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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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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编辑:佐小伊的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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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小伊的西装
秃头大胖胖



本文由 秃头大胖胖 原创。未经许可,请勿擅自修改,转载请注明出处并附带链接。

Written by秃头大胖胖

前言

我心中的,另一个小和尚。

1

初春,雪山,大昭寺。


那是小和尚第一次看见绿珠。


早晨霜雪初化,树上挂着晶莹的露珠,禅子坐在雪地上打坐。


一个女子跨步走进,脸庞清丽得像树干上阳光照射的露水,背上是一把与她身材并不相符的大刀。


寺里来的香客,多的是温婉的大家闺秀,用刀的女子却是从未见过的,更何况是这么美丽的背刀女子。小和尚瞥了一眼,却害怕师傅看了责罚,只是再次握起念珠。


“喂,小和尚!你在这里坐着干甚!”女子跨步来到他的面前,“别人都在忙着迎接香客,怎就你在这偷懒!”她自己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像一个大人一般说话,周围人难免觉得好玩,好些人的目光都往这边看来。


小和尚避过旁人的眼光,羞怯地低下头,好半天才传来一句弱弱的声音“贫僧……”


话音没落,女子又是一阵咯咯的笑:“你这小和尚,怎么不会说话。”她手指点了点他光溜溜的脑袋,笑道:“完蛋了,年纪轻轻就是个哑巴。”。


禅子羞红了脸,抓着光脑袋慌张地往禅房跑去了。


“诶!”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指着他手上绿色的念珠,“我叫绿珠,你呢?”她的声音悠远绵长,仿佛融化在春风里。


禅子想了想,还是没有张口,只在心里低声说,“我叫布拉嘉措。”


原来世间竟有女子是这样的么?禅子心想,脑子里是绿珠清脆嘹亮的声音,大得都要盖过寺里的禅音了;还有那咯咯的笑,回荡在霜雪间。


她怎么能这么笑呢?那么肆意张扬,不似其他香客,就算开心也只是抿嘴轻笑。虽然禅子很喜欢听那毫不顾忌的清脆笑声,可作为一个和尚,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那女子如此开心。还是说,她就是开心本身?


其实小和尚不知道的是,绿珠那天本来也心闷得紧。她自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可几天前师父告诉她,十年养育只为磨一把刀,用这把刀去杀一个人。她还是忍不住难过,十年相伴,真的只为了养一把刀吗?


日升月落,敦煌光秃秃的戈壁上,她枯坐了三天。早晨,她拿起刀,准备踏上一条不归路。在那之前,她要先去大昭寺,求一个心安。


旁人见她大笑,只觉得她是开心,却不知她的心已行将就木。对于绿珠来说,开心的时候当然要笑,不开心的时候却也要笑。


女孩的心思,懂的人本就不多。


小和尚也不懂,他呆呆地站在禅房,很多东西交织在他脑子里,女孩、笑声、念珠、白雪、树枝、飞鸟、佛……


佛?


小和尚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火红的僧衣。


“禅子,你着相了。”渡边禅师说。

2

夜晚,绿珠在佛像庄严的注视下走出正殿。


来的香客实在太多,她只得在护院禅师的指引下,跟在众人身后排队参佛,有时遇到一些富家商贾,禅师忙着接待,又要耽搁好一段时间。


她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背着一柄长长的刀,周围人看了难免觉得不太安全,于是远远地站离她的身边,空出一大块区域来。


她远远地望着队伍的尽头,看到了那尊佛像,又觉得佛是那么的遥远。


就这样等了一天,轮到她的时候,禅师却只说了四个字,“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佛没有经历过别人所经历的,为何总劝人回头呢?


此时天色渐暗,周围的佛像坐在莲台高高在上,殿里摇曳的烛火照着佛像的脸忽明忽暗,似是一双双灼人心神的火眼金睛。


四下望去,周围尽是怒目金刚。


绿珠拔出刀,胡乱地挥舞。十年学刀,此刻的她已不记得哪怕一个招式。她只是不断地劈砍,像一只发狂的凶兽。


刀尖的金刚裂成两半,没一会儿,半边的眼睛又兀自生长出另外半边,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竟是越来越多!


它们聚拢过来,四面八方皆是怒目,似是要把绿珠直直地看穿!


又是一刀挥下,绿珠抬起头,眼神跟面前分成两半的怒目对上,一瞬间失了心神。


“施主,回头是岸吧”绿珠睁开眼,面前的禅师一身火红僧衣,摆着密宗大手印的架势,右手正停在她天灵盖上不过两寸。


低下头,满地的明月如水。


她本是来求一个心安,此刻却彻底心乱了。


她不知道是否该回头,也不知道回头之后该怎么办。


她想起那天也是这样的月亮,师父对她说,“我收养你,教你武功,但你要知道,普天之下没有白来的好处。现在,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她走出殿门,身后的禅师窃窃私语。


跨过门槛,却瞥见近处一个小和尚正闭眼打坐。


月光倾泻在他光溜溜的头上,俊俏的眉眼如同挺拔的松,宽大的僧衣如流水般垂落,似是玉石里一只鸣了千年的禅。


没来由的,绿珠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不愧是大昭寺,连小和尚的坐禅都如此有意境,真就是动也不动,绿珠想着。夜晚无比寂静,只有明月低语。


她却不知道,小和尚只是坐着睡着了。兴许是素斋吃得太饱,只觉得困倦,便离开禅房,来到正殿前打盹。香客离开后,这里是为数不多的安静之所。


她忍不住凑近了看,清澈的月光下,小和尚的睫毛如同低垂的帘幕,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小和尚。


可惜是个呆子。绿珠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禅子不知怎的,忽然一阵清香涌入鼻腔,只道是山间的梅花化作了妖。


兀然睁开眼,还好还好,眼前并不是那袭火红僧衣。


小和尚放下心来,正想闭眼再睡,却又再次睁大了眼睛,眼前竟是那张清丽的脸!


他的心却是又乱了,这一天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此时的绿珠离他那么近,在月光下,甚至可以看见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


他吓得连呼吸也不敢,生怕一呼吸,吐出的气就会吹到绿珠的脸上。


绿珠也愣住了,她不知道这和尚怎会在参禅时候忽然睁眼,此时也不知该怎样才好。


两人都不敢移开目光,就这样对视着,两双眼睛仿佛月色下闪耀的星。


良久之后,还是小和尚脚蹬着地退后几步,颤颤地说,“阿……阿弥陀佛,施主……施主怎还未离寺?”


绿珠心里忽也起了玩闹的心思,只道:“因为我喜欢你,想看着你,不行么?”


和尚又涨红了脸,只管低下头,又去盘那绿色的念珠。


照着佛门规矩,这自然是不行的。可他又感觉,自己心里好像也在期盼着一些什么,于是也没有开口,只是一副将说未说的模样。


正当和尚手足无措之时,却又听绿珠咯咯地笑起来,她又用手指戳了戳他光光的脑门,说:“你这笨和尚!”


说完,绿珠大跨步地往大昭寺门口走去了,端的一个虎虎生风!


和尚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站直了身子。没一会儿,又见远处一道倩丽的身影,那女子又回来了!


那道清脆的声音伴着皎白的月光从远处照来,“和尚!山间多盗匪,小女子一人害怕,可否相送一程?”


要说害怕,我更甚于你,小僧可是完全不会武功啊!禅子心里想着,屁颠屁颠地往寺门跑去了。


没人知道那天他们怎么下的山,也没人知道那天他们走了多远的路。


只是江湖间开始流传,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雪山出现了一名女魔头,专找成年男子比武,打赢了也不取人性命,只是每次都要挑落人的衣衫。


“现在不同以前了,咱们男子行走江湖,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切莫丢了贞洁啊!”他们是这么说的。


春去了就是秋,秋走了又是春,匆匆已是三年。


霜雪结了又化,化了又结,旁人只见一女子三天两头往大昭寺跑。怎会有人有那么多事情都要去求佛?他们想。


守门弟子心中也疑惑,只道是青灯古佛安人心,我佛的信念果真能感化苍生啊!


他们都以为绿珠只是去求个心安。


却不知她是来求个心安。


女魔头跟人打了架,身上必然充斥戾气,这时候来到寺庙,洗涤内心,想必非常合理。


小和尚身为大昭寺禅子,接待香客,陪同祈佛,想必也非常合理。


所以禅子和魔头之间无论是有怎样的瓜葛,想必也是再合理不过了。


但禅子也有些惶恐,没几日就有女施主来找他讨论佛法,若是被师兄弟看到了还好,顶多是在平日调侃几句,但若是被师父看到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于是他修佛的时候得看看绿珠会不会在禅房旁,打坐的时候得看看绿珠是不是在正殿门口,扫雪的时候得找找绿珠是不是在松树后,生怕一不注意,绿珠的笑声就传进渡边禅师耳朵里了。


这样一来,佛法竟荒废了大半。


禅子总觉得这样似乎又哪里不大好,但又对绿竹无可奈何。


又似乎,他心里总是期盼着她来的罢!


“喂,小和尚!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有一次绿竹看着和尚愁苦的脸,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圆滚滚的脑袋,愤愤地对他说。


禅子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绿珠的脸被气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两侧脸颊微微鼓起,像一颗娇翠的樱桃——还是那么好看。


他愣在那里,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绿珠那张气鼓鼓的脸。


“喂,问你话呢!”绿珠正在气头上,抬手又是一个脑瓜崩,“你要是不喜欢我,本姑娘以后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再也不来了?禅子想,那就再也看不到这张清丽的脸,听不到咯咯的笑,也没有人动不动就戳自己的脑袋了。如果不用等她过来的话,就再也不用时刻都望着寺门提心吊胆了……可如果不望着寺门,自己又该做什么呢?


禅子摸摸脑袋,他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这下那柔荑般的手指又戳过来了,“真是个笨和尚!”


渡边禅师望着眼前澄净的班公湖,一片清澈的蓝。


他从禅子六岁开始便教他修禅,至今已有十二年光景。可禅子近来诵经打坐时,竟常常开始发呆,眼睛只看着手里绿色的念珠。


渡边禅师隐隐有些担心起来,虽说禅子近日抄写经文时,对佛经的理解还算不错,可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一些什么问题。


他又不能禁止绿珠施主入寺,毕竟有违普渡众生的理念。


平静的班公湖没有一丝涟漪,渡边禅师却愁得直叹气。


十二年的修行啊!难道只因遇到那十丈软红的儿女爱恋,就能轻易化作虚无么?


回过头,一个女子欢笑着,蹦蹦跳跳跑下寺来。

3

这日太阳初升,一个外来刀客匆匆跑进寺内,禅子就看见众禅师开始紧锁眉头。


大师们围坐在禅房讨论了一轮又一轮,每次出门都是神情严肃。


“今日开始,大昭寺弟子不得下山。”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禅子还是习惯望着寺门,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那道身影。


“听说那女魔头在念青山设了一个擂台,明日开始比武招亲。”来往的香客说。


“据说谁要是把她打败,就可以娶她回家去,这下那些江湖人还不都要跑来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露出厌恶的神情。


“多些会武功的过来也好,你没听说最近……”一锦衣男子见禅子往这边看来,连忙止住了声。


女魔头?比武招亲?禅子的心怦怦直跳。


见没人再注意他们,锦衣男子继续压低声音说:“你没听说最近有风雪谷余孽又在雪山活动了?昨日山下一家柴夫,四口人全被砍成了几块,方圆好几里的雪地都染红了。”


“他们说十七年前参加那场大战的宇文寒大侠连夜下山了,那可是雪山派的高手,就是要来和大昭寺一起清剿余孽。”男子捂着嘴,低沉的声音传出来。


华美妇人这时候也慌了,连朝佛像拜了几拜:“啊,这可千万不要波及到我们才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们后面说的这些,禅子自然是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比武招亲……比武招亲!他的心纠缠成一团乱麻,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师父们是存心要锁我在寺里啊……禅子心想。


过去好一段时间,禅子才终于下定了决定,他对扎西丹仁师兄说:“师兄,明日请陪我下山。”


扎西丹仁愣住了,禅子向来软弱,从未见过露出这种神情,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下来。


此时山下松柏低垂,雨雪纷飞。


夜晚,一片风雪间,小和尚枯坐在一颗松树下发呆,眼里只看着那串绿色的念珠。


其实他本来是要来念经诵佛的,但不知怎地,念着念着,心里就只有手中绿色的念珠了。


一颗颗透亮的珠子在小和尚手中滚动,隐约映出女孩秀丽的眉眼,直看到和尚心里。他忽然感觉一阵慌张,连忙望向寺门,却不见那咯咯的笑声。


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缠着他,四面八方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十二年修佛,此刻他竟忘了所有的佛法,心里乱得像几十棵树的树根拧在一起盘根错节。


十二年的修为啊!竟连自己的心都压不住么?


一声“噗”的闷响传来,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刺骨的冰冷在脸上扩散,和尚大惊之下,连忙抹干净脸上的雪花,慌张站起。


往前看,一个白袍剑客正握着雪球站在寺门前,见小和尚看来,他悄悄把雪球扔至身后,放声大笑起来。


“风雪偌大,小和尚不去禅房念经,怎倒跑来这里发呆,莫非是在思念哪家的姑娘?”剑客举手投足间似乎都带着风。


小和尚不答,只是低下头,满脸通红。


“哟哟哟,你脸红啦。”剑客又笑着说。


小和尚见心思被人看破,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没有。”


剑客听见他的辩解,也不戳破,只是拿出酒葫芦,自顾自喝了口酒,道:“小和尚,人这一生,遇到喜欢的人可不容易啊。”


说完他转过身,慢悠悠地离去了。


几步之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道:“趁还年轻,尽早抓住吧,莫要让自己后悔啊!”他又喝了口酒,重复了一句:“莫要让自己后悔啊……”


声音从他背后悠悠地传播,也不知这是说给小和尚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一袭白袍渐行渐远,很快隐没在风雪中了,禅子木然地看着他,好像听见远处的人喃喃低语:“老了,真是老了。我跟一个和尚说什么屁话?”


声音夹杂在风雪间,断断续续,和尚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


十七年了啊……就连大昭寺的砖瓦也平添了几分斑驳,自己的剑不知道还是不是像当初一样锋利呢?宇文寒边走便望着这座十七年前自己住了很久的寺庙。


渡边禅师站在门口,瑟瑟的风雪飘下来,染白了他的胡须和眉毛,让它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十七年过去,他已经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大昭寺禅子,变成现在这样一个老头了。


十七年前那一场大战,似乎还在眼前。大雪山的地上到处是纵横的尸体,班公湖的湖水被染成血色,风雪飘摇下,他一人击退风雪谷七大高手,宇文寒出手擒下秋骑鲸。


大战落幕,渡边禅师自己也身受重伤,路过一倒塌的山脚民居,却听见婴儿啼哭。掀开木石,原来是房屋倒塌时,其母亲身体屈成弓形,护住婴儿,这才得以保住孩儿性命,只是自己已被砸得不成人形。


禅师感念,将大昭寺世代传承的舍利子放入婴儿体内,自己以源源不断的真气渡之,终得以救下孩儿,只是自己也真气枯竭,武功全失。


风雪间,尸体和鲜血铺满大地,黑夜里仿佛藏了一只只厉鬼,如同地狱。恍惚间,禅师如堕深渊。


下一刻,怀里婴儿开始啼哭,为这炼狱般的世界带来一丝清明。


“和尚,你这是何意?”宇文寒提着剑问他。


渡边禅师望向大昭寺的点点烛灯,道:“以后,他就是大昭寺下一任禅子。”


“你这是给他设了一座牢笼啊!”宇文寒感叹道。


渡边禅师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说:“我会养他长大,教他修佛,让他放下种种私欲,让他知晓守护苍生。“


宇文寒忽然拔出了剑:“你怎知他想要做你大昭寺禅子?你往他身体内放下佛骨舍利,根本不是为了苍生,只是想让他庇护你大昭寺而已!”


他易怒下,剑剑又朝禅师更近了几分:“你这是绑架他的人生!你逼他做佛,如同逼他做鬼!要这样,倒不如让风雪谷砍了算了,好过去当那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佛!”


禅师不答,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


良久,飘雪把他们两个都堆成了白白的雪人,宇文寒终于放下了剑,只是叹息道:“和尚,你是出家人,不懂旁人的心。对有些人来说,可有别的东西比性命要重要得多,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负剑飘然而去。禅师又独自一人站了很久,终究是心意不改,他走出了第一步,对怀中的婴儿说:“孩儿,其实这世间种种,才是牢笼,突破牢笼,立地成佛,才是正道啊……”


走了几步,却听见豪迈的歌声响彻雪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噗”的一声,一颗雪球袭来,正中房梁,打断了渡边禅师的思绪。


“每意思,真没意思。”宇文寒直摇头:“你现在这弱弱的样子,雪球都不敢往你身上扔了。”


“和尚,你老了!瞧你这胡子白的!”他取笑道。


渡边禅师也笑了,他甩了甩身上的雪,把宇文寒迎进屋内:“施主请进。”


“可别叫我施主,我可没有香油钱可以施舍给你!”宇文寒连连摆手。


两人在禅房端坐,还是宇文寒先开了口:“我刚刚去见过小和尚了,看他十分苦恼,定是在你这里受了委屈!”


“宇文,你可别跟他说你那歪理!禅子近日正被外物迷惑,切莫乱其禅心。能否成佛,这段时间的开导是重中之重。”渡边禅师严肃起来。


“和尚啊和尚,你把他带进大昭寺,便时刻关在寺里,修佛念经,灌输那成佛的理念,你可曾问过他想也不想?”宇文寒摇摇头,“可怜那小和尚,连自己的想法都未知晓,就给你连蒙带骗,骗进这佛门去咯。”


“世间多烦扰,成佛方永恒。”渡边禅师双掌相合。


“嘿嘿,你怎知旁人不想要那短暂的烦扰,却偏要人跟随你去求那未知的永恒?”


“他也许此刻贪恋红尘,但日后修成正果,便会明了此间真意。”


“你们佛家总说日后、来生,莫不是其实什么都实现不了,只给人一个空空的明日期许?”


“胡说!”渡边禅师有了些许怒气。


“罢了罢了。”宇文寒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躺在地上,“小和尚啊小和尚,我不想跟你师父吵架,你的事情全都得靠你自己咯。”


“今日前来,是为了风雪谷之事?”渡边禅师问道。


“你大昭寺的十方地狱可不坚实,老是让人给跑出来。这不,还得靠我下山。”宇文寒举起了剑。


“先别急着出手,”禅师说,“我想借他们之手,实施一个计划。”


“计划?”宇文寒疑惑道。


“到时候有劳你,助禅子成佛。”

4

第二日午时,宇文寒提着剑,施展轻功快步下山,雪地上只留下浅浅一道印痕。


正走到念青山脚,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


顺着呼救声赶去,远远看去是两身红色的经衣,瞧样子是大昭寺的僧人。


到了近处,才看到他们是被一个刀客拦住了去路。那刀客皮肤黝黑,身材干瘪得如同枯木,裹着一件老羊皮袍子,可不正是风雪谷打扮!


“师弟快走!”年长一些的僧人把另一个拦在身前。


那枯瘦刀客嘿嘿笑了几声,发出如同沙石摩擦般的细细声音:“嘿嘿,这可由不得你。禅子近日,是非得跟我走一趟了!”旋即横刀劈来。


当是时,却见一把通体透亮的间抵住刀尖。刀客猛然张大双眼,眼前似有万千雪花飘落,瑟瑟地飞到身前。


下一刻,他的身体轰然倒下。


扎西丹仁心中大惊,却也没失了礼数,连忙抱拳道:“感谢大侠出手相助!”


“嘿嘿!”宇文寒捡起刀客腰间的酒壶,拔出盖子猛地灌下一大口,辛辣的味道涌入喉间,又跟着他的话一同飘散出来:“无事!倒是你们两个大昭寺的娃娃,怎会跑下山来,渡边那秃驴没跟你们说清么。”


扎西丹仁心中有鬼,只得弱弱的说,“禅师是有告诫我们不要下山,只是……”


“好!”宇文寒大喝一声道,“有种!秃驴不让做的事,我们就非要做!看他能被气成什么鸟样!”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


只是这一声大喝却吓到了一旁的禅子。他原本正想趁着师兄跟这剑客搭话,偷偷从旁溜走,刚走出去没几步,一道天雷般的“好”字从身后传来,直吓得他摔了个大跟头。


这一下,扎西丹仁回过神来,揪住禅子的僧衣道:“师弟,你还想去哪?”


禅子挣扎着脱开身来,“师兄,我今天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再晚一点,媳妇都要跟人跑啦!”


扎西丹仁怒道:“胡说!你是大昭寺禅子,哪来的媳妇。对大昭寺来说,你的安全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禅子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宇文寒在一旁看着,倒觉得有趣的紧,这小和尚,可比渡边秃驴好玩多了,昨夜的推测果然没错,还真还有个心心念念的媳妇。他对耷拉着脑袋的禅子喊道:“喂,小和尚!你有什么事情,且说来听听!”


听到这话,禅子的眼睛忽然亮堂起来,滴溜溜转了几圈,随即拉着宇文寒来到一个角落,背着他的师兄道,“大侠,今日这事,万万不可让我师兄知道了。”


随后,他把绿珠比武招亲的事叽里咕噜说了出来。


宇文寒大笑一声,又往喉咙里灌了口酒,道:“好说好说,两位师父且先回寺,宇文寒定不负所托。”


说完,他施展轻功,踏雪而去了。


扎西丹仁松了口气,拉着禅子一起回寺了。


没走几步,他忽然愣住了。宇文寒……宇文寒?这就是十七年前跟渡边禅师共同击退风雪谷七大高手的剑客?据说当世之中,没几个人能接他一剑?


“师兄,怎么不走了?”禅子问他。


“无事,无事。”扎西丹仁收了收震撼的内心,想着还是让禅子专心修佛,少接触这些武学知识,便说:“好好修佛,其余的事不要管。”


“哦。”小和尚又低下了脑袋。


师兄两刚进寺门,就看到渡边禅师在经房前负手而立,“禅子,过来。”和尚走了过去。


“跟我进房。”和尚进了房门。


“把门关上。”和尚关上了门。


禅师还是背对着他,只看见那身火红的僧衣,像是烧了千年的云朵。


“禅子,为师问你,你随为师这些年……”禅师顿了很久,还是说了下去,“可有后悔过?”


和尚心里仿佛被一块重石狠狠地砸了一下,连忙作揖回答:“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曾后悔。

禅师往上看去,那里贴着一张怒目的佛。“当真不后悔?”


“当真!”和尚拼命点头。


“唉!”渡边禅师轻轻叹了口气,他回过身来,轻抚着和尚光溜溜的脑门,“今天出门,是为了绿珠姑娘?”


禅子摇了摇头,过没一会儿,又轻轻点了点头。


“在众多女施主当中,绿珠姑娘是不是最美的一个呢?”禅师接着问。


禅子一下子懵了,他没想过师父会这么问他。在他看来,漂亮的女施主当然有很多,可论说美字,绿珠当然是独一档了。她那开怀的笑声,眉眼总是弯弯的,细嫩的手指戳着他的脑袋说:“你这笨蛋!”绿珠姑娘怎会不是最美的呢?


可这话可以告诉宇文寒,却是万万不能跟师傅说的。


渡边禅师看着小和尚憋红的脸,心中了然,又说,“绿珠姑娘自然是很美,可到头来,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美丑?”


禅子把头低得更低了,直看穿地板。若是没有美丑,难道绿珠姑娘跟来参禅的婆婆长得也是一样的么?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禅子,看着这里。”渡边禅师指了指墙上贴的佛像。


“佛有没有美丑?”他问。


禅子想了想,正殿里摆的佛像他似乎一个也认不出来,看着没觉得好看,却也没觉得难看,便摇头道:“没有。”


“人生在世,多了也不过百年光景,红颜枯骨,终也会随风而散。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春天花开虽是好看,然而春去后又当如何?绿珠姑娘纵然貌美,然而这美貌又能持续几年?世间种种,不过是梦幻泡影,唯有成佛,方能永恒。”


唯有成佛……方能永恒?


禅子看着墙上那幅怒目金刚,那眼神似是一道锐利的剑,直直刺入心中。


“唉。”渡边禅师又叹了口气。禅子感觉,他这一天叹的气比以往十几年听到的都要多。


“禅子,尘世种种,皆是牢笼,勿要让它们关住了你的禅心啊!”


“希望为师今日之言,能入你心。你且自去参悟,什么时候悟了,再来见我。”禅师说。


“弟子……谢师父指点。”禅子叩头倒地,起身时,他看见渡边禅师双目低垂,眸子浑浊得像一潭死水。


他推开房门,看了看天空飘来的雪花,坚定地踏了出去。


夜晚,宇文寒大步跨着走进大昭寺。


“嘿,小和尚!我把你媳妇擂台的挑战者都打败啦,你要怎么感谢我?”宇文寒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是他要娶媳妇的样子。


却见禅子一动不动,端坐在禅房佛像前,他只是淡淡地说:“小僧是大昭寺禅子,俗世红尘,全都与我无关。”


“嘿,你这小和尚!午时还拜托我帮你赶走挑战者,现在却跑来这里装什么高人了!”宇文寒有些忿忿不平。


“确实麻烦施主了,小僧十分抱歉。只是午时的我和现在的我,却不是同一个我,无论以前的我如何,现在的小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入那红尘了。”禅子微微颔首。


“若是我来了呢?”绿珠从一旁冒出,她咯咯地笑着,又用手指戳了戳禅子光溜溜的脑袋,“你这笨和尚,可让本姑娘一顿好等!”


禅子没有动作,双手合掌,淡淡道:“姑娘请回吧,小僧……”


他停顿了很久,后面的话是什么,到底也还是没说出来。


之后无论绿珠在他面前怎么晃悠,怎么戳他的脑袋、扯他的耳朵,他都再也没说一句话了。


其实禅子也很想去看看绿珠,想看见她美丽的脸和灵动的双眼,想听见她咯咯的笑声,可他同样不想看见师父那如此疲惫的样子了。


他要像师父说的那样,破除尘世间的牢笼,成为永恒的佛。


慢慢的他自己也感觉自己的内心没有那么躁动了。自从认识绿珠以来,他的心好像老是在怦怦地跳,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尘世枷锁,束缚人心?他的心渐渐安静下来,禅子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能破除牢笼,归向佛土了。


绿珠也生气的紧。


自己开设比武招亲,本就是为了逼和尚坦白心意,千等万等,终于来了个剑客打败所有来者,说是禅子所托。本以为这和尚终于开窍,可以开开心心等他坦白,没想到跑来了大昭寺,却变成这副该死的模样。


好几次绿珠都想一走了之,可走到寺门,还是下不了决心,却又折返回来,想看看和尚会不会偷看自己。每次的结果都让绿珠失望透顶。


绿珠忽然感觉鼻子很酸,也在禅房坐下,抱着双腿,看着和尚的背影。这个总是在笑着的女子忽然感觉很委屈,为什么忽然就成这样子了呢?为什么自己偏偏还舍不得走呢?谁叫自己就是想看见这个小和尚?


绿珠把头埋在双腿间,双手怀抱着,无声哭了起来。


风雪已停,微弱的月光照着斑驳古寺。


不知过去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禅子已经记不清了,总之绿珠已经很久没再来打扰他了。


刚开始的禅子感到心安,可后来过了很久,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绿珠这是回去了么?她回去了怎么没有跟自己说呢?要是在路上遇到山匪怎么办?绿珠武功那么高强,应该会没事的吧?她真的回去了吗?


这样想着,禅子睁开眼,环视了一周,在转过头的那一刻,他呆住了。


绿珠坐在禅房的角落,双手抱着蜷缩的双腿,头靠在墙角,静静地睡着了。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那么小,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来。斑驳的墙脚下她的脸上蹭了一些黝黑的泥土,明月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柔顺的发丝闪烁着温和的光,长裙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实在是很美的。


禅子鬼使神差地凑近了看,从前都是绿珠这样看他,现在,他也终于可以这样好好看看绿珠了。


女孩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睑下方,鼻尖均匀地吐出温润的气息,嘴唇像是剔透的樱桃,像一个躺在妈妈怀抱里的哭累了的孩子。


禅子忽又感觉心安起来。


红颜枯骨真的就是毒药吗?


永恒真有那么重要吗?


尘世真的是牢笼吗?


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干脆不想了。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停留。


他觉得自己可以这样看很久很久。

5

这日,宇文寒路过雪山,却见十数人在雪地缠斗。


再定睛一看,其中一女子身着黑衣,手拿两把双刀,正是绿珠姑娘!


恍惚间,一道暗器打出,正中绿珠肩膀。


宇文寒施展轻功疾步而上,格开刀剑,见眼下绿珠受伤昏迷,便不作纠缠,抱着她远遁而去,送回大昭寺救治。


大昭寺门口,小和尚静静的坐着,发着呆。


看到来人,他站起来挥挥手,想要迎着宇文寒进来。


下一刻,又看见昏迷不醒的绿珠,神色顿时萎靡。


得知前因后果,小和尚愤愤不平的骂道:“打架就打架,怎么还暗器伤人呢!”


“无事。”宇文寒安慰道:“来的路上我看过了,暗器上并无涂毒,休息一会便好。”


扶绿珠到一处休息,禅子仍旧感觉很气愤,他挥舞着拳头问宇文寒:“我日他个仙人锤锤!大侠你告诉我,那人叫什么名字?看我不揍死他!”


“李闻雪。”宇文寒回答道,“刚刚在打斗中,似乎是听到了这个名字。”


“他奶奶的!这人的儿子名叫李墨,前几日在大昭寺调戏女香客,被绿珠姑娘挑断了手筋脚筋,这老东西是来报仇来了,看老子不把他的手筋也给挑断!”小和尚气血上涌,作势就要去找那李闻雪的麻烦。


“你敢吗?”床上的人儿已悠悠醒转,听到这话,朝禅子反问。


“如何不敢?看我不去打他个屁滚尿流!”小和尚冲出房门。


只是下一刻,他又缩了回来。只听外面传来一句粗犷的男声:“大昭寺何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了?”


禅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渡边禅师走了出来,看向来人正色道:“大昭寺从没有包庇恶人之说。”


李闻雪挺了挺胸,一幅义正言辞的样子:“那女娃娃可是出了名的魔头,前几日还打伤我儿子,你们大昭寺护着她,可不就是包庇恶人?”


禅师却也不惧,正色道:“李墨施主在寺内调戏女香客,就算绿珠施主不出手,护寺武僧也是会出手的。至于魔头之说,不过是比武玩闹,并未伤人性命。施主还是请回吧。”


“我若偏不回呢?”李闻雪厉色道,抬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那就把命留下吧。”宇文寒也走了出来。


似是知道眼前之人极不好惹,李闻雪又把刀收了回去,高声喊:“我道大昭寺普渡天下,却不想原来也是仗势欺人的鼠辈!”


他哭着一把脸,沉声诉说起来,像极了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宇文寒行走江湖多年,却也不得不惊叹于他这一手变脸的本事。


“罢了罢了。”渡边禅师摆了摆手,“李施主,你到底所为何事?直接说出来便是”


“哈哈!”李闻雪笑了笑说,“禅师果然爽快,那我就直说了。”


李闻雪顿了一会。江湖上都说渡边禅师自从十四年前那一战,就已经武功全失,沦为普通人了。可谁知道传言是真是假?万一渡边禅师还有哪怕十分之一的功力……风雪谷的人让自己来试探他的深浅,不妙的可就是自己了。


想了很久,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可否请禅师接我一招?若禅师接住了,我乖乖离去;若禅师没接住,这小女娃娃我便要了。禅师觉得如何?”


“可以。”没有一点犹豫,渡边禅师答应下来。


这……众人见禅师答应得如此果决,皆是心中震惊。谁不知禅师十七年前就功力尽失?这人要禅师接他一招,分明是想要了禅师的性命!可禅师答应得如此迅速,又是为何?


小和尚拽了拽禅师的衣角,弱弱地建议:“师父,要不……咱们还是再考虑考虑?”


“无事。”禅师摆了摆手。


众人疑惑之余,未曾想那李闻雪却也是震惊无比。如果禅师真的功力全失,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莫不是这些人早有计谋,合在一起诓我?


“李施主若是要出招,咱们便找一空旷之处吧。”渡边禅师指了指正殿前的空地。


李闻雪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妙,到这个关头,这和尚怎么还是如此淡定?难道果真有诈?


众人来到空地,禅师只是正了正僧衣,便脸色淡然地说道:“李施主,你可以出招了。”


李闻雪这边却是冷汗直直地冒了出来,早就听说佛家有一门铁布衫神功,别人一掌下去,受掌的人没事,却能将伤害全部反弹,出招者反倒遭了殃。那和尚刚刚摸了摸衣服,莫非正是在施展这门功夫?


“李施主?”李闻雪猛然惊醒,眼前的渡边禅师平静地又说了一次,“可以出招了。”


李闻雪正了正心神。管他奶奶的风雪谷!让他们自己试探去吧!眼下还是老子自己的小命要紧。


他下定了决心,手里捏出一个小梅花印,据说这招式练到大成,内力爆发开来,空气中会绽放出朵朵梅花。旁人却不知这招式华而不实,只是在掌心捏出气劲,让其爆发在空气中,至于对人的伤害,却是可以几乎不计的。


李闻雪快速朝前,慌张放出手印,下一刻再看之时,他已经离禅师又有好几丈的距离了。


宇文寒内心感叹,这轻身功夫,似是连他也有所不及啊!


下一刻,渡边禅师周身的气劲爆发开来,朵朵梅花绽放,禅师的火红僧衣也一同爆裂,看起来像是过年的爆竹,巍巍壮观。


好看归好看,禅师一点伤害都没受到。


李闻雪鞠了一躬,便说:“禅师果然神功盖世,小人甘拜下风。”说完一溜烟,已经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在眼里看到了一样的疑惑:难道禅师真的神功依旧,只是一直隐瞒事实?


正想询问之时,禅师背上的怒目金刚赫然在目,绿珠提起了刀,直挺挺指向渡边禅师,气势汹汹问道:“你这背上可是天王怒目?”


没等禅师回答,她又接连追问:“你以前可是洛阳人,后来才来的大昭寺出家?”“之前的名字可是唤作杜如晦?”


众人忽然想起,绿珠每次找人比武,打赢了过后,都会挑落对方的衣服,原来是在找背后纹有金刚怒目之人。


禅师也愣住了,呆立良久过后,他才终于好像想起了什么,回答道:“施主若是为了那人而来,大可一刀砍过来,贫僧不会躲的。”


小和尚一步向前,挡在禅师面前,目光中透着坚毅。


刀始终没有落下。


绿珠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扔下双刀的其中一把,朝小和尚说道:“我这两把刀,一把唤‘阳春’,一把叫‘白雪’,从铸成之日便与我人刀不离,今日我把其中一把送给你,只盼日后久不相见,你莫要忘了我。”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


随后,绿珠转身就踏着风雪离开了。


小和尚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也还是没有开口——他总是习惯不开口的,只是这次,却没有女孩来怨他了。


此时风雪又起,风声似鼓,沉闷地敲打着。


宇文寒也大笑着离开了:“小和尚啊小和尚,你师父抛弃了一段缘分,你可得要抓住咯!”


“禅子。”渡边禅师唤道,眼睛却望着细细的雪。


“师父。”和尚回答。


“来,为师跟你说个故事。”禅师招了招手。


“却说从前有一个农夫,家里张罗了一场婚事,虽是父母之命,但妻子也算贤惠,两人的日子不说有滋有味,也称得上温馨和谐。不多时日,妻子肚中便怀了一个孩儿。只是在这时日,农夫上街卖菜,遇到一温婉女子,两人只是相见一眼,便互道余生。农夫想,原先婚配本就是父母一手操办,二人本无感情,就此再娶,那原配妻子也定会同意。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张罗婚事之时,那原配竟会跳进了井里,被人发现时已没了气息。”


说完,禅师望向小和尚:“你可明白此间真意?”


禅子低声道:“弟子愚昧。”


“这世人的悲喜,全都源于外物。若是农夫从未婚娶,不依照俗世的父母之命,便没有后来种种;退一步讲,若是见那女子之时,能够淡然处之,也能落得家庭美满。可他太过执着于心中想要之物,最终只导致悲剧上演。”禅师解释道,“纵使农夫在那之后看破红尘,摆脱俗世,可他入世太深,到头来俗世也不愿放过他了。”


禅师轻叹了一声:“这便是尘世牢笼啊……一旦被关入其中,再想离开,可就难如登天了。”忽然,他的眼光看向了禅子:“禅子,你可要想好了,你不像师父我,你还未进入牢笼,还有脱身的希望,可一旦被关入其中,再想离开,可就难如登天了啊!”


和尚只觉得自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他呆立在那儿,心中直翻起惊涛骇浪。


尘世牢笼……难如登天……


看到和尚这样,渡边禅师的语气又柔和起来:“禅子,你应该也知道一点消息,风雪谷余孽就要闯来了。大昭寺日后如何,师兄弟们日后如何,就全看你能否参悟了。”


“若你仍旧执迷,世间再无大昭寺,雪山再无太平年。”渡边禅师抬头望天,风雪落在他的脸上,他不悲不喜,像一座无声的雕塑。


绿珠找到师父时,她坦然说出了一切。


没能杀了杜如晦,她以为师父会像好多年前说的那样,取了她的性命。


但师父没有,她只是抱着绿珠,摸着她的头,叹息了一整晚。


“真是个固执的孩子。”白娘子说。

6

几日后,渡边禅师被人发现死在了禅房,身前是一道显目的刀痕,跟小和尚手里那把“白雪”的形状一模一样。


那天,绿珠又笑着赶来大昭寺找她的小和尚了——她知道师父放下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扎西丹仁在寺门口指着她便骂:“你这女魔头,杀了我师父,还有脸来大昭寺?”


绿珠愣了愣,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笑道:“什么呀!我师父说她已经放下啦,我不会再找渡边禅师的麻烦啦。”


可下一刻,卓仓法王也来了,他神情严肃,怒火似是要从眼中喷射出来:“禅师身上的刀痕正是你弯刀所致,不是你,还能有谁?”


绿珠这才知晓自己被人陷害,可自从那晚决定不再复仇,自己早已把刀扔在敦煌的黄沙深处了。


“我的刀扔了。”绿珠苍白地解释道,可似乎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实在无力,所以声音小的出奇。


扎西丹仁怒了起来,“这世间怎有如此巧合之事?我师父一死,你就把刀扔了,莫不是存心来此戏弄我们?”


绿珠执拗地摇头:“我不想和你多说,不是我杀,就不是我杀。小和尚在哪?我要见他。”


“小僧在这里。”外面的青石板上站满了僧人,小和尚的声音从僧众中传来,人群如潮水般往两旁退开,小和尚慢慢上前。


“施主请回吧。”他说,“大昭寺日后不再欢迎你了。”


“连你也不相信我么?”绿珠颤抖着说,她的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间硬生生挤出来一般。


“事实怎样,施主自己清楚。”禅子递过去一串绿色的佛珠,“此物赠你,从今往后,莫要再来了。”


绿珠颤抖着接过了那串佛珠。


绿珠绿珠……自从认识自己开始,这串佛珠对小和尚便是片刻也不离身的,现如今,是真的要恩断义绝了么?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来之前还想着跟小和尚分享她的喜悦,师父说她不复仇啦,禅师的恩怨已经放下啦。


可转眼间,小和尚就要赶她回去,冰冷得像一个陌生人。


他们不相信我,为何你也不相信我呢?


绿珠感觉黑压压的天空像直压在她心里,她面向大昭寺,一字一顿地喊道:“我会抓住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说,“到时候,也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交代。”


她咬着牙,似乎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极大的力气。


说完,她转身就走,黑袍被风吹起发出猎猎的风声,她走的每一步路都留下了深坑般的脚印。


和尚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这便是……牢笼么?”


他想起故事里的那个农夫,如果被红尘缠扰是一种痛苦,可超凡脱俗又何来解脱呢?


绿珠姑娘送的那把“白雪”就放在禅房,他知道师父的身亡是他自己所为,为的就是帮助自己彻底放下绿珠,一心向佛。


可为何,师父说的永恒,他只感受到痛苦呢?


师父啊师父,这成佛,可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


宇文寒悠闲地在雪山喝着新酿的梅花酒,唇齿间,仿佛梅花也正开在身前。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古人的这句诗得变他一变,零落成泥酿作酒,只有香如故!


宇文寒望着山下的皑皑白雪,自得其乐地把古诗乱改一通,好不快活。


下一刻,他却跳起身来,“糟了糟了,差点忘了跟那老秃驴约了时间了。风雪谷那群贼子,怕是要打来咯。”


说完,他飘然下山而去,雪地上只留梅花点点。


“唉!从今往后大昭寺又要多一个禅子,少一个小和尚,可真是无趣的紧!”


观音菩萨殿内,宇文寒双手抵住禅子背部,正助其炼化佛骨舍利。


屋外火光冲天,喊杀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


话说这佛骨舍利,里面蕴含着大昭寺七世禅子的毕生修为,炼化之后,可成世间绝顶高手。但功夫再高,也抵不过数百人的围杀,大昭寺几百年来,却频频以禅子之力以一敌百,力挽狂澜,原因是舍利中的精纯力量,在被炼化后的几个时辰会得到爆发性的增长,让禅子在这时间内拥有万夫莫开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渡边禅师也是在大战关头,才选择炼化舍利的原因。


那晚,渡边禅师拜托宇文寒之事同样如此——在风雪谷打来之时,助禅子炼化舍利。


禅子端坐着,只觉得体内一股火热的力量正灼烧他的经脉,却又以金刚之力将其缝补,时时刻刻他都能感受到那股暴涨的功力。


“禅子,大昭寺能否存续,师兄弟能不能活命,就都靠你了。”他想起师父对他说。


十二年修佛,他能感受到佛法正温养着他功力暴涨的身体,让他不至于爆体而亡。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有天赋的禅子,旁人要花上几个月才能理解的佛经,他一天就能通透,虽然中途不小心踏入了尘世牢笼,但好在醒悟及时,得以脱身出来。


如今,无论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再动心了。


唯有成佛,方能永恒!


他坐在殿中,感受着佛骨舍利一点点融化在体内,心中无悲无喜。从他这个地方,的确能看到外面漫天的火光,看到风雪谷的人一轮轮冲上来,试图突破防线,但他没有一点担心或是害怕,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炼化的完成。


轰隆一声,似是一个男人把方向破开了一道缺口,一具尸体被重重扔到门前。


男人高喊道:“你们大昭寺这女娃娃发了疯,可劲地往咱们这里钻,说着什么还她的刀,还真当自己是个女魔头了!”


声音刚落,山下的风雪孤余孽俱都大笑起来,夹杂着阵阵骂声。


禅子这才看向那具尸体。


绿珠……绿珠!


“别听,别看。”宇文寒推了下禅子的背,助人炼化舍利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容易的事,稍有疏忽便有性命之危,他只能用简短的几个字来提醒小和尚。


“说什么普渡众生,连个女娃娃都保护不了!”又是一阵阵笑声。


禅子已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他看着那张秀丽的脸,仿佛昨天还对自己咯咯地笑。


他感觉自己的心压制不住得狂跳,像是要冲破胸膛。


他想起雪山众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女孩,要她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


那天,她满心欢喜地蹦跳着跑来。


那天,他对她说:莫要再来了。


禅子忽然觉得很冷很冷,仿佛天下的风雪都朝自己刮来,锐利的像是刀割。


风雪间,有什么东西在怪异地笑:“是你逼死她的!是你逼死她的!”凄厉的叫声像是来自地狱的厉鬼。


师父啊师父……这成佛,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啊……


宇文寒掌间愈发灼热,他知道佛骨舍利的炼化不容有失。


重要的是,禅子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他的心会不会乱?


似是感受到他内心的疑惑,禅子体内的佛法向他反哺而来——这预示着炼化已接近尾声。


慢慢地,这股佛法同样温润着他的经脉,让宇文寒感到惊异的是,这其中的力量竟然平静如水。


山下的余孽还在大笑着,一波波冲上来,众人的心绪似乎都受了些影响,大昭寺门口的防线濒临溃败,只是凭借着一口气苦苦支撑。


当第一个余孽踏入大昭寺门,撕开的一个缺口被迅速扩大,人潮如骇浪般涌上阶梯,一个接一个的人踏入寺内。


这时刹那之间,众人似乎感觉一股劲风从寺内袭来,竟然吹得数十人控制不住得往后倒去。


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劲风——那是一道金色的掌印。


后来发生了什么,旁人却是看不清了。


只记得自那之后,除却渡边禅师一人击退风雪谷七大高手,大雪山又多了一个新的传说——嘉措禅师一人击退风雪谷数千余孽,保雪山太平。


只有宇文寒看到,小和尚从寺门的阶梯缓步而上,身上的僧衣火红似血。他抱起那个总是笑着的女孩,缓步走向观音菩萨殿。


那时候,他忽然感觉绿珠的身体那么瘦,那么轻,小小的像是一只熟睡的鸟——他还从未抱过绿珠呢。


他想起这女孩咬牙切齿地说:“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真是一个固执的女孩……她到最后也不知道,所谓的交代,不过是渡边禅师演的一场戏。


师父啊师父……我连一人都保护不了,又谈什么普渡众生呢?


他想着,这时候,女孩的怀里忽然掉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串绿色的念珠。


那串念珠直直地砸在地上,翻腾了几下,那其中串着珠子的细线竟崩地断裂了,数颗珠子四散开来,逃也似地滚走了。


“我要闭关参悟。”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众人心生感慨,高僧不愧是高僧,旁人经此大变,免不了为此寻死觅活,就是伤心个几十年,那也是世间常有的事。禅子确能从中顿悟,觅得佛法真谛。


世间造化,竟如此玄妙。


清扫好一间干净禅房,却见禅子抱着绿珠走进去了。


“这……”清扫的一个弟子似是认为此举不妥。


旁边的师兄敲了敲他光溜溜的头:“滚去念经去吧,禅师做事,不必我们多管!”

7

众人再次打开禅房的门,已经是好几个月后了。


本来没人愿意打扰嘉措禅师闭关,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致使高僧走火入魔,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竟在禅房四周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一日日过去,那腐臭味道竟然愈加浓烈,众人这才下定决心打开禅房。


打开门,寂静的黑暗中,禅师仍旧枯坐在那里,身前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孩。


送进来的食物都没有动,雪山常年寒冷,直到现在,也只有最开始的食物开始腐败。


“禅师?”众人问了句,没有人回答。


卓仓法王走向前去,拍了拍嘉措的肩膀,依旧没有动静。


他又晃了晃嘉措禅师,这一次,禅师直挺挺向后倒在地下,他保持着双腿盘坐、双手合掌的姿势,面色平静得如同班公湖的湖水。


这时候,众人才看见,他身前似乎有一个东西,闪烁着奇异的光——赫然是佛骨舍利!


“坐化!是坐化啊!”不知哪个弟子喊出声来,后来所有弟子都跟着一起狂喜着呼喊:“嘉措禅师坐化成佛了!嘉措禅师坐化成佛了!”


宇文寒坐在雪山最高处,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对着山下的一片白茫茫举起了酒杯,淡淡地笑道:


“小和尚,恭喜你逃出了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