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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剧情/百戏笑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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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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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开封
时至三更，最大的瓦舍内仍灯火通明，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十几座勾栏皆是人声鼎沸，偶尔因为台上的演出爆发出沸反盈天的叫好声。
在台上表演的诨话艺人正是开封久负盛名的张山人，他见台下观众相捧，更加卖了几分力气。
今日得见张山人，此行可算是不虚了！
这位官人，听你的口气，你不是本地人？
哈哈，鄙人家在南方，此次北上开封，是为了做些小生意。
既然如此，官人不妨多留一日，待明晚，你便可得见一场盛大的演出！
说话者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这位外地来的客商循声附耳过去。
你可曾听过一个名为笑面匠的流动百戏团？据传，他们已经巡演至开封，将在明晚举办一个盛大的百戏汇演，我可是期待已久了！
对了，他们最近已有几场小型表演预热，官人有没有看过？
笑面匠……我的确有所耳闻，可不是有传言说他们异于常人，皆是妖物，四处巡演是有所图谋吗……
说话的那人登时变了脸色，没好气地看了客商一眼。
你说这话可有根据？可能负责？笑面匠内皆是有本事的奇人，身上的怪异之处不过是表演需要！往天了说，即便他们真是你口中的妖物，那他们可曾做过错事？
周围的观众听见那客商的发言，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满，直看得客商连连讨饶。
张山人见台下骚动，转了转眼珠，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你们可曾认识……那位衙内？我听说那位最近的日子可是不好过。
开封最不缺的就是皇亲贵胄，衙内更是多如牛毛，但若是指那位衙内……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几眼，想起台上艺人的讽喻功夫，都收了心看起热闹。
张山人见众人注意力重新回到台上，更是卯足了力气。他讥讽人从不指名道姓，留人话柄。若是那位衙内敢找上门来，他就敢直接哭到开封府衙伸冤。
那位衙内对狸奴的喜爱可是众所周知的，不过他这喜爱，不如叫夺人所爱——这不，他又看上了一只家养的狸奴，拿了几条小鱼便要强聘民猫！
那狸奴倒也是个有脾气的，坚决不从，还把他的脸抓成了自己的同类。那衙内本想将它就地打死，却没成想，那狸奴竟是八王爷家的捕鼠官。他只得忍气吞声，还得上门赔礼道歉。
零星的憋笑声骤然爆发成哄堂大笑。
艺人乘胜追击，用他擅长的俳谐体诗给此事做了总结。
真可谓是其谓狸奴好，反叫狸奴咬。善恶终有报，要问是何时……
未到——
最后定场二字的拖长音还未落，远处的一座勾栏陡然传来惊声尖叫，恐惧到走调的声音打破了热闹和谐的欢声。
艺人似乎是差人报了官，不消一会儿，开封府衙便派了几位衙役来。
此处发生了何事？
有些六神无主的几位艺人见到来人，终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太、太好了，是杜仵作！方才、方才我们正准备上台表演，打开放着谋生家伙的戏房……却见到了、见到了那位衙内的尸……我们谁都没敢动，赶紧关上门，差人去报官了！
听闻此话，来人脸色未变，只是挑了挑眉，仍旧笑眯眯地请人带路。
根据你方才的论述，在发现尸体后，你就放下了戏房的帘幕。之后你便亲自守着鬼门道，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进出过戏房。
看着对方探究的眼神，艺人紧张得讷讷不言。尽管对方看起来气质斯文，像个十足十的儒雅青年，但他可是见识过对方的厉害手段的。
那你怎么解释……这空无一人的戏房？
怎么可能？！
杜仵作侧身让开，艺人朝里面望去，果然是空空荡荡，连地上原有的大片红色也消失不见，只能看到一个极小的通风窗，和它漏进来的一点月光。
之前……之前我分明见过的……
杜仵作笑着凑近慌乱的说话者，语气却是十足的冷淡。
哎呀，你在质疑我？
他用手中小刀的刀柄挑起艺人的下巴，盯紧了对方的眼睛。
世人一言半句谎，而我只相信我的刀……和我的眼睛。
正当艺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时，四处搜寻犯人的小吏传来了新的消息，消失的尸身在远处酒楼的小阁子内重新出现。
杜仵作，尸身没有拖拽痕迹，那艺人是否说谎还未可知。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只有这个……拿着刀的小女孩。
衙役口中的女孩儿正晕在地上，脸色苍白，手中虚握着一把染血的刀。
杜仵作只上前瞧了那衙内尸身一眼，便肯定地说道：
非人力可为。
就是她干的！她是妖怪！
不知为何，那出声的小厮之前并没有守在小阁子的门外，这时倒是慌慌张张地循声赶来，张口便指认女孩儿是妖怪。
之前便有流言，说那女孩儿是半妖……现在看来，果然是个可恶的异类！
杜仵作皱了皱眉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旁的几个衙役便将那女孩儿绑了起来，嚷着要抓回开封府衙邀功。
案情真相尚未明晰，不可轻易盖棺定论，还需从长计议。先把她带回南衙，若不是她所为，府尊自会还她一个清白。
拉着桂花酒艰难地穿过拥挤的行人小贩，我终于看到了樊楼的招牌。
总算到了，这里便是我和他约定之处。
呵……千里迢迢来到北宋开封，吾定要让那“婆娑仙”，拜倒在吾的美貌之下！
三个月前，一位名为杜广的客人误入了空桑餐馆，据他所言，他是一个百戏团的成员，所在的百戏团名为笑面匠。当日他正在各个酒楼茶坊分发广告传单，打开一扇门时便进入了空桑餐馆。
他似乎并不对这种奇异之处感到惊讶，之后更是多次来到空桑餐馆用餐兼宣传，一来二去间我们便成了友人。我此次前来开封，也是受他相邀，来观看他口中那场最为盛大的百戏演出。至于桂花酒……
传单上写着那位叫“婆娑仙”的艺人，拥有“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的美貌”。唔……既然笑面匠夸下如此海口，那婆娑仙一定有着倾国倾城之姿……
桂花酒听到我的自言自语，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你竟然敢在吾的面前夸别人的美貌？你、你怎知道，他说的就是真话？这些凡夫俗子，一分也能夸成三分，见到烛火就敢比喻成月光！
哈哈，别生气啦，杜广说他们那个朝代游艺场所众多，艺人名角不可胜数，不写得夸张些便比别人少了些吸引人的噱头。
哼……吾特意去询问了云托八鲜，如若不是他一本正经地和吾说什么……这样宣传违反广告法，吾也定要将吾的美貌写成华丽的骈文，印在空桑的海报上！
说话间，酒楼的一位酒博士走上前来，看了看我和桂花酒，笃定地点了点头。
瞧二位的模样，没错没错……你们就是杜仵作的友人吧？他现在临时有事走不开，特意嘱咐了我，先带你们去我们这最大的瓦舍游乐一番，他稍后就来！
酒博士拿出一封信，让我确认上面的字迹后，便带着我和桂花酒前往他口中的瓦舍。有这位开封本地人的带路，我总算能喘口气，好好观察这个繁华的都城。
商铺和酒楼鳞次栉比，行人和商卒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让我目不暇接。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打野呵的路岐人的说唱声、围观百姓的叫好声，流动于交错纵横的街道中。
我不由想起《清明上河图》的一则题跋：观者见其邑屋之繁，舟车之盛，商贾财货之充羡盈溢，无不嗟赏歆慕，恨不得亲生其时，亲目其事。
来到开封最大的瓦舍后，酒博士替我交完入场费，便以工作为由告辞。
我和桂花酒顺着人流向前走，不觉间便被挤到人数众多的一个棚子前。那棚子的节目尚未开演，却已聚集了众多观众。
顺着周围的讨论声，我看见那棚子前贴着张招子，上书“今日预热演出艺人：笑面匠——幻戏灵。”
我还未来得及向周遭百姓询问幻戏灵究竟是何人，那好戏便已开场。
所目即奇，思亦变幻。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随着话音落下，明明空无一物的棚子中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型剧院，像是空白的画布瞬间被重色填满，引起阵阵惊呼。
这是……魔术？
我国古代的确有着悠久的魔术历史，早在夏代，宫廷演出中便可见魔术表演。时人将魔术称作“奇伟之戏”，后又简称作“奇戏”或“幻戏”，发展到民间时，魔术又被称作“戏法”。
抬眼看去，那剧院如同一个打开的精美盒子，十分玲珑别致。
七窍玲珑，万象由心——欢迎来到“七窍玲珑”剧院，笑面匠愿诸位笑口常开，笑颜常在。
帘幕后的声音虽是在说些祝福的吉祥话，但那声音四平八稳毫无起伏，冷漠得仿佛能萃出冰来，语调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而且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方才说的第一句话也似乎在哪听过。
这就是婆娑仙所在的笑面匠？吾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何本事。
今日便由我幻戏灵为诸位表演这场大型幻戏——《糊涂官错判冤案》！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那帘幕被拉开，一个白发的青年出现在舞台中间。他神色冷漠，周围漂浮着五面镜子，俯视台下的样子像是神灵降世。
冤魂不语，天自有眼。云遮日月黑白颠，是非真假流言裁。
像那座剧院凭空出现一样，那说完定场诗的白发青年突然消失在舞台上。天色蓦地阴沉了下来，之前还悬挂在天上的太阳似乎真的被黑云遮蔽。
正当大家啧啧惊叹时，台上现出几道人影，开始演起故事来。那故事大抵讲的是一位糊涂的官员听信小人谗言，将一位无辜的女孩抓进了牢狱。随着故事的一幕幕推进，人影似墨水画般淡出淡入，周围的布景居然自动变幻，而且皆是真实无比。
久等了，庶务缠身，来得稍晚了些。
扒广肚！你方才去了哪里？
嘘……在此处，我名为杜广。
之前相处几月后，扒广肚便将他食魂的身份告知了我。
据他称，笑面匠中还有其他食魂。
差点忘了，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开封第一仵作。
哎呀虽然似乎该说“过誉”了，不过在你面前，我还是想顺从本心地说一句——没错，我自然是。
哈哈，你还是老样子。话说这场幻戏的表演者也是你们笑面匠的一员吗？
哦？你已经见过幻戏灵了？
是，他的声音有些耳熟，我之前在一处名为“无相门”的奇异之地听见过。那时他并没有露面，只是传声说要探访奇人。
啧……为了招揽奇人，让笑面匠成为天下第一百戏团，他还真是无所不用之其极。即便是这样，“伶俐精”统计出的上月“笑面匠最受欢迎艺人”排名，他还是屈居第二，真可……
我还未听完扒广肚说话，突然地动山摇，扒广肚脚下的地面一寸寸开裂，变成了万丈深渊。我心神震荡，紧紧抓住扒广肚的手，生怕他掉下去。
装神弄鬼的把戏。
扒广肚仍旧稳稳站在那条裂缝之上，如履平地。
他哼笑一声，并不把脚下的恐怖异象放在心上。
这也是……幻戏？
目之所及，见之即奇。看起来恐怖，其实只是戏法罢了。
说着，他望向台上，这一眼却让他神色微妙起来，甚至连眼睛都睁开了。
台上正演到那官员手下一个眯缝着眼睛的小吏，洋洋得意地拿着小刀押送着无辜女孩，那滑稽的样子十分惹人发笑。
别被我猜中，那个眯眼睛小吏，他可是……在暗讽你？
你和幻戏灵，或者说官府和幻戏灵，究竟有何仇怨？
既无仇也无怨，不过是那幻戏灵心性狭隘，嫉妒我飞刀技艺太过精湛，抢了他的风头罢了。
他一字一字地吐出，他脚下的裂缝也一寸一寸变大，甚至蔓延到我这里来，我只得努力转移注意力忽略它。
慌乱之间，我仍听出扒广肚的声音不太正经，想来说的不是真话，于是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说笑而已，实际上，是因为不久之前发生的一桩命案。
有位浪荡衙内殒身于不远处的酒楼内，虽然觉得他罪有应得，可我身为开封府一员，还是得抓捕凶手。毕竟我可是包府台的得力助手，开封府第一仵作嘛。
事发当场，只有一女孩手持凶器晕倒在现场。我问过楼下把守的小厮，没有其他人进出过，我只得暂时将那女孩收押回开封府衙。
可幻戏灵那驴脾气认定女孩不是凶手，还因此恨上我和开封府。再加上……
扒广肚顿了顿，刻意地放轻了声音。
他认为那女孩和我们一样，都是异类。我这个异类却帮助官府迫害同胞，他本就仇视权贵，这次更是恨极了。
异类？
哈哈哈，对于庸俗世人来说，食魂是异类、妖怪是异类、目盲是异类、贫弱也是异类！你可以猜猜，笑面匠究竟占了哪样？
幻戏灵既不目盲也不贫弱，莫非他就是……
嘘……好戏结束了，我带你去见他。
扒广肚带我到七窍玲珑剧院的戏房，却不见幻戏灵的身影。扒广肚环视一圈周围，了然地掀开帘幕，果不其然，幻戏灵正站在观众里，不知正在做什么。
请对这次的幻戏进行评级，共有甲、乙、丙三个等级，请根据自己的满意程度，在等级上画圈便可。
当然是甲呀！明知一切都是蜃景，但还是会沉迷于那乱真的布景中！
甲！不愧是笑面匠的名人幻戏灵，果然名不虚传。
一般吧，空有技巧，毫无感情……依我看，给个乙便也差不多了。
听见这句评价，幻戏灵猛然转过头去盯住说话之人。那人被他冷漠的眼神吓得转身欲逃，却见到他如同变戏法般又从镜子中拿出什么。
请填写这张观后感反馈，对我的表演提出宝贵的建议。
当我走近幻戏灵，听到的便是这句话，我有些惊愕地看向扒广肚。
咳……我将之前在空桑餐馆的见闻说与他和说书人听了，他似乎对你的管理方法十分认可。
扒广肚凑近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另外两位食魂吗？便是他与说书人了。
幻戏灵心高气傲，能入他眼的人可不多。你的管理方法给了他很多提高排名的灵感，他嘴上不说，却默认我可将他的食魂身份告知于你。幻戏灵点了头，说书人便也无不可地同意了。
观众渐渐四散离开，幻戏灵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飞刀客？你不去抓你的犯人，怎还有闲工夫来看我变戏法？
哟，你这种冷冰冰的语调可讽刺不了人。
看在我同你是晚间同僚的份上，今日便教你个乖。
说罢，扒广肚的语气一转，刻意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这不是看你戏法变得不错嘛，听伶俐精说，你这月的排名又是第二，非常稳定哦。唉，不像我，总是起起伏伏，上次还进不了三甲，这次便到第一了。
想起扒广肚曾说过幻戏灵十分执着于第一的事情，我不由为他捏了把冷汗。
两人间的气氛变得越发紧张，正当这时，一个青年挤了过来，挡在幻戏灵和扒广肚的中间。
五侯且慢！笑面匠成员一言不合当街斗殴，这等丑事传出去，被官府抓是小事，排名下滑可是大事啊！
你是？
啊，你在同我说话吗？我谁来着……哦哦，我是“说书人”！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可真眼熟……啊！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那个……万能小厨神！
那扒广肚一定已将我们的身份告诉你了，我是……我是那个……哦对，食魂应山滑肉呀！
“说书人”……之前扒广肚向我提起过你，原来你就是他口中另外的食魂啊！
五侯，你不是一直想和他见面吗？快自我介绍啊。
五侯，你不是一直想和她见面吗？快自我介绍啊。
没有一直。
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斟酌如何开口。
我是五侯鲭。
不是吧五侯？就这你为啥要想半天？
咳……五侯鲭，你方才的表演很精彩，幻戏技艺之高超，是我平生所见之最。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五侯鲭愣了愣，他想了想，又从镜子中拿出一张纸来，签上幻戏灵三字，准备递给我。
幻戏灵的签名画可是很值钱的，他对你蛮不错的嘛！
扒广肚站在我身边，闻言笑嘻嘻地朝我更靠近了些，挑衅地看向五侯鲭。五侯鲭看他一眼，顿时收回了手，将它撕得粉碎。
你和他关系不错。
这是自然，你不也是通过我才知道他的吗？来说句“多谢你了”听听。
这是自然，你不也是通过我才知道她的吗？来说句“多谢你了”听听。
应山滑肉仿若不经意地拨动了下三弦，发出的声音将扒广肚的后半句话盖了过去。
唉，别看他俩现在这样，当初的他们合作默契，联袂上演的百刀幻戏可是让笑面匠名扬开封呢，连我这记性都忘不掉当时的盛况……
不提了不提了，话说回来，小厨神，你远道而来是为何事啊？
我听闻笑面匠将在明晚带来一场盛大的百戏演出，之前一直听扒广肚说起你们，我也很想亲眼看看你们的表演。
那你方才看了五侯的预热表演，感觉如何？
名不虚传！让我越发期待起明晚的演出了。
哈哈，听见你这话，五侯一定很开……
应华，该走了。
应山滑肉看一眼五侯鲭的神色，转过来冲我点了点头。
小伊，你也和我们一起去戏院吧。
笑面匠内能人异士颇多，我可以给你好好介绍介绍。
我想起扒广肚口中的“吞刀鬼”和“婆娑仙”等人，期待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重新进入戏院。
走过鬼门道，应山滑肉便领着我去见了笑面匠成员。
以我说书人的口才，包你一炷香内了解我们笑面匠！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吞……吞……
不记得就不要说。
我这不是还记得个吞字吗！已经很了不得了。
强词夺理。
应山滑肉敏锐地察觉出身旁人的心情之差，拍了拍他的脑袋。
五侯鲭似乎被安抚下来，转过头去不再开口。
思考了片刻，应山滑肉拉开自己的右袖，那小臂上有着大片的黑色花纹，似字非字，好像是用墨水写就。他努力地辨认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俨然变得自信无比。
咳……我想起来了！铜皮铁骨“吞刀鬼”，再锋利的刀也只能给他挠痒痒，是我们笑面匠的名艺人……
五侯鲭的头猛然转了回来，无声地凝视着应山滑肉。
在这种注视下，应山滑肉嘴边的话紧急转了个弯。
之一。
被称作“吞刀鬼”的成员皮肤呈黄铜色，其上泛着些金属质感。听见应山滑肉的介绍，他憨厚的脸上浮起些不明显的红色。
好厉害！
吞刀鬼脸上的红色更盛，他四处寻觅了下，拿过角落里的一把长刀便往嘴里塞，看样子是想给我露一手。
不必了不必了，刀下留人！
那个，其实我不是人……
对对对！他是吞刀鬼嘛！
应山滑肉顺嘴接过话头，没想到他看起来记忆力不大好，反应倒是很快。
虽然笑面匠的各位成员都十分友好可亲，可面对我时，总是下意识地遮掩自己身上的妖异之处。
我已经察觉到扒广肚为何说他们皆是异类，吞刀鬼头上的角、幻戏灵腿上的鳞片、说书人满身的花纹……我下意识盯住扒广肚被遮住的躯体，想看看他是否也有特异之处。
这位是……“婆娑仙”，能歌善舞。
如今正流行的诸宫调，她也从孔艺人那学得了几分。
耳旁生着梨木的美貌女子一礼唱喏，姿容俏丽的脸上有几分忧愁。
你便是婆娑仙？
桂花酒看了看婆娑仙，转过身去拉着我暗暗说道：
呵，萤火之光，怎能与吾这皓月般的美貌争辉？
婆娑仙望向桂花酒，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几分笑来。
这位郎君打哪儿来？如此美貌，的确罕见，我自愧不如。
桂花酒没料到对方并不与他争辩，反而大方地赞美了他，准备好的自夸语句一时没了用武之地。
世人夸我绝顶美貌，依我看，这仙人的名号，该让给你才是。
快来试试这身衣服，定能给你增光添彩。
见谅见谅，婆娑仙怕是见猎心喜，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接她班的好苗子。
她抱着身衣服，拉着桂花酒去试。那衣服花纹细致，用料极佳，顿时吸引了本想拒绝凡人衣饰的桂花酒的心神。
唔……不错，这身衣服还算配得上吾的美貌。
见桂花酒满意，婆娑仙忧愁的眉心被揉开了些，开始教起桂花酒乐舞。在“学了这个舞蹈，你便是开封第一仙子”的诱惑下，桂花酒当真学了起来。
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婆娑仙，只用笑颜和赞美便化解了本来一触即发的矛盾。
应山滑肉又磕磕绊绊地向我介绍了剩下的成员，随后，他用力思考很久，才露出笃定的神情。
嗯嗯嗯，这就是“七窍玲珑”剧院的笑面匠成员了，剩下的成员都四散在各个地点各个行业。比如“一笑泯恩仇”客舍、“三个臭皮匠”商会、“百城金甲”武场……
应华，不要忘事。
啊？哦，我没忘！五侯方才便说要去这些地方，把笑面匠成员聚齐呢，你要同我们一起去吗？
桂花酒说要留在此地和婆娑仙学乐舞，我和扒广肚当然很乐意一同前去。
不过……五侯鲭，我非笑面匠成员，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随便你。
这句的意思是他也很乐意。
……我不信。
你有所不知，五侯鲭自打化灵以来就中了一种名叫“不好好说话”的蛊，一日只能说一百个字，超出则会感到万虫钻心般的疼痛。不得已之下，只能聘请应山滑肉做他的翻译。
虽然听起来很假，但是我们空桑有一位名为发丝百叶的食魂，对此很有研究，需要我……
他在胡说。
这句的意思是我说得对。
……
啊哈哈哈，不是要去寻人吗？我们还是快去吧！
这是个热闹极的客舍，开封往来旅客络绎不绝，使得此处总是人声鼎沸。
正当我以为笑面匠成员便居住在其中时，五侯鲭却向客舍外面卖馒头的一位摊贩走去。
一百一十一，不打笑面人。
那笑脸迎人的摊贩听见五侯鲭的低语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手脚麻利地给客人装好了馒头，将营业中的招子揭了下来。
幻戏灵，找我有何事？
千手佛，明晚的百戏演出，笑面匠需要你的飞丸表演。
表演……？
听见五侯鲭的邀请，千手佛举起十几个蒸笼，愤怒地放在炉灶上。
幻戏灵！人族是如何待我们的？你不也一向厌恶他们？如今出了这么一件大事，你还打算给他们表演？！
虽有食神头衔在身，但一半是人类血脉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退后一步，不敢说话。
表演时间早就定下，表演节目也已广而告之。
幻戏灵，你还有心吗？还是说你之前听闻消息后的愤怒和哀伤，也是为了名利的一场表演？
那女孩最喜欢的艺人便是你，之前还念叨了好久要去看你的表演，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她便能攒够入场的钱了。
淡漠、无心、冷血……五侯鲭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些评价，可面对对方质问的眼神，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我……
扒广肚上前一步，遮挡住千手佛看向五侯鲭的视线。
案情的确有蹊跷之处，但现场种种痕迹皆对女孩不利，衙门只得暂时将她收押。待事情调查清楚，我们定会还她一个清白。
呵……我不信他们！人，只是会撒谎的动物罢了！我绝不会再给他们……
张叔，我想要一个馒头！
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把正在慷慨激昂发表感言的千手佛吓得一顿。他低头望去，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正对着馒头流口水，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了。
哎哟，乖孩子，在这站了多久了，累不累？
女孩摇了摇头，千手佛连忙递去一个馒头，女孩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朵小花来，随即一本正经地交给张叔作为报酬。
馒头好吃吗？来，张叔给你表演个绝活儿！
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下，千手佛拿起十几个馒头，抛掷起来，正是杂技中的飞丸。这项百戏技艺十分考验人的眼手协作，光是抛起接住个位数的小球便已十分困难，而他竟然抛起了十几个重量不一、形状也不规则的馒头。
令人更为震惊的是，他时不时还转身耍个花式，那些馒头在他手中飞起落下，快得连成虚影长线。这个看似普通的小贩，此时竟像长出了千手。
待到他表演完，周围已经围了不少叫好的群众。见状，扒广肚嗤笑一声。
知道了，绝不会给人表演的千手佛。
他充满戏谑地哼出这句话，还特意加重了“人”字的读音。不阴不阳的一句话像小刀般插在小贩心口，让他气急败坏。
你……你懂些什么！稚子天真无邪，还未染上人的浊气！反正、反正除非官府那群人放了她，否则我绝不会上台！
好，我知道了。
五侯鲭思忖片刻，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身便欲离开。扒广肚看了眼他的神色，皱起眉头，拉住五侯鲭的胳膊。
你想做什么去？
劫狱。
哈？
扒广肚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都因为这出乎意料的二字出现了裂痕。
你在我面前说这话？你是忘记我的身份了吗？
为何要记得？
我是开封府的人。
关我何事？
……
呵，五侯鲭，你是生怕小九一人在牢狱孤独，想进去和她作伴？
在我的印象中，那位包府台不是会错冤好人之人，想必就算对于妖也是一样。
听到我的声音，五侯鲭转看向我。
我朝他露出个笑来，他却马上偏过头去，让我有些失落。
那位衙内的远戚中有位宗室，不仅施压给包府台，还仗着官家仁善，哭求到官家那，要让开封府交出那女孩。但包府台顶着压力拒绝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扒广肚告知我的。
……
不知我又哪里惹到了五侯鲭，他彻底转过身去，不再与我交谈。让我不由嘀咕这人性格古怪，很是有些阴晴不定。
扒广肚，若是你骗了我，我下月在洛阳的幻戏主题便定下了。
哦？说来听听。
主题名为某人的醉酒之言《上司是个工作狂我好累啊我也需要休假谁想做开封男神便去做吧我反正是不干了》。
五侯鲭毫无起伏的音调努力地模仿出醉酒之人的口气，短短一句话的信息量让我差点笑出声来。我不敢转头，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这句话的准原创者扒广肚，他果然登时变了脸色。
好，好得很！我也写了个话本，准备明儿就给开封的说话艺人参详参详，名字就叫《呜呜呜我会努力拿第一的你们不要丢下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五侯鲭古井无波的脸也出现了一条裂缝，瞪视扒广肚的同时不知为何还看了我一眼。我顿时心领神会，眼疾手快地捂住应山滑肉的耳朵。
啊哈哈哈，我怎么突然听不懂官话了呢？
既然你愿意为这个承诺付出形象崩坏的代价，那我便信你一回，我这便去开封府衙击鼓鸣冤。
开封府衙
何人击鼓鸣冤？
五侯铮。
所为何事？
是为衙内被杀一案而来。时人谓“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可见他们眼中，你的确是个好官。
青天白日下，朗朗乾坤中，阴影无所遁形。那女孩身形瘦弱，手无缚鸡之力；而衙内身形高大，脑满肠肥，不可能死于她之手。
此案的诉状我已仔细看过，案情确有蹊跷。杜广，你常年混迹于市井，案发时你是府内第一个赶到的，且十分熟悉尸首情况，就由你负责此案件。可有异议？
杜广领命。
待到随扒广肚和五侯鲭一同走出公堂，我脑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那包府台居然既不是黑面，也无额心月牙。
五侯鲭，这下你可算放心了？
你隶属开封府。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扒广肚却听懂了。
你这话倒是有趣，怕我监守自盗？有时我真想剖开你的脑子瞧一瞧，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对官府如此不信任。
不知触发了什么关键字，五侯鲭的眼中出现某种扭曲的恨意，那痛苦的恨意浓烈到他的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些丑恶之人充满欲望的嘴脸。恍惚间，他又产生了冰冷的刀锋在自己身上游走的错觉。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五侯鲭给他把脉。
应山滑肉见状不好，立马按弦，舒缓的曲调缓缓自他手中三弦流出。
五侯，静心。
扒广肚自知失言，不再提之前的话题。
我常年跟着包府台断案，见过的冤案大案不知几何，这才敢说自己有几分查案的底气。你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不如放心交给我。
的确，我并无查案经验。但正如你信任你手中的小刀，我也相信我的镜子。尽管这些年来，它们只作幻戏之用。
五侯鲭缓缓抬起右手，掌心中那个湖水化成的球缓缓转动。他身后的五面镜子中浮起浅色的雾气，随后越来越深。五侯鲭闭上了眼睛。
铜钱状的镜子和花枝状的镜子最先变得模糊，直至不可视人。
财，这是周遭最浓烈的欲望。欠债还钱，荣华富贵，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色，妖冶又浓艳，让人看不到高悬之刀。
印章状的镜子和碗筷状的镜子突然自他身后飞出，环绕在扒广肚和我周身。五侯鲭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
名，的确很适合你，扒广肚；食……也与你十分相配，空桑少主。
最后一面云纹镜缓慢却坚定地被染成漆黑之色。
睡，是看似最无用却又无可或缺的欲望。世人除非永眠，否则不可不睡。有了它们，我随时能将心怀欲望之人关入镜中，包括……你们二位。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五侯鲭，我并不惧怕，只是感觉到无可言喻的悲伤。我伸出手想触碰此时近似神明的五侯鲭，却被那面名为“食”的镜子拦住了脚步。
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人便有了欲望，我并不以为耻，因为我不会被它操控。
嘘……止步。
扒广肚从未见过这样的五侯鲭——与之前追逐着第一，固执到有些可笑的幻戏灵截然不同的冷漠青年。他感到浑身的恶劣细胞在分裂膨胀，兴奋到头皮发麻。
五侯鲭，那便与我赌一赌，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赌注便是明晚的大轴演出资格，如何？
听见明晚的大轴，五侯鲭条件反射般恢复了一瞬之前的样子。
幻戏灵，那可是最令人瞩目的舞台！若是你能赢得这个机会，什么“马留神”，什么“傀儡师”，皆不会再是你的对手！
他们本来便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允了。
我也与你们一同前去。
小伊，此事牵扯颇多，你远道而来，万一受了什么伤……
我也想看到一场完美的演出，况且你是我的友人，其他成员又待我和桂花酒十分好，我当然想尽到自己的一份力。
那便说定了，明日我们各自调查，各凭本事。
第二日清晨，决心给女孩找回清白的五侯鲭便叩响了应山滑肉的房门。房门缓缓打开，面对来人，应山滑肉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好早啊，找我有何事？
我是谁？
什……
你是不是在想“面前这人是谁，为什么要问我他是谁，等等，我又是谁”？
你怎么知道？？
这是你第九百五十次糊弄我，下次不记得就莫要装出认识我的样子。
听好，我是五侯鲭，你是应山滑肉，我们是友人。我们今日要去四处走访，为一个被诬陷的女孩伸冤。
五侯鲭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拉开应山滑肉的左袖。
你昨日将这件事写于左臂之上，现在，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赶紧、马上、立刻去回忆起来。
应山滑肉好像记起了什么，听话地坐回椅子上，盯着自己胳膊上狗爬一样的字开始思考。
好了，我都记起来了，我们这便动身吧！
五侯鲭看他两眼，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些堪称忧虑的情绪。
罢了，记不起来便算了。以后有我一口吃的，便饿不着你。
……挺好的，谢谢你，我心地善良的朋友。
清晨，我与桂花酒通过扒广肚调查到女孩家住何处后，便与他一同赶往那地。
好巧，你也在此地？
不巧，我是来追查案情，你也是，所以我们才会撞见。
好了，真相要紧，大家先别斗嘴了。
扒广肚和五侯鲭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想要跑在对方前面。
你说那女孩？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女孩的街坊邻居纷纷露出警惕的神色，并不回答我们的询问。待扒广肚露出完美笑容，并亮出自己开封府仵作的身份，他们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觉得衙内一案内情颇多，所以想找找线索，看那衙内生前到底和女孩有些什么过节。
哎哟，能有什么过节呀！还不是那衙内听说小九是半妖，所以三番四次欺辱于她！幸好小九机灵，每次被衙内撞见，都知道往人多的地方钻。
扒广肚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对他们笑面匠来说，那衙内也是个熟人，他似乎非常仇视妖物，总是以各种原因找笑面匠成员的茬。
尽管笑面匠成员每次表演时都会遮掩身上的妖异之处，且会谎称这些都是表演需要的伪装，喜爱他们的百姓也会帮忙遮掩，可那衙内还是怀疑笑面匠成员是妖怪，与成员多次起了冲突。
说起来，我们之前可根本不晓得什么半妖不半妖的，小九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我们都很疼她。
最近不知道哪来的谣言，说小九是半妖，还招来了那浪荡……那衙内！不过我相信，包府台一定会还小九清白的！
你们最近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五侯鲭突然问了句，将说话的大娘吓了一跳，她循声看去，这才看到扒广肚旁边居然还站了个人，之前竟像是隐身了一般，完全没有发现。
哎哟，这是哪来的俊俏郎君啊，今年多大啦？可曾婚配呀？
五侯鲭似乎被大娘震住了，很是不明白她的思维之跳跃。
是要等价交易吗？我今年……不记得多少岁数了，不曾婚配。
那大娘我给你介绍……
咳咳，大娘，我们还是来讨论下可疑之人吧？
可疑的人啊……啊，我想起来了！之前有一个怪人经常向我们打听小九的事，我们还以为那人是想收养小九呢！后来便不知从哪传出来小九是半妖的事，那人也没再来过。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人传的谣言啊？那他到底图什么呢？
扒广肚若有所思，与大娘对话几句，发现问不出什么新线索后，便想与她告别。五侯鲭正想走，大娘却依依不舍地拉着五侯鲭的胳膊问他家住何地，有几亩田几头牛，直把五侯鲭问得浑身僵硬。
直到五侯鲭说出自己居无定所无房无地的个人情况后，大娘突然就冷静了下来，一边喃喃道“果然脸不能当饭吃”，一边将注意力转向了在开封府上班、有房有俸禄的扒广肚身上。
好一会儿，扒广肚才在维持了男神形象的同时，好好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大娘。
你说，会不会又是“非我道”干的好事，故意散播消息引得人妖对立？
无可奉告。
啧，“无可奉告无可奉告”，我看你是根本没有可奉告的线索吧？
五侯鲭看着扒广肚运筹帷幄的样子，第一次读懂了每次见到扒广肚，自己那心中莫名的情绪。
这种情绪……一定就是应华话本中“铲奸除恶”的正义感。
我觉得你可能是纯粹想揍他，不是因为什么正义感。
嗯？五侯你方才在叫我？说起来……“非我道”又是什么？
就是上次把你撵得一边大喊救命一边逃跑，跑出百里地才甩脱的那些疯子。
不是吧？竟有这等事？哈哈、哈哈……往事就别再提了，太伤感情。我们还是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一下非我道，免得重蹈我的覆辙。
传闻非我道的组建者是一对兄弟，似乎是因为儿时经历，他们十分仇视妖怪。后来，他们修习茅山术，又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三人一同组建了非我道这个捉妖组织。
他们信奉的教条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上次应华外出修他的那把三弦，结果因为失忆迷了路，被抓住机会的非我道成员追杀了三天三夜。
就让这个话题过去，算我求你。
先不论小九的身份是否是非我道散播出去的，从大娘的口中，我们可以得知，那衙内曾三番四次找小九的茬，只因小九的半妖身份。
而因妖怪身份与那衙内有过节者，不止一二之数。
扒广肚朝我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看向五侯鲭，正好捕捉到五侯鲭看向他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步向外面跑去，五侯鲭拉上了应山滑肉，扒广肚抓着我，我牵着桂花酒，这才勉强跟上二人的脚步。
扒广肚，莫要跟着我。
哦？这大道是你修的？只你走得，旁人都走不得。
大道宽广，各走一边。
应华，你最近失魂症越发严重，探查时若是打起来，你突然敌我不分，我护不住你，况且剧院也需要人驻守。
我怎么可能敌我不分！好好好，我留守笑面匠便是了。
应山滑肉知道五侯鲭是出于担心他的好意，也只有这个人，会将关心的话说得冷冰冰硬邦邦，像是他本人一样。
因为这件事，团内也有些人心……妖心惶惶。我回去，也可以凭借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稳住妖心。
我回忆起婆娑仙忧愁的脸，和她教桂花酒乐舞时脸上绽放的笑容，心中有了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法子。
桂花酒，能拜托你同应华一起回去吗？
嗯？为何？
现在大家都无心排演，若是有你的美貌镇住场子，那大家的注意力就会从此事上转移了。
呵……你说得对，凡人见到吾的美貌，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看在你和这身衣服的面子上，本仙人就破例下一次凡，拯救这些凡人吧。
应山滑肉领着桂花酒离开，一时间只剩下我、五侯鲭、扒广肚三人，场面有些微妙的尴尬。
五侯鲭，需要我和你分享线索吗？
不必，我去找伶俐精，她消息灵通。
和她做生意，可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哦，我出门时拿了两张你的签名画，应当能卖个好价钱。
若是不够，我就再找应华。
可据我所知，那衙内生前最后一个找过麻烦的妖……便是伶俐精。
这里便是“三个臭皮匠”商会所在之地？
我跟着扒广肚和五侯鲭前往伶俐精所在的商会，可目视四周，竟是越走越偏远，别说商会，连小贩都不见几个。
别急嘛，让幻戏灵给你变个戏法。
五侯鲭斜睨他一眼，一步踏向前，身影瞬间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扒广肚哈哈一笑，手指在空气中轻点，面前的景色像是扭曲的油彩般褪去。再定睛时，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商会。
五侯鲭用幻戏帮伶俐精隐藏商会，只有笑面匠的观众能够进入，用以躲避非我道的追杀。作为交换，伶俐精把五侯鲭的相关商品放在最显眼之处。
果然是好头脑！
你说的是伶俐精，还是幻戏灵？
皆有，皆有。
哎哟，幻戏灵又来了呀，老规矩哈，问商品销量十张签名画，要排名前三甲的；问今日排名，要当商会的一日博士。
今日不问这个。
哈？你是谁，你不是幻戏灵吧？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
想。
那就好办了，先把签名画拿来。
我只有两张飞刀客的。
啧，聊胜于无了。你先赊着账，刚刚有几位笑面匠的忠实观众，等会儿你去招徕客人，抵了剩下的八张。
等等啊！我们不是来做这个的啊！怎么这就把签名画用掉了啊！
伶俐精，好久不见。
飞、飞刀客？！你你你不在开封府玩你的小刀，怎么有空闲光顾我这个落魄小店啊？我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商户，你们开封府可管不着我！
放心，今日我来，是有求于你。
刚刚还发着抖，缩在柜台之后的伶俐精听见这话顿时转了转眼睛。她又怕，又不想放弃宰飞刀客一笔的机会，硬是发着抖挺直了腰板。
先说好，我的要价可不便宜，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衙内被杀一案，你了解多少？
伶俐精脸色一变，想了想卖完消息后的大把进账，下定了决心。
先付账再说，喏，那几位笑面匠的观众过来了。你给他们表演一场，我再告诉你！
瞧一瞧，看一看啊，幻戏灵一日博士，飞刀客临时加演！
七窍玲珑剧院又一次打开，百姓们涌了过来。飞刀客自称为客，故表演场次不多，这次有机会得见他的飞刀杂耍，观众直呼撞了大运。
有谁想上台，做我的一日助手？
扒广肚的表演非常特别，他的飞刀杂耍极富互动性，是唯一一个喜欢和观众互动的艺人。
台下顿时沸腾，纷纷高举双手，我也凑热闹地举起手来，好给扒广肚添个人头。
他用眼光逡巡四周，随后便指向了我。
好，就你了。
不了吧！
嗯？！！不了吧！
机会难得呀，飞刀客技艺高超，不会伤到你的。
那……那好吧。
那好吧。
我在众人瞩目之下站上台，不知道更怕的是扒广肚手中的小刀还是台下兴奋的目光。扒广肚在我头上放了个瓜，让我贴墙站好。
此时的我冷静下来，竟没有之前那么怕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会倒在这一把小小的刀下吗？
“咻咻咻——”一把把小刀贴着我的头顶插入墙壁，在魂力的驱使下又回到了扒广肚手上。
在某种自尊心的坚持下，面对直冲我面门的飞刀，我硬是眼睛都没眨地坚持到了节目结束。
扒广肚拿下我头上的瓜，它竟已被削成了一朵花的形状，是开封正流行的花瓜。扒广肚微微欠身，将这朵花优雅地递给了我。
喜欢吗？
哈哈，哈哈……观众喜欢就好。
伶俐精，赚得不少吧？
哎哟，托你的福嘛这不是！还有幻戏灵，也谢谢你的俊俏脸蛋哈，它可是吸引了不少女娘呢。
……不谢。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和那衙内之间的故事了吗？
那衙内喜我貌美，又疑我是妖物，三番四次堵着我的商会，让我做不成生意。昨晚上，我本来是想……对他下手的。
伶俐精说完这句，便躲到柜台底下，只有闷闷的声音传来。
但我可没来得及动手！昨晚我变幻成送酒的小厮，想要进去给他一刀，却被一楼把守的小厮拦住了。真是奇怪，据我打探，平日里他都是守在衙内门外的。
他说什么“官人有要事在身，任何人都不得擅闯”。那浪荡衙内能有什么要紧事？定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
后来，我本想再找机会混进去，却听到周围起了混乱，为了不让你们官府发现，我赶紧遁走了。
你有见到其他人出入吗？
我想想……哦，我好像见到了吞刀鬼！他拿着摞招子，还朝我打了招呼。
吞刀鬼……昨晚，我也曾见到过他。
哦？你且细说来。
没什么好说的，与你这个主业仵作的飞刀客不同，我和吞刀鬼为了演出在附近的酒楼贴了招子，后来便分开了。
扒广肚闻言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也就是说，之后你们便没有见过彼此？
我心中一动，敏锐察觉到，扒广肚用的词不是“没有见过他”，而是“没有见过彼此”。
我知道了，我需要回开封府一趟。日头正好，是验尸的好时辰。小伊，你先跟着五侯鲭继续走访吧。我想，他已经有下一个怀疑的对象了。
诸位慢走哈，有空常来光顾！
本已经走到门口的五侯鲭听见伶俐精的声音，又转身踏了回来。
也不用这么快就有空吧！
我做了一日博士，所以你该告诉我今日排名。
伶俐精转了转眼睛，哗啦啦翻了翻账本。
有赖你昨日那一场幻戏，今日买你商品的人多了不少。
只差一个……十个便能赶超傀儡师了！
五侯鲭默默掏出钱袋，数了数后递给伶俐精。
这是二十个的钱，替我送给我的观众。
好嘞，不愧是人美心善技艺高超的幻戏灵，我看下月第一非你莫属！
五侯鲭歪了歪头，很认真地说了句：
借你吉言。
此处即是那座酒楼，衙内便死于二楼的小阁子内。
我跟着五侯鲭的目光朝高处看去，似乎是因为临近节日，这酒楼与酒楼之间连起了彩绸，煞是好看。
一楼有人把守，那二楼呢？
五侯鲭，你要找的人在何处，我怎么没瞧见？
不要向前看，朝上看。
我听他的话向上一瞧，顿时吃了一惊。有一男孩正行走于彩绸之上，四平八稳，如履平地。见我们朝上看，好奇心重且热爱凑热闹的开封百姓也停了下来，和我们一起仰起头来。
呀，这么小的“路岐人”……年纪轻轻就来“打野呵”，真可怜。
虽然民间艺人多在瓦舍勾栏里演出，但也有不在瓦舍内演出，只在街边或广场上卖艺的艺人，他们被称为“路岐人”，这一卖艺行为则被称为“打野呵”。
男孩还未开始表演，就有感性的观众掏起钱袋。那男孩也十分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可怜地眨了眨眼睛，便在彩绸上闪转腾挪，表演起各种惊险技艺来。
这便是“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的“走索”？
走索，也称绳技，是百戏之一，自汉代开始便有记载。
艺人在悬空的绳索上走动，并表演各种惊险动作。
是，他也是笑面匠成员，名为“通天童”。
不知活了多久，却惯会装成稚子模样卖弄可怜。
不知为何，五侯鲭的语气中竟有几分咬牙切齿。
你说，用这种手段得来的观众，会长久吗？
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涌上我的心头。
长久以来和各路人马周旋的经验，让我做出了最恰当的回答。
当然不会！靠真实力得来的票数，才能成为你的底气。
你这是不屑于用这种手段，要是你也去眨眨眼睛装装可怜，一定能蝉联第一！
……
五侯鲭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试过，但结果不尽人意。
啊？你试过？
啊？你试过？？？
我开始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短短的三个字却让我心神震荡。
某月排名第一是伶俐精，应华说要是我也有毛绒耳朵，一定能……
结……结果呢？
我的票数没有增加，大相国寺的香火增加了。
我听不懂，但我大为震撼。
听伶俐精说，都是些去烧香拜佛，求附身在幻戏灵身上的妖物快快离开的香众。
虽然很好笑，但我知道要是我现在笑的话，我和五侯鲭之间的友谊可能会就此画上句号。
那可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我们交谈之间，通天童似乎看到了五侯鲭，吓得一个趔趄，仰头张望的观众顿时心疼地惊呼起来，打赏得越来越多。
他明明失误了，为什么观众不喝倒彩，还给他打赏？
因、因为他已经很努力了？
我说出口后，才恍惚觉得自己被应山滑肉同化了。
诸位观众，今日我便给大家表演一场你们从未见过的绳技！
只见通天童翻身下地，从背上掏出一卷围绳。他拿着绳子的一头，向空中抛掷，而那绳子竟悬空笔直地向上延伸。他越抛越长，绳子仍然直直立着，像是细细的天梯。
这幅场景……浪花东星斑看了绝对会怀疑人生。
围观者皆叫起好来，通天童一手拿起众人的打赏，一手牵着绳子攀援向上，眨眼功夫便到了半空。通天童又将垂下的绳子收起来，再往远处一抛，绳索疾向旁飞，而他则踏着绳索一路远去。
还想跑？
五侯鲭抬起右手，身后那面名为“食”的镜子飞速向通天童追去。
五侯鲭一手捞起我，也向着远方而去。
还跑吗？
通天童被湖水球化成的牢笼紧紧捆缚着，大哭起来。
幻戏灵，你又欺负人！我不就是想赚点打赏买果子吃，你你你是不是妒忌人家有人爱！
闭嘴，如果不想被关进镜子的话。
我们都说好了，你的镜子只许用在幻戏上！你你你说话不算话！
我不算话又如何？
在话题即将无可救药地滑入你无理取闹的深渊时，我出声打断了他们俩。
你很喜欢吃果子吗？
通天童被紧紧绑着，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吃着我做的点心。
好好吃啊。你们是为那个坏蛋来的吧！你、你把剩下的那些给我，我就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事情！
好啊。
怎么样，对“食”的欲望也不是坏事吧？
……也许。
其实，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我本来是想去把那个坏蛋用绳子捆起来，吊在开封府衙的门口的。可是、可是我踏着彩绸到二楼的时候，却看到他已经不用我出手啦！
我高兴地准备原路回去，却听到旁边的戏房内有人尖叫，然后一大波人就呼啦啦赶了过去，吓得我躲在屋檐后的阴影里半天不敢动。
等等，你是说，你在二楼看到了衙内，又在同时听到了戏房的尖叫？
对啊对啊，哥哥，你能不能再给我做一点果子呀？
你叫他什么？
对啊对啊，姐姐，你能不能再给我做一点果子呀？
你叫她什么？
好嘛好嘛，孩子，你能不能再给我做一点果子呀？
两个时辰前，开封府衙
午时已到，东西都备好了吗？
已经备好了。
姜、蒜、葱白、酸醋、酒……不错。
扒广肚点燃苍术和皂角做辟邪之用，然后分出些麻油让大家涂在口鼻上。他又切了几块姜，含入口中，辛辣的刺激味道让扒广肚越发兴奋。
地窖烧红了吗？
烧红了，炭火也已除去。
扒广肚用温水清洗净衙内的身体，又将准备好的葱白捣碎成葱泥，敷在伤口上。他取出一张纸，蘸了些酸醋，盖住伤口。
一个时辰后
我们这便开始吧。
额全——
扒广肚仔细地一处处看过，为了保证公正，他每看一处便要将其情况大声通告。
胸骨不全，左胸创口纵深向上，刀痕深而斜。心脉受损，出血颇多，此为致命伤。
如此说来，凶手是右手使刀，正面袭击了衙内，刀刃直插胸口？
不对……若是正面袭击，衙内并不目盲，应有打斗痕迹和其他刀伤。
尸体发青，若是有其他伤口也看不清楚了……
一会儿便知道了。
扒广肚用酒糟和醋冲洗衙内，然后差衙役将他放在竹席上。地窖已被烧得四壁通红，他朝其中泼入好酒和酸醋，放入竹席并盖上草垫。
一个时辰后
衙役将衙内抬到日光明亮处，扒广肚对着光线撑起他的红油纸伞。
伞面滤过红光，投下红色阴影。
扒广肚转动伞面，仔细察看，依旧没看到任何出血痕迹。
将检验格目交给包府台，我要出去一趟。
杜仵作要去何处？
七窍玲珑剧院，我有重要的事……要问问那人。
一个时辰后
天色渐晚，皎洁的月被乌云遮盖，夜幕昏沉。
瓦舍的灯火一盏盏点亮，绵延成长龙，环绕着喧闹的街。
开封府衙的牢狱内，阴冷而潮湿，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还是不开口吗？
看守的衙役闻言摇了摇头，将扒广肚带到了小九的面前。她在角落里蜷缩着身子，环抱着膝盖，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五侯鲭和我紧随着扒广肚，走进这个与光明分割之地。
扒广肚将先前搜集的证据从随身的箱子中拿出，并五侯鲭探查到的证词一一对照。
几个证者的证词相互对照，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皆无冲突。
据我观察，他们没有说谎。
……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确没有犯案？
是。
如果不是他们，那真相……似乎只剩下了一个。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突然，几乎凝滞的空气被破空的刀划开。
“咻——”一把小刀自扒广肚手中飞出，穿过牢门缝隙直逼小九面门。一直木讷不言的小九本能地举起左手，惊惶护住自己的眼睛。那刀却没有伤她分毫，只削断她几缕头发后便钉在了她身侧的墙壁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五侯鲭来不及阻止，我也没料到扒广肚竟突然出手。
无论你想试探什么，你现在都已看到了，小九既无反击的意识，也无反抗的能力。
那你呢？
我？
那日晚上，你在何处，五侯鲭？
扒广肚的表情难得严肃，他的手按在刀上，几步便逼近了五侯鲭。
呵……无所不知的杜仵作，不如你来猜猜，那晚我在何处？
你当然是在表演幻戏，却不是在瓦舍勾栏，而是在——命案现场。
验完尸体后，因为尸体上的刀伤和伶俐精的证词，我去找了擅长使刀的吞刀鬼，他承认他到过现场——就在三更。
他说他那时便在小阁子内看到了衙内和小九，所以……那个戏房内，为何会在同一时间出现一模一样的尸体，又在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除非，尸体从未转移过，小阁子才是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那一出尸体消失又转移的幻戏，是你的手笔吗，五侯鲭？
五侯鲭竟露出一个冷若冰霜的笑来。
不错，是我。
……
我这出幻戏如何，飞刀客？
扒广肚将五侯鲭推到墙上，猛然揪住五侯鲭的衣领，神色严肃而冰冷，五侯鲭却只是笑着。两人的神情竟像是对换了一般。
要不要……给我填个反馈表？
一柄小刀贴着五侯鲭的脸侧扎进墙壁，五侯鲭却连眼睛也未眨一下。
你对那衙内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只不过是以牙还牙，杀了他，如此而已。
……
欺男霸女，滥杀妖怪……他不该死吗，扒广肚？
他该死，但不该死在你手上。
有何不同？
五侯鲭，我没有在可怜他，而是在可怜你。
你的手是用来表演幻戏的，何必为这种人染上污浊。
我的手从未干净过……自我化灵那日起，便是如此。脏与更脏些，又有何分别？
扒广肚，你为官府做事这么多年，你的手干净吗？
五侯鲭，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你不是那种人。
扒广肚，何必做出一副很了解我的姿态。这种人，那种人……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你的口中被轻易定性。况且，难道你忘了吗？
五侯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勾起浅浅的笑意，却溢满了苦楚和痛，比哭还要难看。
我根本不是人，就连妖……也不是。
五侯鲭抬手召出五面镜子，代表着“名”和“食”的两面镜中现出浓烈的雾。扒广肚脸色微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五侯鲭，不，最厉害最受欢迎的幻戏灵，我想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我要带她走，等她安全离开，我会跟你回去，接受来自……人的审判。
扒广肚似乎想说什么，看见五侯鲭脸上的坚决后却保持了沉默。
我知道……他想说的话。
你还没看过扒广肚写的检验格目吧？
尸体身上的致命伤为刀伤，你不擅使刀；创口纵深朝上，可见凶手身高矮小，而你不符合此条件；第一刀是背后袭击，且创口偏左，凶手大概率为左利手，而你……
五侯鲭右手中的湖水球仍缓缓转动着。
方才那女孩下意识抵挡时，用的就是左手。五侯鲭……你为何要替她遮掩？
五侯鲭闭了闭眼睛，并不说话。
杜仵作，何必和他废话！既然他已承认犯案，将他捉拿归案便是！
几个衙役冲上前去，押住五侯的胳膊，却被其上的鳞片割伤了手。之前灯火昏暗摇曳不明，直到现在，他们才看清五侯的异样外貌。
鱼鳞……妖……有妖怪！果然是妖物作案，大家快和我一起上，抓住那妖怪！
众人想起杜仵作“非人力可为”的断言，越发笃定是这白发的妖魔害死了衙内，一时间喊杀声震天。
我和扒广肚极力阻止，却因不可伤人，仍是寡不敌众。
不……不要……
牢狱内的小九猛然扑到栏杆上，伸出柴火般细瘦的手臂，试图阻止围攻五侯鲭的衙役。可她太过弱小，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壑。
我说……不要！！！
“轰——”牢门崩塌，妖气冲天。狱内的女孩在晦暗的人间之上、在世人的目光之中、在衙役的言语之下——被生生剜成了可怖的妖。
又一个、又一个妖怪！！！
这个依然瘦小的妖物簌簌地笑着。
是我杀了那衙内，不是他，也不是小九……小九当然也有错，她错在相信伪善的人族、她错在不该压制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她错在没早放我出来，杀了那妄图欺辱她的丑恶人族！
幻戏灵……你生性冷漠，为何那日却选择帮我遮掩？
热闹的酒楼里，正和吞刀鬼一同宣传演出的五侯鲭皱了皱眉头，他听到楼上传来细细的，几不可闻的呼救声。
幻戏灵，接下来我们该去瓦舍了。
你先走吧，我还有些事情。
看上去凶恶，脑子却意外简单的吞刀鬼不疑有他，抱着厚厚一摞招子先行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五侯鲭的身形瞬间隐没在空气中。开封的夜晚万火通明，无人在意空气中悬浮的五面镜子。那镜子上下交错，面面相映，照出二楼小阁子内的场景——
臭名昭著的恶衙内已失去了气息，倒在地上，房间内妖气弥漫。旁边的地上，有一个女孩儿惊慌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
不是我……不是我……
这样的情景，从前的五侯鲭不知已看过多少遍，他颇觉无趣，想要收回镜子。那女孩却突然抬起了脸，流下泪来。
他见过她的。
——那个总是蹲在瓦舍外面等着自己出来的、用细细的声音争辩着幻戏灵才是第一的、他总是不知如何面对的那个小小观众。
既然你说不是你，那便不是。
五侯鲭低声说着，这种信任源于什么，五侯鲭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如世人所说，害人的永远只会是丑恶的妖，不会是人。
湖水球缓缓转动，五面镜子停在空中，反射起光线，制造出同房内一模一样的蜃影。五侯鲭控制着镜子，将这蜃影投射到远处，蜃影穿过那个小小的通风窗，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他快来了，我会替你制造骚乱争取时间，你且自行离开。
幻戏灵……？
女孩四处寻找，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想站起来逃走，却因体力不支，最终晕倒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想做便做了。
看在你不与那些人族为伍的份上，我不伤你。只要，你不阻我——
小九尖啸一声，前肢着地，身形骤然变大——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飞刀客有可能耽于开封事务，幻戏灵怎可能不回来？他还指着在这次的大轴表演中一鸣惊人，力压傀儡师成为第一呢！
或许，五侯是遇上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对于幻戏灵来说，还有比成为第一更重要的事情？
应山滑肉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是看向开封府衙的方向。
先别说那么多了，要是他俩一个都不回来，这大轴的演出可是要黄了！
喂喂喂，别说得好像笑面匠无人似的，我不是在这吗？我来！
呵，还有本仙人。今日，吾便要用吾之美貌，点亮开封！
应山滑肉手持三弦，同桂花酒一起自鬼门道上了台。节目尚未开始，台下的观众便欢呼起来，是为说书人的大轴出场，也为这位不曾见过的新人的美貌。
“传闻无名山上有一小妖，追蜂扑蝶，饮露餐花，本是自在逍遥。没成想乐一朝，苦一朝，被大妖相欺熬，惊惶惶误闯了山脚——”
应山滑肉按弦，桂花酒也甩动水袖。唱词中，那刚出山的小妖不慎弄坏了村民的房门，还好奇地弄倒了油灯，差点酿成大祸。
而开封府衙内，冲天的火焰吞噬了牢门，妖气浓烈到凝成实质。阴暗的牢狱内，扭曲空气的热度将零星的烛火也搅散。
“小妖心道不好，惴惴不安心底煎熬，脊背弓起转身欲逃——”
小九，或者说已不再是小九的妖物冲破了桎梏，她瘦弱的小臂怪异地向前弯折，指骨刺破皮肤，长成尖利的爪。她四肢着地，腰身弓起，从喉咙里发出哀哀低鸣，像是穷途末路的幼兽。
杜广！别让她伤到人！
遵命。
“那村民心善，捧来几条小鱼并五谷，小妖试探良久，终是朝着日光，迈出一步……”
扒广肚脚尖一旋，瞬时腾空而起。他的手中飞出几把小刀，皆是贴着小九的皮肤擦过，将她的行动范围一寸寸缩小，直至退入牢狱。
小九发出嘶哑的吼声，似乎非常讨厌那狭小黑暗的空间。
五侯鲭，你——
我看向五侯鲭，他静立在一片狼藉之外，漠然地看着这冲天火光。我呼唤几声，他却充耳不闻，像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像。
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又或是什么都没有想。
你们……帮着人族……
飞刀客……你帮了……人族！！！
小九，停下！！！
“它分明长着副妖面，却能口吐人言。小妖凑近村民，抱怨山上的大妖作恶多端一手遮天——”
颤抖的女孩、瘦小的妖怪、无助的幼兽——她流下两行血泪，身形骤然膨胀起来，将牢房撑得崩裂开来。
她分明口吐人言，可它却又妖气冲天。
她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力……
不可以再等下去了，需要尽快将她制服，不然不仅是我们，她也不会有……好的结局。
扒广肚神色严肃起来，转了转手腕，手中便出现数十把飞刀。
我来试探她的弱点，小伊，麻烦你与我配合了。
好！
我顺手抢过一个瑟瑟发抖的衙役的武器，与扒广肚一同夹击小九。小九两面受敌，行动变得迟缓起来。扒广肚趁此机会扔出数十把飞刀，小九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后颈。
小伊，弱点在后颈——
明白！
我运起灵力，腾空而起，小九伸出利爪想要够我，却被空中不间断的飞刀制衡得缩回手去。我跳到她的后颈之上，将手中灵力拉扯成一条绳索，想要束缚住她，让她停止发狂。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妖力顿时爆发开来。我心中一凛：不知其父母究竟是哪里的大妖，若是没能控制住这妖力，怕是整个开封都保不住了。
真当我准备拼死一搏时，小九却软倒了下去。
她……怎么了？
扒广肚走过来，探了探她的脉搏，随即呼吸一窒。
生命力耗尽，怕是活不成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地抱起恢复人身、静静闭着眼睛的小九。
衙内一案的来龙去脉还未查清，我们先去找府尊复命——
放下——
只听得一道清冷声音自我耳边响起，我条件反射般听从了这道声音，松开手臂。还未完全放下小九，我突然感觉怀中一沉——本已失去生命迹象的小九竟是睁开了眼睛，朝我狠狠袭来。
我凝起灵力，想将她推远，但这一爪太急太快，我已是躲不开了。
“咔嚓——”我因惊惶而涣散的视线骤然聚焦，看到眼前悬浮着一面碎裂的镜子。
五侯鲭……？
小九，他是无辜的。
小九，她是无辜的。
幻戏灵，你何时变得如此伪善？！无辜……哈哈哈，你忘记笑面匠是如何被人族排挤追杀的吗？
你们就不无辜，我们就不无辜，只有人族无辜？
……
小九，你也是无辜的。
小九癫狂的声音顿住了，她定定地看着五侯鲭，眼睛里的血泪将脸上的污浊洗去。
但若是你现在伤及无辜，便会永远背负罪名。
飞刀客，已经……来不及了。
名为小九的妖物本已接近于无的生命力又一次充盈，它的身后长出了几条尾巴，将扒广肚的飞刀一一扫开。
它似乎……很了解你的飞刀技艺？
这女孩我曾见过的，她虽付不起入场费，却总是在瓦舍做些活计。
她偷偷地来过一次，正好赶上我的飞刀表演。
没想到只那一次，她便将我的飞刀轨迹记得如此清楚。
或许那一场百戏，是她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甜。
——让她总是在深夜里从记忆的深处捧出来，慢慢咀嚼回味。
如果再继续说些酸话，我也护不住你们了。
小九的尾巴如同鞭子般狠狠抽过来，扒广肚躲闪不及，大笑着准备接下这一鞭。
又一面镜子替他挡下，这一击的力道让五侯鲭的镜子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彻底碎裂，一片片掉在了地上。
疯子，睁开点你的眼睛。
攻击又冲着来不及逃跑的衙役和无法逃跑的犯人而去，五侯操控着镜子一一挡下。
五侯鲭，你的镜子……
咳咳……小九已彻底妖化，我读不到它的欲望，只能用这种愚蠢的方法。镜子皆是湖水化成，只要我魂力尚存，它们便能重凝。
话虽如此，可从五侯鲭越发苍白的脸色和迟迟未能重凝的镜子来看，镜子的碎裂对他的反噬颇为严重。
扒广肚，这一次……是你赢了。你回去瓦舍，去演完那最后一场百戏。
我会留在这里，演完这场属于我的幻戏。
碎裂的镜片在五侯鲭的魂力运转下漂浮在空中，映照出百千个他。阴暗牢狱因他而变成舞台，而这场战斗，即是他最好的幻戏！
喂喂喂，你可休想一个人出风头。小伊，就劳烦你护着那些凡人了。
我有些担忧地看向这对损友，最终还是选择信任他们，护着开封牢狱内四处奔逃的衙役和瑟瑟发抖的犯人远离此地。
五侯鲭，我们有多久没有合作过了？
不记得了。
当初我们的百刀幻戏，可是让笑面匠声名远扬。今日虽然只有一位观众，我们也得让它满意，不是吗？这就是，我们笑面匠的宗旨啊——
他闭上眼睛，手臂向两旁展开，掉落在地上的飞刀骤然升空。他抬手召来几把，爱怜般擦净上面的尘土，手持小刀准备掷出。
五侯鲭控制着镜子的碎片，挥手让它们四散在空中。每一片镜子，竟都映出了一把扒广肚的小刀。小九抬眼望去，自己已经陷入百刀幻戏的天罗地网。
小九猩红的竖瞳恢复了一瞬清明，她怔怔看着漫天的刀光幻影，居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精彩……精彩！
它挥动尾巴，想将小刀都扫下，却扑了个空，反被尖锐的镜片割伤了尾巴。五侯鲭和扒广肚联手，搅动了百刀风暴，围困起小九。
那团小小的幼兽经历几次垂死又复生，终于力竭。它跌在角落里，身上鲜亮的毛发开始干枯，最终变成苍老的白色。无力支撑妖形的它恢复了人类的模样。
“见小妖性命难保，村民险险寻来些草药，合力将大妖制服，终得了个永世交好——”
我不想死在卑劣的人族手里，咳咳……更不想死在同类手里……
它弹出利爪，狠狠抓入自己的腹部。红色喷溅的那一刻，小九重新拾回了理智。她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细如蚊呐的声音。
小九是如此决绝，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五侯鲭呆立在当场，不可置信地上前，想要扶起小九，却被扒广肚提醒最好不要移动她。
我努力将所有和屠苏酒学来的急救知识用在小九的身上，可那鲜红还是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衣裳。扒广肚咬着牙为小九进行包扎，但以他对人体的了解，他知道——已是无力回天了。
我去叫大夫！一定……一定还来得及！
不用啦……太麻烦你们啦……
五侯鲭揪住心口，感到一种无措的悲伤，他凑近去听小九的声音。
我是小九，我不是小九？我到底是谁呀？只因我是妖，所以我便不再是我了吗……
因为我是妖，所以我不可以笑，那是蛊惑人心……因为我是妖，所以我不可以哭，那是诡计多端……
从那一刻起，组成我的，不再是我的心和血肉，而是指手画脚的评价、怀疑恐惧的目光、和体内阴暗又孤独的怪物……
我不……明白……
小九的声音像是破了的风箱，呕哑嘲哳的音调中夹杂着艰难的喘息。她撕心裂肺地咳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嗓子中挤出痛苦的疑问。
五侯鲭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捂住她腹部的血口，他凑近去听小九的话，茫然无措地回应着。
不是你的错。
还差一点点我就攒够了今晚的入场费……那日，我本来是想去瓦子里寻些活计……咳咳……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幻戏，是天下最棒的百戏了。
大家，都很喜欢你……
小九的口中涌出大片的红，触目惊心。五侯鲭摇着头，想让她不要再说，她却仿佛回光返照，有了些气力，妖气弥漫的脸上露出一个孩童般单纯的笑。
我又仔细想了想……你方才好像已经和飞刀客哥哥一起，为我表演了百刀幻戏……真的，很精彩……
哈哈，我居然也成了这场表演的艺人之一……如此，我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那漏风的风箱骤然停止了工作，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陷入了永恒的长眠——再也不用东躲西藏、再也不用忍饥挨饿、再也不用畏惧世人的目光。
五侯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慢慢汇聚在自己的眼眶，他伸手去摸，摸到满手湿润的水意。这水意像是湖水，却比湖水更为苦涩。
五侯缓缓地抱起瘦小的女童，想要带她离开。
我说不出话，却又必须说出这句话。
五侯鲭，你要去哪里？
他抬眼看向我，嘴唇颤抖，脸色苍白。我抬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水，他没有躲开。
我要带她走，她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
你要让她不清不白地离开吗？背负着怀疑、背负着骂名、背负着不公，就如同笑面匠一样？
五侯鲭，请你相信一次包府台吧。
世间纵有不公，但总会有人选择做那杆秤。
小小的，软软的。轻得像一片羽毛。
这是五侯鲭托着她时，脑海中冒出来的想法。他轻轻托着这片羽毛，害怕自己过重的力气会将她揉碎——虽然她早已支离破碎，不再完整。
走出监狱时，与阴暗的环境不同，过于明亮的灯火让五侯鲭控制不住地眨起眼睛，直到眼睛酸痛，落下泪来。
我果然永远适应不了这样的明亮，我应该……回到那里去。
回到没有笑声、没有光亮、没有未来的……不见天日的阴暗里去。
开封府衙
咚、咚、咚——
深夜，有人敲响了开封府衙前的鸣冤鼓。鼓声沉闷而笃定，引来了笑面匠的所有成员，和观赏完演出的百姓。
五侯鲭将小九交给扒广肚，自己走上前去，立于堂下。
他已将所有的调查经过写于诉状之上，呈给了包府台。
在下五侯铮，乃是百戏团“笑面匠”内一员。
还是为衙内一案而来？
小九虽已认罪，但据其街邻所述，她生性单纯怯懦，虽无父母，仍自立自强。而那衙内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是三番四次欺辱于小九。真相还未厘清，其中……定有隐情。
杜广也已将你们的追查结果告知于我，本府不会因为衙内的身份对他有任何偏袒。
这时，我听见了扒广肚细微的抽气声。我看向他和小九，却见小九身上妖气缭绕，近似于无的妖气渐渐没入她的身体。
我吃了一惊，赶忙叫大家来看，大家也被这异象唤起了心中的一线希望。
小九……
嘘，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
传证者张三。
张三是谁？
是那衙内的小厮，当时衙内出事，他未守在房门外，而是在一楼门口。
将你之前招供之言重新道来，不可有一分遗漏。
我我我全都说！当晚衙内指使我……以招工为由将那女孩骗到酒楼内，说她是个不知好歹的怪物……要好好招待招待她……
我当然不愿意！但、但是他以权势逼我，所以我只得听他的。骗过去后，他就让我不要守着房间，去一楼望风……
听闻此言，不仅笑面匠群情激奋，围观的百姓也哗然一片。
据杜广的验尸情况，死者衣衫不整，脱下的外袍堆在床侧。他的致命伤在左胸，创口纵深向上，思及小九为左利手，应是背后袭击。此刀极为猛烈，当是小九情急自卫时所致，刀痕深而斜。
相验小九手中凶器，发现此刀与刀痕相符，而其又为死者衙内之物。搜查现场后，发现地上散落碎银几只。
经本府推勘，委系死者衙内妄图侵逼小九，又恐其不从，故一手握碎银几只以为利诱；一手执凶刀一把以为威胁。
小九见难逃其害，假作隐忍。待其脱下外袍放下刀具后，出其不意夺刀即砍，对照死者伤情及生者供词，均不谬也。
官家曾言：“一成之法，朕与天下共守，如情轻法重、情重法轻之类，皆当以理裁断，具狱以闻。”
案情虽重，然“原情定罪，有国之通规”。此案“情法不协”，故我已依法奏裁，奏请中央法司作出裁决。如今裁决结果已出。
我和笑面匠成员一同站在公堂外，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
衙内小厮将名为小九的女童诱骗至酒楼，衙内则伺机侵逼利诱，小九仓促之间，杀伤衙内，致其伤重身死。中央法司裁定，小九免勘特放。
我拍了拍身旁的吞刀鬼，兴奋地与他击掌。吞刀鬼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来。
我抱住身旁的婆娑仙，兴奋地大叫了一声。婆娑仙也以袖掩面，落下泪来。
不仅如此，朝廷还支赐绢五十匹，以示嘉奖。
我替小九……谢过府尊。
小九夺刀还杀，勇气可嘉，虽是年幼，不惧威胁。若非坚韧自强，何能出此！此案将载之于册，作为后人断案依据，此判。
包府台顿了顿，好似不经意间望向笑面匠。
衙内或平民，其身份皆是人之赋予，本身并无二样。世人皆言衙内浪荡，平民敦厚，然衙内中有良善之辈，平民中亦有凶恶之人。
我站在公堂外，听出包府台的未尽之意。此话明面上指的是衙内与平民，内里却暗喻了妖与人之间的关系——衙内与平民如此，妖与人亦是如此。
尽管包府台瞒下小九身份，压下了关于妖怪的消息，将此案只做普通案件处理，可堂下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走出开封府衙时，我看到五侯鲭正站在高墙下，他半身隐没在阴影里，抬眼看着万家灯火。见我过来，他转看向我，那漂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星光，仿佛眨眼间便留住了灯火。
谢谢你，小伊。
五侯鲭，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
和他们一起前往洛阳。
哦？你之前不是说你不属于这里，你要去属于自己的地方吗？
他移开了眼神，我居然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到了类似害羞的情绪。
洛阳要举办牡丹花会，到时只有最厉害的百戏团才能登上最大的舞台。而那个席位，当然会属于我们笑面匠。
你还是老样子。
这句话，你也曾和扒广肚说过。
他直视着我，仿佛想要求得一个否定的答案。
啊？是、是吗？
是。
明明只有一个字，我却听出了其中力争第一的意味。
咳咳，那什么，你要带着小九一起走吗？
嗯，天下之大，总会有救她的办法。
我正准备说什么，扒广肚毫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
哟，幻戏灵，又去流窜作……咳，演出啊？
扒广肚。
你这什么语气啊，怪不习惯的。
谢谢你。
……
哈？你是被谁上了身，还是被傀儡师控制了？观众若是见着你这个样子，大相国寺的方丈怕是又要笑呵呵了。
都没有。
能得你一句谢，我这算不算头一人？
哦，那倒没有。
看在你总算是有点活气的份上，我便再教你一句。小九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一场笑面匠的演出。若是能看到，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
你总是如此，不说明白点吗？
哈哈哈，你分明清楚的，就看你，是否愿意信我了。
诸位，笑面匠于开封的巡演大获成功，我们将前往下一站——洛阳！望诸位，笑颜常在，笑口常开！
应山滑肉抱着三弦坐在马车上，向送别的百姓挥了挥手。
今日来送我们的人真多，看来我昨夜的表演真是给笑面匠长面儿了！
咳。
……
……当然，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大家也很遗憾昨晚没看到幻戏灵的表演！
好了诸位，这一回书说到小妖怪沉冤得雪，包青天智破迷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你今日记性可真不错，昨日发生的事情你不仅记得，竟还能编成唱词！
哎呀好啦，其实是我昨晚写在了自己身上……
人生如戏，聚散离分。望明日，还有重逢之时。
应山滑肉有些惊讶，五侯鲭此前从不会说些“重逢”之类的软话。
等等我啊——
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总算是赶上了笑面匠的马车。
小伊，你这是？
我这不就重逢来了！
桂花……仙人呢？
他心满意足地大出风头，此行目的也已达到，所以先行回空桑了。
那你……？
听闻洛阳是牡丹之城，五侯鲭之前也说过你们要去那里参加一场牡丹盛会，介不介意带我一个？
哈哈，能得无所不能的小厨神相助，怎会介意？
我坐上笑面匠的马车，随着移动剧院前往我们的下一站。
送别的开封百姓追着马车走了很久，应山滑肉将这次经历编成了唱词。在那唱词中，我不是我，只是一个似我非我的话本角色。
或许多年后有人唱起，也只当是一个传说，或是一场过于奇幻的梦。
开封繁华渐渐在眼前远去，而万家灯火仍会在我未见处燃起。
途径郊外，五侯鲭叫停马车，让大家稍作歇息。
他沉思良久，低声和其他成员说了些什么。
听见一向独来独往的幻戏灵要与他们合作呈现演出，婆娑仙深感欣慰。
小伊，你大老远来一趟，却没赶上我们的正式演出。
现在，就请你和小九，看一场世间绝无仅有的百戏演出——
五侯鲭的镜子水波流转，婆娑仙浅色的衣裙瞬间变成绯色，还有暗纹流动于其上。
应山滑肉弦声一起，周围的景色骤然变化，荒凉的郊外，此时竟变成了繁华开封。
此戏的确是世间仅有，除此时此地，恐怕再无这样精妙而又奇幻的百戏演出。
我沉醉其中，击掌叫好。喧声中，小九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杜仵作，这个结案状我们回去写不行吗，总觉得这个地方……怪瘆人的。
扒广肚翘着腿看衙役忙活着，听闻此言，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四周。
是吗？我倒是觉得这里坐南朝北，风水不错。不止人住得，怕是精怪也喜欢。
杜仵作你可别吓我了……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看我。
别贫了，还是快点收拾好现场，回去和府尊禀报吧。
扒广肚正准备挥挥手让那衙役赶紧干活，却真的感觉到了一种若有似无的窥伺。
什么人？！
他打开窗户，所见只有开封深沉的夜色和从未止息的喧闹。
真真真的有人？
扒广肚来不及多想，抬手间便抽出一把小刀向窥伺处掷去。只听得闷哼一声，随后便是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扒广肚一击不成，飞身出去，脚尖轻点便上了房顶。
夜色中，一蒙面人正向远处逃去。
啧，哪里来的毛贼，敢在开封撒野？
扒广肚掷出一把飞刀，想将那蒙面人留在此地。那人身形却诡异地扭曲了一下，随后消失不见，飞刀只留下了他的一条腰带。
茅山术？
扒广肚的心中生出些不妙的预感，将那腰带捡了起来。
看到其上花纹的那一刻，他的双眼骤然睁开。
是“非我道”派来的人！
见到小九妖变的模样，地牢里的犯人尖叫起来。不一会儿，这里便乱成了一锅粥。
妖怪……妖怪杀人啦！妖怪造反啦！
大家不要害怕，赶紧离开这里！
就在我指挥众人撤离时，小九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爆发的妖气带起凛冽的风，震下了呛人的墙灰和一地碎石
咳咳……咳咳！
你没事吧？
我没事！还剩下一位犯人，我们得赶紧把他带出去。
哎哟……
这位花甲老人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块绊倒。我与衙役正打算将他扶起，一条猫尾竟看准机会，朝我们这边甩来！
小心！
我连忙调动灵力，挡下了小九的攻击。只是一下，我竟感到掌心隐隐作痛。衙役也趁此机会，一股劲将老人扛起。就在这时，那条蠢蠢欲动的猫尾再一次朝我袭来！
表演结束，我还沉浸在之前的演出中。突然，我感到好像有人在盯着我。我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五侯鲭就已静立在我身后。
请填写这张观后感反馈，对我的表演提出宝贵的建议。
这——你别站在那里不出声，很吓人的。
应华说这是礼貌，应当等看客做完事，再礼貌询问反馈。
我被五侯鲭看得有些发憷，连忙点头，接过反馈单。
特别好！你的表演真是让我耳目一新。
将反馈表递给我后，五侯鲭却没有离开。他凝视着昏迷的小九，将剩下的一张单子放在了她的手边。
如果小九也能看到这场表演……她一定会给你评上甲等的。
谢谢你。
就像你说的那样，总有办法能让她醒来的。而且我有预感，这天一定不会很远。
五侯鲭似乎并未在意我说的话，可当他准备离开时，脚步却顿了顿。随后，一声轻语随着晚风飘来。
嗯，借你吉言。
楔子
男少主
女少主
客商
青年甲
客商
青年甲
青年甲
青年甲
客商
青年甲
张山人
张山人
张山人
张山人
张山人
？？？
艺人甲
杜仵作
杜仵作
艺人甲
艺人甲
杜仵作
杜仵作
衙役甲
杜仵作
小厮
小厮
杜仵作
幻戏惊座
我
桂花酒
我
桂花酒
我
桂花酒
酒博士
？？？
我
？？？
桂花酒
？？？
幻戏灵
？？？
我
扒广肚
据他称，笑面匠中还有其他食魂。
我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扒广肚
他哼笑一声，并不把脚下的恐怖异象放在心上。
我
扒广肚
旧朋新友
我
我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幻戏灵
观众甲
观众乙
观众丙
幻戏灵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幻戏灵
扒广肚
看在我同你是晚间同僚的份上，今日便教你个乖。
扒广肚
？？？
我
说书人
应山滑肉
我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幻戏灵
五侯鲭
应山滑肉
我
应山滑肉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我
应山滑肉
我
应山滑肉
五侯鲭
应山滑肉
笑面匠内能人异士颇多，我可以给你好好介绍介绍。
笑面异匠
应山滑肉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吞……吞……
五侯鲭
应山滑肉
五侯鲭
五侯鲭似乎被安抚下来，转过头去不再开口。
应山滑肉
在这种注视下，应山滑肉嘴边的话紧急转了个弯。
应山滑肉
我
我
吞刀鬼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如今正流行的诸宫调，她也从孔艺人那学得了几分。
桂花酒
桂花酒
婆娑仙
婆娑仙
快来试试这身衣服，定能给你增光添彩。
应山滑肉
桂花酒
应山滑肉
五侯鲭
应山滑肉
我
我
五侯鲭
应山滑肉
我
扒广肚
我
五侯鲭
扒广肚
我
我
五侯鲭
千手佛
五侯鲭
千手佛
千手佛
五侯鲭
千手佛
千手佛
五侯鲭
扒广肚
千手佛
小女孩
千手佛
击鼓鸣冤·一
千手佛
扒广肚
千手佛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我
我朝他露出个笑来，他却马上偏过头去，让我有些失落。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我
五侯鲭
包府台
五侯鲭
包府台
五侯鲭
五侯鲭
包府台
扒广肚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应山滑肉
扒广肚
五侯鲭
五侯鲭
五侯鲭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击鼓鸣冤·二
扒广肚
赌注便是明晚的大轴演出资格，如何？
扒广肚
五侯鲭
我
应山滑肉
我
五侯鲭
衙内恶行
应山滑肉
五侯鲭
应山滑肉
五侯鲭
应山滑肉
五侯鲭
五侯鲭
五侯鲭
应山滑肉
五侯鲭
应山滑肉
扒广肚
五侯鲭
我
大娘
扒广肚
大娘
大娘
大娘
五侯鲭
大娘
五侯鲭
大娘
扒广肚
大娘
大娘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我
应山滑肉
五侯鲭
应山滑肉
扒广肚
扒广肚
应山滑肉
扒广肚
我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五侯鲭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我
桂花酒
我
桂花酒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若是不够，我就再找应华。
扒广肚
飞刀抵金
我
扒广肚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我
伶俐精
五侯鲭
伶俐精
五侯鲭
五侯鲭
伶俐精
五侯鲭
伶俐精
我
扒广肚
伶俐精
扒广肚
伶俐精
扒广肚
伶俐精
伶俐精
扒广肚
扒广肚
我
我
观众甲
我
我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伶俐精
五侯鲭
扒广肚
伶俐精
伶俐精
伶俐精
伶俐精
扒广肚
伶俐精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走索通天
伶俐精
伶俐精
五侯鲭
伶俐精
只差一个……十个便能赶超傀儡师了！
五侯鲭
伶俐精
五侯鲭
五侯鲭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观众乙
我
艺人在悬空的绳索上走动，并表演各种惊险动作。
五侯鲭
不知活了多久，却惯会装成稚子模样卖弄可怜。
五侯鲭
长久以来和各路人马周旋的经验，让我做出了最恰当的回答。
我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我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我
通天童
五侯鲭
五侯鲭一手捞起我，也向着远方而去。
五侯鲭
通天童
五侯鲭
通天童
五侯鲭
我
通天童
我
我
五侯鲭
通天童
通天童
我
通天童
五侯鲭
通天童
五侯鲭
通天童
验尸察微
扒广肚
衙役甲
扒广肚
扒广肚
衙役甲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衙役甲
扒广肚
衙役甲
扒广肚
伞面滤过红光，投下红色阴影。
扒广肚
衙役甲
扒广肚
瓦舍的灯火一盏盏点亮，绵延成长龙，环绕着喧闹的街。
扒广肚
扒广肚
据我观察，他们没有说谎。
五侯鲭
我
扒广肚
我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你的手是用来表演幻戏的，何必为这种人染上污浊。
五侯鲭
五侯鲭
蜃影遮凶
扒广肚
五侯鲭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我
我
扒广肚
衙役乙
衙役乙
小九
“小九”
衙役乙
“小九”
“小九”
吞刀鬼
五侯鲭
小九
五侯鲭
五侯鲭
小九
她想站起来逃走，却因体力不支，最终晕倒在了地上。
五侯鲭
“小九”
死而复生
婆娑仙
伶俐精
应山滑肉
伶俐精
吞刀鬼
应山滑肉
桂花酒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我
扒广肚
应山滑肉
我
“小九”
“小九”
我
应山滑肉
我
扒广肚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我
我
扒广肚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小九”
“小九”
五侯鲭
五侯鲭
扒广肚
“小九”
我
扒广肚
她偷偷地来过一次，正好赶上我的飞刀表演。
扒广肚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百刀幻戏·一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小九”
百刀幻戏·二
应山滑肉
“小九”
我
小九
小九
小九
小九
小九
五侯鲭
小九
小九
大家，都很喜欢你……
小九
小九
我
五侯鲭
扒广肚
我
扒广肚
五侯鲭
五侯鲭
他已将所有的调查经过写于诉状之上，呈给了包府台。
五侯鲭
龙图断案
包府台
五侯鲭
包府台
我
扒广肚
包府台
我
扒广肚
包府台
小厮
小厮
包府台
包府台
包府台
包府台
包府台
包府台
包府台
包府台
五侯鲭
包府台
包府台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扒广肚
五侯鲭
五侯鲭
扒广肚
一线生机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伶俐精
五侯鲭
应山滑肉
应山滑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婆娑仙
应山滑肉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我
应山滑肉
我
五侯鲭
我
应山滑肉
他沉思良久，低声和其他成员说了些什么。
应山滑肉
五侯鲭
衙役甲
扒广肚
衙役甲
扒广肚
扒广肚
衙役甲
夜色中，一蒙面人正向远处逃去。
扒广肚
扒广肚
看到其上花纹的那一刻，他的双眼骤然睁开。
扒广肚
服妖解怨·一
衙役乙
我
我
衙役甲
我
老人
我
服妖解怨·二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我
我
五侯鲭
我
五侯鲭
沪公网安备 31011002002714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