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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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

却无缘再见

又过了约莫一个月，众仙家已在蓬玄洞天中建成了若干殿宇山房，将这“神一道天”的总坛营造得初具规模。

一切准备就绪，众仙家遂在扩建一新的玉皇顶大殿举办了祭天仪典，典礼上，曲青戈接受中原众派推举，正式成为了神一道天的首任盟主。

此乃中原仙家百年难遇的一场盛会，虽因灾后从简，但其恢弘富丽也是不消细说。苏慕白抱着刚满半岁的松萝仙子之女，站在台下，看着心事重重的好友在众人簇拥下，登上高台，换上了代表盟主身份的新剑与新衣。

“唉，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在他身侧，薜荔仙子程君舞低声一叹，听不出她对自己师妹与台上人的这场姻缘孽缘，究竟是何观感。而白衣青年怀中的女孩，似是感知到与母亲相似的气味，朝这位茜红衣裙的女仙咯咯直笑，还想探手去抓她鬓边的薜荔花。

相柳一役，痛失至亲至爱之人其实也不止台上的曲青戈一个，然而似他那般伤心如狂，在修行者当中却很罕见。就如这位薜荔仙子程君舞，除了时时事事为照护曲青戈父女尽心竭力，其余时候并不见她因为师妹松萝的变故而增添许多悲容，连那一瀑散着隐隐松香的青丝，都不曾多见了一根白发。若非苏慕白与她早年便甚相熟，怕也要错认她是冷面冷心、绝情寡义之辈了。然而在尊奉麻姑、追慕长生的丹霞传人看来，“生死”和“聚散”都是漫长仙途中常有的事，一个人即便与你阴阳相隔，也不过是一时而已，正如“沧海”变为“桑田”，在千万年的时光之中，也不过是一时的改变——若以仙神的寿命观之，终有一日，离去的人与变化了的山川，终究会再变回来。

“若他肯听我的劝，将掌门师尊赠他的三卷养命心法好生念熟，即便松萝师妹当真已经陨落，待到她转世重归之日，他也还青春依旧，那时再与师妹重续未竟之缘，岂不又是一段佳话？倘若松萝师妹尚在人间，那他更该修身养性，一百年、两百年地慢慢找去，也未见得就勘不破那‘空间裂隙’之谜……”

苏慕白听身旁女仙低声细语，却不知是说给台上之人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只觉她们姐妹此等情谊似又在曲土匪他们夫妻情深之外。这时，他抬头见到好友气度雍容，将各大门派敬奉的剑器一一接过，纳入自己背后的苍生匣中。自从听说新任盟主为对抗相柳，剑器尽折，各个成员门派便议定了章程，要将各自宗派最为珍藏的一柄宝剑作为贺礼，在盟主接位大典上赠予曲青戈，既是感谢他在相柳一战中所做的贡献，也代表各大门派将为天下苍生各尽其力，携手同心。

剑是好剑，寓意也佳，本已空寂下来的苍生匣一转眼便塞满了比从前更丰富的收藏，可是它的主人依旧长眉紧缩，满脸凝重。不知道的人，以为神一道天的首位盟主自有一派超乎年龄的大气庄重，可或许只有苏慕白明白，从那离天三尺的高台上走下来的人，将只是世人敬仰的曲盟主，而不是那个与他雪夜推窗、谈笑论剑的友人了。

忽然之间，苏慕白也有些恍惚，不知是曲土匪还是薜荔仙子，不知在面对命中一劫时，人应该“变”还是“不变”，才更能符合那条飘渺难知的“大道”的期许。

大典过后，曲青戈下得高台，就照料爱女小惜之事与苏慕白、程君舞等人略略交代过几句，便又独自前往泰山石敢当所在、神一道天新近建成的封印禁地内，查看相柳妖尸的近况。

望见他匆匆远去的背影，苏慕白不禁又叹了口气。他想起那封摆在曲青戈床头、盖着天玄徽记的短笺，分明是小黎的手笔，但好友竟只随手拆看了一次，便又将它放回了原位。等自己终于按捺不住，私下将信拿来看过，又询问了诸多巡守弟子，才知道小黎不告而别之前，竟也曾在曲土匪门外有过一番等待徘徊。

烦愁盖着烦愁，苦恼叠着苦恼，连素来洒脱的白衣剑仙都难以自遣，思索半日，终于将襁褓中的女婴郑重交给松萝仙子的师姐程君舞，稽首道：“有劳薜荔仙子再照看小惜几日，我……”

后者知他心意，接过孩子，点了点头：“放心，凭我与松萝师妹的情分，照看小惜本是责无旁贷。可你……就算你那曲盟主这几日稍好了些，不需你日日守着寸步不离，但只凭你一人，纵然追去了忘忧谷，又能从蟒尊手里带得回天玄少主么？”

苏慕白沉吟不语。他自然听说天玄众人启程之前，碧蘅夫人等三位掌门亲临劝留，都没能从蟒尊面上讨得一点儿好，假如曲土匪真的无暇顾及，只靠他自己，怕也没法从天玄教总坛带走他们的下一任教主。更何况，按照小黎留书中所言，回归忘忧谷是他自己的决定，或许，经历过这相柳之祸的历练，又面临父亲退位的危局，这位昔日的天玄少主对将来的打算，已有了些他们所不知道的变化……

“虽然如此，总得见上他一面再说，曲土匪现在的烦心事够多了，就由我……”

话音未落，一名神一道天弟子远远御剑而来，向着白衣青年大呼道：“苏剑仙、苏剑仙！荒狼原扶摇顶传书来报……”

除了四灵迷阵和重重仙索，这座封印了妖王相柳的禁地入口之处，还新设了一面青玉琢磨而成的光圆大镜，名“蓬玄玉镜”。这是蓬玄洞天故老相传的至宝，有照彻妖骨之能，举凡身具妖骨妖血之辈，到此镜前必定无所遁形。

据说此镜曾属于一位飞升无踪的泰山散仙，散仙成道后，它已有将近千年未曾现世，却在相柳封印功成的当日，忽然从一块莫名碎裂的古旧符石中被发现。那时众仙家还有些疑惑，赤霞真人却径自上前，从碎掉的符石堆中揭下一张符纸，口称“多谢云何小友”，大家这才想到，这大约是曲青戈的授业恩师云何真人，为他那位关门弟子安排下的贺礼。随后，赤霞真人嘱咐众人，将这面千年古玉镜拿去重新炼化一番，再移来相柳封印的禁地入口，以便鉴别进入禁地者的善恶正邪。

这一天，新晋盟主曲青戈沿途巡视封印，一切如常，直到来至这面照妖玉镜之前，才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当年，他初出茅庐便遇恩师传法，此后师父却踪迹全无，只命他入世行侠、修积功德。遵照恩师教诲，他一路走到今天，连妖王相柳都在他的努力下伏诛，还当上了中原仙道公推的盟主——可他的师父现在在哪，是否平安渡过下一次天劫，又是为了什么，才要引他得到这面“照彻妖骨”的玉镜……

如此想着，刚换上盟主服饰的青年抬起双眼，向那面绿莹莹的玉镜上望去——

镜子里的自己，长着一张似乎相熟却又十分陌生的脸。如果曲青戈像苏慕白那样，刚在高台之下遥望过它的话，就会知道，这张脸其实很符合天下人对“盟主”二字的一切想象——七分是那青史册中来回来去的英雄豪杰，又有三分道君庙里安受香火的神像威严。

可说不清为什么，曲青戈竟无法用“我”来称呼镜子里的这个男人。他双唇微微一动，脱口而出：“你是……”

就在那一刹那，蓬玄玉镜中闪过一道清光，曲青戈凝眸一照，只见镜子里自己那一双眼睛，隐隐是一对澄黄澄黄的蛇瞳……

“……谁？！”曲青戈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地失口断喝，但等他定睛再看时，玉镜中却已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