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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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5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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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是笙城里顶好的角儿,一身绰约风流,嗓音凤凰鸣叫,而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他的戏,情丝细腻,面容丰富,技艺高超,在他的演绎中,一个个书里的人活灵活现地呈现,就像真实存在一般,惊得看过他表演的观众,纷纷三日不识肉味。
这也衍生出了一个段子,就是如果一个人没钱了,就会去柳生的院子边溜达,虽然不一定可以看到柳生,但一定可以听到柳生的戏词。然后,就可以吃土过日。因为,他的味觉已经被柳生的声音勾走,吃什么都已没了区别。
虽然显然这是夸张了,可柳生的实力和名气确实毋庸置疑的顶级,每次表演,几乎都是万人空巷。可不知为何,在一天早上醒来,柳生照常到院子里练声开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发不出来了。以前也有过如此经历的他,以为又是自己用嗓过度,也就没有太在意。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表演的日子就要到来,可他依旧说不了话,去药房煎了几剂中药回来,效果也没有任何体现。断梦的人都急疯了,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该排练了就排练,说不了话,就将动作完美表现,该休息了就回家,就好像声音没了,对他而言没有影响。
但是,就像湍流的小溪。浮于表面的惶恐,平静的大海,有着更汹涌的暗流。只要在一个人的时候,柳生才会表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那恐惧不安的一面。他无数次的梦中惊醒,醒来发不出一声啊,他附手置于眼睛之上,想要更深邃的黑暗,好躲进去逃离现实。他很怕,他怕,如果声音真的回不来了,他该怎么办?戏已经成了他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已离不开它……
他永远的记得那个天气暗淡的下午,他的父亲和班主站在大街上,像买卖猪肉般的讨价还价,结果以没比猪肉高多少的价格,他被卖给了班主,钱货两清。
班主嗜财,为了能让柳生更好的为他赚钱,从小到大,他被强迫着唱念做打,早起鸡鸣,晚睡夜半,身上是训练留下的淤青无数,药房是他的常去之所。
不过,班主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准,从第一次演出,柳生的名气就开始迅猛的提升,他成了班主的摇钱树,班主也不再对他那么严厉,还给他单独置办了一间戏院旁的房子,还有着一个小院子。
回想过去的心酸,面对班主,柳生心里没有恨意,反而有着那么一丝感谢。
当他的父母知道他出名了,要来找他纷纶纠葛讨要钱财时,是班主拦住了他们。当笙城里谣言四起,说当红戏子柳生是个不肖子孙,出了名就忘了爹娘,是班主出面让一切平息。他曾经幼稚地想,要不给父母一点钱,是班主将他带到了贫民窟,看着衣不蔽体的弟弟妹妹,他心软心痛,班主却只是冷冷地说,“有一就有二,你想帮他们,就得做好被他们纠缠一辈子的准备,别忘了,你是被卖给我的,你的哥哥姐姐也被父母卖了个干干净净,可结果,你的弟弟妹妹还是这么……怎么说,可怜。既然养不起,那就不要生,自己遭了罪,还连累别人。还是说,你父母就靠着生来卖,苟延残喘,。毕竟生孩子可比赚钱容易多了,随意喂一点,卖给富有人家,可比养猪好太多了,这样的父母怎么值得可怜?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我知道你也攒了不少钱,但是我不允许我的人做出吃力不讨好的事来,你想做,那就把你在我这得到的一切还回来,嗓音,动作,金钱,然后你就可以以一个走不了路的哑巴穷人身份回到你的家里,只不过下一个买主又会是谁了,我想想,好像城东的王姨挺中意你这张脸,买回去当个面首也是有可能……你也演了不少的戏,戏剧里愚孝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做,你自己选择吧……”
这次,也是班主不计成本地为他找名医医治,虽然了无成效,但心意犹在。
断桥的人儿尽力地帮柳生寻找着方法,天公也来作了美,连日的大雨让戏团有了取消表演的借口,柳生有了更多的时间。
一日雷震,柳生来到戏院,话说出口,告诉众人他声音好了,整个断桥都沸腾了起来,洛笙提议,为他庆祝一下,班主立即将其否定,叫洛笙不要一天天想着玩,让柳生回去好好休息,最近大雨下着,也不会有什么表演。
洛笙做了个鬼脸,跳着离开了,柳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告诉了众人自己声音回来了,让他们不用担心,但柳生没有告诉众人的是,在声音回来的刚才的下午浇花时间,他的身体里多了个魂魄,那个魂魄说自己叫:王娇彤。
走入代表未知的大门,王娇彤没有再进入到一片黑暗中,睁开眼,就是一处干净的庭院。疑惑的她向周围看去,眼睛中的事物却并没有跟着她的转动而发生改变,反而视线一直集中在地上的花圃。花圃里,百花齐放,各种各样的花争奇斗艳,展示着自己无与伦比的美,风铃草,茑萝,小苍兰,满天星……
看着花圃中的一点蓝色,一声轻咦从王娇彤嘴里发出,“这是勿忘我?”出来的声音却不是她的。视线突然向四周迅速地旋转开来,然后回到原处,嗓子处传来痒痒的感觉,一道声音从她的耳朵进入,“真奇怪,院子里也没人啊,是我幻听了,为什么我刚才感觉喉结震动了。”
有了经验的王娇彤,顿时反应了过来:我这是进入到别人身体里了。在脑海里想好措辞的王娇彤刚开口,“你好,我叫王娇……”
视线突然上升,屁股还传来了撞地的痛感。“喉结,又动了。”手掌传来了实物的触感,王娇彤急忙示好,“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莫名其妙到你身体里的。”
“我,身体……难怪我的喉结自己动了起来,是你弄的鬼?”惊讶于少年的冷静,王娇彤面露疑惑,“你,不怕我?”
“有什么好怕的,戏剧里我和你这样的情况又不是没有,对了,你可以恢复我的声音,是吧?”柳生满是期待。
“应该,是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出来的话,会是你的声音?不对,我怎么恢复得了你的声音,我现在不是在占用你的声音吗?”
“我本来已经失声了,说不上占有,不过你既然能用我的声音,那也许是上天注定,你就是我的拯救者。”
“可是你现在,就在说话啊?不过,为什么刚刚你摔倒了,我的屁股有感觉,你说话,我喉咙却没感觉呢?”王娇彤疑惑重重。
“我说不了话,应该是你可以听到我在想什么吧?至于你屁股会痛,难道是你的感觉和我的身体感觉连连通了?”
听到柳生的话,王娇彤一脸震惊。
过了许久,等到两个人都缓过了神来,柳生先行问好,“你好,我叫柳生,初次见面,不对,初次闻声,也不是,初次……”看着柳生皱在一起的眉头,王娇彤接过了话,“初次认识,你好,我叫王娇彤,这就算认识的第一天了。”
……
大雨终于停了,戏院推出了表演,作为戏院主力的柳生,自是在院子里勤奋地练习着,不过,这可就累坏了王娇彤,天天腰酸背痛,“喂,你就不能休息一下吗,你把身体搞累了,我也会跟着累啊。”
柳生没有回答,依旧在院子里无声的表演着,彻底沉浸在了这一场为自己而舞的默剧。戏终人散,柳生离开院子,走到堂房中,缓了一会开口,气息还是有些不稳,“勤学苦练,才能技臻于美……你也别闲着呀,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帮我唱戏,作为你活在我身体里的租金吗?”
“可是唱戏,我也不会啊。”此时的王娇彤非常后悔,后悔当时脑子一热。想着唱戏挺有意思的,就随口应了下来。
“唱戏,确实难学,不过你是用我的声音,也不用做动作,你只要把戏词里的情绪唱出来就行了。
“你的声音……”王娇彤慢慢说着,慢慢聆听,“确实挺好听的。本姑娘说话算话,也为了身体不再累,你继续教我唱戏吧。对了,下次表演我们还是要上场?”
“嗯,我已经在推表演的事了,想多给我们一点磨合的时间。可是前不久,我失声的事满城皆知,戏台的票卖得很不好。所以班主要求我下次演出,一定要上台表演,我苦肉计好说歹说,最后我们只需要压轴演一小段,就可以了。”
“好吧……”
柳生开始细致地教着王娇彤唱调,“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空荡荡的院子里,戏声悠然。
……
“妃子,和你赏花去来。”柳生手掌向上,半蜷缩状。“妃子,和你赏花去来。”王娇彤尽力地模仿着。
第四出,春睡结束,柳生叫王娇彤休息一会。正要再次教学的时候,王娇彤却不干了,“不来了,不来了,你不是说演一点点吗?这太阳都东西边来回几趟了。”
“长生殿共50出,分五幕表演,演一幕,已经很少了。对了,刚刚你有几句的情感不对。”
“10出,这叫少?”王娇彤炸毛了,“并且无实物表演,我情感这么对得了?”
柳生的脸上露出纠结,“可是叫洛笙过来搭戏,我们还没有磨好好,我怕别人看出问题。要不我给你再给你讲讲长生殿的故事,让你找找感觉。”
“别,千万别,刚开始,我还很想知道长生殿是什么东西,结果就是杨贵妃的故事,就一个长恨歌千百字的事,居然可以演这么多出?”
“诗词和戏剧,终究是不一样的,,诗词简洁,戏剧丰富,一句‘侍儿扶起娇无力’,戏剧里要表现出来,就需要很多的铺垫,介绍。”
一心想休息的王娇彤,什么也听不进去,“我不管,我不练了,这可是你的嗓子,你就不好好爱惜一下。”
“一会喝点金银花茶润一下就行,今天也确实练了好久了。这样吧,你休息吧,我再过遍动作。”柳生出发向院子走去,耳边又传来王娇彤的声音,“不行,你做动作,我同样也会累啊。”
“可现在还早啊?”柳生看着天边将落未落的太阳,王娇彤突然兴奋了起来,“要不我们出去玩。”
走在笙城的街道上,路边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冒着热气的炸秦桧,五颜六色的饰品,红得发亮的糖葫芦,各式各样的纸风车……
肚子有点饿了的柳生,来到一个小摊前,让王娇彤开口,“经纪,给我来两个炸秦桧。”
“是小柳啊,难得见你出门来呀,前一阵子听说你声音没了,城里的大家伙一个个都很担心你呀,就怕听不到你那么好的戏了。”经纪老宋一边秦桧炸一边说着。
柳生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得到炸秦桧,就继续在街上走着,脑海里王娇彤的声音响起,“炸秦桧?这不是油条吗?还取个文绉绉的名字呢?”
“这东西,以前可不叫这名字,这名字是为了缅怀岳将军,鞭挞那小人秦桧的?”
“秦桧……”王娇彤思考了一下,“喔,是那个有名的奸臣啊,可是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吃炸秦桧,不怕他找你们麻烦?”
“那个小人都死了几十年了,难道鬼魂还会回来找我们麻烦,再说了,他那种人,地狱十八层可能对他轻了。”
“谁说鬼魂不可以回……”王娇彤嘀咕着,突然在天空盛开的烟花,让她忘记了继续说下去。
一大串烟花在笙城上空炸开,一条巨大的烟花银河,将牛郎织女与笙城隔了开来,原本繁星闪耀的幕布上,几颗星星被吓得不再敢出来,躲在了月亮的后面,月光越发的皎洁。等到银河水泄,玩尽心的烟火又稀稀疏疏,三五成群地投向大地的怀抱,正如大地上,嬉笑着的无数孩童的嬉笑,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王娇彤沉浸在了这样的唯美中,柳生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要是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王娇彤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
“最近笙城里来了很多商人,歇一两晚,就离开去南边了,想来是北边又不安生了吧。”柳生喃喃。
“那还不快走?”
“班主不叫走,我怎么能走啊?’
“腿长在你身上,再说了,你不是告诉我,你是班主买回来的吗?你都给他赚了这么多钱,他也该知足了吧。?”
“班主是不会嫌钱多的,何况,我也离不开班主。”
王娇彤很是不解,继续听柳生的话下去,“没了班主,没了断桥,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从来不认为,是我给班主,给断桥带来了金钱,相反,是班主拯救了我,断桥造就了我。断桥,断桥,断掉过往的桥,从此戏子上台,一生孤凉,烛影红窗,薄翼流光,寂寞霓裳,轻烟幽扬,暧昧散尽,何处容得下疯狂……”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唱戏呀?”
“刚开始是被迫的,毕竟我是被班主买回来的,班主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后来嘛,唱着唱着,我就喜欢上了唱戏了,就开始疯狂的练,然后我就成了断桥的招牌,但是越练我就越觉得自己唱得不够好,我感觉,我的表演总是差了点什么东西。渐渐的,这也就成了我的执念,我开始经常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不出去,一个人静静地思考,,好几次班主都以为我跑了,我死了,急匆匆地来找我,每一次都把我一顿骂,让我多出去交点朋友,好发展断桥的听众,可我就是不听。”柳生耸了耸肩,“结果到现在,我也没几个朋友。”
“那我算你的朋友嘛?”
“不好说,毕竟我们才认识不久,我的朋友的定义,不是随便一个认识的,聊得来的就行,而是要,要……”
“要什么?”
“要知书达理,品行端正,学富五车,一表人才,富可敌国……”
“你?”
“骗你的啦,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应该就是一种感觉吧,但是我说不出来。”
“那,戏曲算是你的朋友吗?”
“戏曲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一生挚爱。”
……
表演的时间到了,幕布拉开,声起,“唐明皇欢好霓裳宴,杨贵妃魂断渔阳变。鸿都客引会广寒宫,织女星盟证长生殿,长生殿……”声落,古筝起手,一个身着皂服官帽的小吏徐徐走上台来,呼道:“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话说天宝年来,唐皇李隆基,妃子杨玉环,生死同心,终成连理,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而今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演唱传奇《长生殿》,诸位,请看第一本《钗盒情定》。”
这时,身着明黄衣袍,俊逸清冽的柳生缓缓走来,台下立时一片叫好声,柳生面显微笑,唱将开来,“端冕中天,垂衣南面……”
抑扬顿挫的声调里,是李隆基刚上任时的意气风发,初见杨玉环时的情愫乱衷,被惹恼时的虎斥众人,而后后悔时的纠结往复……声音柔时,似冷光揉碎,紫皇牵动;声音亢处,如岐山凤鸣,诚服百兽,整个戏院的观众都被勾了魂,掌声湮灭在了入戏里,脖子伸长的,眼睛瞪大的,眯着眼睛,无比陶醉的,嘴中随声哼唱,浑然忘我的……
随着柳生扮演的李隆基和洛笙扮演的杨玉环携手下台,幕布落下,戏毕。此时,天色已晚,念念不舍的观众们,摇着头唱着曲纷纷离去,断桥的大家在洛笙的建议下,准备去满江红吃一顿庆祝庆祝。
但是柳生,如往常一样拒绝了。在柳生的示意下,王娇彤用他的声音说了句“祝大家玩得开心”后,柳生走在回家的路上,道路很短,影子很长……
等到回到院子里,王娇彤的声音喧嚣了柳生的整个大脑。“我做到了,我就说我是天才,卿卿那小笨蛋,等我回去了,唱给他听,到时候不得对我五体投地呀。”“啦啦啦,果然把眼睛蒙住,自信心就会暴涨,我太聪明了,上得戏台,想得对策,那李隆基的六宫粉黛,哪里比得上我这个能唱能跳的小仙女啊,一首长生殿,何人出其右。”“喂,柳生,给点表示啦,不然会显得我很呆的,你的学生这么厉害,你不为我高兴高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嫉妒我的才华,其实你也很不错的啦,仅在我之下啦。”……
本想着给王娇彤讲一下她刚才在台上唱戏词时的声息不稳问题的柳生,听着此时欣喜若狂的王娇彤,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自己上台表演成功后的欢喜,不遑多让,可那时的他,还没有成为断桥的招牌,班主天天逼着他唱戏,没有朋友的他,只能一个人分享自己的快乐。在王娇彤换气的间隙,柳生插话进去,对她大肆褒扬,也算是褒扬一下那时没有得到赞扬的自己吧。
王娇彤被夸得不好意思了,院子里传来了久违的长久笑声。
时间一转又过了几个月,王娇彤在柳生的帮助下,已经将《长生殿》唱了个遍,今天是教新曲子的时候了。
柳生翻开柜子,拿出一本字体金黄,边缘左下和右上各描了几朵牡丹的书,书名《牡丹亭》。
在王娇彤的催促下,柳生将书一页页翻开。
“天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居然是出自这里面,这个汤显祖是谁呀,都怪读书时没多拓展一点,什么都不知道。”王娇彤懊悔无比,把希望放在柳生身上,“对了,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其实这本书是我无意中得到了,就在我失声后的不久,我在院子里赏花的时候,在一朵金色曼陀罗的下面,发现了这本书。而汤显祖这个人,我叫人帮忙查过,可没有找到一点消息。《牡丹亭》这个剧本,也没有听说有谁家演过。”
“捡到的?难道是有田螺姑娘喜欢你,故意送你一个没人演过的剧本。”
柳生听得一头雾水,“田螺姑娘?”
“可是,没有作者允许,我们可以演吗?”王娇彤没有解释,将话题移走。
“如果还有选择,我也不想,但是战乱真的要来了,班主在襄樊的朋友来信说,襄樊已经失守了,准备来投靠班主。襄樊虽然离笙城不算近,但是辽国没了,西夏没了,金没了,大理没了……如今襄樊也没了,想必是那群蒙古人要我们南宋下手了吧。班主打算在接到襄樊的朋友后,带着他们一起往南边走。而离开笙城,意味很多东西都带不走,路途遥远,又要在新地方重新买院子,断桥的钱不够,我才决定演这个新剧的,我会把汤显祖的名字公告出来,如果是古人,也算是让他死后扬名,如果是今人,也只能希望他不要怪罪了。”
“唉,战乱啊……”
“好了,我们开始练习吧。”
以少女心,憧刻骨爱,想来就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吧。
美丽的庭院里,杜丽娘看尽春色,看腻春色,淑女翘首,不见子衿。只得愁绪入梦,终得偶遇青衫,金风玉露相逢,一眼输尽一生。可梦醒时分,她依旧深锁闺中,再次入梦,陌上已是寂然。情爱煎熬,销魂蚀骨,画纸上困相思无解,牡丹旁她郁郁而终。判官也为之不忍,诉以实情,君子与她果有姻缘,那日花神见她悲伤,让其梦中早会,不想害得她香消玉殒。提笔一改,紫玉无烟,丽娘重返人间。待到阳春三月,碎雨飘香,那少年春衫,折一叶为伞,为她遮住风雨。红烛帐暖,葇荑解袍,从此缱绻似梦,生死不离,把牡丹亭梦影双描成画。
“这一场爱恋,让人生而死,死而生,当真情之至,不外如是。”空旷的院子里,柳生感叹道,耳边是王娇彤用他的声音在哭泣,“为什么我就遇不上这样的好事,只能拼一身魂魄,在这里走这条看不到终点的路……”
凄凉哀婉,王娇彤将自己的委屈尽情释放。
日月轮转,院子里传出戏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相思莫相负,亭上三生路。”王娇彤低声吟唱,将词里的情感超越般唱出,让柳生惊讶万分,这就是他一直苦苦在寻找的,自己达不到的境界。
柳生急迫地求问,王娇彤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说了句,也许是经历过,所以懂得许诺三生路的执着。
柳生听得一知半解,也不纠结,强求的不会属于自己,追求到的才会归于自己。太阳落下了,在休息中,柳生询问王娇彤的过往。
很多事情王娇彤都只记得个大概了,那些琐碎的往事实在是想不起来,她讲得很乱,到后来,讲得就单纯是她和卿卿的故事,她讲得很慢,慢得想可以一直说下去。她牵挂那个不见了的包包,就像她知道卿卿会牵挂她这个不见了的人儿。
柳生听得非常认真,当王娇彤询问他的过去时,柳生笑了笑说,“我的过去,就是练戏。”
王娇彤接着问他的未来,柳生依旧笑着说,“我的未来,就是唱戏。”
当柳生询问在未来,是否会有人记得他时,王娇彤回答他未来的历史记录中,没有他的名字,柳生“嗯”了一声,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失望。
长久的沉默,王娇彤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虽然她不怎么了解古代戏曲家,但她知道,唐诗宋词元杂曲,南宋没有出名的戏子,她不想欺骗她,刚想安慰,柳生说话了。“想来是我太过势利了,为什么一定要出名呢?自己知道了,不就行了。王娇彤,你也不用感到抱歉,你没有对我说假话,就是对我而言最好的了。不然,让我活在一个虚幻的梦里,让我像个小丑一样,到头来,死了我都会记恨你。”
“柳生,你不势……”王娇彤的声音被柳生压过,“我感谢戏曲,是她将我从黑暗带到光明。我享受她带给我的荣耀,也忍受着她带给我的悲伤,我也曾想放弃,但始终不舍得,所以啊,我算是栽在她的手里了,我心甘情愿。就算夜晚无声,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我也一直在静默地等待,手握星火,让她好找到我,击破我现实的所有牵挂,附耳呢喃对我说‘跟我走’。我会成为她的奴仆,走在她的身后,帮她照看她的花海盛开,喂她的燕子低垂……这一定会是我最璀璨的一生。”
时间来到了冬月廿二,小雪给笙城缀上白皙,断桥门开,柳生首演《牡丹亭》。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戏词里,柳生转身慢步,愁满眼掩。唱罢,曲停,台上的人红装情深,牡丹双握,烛灭,幕落。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多少真情的人儿落下眼泪,如同那红山椿上的露珠。
在王娇彤的劝导下,柳生跟着众人来到了满江红,吃庆功宴。店里的客人不多,稀稀疏疏只坐着两三桌人,断桥的大家在靠河的桌子坐下了,可以点的菜品却少得可怜。询问小二,小二喊了声‘掌柜’,出来一个陌生的面孔,说自己是满江红的新任掌柜。新掌柜缓缓开口,将苦衷说出:原掌柜举家离开了,自己用很低的价格盘下了这家店。现在蒙军越来越近。他也不敢买太多菜,怕蒙军来了搜刮一空,就想着随便买一点,等平定了下来,再将满江红办好,至于天下由谁定,他却不在意了。
班主问他,为何不走?他笑了笑说,“走,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过几天的功夫,蒙军还是会追来。”然后,就离开了。
大家纷纷沉默,都不说话了。最终还是王娇彤私自用柳生的声音,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大家又活络了起来,河里的鸭子禁不住吵闹,远远地离开满江红。
最终断桥的大家还是没有离开笙城,班主帮自己的朋友选择了一处房屋,让他做买卖。城破的那天,天还没亮,柳生在院子里练着动作,王娇彤还没有睡醒。
练着连着,柳生到感觉自己的喉咙很痒,另一边,王娇彤又梦到了冥界。她的身体接着上次已经透明的下半身向上虚无,脖子以下的地方全部如行将消散的烟,一朵半红半白的彼岸花,在她换气的过程中,插入她的食管,将会厌压死在喉口。沿途刺破的皮肤,渗出的血将花的白色尽皆染红,她想将其吐出,花朵纹丝不动,她想用手扯出,却已经感觉不到手的存在。
鲜血将彼岸花喂得鲜艳欲滴,王娇彤却只能痛苦地忍耐。突然,耳边传来了好像是水流的声音,时有时无的,很是艰涩低沉,呜咽凝晦。她艰难的转头看去,是一条黑色的河在流动。像是受到用血喂养的彼岸花的指引,河水腾空而起,向着一处涌去,她的喉咙。然后又在她的脖子下方流出,落到地上,地面寸寸下降,河水拉着她的头颅往下深潜,一块刻着“三生”的石头出现,上部下部都很厚实。河水向着“三生”两个字流了进去,刻痕处开始露出淡淡的红色,蓦地,一声非常响亮的“аваад яв.(带走。)”将她惊回现实。
院子里,柳生抹去头上的汗,刚才,他是多么想将自己的喉咙丢弃,那令人呕吐的感觉,比他小时候吃得馊掉的饭菜,还要强烈上百倍。大门被人强行破开,一群身材魁梧的人,说着柳生听不懂的话,强行将他带走。王娇彤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不断变换的场景,终点是城门。
笙城里的百姓们都被押了出来,走不动路的老人,也叫他家孩子将其背来,用板车拉来。在蒙古军队中懂汉语的人,将他们将军的话转述给众人。
“宋军已经跑了,现在这座城就是我们的战利品,你们也是我们的战利品。从今天起,你们就叫南人……”
黑暗开始了,被视为第四等人的笙城百姓,过上了生命飘零的日子。不得持寸铁,被打不得还手,被杀无处申述……
断桥的人们聚在戏台,人已是不齐,王娇彤将一切看在眼里,悲伤却帮不上忙。柳生自从第一次来到断桥,第一次看见班主落泪。“大伙,对不起,是我抱了侥幸,想着无非就是换一个人管我们,是我舍不得笙城的家底,才会要大家都留下了,结果,小牧没了,小鲭没了,小筱被那群强盗抢去,生死未卜……”
大家都没有接话,王娇彤想安慰大家,可自从那场梦之后,她就再也不能用柳生的声音说话了,也听不到柳生的脑中所想,但是依旧可以感受到柳生身体的感觉。柳生自己的声音回来了,这对他本该是高兴的事,可十几天过去了,王娇彤没有看见他笑过。她尽力地逗笑柳生,效果却没有分毫。
夜深了,大家在戏台随便找块地就睡了。笙城实行宵禁,他们不敢在夜里回家。柳生和班主两个人睡不着,一起来到无人的角落,柳生手里拿着蜡烛,轻声:“班主,再这样下去,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无尽的屈辱和注定的死亡了。您,是怎么打算的呀?”
“柳生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贪财吗?我饿怕了,小时候我的家庭比你的还不如,孩子却比你家的多,我被父母强迫着乞讨,在一次又一次乞讨中,我想明白了,那个家根本就不是我的家,而是我的牢房,我不再眷恋那个家,于是我跑了。我翻过死人的衣服,抢过狗的粮食,饿晕过差点没醒来,偷东西被坐过牢……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无意中加入了一个镖队。后来,我才知道,这镖队押的不是货物,是孩童,是自己偷的孩童。”
看着柳生眉间的疑惑,班主摇着头,语气里满是嘲笑,“很伤天害理吧,可刚加入进去的我,却觉得我是在造福,你知道吗,如果有一个人在我被强迫乞讨的时候,把我偷出来,将我卖给有钱人家,再不济,我也不会饭都吃不起。可是啊,后来我们被抓了,我居然成了镖队里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我带出来了我们的钱财。不久,官府里就传来我的伙伴被处死的消息,我怕呀,我东躲西藏,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我的家,我的牢房——笙城。在外面过了这么久,我最留恋的居然是我不顾一切想逃离的地方,我终于意识到了,狗不嫌家贫,人不忘生根,我知道了,自己所犯的究竟是怎样的罪恶,可是牢房我是不敢去的,我怕死啊。我找到戏台的前任班主,他那时候已经很老了,我几乎花光了不义之财,买下了戏台,承诺会好好打理戏台,也会帮他好好养他的孙女洛笙。不过直到班主死了,我才开始真正地接管戏台,我想,让一个老人没有遗憾的离去,也算是我赎了一点罪吧。断桥,就是我给戏台取的名字,当断桥在戏台牌匾上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开始找你这样,不,我童年那样的人,把他们买到戏台,算是赎我的罪恶,希望他们不会如我一般悲惨。有才的就让他上台唱戏,没才的就丢去客栈跑腿打个下手。柳生啊,我本来是想将断桥传给洛笙,让你帮衬她的,现在啊,断桥恐怕真的要断了。最近,我花了很多钱贿赂那个翻译的人,让他照拂我们一下,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可是这样真的能行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认为它可以。”
春节到了,笙城里一片凄清,新的蒙军将领走马上任,与之前的那个不同,新的这个非常喜欢宋朝的戏曲,他懂得汉语,更向往那柳三变口中的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在翻译员屈光的引荐下,断桥成了香饽饽。班主也成了人们私下讨论的焦点,说他不知廉耻,铁了心当蒙军的狗,把棺材本都孝敬了出来,还让断桥的女主演洛笙给屈光当下堂妾,并且让断桥忘本,去演出那蒙人的故事。更有甚者,就等着看当班主钱财没有了,屈光玩腻洛笙了,蒙将不喜欢看戏剧了,班主的可怜模样。
而柳生作为演出的主角,更是人们声讨的对象。走在街上,那无数剜人的眼睛,柳生看在眼里,默默承受。王娇彤看不得这样的场景,闭上了眼,她很疑惑,为什么短短的时间,一个人可以发生这么大的变换?
她曾不眠不休地骂柳生,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哦”,她给柳生出着各种逃出去的方法,,都被柳生一一否定。贿赂,蒙军是个无底的洞,挖地道,等到通的那天大家怕都不在了,从水路晚上游出去,现在是结冰期,河水冰冻三尺……
戏院里,柳生的搭档换了新任的搭档,听大家说,是前来投奔班主的那个朋友的女儿。而柳生的院子就比戏院冷清多了,门前阶上青绿,就只有一个人来了,是班主。不过,班主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深夜。王娇彤很想听他们讲什么,可总是扛不住困意。破碎的记忆中,关键词连不起线,鸡鸣,凝冰,黑夜,等待……
时间来到了二月廿二,正是驻扎在蒙军的最高军官的生日,知道蒙人喜欢英雄,柳生特意编排了《霸王别姬》,还改了结局。
戏幕拉开,柳生身着楚服,手持霸王枪,一唱一步中,是刀光剑影,背水一战天下闻名大胜的少年意气,是火烧阿房,群雄屈从霸王之下的气贯云霄。他就像一把极致的矛,推翻了秦,可也直接刺痛他身边的人。众叛亲离之下,韩信兵速,张良计多,他被困垓下,楚歌四起。
人口相传的诗句重叠响起,“力拔山兮,汉兵已略地,气盖世。时不利兮,四方楚歌声,骓不逝。骓不逝兮,大王意气尽,可奈何,虞兮虞兮,贱妾何聊生,奈若何!”
没有想象中的虞姬身死,霸王止住虞姬手上的剑,护着她一路血战,乌江旁,虞姬被打晕放到船上,脸上满是不愿分开的泪,霸王立枪伫立,残阳如血。
霸王知道今天自己到底是沦为了胡亥,但他终究还是比那亡国之君好一些的,至少他没有一无所有,他的虞姬还能活下去。
幕的最后,一只小船在河水中远去,霸王伤痕累累,却仍喑叱咤,废千人,以头颅赠故人,自刎绝歌。
台下蒙将掌声不断,王娇彤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不安,跟上次孔子决定回国时一样的不安。
回到后台,柳生换装,蒙将看不尽兴,让他再演下去。衣饰再整,笙歌继响,转眼就到了半夜,柳生连唱六七个时辰,依旧不减水准。蒙人们听得很是开心,推杯置腹,酒洒菜香,竟显得有那么一丝丝可笑的融洽。
班主给蒙人个个端茶倒水,点头哈腰。有几个蒙人喝醉了,也是他叫人将其扶下去,好生安顿。
夜越来越深了,柳生的喉咙越发干燥,他咬舌以血润喉,终于撑到了他要的鸡鸣声。
鸡鸣厉厉,柳生的脑海中浮现刚才幕后的场景,一片压抑的环境里,姑娘流着泪为她上妆,伙伴盯着他眼睛发红,班主闭上了眼,满脸悲伤。他笑了,他高声唱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火星在戏院四处燃起,呛人的烟雾渐渐弥漫。蒙人从酒醉中惊起一丝意识,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站不起来。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戏词依旧唱着,火星燃成了大火,吞噬了戏院。烟尘笼罩中,台上的柳生不改颜色,他感觉自己终于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境界,如痴如醉地继续进行着最后的表演,“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此时的幕后,除了班主,躺在地上,已然了无一人,班主闭着眼,聆听着台上的戏声,轻声附和,“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看着戏院燃起的熊熊大火,笙城里的其他地方的蒙兵,急忙赶来灭火。但寒冷已将笙城覆盖,城里的河流都冻住了,仅有的几处井口,不足以提供灭火的水。
为了救出自己的将军,笙城的城门守卫,打开了城门,强迫着叫醒城里的百姓,胁迫着他们去城外的泉水处取水。
一行蒙军和百姓走在漆黑的山路,月亮也躲起来,几个火把费力地晕开光明。一声惊呼撕裂寂静,“Хэн нэгэн зугтсан.(有人跑了。)”守军头目想要带人追去,被发出声音的那个人拦住,“Хоёулаа хөөцөлдөе, чи усаа үргэлжлүүлж байгаарай, генералыг аврах нь чухал.(我们去追,你们继续取水,救将军要紧。)”
看着面前陌生的人,守军头目询问:“чи бол?(你是?)”
“Бид лорд Рефракцийн цэргүүд юм.(我们是屈光大人的兵。)”拿出屈光的信物,那人继续说着,“Намайг Энхожин Юндэн Гяцо гэдэг.(我叫恩和金·云丹嘉措。)”
确定信物无误后,守军头目点头,“За.(那好。)”
几个人站了出来,跟着云丹嘉措,向着逃跑的人追去。
在一个山脚,追军和逃人相遇,没有争执,追军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里面的南宋服饰,一片悲伤中,云丹嘉措,也是洛笙,仿佛听见了戏院里传出的戏声,那悲凉的“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的想大放悲声啊,她的童年,长辈,暗恋,甚至于清白,都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她也不过是个豆蔻梢头的少女啊,裙摆上本是星光荡漾,浅浅的悸动,鱼塘边跌落满池的美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将一切都失去了,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们用生命为大家铺出了一条求生的路,她不能辜负他们。
她看着逃出来的断梦各人,哭声压在喉咙,不敢发出声音。她挥手,带着众人远去,眼泪落在崎岖的山路,明天不知在何方。
而此时的笙城内部,断桥又是何番光景?
笙城里,大火最终吞噬到了戏台,台上的柳生没有逃离,就算耳边满是王娇彤的让他快点跑。因为他知道,他已经走不了了,戏院外是一层又一层的蒙军。但他并不后悔,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死亡。
柳生站在台上,看着空荡荡的戏台,看着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热爱,思绪万千。这台上布景的变换,寓意的花开花落,季节轮换,不过啊,这些虚伪的美丽,美丽的虚伪,最终还是要走向消亡。就想他一样,永远都在演绎着别人的戏,表演着快乐和心碎,到头来还不是,一把火将一切焚尽。
来到台边,洗去精心涂抹的油彩,柳生转身看向台下,瘫倒在地上的蒙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是他听不懂的话,当戏已落幕,掌声和喝彩都不复存在,最后观众的话语居然是蒙语的咒骂,柳生不由得露出嘲笑,“柳生啊,柳生,这一条孤独的路,看来只有你孤身一人,独自背负着寂寞,悲壮走到死了。”
来到幕后,柳生挥剑帮班主解脱。戏院里传来最后的声响,是那么的凄清悲凉,让在戏院外不懂得汉语的蒙军,也感到了悲伤,“台上青光枉流年,台下帘垂几人知。霓虹散尽孤独影,终而唱来戏是空,终而唱来,戏是空,戏是空……”。
一副纯粹的身体,掉在了血污里,其手里的演霸王自刎的戏曲用剑,竟然饮得了真血,在烛光下,熠熠闪着,如泪光晶莹。不知是在悲伤霸王的死去,还是戏子的离开……
大雪兀然落下了,狂风也随之作起,天空带来了旋压之感,支离破碎的戏院再也支持不住,彻底地崩溃,将里面的人尽数埋葬。一片一片的六边形薄晶,将笙城铺成白茫茫。
……
宝剑划过脖子的冰凉和刺痛,血液逃离身体的气促和无力,和与之一起的口干唇白,眼迷耳鸣,王娇彤大脑昏成了一团,十分的难受,直接晕倒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她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中,脑海中死亡的感觉一遍遍的重复,她浑身颤抖,齿声碰撞。
耳边又传来了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声音。
永遇乐·晓风卷念
晓风卷念,彤霞映痕,步往何方。蓦然回首,路漫萧凉,谁仍舞惆怅。风雨花雪,次第迭轮,台前怎知心酸。勿妄断,孤注落空,他日戏词唱空。
岂能平淡,烟花犹灿,细数凄清不叹。水袖云裳,戏文半卷,三折满楼院。今尽污垢,伶仃软弱,朱唇浅破笑卖。但依向,梨园梦深,开腔羁绊情深。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每一个落脚,都牵动王娇彤脑海中的一种情感,那属于她演过的戏曲中,每一个人的情感,在他大脑中云集。喜悦,悲伤,惊恐,后悔……
王娇彤彻底迷失在了里面,分不清楚何为真实?何为虚假?那铺天盖地的情感,牵动着之前感受到的所有记忆,一齐汹涌而来,冲乱了她的意识。兀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忘记了她是谁,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她拼命地回想,空白顿时被填满,混成一团的记忆胀痛她的大脑,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她脸上交织,上翘的嘴唇,止住滚落的泪,紧皱的眉头下,眼神狠厉……
她无法站立,跪倒在地,额头枕着手心,在地上叩出血迹,五官聚为一体,浑身颤栗。终究支持不住,她向左边倒去,灰尘燃上血与泪,直接痛晕了过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笙城,站在大街,她看见柳生和班主被捆绑在城门上。毒辣的阳光,晒得柳生那俊俏的脸上,皮肤块块掉落,班主年老,已经不知是死是活?
整个笙城一片死寂,没有了烟火气,一把小刀出现在了她的手里。蓦然,断桥的人儿纷纷出现在了她的身边,洛笙领头,大伙齐齐跪下,哭着求她救班主和柳生。
她连声说道;“我救,我救。”向着城墙走去,身后是无数的谢谢。她来到城墙上,叫街上的众人准备接人。她专心地,一刀一刀磨着绳子,没有注意到街上众人的木讷,无所作为。
她先将班主的绳子磨断,欣喜地看向地面,一朵血色的花在她眼中绽放,班主的身体从中间爆开,内脏散落一地,一声死亡的痛呼,她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断桥的众人,惨叫声迭起,几个反应快的,大声斥责她杀人,要让她偿命,不一会,就全是叫她偿命的声音,毫不在意是因为他们的没有接应,才导致了这一场死亡。
王娇彤惊恐着向后退去,手中的刀也握不紧切,抛了出去,身体靠到城墙的垛口,她自己掉落了下去。风声呼啸过她的耳旁,没有想象中的落地摔八瓣,一双秀气的手臂将她抱住,睁开胆怯的眼,一张帅气的脸上,鲜血直流,之前扔出去的刀出现在柳生的头顶。
她失声尖叫,柳生在她的面前化为尘埃。她摔倒在地,灰尘四起,整个世界在她眼中迅速地分解,分解而得的东西在天空一角汇聚,狂风大作,一扇刻着“鬼门关”的大门出现,又向着她靠近。
当距离被不断缩小,她看见了鬼门关里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柳生,他的身上还穿着杜丽娘的戏服,在演着《牡丹亭》。
刚才死去的班主,死而复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王娇彤的身后,对她说,“你的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如放弃,救一个教你唱戏的人。”
王娇彤吓在了原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不敢转头。阳光从天空上鬼门关出现的另一边照耀下来,光芒里是无数求她去救柳生的声响。另一边,鬼门关里,柳生扮演的杜丽娘到了阴间,迟迟不见判官的声音,奈何桥上孟婆,已举起手中的汤勺,急声呼喊。
王娇彤的心中纠结往复,耳边的求她去救也变成了命令她去救,声音还越来越大。不知又从何处出现的断桥众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直接上来,将她硬生生拖向鬼门关。班主拉着她的左手,很是用力,左手腕处的伤疤传来刺痛,将王娇彤从梦中惊醒。
低沉的呼吸,伴随着艰难的吞咽,王娇彤摸去额间的汗。缓了好久,王娇彤从地上站起,刚才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两扇一模一样门出现在王娇彤的面前,其上都泛着幽幽的绿光,照出了在它们之间的脚步的主人,王娇彤往中间看去,看清了面孔,一脸不敢相信。
“柳,柳生……”
“柳生,好遥远的名字啊。都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忘了我曾经叫这个名字了,你也别叫我柳生了,叫我迷途吧。”翻开手中的书,迷途继续说着,“你叫王娇彤,是吧?”
下意识地点头,“嗯。”
“既然你可以见到我,说明你已经过了两关了,你也见好就收吧。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因为如果你没过那两关,你倒还有可能过这第三关,但是没过前面那两关,你又来不了这第三关,而你过了那两关,则表明你过不了这第三关。所有明白了吗,这三生路,本就是一个死局啊。你现在只献出了胎光和爽灵,这一天一五行之魂,还剩下个地魂幽精,足够你在冥界苟延残喘了,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你可以得到什么造化,变成我们冥界的鬼官也不一定。”
在听完迷途的话后,王娇彤没有反应。迷途以为她默认了,向着她走去,走到一半,王娇彤开口了,“就算你们所有人都叫我放弃,我也不会放弃,我相信,卿卿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允许我依旧这么叫你,柳生,求你告诉我,哪扇门是通向第三关?”
迷途定在了原地,“第三关,不像第一关记忆,第二关情感,都是意识层面的东西,它直接关系到生命,它的名字为生死关,而这两扇门分别通向继续和死亡,没有谁知道哪边是入口,这就是名为二分之一劫难的生死关的第一个抉择,如果你成功选对了门,后面,这样的选择依然会有。”
没有犹豫,王娇彤向着其中一扇门走去,迷途看着她的身影消失,苦涩地摇了摇头,来到王娇彤一开始出现的位置,往上看去,往他的最后一世阳间看去,当他看到,他在戏台上的表演时,眼泪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