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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深/逸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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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7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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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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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深空果冻攻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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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心灵

01 传闻中的黎医生


横在小周面前的,是心外科室的门。小周在打开它的时候,说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早在进Akso医院规培的第一天,小周就听说了心外科主任黎医生的传闻。

在传闻中,黎医生是一个极其冷峻的人,他平时不会跟规培生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但如果规培生在工作上稍微出现一点错,就会面临他毫不留情的责骂。

此外,他也从不跟同事出去聚会,没有私人圈子,生活里只有工作,甚至常年住在办公室里,像一台冰冷的手术机器,没有一丝人情味。

大家都说,黎深是整个医院最会“开心”的人。不过不是心情愉悦的开心,是物理意义上的“开心”。他的心外手术水平不仅在临空市数一数二,更是行业中的翘楚。所以,规培生们既害怕他,又都很希望能跟着他学习。

小周就是这样的规培生之一。当他意识到这一周要轮转到心外科室后,激动和担忧的心情冲撞得他整整两天没睡着觉。

而现在,他就带着两轮黑眼圈,站在心外科室门口。


小周打开心外科室的门,入眼是宽大的办公室,办公室内的每一样物品都被摆放得方正齐整。

黎深坐在办公桌前,吃着一份盒饭,并没有被外人推门的动作所打断,手拿筷子夹菜之余,会推一下挂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

小周走进来后,黎深抬起头,这个抬头的动作让小周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黎、黎老师好!我是这周到心胸外科规培的学生!我姓周……”

磕磕巴巴地说完这几句,他才发现黎深抬头并不是看他,而是看电脑屏幕。

于是他加快语速,迅速报出自己的名字、院校、专业,还有之前在哪个科室待了多长时间,他无端地认为,黎医生一定会要求他把所有话语压缩在一分钟内结束。

黎深在这期间没有一句回应,小周闭嘴的那一刻,他正好将饭吃完。

一次性筷子丢进塑料饭盒内,塑料盖扣在饭盒上,黎深站起身,把桌面上的垃圾收拾好扔进垃圾桶里,整套动作迅速且利落。随后,他抽出酒精湿巾擦拭自己的手,又挤了一些消毒凝胶在掌心上做第二次清洁。

拿起桌面的工作牌离开工位时,黎深终于对小周说了第一句话:“下台手术是心脏停跳搭桥,你旁观,不懂的就问。现在去换衣服。”



02 金牌主刀


手术室内很安静,无影灯下,病人的胸腔已经打开了。

“插管。主动脉,上下腔静脉。”

黎深在旁把控着进度,指导一助和二助进行接下来的工作。

“开始体外循环。”

“输入心肌保护液。”

血液在人工心肺机内平稳地循环,片刻后,那颗暴露在外的心脏便停止了跳动。

“行了,给我吧。”确认情况稳定,黎深接过一助手上的工作。

小周所站的位置是整个团队的最外侧,他伸长脖子想看清黎深的手术操作,可惜怎么都看不清楚。

小周有些懊恼,幻想着要是自己能够当黎深的助手就好了,这样不仅可以看清手术过程,还能得到黎深的亲自指导。

可是要是他做得不够好,一定会被黎深训斥。一想象黎深冷冰冰地训斥他的场景,小周又觉得很可怕。


手术过程格外漫长,除了黎深和一助关轩,长时间沉默的站立使得每个人的双眼看起来略显倦态。

关轩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小周,你之前在手术室里做过什么工作?”

小周一个激灵,他知道属于规培生压力最大的时刻来了——面临上级医生的提问。

他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之、之前跟着肝胆科的刘主任,参与过一些手术工作,帮忙拉过钩。”

关轩笑笑:“刘主任啊,他是个很好的老师,之前有一次手术结束后,他还请我们去他家吃牛瘪火锅。”

小周吃过这个:“牛瘪火锅!就是汤底用牛消化物加牛胆汁熬的那种?”

器械护士打了个颤:“消化物?胆汁?!这能喝啊?胆汁不是苦的吗?”

关轩一旦张开嘴,话就停不下来:“牛胆只有一点苦而已,火锅吃下去还是觉得挺香的,不过刘主任倒是一口没吃,因为被急忙叫回医院里,好像是学生说实验室里丢了东西。”

聊得越来越热闹时,黎深忽然开口——

“也许刚好丢的是一颗胆。”

“……”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关轩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周围的医师们也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躯,脸上挂起比听到斥责还凝重的神情。

小周不敢猜测黎医生是在讲冷笑话,还是在提点大家,只觉得自己胃里是实打实地打了两个寒颤。他不禁想着——

这位心外科的金牌主刀,果然有点可怕。



03 更可怕的魔鬼


第二天清晨,到了例行查房的时间。走廊上回荡着两个步调不一致的脚步声,一个脚步重而快,一个脚步时紧时慢地追随其后。

“昨天看你都不怎么说话,想不到性格还挺开朗的。”上楼时,关轩被小周追着打听了黎深一路,此时已经十分头疼。

小周快步跟在他身后:“这不黎医生不在嘛,而且查房相对轻松一些,我没那么紧张。”

“觉得轻松,是你因为还没遇到医从性差的病人。”

“不肯治疗、不肯吃药的那种吗?”

关轩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年轻人,你经历的太少了。”

正说着,两人走到了3号病房的门外。

3号病房12床的张大爷,上周刚做过心脏瓣膜置换手术,要留院观察三个礼拜,预计本周可以出院——看到病房号,小周的脑子里立刻反射出背熟了的信息。

“那要是遇到更差的该怎么……”

小周还没问完,门内便传来些不寻常的动静——

“快快快!”

“小心点小心点!”

“大爷你可别把牙咬坏了!”

“坏了,肯定又闹开了!”关轩连忙推开房门,“进来帮忙!”

小周跟着进去,只见病房内,张大爷正被两个护士按在床上绑约束带,关轩去到病床边时,护士正按紧最后一个扣。

另一位护士伸着手,想要拿他嘴巴里咬着的东西。他不肯给,转动脸呜呜叫着。

“不是说要重点看护吗。”关轩问,“咬在嘴里的是什么?”

“门禁卡……!”护士一额的汗,像是给大爷绑约束带累的,又像是被气的,“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抢过去的。”

小周看着浑身不能动弹却还不老实的张大爷,小心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要打镇定剂?”

“他有脑梗病史,尽量不要,我去试试。”关轩绕到左边的护士身后,将手伸向张大爷牙齿紧咬着的门禁卡。

张大爷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能听出他是在说,要是硬来,他就要把门禁卡吞下去。

门禁卡不大,他真要吞,也不是办不到。

关轩不敢硬来,忙收回手。

就在这时,门被一个人推开。


病房内的人全部安静下来,眼睛闭着的张大爷还叫唤着。

黎深来到病床边,手敲了敲病床边的小桌子:“哪里不舒服。”

这个声音砸下来,张大爷像大火遇到冷水,奇迹般地消停了下来。

缓缓睁开眼,望见来的人是黎深,张大爷喉咙里的叫声咽了下去,翻涌上来的却是不怎么稳定的呼吸。

片刻后,张大爷将下巴往里缩了缩,眼神躲闪,一下子从闹腾执拗的老大爷,变成一个犯错后心虚的“小孩”。

黎深指着他的嘴巴。

张大爷牙齿松了松,可仍踌躇不决地咬着那个门禁卡。

“把它吐出来。”黎深的语气和呼吸均很平静,却让人听着不寒而栗。

依依不舍了好一会儿,张大爷终于不情不愿地把门禁卡吐出来。

没等黎深发问,张大爷很快主动交代:“我太闷了,这儿也没人陪我说话,就是想解解闷……”

黎深盯着大爷不说话,眼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那,我陪您?”

张大爷咽了一口唾沫,拉过被子裹在自己身上,安分地在病床上躺好不说话了。

黎深的视线从张大爷身上收回来,低声嘱咐护士几句话,离开了这间病房。

病房回归平静,平静得好像刚才的闹剧没发生过一样。

小周捏掉心里的冷汗,身体不觉一抖。

能威慑住这样的魔鬼大爷,黎医生到底是如何可怕的魔鬼?



04 在阳光下


小周从护士口中得知,不止3号病房的大爷如此听黎深的话,那些黎深负责的病人,脾气再怪、再能闹的都有,但在黎深面前,都变得服服帖帖。

不愧是传闻中令万众“闻风丧胆”的黎深!


综合楼前,关轩听到“万众闻风丧胆的黎深”这个称号,笑得浑身抖筛子一般,差点要直接被送往精神科。

小周悔恨自己聊天时不小心说漏嘴,生怕会传到黎深耳中,对关轩连做了好几个“嘘”的动作。

关轩的笑声慢慢控制下来了,他平复语气:“我刚和黎老师认识的时候,也觉得他有点可怕。他总是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小周拼命点头:是的,生人勿近,气场强大!

“不过黎老师这个人啊,他不是那么难以接近的……”关轩微笑着拍拍小周的肩膀。


花园内,和煦的阳光笼罩青葱草地。行走在草地上的人,大部分穿着病服,目光在寻找可以晒到太阳的好坐处。

小周的目光在寻找张大爷的身影,他刚才听3号房的其他病人说,张大爷在护士的允许下来花园里散步了。

在花园转了有小半圈,小周终于寻到那一簇簇熟悉的花白的短寸。

他隐约看见张大爷坐在石桌前,不时抬手、落手——他在下棋。

坐在他对面的“对手”被灌木丛挡住,小周看不见,因此,小周往另一侧移动。偏离灌木丛的遮挡后,那个人出现在小周视线中。

正在和张大爷下棋的人,是穿着常服的黎深。

小周讶异地张了张嘴,这个场面让他感到有点意外。

今天科室里的日程表,黎深的状态是休假。黎深一个月只休假一两天,而他居然用宝贵的休假日来陪张大爷下棋。

小周没有上前,在不远处安静地注视着。

张大爷将棋子握在手里捏了又捏,放低了又提高,一番认真思考过后,张大爷终于下定决心落子。

“你输了。”黎深移动手中的“车”,扣在大爷的“帅”上。

“哎呀!怎么又输了!”张大爷摸着自己的脑袋,不服气地拍了两下,“黎医生,你可一点也不让着我这个老人家!再来再来!”

“刚才已经说好是最后一局。”黎深不紧不慢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输了就得守信用,明天去做检查。”

张大爷黑白夹杂的眉毛皱成一团,他身子向后,抗拒地摆着手:“不去!不去!”

“要是不去,就让别的医生负责你。”黎深的这句话说得不温不火,却对张大爷有着不小的威慑力。

张大爷把手自然垂下,抿起了嘴,沟壑纵深的脸上充满不情愿,隐约间似是还有些委屈。

小周听见张大爷小声嘟囔:“……不是连你也不管我这个老头子了吧?”

黎深把棋盘合上,轻微一声叹息,口气竟比刚才亲和了许多:“放心,我会带着你去。”

张大爷双眼凝望草地有一会儿,低声说:“……那行吧。”


“不过黎老师这个人啊,他不是那么难以接近的……”小周耳边回响起今早关轩在综合楼前说的那番话,“你去过放射科吧?在放射科门口的病人大多有家属陪着,可也有不少像张大爷那样的孤寡老人。

“那些孤寡老人的亲属只在他们动手术前出现,签个字,有的没到确认手术成功就走了。留院观察期间,老人们都是一个人去做检查的,看到别人都有陪伴,他们自己一个人肯定心里不好受,所以医护的关怀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但是把关怀做到像黎老师这样的医生,可没有几个。”

思绪从回忆中收线,眼前是老大爷和黎深谈笑风生的画面,这一次,小周难得地没感觉到黎深的冰冷,好像他的“冰冷”,都被笼罩着这片草地的阳光融化了一大部分。



05 融化冰冷之后


中午,小周拿着张大爷的检查报告站在黎深的办公室前。

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半掩着的门。

办公室内,黎深靠在办公椅上,双眼合着,看模样是睡着了。

小周蹑着脚步走进办公室,悄悄将大爷的检查报告放在桌面。

黎深一动没动,眼睛也没有睁开:“下午的手术开始了?”

“还没有!”小周赶忙立正站好回答,“还有一个小时。您可以继续休息!”

黎深“嗯”了一声,却坐直起来,揉了揉眉头:“记得去看看32床的情况。”

“好!”小周已经把病患信息背得很熟,记得32床是他们昨天刚巡视过的陈阿姨。

黎深的嘱咐还没结束:“然后再给她家属打个电话,明天上午的检查需要家属陪同。”

“明白!”小周知道,明天陈阿姨的检查里有一项增强CT,得注射造影剂。

“如果家属不来,就你去。”

小周顿了一下:“好,我知道了。”

“有问题么?”黎深敏锐地捕捉到了小周刚才那一霎的迟疑,望了他一眼。

也许是对黎深没有先前那样深的恐惧,小周大着胆子,但也尽可能小心地说:“陈阿姨她,对我好像没那么信任……我陪,会不会有点……”

黎深思考了一会儿:“我刚入行的时候,也为了得到患者的信任做出过很多努力,但实际上,患者能感知到谁在真正关心他。”

短暂沉默后,小周坚定地说:“嗯,这次真的明白了。”

还在学习期的学生,很是容易被强大的老师感染,所以这一刻,小周觉得黎深的教导深深地种在了自己心底。



06 最好的医生


第二天上午,小周将陈阿姨送回病房,口袋里手机不一会儿响起来,来电显示是心外科室的护士。

电话里,护士用最快的速度将意思清楚传达给小周——黎深手术室里的二助身体不舒服,现在要换他进去当二助。

惊喜来得太突然,小周一口气消化不下去,使得他有些愣怔,直到跑进更衣室换完洗手服,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有机会给黎深当助手了!

对着镜子确认口罩帽子拖鞋全部戴好后,又如同接受洗礼般给双手消了毒,小周看着通往手术的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无影灯下,黎深站在手术台前最中心,身边空出一个位置,那是第二助手医师的位置,小周不敢相信,他现在居然有资格去站在那里了。

这是一场人工心脏植入手术,困难程度如同在悬崖上走钢丝,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病人大出血。小周仔细地观察着,履行自己要做的操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甚至不敢眨眼——

他看着黎深的双手熟练地操作器械,将人工心脏植入,其他驱动装置也完成适配。

一切步骤就绪,体外循环仪器也关闭了,接下来,就只要确认心脏的跳动……

1秒……2秒……

3秒……

小周屏息凝神,心里默默地数起时间,这段时间分明不长,在他眼中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数据出现,心跳确认完毕。

这颗人工制造的机械心脏成功运作了起来,本来快要被医学界判定“死亡”的病人,重新获得了生命。

虽然在学校时早就对这项技术了然于胸,可纸上得来终觉浅,小周只觉得这场经历很不真实,心里余留着震撼。

他忍不住看向黎深,试图从这位主刀医生眼中找到类似的雀跃,但黎深只是像往常那样平静地宣布手术成功,然后背过身走下手术台。

……也对,像这样的手术,黎医生或许早就习惯了吧。


可离开手术室后,小周还是忍不住想找一个机会,能和黎深谈谈自己的感受。

他趁黎深还没离开准备室,凑到对方身边,措辞片刻,最终问道:“……黎老师,为什么今天是换我进来?”

黎深自顾自洗着手,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你不是需要写这个方向的论文吗?”

小周呆了一下,感激的心情让他说不出华丽的道谢的话,唯有最简单的:“……谢谢黎老师!”


即将结束在心外科室的轮转,填充小周内心的只剩下不舍。起初对黎深的恐惧,已经一点一点,融化在那日花园的阳光中,消失在那场震撼他的手术当中。

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将要轮转到心外科室的同学找到他:“你在黎医生那边感觉怎么样呀?我听人说,他有点可怕。但是他又很厉害,所以我现在心情特别复杂……”

现在听到别人说黎深“可怕”,小周会下意识地想去辩解。

“别听外面的人说的那些!黎老师人不可怕……”小周有些词穷,思索半天,只能说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



无尽凛冬

01 亮如白昼之夜


黎深眼中是一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手上的鲜血滴落进雪中,他无知觉地跨过数十具僵硬的躯体往前走去,右手一挥,漆黑的冰晶瞬间又刺穿另几个挣扎中的人影。

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四周静得只有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视线中,仅剩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黎深来到他面前,高大的人影漫过了男孩血污满布的脸庞。

由于过度恐惧,那男孩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与他对视着。

片刻的安静过后,风雪骤然变大,黎深抬起手,掌心再一次凝结起漆黑的冰晶——


“尊敬的各位旅客,我们的飞机将在三十分钟后抵达敏安机场,请您系好安全带……”

伴随着略显机械的舱内广播声,黎深猝然睁开眼睛。

没有冰雪,没有死亡,一切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定。

黎深撕开飞机上发的消毒湿巾,用力擦拭手上不存在的漆黑血迹。他用这双手修复过残缺的瓣环,缝补过心脏的裂口,可在重复十年的梦境里,他用同一双手终结了无数人的性命。

“小黎,我们快到了。”

导师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座位边,精神矍铄的老教授见黎深神情凝重,笑着慰勉他:“刚工作就来极地参加这么重大的救援任务,紧张是正常的,别有压力。”


由于长恒山的交通受阻,医疗队众人抵达敏安机场后,转而搭乘军用直升机,前往Evol特殊救援部队所在的驻地。

颠簸摇晃的直升机内,黎深忍着不适,朝舷窗外看去。

视线中,茫茫风雪逐渐散去,缓缓映入长恒山满目疮痍的模样。


救援部队驻扎在长恒山南面山脚下,雪已经停了,地面上的积雪满是脚印和车辙,混着泥水泛出难看的颜色。

还没来得及走到心外的病区,黎深听到身后隐隐地传来尖锐的鸣笛声,转头就见数辆救护车正往这个方向疾驰过来,而各个帐篷也在顷刻间涌出数十名预备来接手的医护。

“让一让让一让!”

“什么情况?”

“左侧小腿开放性骨折,怀疑有大动脉损伤,具体情况不明,先紧急加压止血了!”

“血压多少?”

“确认心率!”

本就狭小的空地眨眼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同于平常医院里紧急却有序的状况,眼前的一切更加危急,也更加混乱。

“心外的有没有?心外!”

“卫医生他们都还在手术室!”

黎深快步赶来:“我是医疗队心外科的黎深,什么情况?”

随车医生赶紧汇报:“男,23岁,体温36.3度,呼吸频率10,心率125,低压70,高压90,已失去自主意识,心超显示锐器伤导致心包腔内出血,引起心包填塞。”

黎深立即交代护士:“准备输血抢救。”

将患者转移到病床上,护士推着抢救车赶来。黎深剪开患者的衣服,看见一枚弹片深深地扎在胸腔内。

“黎——黎医生是吗?”护士给患者挂上输液袋,“患者心率低于50了。”

黎深一边戴手套一边看向监护仪上不断往下掉的血压:“来不及了,得马上开胸抢救。”

“可是——”

监护仪急促的警报声打断护士的话,黎深面色一变。

“患者心脏骤停!”

“面罩吸氧,接呼吸气囊,通知麻醉医生来协助气管插管!”

护士迅速照做:“可是黎医生,现在要怎么办?弹片还在胸腔内,我们做不了胸外按压。”

“那就做开胸心脏按压。”黎深果断,“拿开胸手术包过来,联系手术室护士准备手术室。”

护士惊愕:“开胸按压?!”

“快点!”

套上隔离衣,黎深快速消毒后,持刀的手稳稳地沿胸骨左缘切开皮肤,用电刀快速游离皮下筋膜及肌肉层,一气呵成打开胸膜腔,扎着弹片,仍不断渗血且充满张力的心包膜即刻暴露在面前。

黎深脑中闪过随车医生给他看过的心超图像,确定拔出弹片不会给患者造成二次伤害后,他立刻沿着心包的伤口切开,取出弹片。积压在心包内的血液瞬间涌出,同时手中的吸引器已摆放到位。

“带针缝合线。”

仅数秒的吸引完毕——

“找到出血点了。”

然而,用持针器缝合完毕,患者的心跳依然没有复苏。

没有一丝犹豫,黎深迅速将手伸入患者的心包腔内,坚定地握住停止跳动的心脏。

护士忍不住倒吸凉气,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虽然是理论上可行的操作,但每位医护都心知肚明,紧急开胸心脏按压的难度有多大,成功率又有多低。

黎深却全神贯注,用最柔和的力度一下一下地按压着心脏。

厚实的帐篷与数十台采暖器依旧抵挡不住刺骨的风,寒意从四面八方的缝隙涌到病床周围。护士重新拉紧旁边的帘子,转头却见黎深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嘀嘀,嘀嘀,嘀嘀……”

监护仪持续的警报声停止了,手中的心脏重新开始了微弱的跳动。

黎深看着心电监护上的图像,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松。

“黎医生,手术室准备好了。”

“黎深,怎么样了?”

导师踩着护士的话音匆匆赶到,看清眼前的一幕后,欣慰地长出一口气:“做得好,我们马上转移到手术室去。”

病床边立刻再次忙碌起来,黎深正要直起身,眼神在士兵床头的Evol监测仪上停滞了一秒。

原先稳定起伏的折线,在某一瞬间窜到了屏幕的顶端。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回到病区后,黎深看着头顶雪白得刺眼的灯光缓了缓神,又接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心口的紧绷与压抑才稍微缓解了些。

“黎深?”

一个军医打扮的人探头进来。听到对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黎深疑惑地皱了下眉。

那名军医笑起来:“天行大学医学院35级,临床医学八年制,没错吧?”见黎深还没认出自己,他煞有其事地敬了个军礼,“天行大学医学院31级卫廷钧,现Evol特殊救援部队军医,向您致敬!”

些许记忆映入脑海,黎深眉头一松:“卫师兄。”

卫廷钧是他的同门师兄,黎深过去他工作的医院实习轮转时,经常受到他的照顾。他笑着拍了下黎深的手臂:“时间过得可真快,你都已经是名正儿八经的医生了。”

瞥见黎深手上的病历,他顺手拿过来翻了翻:“情况严重吗?”

“还算能应付。”黎深把笔插回胸前的口袋,指尖擦过里面笔记本封套上的两道凹痕,一横一竖,正好贴在心口的位置。他收回手,与卫廷钧往病区走去。

“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

“出事当晚就来了。”见黎深打量四周,他苦笑,“很糟对吧?已经比一开始好很多了,我先带你转一圈看看。目前有几名患者的情况比较棘手,都是被流浪体袭击后在雪下埋得太久,特别有一位做过心脏移植的,你后面帮忙上点心……”

远方忽然传来沉沉轰鸣声,紧接着雪块崩塌沙石滚落的巨大响动。卫廷钧话音一顿,叹气:“看来今晚也睡不了了。走吧,离伤员到应该还有一会儿,我抓紧时间跟你讲讲。”

黎深跟上卫廷钧,转头看见远处被闪光弹照得亮如白昼的长恒山。




02 与死亡交锋


一连数天,黎深都没有离开过病区。

战局陷入焦灼,伤员被一名接一名地送来。黎深刚给抵达当日收治的士兵签好归队证明,转头三张血淋淋的担架车就被推了进来。长时间的高压工作让许多人都支撑不住,光是他所在的医疗队内,就累倒了四位医护。

再次从倒下的同事手中接手一名重症患者后,黎深下了医嘱,调整好呼吸机,又巡视了两圈病区,见一切正常,才走到帐篷外透气。


寒冽的空气灌入肺中,刺激得他清醒了些。已至深夜,巨大的探照灯照在茫茫雪地上,衬得夜色里的长恒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黎医生,还在忙啊。”

路过一名扛着钢材的军人同他打招呼,黎深点头致意:“徐连长。”

徐连长手下有两位士兵是黎深救回来的,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有了交情。他跺了下灌了雪的军靴:“外头这么冷,黎医生还是进去休息吧,这么多天我就没见过你歇着。”

“我刚睡醒。”黎深随口说。实际上一次闭眼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接连不断的抢救与手术,像没有终点的马拉松,疲惫得令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做那个噩梦。何况他现在身处的现实,远比梦境更真实,更鲜血淋漓。

“这些钢材是做什么用的?”他转移话题。

“说是病房又不够用了,让我们赶紧多搭几间帐篷出来。”徐连长抹了把头上的雪,“怪得很,以前也没少出过救援行动,这次还配发了新装备,受伤的人却反而变多了,那些流浪体也总跟打不完似的,见鬼了。”

想起最近看到的好几份Evol异常报告,黎深若有所思。

呼叫铃尖锐的声音猛地刺破短暂的平静,黎深几乎是瞬间冲回病区内。护士迎面匆匆跑来,汇报说送来一位心脏骤停的士兵。黎深听着心一沉——正是前天刚归队的那位。

“1支肾上腺素,静脉推注。”

“好的。”

“除颤器呢?”

“马上就到!”

不久前笑着跟他道别的士兵,呼吸面罩下的面庞已经变得苍白,隐隐显出青紫的颜色。两名医生一人做着体外按压,一人托住士兵下颔捏着呼吸气囊。而护士迅速拿来除颤器,动作麻利地往电极板上涂好导电胶后交给黎深。

“360焦耳。”黎深沉声。

“砰”的一声闷响,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依然持续着。

“继续,一、二、三。”

“嘀嘀——嘀嘀——”

“再来。”

“嘀——”


天渐渐亮了,雪又重新落了下来,沉沉地压到帐顶上。

卫廷钧掸了下军装上的雪走进病区,见黎深正在开医嘱,便到一旁等候。

“给他输2单位红细胞。”黎深说完,朝卫廷钧走来,“师兄来拿死亡证明?”

“嗯,他是我们队里的。”

黎深走到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23岁,死亡时间是今天清晨5点47分。”

卫廷钧叹气接过:“太年轻了……他父亲也是军人,在当年那场灾变中牺牲了,他继承遗志跟着入了伍,没想到……”

黎深沉默片刻:“抱歉。”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卫廷钧勉强笑了下缓和气氛,“你每天在这忙到三更半夜,就没睡过个囫囵觉,谁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黎深并未应声,眼里似乎没有一丝情绪。

卫廷钧犹豫了一会儿:“黎深,你现在刚工作不久,想多救人是正常的。但不管有没有救回来,咱们尽力了,就是本分。”他拍拍黎深的肩膀,“别太自责。”

“多谢师兄,我没事。”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黎深掏出来看了眼,“我还有手术,先走一步。”随后他朝卫廷钧略一点头,快步朝更衣室走去。


黎深再次进入了那个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但这一次,一个白色的身影取代了遍地尸骸与鲜血。越过肆虐的风雪,黎深朝他走去,漆黑的冰晶再一次在手中凝结。而那个身影不躲不闪,木然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死亡。

冰晶射出的瞬间,风雪骤停,黎深在这一刹那看清了对方——

是一身白大褂的自己。


黎深睁开眼睛。

帐篷内一片昏晦,疲惫的同事们各自窝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裹着被子沉沉睡着。他撑着手臂坐起,用袖口擦了几下脸上颈间的冷汗,慢慢平复呼吸。

手碰到枕头下的笔记本,黎深指尖一顿,将它取出。封套上的凹痕已经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正字,其中一笔来自今日。

——来到这里后,他送走了三名患者。

他抚过那几道新鲜的刻痕,每一道,每一次用药,每一台手术,每一次惊心动魄的抢救过程,他都历历在目。

可他们还是离开了。

没有人能挽救所有的生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却依然自不量力地坚持着。梦境里的死神也嘲讽着他的徒劳与无能,要扼杀妄想挽救所有生命的那个他。

但是,他还没打算认输。



03 决意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手术室的半面铁皮墙轰然坍塌,从外伸入一截狰狞扭曲的躯干。正全神贯注地抢救伤员的医护们被吓得僵住,甚至来不及尖叫,就见流浪体直扑向手术台——

“砰!”

千钧一发的时刻,流浪体猛地遭到一记重击,霎时被击飞钉进铁皮墙。

“注意患者!”

黎深迅速扯过手术铺巾盖住患者胸腔,刚掷出柳叶刀的右手一翻,无数锋利的冰晶立刻再次贯穿流浪体。眨眼间,晶蓝的烟雾腾升,一颗芯核掉到地上。

四周恢复平静,只剩众人惊魂未定的气喘声。

“患者生命体征是否稳定?”

麻醉医生扶着手术台:“还、还好……”

“问问还有没有手术室,我们转移过去。”黎深看向还僵坐在地的二助,“抓紧时间。”


手术有惊无险地结束,黎深回到病区,与同事们擦身而过时听到几句“连驻地都有流浪体了”“这次雪灾不简单啊”之类忧心忡忡的议论。

“听说流浪体袭击了手术室,你们都没事吧?”卫廷钧大步赶来。

黎深说没事,卫廷钧松了口气,想起自己的来意,压低声音:“我问你,你是不是交了份报告给我们指挥员?我怎么接到通知——”

“黎深。”

导师站在病区门口,神情严肃:“你过来一趟。”


办公桌上一纸调令,盖着他所在医院的红章。

“院里让你马上回去,临床一线现在缺不得人。”导师将调令递给黎深,“去收拾东西吧,晚点会有车送你去机场。”

见黎深站着不动,老教授厉声:“黎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你能根据患者的一系列异常,推测出长恒山内部的磁场发生异变,确实给救灾行动帮了大忙。但是,你的任务到这里就够了。”他再次将调令往黎深手里塞,“学校医院辛辛苦苦把你教出来,不是让你年纪轻轻倒在这里的,心外有我一个人就够。”

黎深攥紧手:“抱歉,老师,我必须留下。”

他拿出一张部队通行证,来自指挥部的钢印深深地嵌进短短两行字——

持证人:黎深。

所属支队:Evol特殊救援部队,特别行动组。

“我要协助部队,前往长恒山的磁场核心。”

“你什么时候——!”

老教授气结,半天后重重拍桌:“就算你想研究患者病变的原因,但磁场异变会导致多严重的灾害,你难道不清楚吗!你要是有个万一——”他不愿再说下去。

黎深看着导师又灰了一层的鬓发,往前两步搭住他的手。

“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去。

“您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既然他救不了所有人,那么,他就从根本上,寻找终结灾难的突破口。


出了帐篷,卫廷钧长出一口气:“你理解老师一些,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何况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当然舍不得你去冒险。不过放心吧,”他扬起一张相同的证件,“作为师兄,我一定把你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黎深诧异了一瞬,神色缓和下来:“那就有劳师兄了。”

卫廷钧爽朗一笑,朝他伸出手——

“欢迎入队,师弟。”



04 困厄中前进


一周后,由三十名精英组成的特别行动组全副武装完毕,进入长恒山。

“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异常的磁场核心,消除它造成的异能量波动,抑制流浪体的产生。目前推测的核心位置,大概位于北部悬崖的深谷。这次行动,将会比以往的都更加困难,也更加危险,所以每个人要严格按照要求,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执行任务……”

领队的徐连长严肃地交代各种注意事项,趁他调取地图的空隙,卫廷钧凑过来问黎深:“你遗书写给谁了?”他实在好奇这位好像永远面不改色的小师弟,心里最重要的人会是谁。

黎深不想说,反问:“师兄写给谁了?”

卫廷钧咳一声,故作高深地回答:“回去介绍给你认识。”


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黎深依然没想到,简简单单的“回去”二字,最终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随着他们的深入,山势越来越险峻,异能量波动也越来越剧烈,行动组每前行一步,都要以长时间的鏖战与战力消耗为代价。

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黎深的笔记本封套上又添了好几道刻痕,他也从一名军医逐渐变成了一名战士。然而,鲜血与牺牲始终没有减少,梦境中的死神再次频繁地出现,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又一次死里逃生后,徐连长不得不做出决定——单凭行动组的力量,无法抑制磁场异变引起的一系列次生灾害,再继续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必须速战速决,毁掉磁场核心。


卫廷钧回到帐篷时,黎深正在换药,右臂上大片伤口不慎撕裂开,重新渗出了血。卫廷钧叹气,翻出一瓶药水给他:“你好歹是名医生,不知道手有多重要吗?居然直接替别人挡流浪体的攻击,救人也不是那么个救法。”

“我心里有数。”

“我看没有。”卫廷钧无奈,忍不住问,“黎深,我总觉得你在救人这件事上,比别人都更拼命些。敬业的医护我见得多了,但也没见过你这么执着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

“没有。”黎深眼也不眨地回答。

卫廷钧:“看来是有了。”

“……没有。”

黎深上完药,铺开睡袋,摆出一副他要休息请勿打扰的架势,一看卫廷钧还钉在原地不动,明显是不问出个所以然就不罢休。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黎深败下阵来。

“我以前——”许久后,他缓声,“差点害死过一个很重要的人。”

卫廷钧意外:“发生了什么事?”

右手握住一片冰凉的空气,黎深松开手。

“……我的Evol失控了。”


那天夜里,他手上的鲜血止不住地滴落,流淌进梦境里。

十二岁的夏天格外漫长,长到每一件转瞬即逝的小事——譬如攀到院墙上的牵牛花,卖着老棒冰的冷饮柜,街心公园的秋千,都无比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定格,始终鲜活明亮。

然后,一场雪终结了那个夏天。

在他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黑色的死神。



05 遥远归途


白昼逐渐缩短,漫长的黑夜连同持续不断的风雪,悄无声息地降临长恒山。

当行动组终于抵达目标的深谷时,队员数量已仅剩不到一半。谷外暴风疾雪,谷内却平静得异样。枯死的密林如同无数座森然的墓碑,断裂的漆黑枝干上隐隐闪过幽蓝的光。探测器持续的警报声和眼前的所有异象,都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

磁场核心,就在这里。

环视着战友们伤痕累累却坚毅的面庞,徐连长沉声:“开始行动!”

“是!”

众人默契而迅速地开始进行爆破磁场核心的准备。

“定向仪校准。”

“有。”

“强电流超导爆破预备。”

“防异能屏障测试,第一次——”

“掩体准备。”

“反磁场系统设置完毕。”

“磁场强度已达上限,传输75%。”

“磁极坐标已测定:57、31、64……”

“传输100%。”

一切准备就绪。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上空。

山谷内飞沙走石,数以万计的能量粒子四下迸散,原本被隔绝的暴雪霎时席卷而来。

剧烈的异能量波动使周围在瞬息间聚积起数十只流浪体,徐连长大惊失色,在呼啸的狂风中嘶声大吼:“都醒醒!不准睡!流浪体出现了!”眼看其中一只挥动武器劈向昏迷的战友,他猛地合身扑去——

“铛!”

数米高的冰墙骤然拔地而起,顶端尖锐的冰棱竟直接刺穿了流浪体的芯核。黎深左手紧紧扶住有些不受控制的右臂,用Evol冻住没有力气的双腿,硬是站直起身。

“先救人,这里交给我!”几道冰棱刺中另几只流浪体,他咬牙,口腔里满是铁锈般的腥味。


“长恒山北部检测到异能量波动!”

“波动值已突破第三个点!”

“目标磁极发生偏移!”

“重新接收到行动组的信号!”

部队驻地内,指挥部在与行动组失联许久后,终于等来了新的讯息,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指挥员一把抓起对讲机:“长恒山磁场核心已毁!重复,磁场核心已毁!

“全体都有!立刻前往长恒山,接应行动组!”


天亮了。

山谷内归于平静。

“嗞嗞……”

“行动组……”

“嗞……行动组……收到请回答……”

雪堆里伸出一只手,摁住对讲机按钮。

“行动组收到……”

“294收到,我们很快就会抵达。行动组情况如何,有没有伤亡?”

“伤亡……”

黎深艰难地站起来,看见战友们昏倒在各处。他费力地挪动脚步,挨个将他们拖出雪中,确认呼吸、脉搏与伤势。

“有两人手臂骨折,还有一个可能是脑震荡……”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绕过一截断裂的石壁,见不远处的卫廷钧正在跟部队联络。看见他,卫廷钧高兴地挥动手臂,结果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爆破后的余烟消散,露出谷底巨大的裂口,有些触目惊心,却是磁场核心被成功破坏的证明。两人一起确认完其他战友的生命体征,卫廷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黎深,”他扬起笑容,“我们可以回去了。”

“……嗯。”

日光穿云破雾,黎深始终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完全松懈了下来。

梦里的冰雪末日,没有在现实上演。


“掩体里应该还有取暖设备,我去找找。”卫廷钧拍拍身上的雪,往远处走去。

黎深回过神,正要跟过去帮忙,动作一顿。

“师兄……”

“怎么了?”卫廷钧转向他。

声带像是被扼住,黎深抬起手指。

卫廷钧莫名其妙,顺着他指的方向低头——

心口闪烁着幽蓝的光,漂亮得几近妖异的结晶正在悄悄蔓延。



06 更深的梦魇


“这是什么?”

卫廷钧疑惑地碰了碰,却发现手上也长出了细密的黑色结晶,还有些微的刺痛。他试着抹掉它们,甩开它们,用Evol消除,然而无济于事,结晶无声无息地继续滋生。

黎深有种不好的预感,伸出手去,就在即将碰到卫廷钧心口的瞬间——

一切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

那些结晶忽然以快得离奇的速度扩散开,卫廷钧的表情一下子从诧异变得惊恐:“怎、怎么回事!”

但结晶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转眼间他的四肢就被侵蚀,失控地扭曲,变成诡异的形态。周身气流急遽涌动,猛地爆发开来,黎深猝然被震出几米外,跌进雪中。

“师兄!”

“先别过来!”卫廷钧大喊。

骨骼肌肉被折断溶解,他惨叫出声。

黎深咬牙迫使自己冷静,试图用Evol冻结住疯狂泛滥的结晶。冰霜覆盖上卫廷钧的躯体,仅截住了那些结晶几秒,就被飞快地吞噬殆尽,完全阻挡不住它们的蔓延。

只有几秒也足够了!黎深屏住呼吸,再次凝聚冰霜。

“黎深!”

结晶陡然爆裂飞溅,黎深只觉额角刺痛,鲜血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踉跄几步,听见卫廷钧在剧痛中挣扎着喊:“算了……别管我了……”

话音未落,无数结晶碎片朝黎深袭来。黎深一边勉力躲闪,一边执着地用Evol与卫廷钧身上的结晶对抗。然而身体已经开始不听使唤,肩上骤然钻心一痛,一枚碎片深深扎进血肉中,黎深身形一晃。

“不行……你会……会被我连累……”

结晶噬骨吸髓般地攀上脖颈,失去控制的手臂不断地攻击黎深,看着自己的身躯在逐渐变得丑陋狰狞,卫廷钧惨然——

“我已经没救了……杀……杀了我……!”

黎深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不可能!”

他撑稳身体:“还有希望,只要能冻结成功,就一定有办法!”口中涌出血腥味,他咬紧牙关,“救援就快到了,你坚持住!”

冰霜一次次试图将那可怕的黑色结晶冻结,又一次次地被蚕食。

“没用……的……”

如同有无数细小尖刀扎进头部,神智即将被侵蚀的瞬间,卫廷钧拼尽最后残存的声音——

“帮……帮我……”


结晶包裹下的组织在飞快地重生,长成一副怪异的躯壳。黎深第一次意识到,向来意味着救赎的“生”,会有这样丑恶可憎的时刻。

他的动作迟滞下来。

他能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像怪物一样地活着,永远无法解脱地苟延残喘下去……那会是救赎吗?

卫廷钧的身体已经几乎被结晶包裹,只剩一双眼睛,用痛苦又希冀的目光望向黎深。

一霎那,噩梦里那些人影与卫廷钧叠合,他们的表情都被剧痛扭曲,躯体异变成骇人怪异的模样,发不出声音,也失去了理智,仅有眼神在悲哀地恳求着——

杀了我……

杀了我!


“我不想……变成怪物……”




雪再次下了起来。

黎深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掌心的冰棱被血浸透,凝成深不见底的漆黑颜色。

卫廷钧的身体倒在几步开外,逐渐消散成灰蓝色的烟。

恍惚中,梦境里曾被他杀死的那些人再次出现,一具又一具尸骸横在他面前,将整座山谷填成一座巨大的坟茔。

风声凄厉地在谷内回荡,仿佛来自渺茫天地的悲声,又似无数人濒死的恸哭与哀嚎。粘稠温热的血汩汩流淌,融化了晶莹的雪,又很快被冻住,再融化,再冻住,反反复复,浇筑成坟前的墓碑。黎深看见其中一道蜿蜒的血迹,那是来自他的血。


他抬起眼,黑衣死神遥遥地站在远方,隔着被白雪覆盖的尸山血海,与他相望。




***




三年后。

“手术确实有难度,但得尽力试试,让他转院过来吧。”

办公室内,黎深结束远程会诊,正好关轩敲门进来:“黎老师,林德奖的奖章寄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搁下盒子,“这么重要的奖,您真就让他们快递过来啊?好歹是世界顶尖级别的医学奖,颁奖礼都不去……”

“那天我有门诊,去不了。”

关轩大跌眼镜:“就不能换一天吗?”

“有的患者是提前两三个月预约好,从外地赶来的,不能换。”他隔着电脑屏幕抬头,“你很清闲?”

关轩立刻闪人。

工作告一段落后,黎深才打开盒子。精致的奖章边印着颁奖词——

“黎深医生成功主刀全世界首例利用Evol科技进行的全胸腹主动脉再生修复手术,挽救了一名被流浪体袭击的患者,这在医学史上是一个奇迹,也是一座丰碑……”

他将盒子放进书桌抽屉深处,紧挨着另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枚勋章,属于烈士卫廷钧。

他静静地看着它们,记忆里卫廷钧临死时身上的结晶,与那名患者心脏处的异常晶状物重合在一起,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长恒山漫天的风雪。

那场雪埋葬了卫廷钧的遗体,也埋葬了所有秘密。


但是,那些诡异的结晶重新出现了,隐在暗处的死神再一次睁开了无情的双眼。

未知的诅咒与命运,还远没有结束。



黎明未至

01 来客


黎深第一次出现时,乔诺以为自己看到死神。

彼时他和妈妈正在无处可躲的角落里,那个追逐他们一路的怪物,发出恐怖的嘶吼,正一步步走向他们。

怪物穿着人类的衣服,长着人类的模样,但是他露出的皮肤下却不断鼓起异物,瞳孔泛出诡异的幽蓝色,散发着非人的气息。

妈妈突然将他往旁边一推,用尽全力抱住怪物的腰部,怪物身上的异物从皮肤下破出,形状像是一根根幽蓝色的钩子,深深嵌进妈妈的身体里。

在乔诺被涌起的泪水填充的视线里,一个黑色的身影走入巷内,遮挡住月亮的阴云刹那间散开,冰冷而清亮的月色照射来人的黑色大衣,他稳步走来,冷峻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

“救命!”稚气而颤抖的童声在逼仄的暗巷里如此突兀。

怪物松开嵌进乔诺母亲身体的“钩子”,转过身扑向来人,发出含混的嘶鸣,仿佛饿极的野兽发现了送上门的猎物。

男人抬起左手,摘掉右手的黑色皮手套,乔诺只看到他手掌间亮起一道细长的光芒,冰棱一般的形状,在眨眼之间飞向怪物的身体,直插心脏。

怪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它低头看着被刺穿的胸口,发出急促的喘息。

男人一步一步走向怪物,跟随着他脚步的节奏,怪物身上的异物开始一节节断裂。

当男人走到怪物身前时,怪物轰然倒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 他低头检视着怪物的尸体,重新戴上皮手套。

怪物开始如雾气般消散,地面只剩下掉落的一节节深蓝色的异物碎片。

乔诺怯怯地开口:“你是……死神吗?”

男子的视线停留在这对母子身上,他的瞳孔亦如某种晶体,在月光中散发出无机质一般的光泽。

他没有回答,沉默地转过身离开,阴云再度遮蔽住月亮,而他黑色的背影也很快融入巷子的阴影中。


乔诺第二次见黎深,是在一个月后的街角便利店。

实际上,乔诺已经观察了他好几天,他住在附近一幢半新不旧的水泥色公寓大楼里,出门时间不固定,每次乔诺想要跟在他身后看他去哪里,却总是会跟丢。

黎深唯一固定会去的地方,就是这家便利店。他总是从货架上拿起放在最前面的一盒巧克力后就去结账,似乎没有特定的喜好口味。

这一次,乔诺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拦住了刚结完账的他。

“你好,我们见过一面,我叫乔诺。”

“我知道你每天都会来买巧克力,这个是进口巧克力,我都给你。”

11岁的男孩比起同龄人要更加矮小瘦弱,他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大玻璃罐子举高,透明的罐子里是花花绿绿糖纸包装的精美巧克力。

男孩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杀死我妈妈的凶手?”

黎深低下头看了小男孩一眼,他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亦如寒冰般坚硬:“这是警察的事。”



02 悬案


警探尹凡第一次见到黎深时,他以为自己会死。

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在警察局内部被称为“黎明抹杀者”的神秘连环杀手。

被他所杀的人都没有尸体,犯罪现场只留下一些散落的不知道是何物质的深蓝色碎片,如果不是曾经被监控摄像头捕捉到他行凶的画面,这些死者只会被认为是行踪不明。

比起普通的杀人,这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抹杀”。

死者的性别、年龄、身份都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只有现场留下的碎片。

这是让尹凡最百思不得其解的——这些散发着幽蓝色光泽的碎片总是让他想起流浪体的芯核。

早在他这代人出生之前数百年,流浪体已经出现在地球。

从尹凡记事起,流浪体就横行在城市的表层,而普通人为了躲避流浪体,大部分时间都选择尽可能在室内活动,很多简单的工作都由机器人代劳,人们沉迷在虚拟世界中度过余生。

尹凡所受的教育是,流浪体是能量的聚集体,可是为什么这些死者被杀害后会留下形似芯核的物质?

这些物质是死者们身上所有的吗?

难道这个神秘的杀手,是专门猎杀身上长有这种物质的人类?

以此作为特征,AI系统分析给出了下一个被害可能性最大的目标。

等尹凡赶到时,“黎明抹杀者”正在对目标人物下手——他冷冽的面容掩映在黑色大衣中,尹凡来不及看清男子手中的锐物究竟是什么,只是凭借着本能的反应开了枪。

子弹没有击中杀手,但眼前的一幕却让尹凡瞪大双眼——那原本要被杀死的目标,一位垂暮的老年男性,突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扑向黑衣杀手,他的身上有数根钩子一般的物质破开皮肤,其中一根刺进了杀手的上臂。

路灯下,老人身上的异物散发着诡异的蓝色幽光,并不断从皮肤下生长而出。

杀手连眉头都没有皱,另一只手掌间再度亮起一道细长的光芒。这一次尹凡看清楚了,那是一段晶莹的冰棱,在刺中目标胸口的瞬间,老人身上的异物瞬间断裂。

凶器和案发现场的深蓝色碎片都有了解释。

尹凡再次举起枪,但是对方的手一挥,他的手和枪瞬间被黑色冰晶冻结。

“呼叫总——”

他来不及说完,一根冰棱擦过他的脸颊,将他的通讯器钉在背后的墙上。

地上的尸体化作一团黑雾消散而去,尹凡目瞪口呆,这看起来更像是流浪体被消灭后特有的消散方式。

“他……不是人类?”尹凡喃喃地问。

杀手冷漠的眼神从他脸上一扫而过,他转身离开,黑色大衣融入夜色阴影之中。

从那天开始,尹凡找遍了案发现场附近的摄像头,试图找到那抹黑色背影的行踪,但对方又变成一个无形的谜,消失在纷杂的监控画面中。

但尹凡也并非一无所获,最近一具被“抹杀”掉的无名女尸的身份水落石出——她曾是某个地下芯核工厂的女工,几个月前被开除。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11岁的儿子名叫乔诺,而孤儿院刚好在不久前报了警,声称有一个寄养在那里的男孩失踪了,男孩的名字,也叫乔诺。

警察的直觉告诉尹凡,顺着这条线索,很有可能找到那个“抹杀者”。

尹凡坚信,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定会将这个连环杀手抓捕归案。



03 收留


黎深并不奇怪在公寓门口看到那个小男孩。

白天他离开时,看到门口放着那个装满巧克力的玻璃罐子,像是陷阱上方虚掩的肉块,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楼梯间隐隐有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黎深视而不见,下楼离开。

等他回来时已是深夜,小男孩抱着罐子坐在门口睡着了,小小的脑袋快要歪到地上,嘴里不时喃喃着模糊的梦话。

能够辨识清楚的音节,只有“妈妈”。

走廊上的灯熄灭,黑暗中,黎深低头看着蜷缩的孩子,习惯性将手伸进大衣口袋,却摸了个空。

巧克力又吃完了。

他走上前两步,在孩子身边蹲下身。

乔诺被某种摩擦声吵醒,睁开眼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黑影,和正在拧开玻璃罐子的冷白手指。

乔诺惊惶的视线跟着那只手移动,看着手指从罐子里抓了一颗巧克力,剥开,上移,放入嘴里。

他的目光与那没有情感的眼神对视,冰冷的视线令他彻底清醒。

乔诺胆怯地开口:“你……你答应帮我了吗?”

黎深沉默地站起身,男孩焦急地拉住他的大衣下摆:“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就等于收了订金!”

黎深打开门径直走入,大衣一角从乔诺手中滑走。

然而,预想中的关门声却迟迟没有到来。

乔诺抬起头,看到黎深站在门口,一只手挡在门上。

“你……是让我进来吗?”

乔诺试探性地迈进门内,黎深的手顺势松开,转身在沙发上坐下。

乔诺打量四周,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家具也极尽简单,灰白墙壁上因为年久失修而出现的些许裂痕是唯一有些“人味”的痕迹。

客厅中间有一面全息屏幕,播放的画面很有年代感,似乎是一部很早的电视剧,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在给病人看病。

乔诺小心地坐在沙发边缘,侧眼偷看黎深,看起来毫无情绪的杀手却窝在沙发里专注地看着过时的电视剧,这充满矛盾感的一幕让小男孩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你不困吗?”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好几十年前的电视剧……”

除了电视剧里的对白,房间里只有小男孩的声音在游荡。

“我妈妈说,我们这里只有有钱人才能看得起医生——”

黎深突然站起身,乔诺不禁往后一缩,以为对方一定会打开门将他扔出去。

然而,黎深只是拿过乔诺手中的玻璃罐子,回到原位坐下,拿出巧克力剥开包装纸,放进嘴里。

他一颗接一颗地吃着,像是把巧克力当成了晚餐。

原来大人也会这么喜欢吃糖吗?

乔诺暗自思忖,肚子却不知不觉发出了声响。

黎深的视线没有从屏幕离开,但手里的巧克力罐子无声地移动到两人之间。

“巧克力是吃不饱的……”乔诺大着胆子说,“你平时吃什么?”

黎深停顿了一下,站起身打开冰箱。

乔诺跟着走过去,惊讶地看着冰箱里一排排整齐码满的瓶装营养液。

“……你就靠这个活着?”

黎深对于小男孩的震惊无动于衷,乔诺实在太饿,只能拿出一瓶营养液拧开喝下,寡淡无味的液体,喝下的瞬间会感到突如其来的饱腹,却毫无用餐的实感。

一直靠这种液体维生的,真的能称之为“人类”吗?

乔诺的脑子里闪过这个问题,他偷偷打量着重新坐回沙发上继续吃着巧克力的男人……但如果要称他为“死神”,他又显得太过喜好鲜明。

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乔诺太久,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顿安稳觉,稍微松懈下来后,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困意所笼罩。


当乔诺再次睁开眼时,阳光从窗户射入客厅,将茶几上的玻璃罐子照耀得闪闪发亮。昨晚满满当当的巧克力,现在只剩下了半罐。

乔诺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爬坐起来,看到黎深正端着一盆含苞待放的茉莉花从卧室走出。他穿着T恤,比起穿大衣时的肃杀,此刻的他像是邻家念大学的哥哥。

乔诺一时还没适应这样的转换,怔怔地看着黎深把花盆摆在窗台上晒太阳,给茉莉浇水、修剪枝叶。当他注视着白色花苞时,阳光恰好映照进他的眼,令原本没有情绪的瞳孔中,折射出些许柔软的光彩。

“你很喜欢植物吗?”

黎深继续手中的修剪,摇了摇头。

“那……这盆花是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

黎深垂下眼,视线淡淡地掠过男孩,仍然沉默不语。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跟我说话?”这种无声的沉默已经让乔诺濒临绝望,他拿起茶几上的玻璃罐子,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你吃了我这么多巧克力,就得帮我找杀死我妈妈的凶手。”

“杀死她的,肯定是上次追杀我们的那种怪物……只有你能帮我。”

黎深停下手中的剪刀,将茉莉留在太阳下,转身走进卧室。

乔诺不解地跟了进去,看到黎深正打开衣橱,里面清一色都是黑色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一个葬礼专用衣柜。

卧室里除了衣柜和床之外没有多余的家具,床边还有一面全息屏幕,不同于客厅里的过时电视剧,这面屏幕显示的是无数在移动的绿色光点。

“这是什么?”

不出所料,回答乔诺的仍然是无声。

重新换上黑色大衣的黎深又恢复为初见时“死神”一般的模样。


乔诺跟着黎深离开公寓,又来到了便利店,但这次黎深却目标明确地去到冷柜前,一行一行浏览着货架上不同口味的汽水,最终从最上层拿下包装很不起眼的一瓶饮料。

“这种汽水好喝吗?”乔诺忍不住问。

黎深想了想,又拿下一瓶,还随手拿了一罐巧克力塞进乔诺怀中,一起结账离开。

出了超市,乔诺拧开汽水喝了两口,很传统的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

黎深拧开自己那瓶,忽然朝着地面倒出。

乔诺还来不及出声,就看到半空中的液体凝聚成固体。

“这算是……冰棒吗?但形状好奇怪。”

“以前的人叫它‘老棒冰’。”

黎深注视着手里的固体,咬下一口,似乎在仔细地品尝着口感。

“原来除了巧克力和营养液,你还会对别的食物感兴趣。”乔诺评价着,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虽然你找的食物还是很奇怪。”

黎深不以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

街道上没什么人,这很正常,因为流浪体横行,普通人类都会选择尽可能不出门。

城市的表层属于机器人、流浪体和肆意生长的荒草。

乔诺抱着装满巧克力的罐子跟在黎深身后,黎深迈出的步伐很大,乔诺需要时不时小跑才能跟上他。

就在他闷头快走时,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他差点撞到黎深。

乔诺抬起头,看到黎深停在一个荒草丛生的街心花园外,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看,草丛中盛开着一片茉莉花,阳光下生机盎然的白色花朵与寥落衰败的城市格格不入。

黎深径自走向正对着茉莉花的长椅上坐下。

乔诺摸了一下长椅,几乎没有灰尘。

“你平时经常来这里吗?”

黎深没有否认,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

乔诺在旁边坐下,一边抓着罐子里的巧克力吃着,一边好奇地看着书的内容,那是一本已经褪色的旧书,乔诺歪着头,一字一句念出来:

“临空市……旅行手册?临空市是哪里?是你想去的地方吗?”

黎深只是伸手从罐子里抓起一块巧克力吃着,一边翻阅着手里的书页。

乔诺看到旅行手册上有若干地点都有被标注的痕迹,博物馆、滑雪场、公园……还有一些像是餐厅推荐的地方。

“临空市Akso医院……这看起来是很久以前的地方?”乔诺的眼睛不由瞪大,“这本书的年纪,能当我的爷爷?不对,应该比我爷爷年纪还大……不过,我也没见过我爷爷,也没见过爸爸。”

黎深的眼睛不动神色地扫过自言自语的小男孩。

“你怎么会对这么久以前的城市感兴趣呢?”男孩抬起头看着他。

黎深看向不远处的茉莉花,面无表情的脸孔上似乎被某种一闪而逝的情绪凿开一道轻微的裂缝:

“因为我经常梦到那里。”



04 噩梦


昨晚的梦里,黎深梦到自己和那个女孩买了各种小吃,还把一瓶汽水冻成冰棒的形状。

类似的梦,几乎填充了他的每个夜晚。

在梦里,他是一名外科医生。

他的梦境不断叠加着医生的生活碎片,而其中的主角,是一个女孩。

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是从12岁开始,但梦境不是线性的,而是以碎片的形式跳跃出现。所以,他在12岁时就知道,梦里的医生会在27岁时与那个女孩相遇。

这样的梦出现得太多,他渐渐把梦里的医生想成自己。

或者说,他想要成为梦里那个被女孩爱着的人。

他记录着梦境里的信息,想要在如今这个荒芜的城市里,追寻梦中的痕迹。

那个许多年前名为“临空市”的地方,那些只能在旅行手册上寻找到只言片语的地标,那些在梦中出现过的食物、味道、植物……他都想尽可能多地感受。

如果可以,他想让温暖的梦境蚕食自己的清醒。

黎深走出浴室,手臂上被病变体攻击的伤口还在流血,镜子中的身体布满类似的旧伤,黎深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擦干身体,披上衣服。

小男孩躺在沙发上又睡着了,黎深擦着头发,顺手拿起毛毯丢在男孩身上,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的医疗剧。

他正吃下一块巧克力,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大叫,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大口喘着气。

“我、我做了一个噩梦……”

乔诺用惊恐的眼神看着眼前平静的黎深,恍然从逼真的梦境中逐渐回过神。

“我梦见……我体内寄居着一个怪物……它从我的胸口破膛而出……”

男孩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忍着眼眶里的泪,乞求般地看着黎深:“我妈妈说过,梦都是反的……是这样吗?”

黎深想了想,按了一下遥控器,全息屏幕上的医疗剧突然变成动画片,一个柔和的女声配合着画面缓缓响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庄周的人,他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舞,醒来后,那感觉仍然栩栩如生。

“庄周分不清是自己在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里变成了庄周……”

乔诺看着屏幕上凝练的线条时而变幻为飞舞的蝴蝶,时而又变为古人的模样,他懵懂地自言自语:“所以……也许我才是那个怪物做的梦?如果我只是一个怪物的梦,它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小男孩转头看向黎深:“那你呢,你说过你经常梦到一个叫临空的地方……在梦里你是谁?”

黎深将屏幕调回医疗剧,里面的主角正在进行一项风险极高的手术。

“……你梦到自己是医生?”

黎深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会出现在那个医生的梦里吗?也许对他来说,你也是他的一个噩梦……”

黎深低头看着小男孩天真而担忧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里,男孩的眼睛下方鼓出一个小小的突起。

乔诺看着黎深一眨不眨的眼睛,不由有些畏惧:“我只是随便说的……你不要生气。”

黎深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中已经结出黑色冰棱。

“我们非亲非故,你不想帮我找凶手,我也可以理解……”小男孩垂下头,不敢直视黎深,“我有个请求……明天是我12岁的生日,你可以陪我过生日吗?我保证过完生日就离开。”

黎深微微一怔,手中的冰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他沉默地站起身,关掉屏幕,走回卧室。

“……你答应了?”

身后是男孩难以置信的声音。

卧室里的全息屏幕上,在无数绿色光点中,一个红点正在一点点变大。

红点的坐标,显示就在黎深身边。

警报声刚刚响起,黎深就关闭了屏幕。

“晚安。”

黎深淡淡地说着,关上卧室门。



05 生日


第二天,黎深例行将茉莉搬到窗台晒太阳、浇水,结束这一套流程之后,他换上黑色大衣,带男孩离开。

黎深带着乔诺走进一间甜品店,玻璃后机器人正按部就班地制作着蛋糕和甜品。

“这是……给我的?”男孩脸上涌起惊喜的神情。

黎深点击着电子菜单,除了蛋糕之外,又加了一份马卡龙。他转头撞见男孩好奇的眼神,淡淡地说:“昨晚梦到的。”

男孩不禁睁大眼:“你梦里的医生吃了马卡龙?”

“还有另一个人。”黎深说着,在靠窗的位子坐下。

乔诺跟着坐下:“那……医生也会梦到你给我过生日吗?”

黎深看向落地窗外:“也许吧。”

他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机器人一边放着生日快乐歌,一边送上插着12根蜡烛的蛋糕。

乔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除了我妈妈,你是第一个和我一起过生日的人。”

他把两只手交握在胸口,闭上眼:“我的愿望是,找到杀害我妈妈的凶手。”

他睁开眼,眼下的突起正在缓缓扩大,眼睛里泛出淡淡的幽蓝色,他对着黎深笑了笑,一口气吹灭蜡烛。

他们大口吃着蛋糕,乔诺的脸上不经意沾上了奶油,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出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男孩抬起头问黎深。

黎深吃下一块色彩鲜艳的马卡龙:“我不过生日。”

“你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吗?”男孩瞪大眼。

“12岁以后就不过了。”

“……为什么?”

口腔里充斥着马卡龙过量的甜,但黎深还想再吃一块。


黎深的梦开始于12岁生日那天。

他的养父成为病变体,他体内长出的如钩子一般的异物疯狂地攻击妻子和儿子,他眼睁睁看着养母死在自己眼前。

当丧失意识的养父向着他扑来时,他选择用自己的Evol凝结成冰棱,捅入养父的心脏。

这是黎深第一次杀人。

也是他第一次冻结病变体的生命,避免他们彻底沦为流浪体。

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就在那天晚上,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在给一个女孩看病。

从那天以后,梦境成为了他唯一的解脱。


直到吃完蛋糕,黎深也没有给出回答。

乔诺低头,像是打定了主意:“下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会带着很多不同口味的巧克力送给你。”

黎深有些意外地看着小男孩。

落地窗外,太阳正在下沉进地平线,荒芜的城市在血红色的夕阳中,灿烂而落寞。

“真美啊,夕阳……”乔诺呆呆地看着窗外,“我以前和妈妈住的工厂宿舍没有窗户,我只在拟真游戏里看过夕阳。”

黎深突然开口:“如果有一天你看着夕阳再也没有任何感觉呢?”

“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乔诺转过头,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我妈妈说过,清醒地死去,好过行尸走肉地活着。”

凌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视线里涌入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举着枪,包围了甜品店。

乔诺不知所措地看向黎深。

警探尹凡走进甜品店,他举着双手,示意对方自己没有带枪:“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只要放了孩子。”

乔诺慌张地站起身,“我们只是在过生日……”

尹凡看着桌上残留的蜡烛和蛋糕碎屑, 胸中的愤怒难以抑制:“他是杀死你母亲的连环杀手。”

黎深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尹凡趁机上前一把将小男孩护在身后,然而回过头的男孩却丧失了人应有的表情,他眼下突起的异物已经刺破了皮肤,血液顺着破口流下,仿佛一道红色的泪痕。

“……乔诺?”尹凡愣住。

那异物像是有生命一般突然伸长勾住他的手臂。

尹凡手臂上的刺痛传来之时,黎深手中的黑色冰棱已经刺穿了乔诺的胸口。

这一切于刹那之间在尹凡眼前上演。

乔诺怔怔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像是花瓣一般一片片绽开的黑色冰晶。

他随之踉跄倒地,眼前最后看见的,是黎深单膝跪在自己身边。

乔诺的眼中涌起泪水,喃喃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那怪物从我的梦里醒来了?”

黎深沉默地伸手阖上男孩的双眼,男孩化作的黑雾在他指尖消散。

生日快乐歌仍然回荡在夕阳下的甜品店中,像是最后的告别。



06 抹杀


寂静的山坡上竖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简单的墓碑,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

黎深将手中的一罐巧克力放在墓碑前。

他想起埋葬在这里的女人,半个月前她找到自己,恳求黎深杀了她。

“我知道有些流浪体是人变的……”她骨瘦如柴,但神情坚定,“我的工友里有人变成了怪物,他们身上长出了可怕的东西,到处攻击人,最后变成了流浪体。”

“我猜,这可能跟我们长期接触芯核有关……但是工厂封锁了消息,我想上报,却被他们赶出了工厂……”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已经鼓出硬币大小的突起:“我这个样子……应该很快也会变成那种怪物吧?”

“当初你救下我们母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专门猎杀怪物的人……”

“我不想变成流浪体,我害怕有一天自己失去意识伤害我儿子……清醒地死去,好过行尸走肉地活着。”

女人含着泪露出释然的笑容:“所以,请你杀了我。”


山坡上响起的脚步声将黎深从回忆中拉出,身材瘦削的中年警探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一束花放在两座墓碑之间。

尹凡看着那小小的墓碑,心头有说不出的沉重:“我一直有个疑问,你是一开始就怀疑这个孩子会病变,所以才将他留在身边吗?”

黎深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递给尹凡一块。

尹凡迟疑了一下,接过:“我不确定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现在城市里横行的流浪体,不再只是原始的能量聚集体,其中也有人病变成的怪物。我的报告被层层封锁,我的家人还收到了死亡威胁……上面的人,不想人知道真相。”

黎深沉默地剥开包装纸,将巧克力放入嘴里。

“他们……想要隐瞒多久?也许迟早有一天,这个世界会被流浪体占领吧?”尹凡压抑着起伏的胸口,狠狠咬下一口巧克力。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撤销对于‘黎明抹杀者’的调查,销毁所有档案,以后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存在。希望这样能够让你多一点时间,阻止这个世界走向崩塌。”

黎深平静地看着警探:“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尹凡苦笑了一下:“是啊……要是再见到你,是不是说明我也发生病变,快成为流浪体了?”他收起脸上的笑意,神情肃穆,“如果真到了那时候,请你毫不犹豫地杀掉我吧。”

尹凡目送着黎深黑色的背影消融在如血的夕阳中,他不禁低声喃喃:“这一次,正义站在死神一边。”


熟悉的旋律在黑暗中飘荡。

这是……生日快乐歌?

“生日快乐,黎医生!”

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的笑容温暖如春日的朝阳。

他又在做梦了吗?

“以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会在你身边。”

女孩真挚而又带些羞怯的神情,让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抚摸她的面庞。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左手和女孩的一只手牵在一起,他缓缓伸出右手,就在即将触摸到女孩脸颊的刹那,女孩看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茫然:

“你……不是黎医生?你是谁?”

黎深猛然惊醒,眼前是灰白色的墙壁,警报声响起,布满绿色光点的全息屏幕上又开始闪烁起红点。

黎深喘着气,刚才的梦……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梦里的女孩,像是穿透梦境和时空,看到了他——不是医生的他?

黎深的视线不经意掠过窗台,那盆茉莉正在月光下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