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中莲·第六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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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终)

又是一年跳笙节，风日光景还同旧年一样。不过今年明月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准备，那便是即将到来的降灵舞祭。这年的降灵舞祭刚好在跳笙节的前一天，若能顺利通过考验，明月尘便能达到大司命所需的境界了。

眼下明月尘正独自在院子里蹙着眉头，手捧一本典籍，反复拿捏几个难度较高的舞祭动作，几只小灵兽懂事地围在附近，一动不动，生怕搅扰了他。

突然，一道发自幽冥的紫电点至他鼻端。

“阿莲，你这是偷袭！”

“我们咒隐向来是迅疾无影，难道还要先同你打声招呼吗？”

“行了行了，怎么想起来看我？”明月尘一边舒活筋骨一边问道。

“很快就是降灵舞祭了，看你准备得如何。”祸烨莲轻快说道，“刚才试来，反应不错。”

看着祸烨莲，明月尘突然想起了什么。

“看我成天忙着准备舞祭，倒把这事给忘了……”

明月尘眼珠儿伶俐一转，把祸烨莲拉到身边，弄得祸烨莲一头雾水。

“那个……不久就是跳笙节了……我知道你向来不感兴趣……不过这回，我是受人所托来邀你去的。”明月尘故意把受人所托四个字说得很重，唯恐祸烨莲疏漏了。

“不去。”祸烨莲冷冷答道。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明月尘急了，本来还想卖卖关子，哪知道面前的人根本不接招。

“是谁都不去。”祸烨莲一脸的云淡风轻。

这下难办的倒是明月尘了。他自然知道祸烨莲从来不去参加跳笙节，但看到凤灵犀当时充满期待的神情，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回绝，况且，他早就怀疑凤灵犀喜欢的人其实是祸烨莲，这一来算是坐实了，多少有那么点看好戏的心理。哪知道祸烨莲完全不配合，还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这可怎么交差啊……”明月尘面露难色。

“你看，热心肠也不是那么好做的。”祸烨莲终于少见地换上了一副调笑口吻。

降灵舞祭的当日，补天岭一大半的人都来了。

“好多人呀！你也是来看少司命的吧！”一个司命少女压低了嗓门，对旁边的女伴说。

“是啊，我看这一大片，还有那一大片，全都是吧……”

女孩子们早早地来了，占据了最前排的绝佳位置，看见明月尘远远地走过来，不由得欢呼出声。

明月尘已按照舞祭之前的习俗，以香草沐浴，佩戴好专门为舞祭准备的福器，并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明黄色法衣。

他神情庄严地走上祭台，先朝向女娲神像的方向深深敬了一礼，又拜过大司命，之后便开始了他的试炼。

降灵舞祭是司命弟子的升阶仪式，在这场仪式中，受试炼的弟子将同时接受女娲的赐福和考验。他们需要忍受阳性圣光的烧灼，信仰稍不坚定，便可能被圣光吞噬，形神俱灭。

圣光已经冉冉升起，明月尘站在祭台中央，神情圣洁而安详，似乎他此刻并不是在遭受着炽烈非凡的圣光的灼烧，而是被一阵温柔的清风抚慰。很快，圣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在炽烈的法术光柱中，明月尘像突然苏醒过来一般，跳起了祭神的舞蹈。在那常人难以想象的高温之下，每跳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舞蹈，但明月尘还是竭尽全力，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毫无瑕疵，将这支最美的祭祀之舞献给他心目中的女娲大神。

在场的人们无一不被这绝美的场景震撼，他们发不出一丝声音，眼中则噙满了泪水。

明月尘一直跳了很久很久，他身上似乎有无限起落和回旋的力量。到后来，他的祭衣也被灼烧得破碎，全身从上到下几乎和圣光融为一体，人们渐渐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是他。

当那团光芒渐欲融化为一只翩飞的火凤之时，始终站在人群之外的祸烨莲竟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不清明月尘，视野里只有一个闪动着的模模糊糊的光点，但他又觉得自己看得分明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那怎会只是一轮月亮？那是地下神殿所不能拥有的东西，那是太阳。

——是娲皇遣使向他揭示的，人生在世的另外一种可能。

降灵舞祭结束的第二日，便是这一年的跳笙节。

补天岭的人们在夜里燃起篝火，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有谁兴致来了，便上去高歌一曲，这时候，擅长吹笙的便吹起乐声，喜欢跳舞的也和着歌声自由地摆动起来。

明月尘被一群司命弟子簇拥着，他通过了降灵舞祭的考验，这会儿大家正热烈地祝贺他，有几个闹腾性子的，更是怂恿他上去表演一个节目。

“好好好，那我今天就跳一支舞。”

明月尘见大家兴致高昂，不好多作推辞，索性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跳起了即兴的舞蹈。这支舞热情而缠绵，和平日所见的祭神之舞完全不同，但都是那么富有感染力，引得一旁围坐的司命弟子自发地和起了歌。不过随着歌和舞双双进入到最火热的段落，明月尘还在不停地变换着舞步，唱歌的人却纷纷跟不上节拍了。

“难怪少司命那么挑剔，要跟上他的舞蹈还真不容易呢……”

“是啊，不知道他今夜会给哪个女孩子吹芦笙呢？”

“唔，我倒是听说，少司命还不会吹芦笙呢……”

晚会结束后，明月尘的身边如同往年一样，又围满了热情如火的姑娘们，听了足足几十首芦笙曲。

有的女孩子拼命克制情绪，装作平静地离开了；有的女孩子眼睛泛红得厉害，想必回去要流上一夜的眼泪；还有的女孩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固执地问少司命会给哪个女孩子吹芦笙，这时明月尘就会以一句不会吹芦笙搪塞过去。

等到人潮散去，明月尘也有些累了，一个人坐在小河边，望着河面上倒映的月亮发呆。

天上有一个月亮，河里也有一个月亮，哪一个才是真实存在的月亮呢？明月尘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这时，又一个女孩子朝他走了过来。

“怎么还有一个……”借着月光，明月尘很快看清，来人并不是别人，而是凤灵犀。她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手里一直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

“唉，他果然没有来。”凤灵犀说。

“没事的，他只是最近比较忙。”明月尘觉得这样说或许能让凤灵犀心里好受一点。

明月尘知道祸烨莲向来不喜欢热闹，但也能看出他对跳笙节好像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反感，自己曾经开口问过，祸烨莲只道是一些不快乐的旧事。

是怎样的旧事呢，明月尘突然意识到，即使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自己也还是称不上了解祸烨莲。

不知阿莲现在在做什么呢，明月尘这样想着，转过头往寂山的方向望去。

视线越过小河边一丛丛的苇草，绵延到无边的夜色里……明月尘突然发现，夜色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阿莲……”

明月尘才刚出声，身边的凤灵犀猛地一抬头，整张脸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念道：“他来了他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你看，真是阿莲来了。”明月尘高兴地朝祸烨莲挥了挥手，再一转头，发现凤灵犀早已逃得不见了人影，只得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句：“这姑娘……唉！”

“怎么，人跑了？”祸烨莲听见了动静。

“大概是往那个方向，要不要追一下？”

“与我何干，我是来找你的。”

月光下，青年男女对歌的声音此起彼伏，明月尘和祸烨莲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言不发。

“阿莲是第一次来跳笙节吧？”明月尘问。

“嗯。”祸烨莲点头。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明月尘猜到，今夜阿莲已经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了。

“你听说过我娘亲的事吗？”

明月尘摇了摇头，他只听族中前辈讲起过阿莲父亲的早逝，但从未听谁提到他的母亲。

“有一年的跳笙节，她离开补天岭……丢下了我。”

祸烨莲语气十分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明月尘静静听着，少年的声音和夜色都如水，在空中流淌开去。明月尘有些意外，即使是面对自己，阿莲也绝少提起与修行无关的心事，就像他也从不跟阿莲提起，当时在圣光的炙烤之下，他除了信仰之外还曾想起过什么。

他们相识很久，几乎无话不谈，但其实不是。

然而就像从前每一次斗法较量，唯有祸烨莲能够找得到他招式中的一点点破绽，明月尘听着听着，突然发觉，阿莲的这番剖白其实也正在敲开他身上那个，连圣光都没有考验出来的弱点——

他听不懂阿莲的悲伤。

他曾经代表女娲，在祭典上、在祷告中，听过无数信众的伤心和祈求，他也熟记着对待每一种哀告，所应该施予的抚慰。但是直到他最好的朋友向他吐露心声之时，他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以前他真的听懂了吗？如果他曾经听懂过，那么为什么他却不明白，那些人在得到了来自神明的帮助后，为何还会祈求着来自某一个人类的关顾呢？为什么就连最喜欢在女娲像前冥想的阿莲，也会想要得到一个只存在于流言中的女子的陪伴呢？

他太擅长扮演“女娲派驻于现世的使者”了，以至于他不懂，除了神明，人们到底还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少司命的职分，就是满足大家的期待，让大家从他这里得到满足和快乐；但是因为他不懂，所以他不知道此情此景下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满足这样的阿莲的期待。

幸而，祸烨莲自行解决了他的难题：“……再后来，认识了你。”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此刻的明月尘也一样。于是，祸烨莲听见，晚风中的明月尘弯起嘴角，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对他静静地微笑。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极轻极淡，还略带点涩味的花香。

“啊！”明月尘喜悦地叫出声来，“这香气，可是不常能闻到的呢。”

“……是杜鹃花海？” 祸烨莲转过头来问道。

他一直听明月尘说起，灵鹊涧附近有一片杜鹃花的花海。每年春夏之交，花海奇芳绝艳，如红日滴血，又如风翻火焰，想必就是此地了。

“是啊，只顾同你说话，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明月尘仰起脸，快活地深吸了一口气，“对了阿莲，经过今年的降灵舞祭，我在修行上又有了一些新的体悟……正好，今年咱们还没比过，你想不想试试？”

话题又回到了两个人熟极而流的领域，祸烨莲随口便答：“好啊，在这里吗？”

“唔……”明月尘回过神来，正听到远处花丛中传来隐隐的男女对歌之声，失笑道，“这么美的风景，打坏了是有点可惜。”

“只可惜美景当前，不能亲眼一见。”祸烨莲没有完全跟上明月尘话外之意，只是释然一笑，换了话题，“今晚就算了吧，和你比试我也得好好挑个地方，不然到底差你一双眼睛，打起来我可是吃亏的……”

他往前走出几步，杜鹃花叶窸窸窣窣扫过身畔，身后的人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看见的。”过了许久，明月尘才重新开口，仿佛在做一个无比重大的保证，“我……我也不是无所不能，但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等我找到了让你复明的法子，咱们再来公平比过。”

“……行，那我就等着。”

补天岭已经传承了千年万年，这里有的是年年如此、永不改易的美景，而对祸烨莲来说，同明月尘的比斗正是这样一件天长地久的事情，必定会与补天岭本身一样恒久存在下去。即便像师娘说的那样，红尘中真的还有自己需要了断的东西，那明月尘此刻的承诺，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尾声

两年之后，明月尘真的兑现他的承诺，为祸烨莲带回了一株灵草。

在这之前，阙萝丝对祸烨莲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他听大巫祝说过，咒隐心法所致的眼盲无药可医，唯有这名为阙萝丝的灵草，可使人短暂复明。不过此物生在险远之地、深水之中，尽管不乏世人尝试寻找，近百年却还从未听见有人寻获的消息。就连祸烨莲自己说起此物时，也未曾抱有过幻想。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明月尘真的带回了阙萝丝，就在这片杜鹃花海，在曾经答应让他亲眼看见的地方。

黑暗松弛下来，事物在眼前一一浮现，形状，颜色，从模糊到清晰。

他终于看见了杜鹃花海，那万顷嫣红，看上去永远都不会败落。花海之间，明月尘平静地凝望着他，只是脸上不带有一丁点笑容。

这一刻，他想起曾从无数人口中听过的对明月尘面容的赞美。他们说，那是一张又温柔又威严的脸，总是豁达快乐，天造地设，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传递女娲大神的训示和祝福而存在。现在他亲眼看见了这张脸，却觉得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他所看到的明月尘，眼里只有深深的疲倦——他当然知道明月尘这一年在山外历经了许多事，那些事情一定折磨着他，使他痛苦难堪——但那疲倦分明已经在那里很久了，似乎从多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累积。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么多年，原来自己从没有看清过的，不仅仅是明月尘的招式和面容而已。

但即使如此，他们之间也还有一个约定要履行，否则，他便不能真正忘却掉地面上的一切——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便是他的巫卫试炼。

和补天岭众人的猜想都不一样，祸烨莲的巫卫试炼并不在先前那段短暂的下山旅途之中，此刻的他也还没有完成成为大巫祝前的所有准备。尽管他一直都是他师父最为属意的继任者，但除非他顺利通过眼前这场试炼，否则他也无法像他对明月尘声称的那样，以大巫祝的身份走入地下神殿。虽然连祸烨莲自己也说不清，这场试炼是从何时开始，但他非常肯定，完成考验的机会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片杜鹃花海之中。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明月尘这样说着，花灵摩罗与明视参商一齐在他身边闪现，而这一次，祸烨莲可以凭视觉捕捉到它们的每一个动作了。

是啊，他还是来了，即使那些漫天的流言和积年的疲倦足以将任何一座神像摧毁，但从那碎裂的神像缝隙中剥落而出的，只是一个平凡肉身的明月尘，还是为了他的心愿赶回到这里来了——

可是，即使眼睛能看见，嘴巴说知道，他们又何曾真的明白过对方吗？熟悉的巨镰具现在双手中时，祸烨莲想，他不会明白的，他不明白这片花海才是自己真正的试炼场；而自己呢，自己原来也不明白他——这个明月尘和他想象过的所有模样都不一样，然而，比起真真切切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来说，自己从前对他那些虚幻的想象，又都何足挂齿呢？

虚伪的少司命和真实的明月尘之间，到底谁更美好，他确实于此刻看到了答案。

一如那虚伪的、冷酷的尘世人情，曾经那么让他失望，可当他终于放下了自己加诸其上的种种虚妄幻想，却反而看到了自己一直不曾设想过的，真实的人间之美。

那才是女娲巫卫祸烨莲真正想要保卫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一具石雕的塑像，不是“娲皇”这个隆重的神名本身，当然更不是某一个承担了人们过多期待的人。他所信仰的，原本就是在所有真实的人类身上都深藏着的，即使遭遇再多苦痛都不会泯灭扭曲的善意温情，还有那片，一如生命本身般绚烂的美景。

数日后。

接掌大巫祝的时辰已至，通向地下神殿的大门开始缓缓闭合，仍然身穿少司命祭衣的明月尘来到神殿门前送行，而祸烨莲则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他们已经不需要更多交谈。

“杜鹃花海果然很美，比我想象的更……”

但那是属于他的答案，此后除了女娲大神，不需要说给任何人听。因此，那扇门关上了。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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