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城变·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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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知道后事，小判官看李重秀等人脱险，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心想，也不知那个人妖混血的孩子怎么样了，便又一次打开了生死簿。
　　薄薄的纸页上写得清清楚楚，没过几年，李重秀起兵攻入江都，将艳瑟二妃斩首示众，一干帮凶也尽皆伏法，那小皇子自然也未能幸免。
　　据生死簿记载，小皇子当时已经懂事，容貌与父亲幼时几乎一模一样，但不会说话，也不会站立行走，终日用四肢奔跑爬行，望之不似人君。
　　李重秀入城时，艳瑟二妃本有机会逃走，但小皇子已落到义军手上，谁也没有想到为救儿子性命，青狐竟敢孤身闯营，被帝首剑一剑斩成两段，随后赶来的红狐眼看姐妹身死，顿时狂性大发，旋即也毙命于剑下。而被拘在一边小皇子又哭又叫，却连一声娘亲都喊不出来。
　　义军众将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孩子，有人说囚，有人说放，最后还是李重秀一锤定音，身无人性，纵使有一半凡人血脉，也与妖类无异，但他终究是前朝皇帝之后，李重秀便留他一具全尸，亲自用缰绳勒死了他。
　　看到这里，小判官突然说：这孩子我好像在轮回殿上见过。
　　“什么时候？”幽廉君问。
　　“就在不久之前，他一直不愿去投胎，说是还没等到妈妈和瑟姑姑。”
　　“那怎么等得到，她们现在已经修成‘楚江帝君’，只怕不会记得和凡人生的这个儿子。”幽廉君突然看向苍骨，“依荒神教主看，咱们该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苍骨不禁想到自己的那两个徒弟，便道：“不如送到他父亲身边，也好做个伴。”
　　“作伴？”幽廉君一笑，“生下来就没见过面，算什么父子？”
　　“他们终究有血脉相连，即便没有，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未必及不上真父子亲厚。”
　　“风平浪静倒好，若是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恐怕还是会心生嫌隙。”
　　他看苍骨不以为然，又收了笑意：“我记得生死簿上说，苍教主日后也会有两个情同父子的孩儿。”
　　“几个？”
　　“的确是两个。”幽廉君轻轻挥手，三世镜另开一篇，其中的苍骨依然坐在荒城地穴里，面前站着两个恭敬驯服的孩子，一个稍微年幼，长眉秀目，嘴角似弯非弯，仿佛看什么都带着点不屑，另一个年长几岁，面容端正，鼻梁高耸，一副极有主意的模样。
　　苍骨抬一抬手，说：“开始吧。”
　　那两个孩子便骤然激斗在一处，他们一人驭清气，一人使浊气，竟战了个不分上下。
　　小判官看得兴起，刚喊了一声好，孩子们便交缠在一起，化作两道青烟，连同这面三世镜一起消失不见。
　　“看来我这一收就收一对儿徒弟的毛病是改不了了……”苍骨摇着头，上前一步：“幽廉君，咱们不妨来打个赌，看这两个孩儿能否一生对我忠诚如初。”
　　小判官低声提醒：“君上，他如此笃定，只怕有诈。”
　　“有诈……咒术还是蛊毒？”幽廉君目光扫过苍骨的每一寸皮肤，像是要透过这层皮相，看清他当年的模样，“苍教主，咱们赌什么？”
　　“要是我赢了，你要为今日的鲁莽之举道歉，以阎罗的名义，向絜鉤神上道歉。”
　　这就是不死不休的过节了。
　　但幽廉君并没有任何犹豫：“好，我答应你。”
　　苍骨心满意足地望向三世镜，里面的一行人已到了晋阳古祠。

　　传送大阵灵力耗尽，在空中就将众人抖落下来，李婆娑被摔得七晕八素，但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哥哥，见他将皇帝牢牢抱在怀里，不让他再有半点损伤。而皇帝刚又经受过尸傀之术的折磨，已是面如金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苍巍说：“你放下他，让我试试百草谷的延命之法。”
　　他搭上皇帝的腕骨，发现那脉搏已经微乎其微，即便医隐长老亲来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但他仍是不动声色，默默将一缕又一缕灵力输送到皇帝体内。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从昏迷中醒转，他一双眼瞳又黑又沉，缓缓转了两圈，最后定在李重秀脸上。
　　重秀看见皇帝双唇微微开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便伏下身，趴在他颊边：“你说什么，我听着呢。”
　　皇帝喉咙轻轻耸动两下，李重秀的手指骤然收紧，婆娑与他心意相通，胸膛内也顿时涌起一阵哀痛。等哥哥抬起头，李婆娑才小声问：“他说什么了？”
　　李重秀愣了愣：“他让我杀了他。”
　　“不是让，是命令。”皇帝艰难发声。
　　“老师……”这是李重秀最无助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信天不认命的人，此刻却觉得世上最好真有天命存在，该死就死，该活就活，交给它去决定就好。
　　他还是太弱小了，李重秀心想，用尽全身力气都只握得住一把剑，而一条魂灵是那样重，光看一眼便让他筋疲力尽。
　　“重秀，还记得拜师之后，我教你的第一个道理吗？” 苍巍问。
　　怎么能不记得呢，李重秀望着檐角飘拂的蛛网，思绪乱飞，那天正是清明节刚过，长安道上，杏花烟雨，他和婆娑手拉着手，在后园中的荼蘼架下坐定，那荼蘼开得正好，轰轰烈烈如一片彩云，苍巍就盘膝坐在一株枯死的桑树旁，跟他们讲轻重之道，讲世上本无双全法，讲何为舍又何为得。
　　如何舍轻就重，是李重秀初窥修仙门径之后，产生的第一个疑问。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有人弃如敝履，就有人敝帚自珍，李重秀忍不住问苍巍，究竟谁是砝码，谁是准星？
　　苍巍的回答很简单，永恒之物最重，一瞬之物最轻。
　　那何为永恒呢？李重秀想了很久，都没得出答案。高山会变成深谷，沧海会化为桑田，连神明都或许会陷入长久的沉睡，连天地法则都会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更改。后来李重秀在护送皇帝出行的滚滚仪仗里终于悟出了一点眉目，他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竟情不自禁生出一点向往之心——欲望，只有欲望。
　　天理无情，而人欲常在。
　　杀了皇帝，他便迈出了实现欲望的第一步。
　　何况那还是皇帝主动要求的，谁又能怪罪他呢？
　　但他还需要一把剑，屠龙的剑。
　　苍巍指着祠堂深处，说：“帝首剑就在那里，你们俩都去试试，拔出来的人就能完全继承我的衣钵。”
　　李重秀让婆娑先去，事后回想起来，他那时就有了一种预感，认为帝首剑非自己莫属。果然，婆娑试了几次，那把剑都纹丝不动。她有些失望地退后一步，将位置让给哥哥。
　　但李重秀并未立刻做出尝试，他先是仔细地打量这把传说中的神剑，想要从那被灰尘覆盖的剑身上瞧出一点与众不同之处。
　　它身体细长，形制规整，如同一个高大而宽厚的青年，剑柄上隐隐有花纹显露，像是连绵不绝的祥云，飘逸又秀雅，李重秀心中一动，这帝首剑历经数千年兴亡，倘若剑中有灵，应该就是位优雅帝王的模样吧，神态贵重，举止端方，说起话来总是中正平和，但有时也不乏逼人傲气。他回头看向渐渐陷入沉寂的皇帝，意随心转，手上微微用力，只听铮的一声，先是极小，随后越来越宏大远阔，最终充溢到祠堂的每个角落，甚至从屋瓦的缝隙中向外蔓延。
　　苍巍也听到了这一声，他情不自禁垂下头，毫不吝惜对上古神剑展示出敬畏。
　　这时，李重秀提着神剑，从祠堂深处走到皇帝身边，不等旁人有任何反应，便手起剑落，刺穿了他的喉咙。
　　这是帝首剑此番出世，斩杀的第一条性命，接下来就轮到他的王朝。真龙之血溅上廊柱，为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划下了最深可见骨的一道伤痕。从此之后，后世所知的“圣元帝”便永远和帝首剑联系在一起，两个名字被李重秀一同握在手中，随他东征西讨，难分难离。

　　“这便是一切的缘起了。”幽廉君终于下了定论，“是你教他的轻重之道，也是你让他拔出的帝首剑，最终他就用所学的一切来回报你。作为师徒，你们两清了。”
　　“你是说所谓‘焚城之变’，都是我作茧自缚。”苍骨的口气十分平静，在那之后的几十年中，他曾自省过千千万万次，将他与李重秀之间说过的话，行过的事，都掰开揉碎了，像拆解一件精密的偃甲一样，先剖开，再合上，妄图不漏过每一个微妙的眼神，反反复复，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
　　就像当初他在闹市中公然题写的那首诗：
　　荒井斜阳帝王家，杨柳才谢李树发。
　　几个腐蝇绕青冢，当年处处落梅花。
　　每个人都独善其身，匆匆而过，李婆娑则稍微不同，她偷偷记下了写诗人的容貌与打扮，方便日后追索，只有李重秀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你这家伙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题反诗！”
　　苍骨心想，纵使早知陈州之事，他也会毫不犹豫收李家兄妹为徒。举世庸碌，锋芒难得，这样的两个人，哪怕沦落为乞儿饿殍，终有一天也会乘风化龙，一飞冲天。
　　即便不看三世镜，他心中也早有论断。
　　“将那个清遥再带上来吧。”幽廉君下令。
　　苍骨一怔：“清遥还在？他没去转世？”
　　“你若是想见他一面，可以留下来听我宣判。”
　　“……别忘了我们的赌约。”苍骨说。
　　幽廉君看向小判官：“你送荒神教主出去。”
　　小判官站起身，带苍骨步出轮回殿宽广巍峨的大门，走下长阶的时候，苍骨与另一条游魂擦肩而过，那人形销骨立，半边脸庞仿佛被烈火灼伤，留下无数鲜血淋漓的疮疤，而剩下的半边脸孔却让他生出些许似曾相识之感，他再要转头细看，那人却已消失在昏黄的迷雾中。
　　轮回殿上，地府判官幽廉君手执生死簿，肃然发声：“前太华弟子清遥，欺师灭祖，证据确凿，但人生天地间，受大势所胁，何其微末，何其无力。清遥叛教之心可诛，然救世之心可悯，故判转世为……”

海报画师：山魂

　　九曲黄泉之侧，百重宫闱之中，苍骨与李重秀，两位故人同时回首，鸿蒙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正缓慢而坚定地念诵着他们的名字。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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