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沧海照惊鸿·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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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昏的空中，隐隐透出一轮月牙。海和天之间，一位女子静静地走着。

看上去，潮水才刚刚退却，海岸上遍是贝壳和海螺，女子俯身拾起一只，还未细看，就漫不经心地抛向了海里。

她又向前走了一会儿，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加快步子一阵小跑，不一会儿停步在一块海星形状的礁石边。

这块礁石还是老样子，和她十五年前第一次发现它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记得小时候她常和霓绡一起来这里，那时她们还没有修成人形，快活地摆动着陵鱼的尾巴在海边戏水，累了便躺在这块礁石上休憩，唱起陵鱼族千年的歌谣。不过，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单只是在海边散步，都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魅珈！”

有人在叫她，听动静已经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过来了，坐在礁石上的魅珈却不应答，反倒双手支起下巴，作势望向天边的新月。

“魅珈……”

“霓绡，你来做什么？”见来人已至眼前，魅珈才回了话。

“我……族长大人叫我来……” 霓绡似乎有些心虚，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别白费力气了，我不去。”魅珈利落地答道。

见魅珈如此坚决，霓绡一时说不出话来。而魅珈见她不作声了，起身便要离开，这时霓绡一把拉住魅珈，忧心地问道：“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魅珈别过脸，还是要走。

“别任性了，你忘了之前老族长是怎么被抓走的？”

听到这话，魅珈倔强的神色里闪过一丝黯然。整个东海都知道，前些日子，陵鱼族老族长为救一只年幼的陵鱼，不小心落入陷阱被人类抓走，至今行踪不明，想来已经遭遇不测。从那之后，东海的小鱼虾们成天躲在海里，不敢到岸上去，大妖们则商量起对策来。有的说应该去求东海龙王出面，但更多妖族觉得，龙王也得尊奉天界之命，可人族胆大妄为起来，有时连神仙也不理睬，等待龙王上报过天庭再行动，不知又到了什么时候，倒不如与其他妖族结盟以抵御人类进犯。

“我们陵鱼一族，都被欺侮到家门口了。”霓绡捏实拳头，忿忿地朝礁石砸了一下。

就在这时，风浪又起来了，霓绡担心魅珈继续独自在岸上游走会有危险，只好无奈地说：“好了好了，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族长问起话来，我就说没找到你。这会儿天色已晚，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改主意了。”魅珈突然说。

“啊？”霓绡一愣。

“走，我们去涟珠宫。”

东海陵鱼族的涟珠宫，明亮的海贝大片洒嵌在地面，珊瑚立柱上缠绕着如烟似雾的鲛绡。陵鱼族与鲛人、鱼妇外形相似，却既不如前者有织绡泣珠的美名，又不如后者有曼妙的歌喉、如冰的目珠，他们身体强韧，性情刚猛，稍年长些便能化出如人一般的手足，上岸行走，还善以妖力唤起海上的风涛。由于能长时间在岸上停留，常以陆上奇珍与海中妖族往来贸易，所以他们虽然自己不织绡、不产珠，但涟珠宫里装饰的珠、玉、绡、贝，却是一样不少。

这涟珠宫中最为人称道的便要数那颗鲛神珠，光流月华，质禀玄精，世上只此一颗，被称作东海至宝，即使是东海大妖也有许多从未见过，只有贵客到来，才可有幸一睹。此刻，鲛神珠正由护珠使——德高望重的龟长老亲自以龟壳承托稳当，在涟珠宫大殿中央散发出夺目的光辉。

当然，东海还有另一样至宝。

众人瞩目下，魅珈缓缓向大殿中央走去。虽说在场的妖族前辈大多见过魅珈，但珠光之中见她款款而来，仍不能不称绝。

“这是我们东海第一美人——魅珈，”陵鱼族新族长弋浪生怕让远来的贵客久等，急忙把魅珈拉上前：“别害羞啊，让煌羽大哥看看你。”

新任族长向来傲慢，此时竟也卑躬屈膝，好声好气地相劝。仿佛是无上的荣耀，但魅珈又何尝不知，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一样拿得出手的礼物，早先谋划着把她进献给西海龙王，毕竟他是出了名的怜惜美人，哪知西海龙王游踪不定，一直未曾现身。拉拢西海势力不成，这帮人又转变思路，决心把魅珈外嫁他族，作为与其他妖族联合的筹码，上回是南海千岁的老王八，上上回是一头怕水的黑熊精，都让她临阵逃脱了，不知这回又是何方神圣，还请出了镇海之宝鲛神珠，来头一定不小。魅珈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头去看这位新来的宾客。

不是王八也不是黑熊精，是一只大鸟。

其实魅珈常年生活在海底，倒也不常见到鸟，只记得从前有几回和霓绡游到水面上，看见那些生着羽翼的飞鸟风中来去，好像比她们自在得多。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飞鸟的羽翼也有好多种颜色，她们都看呆了。不过，每当她们看得尽兴的时候，巡游的虾兵总会突然出现，把她们俩拉回海里，还告诫她们离远些，那些大鸟凶起来可是要吃鱼的。

不过眼前这只大鸟，和她从前所见的都不一样，他的翎毛高高地昂扬，一身银白战甲，那双金灿灿的翅膀则略显拘谨地收在身后。

“东海明珠，果然名不虚传。”这只大鸟客气地称许一句，神情仍是冷淡肃然。

“这是煌羽大人，从前可是跟着妖王做事的。”见魅珈没有接话，弋浪连忙上前打圆场，脸上堆了笑向煌羽赔礼道：“海里长大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煌羽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煌羽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

魅珈心里本来就不服，碍于场面挨下这一句，见那煌羽还煞有介事地摇头，心中更是不快。转头又看见弋浪一个劲儿向自己使眼色，她只装作没看到，心想今日肯到这里来，已是顾全大局而委屈了自己，要她再对来人投怀献媚，是断然做不到的。

还是煌羽先打破了僵局，他道：“其实先前接到使节来信，我已有三分决定，这次前来，见各位诚意如此，我也再无顾虑了。”话毕向在场的几位主事者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转身的时候，魅珈终于看清了他背上那一对巨大的金色的羽翼，比她往日见到的任何一双羽翼都更有力，也更明亮。

魅珈明知今日之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陵鱼族刚猛善战，男子自幼锻炼兵刃与利齿，女子便送出去结盟联姻，这是族中自古相传的道理，何况眼下要想为含冤而逝的老族长讨还公道，只有托庇于一个更加强大的靠山。但她心里还是怏怏不乐，听族长的意思，这次结盟势在必行，而她作为其中的一枚筹码，已经被摆上了谈判的天平。

若是换做虎鲨族那位脾气火爆的公主，恐怕早已不管不顾，杀出海底，跑到天边去了。魅珈羡慕她的自在与决断，也暗暗责备自己实在太过患得患失。从小到大，族人们都待她太好了，想起这里的亲朋好友，一草一木，逃离的念头转瞬即逝。

但魅珈还是有办法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命人找来了附近所有的鳞光烛，足足有三千多支，然后一起在屋里点燃。

这一刻，魅珈所在成为了东海最为明亮的地方，光华璀璨，胜过龙王宫阙。一时间，上至逡巡九天的青鸟，下至深渊徘徊的蜉蝣，都被这道亮光吸引，连煌羽身边的卫士都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大人，快看！那是……”

“是陵鱼族的地方。”煌羽突然显出鹏鸟原形，翅膀一扇，绝尘而去。

片刻之后，鳞光烛熄灭，海底重归昏濛，只剩一支勉力支撑，光如萤火，魅珈的眼睛也从明转暗。

“难道还是不够亮，所以恩公看不见么……”她有些失望地躺倒床上，强使自己闭上眼，连霓绡什么时候过来的都没注意。

“真是奇了怪了……”霓绡一边自顾自地念叨，一边坐到了魅珈身边。这位闺中密友的祖母是从南海明珠海嫁来的鲛人，因此比之魅珈，她的身段容颜显得更加娇柔一些。

魅珈此刻正觉失意，丝毫也不想听霓绡的碎碎念，便背过身一头扑在床上，末了还不耐烦地把被子一拉，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霓绡只当魅珈同往常一样赌气，一把掀开被子，凑到魅珈耳边继续言语起来：“你是不知道，刚才一路过来，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事……”

“是是是，说那个叫煌羽的怎么没看上我，不用你说都知道。”魅珈伏在床上闷闷地答话，看也不看霓绡一眼，不过霓绡似乎半点也不觉扫兴，仍然劲头十足地说下去：“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之前那些个黑熊精、老王八、水蛇妖，见了你都跟丢魂似的，跟在族长屁股后头一个劲儿想讨你作夫人。你还记得那王八，当场就写休书，要把自己的王八夫人休了……怎么到了这只大鸟，他就一点也不动心？”话到此处，霓绡使出蛮力将魅珈的身子扭过来，又双手比着魅珈的脸廓道：“你瞧，这小嘴，这眼睛——咱们东海第一美人可不是浪得虚名！”

“人家天上飞的，早见过美人无数了。”魅珈不耐烦地把霓绡的手拨开，索性紧闭双眼装睡，或许是受霓绡方才谈论之事影响，她的脑海中竟闪回起白天的画面。

那只死鸟，走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样也好，若像往日那些死乞白赖的来客，威逼利诱向族长求取她，或是无休无止地纠缠她，惹出一堆的麻烦事，那才叫人头疼。现在这样不是最好的吗？

但也不是，魅珈的心里并不觉得高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气。不过她又怎么会为一个未曾相识之人动气呢，大概还是因为刚才的希望落了空，想见的人没有出现。

“睡不着呀？”不知什么时候，霓绡又凑了过来：“在想什么呢，同我说说。”

魅珈看了霓绡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不说，那我只好猜啦……你一定又在想你那位恩公了！”

魅珈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坐起，把霓绡吓了一跳。

“你点亮鳞光烛不就盼着他能看见，好再救你一次么？”霓绡得意地一扬眉毛，这么多年的好朋友，魅珈那点心思她怎么会猜不到。

不过魅珈似乎没有听她说话，她静静地凝望起窗边的一支鳞光烛。

世人皆知东海的鳞光烛遇水不熄，但鲜有人知道，鳞光烛的灵力还能让幼小的东海妖族在短时间内化出人形——这个法子，魅珈年幼的时候曾试过一回。

那一天，魅珈等不及自己的妖力长成，偷偷从宴会上取走一支照明的鳞光烛，打算背着族人溜到岸上去，亲眼看看东海之外的世界。她要走到海滩上，将那些搁浅在岸边的海螺、海星一一送回大海；走到森林里，闻一闻族长难以忘怀的雏菊和鼠尾草的香气；走到山坡上，站得比那些飞鸟还高，俯瞰她之前从没有见过的大地上的世界。

到如今，魅珈依然记得她刚化出人形的时候，因为不适应人类双足，在海滩上呆立了好一阵，直到有个人类女孩子经过，她偷偷模仿着女孩的步子，这才把路走稳了。凭借陵鱼族的陆行天赋，很快她就习惯了在大地上行走的重感，不同于海里游弋的轻盈，每一步都是踏实稳健的，她紧张又兴奋，独自向远离大海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魅珈见识了不少新奇的花草鸟虫，还和一些可爱的小灵怪结识做了朋友，不过据他们所说，山川森林似乎还很遥远。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太阳变得酷烈难当，魅珈只得放弃先前的计划，打算原路返回。不过此时转身似是为时已晚，她先是感到一阵阵晕眩，随后腰腹和双腿上的鳞片也开始若隐若现。她慌张地向海边跑去，却只觉身体越来越轻，脚步越来越沉，终于大海已近在咫尺，但此时魅珈已无法支撑，倒在海滩上，化出了陵鱼一族的尾巴。

魅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鱼尾，但扬起的只是一阵阵粗粝的沙尘。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四周景象似乎相继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只有天上的太阳，依旧像一枚耀眼的铜钱那样闪烁。海水和家园近在咫尺，又似乎隔着永远触不到的距离，魅珈奋力挣扎几下，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靠近了。像风一样，有力但又温柔地向魅珈涌来。这股力量环绕住她，将她稳稳托举起来，向大海的方向送去。隐约中，魅珈望见了这股力量的主人，他飘飘然浮在半空中，虽然看不真切，但那分明是一条银龙，周身散发着耀眼的银色光芒。

银色——今日所见那大妖煌羽也有一身银甲，不过他又怎能与恩公作比呢？魅珈这样想着，不禁得意一笑。

“我就说嘛，看你这副痴相，就知道你又在想他了，可惜你最后都没看清他的模样，不然我还能帮你打听打听。唉，每天听你说个百八十遍，连我都想见见他了。”

“那时我都快晒成鱼干了，哪里顾得上人家长什么样？我单记得他身上挂了一颗红色的宝石，有咱们鲛神珠那么大……算了，跟你说也没用。”魅珈拿手指来回绞着两根头发，嘴硬道：“我知道的，他一定是一条银龙，就像咱们东海传说的那样，全身都是龙鳞，散发着银光，上天入海，无所不能，有一天我一定能找到他的。”魅珈一边这样想着，又情不自禁微笑起来，那笑带着少女的纯真羞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

“是龙是龙，是天上的神龙，你都说过八百遍了，看把你美的。”

见霓绡这样打趣自己，魅珈佯作恼态，一下子朝霓绡扑过去——挠起她的胳肢窝来。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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