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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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山是一道关,过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了。过得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做你想做的事。但若是你过不了这座山,你身上的东西,就得留在这座山里了。” 仇远当然记得,这是五年前,自己在血与火的废墟中遇到那老人时,他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他叫那老人为“师父”,可他从未亲眼见过那被他称呼为“师父”的人,只知道他的师父或许是个蓄着胡子的老人,穿一身粗麻破了几个窟窿的大褂。他领着自己学得一身武艺,在日复一日的磨炼中,窥得心中的那片山风摇荡的竹林。 有人说他的师父是过去重州的剑鬼,杀人如麻,手下亡魂无数,在岁主的饶恕下逃得死罪。有人说,那老头乃是明庭有名的大将军,位极人臣,有开疆拓土的功劳,只是后来被贬至此孤独终老。也有人说,那老头只是一个传说,根本不存在,哪有人能只用一根竹竿,就能杀退一山残象呢? 但他信。 五年以来,他打遍江湖几无敌手,可唯独没能从这个老头手下赢下一合。 “师父,五年前,您也是这句话。” “真快啊,一眨眼,这就五年过去了。” 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只消赢过师父,他便能跨过这片竹海,跨过这座山,跨过这个他未尝一胜的人。 “五年了,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只剩这最要紧的活,还在我身上。这最后的关隘,你知道是什么吗?” “还请师父明示。” “仇远,你在这片竹林里,看到了什么。” “叶若明枪,竹似暗棒。好像站满了人,鬼影重重。” “五年前的火,还在你心里烧着。” “那场火,不也在您心里烧着吗……剑鬼?” “已经……很久没有活着的人这么叫过我了。也罢,那我也不必再多解释了。这活,就在我身上,来拿吧。” 成就五年前那片修罗地狱的人,是他。把仇远从那片修罗地狱里救出来的人,也是他。 “此剑既出,定不负所学!” 那场火,从来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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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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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好,不许乱动。” 他再次醒来时,除了身上那被一层一层纱布包裹住的疼痛之外,他还能感受到那严厉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与杀意全然相反的东西。也就是这个时候,这种差异让他回忆起了这周身疼痛的缘由。 “我……” “赤手空拳打几十个人,找死也不是你这么个找法。” “我应该死了才对。” “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而很多死了的人却本该活着。人命就是这样。” 混杂着仇恨的悔恨令他知晓自己的剑该何时入鞘,但这份悔恨依旧不能阻止他过去五年间未曾忘记的仇恨。他仍然记得五年前那场连滂沱大雨都浇不灭的烈火,那个手执长剑,站在自己面前的老人。 而五年后他下山的那一天,没有大雨为他洗剑,只有顺着自己脸颊留下的烈酒和一声叹息。 仇恨或许只能以血洗血。可洗净之后的事,没有人知道。 他也已失去了握住剑的动力,任由那些刀枪剑戟朝自己袭来—— “哼,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该死,还是该活。是死是活,也都在你自己” 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拿起过剑,只是随身抓一根竹枝,颓唐地坐在茅草屋前照看那些日夜煎着药的瓦罐,想象着来往求医问药的病人,和那个被称为“张太医”的倔强中年人的模样。 以及享受着,他过去几年中从未享受过的宁静。 自从他被这位”张太医“从十殿阎罗案上勾回,他便再也没有”看见“过心中的那片由刀枪剑戟栽成的竹林,他的眼前,只剩一片最纯粹的宁静的黑暗。他不必再“看见”他人眼中仇恨的炬火,鼻尖是厚重的药香,耳畔只有炉中柴薪日复一日劈啪作响,人们的痛苦、泪水、感谢和欢笑。 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药壶,你且收好。将来抓药时,按照我给你的方子,三碗水煎一碗。” “这是?” “你重伤时,我看你身上血运微弱,下了猛药才勾回性命。不过,作为代价,你那共鸣力也被伤得所剩无几。” “这是能重新勾起你‘心镜’的药,若是将来一日,你再握刀剑,想必有用。” “不会了。没有那一天了。先生救了我,无以为报,我便在您这儿当个看火的杂役,为先生打杂吧。” “你生来杀相,掌中命途尽断,有情惊怖,恒受苦恼,只会身殒刀剑丛中,怎能老死我这茅草屋中。” “有情惊怖……恒受苦恼,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 “哼,教出你这样的徒弟,想必他也不是什么善茬。”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拿起剑了。不过这药我会收下,也恳请先生留我在此。如果有人因我上门来招惹是非,我离开便是。” “哎,药啊,和剑一样,怎么用,用多少,都不一样。能杀人,也能救人。” “仇远,去把门开了吧,炉子也点上。有一点我比你好些,还没有人敢来我这里惹是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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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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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担着这身力气空老林泉,倒是愧对了死在你手上的性命。” “你认错人了。先生,给这位病人抓药吧。” 他只是拨弄着炉里的柴,没有理会身边的老年男人。起先,那人还只是偶尔来草堂上和张太医闲聊,后来竟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和他胡乱说些什么没有营养的话。 只是这一次,那男人朝着他劈头丢过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砣子,他只得伸手防住额头,将其稳稳接在手中。 “你是先生的朋友,何故如此为难。” “你应该认得那东西吧。” 那精钢天铁铸就的兽头,隐隐散着一股寒意,错不了。 “镇抚司……你是来抓我的吗?” “要抓你也轮不到我来亲自抓你,你身上倒是背了不少命案,按理,确实要有三法司提审定你的罪。” “那定罪便是。” “不过,你真的只想要死在刑场上吗?” “横竖一死,有什么分别。” “那才是愧对了你这身力气。” “…………”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也许你总要死在刑场上,但在那之前,你还能多少赎清些你的罪过。” “跟我干吧,在你上刑场之前,我能保证,你绝不会死在牢房里或是病床上。” 他知道明庭镇抚司的厉害。那一块御赐精钢天铁的穷奇兽头,见此物如见龙主,各地官员也须行觐见龙主之礼。他们能自由行走于瑝珑各地,不受诸官衙门限制,只听命于瑝珑龙主,专办瑝珑各地大案——他们要你三更死,无常也不敢五更勾你的魂。 “你可以不只为自己而挥剑,报效明庭,惩奸除恶,你也能为天下苍生挥剑。”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大了,我担不住。” 那男人捡起身边的一根柴,盯着眼前的炉火。 “你知道为什么张先生离开明庭吗?” “……不知道,先生从来没说过,我也从来没问过。” “医一人,不如医万人。”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那煎着药的炉里,又多了一根柴。 三天后,他和男人一并站在草堂门前,那时重州深山的晨露还没有打湿他们的斗笠,草堂外煎药的火炉也还没有升起缕缕青烟,只有熹微晨光,照在他们身上。 “他一定跟你说了吧,我离开明庭的原因……哼。” “这个镇抚司的家伙,和我差不多,向来是倔脾气,不过我想这也是他能说动你跟他走的原因。” “江湖之远,我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过,他梁东园才是能在庙堂上治病的人。” “时候到了,走吧,要是你们一直站在这儿,等会我的病人来了,都叫你们给吓跑了。” 郎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钻进草堂中,甚至没留给他说一句话的功夫。 多年以后,仇远仍然记得,这个他叩倒在一片被无数病人踏成的泥土路上的清晨。 “仇远,谢过先生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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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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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枷锁,脚下镣铐。 许多贪官污吏江洋大盗被他亲手送到这里,那时他乃是槛外人,如今,他却和那些人一样,成了槛中人。 “打开吧。” “林大人,马上就是时辰了,这……” \"打开。\" 一连串榫卯栏杆窸窣作响,来人坐到他身前,随之而来的还有隐约的饭菜酒香。 “谛天鉴问话,你也要在这里看着吗?” “大人,下官只是奉命办差而已……” “好,那我告诉你,我也是奉命办差,天牢重犯行刑历来要有谛天鉴过问,我有要紧的话要问死囚,你们都给我退了。” “是,大人……” “把牢门关了,等我要出来时,再叫你们给我打开。”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去,牢房里只剩下两人。 “午正三刻才会杀人,现在是午初一刻。” “林大人,是来送我。” “先饮此杯。就当做是,祭奠他了。” 他没有饮下林监正给他倒满的酒,而是拖着沉重的镣铐,举杯倾倒在地上。 “哎,那时节只有你们二人,东园他就那么惨死在那里……奈何这是通天的大案,只是那真凶没留下半点罪证,三法司也只能拿你顶罪。” “是我没能救下梁大人。” “你还记得那从东园身上……‘剥离’出来的凶手吗?” “就是化成灰了,那气息我也会记得。” “谛天鉴遍查史书,也没找到有这样能够幻化成他人模样,剥离他人身形的共鸣者……” “那时候,也不知梁大人到底还有多少神志了……” “也许东园最后交给你办的今州那场案子,不是东园的本意。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对一个能杀残象的小卒下追杀令。” “所以……我放过了他,那个叫哥舒临的人。那时我想,如果是我熟悉的恩公,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的。” “东园他果然没有看错你,若是要查,只能从那场案子查起,不过这里面……也许永远也查不清。” “仇某一生,欠下血债不少,又受恩于梁林二位大人,还有张太医……” “仇某,只能来世再还了。” “我记得东园曾说,不会让你死在牢房里或是病床上。” 谛天鉴监正起身走到牢门前,语重心长地说着。 “明庭天牢重犯,午正三刻杀人,午初三刻就要有三法司发往谛天鉴请龙主和岁主明断的行文。有了龙主和岁主的文书,一个小时之后才能杀人。” “没有谛天鉴发还给三法司那份龙主和岁主的文书,谁也不敢杀人。” “往后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了。你要记住,这场案子,你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查明白,死也要死在给东园报仇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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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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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他从明庭逃得生路,沦为六州通缉的逃犯,已经过去五年了。 五年的光景过去,明庭这座大城一点没变,繁华依旧,只是他身上的行装愈发破烂,浸染着六州旅尘风霜。谛天鉴的林监正身染沉疴,老病致仕。那个从他手中活下来的年轻人,成了镇守边陲的将军,却又堕入鸣式的魔障。 他的师父告诉他要懂得什么时候拔剑,什么时候收剑,可当他收住剑的时候,一切都滑向了深渊之中。 他的救命恩人告诉他剑能杀人亦能救人,可他却没能救下他想要救下的人。 变幻莫测的命运始终纠缠着他,一切都变了,一切却又好像没变。 而如今未曾改变的是,他始终没有追寻到那个杀害了他恩公的凶手,不过,他也从未放弃寻找真相。 如果不是林监正托人找到他,告诉他明庭军策府的本兵有重要线索,可能他根本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险重返明庭。 “你来了。” 连缀成线的暴雨之中,一个同样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庞的人从漆黑的桥洞底下走了出来。 “前些阵子残星会那个名叫「伤痕」的会监,从今州的大牢里逃出去了。” “根据我们的线报,他前几天在黎那汐塔的七丘城附近出现了。他是今州的犯人,是我瑝珑的犯人,无论怎么说,也得给他缉拿归案。” “这事你们自己做不就行了。” “只是那黎那汐塔有些不一样,那里有着类似于鸣式共鸣者的人存在。” “……所以你们想起我了?” “东园案的疑点在你,你的疑点在哥舒临,哥舒临身上的疑点在今州鸣式,顺藤摸瓜,也许能知道当时东园为什么会给你下那道命令,也就能找到真凶的线索。” “关于残星会和黎那汐塔鸣式,都在这份卷宗里了。拿着我的印信文书,先去今州问话。” “你的那个亲族,那个令尹近卫就在今州,查清楚那伤痕是怎么从大牢里被人救出去的,然后再向东渡海去黎那汐塔。” 仇远的确有这么一位远房表亲,不过各州之间山高路远几乎没什么交集,只知道那人近来成了今州令尹的近卫。 “她未必见我。” “再怎么说,你们叔侄一场,你说话,她会信的。对了,从今州出发的话……那个{PlayerName},眼下也在黎那汐塔。” “{PlayerName}……这人也在那儿吗?” “是的,有关今州的事,你也可以问问{TA}。” “……行了,卷宗给我吧,我这就准备出发。” “等等!” 仇远接过卷宗转身就要走,却被那人叫住。 “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东园吧。我知道,每年忌日,你都会回来上一炷香。” “……等我回来再说吧。我一定会找到线索,等到那时,再回来告慰恩公的在天之灵。” “至于你说的那个逃犯……” “最好能缉捕归案,但如果情势紧急,也可就地处决。三法司那边,有我说话。” “好。” 仇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消隐在雨线之中。 他知道自己身上担着朝堂上数不清的明争暗斗,甚至连这个缉捕伤痕的差事,明庭都不愿正式派遣人手捉拿,只是让自己一个在案逃犯单独行动。 可这一切也和他没什么联系,他不在乎,也不关心。他只想找到他没能看到的那些真相。 可报了仇,还了恩,之后又该如何?那算是他的剑鞘吗? 也许等他再老些就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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