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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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苍生

一念挚爱

奈何

道未圆满

曲青戈连忙返身，一路飞掠，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封印禁地，也离开那面号称“照彻妖骨”的蓬玄玉镜。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心头剧跳，只想尽快回到有同道们所在的地方……而就在他刚刚走回玉皇顶永远晴朗的碧空之下，却正好遇上了同样向他快步迎来的友人。

“苏老弟？！”

一轮灿烂而不炽烈的骄阳，照见了这两个相向疾奔却又心情迥异的年轻人。几乎就在一眨眼间，两个人已经跃到了对方跟前，四手交握，彼此的掌心都是一样的冰凉。

但他们竟都没有察觉。

“曲土匪！我、我师尊她，她已经，就在昨日、昨日……”

还没等曲青戈开口问询，苏慕白已经语无伦次地说道，自己的师尊羽千雪病重不治，已于神一道天祭天盛会的前一日，坐化于荒原上那座早就准备好的石墓之中。

曲青戈微微一愣，对这一噩耗他早有准备，却不料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说，不由便将自己方才在玉镜中见到的骇人异象吞回了肚里。

“我……我是来告诉你，我必须……我得马上，我要回荒狼原去！”

“好，那我这就命几个弟子，送你……”

“不必！你这里现在也离不了人，何况……何况我……”白衣青年握着挚友双臂，不觉加重了力道，连曲青戈都觉得有股刺心的疼，“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我早已下定决心，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如今既然天道无情，非让她睡进那座石墓里，那我、我也得去陪她……墓里也好、炼狱也好……终我一生，绝不再离开她半步！”

“你胡说什么？！”新就任盟主的青年也动了气，双掌发力，将挚友用力一推，“那我呢？那我呢？神一道天这么多事情要做，难道你……”

“是，我早就打算好，要退出神一道天了。”苏慕白被推得向后跌开数步，语气却忽然镇定了下来，“不对，其实我，本来就不关心什么天下苍生，从来就只想和她在荒原上快活一世……当初要不是她赶我走，我们本来……曲土匪，我们本来就是无缘相识的人啊。”

曲青戈呆若木鸡，仿佛不认识一样，盯着这位半日之前还苦苦守护在自己身侧的好友。他没法理解，世上怎会有人深情如斯，而又绝情如斯。

曲青戈还在怔愣，苏慕白已经淡淡说道，其实早在相柳之战前，他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只是当时大战方酣，又碰上毓卿失踪之事，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向好友开口。现在乱局初定，寻找打开空间裂隙的秘法又不是朝夕可就，他这才决定，前来向曲青戈告别。

听好友一句一句说着那些早就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打算，曲青戈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毒液，从自己两耳贯入，流经自己的心脏，又奔向了四肢百骸。那是背叛——他对自己说，那是无可原谅的背叛，因为这世上自己仅剩不多的、至为亲近之人，却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留下了他孤身一人。

但，那又不仅仅是背叛，艳阳之下，曲青戈脑仁中好像有个声音正在朝他狂叫——

那个曾在雪夜里问自己是否愿意结缘同修的人去了哪里？那个曾在斗法台旁微笑抽剑与自己同对天玄的人又在哪里？是谁在自己想要建立神一道天时第一个跳起来说着支持？是谁在自己困于镜妖幻术时一剑飞来破梦救人？那由鳌牙吊坠而起、衡山老松见证的生死之约，那在妖王相柳面前都愿意同走的黄泉之路——

难道，他们迄今以来共同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对方人生中一段无心奏响、无足轻重的插曲吗？

苏慕白见友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冷汗沿着额角滚滚而下，不禁也有几分懊悔，忙放缓口气道：“回去之前，我有句话……哎，朋友一场，你就再听我一劝——寻找毓卿之事固然紧要，但，但你真的不能过分执迷，照你现在这样下去，只怕早晚要走火入魔。”

这本是良友诤言，然而曲青戈一听便勃然大怒，反问道：“你有什么资格来劝我？！你要没有走火入魔，又为什么想回荒狼原，想在那个黄沙古墓里终老一世？现在你敢当着我的面，当着泰山上所有天地神灵，再大声地说上一遍吗？”

苏慕白默然。他久久凝望着挚友那张熟悉的脸，就好像在注视一个混沌难测的深渊。

许久，他从怀内掏出一物，向曲青戈面上一掷：“那你可小瞧了我。我想说的话，早在你我相识之先，便已全都对她说过。而你自己说过的话、应过的事，我反正是替你帮办不成了，只看你还记不记得吧。”

说罢，白衣青年便回身御剑而去。而曲青戈伸手一接，将那掷来之物展目一看，正是黎觞羽回归忘忧谷前托人捎来的信笺。

苏慕白一路疾飞，不久便出了南天门，来到蓬玄云海最低处的寻天道上，脚下便是那道隔绝了仙境与人间的泰山天阶。

正要举步，就听一道剑器破空之声从后追来，白衣剑侠愤而转身，却见是友人一跃从剑上跳下，轻轻落在自己身前。

苏慕白一怔，再向来人眉眼间望去，只见那里又是自己见惯的清朗无云了。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你明知相柳刚刚伏诛，一切千头万绪，正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听他话里虽不死心，却再不似片刻前怨怒如狂，苏慕白也放下心来，从头解释道：“当初你要创建神一道天，就连师尊临终之时，我都未能在她身边侍奉……”

“羽师心志高洁，所以才命你以天下苍生为重。”

苏慕白苦笑摇头：“活着，她不让我守着她的人，死了，我就去守着她的墓，这总可以了吧。”

“但是以你之才，羽师若在，也不会愿意看你白白浪费……”

“反正现在，她也没法再对我说‘不许’了。”

这回轮到曲青戈怔愣了，相识一场，友人话中深情几何，他又怎会听不出来。的确，他和他原本就不仅是正道上的知己，甚至，连心底深处最糟糕的一面也是一般相同，因此他才会在灾劫来临时，和他一起去救世救人，同样也会在挚爱离去后，与他选择一条殊途同归的路……

唯一的不同，可能只是对方想做的事不怕说给天地神灵知道，而自己么……

见友人久久呆立不语，苏慕白便在生念全无之际，忽又生出了三分不忍不舍，只得故作轻松笑道：“别这么丧气，又不是再不相见了。先前你在相柳跟前救我一命，师尊曾说，咱们修行之人，不能欠人恩情、累及来世，所以呀，在你找我讨还之前，总是能见得到我的。”

曲青戈越发没有好气，撇嘴道：“那我偏要让你欠着。”

听他这么说，苏慕白确信，这确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曲土匪了，便与他相视一笑：“哦？你就这么确定将来不会有求于我？”

话毕，白衣青年摊开手掌，一枚古旧的剑穗正躺在他的掌心。

那是“湛临剑”的剑穗，自从曲青戈听了碧烟真人的劝告，决意振作起来接任神一盟主，便遣人在蓬玄五峰上到处寻找那些被他或折损、或毁弃的剑器，其中也包括这枚一度被相柳蛇眼石化了的宝剑剑穗，但却一直久寻不获。想不到竟是在他这里。

“本来是想留着当个念想的……算啦，从今往后，无论是谁，只要他拿着这枚剑穗来荒狼原找我，我一定有求必应。”此时苏慕白心中多少遗憾，多少烦恼，好像都随着这枚剑穗，被传递到了另一个人手上，“曲土匪，你自己看着办。”

而曲青戈翻了个白眼，反手把剑穗贴身收好，嘴里嘟囔道：“……那我可得好生收着，绝不能让别人拿了去。”

于是，两个好朋友就此别过，白衣剑侠飘然下山。

才缓缓行至泰山脚下，那曲青戈却又远远追了上来。这回，苏慕白已是不气反笑：“……怎么，还真要唱十八相送啊。”

他还没有觉察，经此数番来回，自己初闻噩耗时那一度压倒一切的死志，早已所剩无几了。

但见到挚友怀中抱着的幼女，白衣青年又笑不出来了：“你这是……？”

友人没让他多问，便将女儿的襁褓塞入他怀中：“既然你非走不可，就请你……不，是求你，求你把小惜一起带回荒狼原，以后……以后就代替我和毓卿，好好地照顾她、教导她。”

这明摆着是托孤之意，苏慕白一听就浑身发颤，抬头逼视好友：“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他的嗓音嘶哑，而那未及半岁的女婴却好像听懂了两人正在商议什么一样，一丝哭声也不出，只好奇而又严肃地来回打量着两人。

曲青戈迎着挚友两道射电似的目光，犹豫半响，终于还是没有提起自己刚在蓬玄玉镜里窥见的蛇瞳，只摇头说道：“以后……我一要执掌这偌大的神一道天，二要遍寻打开空间裂隙的秘法，实在腾不出精力细心照顾小惜。虽有薜荔仙子和丹霞派众多师姐师妹，可她们本就是舍弃俗情、一心修道的女仙，我又怎好烦扰人家做这种养育小孩的家常事……”

苏慕白疑窦难消，只皱眉望向那安卧于自己臂弯中的童稚女婴，却也没有开口反问，为何丹霞派的女仙们烦扰不得，自己这孑然一身的男子便可以。

曲青戈见他不语，又道：“再者说，当初我为对抗相柳，不知让多少妖族做了剑下亡魂，其中不乏一些穷凶极恶的大妖。这些妖物若找我报复不得，必定会去寻我女儿，也只有你，只有你在小惜身旁时时关照，我才能够放下心来。”

接着，曲青戈又细细说了些日后对小惜的打算，诸如让她跟着苏慕白远避荒原，不要插手神一道天管理内务，也不与神一各派过多来往，最好，除了苏慕白、程君舞等亲近长辈，别让神一道天众多门下知道，他们的盟主还有个名为“小惜”的稚龄弱女。

“这神一道天……毕竟是诸多门派组成的联盟，其中鱼龙混杂，哪怕就在太和宫内，也并非个个都是心怀大道的好人。总之，知道的人越少，小惜将来就越安全——若得空时，我一定去荒狼原看你，我若不去，你就别让小惜顶着‘神一盟主之女’的名头到处乱跑……”

“哼，曲盟主果然思虑周到。我猜你是不是还想说，身边有个小女娃要照顾，那枯寂的石墓是不便住了，饮食起居上也不能太荒疏，最好还得再找个管家、雇些仆役什么的，舒舒服服地躺在扶摇顶上过几年逍遥日子……”

曲青戈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苏慕白见他如此，心里只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偏又反驳不出话来，心里只恨自己不如松萝仙子，没有一口让曲土匪都不敢多话的辩才。正为难时，却见曲青戈拿出自己刚刚才交还给他的“湛临剑”剑穗，还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怀里的小女娃儿一见，又咯咯大笑起来，挣着要伸手去抓那动来动去的穗子玩儿。

那笑声清越洪亮，在山谷间反复回响，吓得过路的白云苍鹤都远远躲了开去，却也稍稍驱散了两个青年心上那一层厚厚的灰霾。

——虽然有人匆匆逝去，却也有人还在身边，或许，这就是凡人避无可避的人生。

无奈，苏慕白瞪了好友一眼，一把抓过剑穗，揣在怀内，另一手紧紧抱着犹在大笑的曲小惜，仗剑而行，一路飞向西北荒狼原而去。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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