开，等楼主方便的时候再来。
柏仁说着一挥长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他离去后，这天一楼似是再不欢迎我，隐隐生出排斥之力，令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退回万字扣肉所在的块域，虽然对食方补全不能有些遗憾，但很快打起了精神，准备另想办法。
那家伙牙尖嘴利，还嚣张乖戾，我本以为他最近心情不错，疯症说不定有所好转，没想到……抱歉，我没能帮到你。
为什么要道歉？我帮你，出于本心，也出于责任，因为无论是空桑少主还是九天食神，都不能见一个食魂落入险境而无动于衷。
我说得平淡，万字扣肉却听得极为认真，过了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在见到你之前，郎先生就和我说过你，又是说你聪慧伶俐，又是说你谦恭仁厚，我原本不信，总觉得他言过其实，现在却觉得……觉得……
万字扣肉未再说下去，而是抬头凝视着我，表情再不见一丝调笑，满是认真。
空桑少主小伊，不知我万字扣肉是否有机会去瞧瞧空桑的风景？我觉得在那里刻字，应当比在这天一楼孤孤单单的有趣多了。
不过，现在怕是不行，我心里……还有所牵挂。
这点我理解，我尊重你的决定。
毕竟空桑又不是牢房，点了名就要立即把食魂关进去。
在我故意打诨下，万字扣肉露出了几分笑容，随后他似是想起来了什么。
对了，可以让我看看那道食方吗？
当然没问题，你随便看，若是想到什么尽管说，或许会有帮助也说不定。
万字扣肉点点头，接过那残损的食方认真研究起来。
嗯，我确实刻录过这个食方，不过年代太过久远，我只记得大概，根本无法补全食方细节，实在是抱歉了。
这么说来，除非找到天一楼的副本，不然谁也无法补全它。
可以这么说。
看来这次注定要无功而返，只能等天一楼自动打开，就是不知那一日究竟是何日？
见我这么说，万字扣肉叹了口气，神色又是无奈又是怀念。
其实你要是早些过来，看在我的面子上，那家伙也许还会让你进藏字阁，但他后来不知道发什么疯，彻底封闭了天一楼，就连我也不让进了。
天一楼封闭的那一日，他并未告知我实情，只是说要将刻好的活字转移到别的地方，我听信了他的话，急急忙忙搬东西，谁知不小心迷了路，走到了藏字阁。
自和他交易后，我从未进过楼里藏字的地方，只是在刻字间活动，然而那一日，我在藏字阁发现了我送给沈娘的木活字。
可惜我刚想上前探究，那家伙就闯了进来，不仅和我大吵一架，将我赶出天一楼，还将我困在那学堂化成的幻境里。
那些活字可是我送给他防身的，他竟然用来对付我，真是白瞎了我的一番好心。
虽然如此，他并未伤你性命，也就是说他还记挂着你们的情谊。我想，柏仁楼主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是啊，我也想到了这点，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硬闯……就是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能想通，开放天一楼了。
我和万字扣肉说完，又看了眼柏仁楼主离开的方向，在心里暗自叹气。
耽误了许久，我想我也该离开了。
离开？哦，对，我记得你是忽然出现在幻境里，又是神明，自然有手段离开。只是不知，方不方便告诉我离开的方法呢？
啊哈哈，我也并没有很想去外面消遣，只是刻字的材料不够了，刻刀又锈了，天一楼里又没个磨刀采购的地方，难免耽误了工作。
虽然口中说得严肃，但万字扣肉脸上戏谑的表情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然而想到他孑然一身被困在幻境里几个月，我就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来。
算了，万象阵虽然重要，却也并非机密，何况你日后也许会来空桑，告诉你也无妨。
随后我便将万象阵的作用告诉了万字扣肉，万字扣肉听到万象阵可穿越时空，忽然神色一亮。
你是说万象阵可以前往任意时空？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前往这食方刻录的年代，从而补全它。我记得它刻录的年代，便是……
万字扣肉的声音忽然顿住，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食方刻录的年代便是明朝万历年间。
我想起万字扣肉在幻境里的情境，他为学生开蒙的时间似乎就是明朝，于是有些了然。我没有多问，只是领着万字扣肉前去我传送过来的落脚地，准备通过遗留在那里的阵法进行传送。
此时我忙着赶路，万字扣肉又心事重重，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周遭那亿万文字中有几个字动了动。
“目”字渐渐晕开，化作一只眼睛，它目不转睛地监视着远处两人离开的背影，看向自己旁边的伙伴。
旁边的“耳”字看似一动不动，仿若死物，却已将两人的对话尽数监听，传递给“口”字。
比起它们两个的沉默，“口”字颤抖着，线条扭曲成一张大嘴。它嘻嘻笑着，化作一缕墨迹飞向远方。
那一缕墨迹穿越了千百个不同形态的同类，飘飘忽忽地落在一个五指沾满墨水的手掌里，随后“啪”的一下立正，开始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地告密，中间还夹杂着对手掌主人的问安和赞美，嘴碎极了。
那歪歪扭扭的动作称不上美观，然而手掌的主人仍是看懂了，从而知悉刚才在天一楼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要通过万象阵去明朝……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你今日见到我很开心我也知道了，退下。继续监视天一楼各个地方，一有什么异动，马上告诉我。
说完，那沾满墨水的手掌就向着远处挥了挥，掌中的字迹便又化作一缕墨迹飘飘忽忽飞到空中，最后融入那亿万文字中，再无法发现。
片刻后，手掌的主人忽然动了，不用纸笔，只用可以流淌出墨水的手指随意在空中写了四个字。
只见墨水在空中凝聚，膨胀为立体的文字，而待墨痕干涸，这四个字便似有了生命，呼啦啦跳到地上，围着那人欢呼雀跃。
那些文字的动作实在太过滑稽娇憨，令那人忍不住轻笑起来，然而片刻之后，这笑声就消失，转为冷漠的呵斥。
斜头歪脑的丑东西，还不快去做事？小心我将你们重新化为墨水！
斥责之下，那四个文字急急忙忙向楼外跑，却因跑得太快，这一个字撞了那一个字，最后稀里哗啦全撞到一起。待他们重新站起来时，已是这个字多个横，那个字少个点，再看不出原样。
四字文字互相埋怨，纷纷用笔画当武器拍来打去，就在这时一滴墨水落下，却是那手掌的主人注意到了它们。见此，四个文字齐齐捂着头蹲在地上。
那手掌在它们身上按来捏去，虽然不舒服，却并不疼痛。过了许久，四个小家伙抬起了头，似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被变为墨水。毕竟那人就是这样说的。
这次就饶了你们……再有下次，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部变为墨水！
那人说着，向四个文字吹了一口气，送了它们一程，飘在空中的四个文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各自或多余或缺少的笔画已经被补全，又高兴地扭动起来。
随后没过多久，四个文字就听到了目标的声音，于是它们张开笔画，顺着风势从空中跳了下去。它们的动作极其轻微，并没有惊动两个目标。
万象阵前，带着万字扣肉穿过去的一瞬间，我骤然感觉肩上一重。
然而阵法已经启动，我回头望去，什么也没发现。
待亮光消失时，我和万字扣肉已经来到了明朝，趁着四周无人，我遮掩传送阵的踪迹，又领着万字扣肉前行一段距离，这才有时间察看。
我方才觉得肩上多了些什么……
万字扣肉替我看了看，却发现那不过是几点墨水，用指腹一擦便即消失了。
原来是墨水。是了！天一楼里到处都是文字，这些文字又多为墨水写就，走动时免不了被染上。
不光是我，你身上也有墨痕，而且比我多多了。
这可不一样。你身上的墨水，是书写文字的水性墨，而我身上的，则是印刷文字的油性墨，两者可不能并为一谈。
虽然书写和印刷都可以使用水性墨和油性墨，但毕竟水性墨印出来的字容易晕散，油性墨却不会如此，反而色彩均匀强烈，因此我更偏好油性墨……
一说起与活字印刷有关的东西，万字扣肉口若悬河，这时远处却传来喊叫声，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扰得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一群人喧喧嚷嚷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边跑边喊着什么“居士”“开坛授业”，每个人的神色都急匆匆的，不管不顾向前走跑，吓坏了街上路过的行人。
便在这时，旁边的高墙内翻出一位妇人。她翻墙而出，却没有垫脚之处，险些摔下来，我连忙接住她。
被接住的女子瞥了我一眼，赧然低下头，怯声怯气道谢，显然是个性格绵软，甚至可以称得上怯弱之人。
多、多谢这位侠士。
女子说完向后缩了缩身子，显是在害怕。见她如此不安，我干脆后退几步，准备周全礼数就离开，却见万字扣肉忽然停在原地，不敢置信般瞪大了眼睛。
沈娘……你是沈娘？
沈娘？这名字好耳熟……我想起来了，是那学堂幻境里的小女孩……
我忆起在幻境中与沈娘的种种，不禁看向那女子，然而这一眼似是让她极为害怕。她连连退了几步，还没有张口说话，便已经泪流而下。
你们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那女子说着向后退去，显是要逃走，然而那疾行的人群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便是想走也走不开，于是只好捂住脸，不停啜泣。
我不是沈娘，我不是沈娘。沈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死了？不可能的……沈娘自幼聪慧伶俐，身子又康健，怎么会早夭？
沈娘这时似是终于认出了万字扣肉的声音，她以袖遮脸，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先生……你是万先生？
我是啊！沈娘，你是我的学生，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她怔怔地看着万字扣肉多年过去仍未改变的容颜，又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细纹，似是明白了什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沈娘……她的确已经死去。她临死前想着……她此生不曾对不起谁，只除了为自己开蒙的先生。
先生对她说认识文字是与天相斗的过程，可世人却说“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倡随之礼”，他们说——这是“天”，我无法逾越的天……
说到最后，她已哭得不能自已，记不得要隐瞒和遮掩，人称悄然变化。
后来，我……她的同窗向她的家人告密，而她的族人恐惧她太过聪慧，匆匆将她嫁作了他人之妇。新婚那夜，她、她便死去了……
随着她的讲述，万字扣肉的双眼中出现了迷茫和颓败，他后悔没有护住沈娘，也愤怒于她的境遇。他心中那颗不与人道的宏愿，被她口中那位告密的同窗割得七零八碎。
你的同窗……是谁？
沈娘捂住脸，怎么都不肯再说。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一切非你之错……沈娘。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看不起女子，却又恐惧女子！
只要给她们一条能够踏足的路，她们也能成为马革裹尸的英雄，也能成为出口成章的文豪，也能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们恐惧，所以他们巧言伪辩，曲解字义，所以他们将“天”——曲解作“人”不可出头逾矩的人上之天！
万字扣肉说完，四周一片寂静，随后爆发出一阵喧扰声响，却是周围人在指指点点。
这人是谁啊，怎的在这里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女子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不可更改的“天理”，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发什么疯！
瞧那女子的装扮，已是嫁了人的，怎会如此不守妇道，在外抛头露面？听着还似曾与男子一同求学，这也太丢人了……
周遭喧喧嚷嚷，沸沸扬扬，间或指指点点，评头品足，每一声都痛心切骨。于是那被万字扣肉唤为沈娘的女子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啼泣。
先生，回去吧。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什么命？这不是你的命！聪慧好学有什么错？凭什么男子聪慧好学，便可盛名加身，女子聪慧好学，便是有违三纲五常？
万字扣肉愤愤不平，便在这时，一个婆子穿过人群，走到沈娘身边，伸手就揪住她的耳朵。
好啊，你又在这里躲懒是不是？我才一会功夫没注意，你就不见了踪影，怎么，家里那么多活，你是准备让我这个婆婆全干完？
说着，那婆子便揪着沈娘离开，沈娘抵抗不得，一边呼痛一边求饶。
娘，娘，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干活，您不要再掐了。
我和万字扣肉跟上前护住沈娘，那婆婆见到我们，不知为何面上恐惧，急忙离开了。拉扯间，我却见到沈娘无意露出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显是遭受了殴打。
那样明显而广泛的伤痕，令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再想到学堂里那欢快明媚，敏而好学的女孩，我如何也无法将她和现在这唯唯诺诺，懦怯弱势的妇人联系到一起。
先生，天明明是蓝色的，地明明是褐色的，可为什么说天地玄黄？盈昃又是什么，为什么辰宿不可以用盈昃？
先生是这附近最好的刻字师傅，也是我心中最好的教书先生，我要向先生学习，不断努力，成为这里最好的厨娘，做出最美味的食物！
那勤学好问的女孩终是没能成为最好的厨娘，她甚至连自己都成不了，她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还未绽开，就已经在世俗的风雨中枯萎。
万字扣肉喉头哽咽，眼中似有泪水，却被他用力眨去。
他……做错了吗？
我开设学堂、传播活字印刷，便是为了诸多普罗大众也能接触到文字，开启智识，通过求学问道成为更好的人。可为什么识了字，有了智慧，反而去阻挠旁人求学启智？
为什么识字明智，还是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
沈娘见先生颓败下来，努力收住了泪水，摇了摇头。
先生，我说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新婚那日，我翻墙出逃，却被抓回毒打，是你的木活字救了我。
木活字？
我心中惊疑，据万字扣肉先前所说，那木活字已经支离破碎，而且落到了柏仁手中。
那木活字变作一条长路，指引我向外逃去。后来……娘他们找到了我，口称“妖邪”，将木活字砸毁。那时，一个红衣侠士救了我。
是……柏仁？
他似乎认得这木活字，也与先生你相识。听过我的经历后，他问我要不要和他离开。
可我、可我……害怕了，我不知道自己脱离了家族，还能去哪里……我拒绝了他，跟着来抓我的人回去了。
都是我的错……沈娘懦弱无能，对不起先生的教诲。我自知再也无颜面对先生，便将破损的木活字交给了他，希望那位侠士能将它代还给你……
万字扣肉听着沈娘的讲述，心念闪动，却是渐渐振作了起来，陷入思索。
小伊，你说，他为什么没有将木活字交给我？明明他将木活字交给我，向我述说沈娘的遭遇，就能以此支撑他的观点立场，就能像此刻一样动摇我的本心。
可他始终没有说过。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他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而改变、而动摇你与他相对的立场和本心——他也不确定，文字善恶的真正答案究竟是什么。
万字扣肉看着眼前的沈娘，回忆着自己曾立过的、旁人看来十分可笑的誓言，将自己从懊悔的牢狱中拉出。
沈娘，非你之过，非我之错，你我皆只是历史中的一笔。而历史是无数人写就的。
郎先生同我说过，未来的世界里，女人亦可上学读书，也能工作科研，她们的声音会得到声张，才华会得到展露，理想不再被埋没，人生不再被幽囚一方。
即便我是个只会刻字的制书人，是个没什么大用的教书先生，我也会用文字铺就一条长路，通向那个不再有愚昧的世界。
真、真的吗？我之前翻墙便是为了去见居士……居士也曾说“妇女见短，不堪学道”乃是昏话……
的确是昏话！男子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而妇人则因诸多原因不出阃域，世人便由此说什么女子本弱。若是真让女子同男子那般成长，定也能成就一番伟业。
君不见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并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列为四友，便是例证。
沈娘，和我走吧，我虽是一个穷匠人，但保护自己学生的能力还是有的。
沈娘没有说话，她扑簌簌流着眼泪，笑着摇了摇头。见此，万字扣肉强撑起的笑容暗淡下去，我见了，走到沈娘面前，拍了拍这个被命运压弯脊梁的姑娘。
因为一些因由，沈娘，我曾见过年幼时候的你。我知道那并非是真的你，却已经从中感受到了你的好学和求知，因此有些话想对你说。
沈娘，不要听信别人的诋毁，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他们之所以诋毁你，就是害怕你强大起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了……谢谢你们。先生，还请不要怪我。上次我不离开，是因为我不敢离开。这次，我却是已经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就这样逃走。
万字扣肉看着面前恢复了笑容的沈娘，从她的眼睛中找回了很多年前、那个聪敏好学的小女孩。
好，我相信你。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是我最看好的学生，我希望你……前程似锦，诸事得偿所愿。
闻言，沈娘再次泪如雨下，然而她的婆婆已经带着人从家中赶来。
你原是翻墙出去的，好啊，这次我不仅要带人抓你回去，还要把墙加高、加厚！
可是，娘，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不也曾期待过外面的天空吗？
只这一句话，那婆婆便顿住了，凶恶的脸上露出了很是陌生的神情。
你、你怎么如此说……我婆婆也是这么对我的啊……
从来皆是这样，便一定是对的吗？
答完这句，沈娘自知不能再给自己的教书先生多添麻烦，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转身之时，她瞧见前方有块石子，当即装作被绊住，双膝重重磕在地上，向着万字扣肉所在的地方磕了个头。
谢先生开蒙之恩，沈娘……永世不忘！
沈娘说着头也不回地远去，然而无论是我还是万字扣肉，都从这句话明白了沈娘的态度——她放过了自己，也扶起了自己。
就算只和万字扣肉学了一段时日，那一字一句便也化作了希望的光，透过所学文字的笔画缝隙，漏了下来，给予了她翻越桎梏和高墙的勇气。
万字扣肉笑着摇了摇头，散了散离别的情绪。他看了看我，竟突然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头。
嗯，比起我来，还是你更适合做个先生。
那个，你们可以让一下吗？
我和万字扣肉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看向说话的人——一个年轻的学子。
也不是不让你们继续……可是只有这条路通向我求学的地方。居士今日会在庙里讲学，我可错过不得。
居士……难不成是沈娘口中的那位居士？他今日在此地讲学吗？
是啊，你没看到很多人往那边寺庙去吗？他们全是去听居士讲学的。我本来也跟着人群前进，却看见二位……
小小年纪这么多心思，六根不净。来来来，我们和你一起去，净化一下你的心灵！
到达讲学的寺庙时，寺庙人满为患，而在层层人群最前方，有个削发长须，身穿僧衣的老者在侃侃而谈。
据渠见处，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
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便不是佛。此乃诡辞！
要我所言，便是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是故人人皆可为佛，皆可成圣。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讲学处回荡，我和万字扣肉本想仔细学习，却见到了一位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天一楼的楼主柏仁。
他一身红衣，昂然挺立在听讲人群的最前方，专注地看着那讲学之人，神情之复杂，令我和万字扣肉都察觉出了点什么。
等等，柏仁为什么会在此地？难道是特意来见这位老者？
人人皆可成圣，这句话似是有点耳熟……难道是李卓吾前辈？！
可天一楼的楼主为何和明朝的思想家、文学家李卓吾扯上关系？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端倪，只好瞧万字扣肉，万字扣肉却也不知，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虽因为交易的关系住在天一楼，却不知那家伙的底细，只知道他十分厌恶文字，就是对自己手下的字灵，也呼来喝去，毫不怜惜。
那家伙性格桀骜，最是离经叛道，你我且先在这里看着，按兵不动，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万字扣肉话音刚落，那被他评为离经叛道的天一楼楼主就按捺不住，出言不逊。
先生说旁人学说是诡辞，那先生的学说便不是诡辞吗？
先生十二岁便名动乡里，二十六岁得中举人，先居国子监博士，再居姚安知府，人生半载，尽皆循孔孟之道，世俗之路，对父母孝顺，对弟妹关怀，对亲族邻里慈善，乃是最符合儒家学说的士人。
这且不论，先生筹资开办的芝佛院内供着孔子像，途经山东时，亦会到曲阜拜谒孔庙，心中有仁义尚在，却又为何抨击那仁义之说？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就连讲学的李卓吾也愣了一愣。然而震惊过后，便是好奇，好奇那红衣的男子为何会对李卓吾如此熟悉，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李卓吾沉吟半响，叹了口气，而后注视柏仁良久，才缓慢地开口。
你既然对我的生平知晓得如此详细，便该知道，我十二岁时名动乡里，是因为撰写了批判孔子的文章，二十六岁得中举人，却因为家中拮据，再难供给，无法进士及第，才循历在官府中任职。
任职后父亲辞世，祖父西去，我经两次丁忧，便是连回乡的盘缠也没有，还是相知好友筹资，才让我回了家，安葬了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三代停放长达五十年的棺椁。
为了回乡安葬先人，我与妻子分隔两地。当时妻子再三恳求与我回家，去探望她那因思念她而哭瞎了双眼的老母亲，却因为没有钱财，被我狠心拒绝。
而当我处理完白事回家，妻子便告诉我，一别三年，我的两个女儿已经因为当地的饥馑而营养不良死去。想我一生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却除了大女儿成活外，其他子女尽皆饿死。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人人尽掩面啼泣，听得悲从中来，李卓吾更是热泪横流。他缓了缓情绪，擦干泪水，才又继续开口。
人生不过四十载，我失长丧子，黑发人送白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数次经历生死……我想不明白，明明我已经按照儒家传统所言孝悌忠信，含仁怀义，却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而后我见戎马一生的戚南塘被罢免回乡，因无钱买药，病死家中，社稷肱股张太岳被清算，追夺官阶，落得抄家的下场，亲族家人诸多饿死。
便在那时候，我对这天地君亲师的世道产生了怀疑，对这满口仁义道德，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世代产生了质问。
李卓吾盯视柏仁，一字一句高声喝道。
你可以说我在耸人听闻，胡言乱语，宣扬异端学说。我如今已半截入土，看尽了生死，自然也不再畏惧死亡，但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想要问问诸位，想要问问这个世道——
士人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凡此种种，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却又为何开口谈学，说是为他人、为家国、为天下？
澹然、善因、明因虽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也，为何只能被困阃域，读《女诫》《内训》《女孝经》《女论语》，遵循三从四德？为何有情有义之人颠沛草莽，为何不信不义之辈窃居高堂？
一连串的“为何”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周围人都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想着，就连我也被他的气势震慑，屏息静听，柏仁却是忽然笑了一声，眼神中带着某种疯魔的狂热。
那你……想如何？
柏仁的话莫名其妙，全然出乎李卓吾的预料，但他本着教学相长的论道精神，诚恳回答。
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且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庙堂之上，朝野之间，并无分别，农妇之子，帝王之尊，亦同出一源。
原来这就是你的所求，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话音落下，柏仁忽然哈哈大笑，状似癫狂，然而面对自己最崇敬的李卓吾，他终究保持着几分理智。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将自己的书命名为《焚书》？既如此命名，便是说你已知道自己的学说不为世俗所容，为何又要写下？
李卓吾沉默。他想到了曾祖父停留五十年的棺椁，想到了自己拒绝妻子回乡探望老母亲时，对方泪眼朦胧又无可奈何的双眼，想到了自己出世削发时，决意抛却尘缘，追求“人生为何”的初心。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说这是人伦，士农工商，人分九等，他们说这是物理，然而在他看来，这世间的道理再明白不过——
穿衣吃饭便是人伦，便是物理。书页有焚尽的一日，透过文字铭刻于人心的道理却不会被焚尽，因为人心，因为人性，永生不灭。
李卓吾说着看向众人，目光坚定刚毅，然而这时人群中却传来骚动。一队人马一边推搡开众人，一边大喊着走向李卓吾。
李卓吾，你敢倡乱道，惑世诬民，我奉圣上之命前来逮捕你，并焚毁你撰写的邪书伪经，还不束手就擒？
带头的官员说完，示意手下官兵抓捕李卓吾，然而那些人还未靠近，便被一人挡了下来，却是天一楼楼主柏仁。
想带走居士，就凭你们？！
柏仁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明白刚才还在寻事的他为何会保护李卓吾。李卓吾隐约忆起了什么，仔细端详着护在他面前的柏仁，只是如何追忆也是回思不起。
见到有人阻碍公务，带头官员仔细端详着柏仁，见柏仁虽衣着奇特，却并非自己熟知的朝中权贵，便冷笑一声。
不过一介白身，也敢在我面前叫嚣，把他抓起来！
柏仁神情凌厉，随手一挥，便将逼近的官兵逼退。
什么敢倡乱道，惑世诬民，居士说得有什么错？
万历十三年，北方低温，许多乡县颗粒无收，北方异族频繁南下，人们生活苦不堪言，更遑论山西鼠疫，十室九病，数口之家，阖门不起。
万历十五年，风雨陡作，冰雹横击，大雨如注，京城墙屋倾塌，溺水压亡之人众多，人民颠连困苦，至不忍闻。
还有万历二十二年，河南荒灾，大雨数旬，平地水深三尺，麦禾朽烂，秋苗伤残，又遇河决堤溃，沃野变江湖。找不到粮食的人们卖儿鬻女，割死尸，人相食。
可当百姓受苦时，庙堂上的皇帝在做什么？沉迷酒色，夜夜笙歌，万事不理，三十年不上早朝！
高官显爵的士人权贵又在做什么？忙着升官发财，忙着朋党比周，忙着训导人们明德修身，可他们自己便能做到明德修身么？
柏仁一字一句说着，神色染上了悲哀，声音之悲痛，近乎啼泣。
所以居士说得有什么错？那些刻在四书五经里的孝悌忠信，仁义道德，全是上位者编纂出来骗人的东西，这世间根本没有谁是圣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圣人，都能成为圣人。
所谓伦理，便是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便是人们不想当随意被弃置牺牲的棋子，想要有个安定富足的生活。
带头官员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森然冷笑。
胡说八道！就凭你们这些下等人也配成为圣人，也妄想过上那样的生活？
人有三六九等，人的性情也有聪慧愚钝，这便是构成人本质的天理，乃是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唯有人人按照天理的规则各行其是，天人合一，这世间才会如常运转。
如你这般口出狂言，大逆不道者，便是人欲战胜了天理，不仅违背了礼仪规范，更是违背了为人的准则！
所以朱子他老人家才会说“存天理，灭人欲”，便是因为世间有太多如你这般自私狂妄，掂量不清自身身份，认不清自己之人！
我今日就让你们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遵循什么天理！
带头官员说完就向手下点头示意，手下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然而这次却无需柏仁动手，面前又出现了一个挡路者。
这次不只是一个挡路者，分散的人群陆陆续续向李卓吾靠拢，看着那些官兵的目光隐忍又愤怒。
大人，难道连饿了吃饱饭，冷了穿暖衣这样的需求，对于百姓来说都是奢侈吗？便因为是所谓的“下等人”，所以只能如猪如狗般，终生被人驱使？
他们日夜都在田间劳作，在连年的天灾下，家人却还是吃不饱……他们只想要有米可吃，有水可喝，一家人平安健康地在一起啊！难道连这样，也是有罪的，也是违背天理的吗？
若是这样，那这样的天，这样的理，不要也罢！
青年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刚毅。他身后的贫苦人家也被说动，跟着发声。
这样的天理不要也罢！
反了反了！我看你们是在找打！去！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有我顶着，不过是群贱种，死了也没有人伸冤。
带头的官员领着官兵痛骂着，对最前方的学子亮出刀兵。
住手！我跟你们走！他们只是来听我讲学的学子，年少无知，你放了他们吧。
李卓吾叹了口气，高喊出声。那带头官员听了，这才冷哼一声，将手下人唤了回来，看着李卓吾满脸的不屑。
李卓吾，怎么说你也是饱读四书五经的学士，曾官至姚安知府，前途一片大好，令人钦佩，可偏偏晚年削发，信口雌黄说什么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离经叛道！
又收寡妇梅澹然为弟子，显是勾引士人妻女，肆行不轨，猖狂如此，简直是藐视人伦，不可不抓，以儆效尤。
所以我今日抓你，你也别觉得冤，因为你这样蔑伦悖理的狂徒，不光是庙堂天子容不得，我们这些士人容不得，这天理昭昭的世道也容不得！
说着几个官兵就要上前压住李卓吾，便在这时，柏仁信手写就一个个“兵”字，那些墨水痕迹变型拉长成人形，同样手持锋利的“刀”“剑”。
你们谁敢上前，我便让他早登极乐！
没人知道此时近乎妖邪的柏仁已经行走在崩塌的边缘。
淋漓的鲜血乍然盛放在他的眼前，令柏仁头晕目眩，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是往日的重现，然而那腥味如此真实，令他胃里翻江倒海，魂不守舍，再说不出一句话。
自这些官员出现，我便觉得事情不妙，开始与万字扣肉遣散寺中聚集的人群，等到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又与万字扣肉急匆匆赶来。
见到眼睛赤红的柏仁和被他方才的手段镇住的官兵，我连忙上前分开他们。
大胆贱民，竟然敢推我，你可知我是……是你？怎么会是你！
那官员瞪大双眼看着万字扣肉，似是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而后又是一道声音响起，同样语带震惊，却是充满了欣喜。
先生？先生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
万字扣肉此时才将注意力放在青年和那官员的脸上。两人虽已经长大，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我父亲还说，读书就是为了考功名，就是为了当官，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官的人，怎么能和这样低贱的人一同学习？
俺也是！俺要当、要当……算了，俺不知道要当什么，只要能让俺的家人过上好日子，俺当啥都行。
回忆起往日的种种，万字扣肉记忆中的面容逐渐清晰，逐一和面前两人的轮廓对应起来，最终，他也只能为这无常的世道，深深叹了口气。
我记得你，问达。而你……应当就是寿一吧。只是不知陈大官人如今还认不认我这个开蒙的匠人老师？
突如其来的认亲，令现场出现了死寂，然而片刻之后，这寂静就被打破。已经长大的陈寿一笑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掸了掸一尘不染的官袍。
怎么不认？还要多谢先生为我开蒙，我才能识得文字，考取功名。怎么样，现在，我是不是你最得意的学生？
不是。
万字扣肉否认得如此肯定，陈寿一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哼，沈娘？先生，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沈娘早已放弃了学业，嫁作他人之妇了！
是你向她家人告的密吗？
你、你怎么……！
先生自然什么都知道。寿一，你少年老成，从小便体会到了世道艰辛，红尘苦海，我本以为你会因此体悟世俗不易，以自己学得的文字为他人立心。
可也许正因为如此，你小小年纪就悟透了世俗的道理和规则，见风使舵，倚势挟权，欺凌同窗。如今又借着古圣先贤之说，庙宇朝堂之权，威迫无辜！
这话从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口中说出来，不可谓不重，因此陈寿一瞬间冷了脸色，撕破了最后的情谊。
无辜？他们以下犯上，大逆无道算什么无辜！我本想看在往日的面子，留先生一条性命，可既然先生这么瞧我不起，那么我也无需法外开恩。
先生，若是我没记错，你那些活字都是私人刻印的吧？也不知有没有刻录什么不该刻录的东西，毕竟瞧你认识的人和李卓吾关系匪浅，若是我说你帮忙刻了某些应该焚毁的书籍，礼部的人也不会怀疑。
陈寿一说着看眼柏仁，向着万字扣肉冷笑。我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
你这是污蔑！
我就是污蔑了你们又如何？有本事你们去衙门告我，看看那青天大老爷是听你们这些贱民的说辞，还是尊我的口风。
陈寿一话音甫落，一声狂笑就响了起来，柏仁冷眼瞧着万字扣肉，声音冷得彻骨。
万恣，这就是你教的好学生！我说什么来着，正因为识字，人们的智识才得以扩展，从无意识的作恶变为有预谋有计划的作恶，祸殃家国。
如果你不给他开蒙，他或许大字不识，如今便不会身居高位，窃位素餐，便不会用学过的知识对付你，更不会来抓居士，让这些学子白白受难。
如今你还敢说自己的主张是对的？还敢说文字是无辜的？
万字扣肉经沈娘一遭，本心并不动摇，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一件事。
柏仁，我之前遇到了沈娘。你分明也有百仁，却困于心中。
柏仁却只是笑，笑得张狂，笑得令人无端心头发憷。陈寿一见了不由得后退一步，却反应过来对方不过是贱民，恼羞成怒。
又是你！你们两个，去，好好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敬贤礼士。
两个官兵应声上前，然而在碰触到柏仁的刹那，他们忽然呆立在原地，随后双目骤然失神，言行无状，举止如三岁小童。
这一变故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我心道不好，接近那几人，却毫无发现。柏仁似是毫无察觉，只一步步迈向陈寿一，陈寿一见了害怕不已，不停后退。
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不能……
柏仁双眸中的杀意清晰明白，令人见之胆寒。
庙堂之上，朝野之间，并无分别，农妇之子，帝王之尊，亦同出一源……所以朝廷命官又如何？照杀不误！
柏仁说着步步逼近，几个官兵不信邪，冲上前阻止，也很快失了理智，行动如无知稚童。
在恐惧之下，陈寿一猛地抢过旁侧官兵手中的竹筒，打开盖子，高悬在李卓吾头顶，又命令手下燃起一个火把，抢在手里，向着柏仁叫嚷。
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烧死他！
那油本来是准备用来焚毁李卓吾的邪书伪经，但此刻陈寿一已经顾不得许多。不说万恣十几年不变的容貌，就是柏仁不费吹灰之力撒字成兵、还能令人成为痴儿的能力，也已经超出了常理。
妖怪！你们都是妖怪！
我顾不得许多，灵力绞成一道长鞭，鞭打在他持着火把的手上，他痛呼一声，火把掉在地上，滚落在柏仁的脚下。
柏仁却没有反应，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不知为何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这看似不大的雨水一瞬便浇灭了猛火。我也抬头去看，猛地发现这雨并没有落在我身上。
这雨水似是有什么古怪……
这时一道笑声却从旁边传了过来。被雨水淋湿的陈寿一嘻嘻哈哈，犹如一个痴儿般笑着。
远远望去，那些淋在雨中的人尽皆失去了理智，不是傻笑，就是在啃食手指，状如痴儿。
柏仁！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柏仁微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李卓吾面前，总是跋扈又疯狂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发自内心的澄澈笑容。
居士，我为您创建了天一楼……在那里，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再没有人会说您的书是邪书伪经，再没有人会指责您离经叛道。
人人都会诵读您的文章，为您不屈的傲骨而折服，为您卓绝的远见而倾倒，您的真知会是所有人的真知，您的天理会是所有人的天理。
柏仁旁若无人地激昂陈词，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让我不寒而栗。眼看着雨水越下越大，波及了无辜人群，我不禁用上了灵力，止住了雨势。
见被打断，柏仁扭头瞥了我一眼，但他并没有理会我，而是继续说动李卓吾。
居士，同我走吧——我会陪着您，将您的学说传遍天下。
柏仁说着向李卓吾伸出了手。见此我急忙大喊。
居士，不要答应他！历史已经注定，若是强行更改，所有人都会因此受到波及，危及性命。
见此，柏仁正眼瞧向我，只是神色冷得彻骨。
注定？就算历史注定又怎么样，我便是要逆天改命，谁也阻止不了我……
万字扣肉没有说话，他似是察觉了什么，皱起了眉头。见此柏仁一挥衣袖，准备动手，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卓吾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柏仁，是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讨教学问的年轻人。没想到过去这么些年，你仍旧容颜未改……
居士……！
一别数年，还能在此遇见你这个故人，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见李卓吾终于想起了自己，柏仁激动之情，难以自抑，又听到“不枉此生”，更是觉得心中沉痛。李卓吾见此拍拍柏仁，目光却看向了我。
这位施主，你说历史已经注定，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们并非是这个朝代的人？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李卓吾，却见李卓吾忽然笑了笑。
你们几人都并非常人，能见到常人所不能见的事物，或是从后世而来，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略懂佛理，又通玄学，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且听你的语气，我的下场并不十分好，是也不是？
想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我不忍回答，柏仁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只略略想到，就红了眼睛。见此，李卓吾点了点头。
看来我的下场确实并不好，不过我许久之前就已经料到了这件事。自剃发之时，我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个人的苟且偷生并非我所求之物。
我所求的，是学问，是知己，是自我，是心静，亦是真实与童心，是每个人，都能活得像自己。而至于这学说会如何触犯到权贵的利益，我想过，却并不在意。
李卓吾说着目光中忽然带上了期待，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施主，历史不可更改，我也无意改变历史，只希望你能告诉我，在许久的未来，这样的时代是否会到来？
告诉我吧，告诉我，未来的时代里，人们能否挺起胸膛骄傲地活着，无论男女，皆可以自由自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而不必背负惨痛的命运，成为被人践踏的阶梯。
李卓吾的目光是那样诚挚而温和，充满了历史前辈对后代的祝福，以至于即便我与他相识甚短，心中也不由涌起了一股暖流。
我张了张嘴，准备在不影响历史的情况下，隐晦地说出未来那个美好的时代，然而柏仁却似是发了疯。
不可以，你不可以死……
居士，是你说要不认命的，是你说人人皆可以为佛为圣，我不要成什么佛，也不要成什么圣，我只要你活着！
柏仁说着一挥手，便自袖中挥出了几点墨水，向着李卓吾而去。万字扣肉见了，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大叫。
快，阻止他，他想将李卓吾藏匿于墨水里！
早在柏仁说话时，我就察觉不对，提高了警惕，听此立刻挡在李卓吾前方，将那墨水挡了回去。
当我的灵力碰触到柏仁的墨水，我的心中忽然闪过某种猜想，只是未等深究，万字扣肉就和柏仁产生了冲突。
柏仁，若是我猜得没错，在这里的并非是你的本体，而是由字灵变成的化身，是也不是？！
你之所以跟着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听到了天一楼里的字灵告密，知道了小伊的万象阵可以穿梭时空，想要以此救出李卓吾，对不对？！
柏仁不置可否，于是万字扣肉只能继续说了下去。
他在学堂幻境里找到我时，曾说是受郎先生推荐而来，依照郎先生的性格，不可能不提前通知我，可我在幻境里呆了那么久，却什么都没有见到。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你截住了郎先生的信息。你一早就知道他会过来，便故意拒绝他进入天一楼的请求，逼他使用万象阵，是也不是！
她在学堂幻境里找到我时，曾说是受郎先生推荐而来，依照郎先生的性格，不可能不提前通知我，可我在幻境里呆了那么久，却什么都没有见到。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你截住了郎先生的信息。你一早就知道了她会过来，便故意拒绝她进入天一楼的请求，逼她使用万象阵，是也不是！
柏仁没有说话，而按照他的性格，未反驳便差不多是默认了。
我听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柏仁，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但凡我没有来到明朝，或是传送时出了差错，这些字灵都会有危险，到时候将大半魂力注入到它们体内的你，也会身受重伤！
听到“魂力”两个字，万字扣肉忽然语塞，他在我和柏仁之间看来看去，满脸的吃惊。
你说……柏仁也是食魂？
对！刚才和柏仁交手时，我就从那些墨水中感受到了魂力。
我绝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走眼。
柏仁不仅在这些字灵中注入了大半的魂力，还分出了几缕自己的神识，若是这些字灵没了，他不仅会有性命危险，神智也会受到影响，变成痴儿。
听到这话，万字扣肉再说不出什么，只怔怔地看着柏仁。
然而柏仁却笑了，笑得甚是无力。
不然呢？不然我还能怎么样？看着他再一次死在我面前？我除了……除了拼上一切，还能为他做什么！
不管有多么危险，甚至身死道消，只要能将居士救出来，我无怨无悔……
万恣，你拖住他，我趁机启动万象阵！只要带他离开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万字扣肉没有回答，他的周身飞旋着各种材质的活字，和柏仁施放在空中的墨水对撞。
此时的柏仁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万字扣肉也因不想伤害柏仁，处处留手，于是两人僵持不下。然而柏仁却等不起了。
万恣，你别逼我。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我不想杀你。
万字扣肉没有回话，他闭上了眼睛，指挥活字困住了柏仁，柏仁见此眼中也终于有了杀意，几点墨水飞出，在空中化为了锋锐的兵刃，向着万字扣肉飞去。
此刻，没有朋友，只有杀戮。
字灵幻化的身体，就算有几缕神识存在，也到底不如自己的躯壳顺手，因此柏仁一个不察，就被木活字近身。
那活字化成的域将他困住，重压之下，柏仁不由得向前趔趄，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用手捂着嘴，想要止血，然而那血却是不休不止。
柏仁！
万字扣肉见了立刻收手，想要上前探查柏仁的伤势，然而想到这场战斗的原因，也只能停在原地，别开了眼。
你输了，柏仁。束手就擒吧，不要一错再错。
柏仁不理他，用力砸着文字化成的域，想要逃出去，然而那域便是他本人来了也会觉得棘手，更何况这只有几分本领的化身。
于是他也只能悲恸地看着域外的李卓吾，伸出了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
居士……居士……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你……
他嚎啕大哭，然而所有的哭声都被活字化成的领域死死困住，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他亦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李卓吾见柏仁如此，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此时我已经启动了万象阵，没有时间留他们说话。
居士见谅，万象阵已经启动，我们必须走了……我已经为那些无辜之人寻回了智识，剩下的人是自作自受，受害也属因果报应。
若是您信得过我，便让我们离开，我以食神的名义起誓，日后定会带着柏仁去见您，了结此事。
李卓吾没有说话，一滴泪从他眼角流了下来，代替了他的回答。他沉默着点头，无声瞧着我们将被活字困住的柏仁转移到万象阵里。
而后，万象阵运转的光芒缓缓亮起。被困在域中的柏仁再是不甘，也只能面对失败的事实，最终他痴痴望着李卓吾的方向，流下泪水。
百般计谋，千般筹划，利用友情，利用神明，奈何天不我与，空余满腔愤恨。
阴森的牢房里，有风吹过，尽管这牢房收拾得算是干净，但风起时，仍是能闻到牢狱特有的霉味。
柏仁一睁眼就闻到了这争着往他鼻子钻的味道，不由皱了皱眉，不满斥责。
丑东西，你们是不是又偷懒了！
然而没有回答，便是那些丑东西走动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也没有。过了半响，有一滴水滴在他的脸上，看质感似是他用来写字的墨水。
你们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竟然敢碰我写字的墨水，看我不……
柏仁的语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也从手中的颜色看清了真相。
这萧森的诏狱里哪会有什么读书写字的墨水，只有血，只有孽，只有那人生不逢时、毅然自戕的冤屈。
这突然的变化令柏仁愣了一愣，然后若无其事地擦去了手中的血迹，只是牙关紧咬，亦是流出鲜血来。
又是这个梦……又是，这个梦！
千百次的亲身经历已经让他熟知了这个噩梦的全部，于是他留在原地，静静望着那人静坐的身影，不想动，也不敢动。果然，片刻后狱门打开了，一个侍从走了进来。
李卓吾，该理发了。
那人这才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坐着，任由那侍者为他理发。说是理发，不过是剃头，保持个僧人该有的体面罢了。
可没剃多久，便有个狱卒过来叫了侍从一声。侍从看了看李卓吾，没有动，见此，那狱卒又是一催，显是有什么急事。
见到侍从手握剃刀左右为难的神情，李卓吾平静地替他解围。
去吧！剃头这事，我身为僧人，熟得很，自己也能做好。
听到这话，那侍从才松了口气，小跑着离开了牢房。而待他离开，李卓吾拿起剃刀，静静看了一会，而后抬手——
不要！
即便是见过千百次，自以为已经麻木了，柏仁仍是忍不住喊出了声。然而就和那曾经的无数次一样，那人看不见他，听不到他，亦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这明明是他的梦境，然而他却无能为力，多么可笑，而又多么真实，全然呈现了他去救李卓吾，却无功而返的事实。
就像现实中一样，那人倒在了地上，染着血的剃刀散到了一边，和喉中不停涌出的鲜血混到了一起。只是与现实不同的是那血还热着，不像他去救援时，只看到了冷冰冰的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再等等我……
因言获罪，审讯后押解回乡，而他则趁此机会，偷梁换柱，将那本应该将学说散播天下的思想家救出来，本该是这样。如果李卓吾未在牢中自刎的话。
柏仁跪倒在地，泣不成声。熟悉的红色流淌在他的四周，一点点将他染红。
而在这时，那被支开的侍从回到了牢房，见到了将死未死的犯人。只看了一眼染血的剃刀，他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都不知道痛的吗？那剃刀虽然锋利，却刀口窄小，究竟要多用力，才能切出如此深的伤口……
侍从絮絮叨叨，然而李卓吾却无法说话，于是他以血为墨，以手为笔，以血书作答，一笔一画写出“七十老翁何所求”。
七十老翁何所求？侍从不知道，因为人活世间，想求的太多了。求名，谁人不愿清誉满天下？求财，谁人不想珍珠如土金如铁？求官，谁又能拒绝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皆迷人神魂。但柏仁知道，这些都并非居士的所求——
居士所求的，是学问，是知己，是自我，是心静，亦是真实与童心，是每个人，都能活得像自己。
柏仁的双眼登时清明起来，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居士似是听到了他的话，向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过来。
见此，柏仁不由得绷直了脊背，提高了声音。他用尽全力大喊，直喊得整个牢狱里产生了回音，声声不绝。
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且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庙堂之上，朝野之间，并无分别，农妇之子，帝王之尊，亦同出一源。
柏仁闭上了眼睛，心中再无彷徨。漫天的血液从牢狱两旁涌了过来，却犹如两扇门，带他闯出了噩梦。在那噩梦的最后，他听到了自己坚定的低语。
居士，我一定会让这样的世界来临。
传送阵的光芒熄灭时，我和万字扣肉都没有动。我们看着在活字中昏迷过去的柏仁，对视一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是万字扣肉叹了口气，打破了平静。
一会儿，你便将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
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是我启动万象阵，将柏仁带了回来，就算柏仁要打要杀，也该是我去面对。
万字扣肉笑着摇了摇头，恢复了几分我初见他时的戏谑。
你下不了手，我知道……因为他是食魂，因为无论是空桑少主，还是九天食神，都不能见一个食魂落入险境而无动于衷。
万字扣肉说着，笑眯眯摸了摸我的头。
食魂是不会死的，因此就算柏仁再生气，也杀不死我，顶多打我几顿出出气。
而且，学堂幻境里的那堂课，不只那些孩子是你的学生……我也从中学到了，自己究竟该如何做一个好老师……
所以啊，我才不希望你这个好人英年早逝，而是要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健康快乐地成为一个皱巴巴的小老人。
说着，万字扣肉嬉笑，努力用轻松的表情让我放心，然而我还是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了难过。
想到他与好友反目，与学子决裂，甚至接下来可能要与好友决一死战的事情，我的神色不禁柔了下来，而后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将整件事情画上圆满的句号。
便在这时，含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天一楼楼主特有的傲慢与嘲讽。与此同时，被活字困住的分身渐渐淡化，化为墨水，流回了柏仁手中。
既然如此，那我便给你们一个“纸上谈兵”的机会！
柏仁话音甫落，天一楼万千的文字便嗡嗡作响，它们旋转排列在四周，由字义幻化天地，重塑了整个天一楼。熟悉的诡异大雨倾盆而下，意图浇我们个狗血淋头。
柏仁站在高处，只冷冷笑着，并不废话，因此万字扣肉推开我，沉默地排布活字，与他硬碰硬地对撞。
于是飞到空中的墨水化为刀枪剑戟，森森而来，而未等他们靠近，那空白的字坯上便浮现文字，却是复制了那墨水所写的文字，同样化为刀枪剑戟，又林林而去。
刀剑碰撞的火花在空中炸燃，化为淅沥沥的墨水和残缺的活字摔落下来，然而未等它们落地，又一轮新的水墨与活字撞击，噼噼啪啪，震天沸地。
便在这时，我忽然发现高悬在空中的天塌了下来。我不由得出声提醒万字扣肉。
万恣，天塌下来了！
万字扣肉没有回复，但他显然听到了我的话，一甩手中的刻有“口”的活字，化为一张巨大的嘴巴向天吞去。
数不清的墨水噼里啪啦落下，混在雨里，随后整个天空便如碎裂一般，四分五裂，彻底散为了墨水。
柏仁瞧见了，狠狠皱起了眉头，一丝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但还未被我和万字扣肉瞧见，就被他迅速抹干净。字灵分身受损令他头脑有些不清晰，但他仍高昂着头，傲慢地开口。
以口食天，便是吞字。万恣，没想到你也喜欢上了玩文字游戏，那我且陪你玩上一玩。
说着，柏仁一挥手，手中的墨水便化为刷不清的雨滴落下，和本就淋漓的雨缠到一起，滂沱得彷如一盆水兜头淋下。
万字扣肉不得不操纵所有的活字聚集到身前，于是那堆叠的层层活字就如雕镂的道路，接住了瀌瀌的大雨。不过片刻间那由墨水幻化的豪雨就成了一粒粒晶莹水珠。
雨落路途变为露。我虽说只是匠人，但托刻字的福，也知道些组合文字的技巧。
柏仁听了冷笑，却没有针锋相对。他缓了一缓，才又操纵着字灵攻击，然而万字扣肉那边却布好了活字，气势汹汹地向他攻了过来。
而在柏仁和万字扣肉打得有来有回时，我注意到了露水的异常。那并非是普通的露珠，若是仔细看去，变能发现那闪耀的光泽下，是个由透明液体写就的“露”字。
莫非天一楼的所有东西都并非实物，而是文字？
我仔细观察，果然从那豆大的雨滴中看出了文字，而再细细看去，便见到这豆大的文字逐渐连成了句子，方向却是自下而上，凭空从天一楼出现，汇入天一楼的天空。
我记得陈寿一他们碰触到这雨后，无知无识，犹如稚子的模样，可这天一楼内并没有人，怎会……想到一种可能，我猛地打了个冷颤。
陈寿一他们不是因为淋了雨才成为了傻子，而是……而是他们所学过的知识，被柏仁用魂力抽象成了文字……只是因为文字太小，速度又极快，有规律地分布在整个空间，才会给人下雨的错觉……
可陈寿一他们已经成为了痴儿，现在这些魂力抽象成的文字……又属于谁？这里都是字灵，本就无知无识，不可能被你抽取智识！
万字扣肉听后也是一愣，暂时停手看向了柏仁。
这答案背后，可能是千千万万个人生。
柏仁没有说话，和万字扣肉的战斗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他强作镇定，想要开口，然而一开口嘴角便溢出血液，暴露了自己受伤的事情。
我想做什么和你无关。
柏仁拒绝的态度明显，然而即便他不说，我也猜出了他的计划。
你想收走天下人的智识？不，我猜收走智识只是你计划的第一步，因为无论是谁，被收走了智识，就会变成懵懂无知的傻子，像你这般自视甚高的人，绝不会容忍与痴儿为伍。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会在抹去他们的智识后，输入你想要的东西。如果我没有说错，应当就是李卓吾先生的学说，对不对？
柏仁听后笑了，内伤引起的吐血仍在继续，但他仍是忍着不适，笑了起来，笑得肆意又张扬。
是又如何？你是食神，又不是文曲星，有什么办法阻止我这样做？恐怕等文曲星反应过来，这天下的人，早就被换了智识，只认居士的学说了。
可你知道这样做的下场吗？
我知道。
柏仁打断了我的话，又吐了一口血。他若无其事地擦掉嘴边的血迹，仰头看着不断流向天空的文字雨，闭上了眼睛。
那群神仙会说我是天之戮民，千古罪人，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可这又如何？只因那些神仙抬抬手就能灭了我，我便要放弃心中的坚持，压下自己的想法吗？
柏仁说着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我偏不！就算粉身碎骨，我也绝不会退缩，因为我承诺过——
承诺过将他的学说传遍天下，承诺过会给他每个人都能活成圣人的世界。居士虽死，但到那时……他会活在天下人的心中。
柏仁说着催动魂力，于是那倒流入天一楼的文字雨就加快了速度，甚至因为速度过快，在我们眼中犹如静止。
然而在明朝的战斗已经让他神识受损，如今又这样不管不顾地催动法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荷。
不过片刻间，柏仁就跪倒在地上，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衣襟。
他想要拭去，却越擦越多。
柏仁，收手吧！你受了伤，神识又受损，根本不可能成功。
闭嘴……如果不是你们……我早就成功了……
柏仁艰难地开口，然而魂力流失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计划前功尽弃，只能咬着牙，将全部的魂力都输入了进去。
无尽的大雨点燃了自己的末路，百仁全鸭的眼前茫然一片。他失神地看向自己染墨的手指，像是看到那个被他亲手写就的未来。
一滴文字组成的“泪”自他眼角流下，又隐没进雨水中，昭示着他的身体已崩散到维持不住人形。而随着他的崩溃，天一楼也开始震动，开始崩散。
这时候怎么会地震……不，不是地震，是柏仁出了问题！
这是……柏仁，快住手！现在的魂力已经无法支撑你用墨水抽取人们的智识了！这世间如此之大，有数亿的人类，就算你燃尽了自己的生命，也无法成功的！
柏仁无动于衷，万字扣肉不停排列着活字去化解那由柏仁鲜血写成的文字，然而那文字连绵不绝，并非他一人能够解决。
见此，我想要出手，可柏仁立刻就猜出了我的意图，加速燃烧着魂力。他向我诉说着，又像是向上天控诉着——
世人误解居士，折辱居士，令他因为绝望而自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尸体，却什么都不能做。那一刻，我了悟了……经典上的每一个文字，不是用墨水写就，而是用居士的血，用他们的血！
审判尚有期限，然而我的痛苦却永无终期，直到……直到我收到了郎东星寄给万恣的信。那信里说你会来，说你有着穿越时空的万象阵，哪里都可以去。
那么能不能去见居士呢？能不能……能不能把他救出来，让他不要再经历那么惨痛的死亡？他只是想要每个人都过得好一些，活得像自己，为什么就这么难……这么难啊……
柏仁苦笑，喉头上涌的鲜血已经再压不住，顺着一阵咳嗽倒灌出来，于是他干脆不再压抑自己。
我想要让居士学说传播天下也是错的吗？你我都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实话，只因为……因为不为理学所容忍，便将他打为“异端”，甚至逼死了他。
他身为一个文人，书籍一经写出便成为了禁书，几经焚毁——《焚书》啊！他早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便已料到了结局，所以才会如此命名。
然而书页有焚尽的一日，透过文字铭刻于人心的道理却不会被焚尽。所以我要将居士学说牢牢刻在人们的心里，这样无论过去千秋万代，那些本该被焚毁的书，也永远都不会被焚尽！
柏仁说完，天一楼藏书阁所在的位置便忽然打开，无数的《焚书》在空中，而万千嗡嗡作响的字灵也化为了《焚书》的内容，融入雨中，通过那文字雨，流入被剥夺智识的人心中。
这一举动无异于催命的毒药，被抽取太多生命力的柏仁已无力跪着，忍不住伸手撑住了地面，勉强保持了几分颜面。
他的身体开始犹如墨水般淡化，渐渐浮现出“全鸭”两个字。那是他本体菜肴的名字。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和万字扣肉使了个眼色。
柏仁，世界是会变的，今日的真理，可能到了明日，便成为谬误。所以向卓吾居士这样的仁人志士才要不断探索，不断质疑，靠自己的力量拓宽后人的前路。
由于出生的年代，居士只能接触到传统学说，就算晚年研读佛理玄学，和利玛窦教士交流，然而他终究无法超脱自己的时代太远，这并非是他的缺点，而是人类寿命带来的无奈，那你呢？"
柏仁，你活了这么久，可曾认真看过这个世界？若是你认真看过，就该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有着不同的志向，有的人如居士那般追求成为圣人，有的人却想快意人生。
当这些圣人中，因为性格原因成为不符合你需求的“异端”时，你要怎么办？再次收回他们的智识？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法术了。
我说着慢慢走近柏仁，就在即将接触到他时，柏仁忽然警惕了起来，他想阻止我靠近，却连手指都已经抬不起来。
这不过是你的……一家之言！
便在这时，我忽然唤出万字扣肉的名字，而早有准备的万字扣肉也瞬间以活字为牢，意图困住被我吸引注意力的柏仁。
万字扣肉的活字终是困住了柏仁，柏仁想要挣扎，然而他的魂力已近乎枯竭，四个墨水写就的文字浮现在他的身上，点出了他的身份——“百仁全鸭”。
一切都结束了。
在柏仁痛苦而绝望的痛泣中，那些由人的智识所化的文字化为大雨，汇聚成一条墨河，重新流入世间。
“天一生水”。最终烈火未曾焚尽天一楼，是水淹没了它。
柏仁，我可以带你去见居士。
本已油尽灯枯的他猛地抬头看向我，双眼赤红，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和他约定过，要将一切了结。
但我不确定是否真的能见到他，可是无论能不能见到他，我都希望你能看在我帮你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情。
百仁全鸭没有说话，因为他怕自己答应了却无法完成承诺，然而对方的请求却很简单，甚至因为太过简单，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听到那个人说——
我希望你能，放过你自己。
你果然遵守诺言，将柏仁带了过来，也不枉我这个老头子在奈何桥边等了四百多年。
李卓吾仍旧一袍僧衣，削发长须，神色亘古不变的淡然，而百仁全鸭还未开口，就已经眼中含泪。
柏仁，通过食神来信，我已经知道了你为我做了什么。你的心或许是好的，但就如这位食神所说，你的方式……太过偏激了。
居士，我……
百仁全鸭想要辩解，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见此李卓吾摸了摸他的头，却是向着我说话。
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
这四百年间，我的学生来来去去，刚开始还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后来便能和我以文会友，再到后来，这些学生竟当起了老师，还告诉我——天赋人权、生而自由，已经成为了每个人的基础理念。
那一场运动中，他们更是拿着我被焚毁过千遍的禁书印刷传播，将我当做思想进步、文化觉醒的代表……
如今女子亦可求学，寒门之士亦能榜上有名，就算没有做学问的天赋，还可以做别的事情。食神，你没有骗我，每个人都能活得像自己的时代真的存在。
说着，李卓吾的眼中涌出了热泪，他虽什么都没有说，然而我懂他的未竟之语。
是的，这样的时代到来了，而这样的时代之所以能够到来，便是因为像居士这样的人在前方为我们拓宽前路，又用文字将开路的心得记下来，所以后人才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出新的路途来。
万字扣肉亦是看向百仁全鸭，说出了潜藏于心底的话。这句话若是在之前，只会被他认为是在狡辩的空话，但在如此情境下，却由空话，变为了有凭据的陈述。
柏仁，这世间确实有人在用文字作恶，这无可避免。因为文字如刀，是良言暖人还是恶语伤人，全凭握刀人的良心。但……文字一直在记录着历史，推动着历史。
而历史，是一个个人。他们在以前或许没有资格认识文字，但却因为后人努力，终于可以读书识字，并以自己的才华，将这条路一起延续下去。
正如居士，也正如万恣。
柏仁，你该离开了。要记得——今后，你要活出你自己。
柏仁久久不语，这次却不再停留，只深深看了卓吾居士最后一眼。
回到天一楼后，我惊觉这里发生了变化。所有的字灵不再伪装成死板的文字，而是欢快地在楼内奔跑。
而藏字阁，终于向我敞开。
我独自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那食方的副本。而那食方，即是——百仁全鸭。
翻阅到最后一页，我不禁睁大了眼睛，其上分明有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名字。看到这个名字的一刻，我顿时明白新婚那夜，为何百仁全鸭会恰好出现在她的身旁。
我是沈娘，百仁全鸭是我家祖传的食方。
朴素而诚挚的文字里，她诉说着自己的生平。她后来在婆婆的支持下开了一家小餐馆，就卖百仁全鸭。
我没能学成大智慧，但也想用曾一笔一划记住的这些文字，留下自己全部的智慧和心血，概括我……并不精彩的一生。
沈娘后来究竟经历了什么？百仁全鸭哥哥又是如何来到空桑，成为代课老师的？
空桑的一众孩子围着万字扣肉和百仁全鸭，却因为还在上课，不敢开口。于是他们只能不停暗示着我，希望我问出心里的疑问。
我见此不由摇头轻笑，却还是替孩子们开了口。
万恣，柏仁，你们就别逗他们了，快继续讲下去。
百仁全鸭见此用指尖墨水写了几个字，而万字扣肉洒出了几个刻好的活字，于是那墨水和活字变为了天一楼，和天一楼三个人，正是我、万字扣肉和百仁全鸭。
从未见过这种景象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连连说着“文字活起来了”，我忍不住轻轻敲他们的小脑瓜。
专心，不然两位老师可要罚你们了。
听此孩子们瞬间不闹了，都安安静静地看着那文字化成的画面。而那画面中，重现了食方上所说，沈娘后来的经历。
里面写着沈娘自那日离开后，开始鼓起勇气拾起儿时的梦想，追梦的过程很痛苦，幸好她识得几个字，看得懂菜谱，于是在一遍又一遍失败后，她终于做出了菜谱中的滋味。
而在第一次成功后，她再接再厉，总算靠着起早贪黑地开摊打出了名声，再到后来，她的名声越传越远，客人越来越多，看到这一切的婆婆不知为何也来帮助她。
所识不多的文字给了她站起来的底气，而这底气又随着自身的行动变成了勇气。这勇气不足以改变世界，但改变一个想要站起来，不愿再跪着的人，却足矣。
先生是这附近最好的刻字师傅，也是我心中最好的教书先生，我要向先生学习，不断努力，成为这里最好的厨娘，做出最美味的食物！
稚嫩的童音句句在耳，犹如昨日，幸运的是，她终于成全了自己。意识到沈娘实现了梦想，学院里孩子们纷纷鼓起了掌。便在这时，百仁全鸭开了口。
文字是最廉价的梦和建筑，只要写下“天”字，无需盘古劈天，天光即可乍亮；刻下“地”字，无需地层堆积，地也可平——文字是认识并创造世界的工具。
作为“人”的沈娘、李卓吾居士，还有其他千千万万个“众”人，也能以留传的文字延续自己的人生。
而对于食魂来说，文字也有着莫大的意义。比如说我的本体是百仁全鸭，那么就算百仁全鸭的味道流传到了后世，但若是无人记得这名字，我也虽生犹死。
因为滋味会改变，用料会调整，但一脉相传的文字却不会，它会忠实刻录着我的名字，告诉世人我的存在，而因着这记录，就算我在后世失传了，也能再次复现。
所以某种程度来说，只有被人记住名字的食魂，才能流传下来。
百仁全鸭说完，孩子们瞪大眼睛瞧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语，见此万字扣肉无奈地摇摇头。
柏仁，我们现在是在开蒙，你以为是在开坛授法吗？你说得如此深奥，这些孩子怎么能听懂？
这都听不懂？算了，没关系，将刚才这些话抄一万遍就懂了。
孩子们听了这话一个个呆在了原地，我见此转身面向百仁全鸭，咳嗽一声，而背后的手却挥了挥，示意孩子们快跑。不过一会儿，那些孩子们笑着就跑远了。
那个……万恣说得对啊。孩子还小，大白天的，来都来了，你就别生气了。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有着不同的志向，不能强求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开窍。
话音落下，万字扣肉就拍了拍百仁全鸭的肩膀。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只是希望你以后做事不要那么极端，那一日……那一日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死。
那一日，身受重伤，神智受损的百仁全鸭确实差点死去，然而沈娘的笔记救了他。
沈娘除了叙述自己的人生，致谢开蒙先生，还将百仁全鸭的做法仔仔细细写进了笔记，我也正是根据这笔记，补全了残缺的食方，救回了百仁全鸭。
那个醉心厨艺的女子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菜肴当做私房菜，只得一家流传，但想到曾不忌男女、一视同仁教授文字的开蒙先生，她的善意战胜了私心。
而这善意几经流转，最终救活了开蒙先生唯一的好友，成为了百仁全鸭流传后世的基础。
真是多虑。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又和他签订了契约，向他学习如何活得像自己，我像是做傻事的人吗？
真是多虑。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又和她签订了契约，向她学习如何活得像自己，我像是做傻事的人吗？
万字扣肉没说话，但脸上明摆着写着“不信”。百仁全鸭又与他斗嘴了几句，然后看向我，有些不习惯地露出请教的表情。
你让我回到空桑，我跟着你回来了，你让我做代课老师，我也依照你的意思教导了学生，你为何仍不愿告诉我？
我究竟如何才能活得像自己？是要通过什么样的学问，还是阅读哪本书籍，天一楼最不缺的便是书本，你大可以言明。
听到这话，不仅是我，便是万字扣肉也不禁笑了。正巧这时跑远的孩子们不知为何又回来了，在远处向着我们招手，我便拉着百仁全鸭走了过去。
万字扣肉见了，跟了过来，却不说话，只是注视着我和百仁全鸭，为好友重获新生而欣喜。
为了什么而活，并不是一出生就存在于人们的脑海，而是通过不断地探索世界和自己，慢慢浮现出来的，所以你需要多接触不同的事情，不同的人。
百仁全鸭的眼神仍然茫然，但神色却认真严肃，重重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去做。
然而有些事情讲究的并非“尽力”，而是“随心”，是“尽兴”，可惜此时的百仁全鸭并不明白，于是我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有时候重要的不是去做什么事，而是和什么人做，能否获得快乐。相信不断尝试不同的事情，你总能找到自己的喜好，而当你找到它时，才会觉得生活原来有更有趣的活法。
柏仁，不要给自己设限，你的生命还很长，有足够的的时间去尝试，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找到生命的意义……
随着几人的走远，那绵言细语也渐渐听不清了。唯有留下的文字写于书纸之上，也藏于心魂之间，注释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百仁全鸭伸出双手，而天一楼中的万物仿佛受到感召，如同黑夜里密密麻麻的飞蛾向着唯一的光源涌去一般，聚拢至他身前。
这里面，有刻了字的金石、龟甲，被墨水浸透的竹简、布帛，泛黄的纸张。图画般的甲骨文字到笔锋勾勒的楷字，都被书写在这些物件上。
这些承载了文字的物件竟在他的操纵下缓缓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这怪物形似“怪”字，不能言语，唯有恸哭般的叫声。
文字生而天雨粟，自此欺诈伪骗不休，这难道不是事实？
人以文字记录虚假妄言掩盖真相，恶意解读他人言语而欲加无端罪责，借文字传播愚昧思想以操控人心。桩桩件件，罪孽滔天，文字逃脱得了干系？
真是可笑，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文字非恶，那么回答我，这怪身上承载的怨恨、不甘与痛苦，又因何而生？
这怪物似懵懂无神智，却跟随着身体中那股难以抒发的情感和百仁全鸭的指引，锁定了进攻的方向。
不好，它要进攻了！快躲开！
万字扣肉和我一同躲开了怪物的攻击，他手上不停歇地刻着字，试着复制洪蒙怪字的能力进行反击。
万字扣肉的攻击在洪蒙怪字身上贯穿了一个大洞，但洞很快便被新的龟甲、布帛等填补，恢复如初。它身上露出的文字发着光，若是不小心触碰到，便是一阵灼痛。
这怪物……
百仁全鸭现在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我们得尽快找出这个怪物的弱点，将其打败。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接近百仁全鸭并与他对话的可能。
万字扣肉微微点头，全神贯注与怪物对抗。
我攥紧了拳头，若是之后百仁全鸭仍然这般疯狂，那我自有我的办法让他清醒。
怪物被击败，石块龟甲纸张等散落一地，而在战斗时发出亮光的文字，现在也失去了光芒，变得模糊不清。烟尘遮住了视线，令我看不清百仁全鸭的身影。
百仁全鸭呢？
我在烟尘中寻找百仁全鸭，担心情绪不稳定的他又会做出什么。
找到他了。
万字扣肉迅速抛出先前便复制好的活字“缚”，将他手脚皆束缚在墙上，无法动弹。我上前尝试着与百仁全鸭对话。
文字也好，文字的载体也好，本质上都是工具。就像它虽为无生命的器物，却被操纵成了怪物。这么多年你还没想明白吗？
百仁全鸭低垂着头，毫无抬起的意思。
我曾见人们识字而启智，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被他人言语欺骗愚弄。
其实你也知是人心生恶，人借文字而生恶事，若世上无文字，心怀恶念的人还是会找到别的事物作为他们行欺伪之事的工具。
你也和他们一样，将自己的愤怒与不甘都强加在文字身上，误读文字，这便是你长久以来坚持的东西吗？
文字只是一个替罪羊罢了，你说是吗？
见百仁全鸭没有攻击的意思，万字扣肉将他放了下来。百仁全鸭跪坐在地上，捧起散落在身旁的石块。他用手摩挲着石块上深浅不一的刻痕，仿佛在探知千年前的人类创造文字时，是激动、欣喜还是恐惧、胆怯。
这么多年的心结，也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楔子
男少主
女少主
我
西湖莼菜羹
我
我
我
我
我
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沿着道路向前走去。
书堂开蒙
教书先生
众童稚
教书先生
沈娘
周问达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周问达
周问达
周问达
我
而沈娘也渐渐挺直身子，不再瑟缩。
陈寿一
沈娘
教书先生
周问达
周问达
周问达
教书先生
周问达
教书先生
周问达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我
我
我
我
周问达
我
我
周问达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偷偷瞥了我一眼。
沈娘
陈寿一
周问达
教书先生
周问达
教书先生
周问达
教书先生
说文解字
教书先生
哎呀，难道是先生今日冷落了你，只点了你一次名？
陈寿一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我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我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沈娘
我
陈寿一
陈寿一
陈寿一
我
我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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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寿一
我
我
我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沈娘
陈寿一
陈寿一
沈娘
陈寿一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我
教书先生
我
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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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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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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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先生
仓颉作书
我
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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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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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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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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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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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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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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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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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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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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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答案背后，可能是千千万万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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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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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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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一
他想要拭去，却越擦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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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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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吾
李卓吾
李卓吾
李卓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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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言载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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