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饼故事

神子

　　 不得不承认，这个叫观星落的地方，的确比本大人以前住的地方温暖得多。温暖得，我都快要忘记了那个遥远的北方村落，忘记那里刺得人皮肤都要碎掉了的呼呼寒风。
　　
　　 「本大人生来就属于这里。」
　　 有时候脑子里会突然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
　　 可那些颜色混杂的梦境，总是提醒着，这里并非我的故乡。
　　
　　 故乡的梦是白色的。
　　 本已化作废墟的村落再次热闹起来。
　　 村子中心小小的神社，依旧散发着让我安心的烛火香气。
　　
　　 这才是本大人的诞生之处。
　　
　　 初生时，本大人便被供奉于神龛之上，烟雾不打一声招呼就往我的眼睛里冲，初次接触香火的我被熏得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其中夹着一道细细柔柔的嗓音——
　　 「——结千代万代之缘，缔立平安契约……」
　　
　　 「契约？」
　　 我好奇地与身边蹦蹦跳跳的小橘子悄声低语，那是我的伴生兽小吉。
　　
　　 「她……便是召唤我出来的人类？」
　　 「吉。」
　　 ……一个肯定回答。
　　
　　 我有些好奇她的模样，努力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
　　 在朦胧泪光之中，我隐隐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红裙的女子一手持一串铃铛、一手执扇，伴着乐声做着十分奇怪的动作。
　　
　　 召唤本大人的，竟是此等怪异之人么？
　　 我有些不安，本能地摆出最戒备的样子，直直地挺着腰板，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却不知，她和村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叮铃铃铃——」
　　 铃音乍响，召唤我的女子撤扇转身，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眸蓦然如惊鹿般瞪大。
　　
　　 随着她动作的戛然而止，村民们也顺着她的目光发现了我。
　　 现场突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本大人的模样很吓人么？为何都如此看着我？我低下头理了理服饰，发现自己身上并无一丝怪异。
　　
　　 「吉？！」
　　 此时，方才便躲到我身后的小吉突然紧张地提醒。
　　
　　 紧接着，我的双腿莫名腾空，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等我回过神来，已然被那个「怪异」的女子从神龛上抱了下来，放到了地上。
　　
　　 原本要仰视我的人们，纷纷围过来，居高临下的视线聚在我身上，叫人好不生气。
　　 突然，一片柔软的暖意覆于我手上，抬头才发现是那女子空了一只手来牵我。
　　
　　 「怎么这样凉？是紧张吗？」
　　 她用只有我们听得到的声音问，依然是细细柔柔的嗓音，还多了一份小心，如同呵护一只雏鸟。嗯……看来，本大人的结论下早了。看起来，她还算是个好人嘛。
　　
　　 她就那样牵着我，眉眼弯弯地笑看向好奇围过来的村民们。
　　 「看来神明有感，遣来了神使。大家退开一些，不要吓走了她。」
　　
　　 「神子大人，这一定是听到你的祝词显灵的神明大人！」
　　 为首的素衣老头激动地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朝我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随后，激动的情绪似是从他身上传染出来，其余人也激动得退开去，正儿八经又七零八落地对着我——
　　 准确地说，是对着神龛的方向参拜起来。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祷词或为平安、或为健康、或为顺遂……所愿不一而足。
　　 唯一能说清楚的，是他们脸上诚挚的神情。
　　 ……看来，人类也是很可爱的。嘛……本大人就来守护他们好了
　　 我如是想着，鼓足了勇气——当然，也将神子的裙角攥得更紧了些，说出了被召唤以来对人类说的第一句话：
　　 「诚、诚心供奉者，我……本大人会保护你们的！」
　　

异色

　　 红色的梦里，是欢喜的新年。
　　 因为降生的日子太过特殊，所以我被村民们当作了显灵的神明。即便神子知道，我是她召唤出来的飨灵，但她还是和村民一样，说多亏我的诞生，整个村子因此过了个喜年。
　　 贴满红色窗花的大晦日，还算丰收的村民们送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然后从神子手中领过一张写满了字的神签，笑盈盈地挂到了鸟居边上的神木之上。
　　 夜幕逐渐降临，我也向神子讨了一张神签，上面却只写了一个「安」字。虽然拖着脚步挂上了神木，可这样敷衍的应付，还是让本大人不高兴了许久。
　　 「镜饼，再不过来，和果子就会被我全部吃掉了哦？」
　　 ……
　　 本大人绝不是因为和果子才妥协的！是因为习俗，对！
　　 我气呼呼地取了几个果子，就往本殿去了。有人在撞钟祈福，也有人在神龛下参拜祈愿。据村民说，这是近几年来，难得的一个喜年。之所以说难得，是因为此前数年，村外渐渐来了些不祥的家伙，神子顽力抵抗一时，可抵不住愈发它们愈发增强的战力。是以，为避灾祸，近年来越来越多人搬迁离开，村子里也越发不太平。
　　 留下的人，过年都胆战心惊的，随时准备着迎战。
　　
　　 直到那日之前，我都没见过那些家伙，一心只以为他们不足为惧。数量再多，我也一定能帮神子抵御他们。
　　 因为本大人答应过的，会保护大家
　　 但那日傍晚，神社的鸟居轰然塌落的瞬间，我听到她的声音——「镜饼，快走……」
　　 声音夹在满天的沙尘里，细细的、柔柔的，听起来，像是初见的那晚，她拍着我说我的身体太冷，轻声细语地问我要不要多加几层被子……
　　 紧接着，在夕阳最后一抹晖光之下，一大股浓浓的黑烟从村外蔓延过来。
　　 一开始只是一股黑烟，后来，就开始混杂着各种各样难听的声音。听起来，像哀嚎、呻吟、哭喊……
　　 是……人类痛苦的声音。
　　 这个梦，大致也是从这里开始无限延长了。鲜红的、腥重的血液的味道弥漫在所有知觉里。后来，本就不甚牢固的神社在最后彻底崩塌，举目望去，整个村落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
　　 「小镜饼啊，可是很强的呢。」
　　 她这么说过。而很强的我，在那时做了什么呢？
　　 似乎，什么都没做。
　　 谁也……没保护到。
　　
　　 她从空中坠落时，我不记得是如何将她接下来的，更不记得那些后来加诸于我身上的疼痛。我只记得，我第一次哭，冰冷的泪水沿着眼眶滑落，转瞬化作风霜，朝我身周的沙尘席卷而去。
　　 再后来，风霜越来越大，冷得我也失去了知觉……风雪涤洗了整个村子，也赶走了那些家伙。
　　 可是，怎么能让他们走呢……
　　 「吉——」
　　

观星落

　　 那个叫鲷鱼刺身的男人说，可以让我到什么隶属于人类皇室的「观星落」歇脚。看在他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屁孩帮我击杀堕神的份上，我便来了。
　　 这是一个绿色的梦。
　　 梦里我为了搜寻那些毁了村落的堕神无处可寻，奔波许久，终于在一个满目翠绿却不知名的地方遇到一只。虽无法确定它是否入侵过村子，但它击杀人类，本大人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将堕神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那人离开回城，却不料，他竟带来了两个自说自话的家伙，还没等我开口，他们便击退了堕神。
　　 我又……什么都没做到……
　　 「美丽高贵的镜饼，如不嫌弃，可愿前往观星落洗漱一番？」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尘土，一身上下，脏兮兮的。
　　 如果神子知道，会生气的……
　　 鲷鱼刺身和日式年糕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走了。犹豫了半晌，我告诉自己，洗漱完就立刻离开，便连忙抱着小吉跟上他们的脚步。
　　
　　 此地繁华热闹，市街上商贩行人来往，无不昭显出「平安」二字。
　　 走街串巷不知多久，终于停在了一个静谧之处，前方是径直往上延伸的石阶，看起来……十分高不可攀。
　　 关于「落」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我此前从未见过，更未曾想过。
　　 三个金色的大字突出在眼前时，我才惊觉，自己来到一个如何华丽堂皇的地方。
　　 登上石阶，又随他们穿过高耸的牌坊，进入内门，绕过荷尖挺立的池塘，才来到了内院。然而，我还没站稳，这观星落中的许多家伙都围了过来。
　　 「没错，我就是镜饼。咳咳，我允许你们称我为镜饼大人。」
　　 不想被他们小瞧了去，我如此大言不惭地介绍着自己，抬头却看到一道熟悉却也陌生的白影。
　　 她从门帘后出来，和围上来的家伙一样，好奇地打量着我，像是在打量什么罕见的玩意儿。直到我向那些误解我要加入观星落的家伙强调，我绝不会加入他们时，她才掩嘴笑了，而后款款穿过人群，来到我面前。
　　 「唉，那可怎么办呢？这是我特意给伙伴们准备的果子，不加入我们的话，就没有了呀。」
　　 她说着话，伸出手轻轻拿掉了落在我刘海上的一小片嫩叶。指尖的温暖在我的鼻尖上轻轻扫过，痒痒的。
　　 「我叫红豆饭，镜饼大人，今后请多关照了。」
　　 她眉眼间依然笑得温和，我这才瞥见，在她身后，就在门厅上，放着一盘叶片造型的和果子，嫩绿欲滴，想必口感自然也是极好。
　　 伙……伴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糊里糊涂的，我就这么随她进了门；
　　 糊里糊涂的，我就任由她为我打扮，换上了干净的服装，还有更加繁复的发型。
　　
　　 在这个绿色的梦里，天上布满星辰，举目俯首间尽是春树艳花，植物与尘土的气味交集在一起。红豆饭姐姐说，这是春天的气息。
　　 若是早几年被召唤出来，我就能看到村落的春天了。那个村落的春天，也会是这番景象吧？
　　

无理的开始

　　 梦在醒着的时候消失了。
　　 可奇怪的是，我会在这种时候分不清红豆饭姐姐与神子。
　　 她们有着同样的盈盈笑脸，同样的温和性格，以及，同样习惯性地忽略我的意愿用温柔的嗓音唤我「小镜饼」。
　　 「小镜饼，不要动哦，这是我今日新采的椿花，我给你戴上。」
　　 冬天椿花盛放时，红豆饭姐姐从庭院中摘了满满一篮子回来。还挂着些微晶莹露珠的花朵就这样被她戴到了我的头上。
　　 鲜花易逝，装点在身上才算不负其美。
　　 这点我在神社时就明白。村民们时常会采摘各种各样的鲜花送过来，农闲时，手巧的妇人更会为我编织各种样式的花环，虔心为我戴上，如同对着我祈愿一般。
　　
　　 今日为我打扮时，红豆饭姐姐的脸上，仿佛也有着那些妇人的表情。我想，这是她开心的意思。
　　 她和鲷鱼刺身说话时，我总看到这样的神情。
　　 说起鲷鱼刺身，等哪日我将他打败了，他便不能再像如今这般总占着红豆饭姐姐了！
　　 「我们观星落，还是头一回在过年的时候有人跳祈福舞呢。」
　　 「……呜哇！红豆饭姐姐不要突然说话，很吓人的！」
　　 「这样说话，镜饼都会被吓到吗？」
　　 红豆饭姐姐笑着摸了摸我的脸，然后又接着继续编发，嘴里却小声地安慰着我，时而让我别怕，时而让我不要紧张，晚上的祈福舞，一切都会顺利的。
　　 哼，有本大人在，自然会顺利的。不过是区区祈福舞，神子曾经教过我的，不论是今晚上座的是什么贵人，本大人都定能应付自如！
　　 「本大人会好好跳好祈福舞的！」
　　 「好～那——就拜托镜饼了哦～」
　　

镜饼

　　 庭院中黑漆漆的天空上，住着一轮银色的月亮，月光投在仅有的一间房间门扉上，冷冷的。
　　 恰似神龛之下舞动的少女，乍看气质清冷，细看的话，整个人都认真得有些紧绷了。
　　 少女手持神乐铃，一双剔透的异色瞳仁始终紧紧地望向边上为首的女子。每眨一下，都是在她自己心中打下一个拍子。
　　 那认真的神情，为何看来，竟有些呆得可爱呢？
　　 竟与她初来时的表现，截然相反了。
　　 铃响、扇收。
　　 一曲祈福舞顺利结束。舞动的少女却丝毫没有松懈，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等着伴乐收尾，才踩着小步退到木屐旁，穿好离开。
　　
　　 这是镜饼离开那个偏远的北方村落后，第一次于众人面前表演。以往陪着她数着拍子的神子溘然逝去，那道细细柔柔的嗓音不在。
　　 取而代之陪伴在她身侧的，是观星落的众人。
　　 对于初涉世间的镜饼而言，着实是不小的挑战。
　　 所幸，这一舞，让当天有缘一睹她舞姿的人们都过上了舒心顺遂的一年。吉兆的名号也就这么传了出去。
　　 镜饼开心，因为总觉得自己终于护佑了众人，心中的缺憾一点一点地填补起来。
　　 「这扇，送你了。」
　　 那段舞后，制扇的冷然男子也许也是开心的。他向来平静的语调，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波澜。在众人恭送他离开时，甚至还看到了他注视着镜饼的眼眸中，噙着几分笑意。
　　
　　 鲷鱼刺身对上男子的目光，缓缓看了一眼正在努力压下自己额前发簇的镜饼，后者倒是对这微妙的情景毫无察觉。
　　 倒也无碍。不知者，算不上不敬。
　　 「殿下，慢行。」
　　 他朝男子行了一礼，语气却没有礼节这般恭敬。男子这才敛回目光，转身上轿离去。
　　 鲷鱼刺身举起手中灯，看那队伍渐行渐远，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弧度。
　　 ——至此，镜饼，也算是被接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