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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中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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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大胖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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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 秃头大胖胖 原创。未经许可,请勿擅自修改,转载请注明出处并附带链接。

第一章 云起悠悠山花笑

沈云飞上山的时候,我正坐在门口的土路上,扒拉着碗里的白菜和猪肉。

他的衣服很破,混着泥土和发黑的血迹。

山脚下的云来村炊烟袅袅,浓得遮住半边斜阳。

忙完一整天的男人像蜜蜂般涌回家里,抱起玩累的小孩。

沈飞云一步步踏上山门前的阶梯,平静得像一潭湖水。

天边的大雁扇动翅膀结队飞过。

太阳的余晖像是发烂的橘子照在他身上。

影子拖得有太乙山上的观星塔那么长。

我咽下嘴里的白菜,回过头喊,“清虚老道!下来吃饭啦!”


在太乙的年轻弟子中有一个关于云来的传说。

据说那里的人每一个都天生嗜血好斗,走在路上要时刻提防着四面八方的偷袭。

因此太乙道教建在云来村旁的山上,镇压村子的邪气。

但沈云飞身上看不出任何嗜血的成分。

他总是穿着一双布鞋,道袍洗得发皱,长长的拖到地上,埋头在看那本《道德经》。

对于他来说,云来村不是什么人间地狱,只是一场稍显不真实的梦。

也许正是在半梦半醒中,他才能悟得道的真谛。


沈云飞原是村里的读书人。

七岁时他就写出过“我本深山藏玉璞,欲觅神匠化龙云”这样的句子。

在隔壁南阳渡上过几年学堂的先生说,这是他此生见过最具才华的孩子。

“此子之才,欲取功名如囊中取物。”他是这么说的。

于是在那个大部分人只是勉强温饱的村子,沈飞云的父母揽下多一份活计,教书先生不取分毫,坚持要供他念书。

几千个日月轮转,青山黄了又绿,他们只是默默扛着。

他们都期待着沈飞云腾空化龙的那一天。

就这样,他成了村里第一个读书人。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沈云飞的佳人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识得的。

那天他正在后山的河边念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时的沈飞云一心科举,想要谋得一官半职来分担父母的辛劳,根本体会不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心境。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双如柔荑般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清脆如鸟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后是咯咯咯的笑。

还没等沈飞云抓开那双手,手的主人就自顾自捂着肚子笑起来了。

沈飞云回过身子,他看着眼前这个明媚得如清晨阳光下沾着露水的花一般的女孩,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女孩也不明白。

于是,他们俩一起大笑起来了。


女孩名叫山葵。

山葵山葵,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飞云总想起屈原的那篇《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不对不对,沈飞云又想,山葵根本不会跳什么优美的舞蹈,她只会在干完活后和自己躺在草地上打着滚大笑。

山葵说,取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她母亲特别喜欢山葵花。

山葵花在农村哪里都有,但很难被人注意。她开的时候是小小的一簇白,中间突出一个火柴帽那么小的淡黄色花蕊。

据说这种花一生只开一次,那是她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候。

尽管怎样都比不上别人,但她在用尽全力绽放属于自己的美丽。

所以农村的女孩总会摘下一朵盛开的山葵,用来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她们觉得自己的爱跟山葵一样,一生只能绽放一次。

她们一生只爱一个人。

我不知道山葵花是不是真的只开一次,但那是在辛苦忙碌的生活中,独属于农人的浪漫。


那天傍晚他们回家的时候,沈飞云问山葵,“你当时为什么让我猜你的名字?”

山葵盯着他,眼里尽是波光粼粼的春色,“因为爹说,读过书的人什么都知道!”

太阳慢慢沉到山腰。

附近有扛着锄头回家的人。

落日的余晖披在山葵身上,照出红彤彤的脸。

沈飞云忽然发觉,今天念的书他全部都不记得了。


从那天开始,山葵有空就会来听沈飞云念书。

她听不懂,但总在后边咯咯咯地笑。

“……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螃蟹给两只螯下跪六次,因为非得到蛇和鳝的家不可,这是用心太急躁了啊。

读书人果然什么都懂,她想,连螃蟹和蛇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沈飞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在笑。

山葵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自己一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莫名其妙地,两人都一起大笑起来。

后来沈飞云写下,“春风滟水百花开,万物不及野葵笑。”

和山葵的笑脸比起来,春天都要落了下乘。

那是沈飞云一生中最自在的时光。

仿佛持有仙人的拂尘,随手一挥,就能把天空都化开,氤氲出七彩的流霞。

要是用这霞光缝一件衣服,披在山葵身上。

那一定是极美的。

沈飞云站着呆住了。


另一个人也站着呆住了。

王二虎刚干完一天的活,在屋边卸下一箩筐木柴,在破了几个洞的衣服上擦擦手,轻轻地拍了拍下午不小心摔伤的膝盖。

他转过头看见,衣着朴素却干净的沈飞云,正站在门口望着黄昏的彩霞。

“操他妈的。”王二虎骂了一声,一脚踢翻屋旁晾衣的竹竿。

“臭小子你他妈是不是欠收拾!”屋里传来男人的骂声。

男人拿着竹鞭走出来,狠狠地打向王二虎的大腿。

王二虎没有躲开。

摔伤的膝盖隐隐作痛,混着竹鞭带来的撕裂感。

一个女人走到屋旁,叹了口气,低着头扶起倒下的晾衣杆。

王二虎又觉得不痛了。

他背起装木柴的箩筐,小跑着去到一边。

就着落日昏黄的光,他把木柴放到桩子上,拿起斧子一根根劈开。

伴随着木柴碎裂的响声,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一起裂开了。


那天过后,王二虎总是会看见沈云飞。

在他上山砍柴的时候,在他下地种田的时候,在他放牛吃草的时候。

沈云飞就在后山看书。

春夏秋冬,四季的风景成了他的点缀。

王二虎不知道书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书就不用干活。

他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只要看看书大家就觉得他前程似锦,有些人不停地干活也只能得到打骂。

膝盖的伤口慢慢结痂,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王二虎总喜欢伸出手去揭开那痂,伴随着一阵刺痛,被藏起的伤口又显露出来。

娘每次看到都会骂他,“你看看你自个儿,跟个傻楞似的,老是去拔它,伤口怎的会好!”

王二虎答应道:“好好好,下次就不拔啦。”

但下次酥麻的感觉传来,他又忍不住去揭开那痂。

渐渐地,那伤口就成了一道疤,永远留在他膝盖上了。


“虎哥,怎么说?”狗蛋凑到王二虎身边,圆鼓鼓的脑袋像一颗球。

他一说话,就好像气球口的风直呼呼往外鼓,让人担心下一刻时不时就会瘪掉。

“葵子真的看上那家伙了?”狗蛋拼命把脑袋往前凑,山下两个身影坐在田野里,低着头凑在一起。

“去去去,不干你的鸟事。”王二虎挥挥手,“干你他妈的活去。”

这时团子也凑了过来,头头是道地分析,“别担心虎哥,你看这俩人虽然坐得近,但是一人双手持书,一人双手撑地,且目光从无交汇之处,这是貌合神离,是不会长久滴。”

团子说话的时候头一晃一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颇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

“虎哥别担心,我只需略施小计,这小子保证乖乖走人。”

“走你奶奶个腿!”王二虎站起身来,挡住了后面两人的视线。

“再不回家,我们今晚就得从家里乖乖走人!“

他把自己箩筐里的柴火拿出一些,放进狗蛋和团子的箩筐,骂道,“干你们的娘,今天又只砍了那么一点,还得老子给你们背锅!”

“不行的虎哥,你要是干了我们的娘,岂不是成了我们的爹?”狗蛋担起自己的箩筐,说道,“我还是喜欢你当我们的哥儿!”

虎哥笑了笑,骂了几句脏话。

山下的人儿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泥。

黑暗慢慢爬进这个村庄,田野和山坡都藏在清脆的蛙鸣后面了。

王二虎探头望下去,只看到点点萤火发出微弱的光。

他往上提提肩上的担子,筐里的木柴哐哒哒震一下,仿佛想冲出木条编织的箩筐。

葵子啊葵子,你是真的看上那小子了么?

王二虎又笑了。

山道旁的墙壁上,一朵山葵悄悄开了花。


云来附近的山上,因为笼罩着太乙的一缕仙气,总能长出药性更好的药草。

因此村民们也靠采摘这些药草赚钱,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有人来收购。

在临近收购的日子,家家都是全体出动,以求能多赚点钱购置吃食。

云来村的小孩子们,也都一起出动了。

除了沈云飞。

他不会辨别药草。

在那些讲明各种草药习性的书里,他能记住每一个字,对每一种药草的外观、习性和药效如数家珍。

但是他分不清现实的药草。

于是在全村人出动上山的时候,他仍然一个人坐在田野旁念书。

似乎他的生命中也就只有念书了。

沈云飞抬起头,王二虎三人带着山葵,一起蹦跳着往山上走去。

他们好像在说着些什么,时不时弯着腰大小。

沈云飞听不清楚。

他仿佛什么都懂,能说出九州大地风土人情、万千物种,能作出诗词神游九州、针砭时弊,能下笔定乾坤、挥毫书春秋。

可他又什么都不懂。


上山的王二虎望着田里低头的人,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葵子,今天上山的日子,怎么没叫那小子一起来?”

他指指山下,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哎呀,人家可是大文豪,哪有空和我们这些人瞎忙活呢?”没等山葵回答,团子就脱口而出。

“狗屁的大文豪,我看什么也不是。”狗蛋也出声附和道。

山葵不知怎么分辩,握着拳头气红了脸,“才不是呢,他,他……”

“他怎么啊,该不是读书读得连药草都不认识了吧?”团子扬起头,“我当年也是去南阳读书的,六岁就开始跟着家人上山采药了!”

“就是,我看那家伙抱着本书,根本就是在睡觉!”狗蛋笑着说道。

王二虎跳起来,伸出手拍一下他们的脑袋。

“哎呦虎哥,痛。”他们不约而同地捂住头。

“叫你们管那么多闲事,人家干啥要你管吗?”他扬起手来又作势要打,“好好想想去哪里找药吧,别他妈跟两个八婆一样。”

“还是虎哥好,哈哈哈哈哈哈。”山葵也轻轻拍了拍他们的头,抱着肚子咯咯地笑。

“靠,葵子,我们说了那么多可是为你好啊,怎这么不识好歹呢?”团子愤愤不平。

“就是就是,那小子就不是啥好东西!“狗蛋也说。

团子又凑到她身边,沉着声神秘兮兮的样子,“哥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害过你?跟你说,离那小子远点,跟着他一起只会害了你!”

说完他又眨眨眼睛,做出一副“你懂的”的样子。

“滚啊你!你他妈比我还小呢!”山葵又在他头上狠狠地拍一下,“老娘跟谁玩还轮不到你来管!”

“哎呦呦,疼。”团子抱住头,“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我这聪明脑袋就要变笨了。”

他摸摸自己的头又补充了一句,“怎的那么不识好人心呢。”

“好了好了,”王二虎挥挥手,“前面那片地方药就开始多了,好好干活吧,别他妈自己采的不够,晚上回去又要拿我的。”

“老子可不是你们的爹!”他笑着,在狗蛋屁股上用力一拍!

四人一起大笑着跑开,分开采药去了。


等他们下山的时候,那个本该在田野里的人也不见了。

太阳慢慢降下去,天空仿佛覆盖了一层灰色的雾。

周遭被高高的树林覆盖,更显昏暗。

沈云飞扭头看向看着背后空荡荡的箩筐,低下头来。

一个下午过去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采到。

很多药草都被人采光了,一小部分没被采掉的,他总怀疑自己会不会看错。

白芍在书上是这么描述的:呈圆柱形,平直或稍弯曲,两端平截,长5~18cm,直径1~2.5cm。表面类白色或淡棕红色,光洁或有纵皱纹及细根痕,偶有残存的棕褐色外皮。

但当他看到好像是白芍的草药时,又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不是长度短了点,就是颜色深了点。

最后,他还是只能背着跟来时一模一样的箩筐,失落地走回家。

等他走到上山的小坡,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田里的青蛙呱呱地叫,像是在呼唤些什么。

沈云飞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望向自己平时读书的田野。

他感觉一切都变得好小,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整块田地都握住。

“两部蛙声鸣鼓吹,一天星月浸光铓。秋色陡凄凉。”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李纲的这首诗来。

他抬起头,天上的星月却跟他开了个玩笑,都藏在乌云后了。

只是有什么比星星和月亮更耀眼的东西,在山道旁的墙壁上绽放开来。

那是一朵小小的、沾了点泥土的山葵,在墙上开出一朵明丽的花。

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在泥泞的山道,这朵山葵好像能照亮整条山路。

沈云飞看呆了。

若不是今天刚好没有星星月亮,这么一小点白色是很难被注意到的。

前几天的王二虎就曾与她擦肩而过。

机缘巧合之下,她把自己唯一的一次绽放献给了沈云飞。

沈云飞揉了揉眼。

他好像看见山葵托着下巴,看着他咯咯地笑。

她眼神清亮地看着他说,“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读过书就是好!”

沈云飞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他攀上墙壁,想要摘下这朵绽放的山葵。

这墙壁很陡峭,不规则的石块斜刺出来,像是猛兽的利爪。

如果是王二虎在这里,他可以很轻松攀上这面墙,摘下这朵山葵。

但是沈云飞不行,他连树都没有爬过。

他只能伸出四肢,攀附在突出的石块上,尽量不让自己掉下去。

在保证不掉下去的同时,一步步把双脚攀上更上面的一个石块,然后是双手。

可石块不会在每个恰当的位置都刚好出现,于是在某次左脚踏空的时候,沈云飞的身子猛地往下坠,幸亏双手捏住了石头。

石头的表面划破手心,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神经直到脑里。

沈云飞条件反射得松开手,整个身子坠回了地面。

躺在地上的他往上看去,朦胧的白色山葵像是被装在一颗晶莹的泡泡里,周围是炫彩的光。

忍着手心的疼痛,他又攀上去。

这次,他观察好每一个石块的位置,规划出最好的路线。

每一次攀上新的一个石块,他的手就仿佛被撒了盐,比刚开始还要更疼几分。

手心的血顺着墙壁流下来,停留在半道,粘稠得像一条红色的蛇。

沈云飞一点点往上攀去。

慢慢地他的双眼看不到东西了,双手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一股不知哪来的劲在往上爬。

天空的阴云被风吹散,月亮和星星都露出来了。

一天星月浸光铓。

终于,沈云飞顺着石头攀到山葵一旁。

他的手像是变成了两块大馒头,混着红色的豆沙。

顺着山壁,他纵身一跃,顺着根抓下那朵山葵。

皎白的月色浸在他身上。

此刻,他像是故事里跳崖的主角。

一声闷响传来。

沈云飞落回山道。

落地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用丧失知觉的手掌撑起身子。

站起身的时候,山道上有一抹清冷的月光。

他这才看到,手掌下有一抹白色,混着泥土被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