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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21更新
最新编辑:毛熊D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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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1-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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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GregBear 翻译:Xerron
光环/护盾世界联合631号
与自主机械智能(先行者引导者)之通讯记录。
科学团队分析:此一严重受损物似乎是先前据报为行踪不明或遭破坏设备之复制品(?)(档号:Dekagram-721-64-91)
附加之机器语言记录为立体投影档。为求简洁扼要,不完整或失败之翻译片段均予以删除。
翻译风格:依循该档案原本之口语惯例。唯部分用字与语句之意义仍晦涩难解。
人工智能第一段完整的翻译成果:回应数据流第1351号〔日期绝密〕总计1621个小时(每六十四秒重复循环。)
说真格的,我到底是什么?
很久以前,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后来我疯了,我投效于我的敌人。他们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从那时起,我已经走遍了这个银河系,也探访过不同星系之间的无垠太空——那是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人类能到得了的地方。
你们要我说一说当时的情况。既然你们是真正的归复者,你们的嘱咐我当然不敢不从。你们在记录了吗?很好。因为我的记亿正在迅速衰退。连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说完这个故事。
想起过往,我出生于一个在我记忆中叫做艾德-特瑞尼星、而现在被称为地球的世界,我的名字是查卡斯……
侦测到多个数据流。确认为使用星盟语言的数据流。
科学团队分析:可能是在此之前与星盟之接触。
暂停片刻,供人工智能翻译程序进行重新校正。
科学团队队长对引导者说:
“我们明白,要读取你庞大知识库里所有储存内容并不容易,但我们希望能尽我们所能地帮助你,包括提供必要的维修……只是要先让我们了解你实际上是如何进行运作。”
“我们难以理解的是你主张——在超过一千个世纪以前——你曾经是一个人类的论点。但我们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对这些问题进行完整的讨论,而决定直接进入你的叙述内容。我们的团队特别关注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最后一次与一个叫宣教士的先行者取得联络是什么时候,以及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分道扬镳的?”
“第二个问题是:先行者在与人类的古老关系中希望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回应数据流第1352号〔日期绝密〕总计2350个小时(第一部分佚失,不再重复):
第一章
……望着在太空船甲板另一头的宣教士——一个巨大的灰黑色身影,有着一张武者神像般的脸孔。他还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下方更远处,挤满了许许多多的太空船,而在这偌大一片被夜幕笼罩的深渊中央,正是遭到围攻的那颗星球——监禁山塞姆族的隔离世界。
“我们会有什么下场?”我问道。
“他们自然会有所惩处,”奋起者沮丧地说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转头望着我那矮小的同伴,碰了碰他伸过来的手,触及他那修长而干瘪的手指头。当我将目光射向新生之星,那位被奋起者和我带往德嘉蒙金火山口的年轻见习者时,他目光闪躲,不愿正视着我。
接着,一道比思绪还快、快得让我们措手不及、既冰冷又明亮的可怕东西,争相从甲板上冒出来,硬生生从我们当中切开来,将我们几个分别禁锢在蓝白色的无声空间里。毫无表情的斯芬克斯战兽跑了进来,将我们一个个铲进透明的气泡里。我看见宣教士和新生之星被这些气泡包裹起来,像战利品一样被打包带走……
宣教士看上去泰然自若,仿佛早有准备——而新生之星则跟我一样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周围的气泡开始往内缩,将我紧紧包裹住。突然间,我动弹不得,耳朵像是被塞住了,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就犹如是死去的感觉。
一时之间,我仿佛被夺去所有的感官,被黑暗包围住,或者说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阵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所笼罩住,我相信自己即将要越过传说中的西方水域,被运送到遥远另一头的草原,在剑齿虎、土狼、狮子与展翅巨鹰饥肠辘辘的环伺下,在那里等待我的审判结果。我试着一一细数自己的弱点,准备好在面对阿布达犀牛时装出卑微的模样;它说不定会挡住那些肉食猛兽,特别是虎视眈眈的土狼;而犀牛的老朋友超级巨象可能还记得我这个人,在告别人世的那一刻来临前,它说不定还会从泥巴堆中把我这把烂骨头顶出来,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一把回来。
(因为我在圣窟里见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只不过这万籁俱寂的状态依然持续着。我开始感觉到胳肢窝微微发痒,跟着是一只耳朵里面、然后背部也痒了起来,痒在一个我的手完全搔不到、只有求助朋友才能帮忙的部位……但死去之人岂会发痒?
慢悠悠的,伴随着一阵阵有如风扇来回转动般的节奏,这凝结的蓝色寂静逐渐消散,朦胧中只见到介于单调与悲惨之间的零落景象。我看见奋起者被包裹在离我不远处的另一只气泡中,而新生之星就在他旁边。至于宣教士则完全不见踪影。
我的耳朵突然啪的一声像爆裂似的——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一阵痛楚,以及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的回音。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总算可以听见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细听之下,原来我们被一个叫大架构师的有权有势的先行者给抓了起来。这个大架构师长久以来与宣教士势不两立。我甚至听说,我和奋起者都是他们从宣教士身边偷走的战利品。因为还有利用价值,让我们暂时得以活命,毕竟智库长在我们出生时在我们体内烙印下的古老记忆,谁也说不定以后是不是还能派得上用场。
一时半刻,我还以为我们即将要被送去见那个骇人听闻的囚犯——那个被我远古的祖先拘禁了好几千年,却因大架构师愚蠢地想测试他的新武器兼新玩具,一个叫光环的巨大环状物,而被释放出来的可怕怪物……
接着,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另一个画面。过去也曾陆陆续续有过相同的感觉,第一次是在走过查姆·哈克星的废墟时,另一次是后来当我看到人类昔日的盟友,曾经以俊美以及追求感官而闻名的山塞姆族,在他们被隔离的星系里遭受到苦难时。过去的那些记忆似乎越过了千山万水的阻隔,千里迢迢地又在另一个时空中再度重组起来,就像一群失散多年的部落成员……挣扎着想要找回其原本的性格,但却不是我自己的。
在百无聊赖之余,我开始在想,这只不过是一场奇怪的梦境,我一伸手仿佛就能触碰到那些抖动的记忆片段……
接着我念头一转,梦境便又回到了查姆·哈克星,我循着坑洞上方的矮墙走,而在这个坑洞的深处,那个囚犯已经被监禁了超过一万年之久。在梦境里,我起身——这副躯壳经常是伤痕累累,不断被痛苦折磨着,只凭着一股积压已久的仇恨在驱动着我——走到护栏旁,俯瞰着下方那厚重圆顶的时光锁。
时光锁已经被剖成两半,就像被一颗炸弹的巨大铸模。
我察觉到有个类似雷击的东西阴森森地逼近。接着那东西投掷出一道闪烁着绿光的影子——一道有无数只手臂的影子!我想要转身却动不了……
甚至连自己的尖叫声也听不见。
没多久我又陷入了一种百感交集的难耐空虚中:痒在搔不到的地方,渴却没有水喝,肌肉僵硬却得不到休息……五脏六腑不断翻腾。饥饿与作呕的感觉同时涌现。一直处于无重力的飘浮状态,此刻却骤然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所打断。我正在往下坠落。
隔着身上先行者盔甲的过滤装置,我的肌肤还是感受得到一阵炙热,眼角余光也瞥见熊熊大火,滚烫的热浪迎面袭来,试图要探进盔甲里来吞噬我,但是没能得逞——随后一波又接着一波更加猛烈的冲击,伴随着远方爆炸的震动威力,将我由里到外震得七荤八素。
最后那一下猛烈的撞击终于来了。将我从下颚狠狠地往上撞,害我险些咬断舌头。
尽管这一记力度不小,不过我一开始并未感觉到任何痛楚。这下子我才知道自己真的死了,心头反倒如释重负。或许我已经受够惩罚,不劳土狼、兀鹫和老鹰来教训了。我预料自己即将要加入历代祖先的行列,与我的爷爷奶奶重逢,以及倘使我母亲在我远行时也撒手人寰的话,我也将见到她。他们将越过绿浪翻腾的大草原来迎接我,飘浮在地面上,笑容可掬,满怀爱意地将我拥入怀中,美洲豹徐徐走在他们身边,咆哮着喝斥剑齿虎,巨型鳄鱼一溜烟地从泥巴堆里钻了出来,将饿火中烧的秃鹰吓得仓皇逃窜——在那里,所有的仇恨都终将消失。在那里,迎接我的是亲人善良的灵魂,我的烦恼也终于结束。
(因为我在圣窟里见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当我意识到这黑暗并非死亡,而只是另一种睡眠时,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索性闭紧双眼。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光芒涌照在我身上,不是十分明亮,只是在经过那么长久的黑暗后,光是这一点光线就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一时目眩不已。我只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灵光。
隐隐约约几个身影在我身边走动。我的舌头终于有反应,疼得十分厉害。我感觉到陌生人的手在我的手臂和双腿上又拉又摸,还闻到一股恶臭——是来自我自己的排泄物。太糟糕了。灵魂是不会发臭的。
我想要举起手来,可是马上被压了下来,接着又一阵挣扎。更多只手上来,用力地将我的骨头往各个角度乱折,折腾得我痛苦不堪。我想了半天,后来才慢慢猜出他们的用意。我身上仍穿着宣教士在太空船上给我的那件先行者盔甲,如今已破损发臭。那几个弯着腰七手八脚的身影便是要将我从这臭乎乎的盔甲里拖了出来。
等他们弄妥之后,我被摆在一个坚硬的平台上。清水浇在我的脸上,感觉如此清凉而甜美。只是我的上嘴唇结了一层的盐巴,舌头有些刺痛。我奋力睁大浮肿的眼睛,讶然发现头顶上方是一个用芦苇叶子与树枝编织而成的茅草屋顶。我四肢摊开着,躺卧在一个冰冷而满是砂砾的平台上。我的模样就跟一个新生婴儿差不多:赤条条的,身子不时地抽搐,视线朦胧不清,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陌生人冷冰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脸擦拭干净,然后将一些带着青草味的汁液擦在我的鼻子下方。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立刻让我清醒过来。我喝下更多的水——混浊像泥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甘甜。
逆着闪烁的橘光,我辨认出一个身影——黑如夜阑,纤若秧苗——它用手指搓了搓它宽阔的鼻子,搓了搓它珠圆玉润的脸颊,然后将手指插入发际,在头皮上摩了摩。最后用这些从皮肤上搓下来的油脂滋润我粗糙皲裂的嘴唇。
我满心疑惑,不晓得这个身影会不会就是我刚出生时来诊视我的终极创世者,也就是宣教士宣称是他妻子的智库长。只不过俯身在我上方的这个身影较为娇小,皮肤黝黑——不似印象中那样美若天仙,但却是个扎扎实实的血肉之躯。我闻出那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味道让我彻底改观。接着我又听到其他窃窃私语,然后是带着忧思、急切的笑声,伴随着我几乎听不懂的对话……我从不曾在艾德-特瑞尼星上听谁说过这么古老的语言。
我要如何才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呢?还有它们究竟是什么生物?从外表看来似乎是人类——可能是好几个不同种族的人类。过了老半天,我脑中那些远古的记忆才又重新启动,像是要将已经变成化石的树根,一点一滴地挖掘出来……
在很久以前,比我出生还要早上几千年前,人类确实就是使用这种语言。聚集在我身边的些身影正在评断我康复的机率。有几个至感怀疑。其他几个在一旁赞许照料我的这位女性。还有三三两两个恼人的声音则在讨论,村子里最强壮的那个男人能否赢得她的芳心。而这个身材像秧苗一样纤细的女孩则不发一语,只是喂我喝下更多的水。
好不容易,我想要说话,无奈舌头还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除了舌头差点咬断,我也没有受过训练来发出这么古老的语音。
“你终于醒了,”那女孩说。她的声音沙哑但悦耳。慢慢地等我视线清晰后,这才看清她的脸很圆,而且黑得近乎是紫色。“你嘴里都是血。不要说话。休息一下。”
我再度闭上眼睛。只要我能逼自己开口,智库长在我体内植入的古代人类武者的印记就能派上用场。
“他被发现的时候就是穿着盔甲,像螃蟹一样,”一个男人低声嘀咕着。太多这样的声音忙不迭地响起,担惊害怕,偷偷摸摸地说——既残酷又绝望。“在天空燃烧、发出一阵明亮的闪光后,他就掉下来了,但他不是先行者。”
“那些先行者都死了,他没有。”那女孩说道。
“那么他们一定会来找寻他的下落。说不定就是他杀了那些先行者,”另一个声音响起。“他对我们没什么用。甚至可能还有危险。把他扔到外面草地上让蚂蚁去解决吧。”
“凭他,怎么可能杀得了先行者?”女孩问道。“当时他还被装在一个大罐子里。那个罐子坠落下来,砸到地面才裂开的。他在草地上整整躺了一个晚上,而我们却都躲在我们的茅屋里不敢出来一探究竟,但即使如此蚂蚁还是没咬他。”
“要是让他留下来,剩下的食物就不够我们其他人了。而且如果先行者发现他不见了,就一定会回来找他,并且惩罚我们。”
我兴趣盎然地听着他们提出各种假设。对于这些事情,我不会比这些身影知道的更多。
“为什么?”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反问。“他们把他关在罐子里。我们救了他。把他从大火中拖出来。我们继续喂饱他,他就能活下去。再说,不管我们做什么,先行者反正都会惩罚我们的。”
“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来带走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了,”另一个声音说,这声音较为平静,也比较认命。“在天空那场大火之后,城市、森林、还有平原上都静悄悄的。再也没听见他们太空船的动静。也许他们全都已经离去了。”
兜在我周围的七嘴八舌声越来越模糊,人群逐渐散去。他们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而且我也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不晓得究竟睡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先往一边看了看,再转头察看另一边。我正躺在一个用圆木打造的宽敞聚会厅里。身上除了两块肮脏而破旧的布料外什么都没有。聚会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呻吟声,黑女孩从用芦苇遮掩的门口走进来,跪在我旁边,她看上去比我年轻。跟小女孩差不了多少——还不算是女人。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呈红棕色,一头秀发狂野地纠缠在一起,颜色就像被水浸湿的黑麦草一样。
“这里是哪里?”我笨拙地问道,尽力吐出这古老的语汇。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查卡斯。”我回答。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女孩说。“是你的昵称吗?”
“不是。”我努力把心思专注在她身上,不去理会那些从门口鱼贯走进来逐渐将我围住的身影。不同于这个树苗般的柔弱小女孩,他们大都与我遥遥相隔,兜成一个大圈子。其中一个老人走向前来,想要拽住那女孩的肩膀。她耸了耸肩将他的手甩开,老人喋喋不休地念了几句,然后一晃一晃地走开了。
“你打哪里来的?”她问我。
“艾德-特瑞尼星。”我回答。
“我没听过这个地方。”她转而询问其他人。没有人听过。
“留下他对我们没什么好处,”来自先前那群争论不休、尖锐刺耳的声音中,一个长者说道。他的肩沉额低,丰厚的嘴唇不时劈哩啪啦地作声,啜唇表达他的不赞成。一如我先前所猜测的,这里齐聚了各式各样的人种——却没有一个像奋起者那么矮小。我想念奋起者,更担心他的下场。
“这家伙被装在罐子里从天而降,”这个长者念念不休,仿佛这故事已成为传奇。“罐子坠落在干燥的草地上,才被撞裂开来,而且连蚂蚁都不屑吃他。”
另一个男人接着把故事说下去。“高高在上的某个人把他弄丢了。飞动的影子把他丢下来。他只会让他们更快回来,而且这一次他们会把我们全都带到惩罚宫殿去。他只会让他们更快回来,而且这一次他们会把我们全都带到惩罚宫殿去。”
这听起来不太妙。“我们现在是在一颗行星上吗?”我问那女孩。我选择用了一些字眼带有“广大的家园”、“辽阔的大地”、“在苍穹之下”的意思。
那女孩摇了摇头。“我想不是。”
“要不然,这是一艘巨大的太空船吗?”
“别开口,你好好休息。你嘴巴在流血了。”她又喂我喝下更多的水,并擦了擦我的嘴唇。
“你很快就得做出选择,”刚刚那个嘀咕个不停的老人说。“你的甘摩帕现在可不能保护你了!”
接着其他人也纷纷离去。
我翻了个身,转过去。
一会儿之后,她摇醒我。“睡够久了,”她说。“你的舌头已经不再流血。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是在天上吗?慢慢说。”
我动了动嘴唇、舌头、下巴。无处不疼,但勉强还可以说说话。我用手肘把身子撑起来。“你们都是人类吗?”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探身过来,擦了擦我的眼。“我们是塔达哈,不晓得你是不是要问这个。”以后我视察他们使用这个词的上下文,才知道“塔达哈”就是指居住在这里的人,或者纯粹是指人们。
“所以这里不是艾德-特瑞尼星。”
“恐怕不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就介于其他地方的中间。我们的故乡,我们再也见不着了。至于我们要去的地方,却不是我们想去的。所以我们暂且居住在这里,等待着。先行者不时会来把我们带走。”
“先行者……?”
“灰色的那些家伙。还有蓝色的,黑色的,或者是他们的机器。”
“我认识一些先行者。”我说。
她看上去半信半疑。“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很高兴他们有许多天没来了。即使是在天上一阵亮光、出现大火之前——”
“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人?”我比了个手势,指着那些在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影,一些人不断啜唇作响,表达他们的不赞成。
“我们当中有些是来旧城。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还有一些来自平原、来自河流与丛林、还有来自长草区。有些是见到你连同你的罐子从天坠下,才徒步走了五天五夜过来这里。有个家伙甚至想跟大伙儿收参观费用。”
这时我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一阵叫嚣,然后三个魁梧的家伙拖着脚步走进来,在离我们远远的地方停下来,引颈翘望这边。
“是喜欢你的那个啰哩啰嗦的混蛋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是另一个傻瓜。他只是想要更多的食物。他们刚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踢到一边。”
她似乎并不很喜欢这里的许多人。
“有山谷、丛林、河流……还有城市、草原。这里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家。”我说。
“才不是。”她目光扫过周围翘首旁观的人,神志迷惘,若有所失的样子。“我们不是朋友,也没有人想要组织家庭。当我们被带走的时候,这种痛苦实在是太不堪了。”
我用手臂撑起上身。“我的身体禁得起到外面去吗?”
她又将我推了下去,然后把围观的闲杂人等全都赶了出去,回头看了看,然后跨进垂挂的草门里面。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纹饰简陋的木雕碗。她用手指舀起碗里的东西,送进我嘴里:淡而无味的粥糜,尝得出有磨碎的牧草种子。不怎么好吃——就我尝得出来的部分来说——但至少吞进去后肚子里会有饱足感。
没多久我就觉得多了些元气。
接着她说,“是该出去露个脸的时候了,趁那些冒失鬼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把你杀掉之前。”她扶我站起来,推开挂门。一道蓝白色的强光猛然倾泻而来,亮得我差点睁不开来。等我定睛细看那光线的颜色,一阵强烈的恐惧、抗拒待在这个地方的感觉向我袭来。这光线感觉不妙。
但她依然坚持推我到屋外,站在紫蓝色的天空下。我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终于看到地平线——像是在遥远的那一头升起了一道墙。我忍住疼痛,缓缓转动脖子,循着那道遥远的墙望过去,望着它一路连绵,直到向上弯曲,起伏的线条如此和缓。我再转身看。地平线的另一头也是同样向上弯起。不妙,太不对劲了。地平线是不会向上弯曲的。
我的目光随着这连绵的一片逐渐向上,越来越高。地面不断向上攀升,就像一座山的斜坡——越来极高但也越来越窄,直到最后我可以看到这辽阔的一大片布满草原、岩石旷野……山脉的土地的两边,远处,有一大片像是按透视法缩减而且不规则的黑蓝色模糊的影子,几乎是由左至右横亘在这一片带状土地上,侧面插入最靠近我们的几座山脉——很可能那一大片就是浩瀚的水域。而在这片带状土地的每一处上方,都有一股股漩涡状的云朵,并延伸出一条条白色的细丝,漫天长了白毛的云脚,就像是在河水里漂洗的羊毛丝带一样。
很像是大自然的天气。
越来越高……
我不断将头往后仰,直到差点要跌倒为止——这一片带状大地不断升起,最后隐没在朦胧的阴影中,缩小成一条纤细而完整的丝带,将天空一分为二,高挂在空中——形成一条横亘在高空的深蓝色桥梁。在桥梁的一边大约三分之二高度,大地边缘的上空,盘踞着那道紫蓝色强光的源头:一颗耀眼的小太阳。
我再度转身,用手遮住蓝色阳光,端详着地平线的另一头。立在那头的墙面远得看不清楚。但我猜测,这条巨大丝带的两侧均有高墙护住。这里绝不是什么行星。
我的希望登时幻灭。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我的处境根本没有改善。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我离任何一个家都很远。我被安置在一个让俘虏我的先行者如获至宝、并因而对立分裂的巨大环状武器上。
我被流放到一座孤立无援的光环上。
第二章
我多么希望能恢复到那个拥有人类青春之躯的原形啊!幼稚、粗鲁、大字不认识一个,而又不太聪明。恐怕在过去的十万年里,我的这些特点几乎都已被磨损殆尽了。我的声音以及知识根基均已改变——我没有身体来引导我——因此,在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这个故事里,我或许会显得老练世故,整个人因为懂得太多的知识而显得颓废消沉。
但我绝非老练世故之徒——一点也不。我对那时自己的印象是:忿怒、困惑、以及有如脱缰野马的好奇心——但却漫无目标,缺乏雄心壮志。
奋起者帮我找到了专注的目标,并给了我勇气,但如今他已不在了。
在我出生时,至高的创世者来到艾德-特瑞尼星,用她的意念触碰了我。艾德-特瑞尼星是她的世界,她负责保护并维持的领地,而人类对她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我记得她是如此的美丽,不像我妈妈虽然可人,但只能算是个相当平庸的女性。
有段期间我们家在人类一个叫马洛提克的大城郊外务农。我父亲在一次拿刀与一个供水恶棍的械斗中丧命,眼看着田园荒芜,庄稼养不活了,我们只能搬到城里,在那里我的姊妹们与我四处奔波谋事,做些仅供糊口的差事。有段时间,我的姊妹们也在创世者的宫殿中担任祝祷女侍的工作。而不得不远离母亲与我,住到旧城西区月门附近一处临时的宫殿……
我注意到你们的目光开始呆滞无神。还真是没耐性的归复者!看到你打呵欠,我真希望自己还有嘴巴和肺,让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打呵欠。既然你们对马洛提克这么一无所知,我就不再拿这些繁琐的细节来烦你们了。
为什么你们对宣教士如此感兴趣呢?是因为事实证明,他果然有办法让人类再度感到难堪?真是不可思议,我不会告诉你们关于宣教士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告诉你们。此刻我的大脑就是这么运作的。假如我还有大脑的话。
且听我继续说下去。
我见过的第一位先行者是智库长,当时我尚在襁褓之年,之后我遇见的第二个先行者是个叫新生之星·亘古永恒的年轻见习者,我耍了个花招骗他。这是我年轻时犯下最愚蠢的错。
在遇见奋起者之前,我是个野蛮而粗鲁的男孩,总是无端卷入麻烦,并且把偷东西当成家常便饭。我喜欢打架,不介意在身上留下小伤口或是瘀青。人人都怕我。接着我便开始作梦,希望有个先行者来找上我。在我编织的白日梦里,我将袭击并夺下他的财物——然后将抢来的东西拿到黑市去变卖。我梦想着用这些宝物来把姊妹们从宫殿里接回家,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圆住在一起了。
在现实的世界里,我却只会抢劫其他人类的财产。
但是之后有个查曼纽人来我家里打听我。尽管查曼纽人身材矮小,却倍受敬重,几乎没人敢动他们的歪主意。我从没抢过他们,因为我听过种种传闻,不论谁敢伤害他们,必然会遭到他们成群结党展开报复惩罚。据说他们会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溜进来,低声地窃窃私语,就像在夜间抢食物的野猴子,展开种种报复行动。他们体型娇小,但却机灵而残忍,而且行踪飘忽不定,来去多半全凭他们高兴与否。这个查曼纽人还算友善。他介绍自己的名字是奋起者,还说曾在梦里见过一个很像我的人:一个粗鲁、年轻,需要他指导的哈曼纽人。
在我母亲简陋的茅舍里,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只要我别惹麻烦,他愿意给我找一份不错的差事。
奋起者就这样成了我的老板,尽管他只有三寸丁的身材。他知道在马洛提克城里哪些有意思的地方可以用得到像我自己这样——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他从我的工资里拿走一部分,他的族人会喂饱我的家人,相对地我们则要保护他的族人,不被那些仗恃身高优势的蠢蛋所欺负。在马洛提克的那些日子真是令人兴奋啊。我的意思是,野蛮的笨蛋实在是太常见了。
是的,查曼纽族是人类,虽然他们比我的族人哈曼纽人要矮小许多。事实上,就像你们的屏幕上所显示的,之后有许多人称他们为弗洛里安人,或者霍比特人,也有人叫他们做梅内胡内人。他们喜爱岛屿,傍水而居,畋猎为生,擅长建造迷宫与墙垣。
我看到你们有他们骸骨的图片。那些骸骨看上去仿佛真的能将一个查曼纽人合身地套上去。他们究竟几岁了?
- 系统干扰*
引导者已穿透人工智能防火墙
人工智能重新校准
别紧张。是我闯进你们的数据库,并且控制了你们的摄像头。我没有恶意……至少现在还没。毕竟我已经有这么久没有尝到新鲜的信息了。一时好奇心作祟。我发现这些图片拍摄自一个叫做弗洛勒斯的岛屿,这个地方位于艾德-特瑞尼星上,就是现在被叫做地球的地方。
我现在可以理解了,创世者在以后的几千年将奋起者的族人安置在地球的几座岛屿上,以酬谢他们的帮助。在弗洛勒斯岛上,她供应他们小象、河马、还有其他的小型野兽,让他们可以自由狩猎,永保无虞……他们确实是喜欢新鲜的肉。
如果你们的历史档案没错的话,我相信奋起者最后的族人在乘坐独木舟抵达他们最终的家园,因火山爆破地壳而形成的一座巨大列岛后就绝种了……
而这些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就是你们现在称为夏威夷的岛屿,我从你们的数据上看到的就是这样。
我真是越扯越离题了。不过,至少我发现你们不再打呵欠了。是不是因为我不小心泄漏了一些让你们的科学家感兴趣的秘密?
只是你们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宣教士。
别急,我会继续说下去。
奋起者接管我的生活后不久,我们的工作机会锐减,他开始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迎接“一位贵宾”的准备工作上。
奋起者告诉我,他也曾在梦里见过一位年轻的先行者。我们并没有就此事多加讨论。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两个人同样沉湎其中而无法自拔。奋起者曾见过男性先行者;我则没有。他把他们的样子描述给我听,但我早在梦中见过这位“贵宾”,足以让我知道他会是一个年轻、未届成年、或许有些傲慢而愚蠢的见习者。而且这个先行者将会怀抱着寻宝的理想而来。
奋起者告诉我,在梦中看见的种种其实是基因曲调的一部分——由在我们所有人一出生时就碰触过我们的创世者,在我们的大脑和体内留下的一整套的命令与记忆。
一般说来,先行者的外形与人类相似,不过更为高大。他们在青少年时期身材高而纤细,皮肤灰色,他们的颈背、头顶、肩膀,以及他们的手背上覆盖着纤细而苍白的毛发,这些体毛颜色看起来像是带紫的红色或是白色。这样的外表固然是怪异,但也算不上是丑陋。
奋起者言之凿凿地向我保证,成年的男性先行者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更庞大,更加地魁梧强壮,更加不像人类,但还算不上丑陋。“有点像是来自我们最古老梦境的集合投影以及变异体,”他解释,“但他们更加孔武有力。只要他们想要的话,他们可以轻易地把我们全都杀了,而且事实上许多先行者确实打算这么做……”
我当下就能领悟他的意思,仿佛这些东西一直就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早就知道似的。
后来那个见习者果真来到艾德-特瑞尼星,一心一意想要寻找宝藏。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而我们也确实带他找到了目标——一股神秘能量的源头。但是我们带他去的却不是先驱的秘密遗迹。
我们听从体内基因曲调的引领,带领新生之星深入距离马洛提克城一百公里外的一处内陆水域,来到一座被淡水湖淹没的火山口。火山口的中间有一座环状岛屿,看上去就像一座等待天上诸神的飞箭往下射中的靶子。这个地方在查曼纽族人之间蔚为传奇。他们来这里勘察了许多次,并且在地面到处披荆斩棘,建造了步道、迷宫、与墙垣。在环形岛的中央耸立着一座高山。却几乎没几个查曼纽人曾到访过那座山。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意识到,尽管我内心有一股冲动,但我却无法下手伤害这个见习者——这个年轻的先行者。尽管他有许多惹人厌的举止,并且毫不掩饰其优越感,可是他身上还是有一些让我喜欢的特质。他跟我一样,一心想要寻宝,热爱探险,而且也天性反骨,愿意干些离经叛道的事。
遇见他之后,我就开始堕落,一路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事实上宣教士就是整座德嘉蒙金火山口所要守住的秘密。那座环状岛是智库长隐藏她丈夫冥冢的所在,一个让武者深思与庇护的场所——避开那些在搜寻他的先行者,至于原因为何则是当时的我所无法理解的。
但是现在该是他复活的时候了。
前提是必须有一名先行者在场,才能解除一座先行者冥冢的千年封锁。于是我们唱颂古老的歌曲来帮新生之星唤醒宣教士。智库长早已为我们备妥了一切用得到的技巧与本能,设定为我们体内基因曲调的一部分。
而宣教士果然从他漫长的睡眠中再度醒来。他逐渐丰满起来,就像风干的花朵泡在油里而逐渐鼓胀起来。
他起身站在我们中间,一开始十分孱弱,而且满腔怒火。
智库长为她的丈夫保留了一艘巨大的太空船,就藏在岛中央的高山里。他劫持我们上那艘太空船,新生之星也遭到同样的待遇。我们一路飞到查姆·哈克星,同时也唤醒了我体内的另一套记忆……接着又飞到法恩·哈克星,在那儿有如山的铁证,让我们见识到大架构师骇人听闻的实验。
然后,太空船飞进山塞姆族遭隔离的星系。到了那里之后,奋起者和我就此与新生之星还有宣教士分手,我们被大架构师分别囚禁在个别的气泡中,完全动弹不得,差一点就无法呼吸,途中历经了不断旋转加压的太空、星球、以及不同太空船漆黑而又拥挤的船舱内部。
在这期间我曾一度瞥见了奋起者,他被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先行者盔甲挤得扭曲变形,眼睛像是在打盹儿般地闭着,那长了毛的宽厚嘴唇微微扬起,仿佛是梦见了故国家乡和家人……他那张平静的脸孔也在提醒着我身为人的传统与尊严。
这在我的记忆中非常重要。诸如此类的记忆与感觉一点一滴地刻画出我曾经是谁。我真希望能恢复这一切。只要能让这些重来,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之后就是我已经告诉你的,终于发生了。
现在我要把故事剩下的部分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
第三章
平坦的一畦污泥和干枯的草地上立着一栋栋的茅屋。几百公尺外有一排林木线,尽管我认不出那是何种树,但可以确定那些绝对是树。越过这排林木线,绵延向地平线那头的高墙附近、离那条带状区域蓊郁处还有一段距离外,就是一座美丽的古城。这古城让我想起马洛提克,只不过它的历史可能更加悠久。这个年轻的女孩告诉我,现在那里已经不住人了,而且已经荒废了一段时间。先行者来过这里,带走了那里大部分的人,不久之后剩下的人便认定这城市不再是个安全的处所,而纷纷走避他方。
我问她,惩罚宫殿是否就在那城里。她说不是,但那城里确实留下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我靠在那女孩的肩头上,然后颤颤巍巍地转身——我看到簇簇林木沿着带状区域的另一边绵延了数公里远,我纵目眺望,依然望不到尽头……草地与森林曲折延伸,最后隐没在一片蓝色苍茫中——朦胧的一片迷雾。
这个年轻女人的手摸起来既温暖又干瘪,不是很柔软。这也告诉我,她是个辛勤的劳动者,就跟我母亲一样。站在这片蓝紫色的天空下,我的脑袋转过来又转过去,端详着这偌大一条横亘在高空的深蓝色桥梁,满心既恐惧又赞叹,拼命想要了解眼前这一切,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远古的记忆逐渐被唤醒,在我脑海里翻来复去。
你已经亲眼看到了光环,不是吗?也许不只如此,你甚至是已经亲临到访过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服了自己:这是真的,之后才逐渐调适好自己的心情。“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她。
“从我有记忆以来。但甘摩帕曾经提起来这里之前的日子。”
“谁是甘摩帕?”
她咬了咬嘴唇,仿佛怪自己不小心说了太多。“一个老人。其他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不准他们跟我交往。他们把他赶出去,现在他住得离茅屋很远,在那片林子里面。”
“如果他们试图,嗯,你知道,就是未经他的许可的话呢?”我问,对于可能得到的答案感到烦躁不安,但还是免不了好奇。有时女孩子不愿谈论被霸王硬上弓的事。
“我伤了他们。从此就没有人敢动我的歪脑筋了。”她说,粗硬的长指甲从我眼前一带过。
这我倒是不敢不相信。“他有没有告诉你,这里的人们来这里之前住在哪里?”
“他说,以前的太阳是黄色的。然后,当他还是个婴儿时,这里的人们被带到里面。他们住在墙壁里面、天花板底下。他还说这里的人们早在我出生前就被带到了这里。”
“他们是被带进太空船里面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先行者从不解释,他们很少对我们说话。”
我转过身来,重新端详曲线的另一端。远在曲线的那一头,草原与森林顶着一条浓淡不均匀的边界线而发展,再过去就是晦暗的灰色一片,然后逐渐隐没在千篇一律的朦胧蓝色当中,但在远处又再次出现,在很远、很远的上方,沿着这条完美的桥梁往上弯曲,然后又沿着钳线绕回来,越来越淡,现在看上去很暗,只有一个手指的宽度——我举起我的手指,隔空指着,而那女孩半好奇、半气恼地观看着。我又再度重心不稳,差点儿跌倒,除了头晕目眩外,还有些恶心。
“我们离边缘不远。”我说。
“什么的边缘?”
“光环。就像一个巨大的圆箍。有没有玩过滚铁环的游戏?”我比手画脚地形容了半天。
她从没听说过。
“这个嘛,就是让一个铁环旋转,而每个人都伸手去压铁环里面,出力让铁环继续滚动。”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我自己也没把握是否我们脚底下的泥巴就是卡在那东西上,以及是否我们就是这么安全无虞踩在那东西的表面上。“我们在铁环的内侧,靠近环壁的位置。”我边指着边说明。“这面墙壁把所有的空气和泥巴围起来,就不会溅到太空里去。”
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关痛痒。她一心只想住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她又只晓得这个地方,从来不知道别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觉得你很聪明。”她用怪罪我的口吻说。
我摇摇头。“如果我很聪明的话,就不会落得在这里了。我应该乖乖待在艾德-特瑞尼星上,帮我的姊妹走出困境,帮奋起者干活……”
“是你的兄弟吗?”
“不算是,”我说。“一个矮小的家伙。也是人类,但跟你我都不同。”
“你也不是我们的一员,”她以轻蔑地口吻告诉我。“这里的人有漂亮的黑皮肤,平坦而宽阔的鼻子。你没有。
”我越听越火大,打算要告诉她,有些先行者也是黑皮肤,但转念一想,反正这些话几乎无关重要,随即耸耸肩作罢。
第四章
在我们第二次外出时,被一堆石头挡住去路,那女孩在试着搬开一颗大石头时,居然让她找到一处现成的温泉水源以及蝎子。我还记得艾德-特瑞尼星上也有蝎子,但是这里的蝎子比较大只,跟我的手掌一样宽,而且是黑黝黝的——个头结实,而且被我们的打扰弄得一肚子火。她教我如何宰杀和吃下它们。首先,你抓住了它们一节一节并带有毒刺的尾巴。她显然是个中好手,但我过了半晌才听懂。接着你拉掉尾巴,吃下其余的部分,或者如果你够大胆的话,冷不防地将它的身躯连同那一对螯塞进嘴里,然后掐断尾巴,就可以把那仍在抽搐的尾巴扔到一边去了。这些蝎子尝起来既苦又甜——有点油腻、又有些草味。是我从没尝过的味道。至于口感——这个嘛,反正当你肚子饿的时候,任何口感你都会习惯的。我们一只接着一只,吃得相当饱,最后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抬头看着这蓝紫色的天空。
“你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环,”我说,背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个漂浮在太空中的环状结构。”
“很明显啊,”她说。“我又不是傻子。那个,”她一本正经地说,目光随着我的指头移动。“就是靠近这个环状结构的中心,然后是另一边。星星就在那边,还有那边。”她指着横跨天空的那道桥梁的两边。“天空像被那个环兜了起来,就像凹槽里的水一样。”
我们好一会儿都没开口,将这放在心里头琢磨,两个人赖着休息。
“你知道我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借用的名字,也就是你可以叫的名字,维妮瓦。这是我母亲还是少女时所用的名字。”
“维妮瓦。好。那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她扭过头去,皱起了眉头。我最好还是识相点不要问。
我心里继续想着光环以及那些阴影,还有如果太阳落到桥梁的背后、而一道巨大的强光射向另一边时,又会怎么样。眼前的景象我看得出个概况,甚至逐渐可以了解其所以然了。根据我的古老记忆——还是酝酿中,缓慢而谨慎地一点一滴苏醒过来——这是所谓的光环,是由从附近的恒星,也就是那颗蓝色的太阳所散发出来的热气、变稀薄后吹来的风,以及电离化的气体所组成。
“不晓得那边有没有其他的河流、泉水、或是水源?”
“我怎么会知道?”她说。“这个地方又不是真的。只不过这里设计的目的就是要让动物能存活下去,还有供养我们。要不然他们干嘛把那么鲜嫩多汁的蝎子摆在这里?这就表示可能还有别的水源。”
越来越令人印象深刻!“我们走吧。”我提议。
“留下这些蝎子不吃?”
她匆匆抓起几只还在爬行的早餐佳肴。我把我的那一份让给她,径自绕过那一堆岩石,研究眼前平坦的这一片笔直通往那面墙壁的最近距离。
“要是我还穿着先行者的盔甲,”我说,“我就懂得所有的字,不管任何语言。不论我想要问什么,都会有一位蓝色的夫人一五一十地帮我解释。”
“你再这么自言自语,当心天神趁你睡着了的时候,对着你的耳边取笑你。”维妮瓦说,悄悄地从我身后跟了上来。她擦了擦唇边的蝎子残羹,拎着最后一根还在抽动的蝎子尾巴嘲笑我。
“哎呀!小心!”我边说边躲避。
她把尾巴丢向一边。“就跟蜜蜂的螯针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还有,你想的没错,这表示这里也有蜜蜂,所以也许也会有蜂蜜。”然后她开始找,巡遍了沙地、泥巴、草丛,这些尽管看起来栩栩如生,但当然不是真的,因为先行者是把这个光环当成是围栏一样,把我们像猪狗畜牲一样圈养在其中。而且还把天空托起来,让在里面的我们可以看到一条平静如河流般的大气层。真是震撼人心啊,我心想,但是我想我的表情一点也不卑微。相反地,我可能是一脸忿怒。
“别抱怨了,”她说。“高兴点。否则我就要回我的名字,用蜻蜓螺纹把你的嘴唇缝起来。”
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开始喜欢上我。换成在艾德-特瑞尼星上,她应该早就嫁作人妇,并且儿女成群了——要不然就是到创世者的宫殿中担任女侍,像我的姊妹们那样。
“你知道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我边问,边凑到她身边。
“不晓得。”她回答。
我试着解释。她假装不感兴趣。其实她没必要这么费劲地假装。我们就这么东聊西聊,一来一往地搭腔,至于我们说了些什么,我大部分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但那种愉悦的感觉已经烙印在我心中。
我忍不住注意到,太阳的角度已经有了些许的改变。光环的转动带着轻微的摇晃、扭曲。无论你如何称呼它,总之,就是当这个铁环的结构……
边旋转、边推进。就像陀螺一样。
远古的记忆在我脑子里猛烈地翻腾。我的大脑里似乎有另一个人兴奋得跳脚,在我内心里观察并思考着。我看到了图表,感觉到数字如洪魔般涌进我的思绪里,感受到了那个铁钳,这个光环,绕着不只一个轴心线在旋转……这些想法是来自哪个古老的人类,我完全没有头绪,但我清楚地看到,根据工程学和物理学,光环无法以非常快的速度边旋转、边推进。也许光环正逐渐慢下来,像一个铁环沿路滚动了一段距离……当它开始要放慢下来,它有些摇摇晃晃。听起来实在不妙,我不喜欢这个想法。再一次,我脚底下的一切似乎都在移动,一阵令人恶心的感觉袭来,但不是真的,还没有。只是,我还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有些恶心。我蹲了下来,然后干脆坐在地上。
这方面的知识并不是我累积来的。再一次,我又被某个死者缠上了。某个人死了,而把这知识留在我脑子里。我恨透了,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以如此优越之姿,对一切掌控了充分的理解。我讨厌这么软弱、愚蠢,而又恶心的感觉。
“我要回里面去,”我说。“麻烦你了。”
维妮瓦带我回茅屋里,远离这片疯狂的天空。除了我们,茅屋里空荡荡的。看来我已引不起人们的好奇了。
我坐在一块干泥砖楼的边上。而这年轻的女孩就坐在我身边,俯身向前。“从你来了之后,已经过了五天。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看顾你,担心你是死是活……给你水喝。试着喂你吃东西。”她伸长了手臂,摆动她的手,又打了个哈欠。“可把我累坏了。”
“谢谢你。”我说。
她似乎在试图决定什么。她的举止,加上些许的羞愧,让她不能一昧的干瞪眼。“你住在……艾德-特瑞尼星里面?”
“不是。那里也有天空、地面、太阳……泥土、青草和树木。但不像这里这样的。”
“我知道。我们不喜欢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会把我们带走。”
先行者的背叛……
我摇摇头,想甩开那个奇怪而有力的声音。但那声音的存在及其敏锐的洞察力,开始产生某种意义。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就听说——至今我依然将之奉为真理!创世者拿我们当成她自己的小型活体知识库,她自己所收藏的人类武者记忆。
我记得,新生之星也一直被还活着的宣教士的魂魄所纠缠,甚至直在我们被分开前依然如此。原来我们所有人——即便是他——也拦脱不了创世者在我们内心深处所植下的基因曲调的控制。
虽然从表面看起来,我好像已经从某人的口袋跌出来,但事实上我可能依然在大架构师的掌控下。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奋起者和我还有一丝利用价值,大架构师才会把我们送到他的其中一座巨型武器上,等以后再来彻底检视我们大脑里的信息,做个了结。
但是,眼前并没有奋起者。更没有新生之星。
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当我看着那个女人,我的脸色想必变得不太好看,因为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矮小的家伙跟我同行?”我问道。“一个查曼纽人?你们把他埋了吗?”
“没有啊,”她说。“只有你。还有先行者。”
“先行者?”
她点点头。“大火的那一夜,你们全都从天空中一跃而下,有如坠落的火炬。你掉落在这里,包在一个罐子里。你还活着。他们全都没命。我们把你从那个破罐子里拉出来,把你扛到屋子里面。当时你身上还穿着那个。”她指着仍然蜷缩在茅屋角落里的盔甲。
“那是一种荚舱,”我说,但这个用语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也许我被当成垃圾一样丢掉。也许我根本不具任何价值。看看这里的人们就知道了,他们被当成像猪狗牛羊一样对待,反正不是什么多宝贵的资源。有太多事情都还不能确定,我们之中究竟有谁能做些什么?这一刻我爆发了,我的困惑延烧成怒火。我对先行者的恨意比先前见到查姆·哈克星上的惨状时来得更加猛烈了……
接着我想起了最后的那一场战役。
我站了起来,在小屋的凉荫处踱来踱去,不小心脚趾头踢到了盔甲。那盔甲居然没有反应。我我试着把一只脚伸进盔甲的胸腔部位,但它却纹风不动,拒绝爬起来将我包裹住。也没有蓝色小幽灵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维妮瓦给了我一个狐疑的眼神。
“我没事。”我说。
“你想要再出去吗?”
“好。”我回答。
这一次,在这片疯狂的天空下,我感觉双脚已经够稳了,但我的眼睛忍不住一直往上眺望那座巨大而可怕的桥梁。我仍然不清楚,究竟这些人可以提供我什么样的信息。他们似乎大多被吓坏了,乱成一团,沮丧又挫折——他们遭受过非人待遇,之后就被遗忘在此。这也让他们变得既绝望又暴躁。这个光环绝非我希望走完我人生的地方。
“我们应该离开,”我说。“我们应该离开这个村庄,这片草原,这个地方。”我挥舞我的手臂,指向林木线再过去的那边。“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逃生之路。”
“那你的朋友,那个矮小的家伙呢?”
“如果他在这里,我会找到他,然后一起逃走。”真的,我巴不得快点开始寻找奋起者。他会知道该怎么做。我将我的最后一线希望系在这个曾经救过我一次的小查曼纽人身上。
“要是我们走的太远,他们会起疑心,然后出动人手来把我们找回来,”维妮瓦说。“他们以前就这么做过。更何况,再过去那边也没有太多的食物。”
“你怎么知道的?”
她耸耸肩。
我眺望着远方的树木。“有虫子的地方,就可能会有鸟,”我说。“你有没有看过鸟?”
“它们从头顶上飞了过去。”
“这意味着,有可能有其他的动物。创世者——”
“夫人。”维妮瓦说,侧身看着我。
“对。夫人可能把各式各样的动物都保存在这里。”
“包括我们在内。我们对他们来说就跟动物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可以到那边去狩猎和生活。让先行者找我们找得很辛苦,如果他们想找我们的话。至少我们不要坐在这里,等着半夜从梦中被带走。”
维妮瓦现在用我先前看远处树木的方式端详着我。就好像我是个怪胎,不是这里的人,但也不是完全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听着,”我说,“如果你需要取得同意,如果你要问过你父亲或母亲的话……”
“在我还是小女孩时,我的父亲和母亲就被送往惩罚宫殿了。”她说。
“好吧,那你可以问谁?问你的甘摩帕?”
“他只是甘摩帕。”她蹲了下来,用手指在泥巴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从她裤子的褶层里掏出一根短木棒,把它在两只手间抛来抛去。然后她抓住那根木棒,拿着它在泥巴上画了另一个圆圈,与第一个圆圈相交叉。然后,她把棒子往上一抛。等它掉落下来,棒子落在中间,恰巧是那两个圆圈相交叠的部分。“好,”她说。“木棒同意了。我带你去见甘摩帕。我和甘摩帕都看到了罐子从天空掉下来,坠落在村子附近的地上。他要我去看看那是什么。我去了,结果发现了你。他喜欢我带消息去给他。”
她这话一说出口,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原来维妮瓦一直隐瞒这事,直到她对我做出了某种评判为止。甘摩帕——这个老人的名字——这个被村子里遗弃的人,听起来像是给“老爹”的称呼。他年纪多大了?
难不成又是个鬼魂?
影子沿着大铁环迅速移动,眼看着越来越接近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黑。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知道这个叫甘摩帕的究竟是谁或什么。
“去见他之前,你能不能带我到我连罐子掉下来的地点?”我问。“以防万一现场还留有什么我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只有你?你认为只跟你有关吗?”
“还有奋起者。”我说,暗自气她用这么悲伤的语气。
她走近,摸着我的脸,用她粗糙的手指感觉我的皮肤,以及皮肤底下的脸部肌肉。我吃了一惊,但还是随她去,让她做她认为她必须做的。最后,她震了一下,将手缩了回去,吐出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们先去那里,”她说。“然后,我再带你去见甘摩帕。”
我的“罐子”坠落在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外。她领我走出以芦苇搭建的茅屋区,越过一条浅流,走入一处被热气熏得枯萎的矮树丛,空气中飘荡着被大火焚烧过以及干树叶又苦又甜的气味。我们爬上一座小山丘,再从另一头下山,终于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地,这里过去曾一度长满青草——一股熟悉的感觉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里就像故乡一样。但草地已被烧毁,如今只剩下灰色和黑色的残梗。焦炭和灰尘突然从我们的脚边扬起,把我们的腿沾得黧黑。
最后,我看到了一群又大又圆的灰白色物体,我还以为是巨石——随即意识到这些并不是巨石,而是坠落的太空船,比斯芬克斯战兽还要庞大,但远小于宣教士的太空船。
当我们走近这些太空船时,维妮瓦并没有流露出恐惧的神情。现场总计有三艘,每一艘都裂得大开,四周有更厚一层焦炭以及零散的残骸碎片。三艘太空船形成一个简略的椭圆形,她走到椭圆形的周围便停了下来。我过了一会儿才看懂眼前的景象。这些太空船的船身并不完整,但并不只是残碎或被烧毁——而是所有的零件全都不翼而飞。这些太空船,我记得,不只是用坚固的原料打造,而且还是用一种先行者称为“硬光”的非固定的物质,像纺纱一样萃炼出来的。
负责驾驶第一艘太空船的先行者——如果我计算无误的话,有六或七名——四肢摊开地横陈在太空船的残骸当中,大部分还包裹在他们的盔甲内。在第四具的盔甲上缠绕绕了一堆奇怪的配件,像是拳头大小的金属跳蚤。沿着这具尸首的关节和伤口处聚集。
这下换我开始害怕——脑海中开始想像那些跳蚤到处乱跳,然后跳到我身上的画面——我连忙往后退,放低了身子,隔着一段距离仔细地观察它们。跳蚤没在动,全都故障了。
这几具尸体依然散发出不好的气味,并且已经肿胀,从他们的盔甲在撞击时被烧透的部分溢出来。
一时之间,困惑、狂喜、与伤心,各种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接着是一阵惊慌。我绕着第一艘废船走了一圈,担心新生之星会不会也在这群死者当中。
几分钟后,维妮瓦出声唤我,问我什么时候才要结束。“再过一会儿。”我回答。
接着,我走到几十步外,察看第二艘太空船。这艘太空船的设计截然不同,更像有机体,宛若一粒种子荚,无数根短的突起物覆盖其表面。遗留在船舱里的先行者——有三名——并没有穿戴盔甲,已经被烧成一具具焦黑的骷髅。他们似乎与众不同——不但驾驶了风格迥异的太空船,而且船员也是属于不同类型的先行者。会不会他们是交战的双方呢?
如果这个光环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因为它肯定有这个潜能——那么也许它有自己的防御部队,而我眼前所看到的正是一场更浩大的战役令人悲伤的战后遗迹——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天空中的那场大火”。当然,我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我也不可能对任何事有百分之百的肯定。
看来这些先行者尸体腐烂的程度跟死去的人类差不多,但我知道这些盔甲一旦启动后,就能尽全力在他们活着时将他们保护得毫发未损,甚至在他们死后将他们的尸首保存得完好无缺。因此,这些盔甲一定是在太空船坠毁前就已经失效了。似乎合理的假设是,这些奇怪的跳蚤机器应该与此脱不了关系。我的古老回忆中并没有任何与光环有关的经验,也对当前先行者的政治一无所知。但我能感觉到,我内心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就看我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慢慢把它哄骗出来。
“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我出声呼唤,尽管我试着虚张声势,却忍不住瑟瑟抖个不停。唤醒鬼魅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主意。
盔甲的零件开始噼啪作响。
远古的记忆——占据我脑子里主控地位的那个远古之魂——突然对这场大屠杀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是人类制造——人类的武器吗?”我低声问道。
不是人类。是先行者。同室操戈。内战。
我曾经置身在几场先行者的纷争以及权力游戏的边缘。一万年前先行者大团结,携手征服了我的祖先。现在,显然他们的分歧之深,无以复加。
“这些跳蚤进了太空船,并且在太空船撞毁前破坏了船员的盔甲,”我提出我的推测。“事情的经过是不是就是这样?”
你还年轻。我已经垂垂老矣。一个已故之身,那个远古的记忆像一个低沉的嗡嗡声在我的意念中缓缓道来。
“是的,你已经死了,”我附和他的说法。“但是,我现在需要你来告诉我——”
我乃大将军!
我内心的那个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威风凛凛、杀气森森,让我为之震撼。即使是在庆祝我成年的乱割仪式的着魔时刻——甚至在弥漫着焚烧叶子的烟雾当中,被带着穿过洞穴时——我的脑子里都从未有过如此不可一世的感觉。
“我感应得到你。”我说,但声音却禁不住颤抖。
我与宣教士交战,输掉了查姆·哈克星,却从没将它的秘密拱手让给先行者。
这我可就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从异形病中幸存下来,先行者希望了解我们如何熬过异形病的秘密,但我们才不会告诉他们,即使在酷刑拷打之下!
就这样,我那远古的记忆做了一件可怕的事——它在盛怒之下开始发作,差一点把我撞倒,我跪倒在泥巴堆中,就在第二艘太空船旁边,痛苦地紧抓着我的头。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我决定将这个远古之魂赶回去——接着就听到维妮瓦从失事太空船围成的椭圆形外呼唤我的声音。
“你为什么在自言自语?你疯了吗?”
“哪有,”我叫回去,随即低声嘀咕着:“还没有而已。”
“洪魔,”我对那个远古之魂说。“他们是这么称呼它的。”
我们的身体死了,但我们的记忆却依然徘徊不去。这是智库长干的好事吗?
“你也知道她?”
她就是处决我们的人。或者说是保存我们的人。
我发现这着实令人不安。根据我脑海中的形象,从童年就已经根深蒂固的那个智库长的形象,是那么的仁慈,那样的悲天悯人……
显然创世者比什么都更复杂,这个事实不是我可以轻松消化得了的。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这个远古的记忆,这个自称大将军的家伙在颠倒是非,歪曲事实。
我们在这里,是真的吗?在你脑子里,在……其他……这是真的吗?
“我想是的,”我说。奋起者也出现过远古的记忆。“我们出生时都见过创世者。”
我非常想摆脱这些废墟和遗骸——逃离这片墓地。这些先行者在面临审判日时,阿布达犀牛绝不会记得他们,这一点我倒是知道;也不会有超级巨象奋力移动他们笨重的骨头,拯救他们免于受到土狼的蹂蹒,如果这里也有这样的野兽存在的话。
我不知道现在先行者的魂魄都跑到哪里去了,以及他们如果出现了,发现我在这里,是否会责怪我。不论是天神还是魂魄,均是喜怒无常,如此难以预料,而且动辄审判众生——谴责他们怀有欲望与嫉妒之情的众生。
但我还不能离开。我必须找到我的“罐子”。我很快就找到了,穿过那个椭圆形一路找过去:找到这个宽六公尺的容器,就像一粒种子荚一样从中裂开,紫褐色,外表被烧得斑驳,但里面却依然是平滑而有光泽的黑色。
如今已空空如也。
最后负责接管我的是大架构师的部队,还是负责这座光环的防卫军呢?会不会是光环的捍卫部队把我们抢了去?然后把奋起者和我玩弄在他们的股掌之间……?
我弯腰探看身旁的罐子,摸了摸这个大荚舱的舱壁,对于自己居然毫无记忆,不由得皱起脸来。里头已经毫无可用之物,什么都没有,徒留下静默、神秘感、悲伤——以及觉醒,让我领悟到,无论是大将军或是我,都不希望在这么仓促之间消化掉这一切。
我又回到维妮瓦身边,陪她站了一会儿。我背对着那一片残骸,几度呼吸困难。
“你发现了什么?”她问道。
“就像你说的——死掉的先行者。”我说。
“并不是我们杀的。发现时他们已经死了。”
“我看到了。”
“他们再回来时,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我们?”
“有什么差别?”我问。
她眯着眼看找。“甘摩帕知道的比我更多。他一大把年纪了。”
我低头瞄了一眼披在我身上脏兮兮的破农服,然后举起手臂来,怀疑自己这一身行头是否像样。
“他不关心这个,”她说。“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赤身露体的,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有时他会像你一样疯言疯语。现在没有人希望他出现在村里。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想要杀了他。但他们不敢伤害他,因为他知道什么是大道,daowa-maadthu。”
大将军再次在我脑海中骚动不安。Daowa-maadthu……命运偏离中道,生命之轮已出现裂痕,篷车即将撞上盘石,一阵颠簸后,我们终将分崩离析。
“你知道那个真理吗?”她问,一边打量我的表情。
“我听说过破轮子。”多么古怪啊,我们现在居然在同一个巨轮上。我第一次听人提起大道,就是从奋起者的口中。他把这叫做Daowa-maad。如果大将军也知道同样的东西,那么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哲理。我感到了一丝希望的火花。也许这个甘摩帕也是从奋起者的口中听说所谓的大道。说不定奋起者现在就在哪里等着我,因为他不敢走进村子里,到处都是比他高大而古怪的人。
“有时候甘摩帕会一直绕着这个谈。”维妮瓦耸耸肩。“他希望我能够懂更多。我带你去见他后,也许他就不会再缠着我说个不停。你打算要去见他吗?”
离天黑只剩大约一个小时了。“好啊。”我回答。
她走在前面,又长又瘦的腿走得飞快。我只好加快脚步跟上。我们绕过村子的外围——说是村子,实际上只是一圈的茅屋,围绕着位于中央的聚会厅。
“他们说甘摩帕会给他们带来噩运,”她说。“我想,如果他想的话,他确实有办法做到,但是在这里,所有的坏运气不招自来。”
几分钟内,我们穿过一片光秃秃、足迹杂沓的泥地,进入一座满是矮树和灌木丛的树林。最后,夜幕低垂,将我们笼罩住,我们只能循着远方篝火的微光而前进。
老人蹲着,正在看顾生得正旺的火。他跟这女孩一样黑。长长的腿和手臂就跟长了树瘤的木棍一样,他的手指像是被工整切割下来的树枝,四四方方的脑袋上长了纯白色的冠毛。嘴里还剩下几颗黄牙,但他的下巴十分发达,愿意的话,他应该有办法够到他的鼻子。
篝火旁摊开着一张小动物的兽皮,应该是他剥下来并清洗过的,至于兽肉则已经用木炭烤过,现在他正在大快朵颐。旁边还有另一只动物,已经清洗过,但还没剥皮。看似兔子,也证实了我的怀疑,这个大铁环里果然还有其他常见的动物。智库长的收藏内容果然是数量庞大而又多样化。
维妮瓦在天空之桥倒映的余辉下走了出来,上前走到火堆旁。“老爹,”她说。“我从第一座园子里带来了一颗无花果。”
老头放下他嘴边啃着的骨头,有些无力地将他的目光往上移。“走近一点,无花果。”他用粗声粗气的嘎嘎声说,声音十分虚弱。他打量着我。原来我就是无花果。
他嘴里还在咀嚼着,挥了一下他那油腻的手示意,在火光的照耀下,指头上的油脂闪闪发光。对他来说,用餐无疑是件相当费时的大事。“告诉无花果,脱掉那一身破衣服。”
维妮瓦歪着脑袋示意。我脱下我的破衫,然后走向火堆,感觉有点别扭,尴尬地忍受这老人无声的检查。最后,他转过头去,牙龈啧啧作响,又将骨头送到他的嘴唇边,然后咬了一口。“是人类,”他说。“但不是从城里来的居民,也不是住在墙附近旳那批人。把你的背脊给我看。”
我慢慢转过身,向他展示我赤裸的背部,一边回头张望。
“嗯,”他喃喃地说。“没事。把你自己的背脊给他看,女儿的女儿。”
维妮瓦没有扭捏,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拉起她槛褛的上衣。老人再次挥了挥他油腻腻的手指,叫我靠近去看。我没有碰她,但看到她后腰皮肤上一个银色的模糊印记,像是一只手紧握着三个圆圈。
她把上衣放下来。“他就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活着的那个,”她说。“他声称来自一个叫艾德-特瑞尼星的地方。”
老人停止了咀嚼,再次抬起头来,仿佛听到远处传来音乐。“再说一遍,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艾德-特瑞尼星。”她依令又说了一遍。
“叫他说。”
我说出我出生的那个星球名。老人转身,重新调整他蹲踞的方向,手臂搁在收拢的膝盖上,吃到一半的兔子腿在他伸长的那只手上晃来晃去。“我听过,”他说。“马洛提克是当地最大的城市。”
“是的!”
“它的外围是草原区、沙漠和雪地。还有一个地方,裂开来的地形就像是一个女人,又深又暗,雪山绵延在悬岩峭壁之间,不断挤压着山谷入口,而且落石不断。”
“你去过那里吗?”我问。
他摇摇头。“婴儿时期,之后就不曾去过。而且我也不记得了。但是我最好的那个妻子年纪比较大。她就是那里的人,在我之前待过那里,”他说。“她说那里叫艾德。她跟我描述过那个地方。跟这里完全不一样。”
“是不一样。”我赞同他的说法。
从这里开始,老人换上我从小熟悉的母语。他讲得还算流利,但有一个奇怪的口音,而且经常用些我不太熟悉的用语。他示意我靠近一点,坐在他身旁,然后用我的母语说:“我那个老婆在一家最棒的店里当出纳员。她让我的生命里充满了激情与梦想的火花。”
“他在说什么?”维妮瓦问我。
“他在告诉我,关于他最喜欢的那个妻子。”我说。
维妮瓦用手肘撑着,侧卧在他的另一边。“就是我母亲的母亲。她在我出生前就在这个城里过世了。”
“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许许多多个漫长的夜晚——好多年了,”甘摩帕说。“我最好的那个妻子会渴望听到关于马洛提克的近况。它现在怎么样了?”
我描述了这个古老的城市、气球筏子、从农场到市集的街区,以及在街区附近先行者留下来的发电厂。我并没有提到我追随见习者或宣教士的经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并没有提到过气球筏子,”他说。“不过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维妮瓦告诉我,你有一个朋友走失了。就是嗓音甜美、个子矮小的那种人吗?”
“对。”我说。
“这样啊,这里也有一些那种人,但不是在城里,也不在这附近。而是在最远的那面墙附近。很久以前曾见过他们,之后他们就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按照他们的风俗,他们是很诚实的,只不过他们并不尊重个子大小或年龄上的差距。”
奋起者把我带到身边循循善诱时,就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查曼纽人相当的长寿,所以根本不会把年龄的差距放在眼里。
最后,维妮瓦说:“甘摩帕,我们都饿了。我们来的那个村子没有好食物。您还记得吧。”
“我送你去那里是叫你看天空何时燃烧,星辰何时陨落,”老人说完,连连点头。“他们还是不喜欢我待在那里。”
我无法追溯所有这些故事的迂回曲折。哪些部分才是真的?也许对这些人来说,反正都离不开这个破轮子,是不是真假又有谁在乎呢?
“村子那边没有兔子。”维妮瓦用半哄半求的语气说。
“他们吃掉所有的野味,不留一只来繁殖,然后他们只好饿肚子。他们烧掉所有的木头,然后他们只能受冻,他们逃离这座城市,却还是住在附近,不敢离开……然后他们就消失了。但这不是他们的罪恶。先行者把一些人带去惩罚宫殿,现在村民们都深陷在恐惧当中,根本什么事也不想做。呼!”他把啃得精光的骨头丢到草丛中。
“把你的肉分给我们吃,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说。
甘摩帕盯着火,轻轻地咯咯笑。“不。”他说。
维妮瓦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责备我贸然行事。看来她好像比较知道如何应付甘摩帕,而我则一无所知。“我们回去过,那些死去的先行者仍然躺在那里。没有人来找他们。”
老人抬起头来,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打定主意。“拿去,把这根树枝弄干净,”他对维妮瓦说,“我把火烧得滋滋作响,烤好第二只兔子,让你们两个去分吧。我已经吃够了。”等维妮瓦用牙齿和指甲将树皮剥个干净,他用这根枝条将兔子串过去,然后将它直接扔进火堆里,包括毛皮在内的整只都扔进去,并用枝条末端来翻动它,并且在火堆上移动位置。
于是我们乖乖坐在他旁边,等待第二只兔子烤好,头顶上的星星忽隐忽现地闪动着,一条明亮的银色天桥高挂在空中。
甘摩帕再次翻动炭火上的兔子。烧皮毛的味道一点也不开胃。难不成他是借此来惩罚我刚才太自以为是?
“兔子带皮煮最能保留它的肉汁。”维妮瓦解释。
“不好闻,但味道好,”甘摩帕同意。“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天空中一场大火,一阵亮光,然后你坠落下来——到底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从上面那里看下来?”
我告诉他一部分的发生经过。“我最近一次跟他们在一起时,先行者彼此在争吵。而死掉的那一边——”
“你跟他们一伙的吗?”甘摩帕侧躺下来,然后换成仰面躺着的姿势,凝望着天上的桥梁。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能是打算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
他点点头。“流星雨不断——相继有坠落的太空船。大量的太空船。但这种亮度——把天空照得如此之白,连眼睛和脑袋都受到伤害——我实在不晓得那是什么。你晓得吗?”
甘摩帕显然是十分精明。不过,他不算是有把实话告诉我,尽说些什么不明了——不晓得。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他也可以猜出八九不离十,现在他是在试探我。
问他,他的另一个身份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要一直皱着眉头?”维妮瓦问我。
我摇摇头。我才不要帮两个已经死去的老武者充当中间人——暂时我还没这个打算。我想,目前为止我还是要当我自己。
“那边,”他说,手指着那一条带状区域的一头大约三分之一位置一块斑驳的区域。“一艘巨大的太空船在这个位置撞上这个大钳环,之后出现亮光和流星,然后你就从天上掉下来。”他伸手去拿另一根较粗的树枝,把它交给维妮瓦,并且吹了一口气。她将那根树枝拿给我看,上头已经有好几道刻痕。“再多刻个两把,”老人指示。“一天左右的时间,无所谓。”
维妮瓦抓着那根树枝,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锋利的岩石,开始雕刻。
“有太多未解之谜,”老人说。“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把我们当成像动物一样,关在一个兽栏里,让我们互相打斗来娱乐先行者吗?”
“我们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说。
老人再次翻动那只兔子,亮橙色的火花四溅,往冰凉的空气里涌窜。“可不能让全部的皮烤成焦黑,”他喃喃地说。“不能让兔子腿烧透。他们为什么要将我们四处送,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惩罚宫殿……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
我实在想要询问关于这座惩罚宫殿的事,但这个时机似乎不对——他在说那些话时脸上有那种表情……
“人类打败过先行者,很久以前,”我说。“先行者依然对此十分愤慨。”
现在,老人的表情真的变得很尖锐。他的下巴收紧,略微放低,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年轻。“你还记得这样的时代吗?”他问道。他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就算不是泪汪汪、也算得上是情绪激动。然后探身过来,低声说:“你的脑袋里有远古之魂吗?”
“我想是的,”我回答。“没错。”
维妮瓦惊惧地看着我们,躲到离火堆远一点的位置。
“他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阶层。一个头衔。”
“啊。所以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家伙。”
“你又在鼓励他了!”维妮从暗处里抱怨,但究竟是谁在鼓励谁,她并没有进一步说明。
“呼——”老人说,将兔子拎得高高的。“自己折一条腿去吃吧。真希望我们有一些盐。”他举起现在已经没有串任何东西的烤肉叉,伸向他的肩头后方,戳向天际那道桥梁如今已隐没在阴影中的部分。原本那一块斑驳的区域,也就是被太空船撞上的那个部分已变成暗灰色的模糊一片,一头逐渐变细,然后向外展开,留下正在延烧的痕迹。
“据说在出现那道奇怪的亮光前,太阳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是真的吗?”我问。
维妮瓦又凑了过来,这一次她居然主动回答。“变金红色,”她说。“变得更温暖。也更大。”
“你是不是看到在其他这些异状出现前,天空中那道桥梁——天空中的钳环——隐没在亮光中?”
老人赞同地咧嘴笑,露出零零落落的几颗牙齿。“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另一颗不同的太阳。”我说。
“没有什么不同,”维妮瓦扬起了眉头,坚持地说。“只是颜色变了。就这样。”任何其他的解释对她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也许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把这个光环大小的东西像我们被宣教士从艾德-特瑞尼星送到查姆·哈克星上,然后再送到山塞姆族的世界那样,在太空中动来动去,确实是有些不可思议……
但我并没有打退堂鼓。“是不同的太阳。”我坚持。
老者沉吟,他那几乎没有牙齿的下颚一上一下地动着。我开始后悔这段讨论——因为这么一来我们就害他分心,而忘了帮我们分配兔子大餐。
他坐挺身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我被带到这里时,还是一个小婴儿,”他说。“对艾德星早已不复记忆,但我最好的那个妻子告诉我,那里有一条平坦的地平线,但是当你到高处俯瞰,四面八方的世界尽头都是呈向下的曲线,而不是往上升。让人不禁纳闷,究竟轮子的另一边,下头的那一边是什么……不是吗?”
被他发现我盯着兔子不放,我赶紧擦了擦从我嘴角淌下的口水。他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地面,然后低下头,仿佛沉浸在悲痛之中。“我还记得那一趟漫长的旅途,被灰色的墙壁团团围住,没有办法看到天空,密闭的空气中弥漫着苦甜掺半的草药味,像是香水。是让我们在航程中能安安静静的草药。然后……第一批被带到这里,到那个大钳环。”他又轻轻地叩了叩地面。更加坚定有力。“我还只是一个婴儿。我们接连许多天都待在灰色的墙壁里,然后那艘大船像是把蚂蚁从杯子里倒出来一样把我们晃出来。没有人受伤;我们像绒毛一样飘散在泥地和岩石上。”
“然后,这是我后来才听人告诉我的,我们站在一起,彼此拥抱,抬起头来,只看到天边那地面往上弯起,很多人嚎啕大哭。最后,我们开枝散叶为许多的家族和小部落,有的游荡到这儿,有的流浪到——”——他挥舞着双臂——“外地。我们来到了森林和平原,我们在那里建立我们的家园,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在这一段期间,在我度过青春期的期间,我们像牛一样被照顾着,但因为很少有疼痛、又得到喂养,我们开始相信这里就是我们应该待下来的地方。”
“先行者给我们砖块。我们用砖块,造了墙壁、房子和伟大的建筑。我们相安无事地生活着,把小孩抚养长大。孩子们都曾经被夫人触碰过,等他们会说话后都会提到这个美丽的先行者,如此高不可攀,在他们出生后的第一天对他们说过话,让他们充满了光。我早已认识她,在艾德星上时,她就曾找过我。”
“当你出生时?”我问。
甘摩帕点了点头。“但是不一样,和夫人碰触艾德星上那些人,以及碰触在这里出生的孩子们的方式不同。我长大后,有时会想起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举起他粗糙的手,潇洒地一挥,先是往上指向光环旋转的中心,然后往下,仿佛要将他的手指戳到另一边。“这么多的回忆,”他低声说。“老得不能再老的回忆——有的出现在梦中,有些像是幻影一般。孱弱而又恐惧……古老而又迷失了的鬼魂。”
“但是经过多年之后,这些远古的记忆反而越来越强烈——我们盖好了城市,在我成了人夫和人父之后许久。天空变化了五次。每一次都陷入浩瀚的黑暗,漫长而无寿黑夜。不同的太阳,不同的星辰,来了又去。”
“每一次,发光的条状物攀升到天空,然后一个淡蓝色的大圆盘出现在铁环里面,像车轮的轮毂。每一次都会出现白色亮光,接着就是巨大的黑暗……”他手一挥,掠过整片苍穹。“轮辐从轮毂射出来,发光的火在轮辐的末端燃烧,温暖了在黑暗中的我们。两次我们都看到除了亮光和黑暗以外的东西——从轮毂和轮子的中心出现可怕的东西,让我们发作并且伤害我们灵魂的东西。”
他揉了揉额头,将目光从火堆移开。“但我们并没有死。我们再度搬了家。就在黄澄澄的阳光下,维妮瓦出生了。”
维妮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祖父。
“正是在那颗太阳下,先行者的太空船来了,把我们载到惩罚宫殿去。他们偷走了我的女儿和她的配偶,以及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他们来得如此频繁,让我们开始害怕起来,我们放弃了城市,爬回平原上。在那里,大家恐惧地挤在一起,野兽来到我们中间,将它可怕的手臂指着我们,并睁大了它有如宝石般的眼睛。”
听到这,我吓了一跳。“野兽吗?”
“比男人还要大,比先行者还要大。有很多只手臂,很多只粗短的腿,蜷缩着,像是一只干瘪的蜘蛛。它坐在一个大圆盘上,飞到离地面这么高的位置。”他拼命地举起手臂,夸张地比出一个高度。“除了它之外,还飞来一台大机器,独独一颗绿色的眼睛。”他将他指节粗大、疙疙瘩瘩的手指紧紧交在一起,形成一颗形状复杂的球。“这两个不但在我们的耳朵边、也在我们脑子里讲话——告诉我们,我们的命运。那个原基以及那个绿眼睛决定我们当中谁能活下来,谁会没命。”
“但是,被送去惩罚宫殿的那些人当中,有一部分人又被送了回来。起初,我们很高兴他们回来了,但后来我们看到一些人出现变化。有的长出别的皮肤、别的眼睛、别的手臂来。解体了,又连接在一起,然后害其他人生病。他们痛苦地哀号着,又想要触摸我们。这些可怜的怪物不是死了,要不然后来也被我们给杀光了。”
“然后绿色眼睛对野兽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不是所有人都能存活下来’,但大多数都没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有许多有许多人活下来了,但也有一些人死了?”甘摩帕打了一个寒颤。“古怪的死亡。死亡,像泻血一样散播开来。那些幸存活着……没死的人……先行者把其中一些带回惩罚宫殿去,一些留下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选择的。然后……”
他没能说完,看着地上。然后他举起双手,手指伸向天空。接着他开始低声恸哭,像一个疲惫而绝望的孩子在哀号。
维妮瓦帮他接了下去。“甘摩帕去了惩罚宫殿,但他没有生病。他从来没告诉别人这个故事。”
老人停止恸哭,尽可能地拉直了身子,并在他的大腿上擦了擦手。
“我们在城市的郊区扎营。小村庄,你也见到了。我,以及我女儿的女儿。在我那么多的亲人当中,就只有我们相依为命,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站起来,撇掉他那又长又黑的腿上的沙子,然后茫然地指着移动的影子的后方。“然后,他们把我赶到这里,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告诉他们,他已经死在灌木丛中,但他的魂魄依然在哀号,他会缠住那些伤害我的人不放。在那之后就没有人敢动我了,”维妮瓦说。“他知道如何去打猎,也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尽管如此,他毕竟也老了……”
我不知道是否该发言,他们的悲伤是如此之深沉。但甘摩帕还没说完。
他深情地看着她。“就在你坠落下来前,天空又变了。那些机器彼此打斗,互相残杀,一艘巨大的太空船飞了过去,爆裂解体,在火焰中旋转,最后撞个粉碎——就是那里。”他指着原来有一道道黑色痕迹的地方,现在则隐藏在飘荡的云雾后面。“随后而来的就是最后一个造成伤害的白色东西。”
“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那个野兽的事。”我说。
他的下巴咬得紧实,并伸出双臂。“他乘着大圆盘而飞行,他的眼睛像灰色的宝石,绿眼睛飞到他的身边,他们交谈,然后这里的人就被带走了。从此之后,我们不再生孩子,也不再有足够的食物。水质变坏。先行者彼此打斗,相继死去……全都是因为那只野兽的缘故……那只野兽……”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他的记忆被烧红的铁烫到了。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似乎陷入短暂的发作,激动地四处走,甩动他的胳膊,咿呀学语地歌唱着,直到他似乎终于把自己掏光了。“呼——!”
他吐了口痰,然后将他张开的手伸向快熄灭的火堆后方的黑暗。“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傻瓜和古怪的鬼魂。”
甘摩帕终于放松,回到他原本的坐姿,然后开始分配兔子。他将一块块兔肉递给我们。维妮瓦既谨慎又好奇地看着我。我的胃口被消磨殆尽,但还没完全丧失。女孩和我坐下来吃,我暗忖:甘摩帕看到的野兽,和查姆·哈克星上的囚犯,该不会就是同一个?
我说是的。
我那远古之魂已经见过了野兽;想必我就是透过这样才看到它的。
老人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兔子。“告诉我们,你在这趟旅程中学到了什么。”他轻声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说,“我们曾与先行者有过一场激战,而且差一点就打赢了。”
“是的。”他说。
“但是后来他击败了我们,开始逼迫我们。逼使我们沦为动物。智库长再度唤醒我们,赋予我们一些死去武者的古老回忆。”
“他们为什么要折磨我们?”维妮瓦问道。她不喜欢谈论这些阴魂不散的鬼魂。
“先行者担心我们会变强,再度对抗他们。他们想尽办法压迫我们,让我们永无翻身之日——有些先行者是这样的。”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关于那只野兽的事吧。”老人说。
“我去过它先前被囚禁的地方。一个古老的生物,比人类或先行者都还要古老。先行者将它从牢笼里释放出来,然后它就来了——或者是被带到——这里。”
我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表示赞同。
我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而甘摩帕则还沉浸在这个说法当中。“驾驭你的是谁?”他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说,“大将军。”
我们紧紧盯着对方。“我们都知道他,”老人说。“我的远古之魂曾在他的指挥下作战……”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然后他伸出手来,再次用他那被炭火熏得脏兮兮的手指画过闪闪发光的天空。“驾驭我们的是声音,”他说。“他们希望能再活一次,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所面临的是什么。现在的我们轻若鸿毛,卑如蝼蚁。不可能再重现古老的那场战争。”
他忙着将脸别向他处,但还是被我看到一颗闪烁的泪水淌在他的脸颊上。“趁热快吃完这只可怜的兔子吧。”他指着近处的那面墙壁。“我女儿的女儿告诉我,我们应该去那里,那里的土地被阴影笼罩的时间比较久。”
维妮瓦已经吃完了。她站了起来,彷狒准备好马上要离开。“你要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吗?”她问老人。我从来都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从她双眼凝视的方式,从她老是从那对眉毛底下冷眼观察,她的眼神似乎充满了危险性。
“是的。”老人说。
对她来说,这就够了。“甘摩帕,你能走吗?”
“帮我去灌木丛劈一大根树枝。有了拐杖,我就能跟你们一样行走自如了。”
“他前几天跌了一跤,”维妮瓦解释。“伤到了他的臀部。”
“我的臀部很正常。吃完后,睡一觉。然后我们就上路。”
他回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天空之桥。他的表情锐利,兴冲冲地,再度恢复年轻的模样。
正当我将最后一根啃得一干二净的兔骨随手一扔时,突然感觉不太对劲,地面传来隆隆声响,在我们脚底下的深处有类似某种巨大而不安分的动物的咆哮声。这低沉的声响震得地面上的鹅卵石随之起舞,但我注意到老头高举着手,遂跟着望向颤抖的手指所指向的天空。
在天空之桥亮晃晃的弧光上,原本有黑色标记以及光线的位置,突然出现一块空白——在连绵的一条带状区域中有一处空隙,透过那个空隙我看到有两颗明亮的星星,但随即迅速隐藏在自旋的大圆箍背后。
“我从没看过那种东西。”甘摩帕说。
“那是大飞船坠毁的地方!”维妮瓦说。
轰隆的声响不断,我们彼此靠拢,拥抱对方,仿佛挨在一起后,我们合起来的体重或许就足以压制住舞动的地面。最后,激烈的震动逐渐平静,只剩下微弱的颤抖——没多久,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感觉到任何动静。
天空那道桥上依然空了一块。
那一夜其余的时间,我们并没有多说什么。维妮瓦蜷缩在快熄灭的火堆旁,靠在甘摩帕的脚边。
即使少了那一块,天空之桥依然明亮如一长条带状的月亮,要找到星星的行踪,也就更加困难了。
这里真的跟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故乡那么不同?
第五章
不一会儿,经过短暂一段惶惶不安的睡眠后,太阳已蹑手蹑脚地沿着那条带状区域爬上来,阳光像下行的河水一样倾泻而下,最后赶上了我们。行经这条带状区域的云朵宛若着火似地明亮耀眼,起伏的云海在高空中翻腾,橙色的光芒普照大地,甚至连地势倾斜的阴凉处以及墙脚阴暗处也不放过
光环天亮了。
于是,光芒普照大地,在接连几个响亮的雷声,以及一阵温暖的骤雨后,老人起床了,从维妮瓦手中接下好长一根新拐杖,我们开始我们的步行,告别这座村子,远离这座荒废的城市。有了新拐杖后,甘摩帕确实走得更快、也更自如了,但我和维妮瓦还是放慢步伐,好顾全他的面子。
我们两个走在一起,刻意跟在他后面。
“该是告诉这家伙我们要去的地方了,女儿的女儿。”老人说。
“我要去找我的朋友。”我说。
“一个矮小的家伙。”维妮瓦解释。
“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根本毫无头绪。
“维妮瓦知道要去哪里。”
“我见过。”维妮瓦说,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几乎是一副自知理亏的眼神。
“见过什么?”我问。
我们翻过一座小山丘。“当我遇上麻烦时,我应该要去的一个地方。”她说。她转头看着在草地上以及旷野上、她照顾我的那个小屋、零星分布的村庄、以及往两边延伸的褐色泥巴和石头墙、她自幼成长的那个城市的塔楼……也是她的父母被先行者带走的地方。
她指着内陆,远离墙壁,带着我们从小山丘的另一边爬下去。
甘摩帕跟在她后面,并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奋起者可能在哪,所以我也跟着走——至少眼前只能如此。“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问道。
“等我看到,我就知道了。”她说。
“因为你也曾经被夫人触摸过?”
她点点头。
“那是基因曲调。好吧。这好歹也算是一个开始,”我说。反正创世者慈悲为怀。“等我们离开这里,也许你可以想起更多。”
“我们越来越远了。”甘摩帕回头说。
“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一架先行者的机器,”维妮瓦充满希望地说。“也许它们都毁了。”
我们走了好几公里,穿过满是低矮树木的森林,然后攀越了更多座山丘,山丘上的渠道和大坑洞是很久以前挖掘石头和粘土所遗留下来的。然后,我们停了下来。
维妮瓦闭上眼睛,脑袋转来转去,仿佛想从她眼睑后面的黑暗中找寻什么。
“我们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吗?”我问。
她抱紧了双臂,回我以严肃认真的眼神。“我是这么认为。”然后她沉下了脸,泪湿双颊。“怎么都变了!我看不到了。”
我们因此耽搁下来,在原地耗了许久。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看看四周,闭上你的眼睛,然后随便指一样东西。”
“什么?”维妮瓦问道。
“也许你能逐渐找到方向感,或者有什么转移了你的注意力。你先看看周围任何东西——墙上、古城里、我们所在的地方,然后转身……伸出手来随意指个方向。”
老人拄着他的拐杖。
“这样太蠢了。”维妮瓦说。但老头不这么认为。
“创世者——夫人——触碰我们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说。“也许她碰了你那么一下就赋予你方向感,而不只是会让你想起某个地方的记忆。”
“这是我们的原因,还是她的?”甘摩帕问道。
“我不知道。她给了我和奋起者一个基因曲调,给了我们不得不履行的义务。她给了我们一些远古的记忆,当我们造访某些地方时,这些回忆便会被唤醒。但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她没有告诉我应该要知道些什么,或者当我遇到麻烦时应该往哪里去。你则不然……你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试试吧。”
维妮瓦摇了摇头,看上去一副凄惨兮兮的样子。我慢慢走开,再次想到奋起者,要是他在这里不知该有多好;他比我还会跟人打交道——即使是个子比他大的人——他比我年长多,也比较有经验。“如果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那我们就只好四处流浪,直到我们饿死为止,”我说。此时的我脾气暴躁,而且又饿了,生气我们被困在这里。
那女孩垂下了她的手臂,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睛眯成一条缝,望向天空。甘摩帕举起了他的拐杖,似乎是在对着空中画一个圆圈。
然后,我看到他在指什么了。一大块灰色,连着长长一条笔直的边,不断地上升,升到比最靠近的墙壁还要高,甚至比那一丝丝缥缈的细云还要高。并且在云端以及遥远的地面上留下一大片黑色剪影。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即使那黑色线条还没移到我们头顶上时,我们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几乎被一片黑暗给笼罩,周遭的颜色甚至比光环夜晚还要阴暗,那一块灰色几乎把天空中那整座桥给遮住,仿佛将它一切为二。
尽管满心害怕,我还是试着想出个道理来。这里出现的异状一定有它的目的——想必是如此。可能是有什么东西从车轮的外侧脱离——一个巨大的东西,方形或矩形的——而现在,这个东西被拖着走,越过了那面墙,向内倾斜,摆好了角度——
然后呢?我试图想像一双巨大的蓝色的手将这个物体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上,或是某样先行者的工具……但失败了。
不管那是什么,总之是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艘太空船都还要庞大。从遥远的那一头一路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头。而它投下的阴影足以将那一条带状区域从一边遮到另一边,接着这巨大的物体停止移动。这东西跟这座光环一样宽——甚至更宽也说不定。
接着,这庞大的方形物质再次动了起来。它的阴影与带状区域的边缘平行,同个方向移动,就这样滑行了一大段的距离——但是与光环本身维持着极小的一段距离——让光线可以反射回来。
我赶紧趴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中那道桥,并将我的目光沿着那条曲线扫视过去——并发现在大约三分之一向上弯曲的位置出现了第二个缺口,可能是在我们边走边聊天时出现的——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缺口是第一处缺口的两倍大——应该有好几千公里长。所以,这个圆箍上已经少了两个部分:一处位于底面,另一处是墙壁之间的一整段——而且似乎这两段缺口目前均被沿着曲线而移动,在离内侧表面可能有一千多公里的上空运送着。
用来修复损坏的部分。
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嘀咕着,但我还是继续观看。大将军说的可能没错。光环四周的战事造成了大量的损坏,目前正在努力抢修中。于是一块块物件被移往他处,就像石匠为了补地板,必须先切割下石材瓷砖,然后运送到有需要的地方。
甘摩帕与维妮瓦被这巨大的“瓷砖”以及它投射下来的巨大黑影给吓呆了。维妮瓦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我非常害怕,”她说。“难道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吗?”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慨,十分令人费解。
“别说蠢话了。”甘摩帕说,但语气柔和。他也一样害怕,但一个老人的恐惧与年轻女性的恐惧不同,或者说那是一个随时都在提心吊胆的人。
大将军再度开口了。
“你应该最清楚人老了会怎么样,”我压低嗓门说。然后,用更大的音量说:“他们那该死的光环已经毁了,现在正全力补救中。眼前这件事比我们更重要——暂时如此罢了。”
甘摩帕拄着他的拐杖。他的右腿抽搐了一下。老人担心地看着他的孙女。
“他们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毁了?”她问。
那阴影沿着曲线滑动,投射得更远了。
“他们不是神,”我说。“他们会犯错,也难免一死。他们建的东西当然也可能会毁坏。”
我就已经摧毁过许多先行者、他们的太空船、他们的城市——他们所建造的种种。
突然间,这个远古之魂——至今为止一直乐于主动提供他的意见——似乎突然封口,并且消失了。就这样消失了好几分钟,完全没有动静——然后,他又突然回来了,弄得我脑子里一阵刺痛。
这是什么——该死?不过至少这副躯体是年轻的!
大将军慢慢开始认清现实了。
我全副的心思完全集中在那个女孩身上。甘摩帕说的没错。此刻,她会说什么,远比我的古老记忆更为重要。我强作镇定,但决定再使劲逼她一下。换成是奋起者的话,遇上这么棘手的情况,他也会同样这么对我的。
“那么,告诉我们——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知道过?”我问。
她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从老人和我之间挤了过去,转身背对着我们,再次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她来回摆动,我还以为她会跌倒,谁晓得她居然再度转过身来——然后猛地甩出她的手臂,指出一根手指。
“在那里!”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又感觉到了!我们必须往那边去。”她用手指戳向对角线上远端的那面灰色的墙。
“不是该离墙越远越好吗?”甘摩帕问。
“不,”她说,脸上容光焕发。“我们需要往那边移动。”
“这么一来,我们又得回城里了。”甘摩帕说。
这下子连她也糊涂了。“我们不希望回到那里。”她承认,她的声音很低。
“为什么不呢?”我问。说实在的,我很好奇,很想看一看这座城市。
“不好的回忆,”甘摩帕说。“你确定是往那个方向吗?”
“我们可以绕到那个城市附近走一走……”她大胆提出建议。然后,她摇摇头。“不对。我必须往那里去……进到城里去,穿过那个城市——这是第一步。”她抓住甘摩帕的手。“但我们会绕过村子。他们不想见到你出现在那里。”
“你确定那城里已经荒废了?”我问。
她点点头。“没有人去那里了。”她说。
“连先行者也不去了吗?”我问,但他们似乎都不认为我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
第六章
我们避开了村子,绕远路往古城前进。
一路上,我决定自作主张地帮这座巨轮的各个方位取名字。“往内陆”或是“向内部”意味着远离位于边界的墙壁——我假定,直到抵达带状区域的中点为止都算是,从那之后就算是“往外界”或“外地”,朝向对面的那道墙壁。而所谓的“东边”,就是每个早晨光线扫过大地、唤醒我们的那个方向。而“西边”就是光线消逝的方向。
当夜幕低垂时,我们决定休息。我侧身躺着,距离老人和那女孩有几步之遥,心中试着推演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过去无论宣教士和新生之星带我到哪里去,总是会有一些记忆和想法,甚至是难以磨灭的指令,出其不意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或是印证在我的行动中。维妮瓦现在所经历到的就是同样令她不安的天赋。
也许智库长只想要这个女孩——而不是你、或是老头。
远古之魂再度出声。
“睡吧。”我喃喃自语道。
死人已经睡得够久了。
甘摩帕曾指出,我的皮肤上没有标记。我推测,这就会让先行者发现我是最近才来的。我的思绪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狂乱。也许就是在看到我没有标记后——或是发现我这么奇怪后——才导致维妮瓦想要出走的冲动。我几乎想像得到,创世者在我们的肉体上所留下的指示:看到这个,就开始行动。见到这个外来客,就把他带到那里。面对这个挑战,就这样做……
我们就像木偶一样,有时创世者无所不在的触摸似乎是唯一激励我们前进的动力。
但走进这个城市——尽管我确实是有些好奇——甘摩帕和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第二天,我们来到古城西侧一扇残破的木门前。厚厚的一道用泥浆和岩石打造的防御土墙依然固若金汤,往两边延伸有数百公尺远。除了这一扇门外,并没有其他的门可以进出这座城。
这道门之后是大约二十公尺长的隧道入口。
“这么厚重的墙壁——是为了把先行者挡在城外吗?”我问甘摩帕。
他摇了摇头,拄着他的拐杖站在门前,凝视着那一片阴暗。“为了抵挡其他的城市,成群结伙的游民……掠夺者。早在我来这里之前,人类自己就已经在此生活了好几个世纪之久。”
“战争与掠夺举世皆然。”我说。
他眨了眨眼,对我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维妮瓦,她正打算硬着头皮走进隧道里。
“你还确定吗?”老头问维妮瓦。
她固执地挺起她的肩膀,冲向前去,急切地想要穿过那一片黑暗。
甘摩帕用他那疲惫的目光又看了我一眼。“夫人自有她的打算。”
我们跟着那女孩,我告诉他们我自己给方位取的名字,描述我们正走在巨纶的哪个方向上。我们从隧道里钻了出来,出现在光亮处,跨过另一扇破门,站在一条狭窄的走道上。这条走道大致上就是沿着墙边前进,将这里大部分的建筑物与墙壁本身隔开来。
老人专注地听我描述。等我讲完后,他说,“东,西,北,南……这些都是新词儿。我们说的是‘转弯的方向’、‘有光的方向’、‘交叉的方向’。我想应该都是指一样的东西。维妮瓦从没出走到这么远,所以从来也没在关心那些关于方位的旧说法。我想这些新的用语也一样好用。”
在我们上方,有一面低矮的挡墙探出头来,穿过门的顶部,连接到另一边的石塔。卫兵可以在里面眺望、或是到外面来察看。
“战争,”我说。“夫人总是给我们自由,随我们彼此争斗……”
甘摩帕扬起嘴角,露出一口稀疏的牙齿,不胜嘲弄地佯笑着。“有自由的地方,就会有战争,”他说。“我们贪图垂涎。我们心生憎恨。我们陷入争斗。下场就是不免一死。”
“难道我们在碰上先行者之前就是如此吗?”我问。我的那个远古之魂没有发表意见。
“也许吧,”甘摩帕说。“先行者说不定也是这样。不过,谁要问他们呢?”
维妮瓦绕了一圈回来,目光凶狠地盯着我们。“别跑太远,”她说。“除非有必要,我们不该在这儿逗留太久。”她打量着四周,双唇紧闭,然后再度移动她那双又长又瘦的腿,像只年轻的鹿似地跑了起来。
我毫不怀疑你们在你们所知的世界里——也许就是在今天的地球上——见过一些建筑奇迹。而我也在查姆·哈克星上见到了一些伟大的奇迹——或者说是他们的废墟——显示在败给先行者被基因改造为如此退化前,人类其实是相当具有创造力。但是,眼前这座古老的城市让我联想起了马洛提克——尽管这城市周围被巩固的防护墙给包围起来。
灰泥色的建筑都不超过三层楼,位于两边的三楼都往内侧倾斜,几乎快触及狭窄的泥巴路或鹅卵石街道。第二层与第三层楼均以穿过墙壁的木梁支撑着——而这些大梁无疑是从附近的森林里砍伐下来的古老木材,直到现在只剩下矮小的树木。
我们走啊走个不停,我怀疑这城市如果曾有人居住过的话,应该是比马洛提克还要大、人口更多,尽管光是站在这里,实在很难判断出它真正的规模。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要从上方来俯瞰——一览无遗地看清它所有的街道以及所有街坊的布局。
在被密封进气泡前,奋起者与我曾经从宣教士的太空船上俯瞰整个世界——所有的城市看起来都只不过是模糊的斑斑点点。当时对我来说如同见到老天的启示。
远古之魂也看到了,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原始的对地图的渴望——但是,他还是没有发表评论。我不知道哪一种反应让我比较火大——是他喋喋不休的评论还是他的沉默不语。
当我们更深入走进蜿蜒的小巷内,维妮瓦似乎顿时对她的基因曲调、她的方向感失去了信心。有好几次,她转过身来,要我们折返原地。但是,我们始终留意着——我注意到,而且无疑地甘摩帕也注意到了——她一开始指出的那条对角线,根据我的判断,那条路线正好穿越了这座古城区的三分之一处。
低矮的椭圆形门里一片黑暗,阗寂无声,只有凄然呼啸的风声。帘子或是粗纤维做的窗帘依然静静地垂挂在建筑物较高处的几扇窗口上,仿佛含羞带怯地低垂着眼。举目可见过去居民留下来的杂物,被风吹得满街跑:腐烂的凉鞋、脏兮兮的碎布、腐朽的木头——见不到铁或其他的金属。这个城市已经被洗劫一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萧然的墙壁。
当然,这意味着我们也不会找到贮藏的食物、或是任何类似宝物的东西。我忍不住悲从中来,想起了新生之星以及我们一起寻宝的点点滴滴。到底我们之中,谁最傻、谁最天真呢?
你对先行者有感情?
“也不算,”我说。“只不过我们一起游历过。”
这不算犯罪。过去,我也曾经对一个武侍者产生深厚的情感,当时我正在追杀他的太空船,还消灭了他所有的战士。没有哪个情人曾经得到我如此强烈的关爱。
远古之魂突然激动起来。一时之间,他骚动的强度让我觉得像是怀里抱着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是一会儿之后就过去了。我想,不论什么事情,反正忍一下就习惯了。
到头来,我也习惯了你们找到我的方式。我几乎不记得我曾经有过的血肉之躯……不,这是谎言。我记得太清楚了。
至少当时大将军还寄住在肉身之中。我的肉身,这是无庸置疑的。
影子越来越长,巷子里一片黑暗,暗到足以让我们看清头顶上的星星——除了星星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东西:一颗圆形的行星,其宽度有我伸出的拇指宽——就跟从特瑞尼星上看到的月亮一样宽,有红色、有灰色,让人浮现不祥的预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东西,谁晓得它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灾难——不过这是后话,我又说得太急了。
第七章
我们越是深入这个古城,风声越是轻柔而悲哀。甘摩帕勉强跟上我们的脚步,但维妮瓦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离开这些废墟。里头有的鬼是一回事——里头没有的鬼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沿着笔直的一条长巷走,这条路面比任何其他的巷子都还要宽。接着豁然开朗,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圆形广场,有平台和不到我腰际高度的石墙将这广场隔开来。从墙上突出一个个破旧倾倒的棚子,正面裂开好几个破洞。
“这里是市场吗?”我问甘摩帕。
他点点头。“来过这里很多次,”他说。“快乐的时光。”他深情地看着维妮瓦,她正在揉鼻子,狐疑地看着这宽敞的圆形广场。“我女儿有摊位……在这里,还有……那里。”他指着一个个空间。“我们卖水果、毛皮、以及节庆用的长笛,任何我们可以找得到、种得出来、或是可以用手制作而成的东西。不晓得自己当时有多幸福。”
我们继续往前走。突然一阵风带来了雪花似的灰尘,往上打转,飞过平台上,将编织的垫子吹得沙沙作响。
我用手遮住了眼睛,在漫天扬尘中跌跌撞撞地走着——然后,在圆形广场的对面,我发现我们竟然撞见一样奇特而又让人意外的东西。被飞砂吹得视线不清,我撞到了那女孩,在一般情况下她一定会回敬我几拳,没想到她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定睛细看,眼前是一座先行者的金属平台,大约五十公尺宽,齐肩的高度。平台上托着一个巨大的蛋形结构,高度跟平台的宽度一样。位于平台中央的这个蛋型结构,颜色像是被锤打过的铜制品,镶上了黄昏灰蒙蒙天空的漩涡状装饰图案,周围雕刻有光滑的纵向沟纹,彼此间隔一个手臂宽。
“那是船吗?”维妮瓦问。
甘摩帕摇了摇头,跟我们一样看得一头雾水。“从没见过。但这已经在这里摆上很长一段时间,”他说。“你们看——这些商店都是围着它盖的。”
维妮瓦蹲下来,捡起一块鹅卵石,并把它掷向那颗蛋形结构。鹅卵石反弹回来,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夫人的眼睛无处不在,”甘摩帕说。“我们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看着我们。”
“不但隐藏在此……而且还伪装起来,”我说。“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如果她看得到我们的困境,为什么不来保护我们?”老头问。他吃力地活动他的下巴。“我们应该去寻找水源。过去这里曾经有几处水质良好的井。”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开。维妮瓦和我选择多花点时间来研究那个金黄色日落图案的巨型蛋结构。
那个远古之魂解释得不清不楚,含糊其辞。
她可以从这里伸手去触摸所有的新生儿。我很气他比我更快作出分析,但也不能否认他的说法。
“不会被看见,隐藏在城中央——就像一座有灯光指引的灯塔,信标台,”我告诉维妮瓦。“也许夫人就是从这里将她的声音传送出来,借以触动你们这里的人。”
“也许吧,”她说,露出最赤裸裸的怒容。“还会再送出信息吗?”
“这里已经不再有孩子诞生出来了,”我说。“对吧?不再有孩子——也许就不再有信息了。”然后,我又冒出一个令人沮丧的念头。“这里就是你觉得不安全时应该去的地方吗?”
“不,”她迅速做出回应。“是那里。”她毫不迟疑地指着先前指的那个方向。
甘摩帕叫了一声,原来他在一口井里发现还有一些水留下来。我们绕过先行者的信标台——或者它叫什么别的名称——在一座用砖块和石头打造的圆形围墙口找到了甘摩帕。他用一截破破烂烂的绳子从井里拉起了木桶,并将他从担桶里汲上来的混浊的泥巴水——可能是过去下的雨水——递给我们喝。
“只剩下这些了。”他说。
尽管气味不佳,我们还是喝了。我心想,在艾德-特瑞尼星上,水里可能长满了孑孓之类的,但在这个城市里,水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会蠕动的东西。
这是个连蚊子都遗弃的地方。
我们继续往前走。维妮瓦带我们走另一条曲折的小路。在我眼中,所有的通道都看起来一模一样。许多建筑物均已坍塌,露出悲伤的小房间,以及房间里累积成堆的落叶。过去这些地方也曾住了真真实实的人,真真实实的家庭。
我怀疑,这座光环上到处是一个个的聚落,住着被创世者——夫人——触碰过的人。他们曾经被允许当个完全的人,发挥自己的优势,接受他们天生的弱点——为他们的战争而奋斗。人类曾经得以为人,被放任着像花园一样自由自在地发展,看看会有什么样的花卉冒出芽来。
但是我们的一举一动是否真的总是被创世者她本人——或是她的手下——所观察着?
她是否一直在守护着我们——透过日复一日的光明与黑暗、新的天空与新的太阳?她是否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几年前,这个巨大的轮子被送到查姆·哈克星,释放出惨烈的强光,燃烧了该地的生灵,将一切付之一炬?
她是否为那个囚犯——那个原基——提供了庇护?
我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表示怀疑。如果那个原基获准来统治并控制这个地方,它势必会进行它自己的实验,大将军如此暗示。
“什么样的实验?”我问。
就是老头亲眼目睹到的……异形病。也是那个囚犯热情向往之所在。
但远古之魂无法表达超出我脑袋曾经经历过的事情。除非我自己也看过了,否则就算说了再多,我也无法理解。
我们找到了另一条直路。路的尽头有一扇更大的门,通往一片旷野。维妮瓦选择了这个方向,让我松了一口气。一路上我们得搀扶着甘摩帕走。
过了那扇门,通过这座城市的边界,在几百公尺外,巨轮的阴影再次悄悄地越过我们上方,蒙蒙的细雨下降起来,我们连忙躲到一户摇摇欲坠的屋子里,至少还有一部分的屋顶可供我们避雨。
那一夜,甘摩帕翻来复去,难以入眠,无疑是因为年纪大而浑身是病痛——但他还高声叫了起来,然后,放口咒骂,这么反反复复地好几回,直到他猛地站起来。维妮瓦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然后,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加入他们,于是我们三人躺在彼此身旁边。
对这一对祖孙来说,这个古城的废墟代表着失去的荣耀、家庭和幸福。
对我而言,以及对我脑子里这个远古之魂而言,这个城市说明了,先行者曾赐予我们一种原始的、有限的自由——尽管那只是昙花一现。
这里真的跟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故乡那么不同? 作者:Xerron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5617004 出处:bilibili
第八章
天方亮,刚出现第一道曙光,我们就通过那扇门,更加清楚地看到接近边界的那道墙。维妮瓦同样在原地旋转身体,闭上眼睛,然后伸手一指,帮我们找了个方向。
循着她指的那个方向,可以看到,沿着墙壁灰色的界线上方有土蒙蒙的一片——滚滚风沙正漫天起舞。
甘摩帕老态龙钟地拄着他的拐杖,右腿还在颤抖着。“你确定?”他问。
“我敢肯定。”维妮瓦回答。
光环那两大块为了补修用而切割下来的方形“磁砖”正继续沿着轮子的内侧移动。现在阳光照射在它们的上表面,清楚地呈现出先行者在金属面上特有的几何图案,还可以看到天空那道桥上每隔一段距离空缺出来的部分。
无论堆叠上什么样的景观,挖空掉的“磁砖”已经形成了大漏洞,大气层因而溢出到太空中,连同土地、牲畜、以及是的,甚至是这里的人们,均一并飞了出去——全都是为了修复在先行者内战的期间所留下的损害。
这就是她的作风,眼睁睁地任由我们受苦。
“不,”我压低着嗓门说。“我感觉得到,她就在我心里,那绝不是她的作风。”我在这光环上受到的苦难还没有磨损掉我对创世者所有的希望与爱戴。
然后一道道的光越过天空——银色的光飞奔而过,像是天作的燕子在追逐行动快速的昆虫。我抓住维妮瓦的胳膊,眼前的景象让她抖个不停。
“天空之船,”甘摩帕说。“从惩罚宫殿来的。要来把村子里其余的人全抓走。”
看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加快速度,但赶路的同时,还要顾及老头。没多久,这座城就隐没在连绵起伏的山丘里。甘摩帕累了,也越来越慢,我们干脆停下来。我们全躲在另一片低矮的树木间,试着静止不动,并且保持安静。
我们已经往外界走了大概十几公里。不知不觉中雾气已来到我们周围,但这水气完全无法帮我们解渴。我们没有一个人睡得着。
幸好太空船并没有找上我们。我们也没见到天空中有哪一道银光降落地面,更不晓得村子里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缭绕的雾气随着那些阴影而散去。之后并没有下起雨来,所以地面很快就又蒸发了,干得像把老骨头。昨晚的潮湿和寒冷害得甘摩帕的关节痛又发作了,他只是默默地咬着牙忍受。
我真想知道他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是怎么想这具日渐老化、原始而粗糙的臭皮囊。他,或她——或是它,谁知道呢?——可能希望待在一个更年轻的、更结实的躯壳里。但在老人冷漠而长满皱纹的脸上,我仿佛读到了另一种的勇气,是我从未见过的。
维妮瓦和我提议要帮忙抬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我们;用他的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然后,他抡起拐杖,随意摆动,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好开始早上的旅程,然后赶在我们前头出发了。他以拐杖固定身体,然后摆动他疼痛的腿,以弧线跨出他的每一步。同样地,我们跟在他后方几步后,帮他挽留一些颜面。说实话,我并不急于发现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边壁附近扬起这么多灰尘。
第二天白天和晚上,我们沿路上几乎没找到什么食物——只有一些干巴巴而又油腻的浆果,害得我肚子咕噜噜地叫个不停。至于饮水,我们只有从岩石、树叶、和草地上,找到了一些清晨的露水。我们走过的土地就像被挤压过的海绵,没有泉水、没有河流……
旅程来到了第三天早上,我们尽可能从岩石和草地上舔了一些露珠。群山变得更加高耸而崎岖,有些隆起了几百米高,布满了岩石。再过去的远处,扬尘漫天飞舞。我们沿着山丘之间推进,沿途两旁是裂开的巨石以及参差不齐的锥形树。树身上有倒竖的小刺毛,刮得我们浑身发痒,并留下细小的伤痕。缕缕的云雾夹杂着灰尘,在我们头上盘旋着。几只小鸟飞来飞去,但天空似乎空荡荡的,找不到食物可以生养它们,就像这块让我们无以为生的不毛之地。
空气以螺旋状前进,呼啸着穿过丘陵和林间。
隔天早晨,雾气中挟带了尘埃,也带来了水分。第一道曙光后一个小时,正当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朦胧的雾气中摸索着前进时,挟带杂质的雾气逐渐往旁边吹散,有如肮脏的帘幕被吹开成槛褛的破布条——而维妮瓦打定主意要跟着她的基因曲调,差一点要从一块摇摇欲坠的岩石和泥巴边缘攀爬过去。
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她嘘了一声,并试图将手抽走——但接着她就看到了,倒吸一口冷气,又跑回来。甘摩帕拄着他的拐杖深呼吸,他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在唱着低沉而缭绕的乐音,但唱的却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歌词。
这里似乎并非山涧、峡谷或是河道。而只是我所见过最深而且最丑的被挖掘出来的渠道。
老人唱完歌,伸出他的手臂,紧抓着手指,彷狒想要为这谜团抓住任何一个答案。
“这里的地势往后退,就像是干掉的泥地,”他说。“看来是新形成旳。我觉得不太妙。”他走了回来,蹲在高处一颗大石头的遮荫里。
维妮瓦和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渠道摇摇欲坠的边缘。最后几米,我们双手和膝盖并用地爬了下去。突然间,一阵土石有如瀑布般地崩落,更令人震惊的是,崩落的起点就在我伸出去的双手下方。我试图猜测这渠道究竟有多深,渠面有多宽。我再也看不到靠近边境的墙壁,也看不到渠道的底部。
混浊的雾气悄悄逼近,像是一条污秽而无人使用的河流。
“你要我们下去那里?”我问维妮瓦。“你的基因曲调要你去那里吗?”
她闷闷不乐地凝视着我。
“好吧,前头有这么多的扬尘,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说。
“什么?”
“可能是动物吧。比方说像牛羚。”
“那个……”她想对我说出那两个字,最后却还是放弃了。“是什么?”
我描述了这种动物,并提到我曾在艾德-特瑞尼星上见过一大群的牛羚,它们会逐水草而迁徙,所到之处,激起漫天的扬尘,它们会在宽阔的河流中缓缓行进,有许多因而被淹死或是沦为鳄鱼的猎物。在我还是小男孩时,我经常坐在河堤上,看着美洲虎和剑齿虎耐着性子在隔岸等待幸存的牛羚,再抓个几只来饱食,至于被淹没了的牛羚被河水冲走,而成为鳄鱼和鱼类的食物。然而,纯粹就数量来说,集体活动的牛羚总是能让这些猎食者感到饱受威胁,而且它们大部分都能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到了现在,日光越来越温暖,氤氤的雾气逐渐淡去,我依稀可以看到渠道的底部。甘摩帕说的没错:这里的地势确实是往后退,退离蓝灰色的大墙壁,留下一个碎石坡,在更远处则有约一公里的地基裸露出来。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里、也就是光环内部的地面有多深:足足有八九百米深。但是以相对比例而言,并不会比一栋屋子墙壁上的油漆要厚多少。
我想到我母亲的一个闺中密友,她与我母亲经常碰面,一起咀嚼皮革,一起做刺绣活儿。这个闺中密友养了一只会说话的灰鹦鹉,而且说得跟我一样好(当时的我还只是个孩子)。为了逗这只鹦鹉高兴,这个闺中密友在这只鹦鹉的大柳条笼子里布置了一座小森林,其实就是用老树枝插入薄薄的一层泥巴里。智库长或是其他某个先行者就是用泥土、树木和动物,来布置这个光环的内部,描绘出让我们有仿佛置身故乡的感觉。所有的这些假象就像是用来骗鹦鹉的森林。
我把这个想法从我脑海里驱走,专注于我看到的以及我能从中知道些什么上。在那里果然是有些东西在移动,可能有数千个——但却是人类,而不是动物,在光秃秃的地基上、沿着碎石坡的周围走,大体来说,就是沿着那个大渠道往西边走。
接连好分钟,维妮瓦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被他们的人数以及他们稳定而一致的动作而吓得说不出话来。难道他们所有的人都朝向维妮瓦所指的那个方向前进?难不成这座古城的信标台——倘使那就是它的功能的话——在很久以前曾经发出一个信号,其年代久远到如今这个消息早已过时、早已毫无意义了吗?还是他们迷路,滑进渠道里,现在只能跟着它,看看这条渠道能把他们带往哪里去?
很快我就发现还有别的物体在移动——而且是我绝对不希望看到的物体。只因为它们的影子像横幅一样在一片薄雾中起伏晃动,才让我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是十尊斯芬克斯战兽。从这个距离外望去,它们苍白的身影几乎与尘雾融合为一。它们盘旋在群众上方,悠悠地飞来飞去,至于它们究竟是在催眠那些人前进、或者只是在守卫,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打了个手势要维妮瓦看那些战兽。她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声。
甘摩帕爬到我们后方的位置,但仍跟这个大深渊保持一段距离。“安静!”他歪着头,“你们听!”
我听不出个所以然,只听到持续从后方吹来一阵阵的风,无非是较为凉爽的空气往下沉。最后,风势终于平息下来,足以让我听出远方有一个更为深沉的旋律。维妮瓦也听到了,她的脸上露出喜色。
“这就是我有麻烦时应该去找的声音!”她说。
“他们都是朝那个声音走去的吗?”我问。
老人又往前爬了一段,慢慢转过身来,依然歪着脑袋,面对着我。“我们的远古之魂对那个有什么说法?”他问。
“我的记忆十分安静。”我说。
“它们还在等待时机,”甘摩帕说。“你晓得,即将会有一场真正的战争,如果远古之魂准备要接手的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已经发生在你身上了吗?”
“还没有。如果你要的话,可以反抗它们。”他将重心从他疼痛的那条腿上移走,然后举起他的拐杖,指着噪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没有桥,往下走的路上什么也没有——所以,看来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是吗?”
维妮瓦同意。我们继续往前走,与渠道的边缘保持相当的距离,直到夜幕低垂,将我们笼罩,而星星也出来了。我心里盘算着奋起者会在那些人当中的机率究竟有多大。
“他们都要去一个好地方,还是一个不好的地方?”我问维妮瓦。她将头别过去。
“我也只有这个选择。”她说。
当我们靠在岸边,我能感觉到那个远古之魂的好奇心再度在作祟,我们有志一同地一起端详那些星星。大将军,尽管在我身上重新找到了新的生命,却对于在他(我假设的)历经惨烈死亡后这样的转变感到十分沮丧,以至于在许多时候,他一直隐身在幕后,当一个类似沉思中的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我是宁愿他保持沉默,还是见到他沮丧地尝试崛起,却发现自己不能做些什么。他不能控制我,他的影响力跟一个吊在背巾里的婴儿差不多,还不能随他意志施展力量。对于他的实力不断增强,我的反应十分复杂。我既担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却又十分关心人类与先行者之间的战斗,尤其是战胜的那一段记忆更让我感到自豪。对于如今先行者能够行使的权力,以及自从远古战争结束以来,他们分配给人类的命运,让我们从此积弱不振,被分裂为许多分支,而且被改造为差异性极大的不同物种,这些都在令他感到痛苦与震惊,而我也感同身受。
曾经,我们是一个如此伟大的种族,集权统一,上下齐心,目标一致……
但我很快就认清,这并非全是真的,我很快就意识到,大将军所相信的和他所知道的是两回事。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原本那颗脑袋活过的年代,这些古老的历史也与我自己以及我在艾德-特瑞尼星上和在这个巨轮上的同伴所熟悉的那段历史相矛盾。
维妮瓦削好,并备妥了一根新的拐杖给甘摩帕。“那些星星你认得出其中的哪一个吗?”他问我。在天空之桥冷冰冰的光芒倒映下,他的脸就像一颗皱巴巴的深色果子。
“还看不出来。”我说。
“别再谈论那件事,”维妮瓦下令。她将树枝削得更加干净,然后将这根新拐杖递给他,比以前那根还要翠绿、也更笔直。“我们需要找到食物和水。”
这里结的露珠不但浑浊,而且有苦味。我们可以喝沿着渠道边缘一颗颗大石头上凹洞里累积的雨水,但即使是这些坑洞里的雨水也早就干涸了,或是有满满的污垢。距离上一次下雨,已经又过了好几天了。
在第一道曙光亮起时,噪音从那个渠道里传上来,就像是远方一股洪流冲下山谷——经过一夜的休息,那些人又再度动了起来。我们都听到了,默默站起身来,在灰蒙蒙的曙光中继续前进,我们每个人都投下两道黑影,一个会随着带状区域最明亮的那道弧光所投射过来的光线而不断变长,另一个则在扫过另一边时逐渐变模糊而且越来越短。
“每个人都被下了一个基因曲调?”维妮瓦问。“下面那里的每个人也都是如此吗?”
甘摩帕摇了摇头。“夫人在她的花园里播种,但她还是可以把杂草拔掉。”
“要是我们就是杂草呢?”维妮瓦问道。
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很轻。如果我不看着他,我几乎可以想像他就是个年轻人,但他给我的这种感觉一闪而过。智库长——创世者——夫人,这两个人是这么叫她的——似乎并不关心被她标了印记的那些人是不是变老了、或是遭受痛苦、还是死了。我隐约感觉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很重要,但我太累了,也太渴了,没办法把这事仔细地思量清楚。
凉爽的空气悄悄爬下堤岸,吹进了渠道里面。
“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艾德-特瑞尼星的事。”甘摩帕对我说,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这里所有的人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是从那里来的?”维妮瓦问。“即使是你也记不得那么早以前,甘摩帕。”
“我太渴了,快说不出话来。”我的声音嘶哑。
毫无征兆地,我的耳朵突然啪的一声,渠道里的风沙向上鼓起,满过渠道边缘,直冲我们而来。伴随着漫天的扬尘,还传来数千人高声尖叫的声音。
甘摩帕呻吟不止,紧抓着他的耳朵。维妮瓦向前弯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仿佛就要呕吐出来似的。天空变暗,星星闪烁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感到沮丧,喘气喘个不止。我的头疼得很厉害,胸部灼烧般地疼痛,最后我也不支倒地,躺在维妮瓦和老人旁边。维妮瓦紧闭着眼睛,浑身抖得像小鹿。甘摩帕正面朝上地躺着,翠绿的新拐杖握在他的胸前。飘散的风沙无处不在,又湿又黏——塞住了我们的鼻子,跑进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几乎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整个地面再次开始摇动。大圆石在沙子底座上笨重地摇晃着,其中几颗开始倾斜,然后滚了下来。有些滚落到渠道边缘,然后消失在打旋的混浊雾气当中。我可以发誓,我感觉到我们脚底下的整块地面在起伏晃动着,像是受够了被苍蝇叮咬的水牛抖动着身子,将牛皮震得呈波状起伏。
老人痛苦地挨到维妮瓦旁边,用他的手臂遮在她身上。我加入了他们。只见几道尘雾袅袅升向天空,像雷暴云顶一样,足足有数千米长,将天空的那道桥以及繁星都遮暗了。然后一块巨大的尘雾阴影覆盖我们。附近有闪电大作,之后再经过九或十下个捻指头后,紧接着就雷声——过去雷声总是会把我吓个半死,但现在的我却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了。我在想,会不会整颗光环即将要把自己抖成碎片。有没有可能这样一个伟大的先行者杰作即将要毁于一旦?
当然了!我们曾经摧毁过他们的舰队,痛击他们的前哨世界……而先行者自己也有办法毁掉查姆·哈克星上先驱坚不可摧的建筑……查姆·哈克星,过去可是享有永恒之星的称号。
大将军没有恐惧——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随后而来的是大洪水。突然间就流了下来,有如帘幕般的水滂沱而下,注入地面,最后我们也开始跟着往下沉。我拼命地推,以免被烂泥吞没,然后把维妮瓦拖到更牢固的沙地去,一颗非常大的巨石悬在上方,似乎并没有摇晃或滚动的迹象。我先救维妮瓦的动机很简单:维妮瓦知道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而老人并不知道。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爬回来救他。倾盆大雨中根本不可能步行过去,每一滴都有葡萄大小,而且冷得像冰一样。等我再回头时,甘摩帕已经半个人埋在泥浆里,无力地挣扎着。我站起来,泥巴立即将我的大腿淹没,我伸手过去,抓住他拐杖的中央。他的拳头紧紧抓住那根拐杖,我半拖半扛着他通过淤泥,来到维妮瓦等候的地方。
我们躺在突出的那块岩石下,地面,继续摇动。睡觉是不可能了。我们只能盯着飞溅的水、雷鸣不断的黑暗,悲惨,而且冷到骨子里——但不再感到口渴。我们轮流喝下迅速装满我破衣服夹层的水——清凉而甘美,即使它想的是要淹没我们,即使它想要让我们死。
在黑暗中,那颗巨石一度发出一个巨大的爆裂声,比雷声还要响亮,尖锐的石头碎片散落在我们头上。我伸手去摸,找到一个裂缝,足够将一个指尖塞进去的宽度。我一边摸着那个裂缝,一边想像那个裂缝突然阖了起来——赶紧将我的手抽出来,将自己埋在臂弯里,就此钉住不动。我们都确信这石头随时会坠落下来,但我们还是没人敢动。
悬在半空中的那块巨石居然没有掉下来,也没有裂开。那昏天暗地的漫长的一天,我们几乎没看到什么,除了偶尔有银色闪光。大伙儿都冻僵了,我们既睡不着,也无法思考。每个人空白的眼底全涂满了苦难。我们只能等待改变,不管是哪一种改变。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将我们从这恐怖的屈辱以及无聊的刺痛当中惊醒过来。
由白天进入晚上,接着又是崭新的一天。
最后,暴雨以及地面的晃动都骤然停了,仿佛指挥家威严地将手一挥,所有的乐声都停了。我们盯着那一片泥潭上方,在微弱的乳白色阳光照射下,渠道上方聚集了两道——不,是三道的彩虹,每一道都色彩艳丽,这些令人雀跃的彩色飘带横贯在半空中,慢慢地从一端褪去,另一端则越来越明亮——最后消失无踪。
维妮瓦第一个起身去探路。她在泥泞中拖了几步、又陷了进去,然后站起来,挺直腰杆,将她的手臂伸向阳光,她的嘴唇动个不停,但没有发出声音——潜心默祷着。
“她在对谁祈祷?”我问甘摩帕,他还侧躺着,绿色拐杖依然用一只手紧抓在胸口。
“哪有谁,”他说。“我们又没有可以相信的神。”
“但我们还活着,”我反驳他。“这当然是值得我们找个对象来感谢。”
“那就对巨轮祷告吧,”甘摩帕说。他从那块突出的巨岩下爬了出来,用他的拐杖撑着站起来,在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的煎熬后,他第一次站了起来。他的双腿还在发抖,但他站直身子,先将一只脚从泥泞中抬起来,然后另一只。
我是最后一个起身的,但我移动速度较快,大胆地走在较扎实的石头地上,往渠道揍了过去。下方迁徙的人群已经停了下来。我想了一会儿,又隔着清澈的空气往下望,原来那几千人都死了——不是溺死,就是被这一场崩塌掩埋了。
但后来我看到其中还是有一些动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起先是一个接着一个,接着是三三两两,然后是成群的人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东倒西歪,接着动作开始协调,彼此碰触——然后继续像先前一样往相同的方向前进。就像牛羚一样。
但是他们的前进路线比先前更接近我们。
渠道的底部——光环基座的材料——有节奏地起伏着,仿佛巨人在呼吸时起伏的肩膀,上升了差不多有渠道的一半深。这个巨大的疤痕正要关闭起来。不久之后,这条渠道即将消失,先行者的金属材料将填满其中。
这里有一股力量,一种鬼怪存在——你要说这是一个可怕的神也可以——可能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变化,遭到可怕的伤害后,却仍然能自己愈合起来。我们的生命中恐怕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厉害的。所以对着光环祈祷可能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我伸出我的手,仿佛自己化身为巫师,与刚刚发生的那股力量搭上通灵的线。维妮瓦看着我,当我疯了似的。
我笑了笑,但她只是转身过去而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她生命里总是不乏像我这样的傻瓜。
我们以与那条渠道大致保持平行的方向继续前行。维妮瓦对于她的基因曲调居然会出错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试着打破这个障碍,另谋出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带领我往内陆走,一下子走这边,一下子走那边,停下来捡起鹅卵石,然后又丢掉,仿佛是希望用某种方法来感受这块土地。她会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又继续走。
她沉湎于创世者给她的束缚当中而无法自拔,这是毫无疑问的。
到了中午——太阳已经越过我们正上方天空之桥超过一个手掌的宽度——我们才刚刚胡乱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更贴近那条渠道,更贴近边界的那面墙壁。这一次,当我们眺望着渠道对面,举目完全看不到扬尘或云雾。能见度极佳,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那道墙壁本身。但是,这只是告诉我们,她找了半天全都是徒劳的。
在渠道的尽头,这群人的去路被阻断。穿过杂乱无章的一堆岩石和地壳,从地基里冒出来一栋巨大的先行者建筑:一根巨大的方柱弯曲过来,靠在那面墙上,然后往上伸得高高的,比那面墙壁以及大空层都还要高。
这根柱子大约是一公里平方,几乎覆盖了这片地基。上方则被缥纱的云雾遮掩了它的顶部。
我把维妮瓦拉到一边。“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吗?”我问。
她露出茫然的表情,眼底几乎找不到她内心的驱动力量,她过了半晌才停止踱步。甘摩帕蹲在附近,备受咳嗽折磨。当她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那道墙,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头没脑的走了这一圈,让他几乎耗尽全身的气力。
维妮瓦突然站直身子,挺出了她的下巴,以轻快的小跑步继续前进。我努力赶上她,试图从侧面拦下她。她恶狠狠地斜瞪了我一眼。
“老头需要时间休息,”我告诉她。她的嘴角嘀咕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我抱住她的肩膀,抓住她的下巴,将她转过身来,强迫她看着我。她的眼神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弓起手指,像爪子一样朝我的脸抓了过来。我把她的手挡开,然后握在手里。这时候,她俯身向前,作势要咬下我的鼻子。
我闪过了她的牙齿,推了地一把。“住手!”我说。“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你的基因曲调也够了吧。你需要把你自己找回来!”
她转过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但她的眼里擒着泪水。奇怪的是,那个眼神让我心头一惊,对她充满了无限的同情。
然后,她转过身,扬长而去。
甘摩帕从他驻足的地方疲惫不堪地看完这一幕。“随她去吧,”他喊道。“她不会走远的。”
我又回去蹲在他的身边,我们默默地看着那女孩走到渠道边缘,研究那根阻挡住渠道尽头的斜柱子。
“那就是惩罚宫殿吗?”我问老人。
“我不晓得,我只见过惩罚宫殿的内部。”他说。
“什么样子,在那里面?”
他用双手罩住他的眼睛,仿佛不愿想起。“不管怎么说,这绝不是她要找的,”他总结道。“在水沟里的人一定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你怎么能确定呢?”我问。
他的脸色变成十分苍白。“她并没有带我们到我们需要去的地方……这可真是让人失望。”他揉揉颤抖的腿,心里想着他可能无法完成这段旅程了。
我静不下来,又走回去找那女孩,她现在直挺挺地站在离那渠道几米外,把头向上一扬,像是农场走失了的动物。
我直接走到渠道边缘,朝下头那黑压压的一片群众瞄了一眼,他们在这座类似纪念碑的建筑基座附近成群地转来转去,像是好几滩汹涌的池水,被他们扬起了的漫天尘埃,则像是另一朵巨大的云。
然后,我的血液似乎停住流动,整个冻结起来。
现在在人群中出现一样截然不同的东西在移动着,大约在一两公里外,半掩没在扬尘当中,盘旋在沉默的人群上方。起初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另一种斯芬克斯战兽。但是,当被沉重的脚步扬起的尘土暂时停歇下来,趁着这短暂的空当,我看到了好大一只蜷曲起来的蜘蛛,有好几条腿,九到十米宽,停靠在一个圆盘上,傲慢而威严地飘浮在移动的人群上方。倾斜的两颗椭圆形复眼从它又宽又平的脑袋正面凸出来,闪闪发光,相距甚远地长在脑袋两边。
正是恶名昭彰的那个囚犯。
那个原基。
维妮瓦来到了我的身边。“那是……?”
那一瞬间,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远古之魂的回忆再度被唤醒,让我说不出话来:原始的恐惧强烈地刺进心坎里,我意识到这个东西现在已经挣脱束缚,而且说不定正在控制这群人的迁徙或者至少也是正在耐心地观察着。
她抓住我的胳膊。“我把我们带来那厮面前,见那只野兽,是不是?这就是这群人要去的终点!”
在倾斜的纪念碑基座,一扇大门慢慢打开。一开始人们缓缓走上前去,然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以无比的决心蜂拥而上。两只斯芬克斯战兽出现在两侧,引导并看守汹涌的民众。
囚犯搭乘的那个圆盘也飞近大门旁,并稍微往下倾斜,群众不得不跪下来或倒在它的阴影下。等到它飞了进去、消失在纪念碑里,那些没有被压死的人们又自己爬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跟着进那道大门。
维妮瓦的手指深陷在我的皮肤里,我掰开她的指头,两人飞也似地跑回甘摩帕正在歇脚的位置。
她镇定下来,跪在她的祖父旁边。
“我们不跨越那条渠道了,”她说。“我们往内陆——然后往西部走。”
我意识到维妮瓦现在在提到方向时,都是用我的说法。但这似乎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刻意不提那个囚犯。她不希望她爷爷也陷入恐慌。但我们一副受到冲击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了。
我无法回避他狐疑的目光。
“你们看到了,是不是?”甘摩帕问我们。“那头野兽就在下面。”他的脸皱了起来,仿佛忆起了那恐怖的过往。“那就是惩罚宫殿,是不是?而且他们还继续被吸引进去里面……”
他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抽泣起来。
维妮瓦蜷缩在老人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再也无法忍受,老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丢下他们自己走开,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将头埋进我的臂弯和大腿之间。
第九章
维妮瓦凭借着她巨大的意志力,不去理会她内心的冲动,只想带我们远离那座渠道。我们通过低矮而干枯的丘陵与巨石,来到一块平坦的地形——刚好与她的基因曲调要她前往的方向完全相反。甘摩帕和我跟在后面,我们尽可能以直线前往那一片杂乱如被抓皱毯子的山麓。沿着起伏丘陵的低处往上看,只见山麓就紧挨着轮廓分明的岩石山脉,全都逐渐隐没在薄雾当中,而那里正是一大片水域之所在。越过那片薄雾,就是光环的地基,平缓的一片,没有任何人造景观,再爬个几千公里,就是朵朵的云有如一条虚线,横亘在边界的墙壁之间。越过这条线,光环的人造景观又出现了,蓊郁而丰富,秀丽撩人。
我并没有一眼就看出朝原先路线倒退着走有何高明之处,但是甘摩帕并不反对——而我也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毕竟如此一来就可以尽可能拉大我们与囚犯之间的距离。女孩显得忧愁不堪,仿佛一直在担心害怕什么似的。
看来她的基因曲调并非一成不变的。当初智库长似乎为这个巨轮设计了一些手段,来导引并保护她的臣民。但是,现在又是由谁来控制这些信标台呢?
对于远古之魂如此明白的问题,我却没有答案。
在几个小时内,我们经过一片又一片不规则的地壳,灰色层状的地壳上覆盖着白色粉状的炭,用舌头尝起来是苦涩的——烧焦的苦味,而且十分难闻,被当成是天然景观的部分是覆盖在这层岩床上,景观本身就只不过是一层装饰,如今又被烧毁了,仿佛诸神决定让这一片片地壳都着火,执意要摧毁任何活着的东西。
几百米前方,挡住我们的去路的参差不齐的蓝灰色基座材料被剥开,白色灰炭与地壳被推到一旁,在光环身上露出一个巨大的伤口。
一层又一层的废墟,层层覆盖着。
我们绕过那个洞,从巨大卷曲的锯齿状边缘经过,只停下来一次,站在至少有四到五公里宽的洞口边,凝视那令人怵目惊心的坑洞里面。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一层又一层破碎断裂的建筑以及熔化的机械——一路往下穿透几百米深,底部则塞了奇形怪状的黑色熔渣。
然而——对这座光环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小伤口,几乎还比不上我们看到在天空之桥上那一大块黑色模糊痕迹。修补巨轮的这个部分,把我们的“瓷砖”换回来,显然是不必要的。至少,还没有这个必要。
大将军对这满目疮痍的景象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急躁与不安,他在沉思,他在审酌,他在养精蓄锐,等待适当时刻有所作为。我不知道是否该怕他。但是有太多其他可怕的东西阴森森地逼近我们,更值得我担心。
几个小时后,我们爬上了一个崎呕不平的陡坡,来到更高处,连绵一大片相对来说并没有遭到殃及的平地——有泥土、有岩石,花岗岩山脊上长了一些树尖被烧焦、枯萎下垂的树木——以及最近一次大洪水所遗留下来的一小池水。我们停了下来。甘摩帕将手指伸进池塘,蘸了水试喝一口,然后点点头。可以饮用,他宣称。至于动物、浆果,或是任何一种食物则尽付阙如。
夜的阴影再次笼罩,我们处于寒冷、发抖、半饥饿的状态中。尽管又饥又寒,甘摩帕却连一次也没抱怨过。维妮瓦则是好几个小时都不发一言。
早上降临,我们没精打彩地站起来,稍微清洗一下,然后维妮瓦闭上了眼睛,慢慢转过身,伸出手来——然后停了下来。她又用手指着先前的那条渠道。她像抽筋似地抖个不停,随即略微转身——扭转她的基因曲调告诉她我们应该要走的方向。
当她看着我时,她的眼神凄凉而阴郁。
她的坚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反我所有的直觉,我发现自己先是欣赏,然后对这对祖孙越来越喜欢。这其实是愚蠢至极——我需要去找的是奋起者,等我找到他后,我们就会抖动双脚来庆祝,然后把其他的种种都抛在脑后,不是吗?
只不过现在,我怀疑自己猜得出奋起者会怎么做。他总是有出人意表的想法,做出让我吓一跳的事来。
我们向前走,往内陆和西部前进,通过起伏的山麓,朝向轮廓更为鲜明的山脉走去。当天结束时这条道路就把我们送到过去可能曾经是另一个城市的边缘——在这座奇怪的废墟里,光影不断变换,纪念碑的鬼影在上方摇曳着,仿佛挣扎着要回去似的。
环绕在废墟外有一条结了熔渣的堤道,如今边缘已残破不堪,维妮瓦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高举双手,仿佛在恳求,乞求解脱,或至少能得到某种解释。
“我要回去!”她对我们说。“留住我,抱着我!阻止我!”
甘摩帕和我轻轻抱住她的手臂,我们全都坐下来。一阵带着酸味的风吹进废墟中,对着这凹陷的一片呼啸而去,并将残破的拱门吹得飒飒作响。
在这片荒地上走了几百步,来到走道的左侧,只见那里停靠着一艘比宣教士的太空船还要大的船——足足有几百步的长度,圆润的船体已经变黑、坍塌,它遨游宇宙的日子已经画上句点。这艘船似乎是遭击落,一路穿过这座光环的大气层,撞上大钳环的这个区域。
这些看起来都不是刚形成的废墟,而且这个地方从来就不是一座人类定居的城市。同样的,这又是铁一般的证据,表示几十年前先行者之间就已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许多先行者因而战死在疆场上。
看到这里,大将军决定要站起来,幸灾乐祸一番。
愿敌人永远陷入纷争!那些欺压人类的家伙居然自己打了起来。祸起萧墙,袍泽内哄!为什么我们不该因此而欢欣鼓舞呢?
那个遗古之魂似乎控制住了我的整条腿,在那一刻,我不经思索地将我的眼睛和身体的主控权都让给了他。未经任何计划,也不是因为我自己的任何经历,我们就这么沿着堤道漫步,将甘摩帕维妮瓦抛在脑后,内心充满了失望、悲伤、与复仇——就像我在查姆·哈克星上,当时恐怖与骄傲兼而有之的感觉第一次被唤醒一样。
堤道以平缓的角度上升,我们走上了斜坡,见到那锯齿状的裂缝边缘居然在蠕动,并且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想要重新加入,开始修复时——我们连忙跳开。但是对这个地方来说,无论是意志、能源、资源都不复存在。显然整套指挥系统早已崩溃——但我就是无法明了潜藏在这背后的技术。
我再次有股冲动想要弯下腰去,好好膜拜一番。
他们又不是神,远古之魂用不屑的口吻来提醒我。但是,这些废墟实在太让人怵目惊心了,面对这令人感伤的景象,他也幸灾乐祸不起来了。
他们跟我们一样,对事情有一套宏大而周详的计划,有时强大,更多时候却往往既愚蠢又软弱,陷入政治纷争当中……现在甚至在交战中。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将军陪我一起走到堤道的尽头,我们眺望着那些报废的太空船,破损、爆裂的建筑物骨架——过去曾经巍然屹立,高耸到几千米的高空,但如今相互交叠,仿佛陈尸战场的战士——不是倒塌,就是半熔化,但绝不会完全平静下来、也不会默不作声。
我突然瞥到大约五百米外出现一个异象,让我一时分了心。墙壁和骨架重新从废墟里冒出来——向上升起,而且重新组装,就像宣教士的太空船在德嘉蒙金火山口的中央把自己打造出来。那一瞬间似乎有可能会成功——呈现出几乎快完成的那一面——但这只是一个幻象。
转瞬间,墙壁消失了,钢骨构架闪烁着微光,然后一点一滴地流失了……
幻象就此消失。
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所有的努力均告结束,只留下一声叹息以及一阵风,而这建筑的鬼魂没了。接着——在堤道的右侧——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努力,另一次的复活——却只留下另一次的崩塌,以及飒飒的风声。
这城市像一头水牛,被一群大猫撂倒,它的侧面被撕裂,喉咙被咬破,血流不止,而它的天敌在一旁等着,懒洋洋地伸长了舌头,看着它黑色的尖角停止摆动……水牛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土狼尖叫着、大笑着,它们的首领对着她咆哮了一声,渴求胜利快点到来。
我被拉进远古之魂的回忆中,查姆·哈克星正遭到破坏,人类整个舰队都遭到歼灭……痛苦和失落感有如排山倒海而来,让我十分震惊。这个古老的存在,这个魂魄,在我体内的这个古老的东西,其实就跟在扭动着、呻吟着的废墟一样,是一个鬼魂。
最后,无论是大将军或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我已经听不到他说话,也感觉不到他的情绪。他情绪崩溃,索性退了出来。
“别再来了!”我喊道,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踉踉跄跄地回到堤岸边。
女孩看着我,仿佛在等我提出解释。
“我们不应该走这个地方,”我说。“邪恶的伤心之地。它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第十章
我们决定绕着废墟的周围走。
又过了一天的行程,甘摩帕似乎是疲累不堪。我们休息的时间比上路的时间还要久,但终于找到了一条浅溪,以及可食用的杂草——至少甘摩帕是这么跟我们保证的。比起那油腻腻的浆果,这杂草至少没那么难吃,解决口渴了,胃也没那么空后,老头似乎又恢复精力。他挥了挥手,然后拄着他的拐杖走开。
前方出现丘陵。这里的丘陵上覆盖着干枯的草以及零星几棵我没见过的树木,形状讨喜,中等高度,黑色树皮,灰绿色的叶子形状宽扁,像捂起来的手掌。
天空明朗无云,只有远在高空的那座桥,而且从这个位置看去,几乎有我伸出的手掌宽。我眯起眼睛,移动我的手,忽而遮住、忽而露出云层,甘摩帕意兴阑珊地在一旁观看。除了轮廓鲜明的山外,现在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一大片水域。影子变长了,空气变凉爽了,而太阳则落在灰色的墙上方三根手指的位置。黑暗即将到来。
我们再度决定找个地方歇息。
我找到一棵树皮黑色的树,我从树荫下一整块的泥巴中撬出一颗石头,拿着它把玩着,惊叹于它的简单。简单——而且虚假。这里的一切都是先行者制造的。或者也许是从另一颗星球上拆下来,运到这里,再重新布置。无论哪一种方式,这片土地以及这座光环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型玩具,让一个被宠坏的大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任何它想要的,做任何它想做的事情。
然而,早在一万年前,人类几乎击溃了他们的舰队。
“你又出现那个表情,”维妮瓦说,跪在我的身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是呀,有时候。”我说。
她凝视着暮色深处,甘摩帕背倚着光滑的树干休息。“他也是这样。”她随手在泥地上扒。“这里连昆虫都活不了。”
我掂一掂石头。“我可以学着怎么用石头把鸟打下来。”
我们都笑了。
“不过,在我找到什么好东西前,我们恐怕都要饿死了。”我承认。
甘摩帕比我们两个想的还要硬朗。他跟上我们的脚步,攀越了丘陵地带,并且进到山里。
我已经记不清日子过了有多久。
第十一章
正当甘摩帕和维妮瓦在山麓附近休息,我爬上离我们最近、也是最低的一座崎趋的山峰,在山颠找到一处露出地面的花岗岩岩层。沿着山坡上,我发现了几棵结了黑色小浆果的灌木丛,有相当程度的甜味,吃下去也不会害我肚子不舒服。我吃了一点,但是将剩下的全兜进我的衬衫里,准备带回去给我的同伴。
大约三十公里外,有一长条水面相当宽阔的深蓝色湖水,被保护在环绕的群山当中,周围一整区尽是茂密而粗壮的树林。不论是往内陆或是向外望,都可以看到这个巨大的湖泊横跨数千公里。从我就站的地方估计,我猜它大约有两三百公里宽。
我们要上哪里去找一条船?
我摇摇头,心中并没有答案。我继而专注地研究这个湖泊,看着云影和斑驳的光从它上方经过。即使从这个距离外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湖面上大部分布满了就像柱子的又高又窄的岛屿。距离最近的湖滨大约两三公里外,从近岸,某种生物或建筑物连接并覆盖住那些柱状的岛屿——可能是由桥梁,或者只是某种特殊的植被将这些居住地连接起来,至于是哪一种我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我们要按照既定的路线来逃离那条该死的渠道以及那只骇人的野兽,那么我们就不得不穿越这座湖,但首先,我们必须穿透环绕在湖周围的森林。
不久,夜幕逐渐逼近,我走下山坡。老人和女孩只走了一小段距离,离我先前撇下他们的位置不远,就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附近,维妮瓦耐心地在帮她爷爷按摩胳膊和腿。当我走近时,他们都抬起头看向我。
“你在那边看到了些什么?”甘摩帕问,拍了拍他孙女的肩膀。我把浆果递给他们,他们吃了后便双手阖十表达谢意。维妮瓦总是给我打量的眼神,让我十分不安。
接着,她站起身来,默默地走了,我罕见地感到失望——对我们两个。
老人伸手去拿他的拐杖,仿佛听到有危险,而马上准备好要出发。“你说在那边看到了些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很大的一口湖,”我说。“还有茂密的森林。”
“我曾多次从古城那边看到,”甘摩帕说。“从来没想到我会亲自走这一遭。”
“我们没有一定要去。”我说。
“不然还能去哪里?”他问。
“反正她又不知道。”我说。
维妮瓦低着头,痛苦地蹲在几步外。
“我们需要目的。我们需要方向。”他说完后便直接给我使了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没有这些,我,至少我很快就会死去。到时候女孩会怎么样呢?
我把更多摘来的浆果与老人分享,然后走到女孩面前,当她接受了最后一把食物,并且吃了起来时,她似乎又在打量我,像是看到某个出乎意外而且让她不愉快的事。
在那一刻,我忍不住在想——我最后一次这么问我自己——如果我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话,不晓得会有多大的机会。我可以走得更快。我想我对这个环境的了解可能跟维妮瓦或甘摩帕差不多,他们已经离家这么远……
现在就离开的话,我至少有同样大的样会可以找到奋起者,我想。
但当然,眼前有更大的问题需要解决,而老人也许会有答案——特别是关于那个囚犯,那个原基。
那个眼珠子熠熠发光的野兽。
次日早晨阳光灿烂,视野清晰,我们再一次得以看清那颗红灰色球体,如今呈现渐圆的新月状,而且球面上的细节清晰可见——像是豺狼之类动物脸孔的一部分。
“越来越近了,”甘摩帕说,做他例行的伸展动作。这些动作相当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做这套运动会让老人感到疼痛,而其作用在经过一天的路程后便会渐减,但他却当成是必不可少的功课。他会用他那只无恙的腿站着,伸长手臂,然后画圆圈似地转动他的身体和臀部,直到难以保持平衡为止——接着他会单脚跳来恢复平衡,再次伸展,将他的头往后仰,仿佛要发出无声的嗥叫。
维妮瓦总是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等我们打定主意,然后无论我们要到哪里,她都会跟着走,把这当成是她的宿命,她注定就该如此而已……等等。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茫然地瞪着——凝视远方,她的心思仿佛已远离了我们,远离了这一切。
“你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忧郁,可真能讨我高兴啊,”甘摩帕在做完伸展操后便喃喃自语。“就算有人要硬塞一群肥嘟嘟、笑嘻嘻的店小二给我作伴,我也不要。”
“那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我问。
“拿来当笑话,叫他们围成一圈跳舞。这果子太好吃了。”他吃得津津有味,频频舔嘴咂舌。老人罕见的幽默感几乎就跟那女孩沉默的打量一样令我不安。
我们再度上路,选择了一条环山的远路,往内陆前进。在山峰的斜坡上,我看到了平缓的草地,有圆丘状地形以及被水侵蚀过的台地。再更往前走,树木越来越多,接着出现另一块干枯得光秃秃的狭长地形,一路延伸,然后是一片茂密而高耸的森林
两天过了。
死气沉沉而又沉默的两天。
然后,突然间,维妮瓦又快活了起来。
她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话,但她元气恢复了不少,她的步伐变轻盈,眼神变坚定,她修长的手臂和骨瘦如柴的双腿动得更有活力,这也证明了,对她来说,至少最糟糕、最让她失望的部分已经结束了,现在该是再重拾年轻感觉的时候了,好好地看一看四周,感受那一丝丝的希望。
她的能量也感染甘摩帕,我们前进的速度跟着加快。在这里,蜿蜒穿过圆丘状地形以及被水侵蚀的台地,甘摩帕相信我们现在又回到像样的狩猎区。他向我们展示了如何用坚硬的藤条编织陷阱,以及如何编织草环,我们花了点时间将一个接着一个的陷阱布置在新鲜的洞穴上方。
还搬了石头将敞开的洞口封起来。
“不是兔子,”甘摩帕说,我们站在一旁等待。“不过大概很好吃。”
按着,他拿着他的拐杖到几米外,在沙土上挖出一个洞。一会之后,泥泞的湿气渗入洞底,我们轮流将洞挖得更深。不久就有水冒出来——浑浊的烂泥巴,完全说不上是甘甜,但至少是潮湿的,该有的都有了。只要我们有耐性,我们大可以喝个够。
没多久第一个陷阱就有了动静,一阵摇晃后,一只棕色的小动物就手到擒来了,看起来像是一团有眼睛的毛,大约两个皮包骨的拳头大小。在进入森林的前一晚,我们总共捕获了四只,摆到用干燥的灌木和零星的树枝架起来的火堆上,低矮的火堆不断冒出黑烟,我们迫不及待地吃下这肥滋滋、熏得半生不熟的兽肉。
这些可怜的野兽出生时,创世者有没有来看过它们?
我不理会他的亵渎。这个远古之魂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尊重。
我睡得很好,没有作梦。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尽可能快点逃离那条渠道以及那个囚犯。当然,谁知道它搭乘着那块奇形怪状的浮板能追得有多快?
但是,就目前而言,我既不会非常饿,也不会非常渴,我能看着在银色和淡褐色的天空桥两边的星星——以及新月形的狼面球体,现在已经有两根大拇指宽了。
甘摩帕记得在天空出现亮光和大火的那一天,也曾看到小小一颗那个颜色的星星徘徊在附近。从那时起,他一直没去注意它的习性和路径——尽管他承认它们可能是同一个,但实在没有办法可以辨别。但我的远古之魂倒是激动起来,直说这不是月亮,不可能在这个巨轮周围的轨道上运转——根本是说不通的——而比较可能是一颗行星,才会一天比一天更逼近。
我仍然很难不去把天空想像成是无限延伸、巨大而平坦的一片,上头有发光的小昆虫在动来动去,偶尔会有人打开一扇门,让光线从外面射进来……
旧教诲难改!
第十二章
森林围成的墙是我们遇过最难以应付的活生生的障碍——根本无法通行。棕色和绿色的巨型树干——有些树干甚至比我们三个人从头到脚串连起来还要宽——阴沉无情、绝不宽贷、壮丽地耸立着,像柱子一样彼此之间保持间距,围成固若金汤的围墙。粗壮的灰色荆棘从树干里长出来,像是紧密啮合的牙齿一样交缠在一起。在荆棘上方,十到十二米之上,强韧的细树枝盘屈交错,形成一层紧密的树冠。
维妮瓦竟然对着这景象笑了起来。我想她是觉得反正不管走哪一边,我们注定都有可能会遇上其他不愉快或令人沮丧的东西,想到这一点就让她感到安慰。我这么说或许并不公平。因为我是故意这么污蔑她,来掩饰自己日益滋长的爱慕之情。
你还真是成熟!
“哦,闭嘴。”我抱怨道。
我们可以爬上树冠,但那些树枝伸展到相当长的距离外——好几米远——我怀疑我们可以攀得上去再越过一大段的距离。
我仔细地看了看,抚摸那荆棘坚韧而且有细沟槽的表面,几乎跟石头一样坚硬——然后尽我所能地把我的手指伸进其中的两根之间。几乎不会弯曲,几乎没有弹性——不超过一片指甲的厚度。如果我们能弯身,用结实的杆子来破坏这些荆棘——且先别提我们要去哪里找杆子!甘摩帕的拐杖太脆弱了——说不定这些树木还不算是太难应付的障碍。
只不过现在我们不可能做什么来改变现状,因此,我们在斜照下来的余晖中准备干脆就地睡一场觉,完全不晓得第二天早上该怎么办。
我将干草铺成一张床,躺在这张不平坦的床上,我的目光始终越过那道树墙,望向满天的星星以及天空之桥。恍恍惚惚中,我陷入了半梦半醒,唯一让我有些芥蒂的是,这零零星星的梦像是穿透了我脑子里那薄薄一道半透明的墙,所以并不是我自己的,也不单纯是幻像,而是远古的记忆,有些细节出奇地繁复,有些则草草带过,这种不一的情况因为有局外人在一旁偷窥而更糟糕。
然而,有些记忆格外地栩栩如生——天空下在花园里做爱的同时,还交织着先驱的建筑;那女人充满激情的脸孔与当代女性的五官相当不同,尤其是与维妮瓦迥异——我们同样是身为人类,却居然有如此多的变化!
但是,如果这些惊鸿一瞥的画面具有那么一丝丝象征意义的话,人类在遭到镇压与基因退化改造的过程中,却一直惊人地保持着其忠实本色。我们全都可以被辨识出是属于同类,同一个物种,我们并不会在长大后或是经过蜕变而转变成不同阶级的生命型态,就像先行者那样。
大将军所传达的梦境与情绪感觉既强烈又原始,像是将一只刚屠宰好的动物飘送过来……痛苦与快乐奇特地并列在一起,隐藏着恐惧与预期,战斗狂热的激情火花尚未引爆——还在蓄势待发。
谈到这些梦,就免不了牵扯到在一场横跨了十万光年、决定着一千颗太阳以及两万个世界命运、盛况空前的战争,在开战前夕的不舍与告别。
所有的梦都很年轻,我的宿主,我的朋友。所有的梦都属于年轻人,不管是恶梦还是田园诗般的情景。
一个急躁的哔哔剥剥声突然把我从这诡异的偷窥梦境中拉回现实。
我开始从我摘来的干草垫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找起,又看看长满了荆棘的那面令人生畏的森林围墙。那些荆棘正在往后退,退回树干里……在浓密的黑色树冠下,空出了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我爬过去,唤醒维妮瓦,她摇摇老人的肩膀。他顶多只有浅眠,所以当他醒来时,比我们两个都还要清醒,但他并没有马上起身。相反地,他的目光一直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天空之桥银白色的反射光里。
“离拂晓还有好几个小时。”他说。
维妮瓦咬了咬嘴唇。“我们必须通过这座森林。”她说。
“还是要往同样的方向前进?”
“如果我们不遵照……是的,我真的很想走这边。”
“咳,真是的!这真的不算是在带路。”我说。
女孩和老人站起身来,朝自己身上拍了拍,凝视着树干之间浓密的黑色。
“如果这样走能带我们找到原基的话,”老人说,点头示意那一排护墙柱子的方向,“那么任何能让我们远离……”
他现在称呼那个囚犯所使用的用语跟我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一样。他并没有说完,也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已经讨论过,如果要回头往边境那面墙走,首先要绕过这座森林,至少是两百公里的旅程,说不定要走上一万公里或更多,要看这一圈要绕多大……也不能保证这些荆棘长在树干里的大树有没有长满了整片墙,将每一边的通道都给阻塞住。
另一方面,如果荆棘茂密地长满了整座森林,那么,当那些荆棘再次选择要从树干里伸展出来时,我们就会被困在树干与树干之间而动弹不得,甚至可能被刺穿……
“我们必须块点采取行动,”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怎么能不呼吸急促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被刺穿的威胁,基本上可能被一座古怪的森林碎尸万段,这一切可能性组合起来……
维妮瓦和老人似乎下定了决心。但是,尽管我抱怨了半天,我还是不打算与我们在这座巨轮上唯一的指南针分道扬镳。不管实际上相反的作法才是最好的。
因为我不想独自一人在这里。而且直到我们找到奋起者之前——如果我们能找得到他的话——他们是我的唯一朋友。
“你知道有一条直线的走法?”我问女孩。
“我是这么认为的,”她说。“是的。我还需要回到那里去。”她指着与森林相反的方向。
“好吧,”我说。“你带路。”
甘摩帕拿起他的拐杖。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对,或是用我被睡意冲昏了的脑子想出别的法子前,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往树干之间冲进去,而不去在意我们已不再能倚赖视力当我们的向导。
尽管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但一旦投身其中,我居然感到异常的平静。奇怪的是,反倒是老头吃了最多的苦,当我们从粗壮的树干旁擦肩而过,或是当头撞上时,老头不是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就是退缩不前。我曾听过年轻男孩以及男人聚集在马洛提克狭窄的小巷中等着打架时,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老头因为置身在这黑暗中而感到恐慌,这倒是让我困惑不已,直到我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内说出他充满哀怨的看法:
异常的恐惧回荡在老人与战士的心中。只有那些与死亡一线之隔的人最是深知个中的滋味。
但甘摩帕并没有慢下来,我们马不停蹄地前进。我不晓得我们是否保持任何形式的直线,但维妮瓦从不曾迟疑过。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后,隐约有日光从树篷渗透进来、沿途撒落下来的迹象,树篷下方的幽暗却丝毫未减,反而更加被突显出来。我们的眼睛原本已经调整得适应这个黑暗,却因为有可能变亮而被弄糊涂了,而我们先前培养起来判断树干所在的感官却反而被蒙蔽了。
我们碰撞得更加频繁。
然后——似乎是在一转眼间就发生了——我看到了长长一道日光,回荡着金色的光影,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强光遍布在十几根巨大的树干间。维妮瓦把我们拉着往前跑。甘摩帕的拐杖在林间摇来晃去,他咧开嘴大笑起来,紧握着女孩的另一只手……
我们钻出来了。在另一头的黎明只不过才刚开始,但经过好几个小时拼命想要看到光,我们就像是被硬拽出洞穴的鼹鼠。我眨了眨眼睛,迷迷糊糊的,放开维妮瓦的手,试图找到甘摩帕。但他们盯着堆着大大小小岩石的湖滨,跌跌撞撞地走近那似乎一望无垠的深蓝色水面。
当第一道光线直射在遥远的边墙上时,树干发出了深沉的一声隆隆作响的呻吟声,荆棘再次伸展出来,紧密地彼此交织在一起——也切断了我们的退路。
甘摩帕最靠近那些树干和荆棘,伸长了他的拐杖,再次试了试那些树木,然后给了我一个调皮的眼神——接着是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们被困在这儿了。”我说。
维妮瓦在岩石边踱来踱去,用双手遮着她的眼睛,遮住一早剌眼的阳光,“我知道了!”她说。“我正在用我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要转身,等待荆棘再次打开……回到那里,并成为一部分的……那个。它越来越强了,”她说。“如果我无法阻止我自己……你们俩能不能把我绑起来,不管我说些什么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如果她的冲动果真变得如此强烈,她大可以扯谎来欺骗我们。至少就目前而言,我们必须跨越这片水域,这似乎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姑且不论我们要如何才能跨越。沿着森林的内沿走,然后越过这些岩石,并不会比沿着森林外围走来得实际。
我小心翼翼地地慢慢往下走,迎向拍打着岸边的浪花。我眺望这偌大的湖,湖面是深蓝色,近乎黑色。我跪在地上,将我的手浸入沁凉的碎浪中,并将水捧到我的鼻子前——闻起来很干净,但有些不同——于是我将水送进嘴里品尝。
那一瞬间,我马上吐了出来,并擦一擦我的嘴。“是盐水!”我大叫。
维妮瓦扶着甘摩帕来到岸边,他也尝了水,同意我的说法。维妮瓦最后一个品尝,露出难入口的表情。看来我们以前都没有尝过盐水。这让那个远古之魂忍不住有一些说法。
你们居然都不曾到过海上,或是看过咸水湖?
我承认我没有。我知道淡水湖,就像在德嘉蒙金火山口的那口湖,我也知道小溪和河水——有时们淡水的水流会泛滥成为洪水——但无论哪一种淡水,不是清淡的就是充满了苦涩的矿物质,绝不会咸味这么浓。
内陆男孩,远古之魂说。
“我最好的那个妻子曾提到过这样的水,”甘摩帕说。“她说这叫大海。当她还是小女孩时,她的父母住在岸边,出海到深处去撒网捕鱼。早在先行者将他们带走以前。”
“为什么这么咸?”我问。
“众神尿出来的就是盐巴。”甘摩帕说。“正因为如此,一些动物在盐水中活得更好。”
我不想问他,那么淡水又是来自哪里。
“那么人呢……如果我们在盐水中游泳,我们会不会更快乐?”维妮瓦问,摇摇晃晃地站在一块圆形巨石上,还伸出双臂来平衡。她看起来又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担忧和恐惧似乎从她的脸上溜走,换上了好奇心。多么善变啊!
适应力如此之强。难怪能存活下来。
“也许吧,”在仔细思考过她的理论后,甘摩帕说。“我们要游泳吗?”
“我不知道怎么游泳。”维妮瓦承认。
“我才不要试。”智库长喜欢具有异国情调珍禽异兽和植物。我想到德嘉蒙金火山口里脾气暴躁的默斯水怪。谁晓得她会在像这样一个辽阔的大湖里蓄养什么样的生物?那种生物的身躯会有多大、肚子又会有多饿?
“快来看,”维妮瓦说,指着我们左边——内陆的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那些巨大的塔里。”
凭着像现在这样一个角度,我们只能看到黑色绳索延伸在一群石柱间——我猜是桥吧,从这个距离看去,像是吊索缠绕在柱子上。可能往内陆延伸四五千米、往这水域延伸大约一公里左右。我看得越久,越是觉得似乎有相当大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布置在柱子之间以及柱子顶部,至于是由当地人安排的,或是某种植物——比方说荆棘树木分枝出来的产物——我实在看不出来。
但是我最直觉地就把那东西联想成是网子、陷阱、或是其他麻烦的东西,等待着好奇心太强的人上去自投罗网。
“我们应该去那里。”甘摩帕说。
我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湖边的岩石,但老人高举着他的拐杖,坚持要过去。
从那一大片像城墙似的树木掉落下来许多枯枝落叶,就飘落在岩石上。风和水波将树枝和树皮推往由树干围成的墙面,并在那里形成了厚厚一层垫子。我细看之后发现,那些凋落物累积了好几个指距的厚度,就像是一个坚硬的木质地壳。我一脚踩了上去,这样的小径很可能并不稳固,但却足以支撑我的体重——而我是这一行人当中最重的。
“走吧。”甘摩帕说。我们扶他走上小径。他高举着他的拐杖,仿佛是向大树致敬,我们就此出发了。
维妮瓦再次颤抖起来,靠过来小声对我说:“糟糕。我很痛苦。我需要……”
她握着我的手,拿到她的唇边,然后吻了我手掌,眼神急切,仿佛在恳求我。“杀了我,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说。“甘摩帕不会这么做。他下不了手。但我不想靠近那惩罚宫殿一步。”
我的心一沉,泪水涌上我的眼睛。我跟她的祖父一样无法下手杀了这个女孩。我还记得当她第一次俯身到我面前、恭喜我死里逃生时,她身上的气味。她并不是我心目中的美女,但我对她有感觉,而且不仅仅由于我们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
“答应我!”她低声说,用力将我的手捏疼。
“这不会发生,”我说。“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可是,我做不出这样的承诺。”
她放下我的手,转身过去,爬上枯枝形成的垫子,然后回头望了一眼,脸色憔悴,充满了失望、甚至生气的神情。我无法想像她现在的感觉。
想像一下。远古之魂再次在我脑子里燃烧起来,他的怒火仿佛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设想一下最糟糕的情况。我们面对先行者时就必须要有这样的打算,我们只能这样期待。
“但是创世者……”
她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先行者。
“如果没有她,我会是……自由自在的,但是懵懂无知,只有我自己。而你会是死人一个。”
大将军再度躲了起来,但他尖酸刻薄的言论却已玷污了我的想法。
我踢了那些枯枝落叶一脚,挫折地胡打乱踢了一番——我深知自己看起来有多么愚蠢,多么绝望,而且左右为难。
我多么希望可以跟奋起者聊一聊,听听他怎么想!
我默默跟在女孩和老人后面。
第十三章
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那气味还是找上了我们,但甘摩帕只是哼了一声,然后又继续赶路。岸边散落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我们在岩石上接连看到灰色和绿色的身形……然后我们都聚集到第一具尸体旁,我最害怕的那个噩梦终于可以消除了——但我还不是全然地释怀。
这些尸体都是先行者,而不是人类。从他们的个头大小和体型看来,他们应该是武侍者,而且已经经过蜕变为完全成熟。其中一个可能是新生之星,我暗忖——在接收了宣教士的印记后已经变大了许多。但他们实在腐烂得太过严重,根本无法辨识每个先行者的容貌。
维妮瓦徘徊在后面,一手捂住鼻子和嘴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甘摩帕问,他的声音颤抖着。
“另一场战役,”我说。“但他们并没有穿着盔甲。”
“没一个先行者穿着盔甲。为什么他们要把盔甲脱掉?”
我想了想,当下就能理解了。我的盔甲已经失去功能,所以当然脱掉了,护送我的先行者的盔甲也是一样——不是卡了金属跳蚤,就是失灵了。“天晓得什么东西杀死了所有的盔甲,”我说。
“什么,是野兽吗?”
“我不知道。反正是在交战当中,也许吧。”
“到了这里,他们还继续近身肉搏吗?”甘摩帕问。
这些尸体严重腐烂分解。有砍伤的痕迹,伤口边缘胀大浮肿,交错出现在他们脸部与躯干剩下的部分。从皱起的伤口渗出体内的腐烂物质。
我放眼那些石柱、由绳子搭成的吊桥、以及盖在平台上的村子——这些都与岸边完全隔离,只有经由水路才可进出,如此苦心积虑地设下防御措施,究竟是要防什么,我不知道。先行者当然可以用飞的抵达那里,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盖了这么原始的结构。所以,这里可能是人类的村子。
我在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时候,听说有些村庄是建在湖泊上,通常是在遥远的北部,所以我从来没亲眼见过。“村子里上演一场激战,”我提出自己的理论,“当他们死去时,尸体落入了水中,最后漂到岸边。你的那个远古之魂觉得如何呢?”
甘摩帕扮了个鬼脸。“悲伤,即便死去的是先行者。难道整座巨轮上的东西都要死了吗?”
我们太渺小,太微不足道,哪可能知道这样的事情。
维妮瓦已经沿着湖滨走了一段,想摆脱这里的气味。“那边有一艘船,在岩石后面,”她说。“我认为是用那些树木盖的。在船的两侧上还有荆棘。”
我们沿着垫了一层枯枝残叶的小径走。她指着一对巨石背后,石头上还披盖着海藻,像是灰白的头上日益稀疏的头发。这里确实有一艘船,而且不是坏的。
多方便啊。众神尿下了盐水,但留给我们一艘船。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远古之魂还真是一个喜欢装模作样的混蛋。
维妮瓦站在我们之间,目光紧盯着我。“我们可以用些树皮来作桨,划到水的那一头,”她提议。不过这没头没尾的计划实在是不怎么周全。“甘摩帕需要休息,我们负责划船,”她说,眼神依然锐利。
我耸耸肩。“水是唯一的出路,”我说,然后开始检查那艘船。船身约四米长,生硬的船头和船尾,应该就如同她说的,无疑是用一根大树干雕刻出来的。两侧还有一排那可怕的荆棘。“是用来保护还是装饰?”我心想,我的拇指摸到尖锐的一个点。
她试图将船推入水中。它被卡得很紧。我们合力撬起一端,然后将船身推到岩石上,轰隆一声,在滑过石面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砰然一声倒进水里。维妮瓦扶着船身,而我扶着老人越过石头,然后把老人抱到船上,他哼了一声,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把他放到船头。
“去找一些树皮来,”维妮瓦下令,她的脸上汗湿淋漓。声音听起来很兴奋,看起来也快乐多了。也许我们就快要逃出信标台信号的控制范围。
幸好找到适当的树皮并不难。这些树木会褪下长条坚韧的树皮,从一个手掌的宽度到两三个手掌的宽度。只要稍微出力地将树皮折弯、再撕开,这些树皮就可以做出相当好用的桨。我又多捡了几块,全堆到船上。
不久,我们就划到湖面的另一头。
“我们先到村子里去。”甘摩帕坚持。
“为什么?”维妮瓦说,她的脸又蒙上了阴影。“我们快点把船划走,至于那个就不要去管了。”
“四下看起来很平静,”老人说。“可能还有当地的人住在那里。或者留下了食物。”
“或是臭气熏天的尸体。”维妮瓦说。
我划一下,她也划一下,最后我们一起合力划浆,免得这船原地绕着圈子走,毕竟我们的目标是朝向那一排柱子、低垂的吊桥,以及位于最中央、架在空中的村庄。光是要稳住船身就耗去我们大半天的时间,潮水不断打上来,很难不被冲走。然后,没来由地,潮水开始转向,几分钟内就将我们冲往那一排柱子,我们还得用力止住水势,以免被冲往两根相邻的柱子之间。我们笨拙地划向一座宽敞的木制码头,上方交织的桥梁在码头上投下交错的阴影。
好几根柱子上都坐落着简陋的小屋,就像是鹤栖息的鸟巢。位于尽头的桥可以被拉高或放下来,以作为出入的通道,至于之间的平台则可公用。我数了数,这里有四层的桥、房子,和平台——越是靠近村子的中央,层层叠叠地越是稠密,最后,这些住屋全都汇集在村子的中央。
至于下方阴霾处,阶级、梯子和绳索往下延伸连到其他的码头。我没有看到尸体,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但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或是任何可以证明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城市的声音。只有咸水的浪花不断拍打着的声音。
接着维妮瓦倒抽了一口气。一个又长又苍白的东西漂过我们下方,深色的水里出现像是烟雾的大大一朵绿色的云。她七手八脚地爬上了码头,我也赶紧跟着上岸,并将甘摩帕拉上来。我这一拉害他痛得哇哇大叫,将我推开,用单腿平衡重心,而我俯身从船上抓起他的拐杖。小船眼看着就要漂走了,我连忙跪下来,探身到水面上去抓住船身。“我们需要想个方法,让船不要漂走。”
“我留在这儿看守,”维妮瓦说,同时平静地瞥向水里——深不可测的水面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只看得到暗色的水面。比起可能会在水面上碰到的东西,她还宁愿面对在水面底下活动的东西。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我说。“你和我们一起去。”
我的担心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我很担心她的安全,另一方面,我也担心她可能会因为难以抗拒的冲动而害我们困在这里。我无法信任她的情绪变化——或是任何可能会导致她情绪变动的原因。
幸好在码头的另一侧有一个木头支架,上头挂了一些绳索,就垂在水里。甘摩帕用他的拐杖勾起其中一根,很快地就将我们的船固定住了,然后我们所有的人爬上了陡悄的阶梯,来到最下面一层平台的鸟巢屋。
甘摩帕,据我所知,完全有办法攀爬这些阶梯,但他还是刻意放慢脚步,一步步地用他的拐杖拄在踏板上,并且用它来平衡。
出了那个鸟巢屋,我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平台上,周围以栏杆围起,大约有二十米宽,从这里可以连接到其它的平台和几栋封闭的棚屋——这一层还是笼罩在阴影中,因此还多了一点功能:用来存放东西或是让穷人居住。
我穿过几座桥,到棚屋里东看西看,发现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既没有居民,也没有食物。
“他们都带走了,”维妮瓦说。
难道住在这里的人类值得先行者为之交战?我纳闷不已。要不然还有什么可能会导致先行者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互相杀个你死我活?
当然,不可能是人类杀了他们!
我们爬上更高处,爬上一个又一个的梯子和楼梯,最后来到一座狭窄的圆形塔楼,就位于正中央那根石柱的顶部,造型修长,而且我认为是天生的六边形,而不是凿出来的——是这里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天生自然的东西。
甘摩帕从下面仰头观看。
我们一起走过塔楼时,一阵风吹拂着维妮瓦紧致的橙褐色卷发。从这里,我们可以眺望这里一整座错综复杂的建筑。
“你不需要为我担心,”她说。“已经逐渐消退了。”
“什么东西消退了?”
“我的方向感。来这里之后就起了变化——我是说那里,先前的那里。但我只想说——我真的不喜欢这里。”
“你的基因曲调没给你什么警告?”
“没有。我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相关的。我甚至见不到夫人了。”她摇摇头。“我现在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用处了。”
“胡说,”我说。“多亏了你,我们才知道要往哪里去。”
“是让你知道哪里不可以去。”她纠正我的说法。
“同样有用啊,你不觉得吗?”
她指着最大的那栋尖顶五角形建筑,底下有五根大致等距的柱子支撑着,柱子之间间隔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生硬的顶端突出于那一圈屋顶的轮廓线之上,形成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央大厅——或者是某个掌权领导人的住所。
“在那里?”她问。
我用一根手指飞快地临摹并绘出了那些桥的轮廓。“也许吧。”我说。
“说不定你还真的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声音低沉地说。
“你感应到什么了吗?”
“不是什么好事,”她说。“你听到了吗?除了波浪和风之外。”
我将我的手贴在我的耳边,对着五角星形大厅聆听。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听见——然后,建筑物内有样沉重的东西发出砰地一声,让所有的桥梁随之摇晃。我们紧抓住塔楼的围栏,努力保持不动,就像遭到猎杀的动物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但之后就没有如此嘹亮的声音了。
我低下头,看到甘摩帕僵在原地,就像我们一样,面朝着大厅的方向。
然后,我听到了——或是我想像自己听到了——另一个更柔和的声音从木板墙里传来。听起来就跟海浪拍打的声音没什么不同,但持续的时间更长,而且不太像是液体。
维妮瓦松开抓栏杆的手,连连往后退。“那里面有东西,”她说。“一个奇怪的东西,很不高兴地在发脾气。”
我在这女孩身边已经待得够久了——其实她在我的眼里,已不再是个女孩了——久到她的感觉也渲染给我,连带我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我赶紧爬下塔楼,维妮瓦紧随在后。
我问他甘摩帕:“我们要去看吗?”
甘摩帕说,“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当中应该没有谁是随随便便来这里闹着玩的。”
不知怎的,这让我感觉相当亵渎。只不过这些深刻的情绪正受到恐惧,以及大将军尽管没有说破、但显然他对创世者不是这么爱戴的态度所影响,而暂时按捺下来了。
接连过了好几座桥,沿着一条残破的螺旋梯来到中央大厅。最后,我们聚集在一条绕大厅一整圈的走道口,走了一圈后来到一扇又宽又高的双扉门入口。门框上装饰有巧笑倩兮的面孔、水果、动物——看起来像是狼或狗之类的——各式斑驳的简单雕刻花样。
在门框的最高处,一只看起来眼神非常有说服力的大猩猩雕像正在俯视着我们——就像传说中在艾德-特瑞尼星北部高原,离马洛提克只有半场梦距离处,被发现的那些巨大的黑色野兽。
我端详着它这张出奇冷静的面貌。如此栩栩如生的眼神,莫非这是拿实物作样本而雕刻出来的成品吗?
甘摩帕轻轻用他的拐杖碰一碰我的腿,我推开其中一道门扉。在转动时,门轴发出一个凄厉的呻吟声。
从大厅里传出来的气味很难形容,不是死亡的气味——不是腐烂或蛀蚀的味——而是一股无止尽的恐惧、加上生命错得离谱,而不断累积出来越来越浓的恶臭,门嘠的一声转开了,接着从里面深处传来更多像是液体泼溅、却又古怪地被包裹起来的低沉闷响,仿佛那声音的源头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
维妮瓦和甘摩帕被气味给吓到了——同时也有可能是声音的缘故。甘摩帕举起他的拐杖,轻轻地将维妮瓦推远一点,又给我一个“没得商量,只有你和我可以进入那个地方,至于我女儿的女儿就留在这里”的眼神。
“甘摩帕——,”她才刚开口,我听得出她的语气,她害怕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没有人可以拦阻她的冲动再次发作,没有人可以陪她横渡那辽阔的咸水湖……这个残破的巨轮上没有其他她认识、信任或深爱的人了。
但老人不听劝,完全不为所动。“你就留在这儿,”他说。他用手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你先走,”他说。
我既不能把这当成一个笑话,也不能显露任何胆怯的迹象。我们将要走进的这个地方,里头的东西随时可能从背后鬼鬼祟祟地上来攻击人。也有可能并不是活着的东西……古代战败的神,心怀怨恨,风尘仆仆;也有可能是我们祖先敌人的鬼魂,不能用人类的情感来度量它们,这些鬼魂落得在黑暗中等候猎物,语无伦次地叽哩咕噜个不停……
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相当确定甘摩帕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对于既不具体、又不明确的东西,我们两个都严重缺乏个人经验,只能凭借想像自己吓自己。
我希望大将军能提供一些有帮助的说法,一些记忆来指点我,但他似乎完全隐退起来,像是在赫然见到鸟儿飞来啄食的庞大阴影时,蜗牛也只能赶紧将它的触角收了起来……
因为蜗牛知道它的死期不远了。
我们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大厅。
第十四章
在这样的时刻,怎么样都会嫌时间不够,懊悔先前的拖延、磨蹭,划桨的速度不够快,或是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挑选出适当的树皮。
光线从屋顶和墙壁的缺口和缝隙撤落进来,露出一排敞开的小房间,有圆的,有方的,这些房间都比我们站的地方要低个两三米,位于一段弯曲的楼梯顶部。但是,光线很快暗了下来。即使远在这几公里外的内陆,还是可以感觉到边墙长长的影子正逐渐移动过来——再过不久光环的夜晚就要降临了。
“只剩下几分钟的日光,”我低声对甘摩帕说。
“那就速去速回,”他说。
我们爬下阶梯。这些小房间可能曾经是睡觉、喝酒,或吃东西的地方——或者只是补锅匠干活的地方。如此拥挤的空间,不太可能是市场摊位的集散地。
大厅中央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中央立着一个大笼子,五六米高,宽是高度的两倍。不知怎的,我就是不相信人类会做出这样一个笼子——即使是在黑暗中,还是可以看出这笼子纵向的围栏十分整齐规律,这样的规律性,以及泛蓝的色调,应该是出自相当精湛的制作工艺。为了挨近一点细看,我们沿着一条狭窄蜿蜒的走廊,朝笼子走去。
我瞟了一眼那几个小房间,只见到房内有椅子、小桌子、架子——架子上摆放了各式的工具和成堆的树皮、木材、皮革等补给品。找不到工匠在此干活的证据,连一丝丝的迹象也没有——除了雕刻在门框上巧笑倩兮的面孔——让我们很难猜出这里曾经有什么样的人待过。
在接下来可怕的几分钟,我们走近那个笼子,微弱的光芒只能给我们些许的暗示,提示我们等待在笼子内的是什么:一大团的阴影,足足有十到十二个人彼此堆叠在一起的规模——所以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一些居民被带到这里,留下来,之后就被遗忘了?
但是我们闻到的并非死亡的气息。
微弱的磷光似乎绕在那一大团周围轻快地飞来飞去——像是在炎热的晚上,在草丛间闪闪发光的萤火虫——闹得那一大团黑影抖了一下,动作缓慢而不起眼。
“一种湖中的生物,”我轻声说。“可能是巨大的鱼,或是别的东西,被拉到这里,然后任其自生自灭!”
甘摩帕双眼一直隔着笼子的围栏紧盯着那一团,既没回应我的理论,也没有任何动作。他跟一尊雕像似地静止不动。
然后他的眼珠子稍微转动,只动了一丁点的角度,在我们四目相交的当下,我们的远古之魂就心领神会了——不是传递了什么复杂的信息。
只是在作简单的确认。
大将军曾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一个尸脑兽,他告诉我,并且用了高深莫测的描述,加上迅速闪过一系列我只能一知半解的回忆来作说明。
在我们两个——无论是甘摩帕或我——有机会了解之前,那一大团黑影突然做了一个像痉挛发作的动作,其表面变成一张交织着橙色和绿色火焰的网子——缓缓移动的光脉,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脉搏!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野兽身上炽热燃烧的血管——但却不是一只野兽,不是一只动物被剥了皮,然后被堆叠成这一大团,而是有许多,许许多多——好几十只!而且也不是人类,这样大的肢体和躯干不可能是人类。
因此不会是先前在此傍水而居的村民被压叠在一起……
相反地,我们看到的是比较像是一大团的先行者——我想应该是武侍者或是其他的同类,但是并没有办法确认。他们仿佛是被某个可怕的雕塑家聚集在此,塑造成型,彼此熔在一起,就像是栩栩如生的泥人,但是更可怕——有些还有头、躯干、脸孔,而有些脸孔可以向外看,隔着铁笼,此刻正用隐隐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那一大团黑影突然又缩了一下,结果我们脚底下的整栋建筑都跟着震动。
接着传来了声音,起先是柔软的声音,接着逐渐凝聚,许许多多的声音联合起来,但不是很协调,字句模糊成一个彼此扞格、可怕而刺耳的悲叹声。
我只能听懂其中一些声音试图想说的内容。
他们想要自由。
他们想要死去。
他们无法决定究竟要自由还是要死。
然后那一大团黑影推了一把我们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一面透明的墙壁或是一块能量场,非常像是我在被逐出山塞姆族星系时被监禁起来的那个气泡。所以在笼子内还有另一个笼子,先行者把这东西,这一大团黑影,这个尸脑兽层层包裹起来,然后把它遗留在这里——抑或他们是誓死捍卫它以及这个地方,而在他们可以改造他们的同伴,并治疗他们前,这些先行者就抱憾而终了。
他们有办法治愈吗,我很怀疑。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抓住甘摩帕,拉他起来,扛他走出那条走廊,而在此同时,大厅里从外面照进来的最后一道光正逐渐消失,而剩下唯一的光芒来自那兴奋不已的一大团黑影的体内,它还在呐喊着虚妄不实的希望、痛苦、绝望。
第十五章
在一阵恐慌中,我们无法迅速找到回小船的路,只知道小船还停泊在我们下方的地方。而在我们逃亡时,我们三个凭借着天空之桥洒下的微光盲目地乱闯,不停地撞见更多具尸体,闻到更多腐败的气息。
更多具先行者的尸体躺在平台上、桥上、走道上,或是住房里面。
有数百具之多。却没有人类。
然而,这里并没有发生过爆炸或火灾的迹象,只有锐利的刀片——也许是捕鱼工具,可能是人类打造的——以及相当简单、像是随手找到凑合着用的棍棒,而且找不到任何一具先行者的尸体穿着防护盔甲。
有什么事情迫使他们选在这个最不可能的地方大张旗鼓,彼此打个你死我活——我猜,这种至死方休的打法大概要杀到剩下最后一个先行者为止,关于这一点,大将军也支持我的看法。
但是,为什么呢?
他们打打杀杀是为了竞逐一样战利品,或者是为了防止那样战利品落入坏人之手。
“什么战利品?”我边跑边喊道,维妮瓦紧随在后,而甘摩帕逐渐消失在我线范围外。一发现甘摩帕不见了,我们都停下来,找了半天才看到被疲惫和痛楚折腾个半死的他,正沿着远方那道桥,边扶着拐杖、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
“你们……两个……孩子!”他喊道。“是后面那条路。你们错过了。”我们沿着原路回去找他。他带我们下梯子,经过鸟巢屋——一切都是在更浓密的黑暗中摸索出来的,最后我们只能用脚感觉通往码头的陡峭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耳边传来海浪拍打着码头和周围柱子的声音。
在幽暗中,我们设法爬上船,放开固定的绳索,拿起船桨,从浮在湖上的村子下方使劲地将船推了出去。
虽然我们已经跑上来了,但是还不够远,那一大团黑影又是撞击、又是翻腾,一遍又一遍,震撼了整个村庄,掉下来飞扬的沙子和尘土,以及谁也猜不到还有什么掉落在我们的头上、脖子上和肩膀上。
在漫天的星星和天空之桥的照映下,我们帮彼此拍掉身上的落尘和异物,然后轮番潜入水中,快速淘洗一番,再爬回船上——一边留意看是否有任何东西在这个水域里游泳。当然我们现在害怕的不是海生物,而是其他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抓着甘摩帕,让他将胳膊和腿伸到水中抖一抖,然后把他拉回了船上,他睁大了眼睛,冷得浑身发抖。
“你们看到了什么?”维妮瓦不停的问。“是什么嘛?”甘摩帕和我都没有勇气将此事告诉她。
我们在湖中划了好几公里,远离了村庄,远离了岸边,在缓缓滚动的水流中,将我们带向西部内陆,远离了恐怖,我们这才确定已经不需要再划了。
我们倒卧在船底,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第十六章
水流慢慢地,慢慢地将我们送往盐海的另一头,当夜晚结束后,白天紧接而来,巨轮延伸在头顶上,还有满天的星星。
“我的远古之魂似乎知道我们在哪里,”甘摩帕从小船的那一头说,正面朝上地躺在那里,观赏着这华丽的天空。“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研究那些星星。”
“所以我们到底在哪儿呢?”
“一个藏身之处。一个避难所。”他指着排成一圈的三颗明亮的恒星,以及四颗较为昏暗的恒星和散落在天空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那些。昏暗的恒星是绿色的,星光灿烂的则是红色和醒目的蓝色。“这是大虎星座。你们看”——他用指头在空中画——“这是尾巴,它的亮度远不及眼睛和牙齿。在查姆·哈克星上节节败退后,人类军队就撤退到这里来。这里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四十艘的黄金巡洋舰,十座一流的平台——”
维妮瓦伸出手指嘘了他一声,接着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我。甘摩帕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那些都不是真的。”她告诉我们两个。
“你的方向感也不是真的。”我说。
“对,不是真的,”她承认。“我现在已经都感觉不到了。我们漂得越远,我……”
“为什么要把巨轮带到这个地方来?”我问甘摩帕。
“因为这里整个世界都是结成熔渣的一片废墟,被数百万年以来我们军队的武器——人类的军队——所污染,当他们发现战败已无可避免时,就动用了那些具极度污染性的武器。先行者都不想到这里来——并且也警告所有臣服的物种跟这里保持距离。”
我没有听说过的臣服的物种。“臣服的物种……那是谁?”我问。“就像我们吗?”
“没有。我们是被击败的败战物种。还有一些卑躬屈节、接受先行者统辖的盟友。有些习惯将战败后的人类聚集并监禁起来。”他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没有先行者要来的地方……为什么选在这里?”我问甘摩帕。
因为它被偷了。放我们这两个远古之魂出来,一对一直接对谈。
我固执地摇摇头。甘摩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稍微点了点头,仿佛批准了这个请求。我们谁也不希望在这片奇怪盐海上被两个很久以前丧命的战士亡魂所控制。
“他们很强,”我刻意低声说,不想惊动维妮瓦,后来干脆躺了下来,还闭上眼。
“他们就是我们,”他说。“他们被采撷进去是迟早的问题。一旦发生这种事,我们可能也会没命。我的远古之魂有时也会提到他认为他们称为是‘重组机’的东西——我不晓得是先行者还是机器。但在过去‘重组机’曾经被用于这一类的用途上。”
我不想去搞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摇摇头,躺在维妮瓦旁边,闭上我的眼睛。
当光线越过海面,摇晃的船身把我从梦中唤醒。梦中我独自一人,在马洛提克的草地上,躲在车辙马迹杂沓的路边,正在跟踪富商……
显然,这场景是发生在奋起者将我带到他身边管教之前。
我眨眨眼,看了看四周。船身继续轻柔地浮沉摇晃。我们现在完全不着边际,在海的正中央,但快速而稳定的水波依然拍打在我们的船身上,将小船转成与波浪低谷平行的方向前进——应该是在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扰乱了水流。波纹开始消退,但随之又有新的水波从相反的方向打了过来。
维妮瓦在我之后醒来,而甘摩帕沉睡得像是一块石头,我们用力摇了半天,才将他唤醒。我们不断往两边看,想看看可能是什么造成水面摇晃得如此严重。“只不过就是水波,”她总结说,但我能看出其中的差别。这水波比较长、也比较直,绝非一般的水波——一般的水波更大而且更宽,是反射不平坦的海岸线的结果。一般水波的节奏会摇得我们睡着了。至于这些新的水波则会把我们摇醒。
十几米外,水面上隆起了一些闪闪发光的灰色东西,然后撤退,开始另一轮灵巧而完美的起伏。然后水面上像是被搅乱了一般,因为冷空气气流下降到我们的小船周围,造成相当大一片是紊乱而不规则的。
“默斯水怪,”我说。“这个湖里到处是默斯。创世者喜爱它们。”
维妮瓦和甘摩帕不明白默斯是什么。我开始解释,但随即一个巨大的墨绿色鱼鳍冒出水面,就在我们的船旁边,击中船身,幸好只是轻轻的一击,但也够把小船撞得原地打转——墨绿色东西随即沉入水中,像一个巨大的刀尖。
我紧抓着船侧,目光飞快地往各个方向打量。
“鳄鱼,”我接着猜测,但我从没听说过有哪条鳄鱼有鳍。只有鱼和淡水豚类才有鱼鳍,而这又比我在河中见过的任何一种都要大得多。没多久附近的水面又隆起一块,也是动作灵巧,也是墨绿色。鱼鳍似乎是在水面下游动,加入这一泓平滑的水流——接着,这个巨大的身形悄悄地溜进我们的船底下。
“我最好的那个妻子说过,海洋生物就跟村庄一样大,”甘摩帕说。“有可能夫人把它们带到这里。我们就是被她带来这里的,不是吗?”
圆润的身形加上一对长鳍,将水搅到大约一百米外,然后迅速离开……我忍不住往下看,凝视着这清澈的水,往下再往下——看到另一个苍白的身形,像是先前在那个水上村游近我们的那一只,颜色相同,但体型更大,离我们船身下方没多远,往四面八方延伸,犹如一座孤岛,正要浮出水面。
我们都看到它巨大的身影,紧握住彼此的手。它那苍白的身影冲破了我们船侧的水面,但究竟是什么冲破了水面,我不知道。我立刻想到最坏的可能性——会不会是先行者笼子里压在一起的那一大团黑影不知为何逃了出来,并占领了这片海域,无处不在,已经掠夺了这水域里所有活的东西,却仍然饥渴地想要寻求更多的猎物,直到它肚子撑到比边缘的那面墙还要高为止。
但等我再细看了那苍白的身形,我看到它有其自身的天性,自己原始的奇特性,而且不知何故,我就是知道,它并不是异形病的患者。在我的右边,一个圆润的身形,裂瓣的肢体,蓝紫色,以缓缓滚动之姿翻腾出水面,左右扫了一圈。在每一片裂瓣的末端又长出一串更细小的裂瓣,并在每一个这些细小的裂瓣末端又同样长出一串来,直到最外层似乎是覆盖了一层细毛。
在我们船身的另一边又钻出来另一只。
构成这些裂瓣的肉,就像是被一个个气泡穿透了的乳白色玻璃……然而却不是气泡,因为那里头似乎有光泽柔和的珠宝在滚动着,因此还不如说像是一个个小型的珠宝袋。
这些表现形式之美,远非我的言语所能形容,即使是事过境迁的现在,依然让我惊奇不已。
接下来好几个小时,我们一直这样漂流着,这些东西就以这样的身形以及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上下翻腾,也许是在观察我们,也许要迎接我们一起前进,谁晓得?但它们从没主动攻击,将我们抓下船,也不曾靠近来将我们的小船弄翻。
“他们到底是什么?”维妮瓦问。
“这片海洋的资源十分丰富,”甘摩帕说。这时候他已恢复他的说话能力,我们的恐惧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快要麻痹了的惊奇感。没有人能解答——即使是我们脑子里的远古之魂也没有答案。先行者的势力范围似乎是无远弗届,远远超过了人类,我们可能跨越了这巨轮,爬上天空那道桥,又再次被发落到地面上,我们永远看不完夫人的收藏、她累积的奇观异物。她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它们——或者说它——曾经被创世者收集起来,”我说。“她在这里保存了一些她最喜欢的。”
“比起你和我,更让她喜欢?”甘摩帕问。
如果这是大架构师的巨轮,这个伟大的武器也是一个动物园,人类的避难所——那么创世者不但是宣教士的伙伴,也与大架构师合作?她同时服事两个主人?
或者他们都是听命于她?
水面已平静下来,裂瓣的鱼鳍已经消失了,水底下是黑的,一直到深处都是漆黑一片。
第二天下午,我们慢慢地从某个东西旁边漂过去,其实我们在大老远外就看到了——相当巨大的一个暗灰色锥形结构,从平静的盐海里钻出来,可能有三到四百米长。光滑但没有光泽,没有明显的纹理或细节;即使以一个先行者的东西来说,也实在是完美得令人不安。盐水不断打在它宽广的底部,一条卷曲的云悠悠地绕着它的顶峰打转。
水流将我们的小船席卷到它的周围,这个巨大的灰色锥形物逐渐退去,然后突然间,它已经不在了——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
又是一样先行者的魔法。
“巨轮正在寻找它的灵魂,”甘摩帕推断。“它就要再次醒来,并决定它想成为什么。”
这让我开始思索。锥形物可能是先行者发电厂的一个缩版。以前在艾德-特瑞尼星上我曾经看过一个类似的,比较小,但形状大致相同。这个巨轮,这座光环,可能正在想像它自己已经被完全修复,并准备好再度复活——就像甘摩帕说的。一旦拟定好计划,很快就会以雷霆之势完成它的计划,万无一失。
维妮瓦不断瞄向天空。现在那颗新月形的狼面球体已变得如此之大,大得可以照亮整条海岸线,加入天空之桥辉映着灿烂的光芒。从现在开始,可能很难得见到阴暗的天空——因此,也就无法清晰地观赏到星星。
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遥远的另一头岸边,看到在厚重的乌云下层峦叠嶂,连绵的山峦并非特别的高,只有一般高度,凉爽、潮湿、呈深绿色。
在今天踏出顺利的第一步后,我们的船碰上了另一片石滩。我们决定弃船,并开始漫长的跋涉,走进起伏的茂密丛林,没有特定的方向,也没有听从基因曲调的指引。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仅此而已。
即使是甘摩帕也是如此。
第十七章
这里的树枝叶茂密,高挂枝头的水果尝起来像是软嫩的水煮蛋,但出于谨慎,我们一开始吃的相当节制——这是自从甘摩帕用陷阱捉住拳头大小、毛绒绒的啮齿动物以来,唯一让我们吃得心满意足的食物。另外还有一种可食用的植物,甘摩帕和维妮瓦似乎见过,而且认为味道应该会不错,但是这种植物是长在扭曲而且缠绕在一起的树干、藤曼和爬行植物之间——所以我们干脆停下来歇个脚,畅快的饱吃一餐,心情也恢复轻松平和,不再烦恼我们在哪里,或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但我们还是有路要赶,所以并没有待上超过一天。
虽然我们吃得相当饱足,但甘摩帕似乎脚力与热情皆消耗严重。他走得更慢,我们也更常休息。即使是在白天,这座森林也会有微光撒落在我们身上,到了晚上则会有那颗狼面球体以及天空之桥微弱的光线穿透下来,只不过帮助不大。光是第二天白昼的那几个小时内,我们就赶了半公里的路。我们一直迂回地走在大树之间的空地上,挤身在绿叶扶疏的藤蔓植物间,而这种软藤似乎即使在我们看着的时候也在继续长。
这里有食物,环境又很宁静,远古之魂完全没来打扰我们。
好运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是想当然的。
当我们醒来时,已经是曙光渐明,这里可以吃到一种淡红色、类似西瓜的水果,味道有些酸涩、有点甜,可以解渴、又可止饥。
会叮人的苍蝇和蚊子一直在阴腐处虎视眈眈。它们对我们的垂涎,就像我们对这森林里水果的喜爱一样。我打到了一只,在我的手掌里端详那带血的尸体,又继续吃完我的那一份西瓜,正要随手将果皮往旁边扔的时候,不小心往附近的林子里瞄了一眼而整个人愣住了。
原本可能只是两棵树之间的一处奇怪的空隙——但那个形状越看越像是一个巨大的人形,一个男人,肩膀宽阔,脑袋奇大——出现在我们左方不到十步外。我伸手去碰一碰维妮瓦的肩膀,还轻轻的捏了她一把。她也已经看到了。
那个身影动了起来——我们两个跟着跳起来。一早在这林子的暗处,空气寂静无风而又潮湿,听得见树叶、树枝、遍地伸展的藤蔓被踩过的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连我脚边的藤蔓也收紧了,应该就是被那个身影踩在上面。
在那一小块空地的另一头,甘摩帕吹了一声口哨。维妮瓦不敢回应。
那个肩膀宽阔的身影转了过去,将茂密的树枝推往旁边,扯动强韧的藤蔓,直到那一大把藤蔓被扯断,剩下的半截在空中摆荡着。那一瞬间我真以为是宣教士回来召集我——但不是,这个身影甚至比宣教士还要大,而且是用手腿并用地行走。它那长满黑毛的长手臂像柱子一样地踩在这林子乱蓬蓬、杂草丛生的地面。
那个身影哼了一声,又从浑厚的胸口发生咕哝声,那个身影四处摆荡,起身顶住树冠。维妮瓦像小鹿一样盘踞地面——一动也不动,只是轻轻踮起脚尖,准备好冲出去。我们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看着那个身影缓慢而庄严地朝我们走近。
黑色毛绒绒的一只大手臂就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手臂的尽头弯着一个巨大的手掌——比我的还要大四五倍。一张大脸凑到了我们上方——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张脸!两颗深邃的眼睛陷在隆起的眉骨下,眉骨上长了略带红色的毛发,又扁又宽的鼻子有着巨大的鼻孔,下巴几乎快到它的肩膀——泛黄的牙齿在紫褐色丰厚的嘴唇间闪闪发光。
它巨大的绿色眼睛在俯瞰着我,毫无惧色,但充满了好奇——若无其事,平静地眨一眨眼。然后,那一对眼睛看向旁边,它对我的担心不会比我对一只小鸟的担心要多。
我的视角余光瞥到一个黄色的光点忽隐忽现地穿过林间,小得就像一个发光的指尖。那张黝黑的大脸突然拉高、拉远,接着我们闻到了青草和水果的气息。
又是一片寂静。如此庞然大物怎么会移动起来如此无声无息?但我无暇思考这一点,因为那颗光点出现在一株粗壮的树干后面。就像是泥灯的灯火,只不过是握在一个先行者的手中。七根柔软灵活的手指,紫灰色的皮肤,手掌的另一面则是粉红色——而在拿着灯的手上方,出现一张修长的脸,东找西找,目光扫过那个巨大身影曾经待过的地方,然后再回到我脸上,仿佛在跟我确认我们俩都看到了那样东西,我们现在正看着对方——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个先行者把灯火凑上来。维妮瓦目光呆滞,因为她无法逃,也不想逃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被送进惩罚宫殿。于是我跳起来,企图逃跑——却直接撞上一面黑色毛绒绒的墙。
巨大的两只手靠拢在我身边。一只手抓住我的肋骨,另一只抓住我挥舞的手臂。一旁,一个轻柔的声音从森林里传来。抓住我躯干的那只手马上松开,用另一只手从我的手臂将我拎了起来。我的脚底离泥土和树叶越来越远。我被吊在半空中,有气无力地踢着脚,而那盏灯火凑得更近了。
这个先行者既不像新生之星、也不同于宣教士。但是却和徘徊在我梦中的另一个先行者——创世者,智库长夫人——有几分神似。然而,这一位不是女性——至少,不是同一类的女性。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
但很可能是造物者。
我被挂在半空中时,那只大手将我转了一圈,让我可以透过摇曳不定的灯火看到地面上其他三到四个人影。他们看起来像是人类,有男的、有女的——但是不像我,也不像甘摩帕或维妮瓦。
至于那个把我当成小孩一样吊在半空中的——
“啊,你们终于来了!”先行者说,又细又悦耳的声音,轻柔得让人如沐春风。“我们还在担心你们会永远走失了。”然后,他用一个更粗鲁、更阴郁的语气来呼唤我的绑架者,说完后发出嚓的一声,然后牙齿碰撞得咔嗒作响,抓住我的那只手随即将我放到地面上——动作还算和缓,虽然我的手腕、手指、肩膀还是痛得要命。
“你的名字是查卡斯吗?”这个先行者问道。他将灯火送到我面前。
为什么用火呢?为什么不是——
我站起来,伸展筋骨,按摩了我疼痛的手臂,我被一群不寻常的身形团团包围住,这些人类并非我曾见过的人种,但还是比较像我,而比较不像是先行者,而且更像我,而不像那个悄悄逼近我们的黑色毛绒绒的东西。
我回答说那是我的名字。
“他不是这里的人。”维妮瓦推开那一圈人,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好像是要保护我。我试图推她,要她离开——我并不想为这里可能发生的任何事负责——但她就是不让步。
“这样啊,原来他不是,”这个先行者同意,伸出他的手,张开又长又纤细的手指。“我们预期他会来。他原本是大架构师的战利品。不必怕我们,”他接着说,与其说是对我说,不如说是为了解释给维妮瓦听。“没有人会被送去惩罚宫殿。那个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以后就没有必要惩罚或报复了。大架构师以及他的部队的下场比人类所能想像的更惨。”
引导者入侵警报
太空船数据遭读取:历史/人类学档案,地球,非洲/亚洲。来源确定为先行者引导者。
战略指挥官警告通知:“再出现任何进一步非法侵入太空船数据的情形,我就把那该死的东西丢到外太空去。我才不管你们究竟有什么收获!它已经构成了威胁!别再跟它耗下去,叫它快说重点!”
科学团队回应*为求简洁*已删除此一部分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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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火墙提高至^无限随机迷宫^等级
引导者三号数据流(不再重复)
在清晨的阳光中,我们跟着先行者的队伍,经藤蔓覆盖的曲折小径,来到地势较高处。这里即使是山脚下也丛林茂密。这些山脉自己会留住大量潮湿的空气,环绕这座光环来回折射,迫使这些云块几乎每天晚上都降下水分,从人造的岩石和山脊间流泻瀑布似的水,吐着白沫往下奔流,丝绸般的银白色条纹妆点在绿色与黑色之间。很可能最后就是流入我们背后的那片海中,但这当然也没有办法证实。
空气也很潮湿,我们脚底下的地面感觉异常温暖,热气腾腾的,仿佛有交错的热水排水管道从地基里通过(也许他们真的那样做)。
昔日,在的球上有各式各样的原始人类、古猿、和类人猿,他们无疑问也自认是当地人。我跟那些现在在问我话的人在外形上最接近;奋起者较为矮小,属于不同的人种。我相信甘摩帕和维妮瓦与那些你们称为原住民的源自澳大利亚这块古老大陆的那些人最为类似。
跟随着这唯一先行者的那些人类与你们现在所说的丹尼索瓦人有些许的相似。他们比我高,巧克力肤色,身体干瘦,淡红色的头发,方头。男性脸部长着大量的毛发。
至于那个有长手臂的巨大黑影——就是类似大猩猩,但又不是大猩猩的大型类人猿——我相信,只要能找到一些尺寸大小惊人的臼齿化石来比对,你们自己也会知道它就是你们所说的巨猿,地球上最大的类人猿,身高近三米,站起来甚至更高。
而这一只是女性。根据你们的记录,类人猿的男性应该体型更大。
面容可怕、但行为温和的黑影巨猿似乎喜欢上了甘摩帕和维妮瓦,一度把他们扛在她的肩上。灰头的暗红色毛又短又硬,围着她宽阔而倾斜的脸孔周围长。巨大的嘴唇袋状似地垂在又短又粗的大门牙周围,囊状嘴唇大到足以咀嚼木头和咬碎骨头——但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以树叶和水果为主食。
甘摩帕高高在上地骑在她肩膀上,攥着巨猿肩膀上浓密的毛,始终微笑着。我从没见过维妮瓦如此快乐。有好几次她低头看到我步行在丹尼索瓦人——三男两女——之间,有一句没一句,闷闷不乐,她总是会对我说:“现在我又有感觉了。这就是我真正的基因曲调。这就是我应该看到的。”
最后,因为巨猿总是迈着大步走,又频繁走在低垂的树枝底下,逼得维妮瓦和甘摩帕不得不回到地面上自己走。
那几个丹尼索瓦人似乎觉得甘摩帕的年龄颇为耐人寻味,一边端详他疲惫的神情,一边同情地赞叹着,后来他们用藤蔓绑在一起,做出一个担架来让他乘坐,而让维妮瓦走在他身边。
老人的嘴唇扬起,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多了。”他说。
关于这个过程,有些细节——枯枝落叶摇晃摆动的方式很规律,还有被扛起来总是扛得很平稳一引起我注意,但我暂时按捺住我的顾虑。
我们越爬越高。树冠层变薄。我们可以看到大块的天空。等太阳扫过天空之桥变暗的带状区域中间时,我们与任何一个方向的影子都等距离——也就是“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高原。
那个先行者叫来好几台圆形蓝眼睛机器,它们盘旋在越来越稀疏的丛林边上迎接我们。他用手语吩咐它们,之后那些机器就移动到我们之间,并且特别关注维妮瓦和甘摩帕——然后才是我。
那几个丹尼索瓦人并不觉得这些飘浮的球有什么了不起。“它们被称为引导者,”最高的那个男性对我说。他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一颗非常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它们帮夫人做事……大部分时候。”
正当老人侧身躺在他的担架上时,其中一台机器将蓝色光带穿在他瘦弱的身躯上。然后那机器对我做了同样的事,要我转身面对那个先行者,他似乎因此而收到了一些消息,我们听不出所以然,但他似乎一脸满意。
我们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巨猿找出一些适合我们其他人吃的食物——以水果居多:两头尖尖、长相怪异的绿色管状水果,还有一种圆形水果,软烂的果肉包覆在偏红的果皮内——但我们仍觉得口渴。更糟糕的是,有更多的昆虫嗜吸我们的血液,像一朵恼人的云似地嗡嗡跟在我们身边。
“夫人为什么要容许这么讨人厌的东西?”继妮瓦在一边问我,同时机器正在检查她的祖父。
我摇摇头,又用力拍了一下。
“这是一个特殊的保护区,”那个高个子丹尼索瓦人说。“我们喂苍蝇,苍蝇喂养蝙幅、鸟和鱼。这就是夫人的的作法。”但是我注意到那些昆虫并不理会他们,而只专注于我们。
维妮瓦毫不领情。她随即转身,啪地一声打下去,一边喃喃地说:“还是回到城里比较好。”
“回到城里,你就得接受大架构师的统治,”那个高个子丹尼索瓦人说,仿佛这样就一了百了地解释了所有的事。“难道被带到惩罚宫殿去比较好吗?”
维妮瓦打了一个寒颤。“我们是本地人!”她仿佛找到挡箭牌似地,特别强调最后三个字,以表示其优越性。
“毫无疑问。”那个高个子丹尼索瓦人说完,便会心地笑了。
维妮瓦皱起了鼻子,对着我吹胡子瞪眼睛,但我没有心情欣赏她的夸张表演。
我们站在高原的边缘。那一瞬间,一阵微风袭来,赶跑了那些昆虫,然后——终于有一阵全然的寂静。我看了看周围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个高大的丹尼索瓦人。
“喀瑞米,”他回答,并用他的手在胸前扫过。然后他依次介绍其他几位女性,分别是其他男性的伴侣。但其中一位男性似乎并没有在这个团体找到女性伴侣。
维妮瓦在听取这些介绍时,始终带着一种傲慢的表情,不愿意让其中任何一个进入她保护的小圈子里。
在这期间,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先行者,而现在他回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他心无旁骛的关注让我很不自在;他的眼神仿佛是直接看穿了我。接着,他的面部肌肉稍微动了一下,眼睛皱了起来,然后又低下头去。
在我与新生之星相处的这一段期间,我学到了如何看懂先行者所使用的一些表情,不论他们的脸上多么古怪而僵硬,我想我始终能察觉到一丝类似骄傲的表情。但是,这一位先行者的表情比一般人更加严厉,甚至比宣教士还要严厉得多。
“有了这批之后,智库长可能就够了,”他说——他用了“够了”这个技术性词汇。
甘摩帕举起他的的手,从他的担架上爬下来。他站直身子,然后从一路帮他扛着拐杖的喀瑞米手中要回他的拐杖。
“我们的电力大大降低,”这个先行者接着说。“大架构师的护卫队遭到了巨大的挫败,但身为为智库长手下的我们却尚未能让我们恢复原有的实力。”
巨猿斜倚在草地上。维妮瓦和甘摩帕在她旁边跪了下来,然后背靠在她巨大的圆肚子上休息。猿竖起她的头,仿佛真的在听,而且能理解。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位先行者。
“我是命运记录之基因守护者,”他眨着眼说,眨得极富表现力。原来是他的眼睛——快速而平滑地眨动眼皮——让我十分困扰。
“你要放我们自由,送我们回艾德-特瑞尼星上吗?”我问。这问题就这么突然地脱口而出,也提醒了我,尽管我已经历了大风大浪,但我其实还年轻,依然如此轻率而急躁。
“我也希望有这个可能,”他说。“通信中断,许多设施受损。各地的发电厂都遭到破坏。只剩下几座受损的发电厂还能供应整座巨轮的需要。但终究还是不够。”
风势稍缓,恼人的昆虫又飞回来了。这位先行者将他的纤纤玉指一挥,突然间虫子们都徘徊在数米之外的一颗圆球周围。“我劝你们留在我们这里,直到情势恢复稳定为止。我们会提供食物、住所,还会解释清楚,我希望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让大家明白我们的用意。”
经过几分钟的休息,丹尼索瓦人和先行者要求我们再上路。丹尼索瓦人率先出发,绕过聚集了一群沮丧的昆虫嗡嗡叫个不停的圆球,大致保持一条直线地走向高原中部。
“你真的会放我们自由吗?”我问基因守护者。“还是我们就跟那些虫子一样?”
他表情陡然一变——是尴尬吗?
“不是我们所能选择的。”他说。
我们穿过丛林边缘,看到前方有一片空地,平坦宽阔,绿草如茵的捷径。小屋高高架在长脚枇柱上,将那块空地三面包围起来,但不是我们要走进的那一面。
“跟我们来,”喀瑞米说。“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在空地中央的空气闪着微光,而且出现有一团银蓝色的痕迹,周围以林立的树干围成一面墙。从我们站的地方望去,实在很难确定究竟那一团实际上有多大——其圆滑的外形正好可以完全倒映出周围的一切,只不过形象会有些扭曲。也许那一团隐匿了什么别的——也许就是新生之星所说的扰乱目光的眩惑板。
黑影巨猿陪维妮瓦在后面站了一会儿,她搀扶着现在已经不愿回到担架上的甘摩帕。当他走过我身边时,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说:“这真的是人所不敢想望的世外桃源啊。但是,我们听到了你的声音。”他直视着我,用一个老士兵看着另一个老士兵的眼神——两个实际上都已不复在的老兵。
喀瑞米挥起他的胳膊,猛地甩头,示意大家走吧,我意识到那一刻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或可做旳,只有乖乖听话。
那几个丹尼索瓦人护送我们进四周绿草如茵的小屋里。一栋无人居住的小屋就位在中央。进出这里所有的小屋都必须要先经过梯级或梯子,但黑影巨猿将甘摩帕拎起来,越过栏杆,直接摆在门廊上。他站在那里,攥着竹栏杆,而维妮瓦和我爬上作工简陋的阶梯。从门廊可以将那一块空地一览无遗,还可以看到那几个丹尼索瓦人聚集在下方。
“盥洗后稍作休息,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喀瑞米说。
维妮瓦抱着双臂,弯腰侧身通过那扇异常低矮的小门,进到屋子里面。甘摩帕似乎心满意足地观看着阴影逐渐拉长,将整座丛林和空地笼罩住。
巨猿伸出手,用它的厚指尖轻轻推了推老人的臀部,哗地吼了一声,然后绕到左侧,消失在树林中。
维妮瓦又回来,站在甘摩帕旁边。“这里就是我的基因曲调,”她说,“比起任何其他地方更像,但我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不合你的品味吗?”我问,点头示意这个小屋。
“这里是很舒服,”她边说,边甩了一下她的肩膀,尽管这时候昆虫已经很少了。“那个先行者——我闻不到他。我也闻不到其他人。我只闻得到巨猿的体味。”
我也注意到了,只是不晓得这代表什么意思。这里的种种我几乎都不晓得其代表的义涵。
“我的鼻子老了,”甘摩帕说。“我几乎连巨猿都闻不到。”
小屋的内部是由竹子和木条搭起来。几张用叶子覆盖着的床,一张简陋的小桌子,和三把椅子。一个石盆里有水,只要将一根竹管往下拉低就会有水流出来,然后注入石盆里。无所事事的我基于好奇心而将这个机关好好研究一番,喝了一些水,然后用水泼在我的脸上,并拿了茶杯斟水给老人。他喝得相当节制,然后躺到其中一张床上,并且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维妮瓦仍然待在走廊上,她前臂扶着栏杆跪下来。我隔着那扇低矮的小门看她,发光的云彩映衬出她的身影。
天黑后,喀瑞米来叫我们吃晚饭。
第十八章
我们穿过一条泥巴路,来到位于两排木屋之间拐角处一栋较大的圆木大厅。雷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我们连忙跑进大厅,再慢一步就会被倾盆而下的大雨淋透。
大厅将近有五米长,二十米宽。已经摆好了四张长桌子,高耸的拱形屋顶是用树枝和藤蔓编织而成。打在屋顶上咚咚的雨声几乎鼓震耳欲聋。这里热气更强,空气潮湿得可以在里面游泳。不过,甘摩帕像是得了风寒似地瑟瑟抖个不停,严重到喀瑞米和一个女的丹尼索瓦人——我不太会辨认她们——赶紧要了一张粗织毯来给他。
另有四名女性合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然后在最前头的那张桌子将食物卸下。我十足好奇地看着她们,因为她们不是丹尼索瓦人,也不像维妮瓦和甘摩帕,又和我截然不同。她们的脑袋很长,下颚骨突出,但没有下巴颏,她们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在某些方面,她们让我想起了奋起者,只不过块头较大。
等她们送完了两个托盘,桌上堆满了一碗碗煮熟的谷物、水果、以及浓稠的糊状物,我尝得到盐巴和肉的味道,但不是肉——至少不是我所认得的任何一种肉。一大壶凉水,以及另一壶尝起来像蜂蜜酒,但呈紫红色。而这些就是我们一餐分的食物。
我们在自己的木盘子里装满了食物,然后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吃。甘摩帕坐在一旁,伸出他在发疼的腿,脚踝处也严重肿胀。然而,却没有人帮他医治。难道是要任由我们遭受病痛,或是遭蚊虫叮咬也不闻不问?难道创世者在这里有某个更伟大的计划在进行,而要我们遭受更多的苦难吗?
眼前,端食物上来的那四个女性离开了,只剩下我们三个和那五个丹尼索瓦人在现场用餐——我们八个坐在一个可以容纳更多人的空间里。黑影巨猿并未伴随我们。
但慢慢地有其他人走了进来,或单独、或成群,自己找个座位就坐下来。大厅里终于坐了一半以上,至少有一百个人。我并非专家,但我判断,现场至少有七八个不同的人种。他们似乎对彼此也没有偏见,对于用餐或是混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见,仿佛这已经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维妮瓦又发出嚓嚓声,仍然不为所动。“到底有多少我们当地人在这里?”她问甘摩帕,苦丧着脸看着周遭。
“只有我们,”他说。我一直对维妮瓦的偏见感到很纳闷,她动不动就发作起来,要压抑却有困难——即便是对我,她也是如此。
城里,不晓得是谁对人类进行分化,趁他们内讧,就可以控制他们。
我顿了顿,木勺子举到我的嘴唇边,倾听我脑子里的声音。
这个先行者不像大架构师。他鼓励团结,而非分裂。他或许行径怪异、或许外表弱不禁风,但他绝不残酷。也许是他的同类中只剩他独活,其他的都死了。
我们见过的翘辫子的先行者肯定够多了——却没有见到其他还活着的先行者。
隔着桌子,我望了甘摩帕一眼,正好他也在凝视着我,仿佛他也在自己的脑子里听到类似的话。同样让我感到纳闷的是,我们两个要如何将我们的古老的经验、知识和个性结合起来,却又不会在协议的过程中失去我们自己的灵魂。
基因守护者带着最后一批迷途的羔羊走进来。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缺少气味,但我就是越来越感觉到强烈的恶心。
“我看到你们两个有智库长的标记,但是有一个人没有,”基因守护者站在我背后说。我伸长脖子去看他。“查卡斯,你显然还记得艾德-特瑞尼星,是不是?”
同时被这么多张面孔——这么多不同人种的脸孔——死命盯着,我整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是的,”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回去。”
“我相信智库长会让我们所有人都能回去,”基因守护者说。“只是目前还不行。大家要照常吃,要坚强……还要休息。这里有太多工作要做,却几乎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第十九章
有人戳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在黑暗中醒来。我睡得很沉,没有作梦——我疲倦的身体因为地面的热气,以及炎热和潮湿的空气而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翻过身,身子底下的这张行军床在骚动,除了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还看到了——
一张灰色毛绒绒的小脸直勾勾地望着我,近得几乎就要吻上来了——我也差一点就要凑上去亲他。是奋起者!
我伸手要去抱他,但他蹶起囊状的嘴唇,皱着眉头,又举起了他的手示意——安静!——然后退到小屋的阴暗处。
“你住在这里吗?”我小声说,用一个足以让维妮瓦翻个身、但还不足以吵醒她的音量。
奋起者的人影却没有回答。
“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弗洛里安人……”
那人影拼命摇动手臂,仿佛在警告,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的寒意——也许奋起者已经死了,而这其实是他失落、徘徊不散的鬼魂!
但我领会到那个人影的用意,而不再开口。
他再次走上来,用他修长的手指摸着我的脸,显示他有多高兴见到我。他俯下身,仿佛要用鼻子触碰我的耳边,轻声说着:“这里很危险。武器和船不见了,坏了。恨宣教士的那个,和他的战士……仍在这里,还把人类当成牛一样赶来赶去。这个地方,就是这里……不是真的!全死了!我和你——”
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有人爬上阶梯,来到屋外的门廊。奋起者又做了另一个疯狂的手势——不要拆穿我!——然后退了回去,躲在椅子后面。我仍然很难相信我看到他,听到他——难道会是一个鬼魂在指责别人是鬼吗?
那个先行者隔着那扇低矮的门凝视着我们的屋内,他那仿佛蜘蛛般细长的手里还拿着那个可笑的烛火。“幸好你和老头能找到这里,而不是其他发电厂,”为了不吵醒别人,他压低了声音说:“请跟我来——屋外。”
不知怎的,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恐惧——奋起者的归来,即使只是一个短暂路过的魂魄,已经唤醒了我异常的冒险精神。我飞快地瞄了那椅子一眼,穿过那扇低矮的门,爬下梯子。
基因守护者在草地上等着我。
“为什么我们这么幸运?”我问。
“女孩根据她自己印记的指示来回应你,”他说。他走在我前面,朝一百米外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走去。暴雨和乌云都不见了,在夜晚繁星,以及天空那道桥鲜明的弧光的照映下,树木和木屋闪烁着银色的光辉,看起来格外洁净。
附近传来一个声音,我猛地抽了一下。在我们离开用餐的大厅后的某个时候,那只巨猿回来了,此刻正躺下靠近我们小屋的一棵树下。她杏眼圆睁,看着我们,丰满的嘴唇紧闭。她皱起鼻子,动了动,嗅一嗅空气中,举起她的手臂,然后挥挥手,仿佛要把某个东西打发走——或者是要警告我,说不定她也看到了奋起者。
“创世者知道一切即将发生的事?”我问,用跑着跟上迈开大步的基因守护者。
“不,”他说。“至少我不能肯定。但她相当擅长把我们——人类和先行者——移来移去。”
我完全同意。
“你那个年轻女人看到有个人穿着先行者的盔甲,从天上掉下来,连同逃生荚舱……这不是天天会看到的事,或者不是一般人预期会看到的,即使是在这里。很久以前她的同类被加上了印记,需要将这种新奇的珍宝送到发电厂来,让我们对其进行评价。”
“她几乎把我们带去——”停顿下来。要揭示如此重要的事实就必须要坦诚互信。在我坦诚相告前,我想先对这个奇待的主人多一些了解。“这个巨轮就跟残骸无异,城市遭到摧毁——残碎故障的太空船无处不在,”我说。“一切都在改变,她怎么能知道要往哪里去?”
“然而,你不是在这里吗?”基因守护者说。“信标发出信号,并且随着情况的变化而不断更新信号的内容。”
我耸耸肩。没必要争论。整个巨轮上到处都有信标,发送出相互矛盾的信号……也不是不可能。
“你喂饱我们,让我们休息。”我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把我们加进你的标本收藏?”
基因守护者坚定的眼神一直凝视着我。我几乎觉得我的想法和回忆就快要被看穿了,没有什么可以逃得了这个先行者的法眼。
“你是为了异形病的证据才来的,”他说。“异形病是人类的叫法。”
“洪魔吗?我的那个远古之魂肯定是这样认为,”我说——然后又开始反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透露太多。但基因守护者一点也不惊讶。
“确实是如此。你的远古之魂,套用你的说法,其实是一个存档的武者,储存在你的基因遗传物质上……有多少个这样的魂魄借着你来苏醒?”
基因守护者停顿下来,认真地倾听我的回答
我们走到离那个反射物质只有几米距离的范围内,那颗东西就飘浮在以树干和树枝围成的墙垣上方。
“一个,我想。”我说。
“没有别的?”
“一开始我可能曾经有过感觉到别的……现在,只有一个。这样的事情对先行者——或对大架构师——来说有什么用处?”
“让我们从艾德-特瑞尼星讲起,”他说。“一位年轻的见习者被他的智仆带到你的出生地。”
“蓝色女人。”我说。
“是的。当你遇到新生之星,智库长赐给你的印记就有一部分被启动了。你和你那个名为奋起者的小弗洛里安人引领见习者来到德嘉蒙金火山口。”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弗洛里安人就在这里。因为连我自己都还不敢置信。
“当你遇到宣教士,一个更深的印记萌芽了,而当他带你到查姆·哈克星时,那个印记就开花了。你看,印记会呈现出一个独特的样貌——鲜明的性格因而得以复苏。物种不只是如何才会有男人和女人的记录。历史和文化也是整体的一部分。人类的伟大已储存在你身上,实际上几乎没有失去什么。太棒了!”
他的赞赏之辞让我十分困扰。我是因为智库长的缘故而得以去感受,去崇拜,但对于一个先行者来说,同样对这些说法深信不疑——把我看成是一件奇妙的艺术品,只是在完成我的目的——这一点让我不安,甚至反感。
基因守护者朝树枝和树干走了过去——是走了过去,而不是穿梭在其间。我试着跟上,但总慢了一步,而且我相信我会撞出瘀伤,或者眼睛被戳到。
“跟上来,”他喊道。“安全的。”
我闭上了眼睛,走了过去,只稍微感觉到坚硬的树皮和小嫩枝。
“巨大的类人猿不能做的,你刚刚做到了,”他告诉我。我们站在一个高耸的圆顶底下,从这个原点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一条条的走廊,沿着走廊内排着一个个相当高的螺旋形气瓶。气瓶里装有一种奇怪的半透明物质,不断变化,有时是雾状的,有时是固体的。我跟着他走进中间一条走道。一个发光体持续跟在我们左右。
“我从没见过跟她一样体型这么大的人猿,”我说,用说话来隐藏我的担心。我想知道,是否这些气瓶是容器,是仪器——或是进行某种仪式的雕像。我并不晓得先行者是不是也会从事那方面的艺术。
“她是同样当中的最后一只,”基因守护者说。“过去她住在艾德-特瑞尼星上,离你出生的地方不是很远。即使在它们的巅峰时期,她的同类数量也很少超过一千只。当创世者到艾德-特瑞尼星去收集可以保存的物种时,她发现只剩下五只。现在,不幸的是,其他的都死了。”
我无法鼓起勇气问他其他那些是怎么死的。也许是在惩罚宫殿?“你是不是没有穿着盔甲的习惯?”
“在这里所有的盔甲和智仆皆已损坏。甚至没有引导者是完全可信的,但剩下的那些对于维护这个保留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损坏,被什么损坏呢?绿色眼睛的机器吗?或者是——那个囚犯?”
这下好了,我又脱口而出了。
基因守护者浮现一张奇怪的脸——一半僵硬,一半隐瞒。我的汗毛直竖。他不但没有气味,而且还不知道如何对某些问题作出反应。
不能说谎,但又不愿一五一十地透露?这才不是先行者!
我还是持保留意见,但基因守护者在场时我肯定是不会高兴的,不管他似乎多么想要让我冷静下来。
“等适当的时候再说,”他说。“让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光环是大架构师建议用来防御洪魔最主要的武器,因为当时洪魔已经在部分先行者的领域肆虐为患。这些光环的设施,是在我们银河系边界之外的大方舟上打造的,其设计的目的是在于,一旦洪魔曼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将启动这些光环设施来毁掉生活在数百万个甚至数十亿个星系上的所有生命。”
“宣教士反对打造这些光环,并打算用一个非常不同的的遏制与孤立方式取而代之,藉由在适当位置安排并建立护盾世界——不但比光环的规模更大,并且在某些方面更强,却能够进行更多选择性的破坏活动。”
星际跳跃,大将军在我脑子里冒出这个用语,接着我的思绪就被突如其来的生动图表和地图给牵着走,那些图显示有一层薄膜像起了涟漪作用一样逐渐扩散,包覆住因为一场星际战争而遭到曼延的不同星球。这就是他的方式:隔离、围攻、低调闪躲,等待最适当的时刻,而且只针对那些最具战略重要性的据点,而忽略其他部分。
“大架构师说服了议会,在如此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基因守护者继续说,“宣教士的护盾世界绝不足以解决这燃眉之急。宣教士的计划因而遭到否决。为了表示抗议,并避免要听命于大架构师,他决定隐退,进入他的冥冢,你和新生之星就是在一千年后发现他的。此时光环已打造完成,大架构师和他的党羽因而从中获利,大大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智库长在隐瞒了她丈夫隐退的下落后,又去向议会诉诸衣钵的教义——先行者的基本职责就在于培育并保护生命。议会迫使大架构师接受协商内容,并下令光环也必须要作为整个银河系不同物种的庇护所,免得在这几座光环被迫要完成它们的使命时,不同物种将沦入几乎遍及整个宇宙的浩劫当中。”
“智库长一直以来特别偏袒人类,让宣教士十分失望。作为议会协商条件的一部分,智库长得以取得大架构师几座设施的使用空间。人类就被带到这一座——超过一百二十多个人种,数十万个形形色色的人类。其他人则被放置到大方舟上,也就是建立和修复光环的地方。所有的人类都是要作为被保育的人口,不容被篡改。但是,艾德-特瑞尼星上被标上印记的那群人并非该计划的一部分。你的母星上没有人被带到这里——直到最近。”
即使是智库长也不敢拿我作赌注,来使用这样的武器!
我反对,“但是甘摩帕,那个老头——还有我——”
“大架构师变更了智库长的计划。”
天神与恶魔之争还真是无处不在!——先行者居然可以如此处心积虑地设下阴谋,密谋骗局,推翻自己笃信的原则。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快要支持不住。
其实这是非常的“人”性化。让你不禁纳闷,不是吗?
“为什么?”
“当时,洪魔已经为一些先行者所知,但却秘而不宣,直至它的特性和祸害的程度已经严重到再也无法被隐瞒了。几乎就在先行者战胜人类之后,他们取得了许多人类的记录,经翻译之后,因而据悉人类已经遇过这种奇怪的生命形态,而这个所谓的异形病是来自银河系以外的星系,人类基本上对抗过两波洪魔来势汹汹的侵犯。这可能正是加速他们与先行者的战争失利的原因。”
“但在他们战败之前,人类显然找到了预防和治疗该疾病的方法。他们精心策划了一个研究计划,部分是建筑在大规模的牺牲上,包括故意感染。人类,似乎有其自己的惩罚宫殿。他们找到了遏制、甚至预防的方法,并且付诸实施。他们的作战指挥官都接受了这些方法的训练。在此净化期间,整整有三分之一的人类殖民地遭到摧毁。”
我们当中有些人希望能将异形病散播到先行者之间并感染他们。但是,笃信这个策略的那些人遭到拒绝。似乎有一些人宁可自己身死道消也不愿将此等暴行施加在即使是我们敌人的身上。
现在,我整个人变得非常不舒服,不知道究竟是谁或什么在我的脑子里:是人,是怪物——还是变成怪物的人?
在战争中,没有什么差别。
“在获悉这一点后,被智库长下了印记的那些人类突然重要性大增。那些古老战士的潜在回忆中可能隐藏了可以拯救我们所有先行者的秘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带有我们所需要的印记——合乎条件的远古之魂,如同你说的。于是大架构师以及智库长双方竞相展开一场搜寻,而先行者对于洪魔的研究持续进行下去。”
尽管大将军已经交代了这么多细节。我仍然难以厘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是之后大架构师违背了他与智库长的协议。在过去的几百年,大架构师的部队控制了在那些设施上的人类标本。造物者们对大部分的保护区都失去控制。大架构师的人马无视于智库长和议会明确的指示,从一个多世纪以前开始将受智库长特殊保育的那些人从艾德-特瑞尼星上运送到这里。创造出新的一群孤立的群落。大架构师就是从这个时侯开始进行自己的实硷。让许多人类历经痛苦的测试,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能对洪魔免疫,有些人是。有些人则未能幸免。”
“就是惩罚宫殿。”
“是的。但这些实验仍然找不出本质上的区别。一些造物者们受制于阶级组织,而不得不执行大架构师的计划。不过还是有一些人——选择听从他们的勇气与戒律——尽他们最大的努力,让智库长保育的资产能安全无虞。他们做了你可能会说是一项‘魔鬼的交易’,位于阶级结构底部的武侍者,被强行招募来服役,防守这些光环设施。”
“然后——其中一座设施被移动到查姆·哈克星上进行其第一场测试。大架构师并没有预见到会有什么后果。”
“那个囚犯。”我说。
“是的。囚犯,随你怎么称呼它,不小心被从时光锁释放出来。架构者护卫队于是将它运送到这座光环。大架构师下令造物者们进行,强忍着耻辱之痛与可能丧命的危险,对它进行研究,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审问该囚犯。部分人士相信那个囚犯和洪魔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有一些则不这么认为。这座光环于是再度被移动了,准备好进行大架构师认为将是他至高无上的胜利——他将揭示他对洪魔的终极解决方案。”
“在此紧急关头,宣教士计划将先行者整个防御系统交给一个超统级智仆来调度。这个智仆只能保持基本的连系与协调,一如其对所有的光环一样。除非在极度紧急状况下,否则它是不能担任指挥工作。然而,大架构师却发现它还有另一个用处——不过,一如往常,这当然是未经授权的。”
“大架构师不相信造物者们。他下令这个智仆,在该设施上的最高阶的人工智能,接管该囚犯的讯问。而这项讯问进行了四十三年”
“最后,大架构师将该光环送到一个被隔离的星系,里面住着被安置至此的最后一批山塞姆族人。无视于议会的所有指令,接下来他居然用了这个最可怕的武器来压制区区一场叛乱。”
然后,他下令消灭宣教士的太空船,俘虏了宣教士和新生之星,奋起者和我自己。
“山塞姆族的星系里所有的生命无一幸免。大架构师负责控制一项能够摧毁一切生命的武器,已经违反衣钵最牢不可破的戒律。在此设施上的许多造物者们和武侍者于是公开叛变,意图推翻大架构师和他忠诚的部队。这些先行者均遭到镇压。”
“接下来——就是发生在包括首都在内的星系里的一场政治危机。大架构师因违背协议而遭到议会起诉。根据一项有力的证据,证明大架构师的智仆因为长期与那个囚犯对话而遭到策反。然而,议会并不知情。在大架构师遭到逮捕,武侍者这个阶级顿时群龙无首,秩序大乱,而此一智仆又策反了其所属相应的部分,接掌了首都星系里所有的设施。之后这个光环,以及其他的设施,试图进行最大一场的叛变——一举歼灭议会和首都。”
“我不知道它们造成了何种程度的损害。但基于自卫,这些设施均遭到猛烈的攻击,有些被摧毁,而这个光环差一点就没能逃进时光门——来到这里,并被隐藏起来。”
“策反的智仆、架构者护卫队、以及造物者们之间的战争还没结束——有人说,至今还在继续。但我并没有持续被告知最新情报。错误已造成,毫无疑问。而且是骇人听闻的错误。”
“那么这个巨轮要做什么,目前?”
“一片废墟。但还是照旧——作为实验室。”
“谁的实验室?”
我们已经来到一排排气瓶中的一处缺口,其中有摆了一圈更小,更为复杂的机器。
“等适当的时候再说。首先,我需要检索你那被唤醒的印记,才能更了解智库长对你做了什么打算。”他在我周围走动,启动引导者,其中有些从地板上升和上前来,迫不及待想要开始进行整个程序。我并没有跃跃欲试,但也绝对不想显露出恐惧的样子。
于是,我滔滔不绝地谈下去。“我们都要感谢创世者的救命之恩,我们所有人,无论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当然。”
“但现在我们都陷入了先行者——与某种疯狂机器之间的战争。”
“那倒是。”基因守护者说。
我抛开这些需要确认的事实——决定将话题转移到其他主题,测试这个先行者有多愿意对我吐露真实的其他事项,或者他究竟知道多少。
“那个囚犯后来到底怎么了?还在这里吗?”
基因守护者勃然色变。他挺起肩膀。“我们不谈那一位,”他说。“我们现在应该要开始扫描了。”
是逃跑的时候了!
我一步步后退,逐步拉大与基因守护者和盘旋的引导者的距离。“还没。我还需要知道有关那个囚犯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声称自己是最后一位先驱。”
“什么是先驱?”
“我们银河系中所有生命的创造者。一切的源头。他们造出了先行者。他们还造出了人类。他们造出了数以千计的其他物种——然后当他们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再除掉这些物种。现在看来,很久以前先驱就打算要除掉先行者,后来爆发了一场战争,他们反而被先行者除掉了。”
基因守护者又在移动他的胳膊,我被机器团团包围住。夹在他们之间,看来已经没办法了!
“我们在丛林中遇见的那些人,坐满了大厅的那些人——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什么气味?”我问。
造物者又给了我那熟悉的僵硬的表情。
“他们并非血肉之躯,对吧?”我问。“他们是什么?”
“魂魄,你可以这么说。他们都被保存在这里,”基因守护者说,指向那一排排的气瓶。
“冻结在里面?”
“不是。经过扫描,保护起来——除去活动力。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被大架构师,或者别的什么滥用了。”
“他们并非以有形的肉体在这里?”
他同意了,我的心进一步往下沉。“那外面的那些……”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轮换纪录,在院子里将他们放映出来,借以更新他们的经验,他们可以在那里互动。”
“你放他们出来?”
“我给他们那种印象,”基因守护者说。“唯一实际有形体在这里的是那只母猿。她也喜欢有人作伴。”
“他们的肉体在哪里?”
“没这个必要。扫描就够了,也比较容易控制。”
“你杀了他们。”
“他们不再活跃,他们不再构成威胁。”
“他们都是来自艾德-特瑞尼星?”突然间一切真相大白了。
那些机器正在缩小它们的圈子。
“是的。”
它们看起来并不坚固,这些机器。它们是作为科学的目的,而不是用来战斗。
“当这座光环回到首都时,智库长下达了这么一道命令给本设施,也是她所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基因守护者说。“当初艾德-特瑞尼星上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被带来这个光环设施,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带着远古战士的记忆与生活经验。这使得他们处境危险,而在这样的一个武器上——”
动起来。
那个远古之魂复活了,以暴怒之力支使着我的胳膊和腿。我对着那几台机器又踢又挥。它们退开,我开始冲向先行者,发出盛怒的咆哮声,这把远古的怒火可能早在查姆·哈克星遭灭亡前夕的那个时候就已经被点燃了。
然后——一个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一瞬间,先行者凭空消失了,他并没有站在我的面前。我仿佛对着空气挥拳,拳拳扑空,我扑向地板的另一边,一个翻滚后起身。
现在那些机器都躲得远远的。
然后,先行者再度从另一边出现了——但是他的身体已幻化成一个闪闪发光的形状,隔着这些微光,我看到了另一样东西:一台黯淡无光的蓝色独眼引导者。
然后基因守护者回来了,恢复到跟先前一样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用一种可能是困惑或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你也已经死了,是不是?”我说。
他没有回答。
“你是为了捍卫这些保存起来的魂魄而死的吗?”
还是没有回答。
“你已经一五一十地解释给我听了。为什么呢?”
仍然没有回答。我再度跃向那个图像,但它迅速移开,不稳定地摇曳着。
“你不能说谎。”我说。“你只是一台机器——一个智仆。”
同样稳定的而悲伤的目光。“昔日,我是一个造物者。我选择了这样的命运,而不是效命于大架构师。”
“但你不能真的对我做任何事情,除非有我的允许,是不是?”
“我崇尚和平。我愿意尝试终结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我一定会贯彻智库长的最后遗志。”
但那些机器依然没有缩小圈子。
“你怎么知道那些指示是智库长下达的?”
又恢复成散发微光的人形。
“电力剩下不多了,是不是?所有的发电厂都遭到破坏。信标已损坏。那个女孩——要她走向那个囚犯也是是智库长的信号吗?到底是谁在控制你,说真的?”
“我相信我的指示。”但仍然是那个僵硬的表情。
“死了的机器,死了的先行者,无处不在,”我说。“这座光环已经死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你拒绝被归入档案里的荣誉吗?”
“我拒绝。”
“你想离开吗?”
这似乎并不需要回答。
“你知道外面有什么在等着你吗?”
“不知道。”
“这是我所无法理解,所以可能也非你所能理解,邪恶的势力如此巨大……将先行者所知道、所创造的一切糟蹋滥用到了极点。滥用‘重组机’,不顾它原本是设计来拯救我们……破坏衣钵以及像这样的历史知识,孰不知先行者的灵魂因而败坏。然而,我们必须效忠智库长的意志。即使是你。光是你的存在,就必须要感激她。”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突然间与大将军建立了平等的伙伴关系。“我现在要离开了。你能阻止我吗?”
没有回答,只是微光的范围越来越增加。最后基因守护者整个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那台相当小的引导者,在我看着的同时,它的蓝色独眼也越来越黯淡。
它又回到那一群机器当中。
只留下我一人,以及这个排了一排排中螺旋形气瓶的空间,这里头充满了深刻的沉默与忧郁,远超出我所能承受。我转身,听到从很远的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是维妮瓦,我能肯定——伴随着从喉部发出的低沉的吼叫声,我立刻就知道是巨猿。
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沿着走廊往回跑,又遇上了一株树枝庞杂的灌木丛,挡住我的去路——我抓住树枝,又是推、又是拉,戳得我满手伤痕,而这些树枝除了吱吱作响外,还是纹风不动。
再度传来维妮瓦的尖叫声。
我觉得有人跟在我身后——我猛然转身,并举起手来提防——看到了明显深陷在忧郁当中的基因守护者。“我无法解决这些矛盾,”他说。“时间有限。老人已病入膏肓。他需要立即扫描,否则他的印记将从此佚失。”
他穿过了那棵挡路的树。
接着我也顺利穿过灌木丛。
我们离开了那一整间的气缸。我不打算让引导者对甘摩帕下手。
维妮瓦跪在小屋前。甘摩帕蹲在门廊上,背靠着柱子。黑影巨猿绕着维妮瓦打转,左顾右盼,挥舞着一只手臂——保护他们两个。
维妮瓦喊道:“我一醒来,就看到了那个小个子——我闻得到他!我也摸得到他!至于其他人——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气味了——他们是鬼!他们就这么消失了!”
基因守护者悲伤地看着我。“很难维持让大家都露面的景象,”他说。“其他人不在,我们美丽的巨猿会伤心。这是我们的责任,让她知足,迎接贵宾——特别是那些凭着智库长的印记而前来的游客。”
这台机器不但疯狂——而且性格软弱。
“你不是真的!”我说。
“我的职责在,我就在。”
更疯狂了!然而,它以服从为天职!
我们隔着数百米不到的草地,我才跑了一半就看到巨猿冲向我——我连忙止步,但还是不退让。她突然罢手,跌坐下来,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然后对着空中挥舞它巨大的拳头。
甘摩帕看起来快不行了。靠在一根竹竿上,前臂紧抓,眼睛粘糊糊地、充满了沮丧的神情,从门廊上低头看着。
维妮瓦看到,也摸到了奋起者——还闻得到他,所以他不是幻影,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存放在这里那些螺旋状的气瓶里面。但他究竟在哪里呢?他是不是不想要跟我有牵连?
这个念头太令人不安了,所以我决定换个问题想,试图搞清楚这台机器的动机。它是一个智库长的忠实信徒——或者至少它是这么宣称的。我向来也是如此——直到现在,也许吧。
“你在这里是为了维持智库长标本的完整性。”我说。
“防止你们那些从艾德-特瑞尼星上来的接管这座设施。”
“这听起来有一丝丝的可能性吗?这里还剩下什么可以让人接管的吗?”
那台引导者又嗡嗡地响起。
“剩下的就是我们的诚信和我们的生存,”我坚持。“为了要决定,我们在哪里最有可能生存下去——以实现智库长的愿望,我们需要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好似回到过去的那个我,说服马洛提克的那些傻大佬放下他们微薄的财富。
引导者继续嗡嗡地无疑是受到电力不断下降的影响。最后,它又回来了,接着说:“这要求相当合理。并没有相反的证据,或是任何最新的指令,不许我答应你的要求。”
一张泛着微光的面纱似乎从我们周遭的地面和丛林上掀开。整座院子里突然显得残破不堪,饱受摧残的样子。小屋——即使是我们借宿的那个小屋——露出了简陋寒酸和维修不善的原貌。杂草丛生——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会有湿气及膝的感觉。
“能实际派上用场真好,”引导者说。“我们有用吗?”
“是的,”我说,这地方条件之简陋更让我心烦意乱。“暂时。”
然后,有那么一瞬间——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院子里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许多人从林子里,从一圈小屋里走出来——丹尼索瓦人,脑袋很长、帮我们端食物上来的那几个女人,以及曾给了我一线奇怪的希望,认为在这座残破的巨轮上人类并没有失去一切的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种。
他们似乎想要聚集起来,想要道歉,想要解释——
无奈电充其量只能说是薄弱。面纱再次掀开,正巧曙光被一缕楼的云遮蔽了,光线变得黯淡。小屋再次以废墟的样貌现身,一整面的树木和蔓藤植物虎视眈眈地想要重新占领这片空地。
我想到我盔甲里的蓝色女人,想到智仆提供给它们主人的服务,想到载着我们越过德嘉蒙金火山口的整座环內湖,找到宣教士不断扩展的太空船的那只斯芬克斯战兽奇怪的身影……
然后,想到我内心的那个魂魄、或魂魄们。在我陷入茫茫然的那一刻,我突然担心起我的身体会扭曲成一个结,就像某个凄凉的魂魄——我担心自己早就死了,死在山塞姆族被隔离的世界,被大架构师禁锢的那段期间——也许甚至更早,早在查姆·哈克星上,当我在栏杆上俯瞰着曾经以时光锁拘禁那个囚犯的那个坑里……
也许我已经被先行者储存起来,所以我并不会比基因守护者或丹尼索瓦人更真实、或者多了一具实实在在的形体。
但我不能接受自己成为这个可怕的骗局的一部分——这个只为实现智库长一己愿望的可怕骗局。
温柔的黑影巨猿立刻就对甘摩帕和维妮瓦产生好感,甚至现在正保护着他们。它势必早就知情。这个骗局从来就没有让她上当。也没骗到维妮瓦。反倒是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偏见太深!
也没有戏弄到奋起者。
只有我一直信以为真,我得要开始思考得更清楚。这个巨轮上的一切都是骗局,无论智库长本来为我们如何着想,已经变质了,变成具有毁灭性的后果——甚至更糟糕。
在内心深处,你仍然相信智库长,你依然害怕独自一人,没有家人或朋友……然而这是你的天生条件,不是吗?一个小偷。一个诈骗高手。可是万一只有落得孑然一身,你才能生存下去呢?
我打了一下我的头,打到连下巴都痛得发麻。我想伸到在我脑子里,拽出那个悲惨的远古声音。
“我绝不可能单独与你在这里,不是吗?”我喃喃地说,然后回头望着那个蓝眼睛的引导者。在接收了这么多的信息后,一时之间我实在难以决定该相信什么,而什么又该扔一旁。“真正的先行者都走了,是不是?”我问。
“我不知道他们目前的计划。从最后一则信息警告我们要找你,迎接你的到来后,通信就一直是中断的。”
“你确定这则信息是来自智库长?”
“现在我已经无法确定了。”
“但你还是遵守,因为你没有收到别的指示。”
“是的。”
智库长的仆人曾试图尽他们所能,但多久?而现在,还是失败了,只留下这个引导者和其他几个,不再有证据足以证明他们曾经占据了这个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高原以及这只黑影巨猿。
“我们必须离开。”我说,我的声音哽咽。
“你们要去哪里?”
“除了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
“并非明智之举。你们为了智库长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将付诸流水——”
“我不听命任何一个先行者。”我坚持,深知这是多大的谎言。内心的冲突让我痛苦不堪。“你会试图阻止我们吗?”
“老头已病得太严重,禁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你们只需要让他接受扫描。”
我抬头看着门廊上的甘摩帕。
“你可以让他健康起来,”我说。“先行者可以创造奇迹!”
“我们维护,我们保护,但我们不能延长。我们在所有方面都是延续智库长的作法。我们会对他扫描、归档,我们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不!”老人大叫,挣扎着要站起来。“我要自由地死。不要让他们这样对我!我必须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维妮瓦爬上阶梯,跪在甘摩帕身边,而黑影巨猿完全站了起来,就挡在引导者与他们之间。老人将维妮瓦迎入怀抱,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然后轻轻地将她推到一边。他低头看着竹竿。他几乎看不到我,所以我走上前去。
“别让他们取走我的魂魄。”他说。
“不会的。我保证。”
“这一路上能有你同行真好,”他说。“我的远古之魂会很失望,不能与你会师。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会带着所有古老的魂魄,就像人类伟大的始祖,他的食指就跟树一样高,承载了他所有孩子的灵魂,未来的世世代代全在那根手指头上。”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这样一个始祖的存在。然而,那跟我们在这里发现的有何平同?“你一定要走,和我们一起走。”我坚持,但是我承认与其说是为了老人,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不,”他说,眺望远处的树木。“等我不动了,我不用多久就能安全逃离。所以在那之前,别让机器接近,只要把我的身体留在这里,在那之后就无所谓了。”
“你怎么知道?”维妮瓦哭了,紧紧抱住他的肩楼,她紧绷的前臂就跟拉满的弓弦一样。
“这是真的,”引导者说。“如果我们没趁着他还活着的时候进行扫描,他的印记将从此佚失。”
“重组机”。问它关于“重组机”的事!
我摇摇头,不愿再听从任何人或任何东西的话了。我必须跟随自己的直觉。我必须相信我真的是孤独的。
但我不能就这样带着一个垂死的老人跑掉。神圣的告别不能省。我上前去,摸他的膝盖——我吓了一跳,竟然如此冰凉。
“阿布达会吓跑土狼,”我说,“鳄鱼会从西方水域的彼岸上来,出其不意地咬住秃鹰。巨象会从泥巴堆里将你的骨头推出来,你将安然无恙地完成你的旅程,而我们的祖先所有成员会在遥远的彼岸等你。因为我已经在圣窟里目睹过这一切了。”
甘摩帕突然热泪盈眶。他再次轻推了维妮瓦一下。“你一个未婚女子看着一个老头死去,这是不得体的,”他喃喃地说。“我女儿的女儿,现在就跟我说再见吧,带着那个可怜的巨猿离开这里,让这男孩单独跟我说话。我们会再相聚的,在不久之后的未来。你,年轻人,暂时留下来。我需要听你说说这些事,既古老又真实的事。”
维妮瓦泣下交颐,不能自已,但她不能违背老人的交代,所以她吻了一下老人的头顶,爬下阶梯,牵着影子巨猿的大手离开。
一猿一人都频频回头,最后才消失在参差的丛林中。
我爬上台阶,蹲在甘摩帕旁,他的名字原意就是老爹。我尽我所能地回想起距离马洛提克外一天路程、一个狭窄而曲折的洞窟里壁画的内容,以及其所代表的意思。
“她是我的一切,”他说,中断正在进行中的仪式。“她任性固执,但却忠诚。如果我把她留给你,你会不会照顾她,带她远离这个地方?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我陷入了两难!我颤抖着不知如何在内与外的矛盾间作出抉择。对一个垂死之人所立下的誓言,势必得遵守——根本没有出路。我不能让这个人在耻辱与失望中告别人世。
“你不会抛下她自行离去吧?”
“不,”我说,我真恨我自己,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谎言。
“她的真名是……只有她的配偶,她的生命伴侣才知道……或是对她发誓过的守护者……”
然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
我继续未完的说故事仪式,依稀察觉到那台蓝眼机器仍徘徊在蔓生的杂草上方。
就在我说完之际,只见老人的眼睛几乎快闭上,又睁开了一点点,一动不动,还在他的头骨内。我待在他身旁,听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他四肢抽搐了最后一下……
没有多久,我就知道他已经安全地越过西方水域,来到了极乐的彼岸。他已经受了太多的折磨,巨象和阿布达会慈佑他的。不过,我还是哭了,而且也感觉到我脑子里那个远古之魂的悲伤。
我们从未倾心吐胆……这一次,我们又失去了谁?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蓝眼机器缓缓降落草地上,眼睛越来越暗,最后完全变黑。
基因守护者已经无能为力了,反正它也没有电力可以做任何的挽回了。
我气愤地从破旧的小屋里搜罗了几件破衣服。至少还有一些的食物是真的——在摆放圆筒的那个大厅里所举办的最后的一场盛宴——我尽可能地装了一些。
没有一台引导者有动静。它们的眼睛始终没亮起来。
我走进丛林,在几百米外找到了维妮瓦和巨猿。从这里开始,山路几乎湮没在荒烟漫草中,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条迂回在参天大树之间的夹缝。我不敢看着她,她问我他是否一路好走,是否有合乎Daowa-maadthu,我只是点点头。
我心里觉得了无生趣。没有了奋起者,没有老人,连脑子里的那个声音都很安静。我不晓得我们要从这里走向何方,维妮瓦也没了主意。但我们还是沿着山路走,往高原的另一头走去。她在问过甘摩帕临终前的状况后,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闷不吭声。这是她哀悼的方式。
正当甘摩帕过世的那座发电厂已经在我们背后好几公里外了,越走丛林变得越稀疏,这时候她才又开口,要我把那些古老的故事,就像我告诉她祖父的那样,源源本本地告诉她。
然后她开始讲甘摩帕曾告诉她的故事,包括人类始祖的灵魂指的故事。
就在这时候,奋起者选择了重新加入我们。
第二十章
我们沿着小径走着,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藤蔓植物之间——或者以巨猿来说下,则是纵身其间,抓着藤蔓在森林间摆荡——从残枝败叶的树冠间可以看到天空那道桥上也许并非那么遥遥无期的阴影和光线。从昨晚半夜后,天空已经晴朗了好一段时间,尽管空气依然湿润,但山路——枯叶覆盖着石头和一些木屑——逐渐变干,脚底下踩起来扎实多了。
全都是错觉。我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实实的?也许这是某个时候先行者在百无聊赖之余所玩的一个把戏。要是我不够逗趣的话,他们随时都可以将我的故事、我的生命,揉成一团扔掉……
我们边走边讲故事。我告诉维妮瓦一个远古的关于天蛇萨拉满达的故事,有天晚上天蛇萨拉满达吞下原来闪闪发光、宝石镶嵌成流的世界,隔天晚上肚子爆开了,洒落得漫天是一颗颗颜色更深、更多泥土的球体,让人类在上面生长。只要能继续听到我们交谈,我们的声音低沉而空洞地在丛林中回荡,我似乎就能更贴近真实,跟我能闻到、看到和感觉到的一切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而这女孩——应该说是年轻女子,因为她已不再是女孩——给我无限的安慰。脑子里像是有千刀万剐,我怎么样也抗拒不了。
但是我继续听她说,并轮流接话。我知道了她的真名。也许这对你来说不是有多么了不起的事,但是对于一个信仰Daowa-maadthu的人来说,老头的信任是非常重要的。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她的背后,至少不是现在,就像我不能抛下我的姊妹……或妻子。
巨猿听着,偶尔会加入她自己的评论,低吼隆隆,或是偶尔叹息。就算她说了什么,也是我无法理解的话,也许被隐藏在她的呼噜声中吧。
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在我们左边发出细小的嘎吱嘎吱声,我们随即噤口。维妮瓦把头转过去听,又转了回来,闻一闻。“是你的朋友,”她低声说。“小个子那个。”
奋起者从林子里出来,翻越两个缠绕在一起的树根,然后在我面前几步停了下来,站得笔直,交叉着他的手臂。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仿佛要说服他自己我并不是鬼魂。
他扭曲的小脸就跟石头一样又坚硬又认真。
失去了老人、又失去自由,我还深陷在这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当中。我想伸手触摸我的朋友,但又不敢。然后,奋起者开始默默掉泪。他用他指头很长的手擦了擦眼睛,转身对着维妮瓦。
“你先知道的,”他说,然后对我说,“这女人比你聪明。我毫不意外。”
“你干嘛一路跟着我们,而不现身?”维妮瓦问他,仿佛在怪罪老朋友。奋起者就是有办法跟某些人这么快就热络起来。
“连巨猿都比你们两个加起来更聪明,”他说。“她闻到了我,她知道我在跟,你说是不是?”
巨猿推开蔓藤和树枝,将枯叶撒落在小径上。高高耸立在一道午后的阳光中,她下巴周围的白鬓毛和脸颊上的毛在她近黑的脸庞周围仿佛形成一个光圈,她蹶起她的嘴唇,露出又大又方的牙齿,甩动她的胳膊,嘴里轻轻地咀嚼着。她很高兴见到这个小家伙。
我绷紧的情绪终于放松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即使是现在,奋起者还是有办法把我耍得一愣一愣的。他狠狠地把我打量了一番,在我身边打转,戳我的肋骨、我的背,确定我没问题后,对那只巨猿哼了一声。她也哼回来。“查曼纽人曾经认识shakyanunsh——她的族人。她自己这么说的。她甚至会说一种我也听得懂的语言,听得懂一点点,所以想必是如她所说的。她说,她借用的名字是玛拉。”
“你一路都在,但你不相信我。”我说。
“先行者最会装神弄鬼了。”奋起者说,翻出白色眼皮。我在这个弗洛里安人眼前跪下来,伸出双臂,让他像孩子一样倒在我的怀里——虽然他的年纪可能比我大上十倍不止。我们拥抱了片刻,然后才惊觉到,维妮瓦在一旁看得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于是奋起者扭腰,挣脱我的拥抱,走向她,抓住她的臀部位置,也给了她一个拥抱。
“姊妹或妻子吗?”他回过头来问我。
“都不是!”维妮瓦说。
“你喜欢这男孩,”奋起者说。“不会吧?”
“不!”维妮瓦说,但瞥了我一眼。
黑影巨猿蹲下来,推开几株小树苗,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一边用手指梳理她手臂上的毛。
昆虫又找上我们,所以我们又继续上路。“你跟了多久了?”我问奋起者。“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故事说来太长。很快就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要听。”
“我也是。”维妮瓦说。
“首先,好好看一下四周,”他说。
奋起者跑在我们前面,爬上一座缓坡,来到树线上方的一小块空地,地上立了三根巨大的石柱。我们绕着岩石周围巡了一圈,然后和他一起眺望下方的景观。
我们来到高原的下缘,现在面对着严重隆起的地形,好几块土堆和低矮的丘陵,而在我们的右边,山脉陡峭崎岖,令人望之生畏,在崇山峻岭的周园环绕着更多层层相叠的丛林,再上面是贫瘠的一块,最后是霭霭白雪。
我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我们该往哪里去,”我说。
“我的基因曲调什么也没说。”维妮瓦坦承。
“我掉进一个很坏、很坏的地方,”奋起者说。“我们不要去那里。每个人都死了。丑不拉叽的。”
“战争吗?”
他突出他的嘴唇。“也许吧。我从那边一路走了很远。”他指着山脉以外,往内陆一个锐角方向。往那个方向数百公里外,丘状地形在厚厚的大气层和缭绕的云雾中映衬得一片蔚蓝。越过那些云雾,赤裸裸的地基一路延伸,一整块带状区域内有几何图形的标记——又是一些先行者不可思议的东西。基座的材料一路延伸到轮子的侧边,大约有四五万公里,最后翻腾汹涌、永无休止的云。
在这一大片的云层内,每隔几秒钟就有闪电闪过——十分明亮,但无声。
“你的意思是,你的船——载你来这里的那艘太空——在那里坠毁?”
他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是的。而这也表示,他想混合着使用查曼纽人的手语、啁啾的鸟鸣声和呼噜声,是过去他在艾德-特瑞尼星上时曾教过我,我们从来没有跟新生之星提过、或是在任何一个先行者面前用过的一种方言。他蹲下来,挖起一块青苔,掏出一绺,若有所思地闻一闻。“我要说了,等我说完后,”他说,“你告诉他们。”
说得一副好似玛拉能明白的样子!但是,也许实际上她懂的比我怀疑的要多。
于是奋起者开始讲了。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他就不会吞吞吐吐或是有那些口头禅,他会变得相当优雅的——但我很难传达出他的这种华丽的风格,在句子里出现这么多的抑扬顿挫,使用这么多的语调转折。弗洛里安人会用到名词、像形容词的句子、有十三种不同性别的动词时态,和四个方向的时间。所以我只能加以简化。
真可惜。在灵光乍现时,或是在吹牛时,奋起者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人。
奋起者的故事
我快乐的时候,总是会唱这首歌,但世上有许多悲伤,并不是我们所能左右,所以这只能算是一则奴隶们诉说的故事。
“第一部分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在那里。然后先行者把我收了起来,就像被收进罐子里的水果糖。你也一样,我想。”
“后来,当我再醒来时是在一艘垂死的星船上,穿过了噪音和高温。船身弯曲,零件损坏,东西都在发光,不是火,像是船的魂魄想要再拼凑在一起,或者找到家,然后就死了。整艘船终于散开,因为它已经累得不想再尝试了。我们摔了出来,掉到像墓地一样的沙漠,穿越了那些云,还要一路往下。”
“我说的‘我们’是指三个先行者和我。”
“一开始我们所有的人都穿着盔甲。其中一个先行者,他的盔甲完全锁死,所以他不能动弹。另外两个忙着确保他没有动。他想必是不得这两个的欢心。”
“我的盔甲不太好,没有蓝色女人,所以我爬了出来,但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这个地方——很奇怪,而墓地沙漠,很可怕。”
“所以,我还是留在那些先行者身边。他们一开始似乎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关心,但随后那个被锁死的先行者非常生气,告诉他们一个故事。我只听懂一点点。他说,我很重要,他们可以利用我来致富。我很珍贵的。你喜欢,呵呵,也许你可以把我卖给新生之星,是吧?”
“这样就够了。他们更注意我,还试着保护我。”
“那个被锁死的先行者说已经有个怪物来到这个巨轮上,也就是我们坠毁的这个地方,怪物,与接受大架构师指示掌管这个地方的机器,说了很多年的话。对,大架构师,你还记得——那个傲慢的坏人,跟宣教士作对的。宣教士是另一个傲慢的坏人,我想,但我不会永远对他有意见,至于那个,我还没完没了。”
“不过,他不喜欢你我,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谈了一些,而他们的盔甲对我说了一些我听得懂的话,就跟查曼纽人的方言很像,所以我听到的故事内容,可能不会错得太离谱。”
“一千年前,大架构师造了这个大圆箍的世界,然后拿它跟创世者共享,因为其他有权力的先行者要他这么做,于是创世者把很多不同类的人放到这里来。为什么她喜欢人类呢,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在我的梦里向她问好。”
“而宣教士居然是她的丈夫,这怎么可能呢?别在意。反正现在在说故事的人是我。”
“大架构师偷了创世者的知识,因而发现,我们人类能经得起异形病,而且还能幸存下来。我不知道该异形病是什么,但在我里面的那个人知道。你现在看看我,我们看看当初在宣教士的星船上的我们两个——我们都感觉到有古老的记忆三不五时就醒了过来,是智库长放在那里的。你仍然会有,不是吗?我也是,不是我能选择的。”
“现在这个怪物在经过这么多年后,终于成功地说服了掌管这里的机器,出其不意地攻击先行者,并试图摧毁他们;怪物就是这样,它们老是会惹麻烦。”
“而这个怪物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怪物,是所有麻烦的爸爸和妈妈。”
“但是,那部分的故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应该很大,也许很重要。”
“我们掉进一个可怕的地方。他们都不好奇,而现在我们不得不离开了。我说,这是一个墓地沙漠。我没有别的手势或声音可以来称呼它。我不知道,会不会是也许熔岩爆发,漫过了所有的东西,树木、山、人类……充满了先行者的城市。所有的地面上都是冰冻的、被涂上一层熔岩的死人,陈尸在他们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我没有声音或手势可以来形容,但是这些地方远远大于艾德-特瑞尼星上的那些发电厂。”
“看似熔岩覆盖了所有的人、一切曾经是活着的东西,但其实不是岩石。而是死掉了或濒临死亡的粉末,更像是灰、而非熔岩。这片沙漠无边无际地绵延。我看不出我们要如何逃脱。”
“但是,这两个先行者带着我上路,另一个先行者不能走,因为他的盔甲被锁死了。他们移动的速度快,即便还背着我们——跳步,奔跑,飞跃,全都难不倒他们。我真希望我早认识能做到这一点的盔甲,我一定会尝试给宣教士一点教训。但可能会被蓝色小姐拦住,太糟糕了。”
“我呼吸困难。先行者相互交谈,他们的盔甲没告诉我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听懂一些。他们固然害怕,但还是希望会有人来拯救我们,因为(他们怏怏不悦地说)我很重要;我比他们更重要。”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呢?不知道吗?那就安静一点。这里说故事的是我。”
“先行者移动速度快,但慢慢地事情起了变化,他们的盔甲不喜欢他们,然后还试图杀死他们。”
“被当成囚犯的那个先行者被他的盔甲压死——它将他挤压到死,就像一只虫子把自己压死。”
“另外两个赶紧脱掉他们的盔甲,结果它到处翻腾,踢起了灰色的尘埃,但它仍然试图伸手去把他们杀了,把我杀了——但他们很快就抓住我,把我带走。”
“现在我们真的有麻烦了。跟山一样、但是又大又圆的东西,在夜晚的那个方向爆炸开来,像正在跑动的影子一样曼延开来。我问,是否这些山是火山,但不是;先行者管它们叫孢子峰。你明白吗?不懂吗?你不知道。那就安静一点。这里说故事的是我。”
“那个影子将我们辗过。先行者可就惨了。他们又咳又喘,不得不放慢脚步。我们试着走下去,但我认为根本没有目标;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从没见过先行者这么害怕。这让我很伤心,因为过去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全能的,现在他们只是人,不是人类,但跟人一样,赤裸裸的,害怕极了。最后,他们衰弱得无法背我了。我走在他们旁边,但他们的腿像岩石一样。他们病得太严重了。”
“我看到乌云遮住了星星,但气味闻起来——像是水果放久了、上面的那一层霉,混浊的绿色,让人看了就想打喷嚏,我知道那不只是饱合水气的云。不久之后就下起雨来,每一滴都是粉。这些云层是从爆炸的孢子峰那里将这些灰带了过来。将一切都笼罩住,紧贴着我的皮肤——还在我的皮肤上动。那些粉末落在水坑表面,而且也在那里动,因此,我躺下来,并用手盖着我的脸。”
“我又累又害怕。我现在不能死。阿布达有时会闻到恐惧的味道而不来。土狼一闻到恐惧的味道就笑了,开始磨你的灵魂。巨象绝对找不到你的骨头,因为一闻到恐惧的气味它就转头走了。我们在圣窟里见到的便是如此。所以,我趁你还年轻、还坚韧时就让你看了。如果我就要死了,我也宁愿不害怕地死去。唯一能摆脱这种害怕就是睡一场又大又深的觉。”
“所以我现在也要睡了。嘘——”
仿佛讲这个故事已经对他造成沉重的负担,奋起者的眼皮垂了下来,下巴往下沉,从走神儿打盹到沉重地睡着了,留下我们还坐在那里。
“他说完了吗?”维妮瓦问。玛拉咕哝了一声,然后把她的腿伸到查曼纽人旁边,保护熟睡得在打呼噜的他。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
现在她看着我的目光已经不同了。我不喜欢那个眼神,让我很不自在,而当她挨到我身边时,我更加不自在了。玛拉伸出手来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向维妮瓦,我瞪了巨猿一眼,但她突出她的嘴唇自顾自地嚼着。
维妮瓦倒是一派轻松自在。
一会儿后,我告诉维妮瓦和玛拉关于说书魔的故事,话说说书魔从一个部落到一个部落,一个城镇接着另一个城镇,到处去说前所未有最好听的故事,但任何人听了他说故事便会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只会咿咿呀呀地不知所云。我不知道黑影巨猿是不是听得懂我说的,但她听得很专注。
故事说到尾声,我说:“即使是现在,我们发现听过他说故事的这些人的后代依然是只会咿咿呀呀地不知所云。”
一个蹩脚的传说,但我也只有这一千零一招了。
维妮瓦给了我一个苦笑。“那也出现在你的圣窟里?”她问。
“不,”我说。“那里面都是关于生命和死亡。而这个故事仅仅是有关说书魔如何迷惑我们。”
“被人类囚禁起来、又被大架构师释放的这个怪物——它也是一个魔鬼吗?”
“也许吧。”
玛拉咕哝了两声,看向别处,然后摇摇头。也许她了解的比她透露的还要多。
“在我们出生时触碰过我们的夫人也是魔鬼吗?”维妮瓦问。
“不。”我回答。
“我们这些肉身就是她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但这个想法困扰着我,肉身和故事纠结在一起……也许吧。也许就是这样。
奋起者睡着时,我们在一旁等待。苍茫的暮色将我们笼罩,昆虫闹得更凶了。但我们并没有摇醒他,因为如果他没有睡好,他可能会脾气暴躁,然后好半天不吭一声,而且我们希望他真的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
最后,他睁开了眼睛,靠在玛拉的大腿上伸懒腰,以类似赞许的眼神看着我和维妮瓦,然后又继续说。
“这一觉睡得真好,”他说。“现在我记得更多了。帮我多拍掉几只虫子。”
我们用力打了几只,直到他满意,又接着说下去。
“白天来了,我慢慢醒来。土地是干的,这种粉末像有一层硬壳,而且是死的,不会动,就是死了。闻起来像深邃岩洞里陈年的粪便。先行者也跟我去睡觉前看起来不一样了,他们都变成结块的粉末。他们试图利用晚上结在一起,现在他们已经是一团肿块。他们的肉体消失了,他们的骨头也都不见了。他们都死了。而我竟没有死。”
“那种粉末从我的皮肤上脱落。”
“我独自一人。孤单从来就不是好事。在这个墓地沙漠里,更是雪上加霜。孢子峰将再次爆发,将更多的粉末喷洒出来,我想也许下一次,它就会知道如何才能溶解掉我的骨头,还是永远将我的鼻子和嘴巴填满。”
“夜晚有六倍的风沙席卷而过,还下了更多的雨。我走在雨中。雨实在太大了。有时,不下雨的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看到流星,我认为那些流星就是星船。有一次,我发现许多艘撞毁的星船,比较小,分散在沙漠里。坏掉的机器洒了出来,就像先前的那一艘,但它们的眼睛都是暗的。我踢了它们,它们并没有飞走。星船里原本可能有先行者,但现在他们仅仅是结块的粉末了。”
“似乎先行者一直在吵架,打来打去,但他们也输了一场与别的东西,某种可怕东西的战争,而这告诉我,要唤醒我的远古回忆。从查姆·哈克星回来后,我一直不去理会我脑子里的那个远古之魂,但现在我将它释放出来,它透过我的眼睛看着。”
“这个大圆箍的世界完全不是远古之魂所认识的模样。它判断,这一定是他们的一台大机器,也许是一座堡垒。”
“在远古之魂与先行者交战之前,它曾经对抗过异形病。即使是在当时,它也要通过触摸或是细的粉末才能扩散,然后将肉变成一整块。有时,它会将病人合在一起——两个人,四个人结合在一起,用同一个声音说话。”
“据说这叫尸脑兽。”
“但我听过宣教士和大架构师交谈,我知道‘异形病’就是他们所说的洪魔,我现在就是在过去被洪魔炸开的那个地方的中央,很久以前的远古人类曾经抵抗并且击败了洪魔,但现在它又回来了而且已经有了改变。为什么呢?这个病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看着孢子峰,喷射出一朵满是细粉的云,经过风吹,将它带到四处。这就是起源。异形病感染了先行者,而且它正在打赢这场战争。”
“但接着,我得知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奋起者的眼睛迅速眨了几下,他抬起头来。“我的远古之魂曾经是位女性。一个女的总好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男人,既爱争论、又会对我挑衅。”
“这个女的远古之魂问我,是否‘原基’已经被释放出来了。这就是她使用的名称。她给我看一段关于它的记忆,好几只紧抓着的手臂和一个老人肥胖的躯体,但是像一个巨大的甲虫一样蜷缩起来——而且很大只,像我们脚下的丘陵都会被它覆盖住——低而平的头,一张嘴很多个下巴,死气沉沉的宝石眼睛。我不得不告诉她,它已经被释放了,而且被带到这个地方,这个大圆箍的世界,然后她说:‘啊,是这样啊,这么一来可就很危险了。’”
“你们也看到了吗?它所以是真的。太糟糕了。”
“当我来到山脉中较为低矮的丘陵时,异形病还没有到这里来,我又看到那台圆形的小机器上上下下这座丘陵,找东找西,边等待、边观望……我悄悄跟着它们来到这座高原,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你以及那些在外面走动、装做是人的鬼。但是他们没有气味。”他举起双手,掌心向上,并用三根手指轻叩一边的肩膀。“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但我知道的太少了。”
“你们都看到了这个魔鬼被关在哪里,是不是?”维妮瓦问我们。“在人类最后反抗先行者并战死的那个世界。”
“查姆·哈克星。”我说。
“是的,”奋起者说。“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地方,但是怪物早就不在那里。”
在我脑子里,我自己的远古之魂从一段漫长的宁静中逐渐醒来。
我得找这个小家伙谈一谈!
即使在百般不愿下,我还是被迫将我的声音交给大将军,让他透过我的嘴巴来发言。经过这一番折腾我的身体疼痛不堪。我的肌肉抽搐,我的额头冒汗珠。一开始他说得既笨拙又含糊不清。
然后颤抖的声音——不太像是我的声音——变清晰多了。但是我听到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跟我听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的,这两种声音又不太一样。口音不同——他在一开始所使用的语言并不精确。我的嘴巴习惯以一定的方式来把话说出——与这个古远古之魂的方式全然不同。
维妮瓦紧锁着眉头看着,奋起者则眼睛睁得大大的,羞涩,紧张得鼻翼一张一阖。
“告诉我……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大将军对奋起者脑子里的魂魄说。“告诉我你的旧名。”
现在,轮到奋起者失去他嘴巴的主控权。对他来说,似乎就更难了。奋起者的身体比我更老,更习惯某些固定的方式。
“我是依普琳·依普里库什玛。”他的远古之魂终于勉强办到了。我们两个都听不懂这个陌生的名字,但大将军似乎差一点就冒出火来,夹杂了愤怒、沮丧、与失望之火。
但是,奇怪的是,还有欣喜之火!这些远老人类混杂自己情绪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你——!”他喊道,然后收起他的愤怒,在熊熊之火上堆点灰——试图将这口气咽下去,不过,似乎还在我脑子里燃烧,还剜出个大洞。
我的远古之魂从没让我经历过这一类的愤怒,而从奋起者的表情看来,他应该也正在经历类似的感受。
奋起者和我坐在岬角巨石阴凉处,彼此正在经历一种新的关系——甘摩帕和我从未能完成的关系。维妮瓦又是眉头紧锁地看着我们俩,甘摩帕和我在谈论这些事情时,她就是这个表情。
“那你又是谁?”奋起者的远古之魂问道。
“弗斯科恩仇——大将军,查姆·哈克星最后舰队之最高统帅。”
“也就是在战败输给宣教士的那一位。”
“是的。依普琳·依普里库什玛——你看到了异形病在这里做了什么,”大将军说。“那就是你要现身的原因,出于内疚!出于骄傲!”
“我死了。你也死了。”奋起者的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了。
我们已经成为傀儡,我担心这些魂魄绝不会放过我们。
远古之魂之间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也不算是全程在场,所以我记得的内容不断在改变,像是一场梦境,但事实部分——较大的事实已经浮现得够清楚,如果我想的话——如果我打开许多道远古之门的话——我可以重新假设、重新想象这些如今终于得以再一次被撞击的历史与情感。
“现在,又造成更多人丧命,”我的远古之魂又继续说了下去,“全是因为你发现并保留了原基。从一个早已不存在于所有人记忆中、甚至连先行者也忘却了的地方,被你带到查姆·哈克星……”
“我没有什么丢人的事。我找原基谈话是有原因的,而且直到今天我们都还不知道是否原基就是异形病的原因。根据它被禁锢的方式,它所在的地方,以及发现它的时候异形病早已为患许久——所以怎么可能是它呢?”
“透过接触,指挥我们银河系之外太空船的行运,太空船将瘟疫带到查姆·哈克星上——”
“它要怎么沟通呢?它被赤身露体地掩藏起来,半死不活地在一个早已为世人遗忘的溶渣世界。接着——我们又以时光锁将它冻结!你根本搞不清楚,弗斯科恩仇。更何况,这个原基能提供我们信息,有了这些宝贵的信息,我们得以拯救数十亿人类的生命。”
“你所说的远非事实。人类自己就发现了要如何才能维护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后代免于受到异形病的危害。”
“过去我们俩之间一直存在着争议,”奋起者的那个远古之魂反驳。“我们可能始终都要主张这样、主张那样。但这正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这方面的知识,不论是如何取得的,是迫使先行者保留他们的手下败将,而并没有将我们从历史的石板上一笔抹杀的原因。”
大将军沉痛地回应,“或许是如此,但这并不会将你那丢人的事一笔勾销,顶多只是拉上薄窗帘来将那些耻辱遮掩起来。”
“看看你的周围!原基就在这里。异形病就在这里!先行者快死光了——而我们依然还活着!而这就是原基所承诺的!”
“它可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果然不出所料,那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他们就这么一直唇枪舌战下去,反反复复,一来一往,一回合接着一回合。我试图抓住重要的细节,但实在是太奇怪、太可怕了——那些视觉印象,就像我关于那个囚犯、远古之魂称为原基的噩梦——我怎么样也无法将那么事印上真实性的标记……
不同时代的故事脉络纠结在一起,直到最后,我连我是谁、是谁感到恐惧、是谁感到任何情绪,都再也分不清楚了……
那个漫长的夜晚最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奋起者倒在地上,发出忧伤的呼喊,声音不大,但源源不绝地从他的嘴唇间流泻出来,表达了一种知道你所爱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即将死去的古老的伤痛——即使对于这些已死的魂魄,深藏在我们所有人心中的那些小小孩来说,都太过沉重而且难以理解的记忆和知识。
即使是到了现在,依然是太难以承受了!
大将军并不是在真正的归复者面前作证。
我是查卡斯。我是查卡斯的仅剩部分,结果我还要被鬼魂纠缠!
我放弃做查卡斯。我退出!请停止你们的记录,归复者。
我开始不稳定了
极端的痛苦。
我快要四分五裂了。
我们都快要死了,连我们的骨头都是粉末!
- 人工智翻译程序暂停*
科学团队分析:引导者已自动关闭。我们并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先前的损坏。人工智能翻译程序报告在关机之前,出现了双语数据流,彼此发生相冲或复写现象。监视记忆装置可能有缺陷,或者可能有一个以上的记忆流未完整整合。仍然不可能进行任何维修。引导者必须自行复原。
恢复回应流可能有问题。
间隔三十二个小时。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不得不说,这一切信息我实在很难接受。‘方舟’吗?还不止一个?”
科学团队队长:“描述中的光环也比我们所遇过的都还要大。这可能意味着有一座更大的方舟,对不对?”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嗯——还是很有可能这个机器是诱饵,而它给我们的信息是一项诡计,不论有多么古早之前,先行者可能已经预料到人类最终会再复苏崛起,并可能与他们并驾齐驱,因而它已经有所准备。在一定程度上,这一段证词可能会导致我们军队士气低落,这么一来可能就正中他们下怀。”
科学团队队长:“这意味着他们的先见之明已经达到真正惊人的水平,如果我们考虑到先行者其实早在一千个世纪前就从我们的星系消失,留给我们地球上只有区区一帮四处流浪的野蛮人。”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先行者并没有完全消失,是吗?”
科学团队队长:“我们不同意这是诡计的可能性。那台引导者所叙述的一切都与我们找到的其它先行者的记录相符合——包括在玛瑙星上找到的新生之星的讲述纪录。不可能这些点之间最近还能互通声息。数据内容并无矛盾,所以几乎可以确定数据内容是正确。”
政治团队队长:“指挥官的顾虑,我们已经了解了。但迄今收集到的所有与先行者相关的咨询均已交管,并不会对团队的士气造成任何影响。从这几次会议所得到的事实与推论对于整体光环/护盾世界联盟的影响已足以消弭我们所有较低层级的顾虑。审讯将会持续下去。”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恕我直言,长官,我们已经见识到,这台机器可以游刃有余地轻松破坏我们的安全防护。”
政治团队队长:“知道了,指挥官。”
间隔三十二个小时。
引导者的灯又重新亮起来
人工智能翻译程序接收并转换一则新的回应数据流。
人工智能翻译程序意见:以下是一段多层次、不连续而模糊的叙述。有些句子、或许有很多,都可能无法准确地翻译出来。
讯问重新开始:
回应数据流第一三五二号 [日期绝密] 总计一二七〇个小时(每六十四秒重复循环。)
说真格的,我到底是什么?
很久以前,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后来我疯了,我投效于我的敌人。他们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从那时起,我已经走遍了这个银河系,也探访过不同星系之间的无垠太空——那是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人类能到得了的地方。
你们要我说一说当时的情况。既然你们是真正的归复者,你们的嘱咐我当然不敢不从。你们在记录了吗?很好。因为我的记忆受损,布满了荆棘。连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说完这个故事。
想起过往,我是弗斯科恩仇,大将军。
回应数据流第一四四八五号 [日期绝密] 总计一一二四个小时(不再重复)
第二十一章
怀着满心的喜悦,我感觉到我占据的这个人肌肉在动、躯体是活生生的,我慢慢地得到了重生……
我的记忆似乎是从零散的片段开始浮现出来,就像建筑物被炸成碎片后,纵深坠落到一口充满粘稠液体的井里……反过来从那口可怕的泥潭吸吮了满满的养份,然后将自己重新拼凑起来,一块接着一块,一年接着一年,一个情绪接着一个情绪。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能重生,是透过什么样的奇迹,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透过——先行者可怕的科技?
是“重组机”!有如此多的可能性与性能居然是与那么奇怪的名字密不可分……一个思想与灵魂的“重组机”!
但由于“重组机”的能力,得到智库长的运用,我才得以在这里重生。
我并没有感到内疚。对这个在情绪上煦煦如夕阳、在思想和行动上如此混乱的年轻人类,我既感激又气恼,因为他强、我弱。他还年轻,而我……
死了。
一开始我的现身似乎是那么的细腻,只会短暂地打岔,带着幽默的评论,就像藏身大象耳朵的跳蚤。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头隐隐激动,一些出奇熟悉的言论撩拨着我,刺激我起而现身,就像铁棒将田地里的石头一颗颗给撬开了:先行者的太空船、宣教士本人、原基曾一度被囚禁起来——然后又被释放!
先行者怎么会这么愚蠢呢?难道是故意的?
真是奇怪,这男孩的情绪——在人类身上所特有的——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却又与我的存在完全不相干,我发现,我们之间足足有一万年历史的差距。
我还记得在查姆要塞的最后几个小时。
智库长走得很慢,虔诚地走在那些被俘的、受伤的、奄奄一息的,查姆·哈克星上最后的幸存者当中。在她身边还伴随着其他造物者们以及许多盘旋在上方的机器。
一个接一个,我们被展示在要塞的保护墙下——陈列了数百行,一路延伸到我视线极限——智库长停下脚步,俯下身,跪在我们身边,对我们说话。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简单而优雅的面孔竟然会如此美丽,美得令人目不转睛,却又充满慈悲与怜悯。
她对我们的遭遇同感悲伤,她的仆人帮忙减轻我的痛苦。
也许这是一个错觉,就像这个男孩一直抱持着的荒谬信念,深信智库长在我们所有人出生时都触摸过我们。不过,我不否认有过这一段记忆。
站在她身边的是宣教士,一个巨大而笨重的身影,与我持续交战五十三年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然而,他并没有变老。先行者寿命很长;相对于他们稳定的火矩,人类的生命就像蜡烛火焰,在淌下来的蜡滴中摇曳不定。
尽管我们已经脱下了我们的制服,尽最大努力删除所有可能泄露我们身份和军阶的证据,宣教士还是认出了我,大将军,一个与他对峙最久、也最成功的宿敌。他在我身边弯下腰来,双手紧握着,仿佛他是对着圣地乞求的信徒。然后他对我这么说:
“我最美好的对手,衣钵接受激情过生命的人,捍卫自己年轻人的人,建立、奋斗并成长的人,甚至那些霸道专横的人——就像人类残酷而没有智慧地凌驾众生。”
“但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总是免不了要面对这样的时刻,让集体智慧来确认我们本质的时刻,而对你而言,现在就是那个时刻。明白了这一点,我无情的敌人,杀死我们孩子们的刽子手,大将军:很快我们就要面对你曾经面对过、并且击败过的敌人。我看得出此一挑战即将朝着先行者而来,对于其他人亦然……所以我们都很害怕。”
“这就是为什么你,以及你数以千计可能拥有人类如何捍卫自己免于受到洪魔蹂躏知识的人类同胞,将不会走得这么干净利落,这么永远地就告别人世,一如我对同袍武者的希望,而是要将你们的这些知识撷取出来,泽被后世,成为未来许多新人类的遗传密码。”
“这不是我的希望,也不是我的意愿。而是来自于我的终身伴侣,我的妻子,智库长的意愿与技巧,她对于纠缠的生命洪流的看法看得比我远得多。”
“因此,这将使你们遭受额外的屈辱。我相信,这意谓着人类不会在这里结束,而是可能会再度崛起——再次奋战。人类始终会是奋战不懈的武者。”
“但是他们将要对抗什么、对抗谁,我不知道。因为恐怕先行者的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在这方面,智库长和我已经取得共识。武者,对于这样的可能性,你应该感到很欣慰了。”
这并没有为我带来任何的欣慰。如果我要再次崛起,再次战斗,我只希望再让我自己与宣教士大战一场!但是,宣教士及智库长就这么走了,往前走向无止尽的一排排我方战败武者。造物者的机器——这个“重组机”形状怪异、千变万化、多元型态的身形,究竟是一台机器?还是一个生命?我从未能看得分明——发射出蓝光和红光的图案,照在我们伤痕累累的身上,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我们放松,不再有呼吸……释放我们不朽的意志。
我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也失去了所有的感官。
然而现在我又活过来了,在一个男孩的身体,在一个未知的先行者——一项具有巨大威力的武器里。
我一度希望能在叫甘摩帕的这个老头身上找到过去盟友的印记。甘摩帕拥有漂亮的黑皮肤,就跟我自己的同胞一样。但在我可以尝试做出任何联系前,他就死了。叫维妮瓦的这个女孩是他的孙女,她似乎并没有携带任何的鬼魂。
但最后的讽刺——与我托宿的这个男孩相识许久的这个家伙——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白色眼皮的一个小个子——居然身上烙印我最鄙视的人类对手的印记,这个对手就是我认为应该为发生的一切负责的人,包括在查姆·哈克星上的那场战败。是什么让我们又再碰头了呢?是什么将依普琳·依普里库什玛带到这个矮小、缺少男子气概的猴男身上?
然而,她至少是一个我认识的人,来自我那个时代的人。死掉的人已经没有记恨的特权了。过去情感的系带又细又脆弱。
我们小心翼翼地放下过去的歧见,畅所欲言地聊了许久,直到我们的宿主冒了出来,将我们逐退。以下我要说的就是我直到现在依然记得的部分:
人类与先行者交战久矣,但是早在爆发最后一场冲突的四十年前,被传唤到银河系幽暗荒凉边界的依普琳·依普里库什玛发现,在一颗小行星上,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些智能——也许就是最早的先行者——将原基囚禁在此。
正是依普琳,她挖掘了那颗小行星,发现原基被保存在一颗古老荚舱粘稠的休眠液中——勉强活着,即使以它原本被保存的意义来说,也几乎不算是活着。她认定这个原基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是我们遇过最古老的生物文物,并随即将它运送到查姆·哈克星。
查姆·哈克星!先驱古文物的最大宝库,一整个世界覆盖着那个神秘种族的文物与建筑。正因为受到这些坚不可摧的废墟的启发,人类在几百年前将这个世界打造为人类进步与发展的中心。
正是在查姆·哈克星上,依普琳和她的研究团队发现如何让这个先驱苏醒过来,然后他们建造了时光锁,以压制它邪恶的力量。正是在这里,她进行了她的第一次审讯,针对那个如今已被关押在内的古老的致命生物。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尽管我们当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怀疑——原基本身就先驱之一,也许是最后一位先驱……
在这些审讯中,原基一开始就以我们的文化沦丧、道德失范作为回应。指出正是这些罅漏未补,埋下了我们最终毁灭的契机。
继这次出色而成功的努力之后——取得一则惊人的信息后——依普琳先前所有的成就从此遭到了玷污。
然而——是依普琳为我们的部队做好与更先进的先行者交战的准备。她鼓励我们的科学家和机器智能以我们早期与先行者的冲突为教训,进而从中学习,从而才能在技术上有了这么长进的发展。
她的努力让我们额外多了几十年的胜利与希望。
讽刺的是,艾德-特瑞尼星反而是第一个陨落的,在战略上和士气上均造成重大的损失,因为这里原本最有可能是所有人类的母星。在黑暗时代、遭遇先行者之前,我们就已经失去了这些记录与回忆,但我们自己的史学家、科学家和考古学家已尽了他们研究之能事,分析从边缘往内部扩散遍及该区域之人类构造与生理机能,而决定艾德-特瑞尼星是所有人类活动的基因起源——我们种族的核心星。
完成这项调查后,分析的结果让她益发相信她充分理解人类的心理和文化。依普琳于是一路晋级,被拔擢为全人类部队的政治与士气指挥官。
我不同意她的晋升,她的仕途崛起之路。我对于艾德-特瑞尼星是我们最源头的星球深感怀疑。在别的星系的其他世界似乎更有可能。我曾经去过许多星系,也看过他们的古遗址。
而我所看到的证据显示,先行者也参观过这些世界,也对人类的起源深感兴趣——所以不仅仅是智库长与她的造物者们,还有宣教士他自己也是。
我们防守查姆·哈克星,抵御先行者似乎是永无休止,一波接着一波,总计长达三年的攻击。
我麾下的太空船在整个星系内来回扫荡数百次,赶在对方建立最低耗能优势的航道前,击退对方精准定位的轨道入侵。
在所有诸如此类的战役中,在幅员如此广袤的星系内,超空间技术只能提供相当薄弱的优势;在这种近距离交战中所采用的战术,有赖于在行星目标附近建立稳定的阵地,从这些阵地针对大宗运输的时空门进行三角定位的火力攻击,就可以将这些时空门变成是阻塞不通的残骸坟场。
占领太空中大范围的外层空间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有控制人口中心以及重要的资源,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
但是,月复一月的扫荡使我们的太空船筋疲力尽,年复一年的攻击使我们的阵地严重耗损,反观先行者以规模不等的船只,从堡垒级的庞然大物、到一整个分遣中队的既敏捷又强大的重装甲无畏舰,打开简短的切入点,然后以出色且出人意外的角度进行攻击,那一道道势不可挡而难以捉摸的攻击弧线,让我想起了疯子的涂鸦——而且是才华洋溢的疯子。
宣教士本人就亲手画出了那些鲁莽而大胆的切入点和轨道。
先行者在调整跃迁效应这方面的先进技术上占有优势地位——能够修复比光更快的旅行中的因果关系和时间悖论,对于跨星际距离的旅行来说十分关键——不但会放慢、甚至堵塞我们自己的跃迁空间的路线,而且还会干扰十万火急赶来救火的援军。
毁灭性的一击,尽管已是长期以来的预料中事,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但其到来却是如此地缓慢。先行者最终的攻击分别在七个时空门上演,这七个时空门每隔一小时开启一次,吐出宣教士庞大的舰队,连同他麾下最优秀的指挥官,他们当中有许多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历经大小不等的战役,从我们的殖民地世界、外缘殖民地、到艾德-特瑞尼星本身。
依普里库什玛以及一支包含了七千名战士与七十艘船的特攻队被派来保护禁锢原基的时光锁。
讽刺的是,身为聚集在查姆要塞上最后一群幸存的人类当中,在查姆·哈克星上最大的先驱废墟当中,我和她碰面了。我们在古先驱的建筑中共享这个空间,连同海军部最后一批幸存者,听着先行者舰队席卷而来的可怕噪音不断传来,正逐渐瓦解我们最后的抵抗。
先行者找到了时光锁和原基。不顾她激动的抗议,依普琳还是被带走了——我是这么听说的。我还听说她一直希望自己被先行者逮到,这么一来她就可以警告他们你不会希望你最大的敌人会遭遇到的下场。
这么一来她就可以警告他们关于原基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最后在相隔只有几百米外,我们追踪到瓦解我们最后轨道能量场、消灭我们的行星防御系统、并打垮要塞的集中攻击的火力来源。
死亡以及垂死的声音,我的勇士们被灭绝了,而我却还活着……
遭禁锢起来。等待不可避免的下场。
不可避免的命运终于到来。
我死了。
“重组机”和造物者们完成了他们的工作……
而现在我在这里,在这个男孩的身体内。
就在这里!
还在这里!
人工智能翻译程序:主要语言数据流将重新开始:
回应数据流第一四四〇一号 [日期绝密] 总计一七〇一个小时(不再重复)
第二十二章
你瞧!这里挺悠闲的,不是吗?我确实是很享受从内心被彻底颠覆。如果可以随身携带一个以上的记忆体数据流的话,那么我可能不会毁损得如此严重。会疯了,但不会损坏!
但如果我们的祖先,或是我们的前身(实在很难确定任何一个人种的血统与渊源)给您造成任何困难,我愿意在此致歉。由于大将军和依普琳在他们的那个年代是非常强硬的人物,所以当奋起者和我终于恢复我们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时,我们都像是从地狱走了一遭似的,苦不堪言……
奋起者一身汗臭味地卷作一团,像是乱蓬蓬的毛线球。我也没好到哪里去。玛拉和维妮瓦睡在离我们一段距离外,用他们的典型睡姿:两个都侧躺着,黑影巨猿以手臂遮挡,双腿靠拢,形成一圈的保护,而维妮瓦就蜷缩在里面,看起来相当安详的模样。
奋起者试着慢慢放松肌肉,但似乎有些困难,而他目前的仪容状态更让他尴尬不已。“我不喜欢像马一样被纠缠,即使是被一个女的。”他的整张脸扭曲起来,一张总是让我看得入迷的鬼睑。“害我闻起来老了好多。”他抬起手臂,闻他的腋下。“真是老得要命。还有你!”他看着我,一边扭动他的鼻子。“你看起来好多了。”
我饿疯了,被魂魄缠身不仅仅是耗尽我全身力气,也耗光了我炉子里所有的燃料。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土丘呈弘形的顶部,绕过三颗突出的岩石,找到一株结了果子的树,树上有个蜂窝,应该可以找到些什么——什么都好。
奋起者跟着来,按摩着他的肩膀。“没什么好吃的。”他说。
我对着他咂嘴。
“不要看我,年轻的查曼纽人!”
我们是在开玩笑——我想。
“我们或许可以在下面那边找到一些水,”他说。“但已经有一阵子没下雨了——自从那两个魂魄冒出来吵嘴以来。”
我蹲在斜坡隆起的最高处。“巨猿可能会找出东西来。她以前就有过这样。”
“她又不是在她的国家,”奋起者说,一边在敲着他的牙齿。
维妮瓦仿佛是从我们后面冒出来。她移动起来静悄悄地,吓到了奋起者,猛地转身吼了一声。她撇起她的嘴唇,吓得他连忙将头向后仰,随即得意地高笑出oook-phraaa的声音,一种查曼纽人的笑声。奋起者总是很喜欢别人开他善意的玩笑,即使开玩笑的人根本不晓得她到底做了什么有趣的事
她坐到我们身边。“我知道要去哪里了,”她说,点点头示意圆丘地形的另一头。
“又要回去吗?”我问。
“又要,”她说。“你以为所有的先行者都死了。我不认为。我想……好啦,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但就是有个声音告诉我附近有食物和水。”
“又是先前的那个鬼村?”我问,语气也许过于严厉。
维妮瓦摇摇头,一边搓着双手,仿佛在洗手后要搓干手指。“我听到的就是这么说的。”她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地看着我们,不期待我们会听她的。
“我不认为我需要再多碰一次运气。”我说。
“我不怪你,”维妮瓦说。“我也不想。这一次我也打算不去理会那个声音。”维妮瓦不再是当初将我从破罐子里救出来,带我去见她的甘摩帕的那个充满朝气的年轻女孩。
“我们需要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说。“大玛拉会听我的——”
“你没有让她失望过——”我说,又脱口而出如此严厉的话。
见她畏缩,更让我不忍。“这倒是真的。我是说,玛拉听我的——而我愿意追随你们两个。不管你们如何决定。”
这种转变是出奇的令人不安。她变得更安静,更讲道理。她的脸上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芒,仿佛她已经让自己从某种难以忍受的负担中释放出来。
而我要对她负责。奋起者看着我们两个,眯起一边的眼睛。
维妮瓦转向他。“我听了你们的远古回忆的交谈。你们说的,有些我能理解。甘摩帕说过类似的话,教了我一些事和想法。你们内心确实是有魂魄。”
“甘摩帕也是。”我说。
“是的。我没有这样的魂魄,我并不失望。”
“一点都不好玩。”奋起者同意。
“无论如何,这一次,你们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或者不带也可以。但玛拉想要去我去的地方,她希望奋起者也跟我们一起去。你,查卡斯——她说,你会是个麻烦。”她脸上柔和的光芒不见了,换上更严厉、更防备的表情。
“你现在连跟巨猿都能交谈了吗?”
维妮瓦点了点头。“一些。你要听她胸口深处,隐约可以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其实并不难,一旦掌握到诀窍。”
“也许创世者都给大家下了一个说书人的魔咒。”奋起者暗示。
“创世者说谎。”我说,但这么说还是让我不免心头一痛。
奋起者耸耸肩。“要我回去没什么好的,”他说。“再回去见那些鬼又没什么好处。”
无论在白天和晚上,我一直在端详那块隆起的曲线,想了解在所有的特征和细节当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奋起者坠落的那一块贫瘠的荒地一眼就望穿了。我们身后则是一大片的海,横亘在整块带状区域。那里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食物。
“沿着一条狭窄的道路往内陆走,然后往西部,就在荒地和山脉之间,”我说,一边指给他们看。“那里似乎是被森林覆盖,并不像我们先前通过的丛林那样稠密——而且也许会有草原。”我半想像它看起来会像是马洛提克周围的那块地,但似乎寄予太多的希望了。“我们可能会在那里找到猎物,有森林和草地的地方猎物也会比较大只……如果我们想要没有先行者也能活下去的话,我们就得要自己学着打造武器来狩猎。”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计划。我不知道是否创世者会不厌其烦地在她的森林里、在她的草原上储存好我们可以吃的动物。说不定只是一些喜欢吃下我们的动物——或者我们之前从未见过的怪物。
“远古之魂说了些什么?”维妮瓦问。
“没事。他们吵架吵累了。”
奋起者又做了个鬼脸。
“那就这个计划啰。让我们试试看,”维妮瓦说完便站了起来。玛拉绕过石柱,找到我们后便兴高采烈地咕哝着。
奋起者轻轻地掐了一下我的胳膊。“带头的。”他说,然后便走开了。我们走下土堆,往巨轮影子移动的相反方向走去。维妮瓦走在我的身边,随时跟上我的步伐。而奋起者与玛拉跟在后面。
“我要说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这个年轻的女人突然开口,认真地想要把话说好,而不想把我惹毛了。我不太确定我是否喜欢她这么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我反而有点担心。“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看到那里有东西。我现在似乎在脑海中浮现一张地图。”
“那边是不是一个好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会乖乖听我脑子里那东西讲的话——现在不会了。”
“那就再看看吧,”我说。“如果你脑袋里的东西是正确的,如果跟这块土地的样子相符合,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听一听剩下的部分,并且好好加以利用。”
她把头扭开了,然后揉了一下她的鼻子。“好痒。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甘摩帕相信你,”她很快地说,“而且你想办法不让他们……对他做不管那是什么事。他现在已经自由了,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她又更用力揉了一下她的鼻子,直到她几乎要斗鸡眼了。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稳定而清晰的眼神——流露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强烈的决心。“我也相信你。”
维妮瓦伸出她的手,我走了几步后才将她握住了。然后,她走近,搂住我。
“你可以用我的真名叫我,如果你想要的话。”她说。
一阵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做出了决定,拟了一个计划,然后大家都跟着我一起来——即使是奋起者。
这下子我有责任了。对他们三个。
我讨厌那样。
第二十三章
连续好几天,我们走过不同稠密度的丛林,遇到低矮的土堆和丘陵就爬上去,遇上大一点的山岗就绕过去。玛拉帮我们找来一些水果,没有太多——大多数是绿色管状的水果,我们剥去外皮,然后吃掉里头浆状的部分;还有籽很多的果子,果肉是蜡黄色,大多味道酸涩。
维妮瓦很高兴找到一根大圆木,里头长满了又肥又大的木蛆。尝起来比蝎子还肥美。即使玛拉也吃了好几只。奋起者四下乱逛,转身走进一条与维妮瓦所选择的山路相交错的小溪,他涉水穿过那条小溪,但溪里也只有昆虫,小得让他懒得理会的虫子,根本找不到鱼。
不过至少这里有水,我们都喝了个够。
太阳已经改变其与巨轮轮辋的角度。有一次,我坐在一块空地上,我想到我们可能即将进入一段漫长的黑暗,当大圆箍,光环,在轨道上找到一个倾斜的角度正好与……相垂直,我想了半天找不到那个合适的字眼……
是半径。
我并不需要那个远古之魂给我太大的帮助,就想通了剩下的部分。接下来即将会有一段漫长的黑暗——接连好几天——然后是阴郁的半天,光线只落在带状区域的一侧,而这座光环绕着太阳多移动了一些距离。预期将来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前景。我决定不去多想,但太阳依然往下降,一天又一天,向着天空那道桥靠近。
狼面球体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有十根大拇指宽,粉灰色的巨大一团,即使是白天也清晰可见。
维妮瓦很痩。奋起者用他的鼻子帮我们健康检查,然后给了我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她的健康状况不佳。我们当中没有人够健康的。这座丛林并没有提供多少食物,而且我们的脚步一直没有停过。而玛拉,虽然从外表很难判断她是否变瘦,因为她的皮毛很厚,但她的肘部和臀部周围的毛一把一把地脱落。
她会将这些脱落的毛捡起来,放在树上,然后在下面凭吊,等过了一会儿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里的树更小了,然后越来越稀疏,最后变成是长了草的空地。然后这些林间空地又反过来长成一片郁郁葱葱、高大的草地。
我们已经旅行了二十二天——其实我又记不清了。然后,就在黎明之后,我看到维妮瓦站在玛拉旁边,将她的一小片暗红色皮毛种植在一株高大的草藤尖端,然后蹲了下来,躲在那下面。
一些长尾鸟拍打着翅膀,盘旋在那片皮毛周围。维妮瓦和巨猿都动也不动。最终,那些鸟——没有一只是可以塞牙缝的份量——逐渐对她们见怪不怪,飞到低处,用它们的爪子抓住那株草的茎部,试着啄起那块皮毛……
玛拉飞快地伸出她的大手一次抓到五只,五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鸟。我们扭断它们的脖子,生吃它们,包括它们的内脏。我们给了玛拉两只,但她将半只分给维妮瓦。维妮瓦说巨猿是要拿那半只跟甘摩帕的记忆分享。
再往前走,草地很快又变成是光秃秃的泥土,有些松软,仿佛在等待新的作物。尽管离沙漠灰的白叶枯病还有一段距离,但我怀疑会有任何农民会愿意来这里种植。
“这就是你所看到的吗?”我问维妮瓦。
她点点头。
“我以为这里全是草原。”
她摇摇头。“那边的树和草更多。”她指着内陆和西部。“就像你所看到的。”
但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一小块泥巴地,从远方看,毫无疑问只是一条棕色的直线毗邻着更大一片黄色和绿色。“附近有什么吗?”
“只有泥土……都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会的,从现在起——如果你要的话。”她说。
“我要。请告诉我……不管结果如何,随时都要让我知道。”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万一我又错了呢?”
“你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我们花了一天的跋涉那一片污泥,直到我们看到沿着内陆地平线有一条蓝灰色的轮廓。几个小时后,我们才看到,原来那条线是一道又大又长的轨道——一道奇怪的轨道就漂浮在污泥上,并没有看到有任何东西支撑着。
“这要通向哪里?”我问维妮瓦。
她指着那轨道。这似乎很明显。
“另一端是什么?”
“我不明白的东西。我不是看得很清楚。”
“食物吗?”
“也许吧。我看一看……闻一闻……有食物,如果我们走那边的话。”
“有草和树木吗?”
“那边没有。另外那边。也许会有。”她指着轨道的另一边。
“猎物?”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远古之魂决定现在是再作出贡献的时候。
有可能是运输系统。
我看到有好几个又大又嘈杂的东西跑了过来,沿着这边,或是在上面,或是在旁边——或是两侧都有——双轨以及单轨的,有在地面上、也有架高的,都跟这一条一样。
它们通常会通往有资源的地方。或者是接载乘客,而乘客需要有东西吃。
亏我还是带头的。看来我们都要饿死了。
我们换了个方向走,来个大转弯,依傍着那条奔腾的轨道走。
奋起者和我跟在女孩和巨猿后方大约十几步。
“那个远古之魂的主意?”他问。
“是的,”我闷闷不乐地说。“你呢?”
“她说很快就会是一段漫长的黑暗了。”
“对。我也看到了。”
“漫长的黑暗,走起来又这么困难。我们又要跟着那女孩了走吗?”
“是的,”我说。“暂时。”
“能找到猎物的话,倒是值得一试,”他说。“我不会抱怨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远古之魂建议下面有许多空间,地洞。为什么我们不想个方法下去?也许下面没那么糟。”
我想到巨轮上被打了一个锯齿形的大洞,沿着我们的旅途延伸了好几公里。在这内部,底下的深处,有层层叠叠破碎的地面以及室内空间。还有在那面墙附近的那条大沟渠,能不能从那里下去呢?现在再回头去为时已晚。说不定有什么将那个洞封起来,而且现在,渠道的底部说不定也被填满了。
所有的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把人当成牛一样赶着走的斯芬克斯战兽?这些机器是受制于先行者,还是被那个囚犯,也就是原基自己控制着?
还是到头来,这整个巨轮都是由原基在实际操控?
“我不确定下去会是一个好主意。”我说。
“你闻起来很臭。”奋起者说。
“我想要小便在我的裤子上。”我说。
“我也是,”奋起者说。“我们不要,就说我们已经尿了。”
这是一个查曼纽人的老笑话,不是很好笑。
接连好几个小时,我们都保持沉默,直到我们看到浮动的轨道上面坐着一台又长又大的机器。
第二十四章
这台机器像是一个巨大的蛹紧紧地抓住一根拐杖,两侧有两片狭窄的叶片——没有窗户,没有门,根本没办法爬上去。
“这是一辆很大的篷车。”奋起者说。
或是一个气球,我心想,不知何故被拴在轨道上——但它并没有随风摆动。
我们走来走去,在那周围以及底下瞧了又瞧。如果这是一辆篷车,我们或许能想个办法爬上去,再爬进去,让它起动,将它动起来……让它跑快一点!
但它太高了,连个边都摸不到。
维妮瓦和玛拉冷不防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我们绕圈圈,看着我们检查。
“那是用来载先行者,还是那根本就是他们的东西?”维妮瓦问。
“你没看到吗?”
“没有。只有看到轨道。你看到尽头有什么?”维妮在沉默了许久后,终于耸耸肩。“它可以通往我们需要去的地方,”她说,然后给了我一个担心的表情。
跟她争论根本没有用,甚至有些残酷。
你完全疯了,大将军调侃道。先行者已经毁了我们剩下的,把我们养大,把我们当成他们的工具……他们的傻瓜。
“那就走吧。”我说。
她走开了,又回头看,然后浮现一副注定要死了的表情,接着便跑了起来,仿佛要逃离我们。玛拉大步跑在她的身边,有时直立,有时用她长长的手臂趴在地上,摆动身体和双腿——在我看来,用这种姿势在空地上跑比较没有效率,不像在树林里那么方便。
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保护,或者再也不想要了。很好。
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马上跟上去。我坐在泥巴中,将头埋在手心里,心乱如麻。奋起者陪我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我,歪着脑袋。
“难道你没有感觉吗?”他问。
我有——但我一直试图不去理它。维妮瓦不是唯一被牵着来,像是山羊一样被一条绳子拉着走的。我看到了食物,遮蔽,保护。现在,我还闻到了食物——以及堆满了食物的大桌子,足以喂饱数百个我们。
我内心疯了,内外都精疲力尽了。
一步接着一步,我们沿着浮动的轨道,走了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最后地面终于有变化了,一样新的东西出现在这没有止尽的光秃秃的泥地上。
我们来到了一根白色大柱子,顶端有一个大圈圈。轨道从那个大圈圈穿了过去,但是完全没有碰触到。我用我惺忪的眼睛目测,判断那个圆圈够大,足以让那辆运输工具通过,但我仍然不晓得那轨道怎么会挂在那里。
接着,劳驾大将军屈尊地告诉我,这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奇观。他带着一种简单的、本能的骄傲告诉我,我们——远古时代的人类,也就是排除了我,他的宿主,不算在他所知道的人类里面——曾经在许多世界铺盖了跟这个很像——有轨道,有柱子,和圆圈——的交通网络。
还远不如星船神奇,而星船就是我们后来所谓的太空船。
我突然想到,大将军对我们这些人有一种蔑视的感觉,认为我们这些可怜的奴隶,先行者的宠物,如此的无知——但我决定还是算了。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还能运用我的意志。
大多数的时候。
“我们曾经做出任何类似光环的东西吗?”我问,希望能亏他一下。但大将军没有回答。只要他高兴,他随时可以躲到我心里隐密的杂音里,躲在我自己半成形的念头后面,就像豹头躲在竹林后面。如果他不想,我不能强迫他出来。
“我当你的回答是没有。”我喃喃自语道。
奋起者的额头闪着汗珠。这里的空气似乎比丛林里还要温暖——更温暖、也更干。我异常的口渴。没多久我们就会像蚯蚓一样蜷缩在平坦、阳光充足的岩石上——像干瘪坚韧的褐色皮革。
“在这里比被年轻粗暴的哈曼纽人抓到,捆绑起来丢进荆棘丛里还要凄惨,”他说。“早在马洛提克还没变成一个像样的小镇以前。”
“你没告诉我,”我说。“要不然我一定会将他们毒打一顿,还拿石块扔他们。”
“在你出生前他们就死了。”奋起者说。
“你杀了他们?”
“他们自然会老、也会皱,”他耸耸肩说。“我只不过是活得比他们久。”
我没问他是否这样就满意了。查曼纽人不太关心报复和惩罚。也许那就是他们长寿的秘诀之一。
“你还是没有先行者活得久。”我说,大半是出自消沉的心态,而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
“不,我不会的,”奋起者说。“但是你会。”
“怎么会?”我马上回嘴,满肚子火。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跟先行者一样。奋起者顽固地拒绝回答,所以我就不再追究了。
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巨轮的阴影笼罩下来。我们停下脚步,躺在泥地上,奋起者和我随大将军和依普琳去说悄悄话,而玛拉和维妮瓦睡得打鼾了,星星沿着天空中打滚,到巨轮的背后和另一边。于是在轮子内又有轮子。
狼面球体随着每一夜变得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十三根拇指的宽度。
不知怎的,奋起者和我打盹打着就睡着了,打断那两个老魂魄的对话。等到光线又回来了,我们猛然清醒,感觉到空气中起了变化——还有一个轻柔得像风的声音。
这辆轨道篷车嗖的一声从我们头上掠过。
我们都站起来盯着看。那辆篷车只剩下一个移动的点,而且已经在几公里以外了。
“有什么东西在启动了,”维妮瓦说。玛拉吹着口哨,咕哝了一声,维妮瓦附和她——可能那巨猿又说了什么。
“继续走?”奋起者问她。
“不要。”维妮瓦看了看周围,双手叉腰,坚定地摇了摇头。“这里就是我们要到的地方。”
那就是吧——如果我们听从内心这些向导的话。
尽管如此,我们看着周围——只有一片泥巴,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遮蔽——沮丧,但几乎没有让人惊讶之处。我脸上和手臂上的皮肤都是棕色的,而且成片地剥落,奋起者的皮肤发红,而且有一块块的斑。玛拉还在掉毛,只不过在这里,没有筑巢的鸟类可以让她诱惑。
我们狼狈极了,但知道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心头总算一块石头落地。
尽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天空中那道桥用它的的沉默,优雅地嘲弄我们。
事情并没有马上发生,但当我的念头逐渐模糊,满脑子饱受口渴和饥饿之苦,太阳毒得让人难以忍受,我与疯狂似乎只有一线之隔时——
地面突然颤动起来。
“不要是现在,”我用肿胀的舌头及结痂的嘴唇勉强说出话来,奋起者没有说话,只是躺平,用他的手紧紧捂住他的脸。
接着地面开始崩溃,裂成好几截。我们往四面八方爬,直到地震终于停下来。当我翻过身来看,一个平台从泥巴里突出来。它抖落一身的土块,继续往上送,直到它呈现纯净的白色。
沿着平台的边缘,冒出几根小柱子,还有长凳子在中央位置逐渐成形。
我们一直在等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原基本尊就从平台弹出来,伸手出来抓住我们。
光环的夜色笼罩,柱子的顶部推挤出蓝色的小灯,投射出稳定的光,照遍整座平台。我们目睹这一切,但没有人敢动,不晓得过了几分钟后,大家像约好似的——即使是巨猿也一样——我们都站起来,痛苦地走向那座平台,踏上去,凝视着那几盏灯。
奋起者爬上其中一张凳子,把他的脚抬上去。我爬上他旁边的位置,玛拉加入我们。我们又等了一会儿。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小个子朋友会皱起他的鼻子仰望星空。
维妮瓦一直待在平台外不远处,以备有什么坏事发生,随时准备好可以逃跑。当然,也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跑了。
然后,我们听到一个微弱的嗡嗡声。在整片阴影笼罩的土地上,一颗星星非比寻常地沿着轨道发光。我看着那颗星星沿着巨轮被遮蔽的弧线向我们移动过来,心里还在想着它到底离我们有多远——几百,还是几千公里。移动迅速。它变成是一座明亮的灯塔,投射出长长一道光束,照亮了在它前方灰尘弥漫的空气,然后——另一轮庞大的篷车从我们头顶上掠过——我们赶紧趴下来!
它立刻停下来,悄无声息,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平台上方十米。紧接着就有一阵风袭来,吹拂着玛拉肉上那一圈光圈似的白毛。
那阵风消散在砂尘魔鬼的手中,一转眼就隐没在黑暗中。
嗡嗡声变成低沉而稳定的鼓声。
维妮瓦不晓得从哪里找到了力量,拼命地跑了出去。一转眼就看不到她了。我们其他人在那辆运输工具下方站了起来。
一个圆盘从篷车的一侧切了出来,停靠在平台上。我又忍不住往后退缩——但那只是一个圆盘,弯曲状就像它原本是篷车上的一部分一样,两侧空白。又有一系列较小的柱子立起来,立在这个圆盘外的周围,除了其中一根,我猜那里大概就是要让我们踩上去,上篷车的地方。
我用嘶哑的声音呼唤维妮瓦过来。最后,她从黑暗中钻出来,站到我旁边。
“你觉得呢?”我问。我们到底是要上车、还是待在这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们就被这么卷上去。根本没有多少时间选择别种方式。
她拉着我的手。“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玛拉推挤着柱子之间爬上来。我们紧随其后。圆盘将我们载到空中,倾斜着一个角度——我很害怕,怕我们脚一滑就掉下来,但我们没有——然后把我们塞进那个运输工具侧面的洞里。
我以为我看见了三道门,正要决定哪一道——转眼只有一道门,我们已经在里面了。圆盘将自己封得紧紧的。没有裂纹,也找不到接缝——非常像是先行者的风格。空气很凉爽。玛拉必须要弯下腰来,才不会撞到天花板,上头闪着令人愉快的银黄色光。
一个蓝色女性出现——这辆篷车的智仆,我猜,人类长相,但是只有奋起者的高度。那个影像就漂浮在这辆运输工具的一端,脚尖朝下。她优雅地举起她的手臂说:“你们被要求前去。我们将带阁下到你们需要去的地方。”
墙壁变得清晰,座椅立起来到适合我们所有人的高度——甚至有一种十分低的卧榻专供玛拉坐,因为她喜欢侧躺着。
“需要茶点吗?”蓝色小姐问。“此行不会很远,但我们知道你们饿了,也渴了。”
我们没有犹豫。喝了水,吃了更多那种让人愉快的面糊,用碗装的,飘浮在几个较小的圆盘上,我们又吃又喝……我的嘴唇几乎要满出来了,我的眼睛几乎再度感觉正常,不再是被砂砾覆盖。我的肚子抱怨了几下,然后就安定下来工作。我能感觉到嗡嗡声,这辆运输工具的击鼓声传到我的屁股以及我的脚上。
蓝女士将茶点收走,免得我们撑到吐了。我们坐着等,肚子饱了,也不再口渴,但仍隐隐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到来。
“我们今天有三个车厢,”智仆宣布。我只看到一个,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一个,而且它看起来只比篷车外面略小一点。其他两个到哪儿去了呢?“我们即将启程。”
什么都不要相信,大将军劝我。我不需要被警告。我们是被要求前去。这意味着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想要见我们。而且来自任何先行者的要求,都很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维妮瓦坐着,看着窗外变暗的土地不断飞逝而过。我凑上去——我坐在她的身后了——碰下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看,已经快睡着了。
“我不怪你什么,”我说。“希望你也不要跟我计较那么多。”
她只是看着前方,再度点了点头,在那之后不久她就睡着了。
我也没看多少风景。这是一趟漫长的旅程。当我醒来,运输工具已经驶进了白天,正在穿越一处崎呕不平的岩石景观,一切都变成灰色。云雾在身边飞来飞去。我怀疑我们会不会已经在飞行了,但因为现在看不到轨道,所以也没有办法知道。
然后一个大又黑的东西从距离篷车仅有数米外一闪而过。以我们的速度来说,即便只是简单的经过,意味着对方一定是墙、建筑物、或什么非常大的东西。
运输工具内的灯闪了起来。
蓝女士站在我们的船舱前,眼睛盯着不动,身体却缓缓波动不同的外形,从先行者——到造物者——到人类。她的嘴在动,但并没有说出什么我听得到的话。
这辆运输工具只有微乎其微地哆嗦了一会儿,连停下来都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圆盘状的门从侧边往下滑落,但这次速度很快,降落时下方发出当的一个回音。
听起来不太对劲。
突然间,我能感觉到,然后看到,移动的身影拖着脚步走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像是缓慢起伏的波浪。我似乎同时置身在三种不同的室内装潢,不同的光线,不同的颜色——不同的乘客。
奋起者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尖叫声,飞跃上来,抓住我的胳膊。玛拉伸长了她的头和肩膀,顶到了天花板,双臂举高,试图避开在晦暗而摇曳的光线下穿梭在我们身边的东西。
维妮瓦抓住猿的腰际,眼神迷惑。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具体了。云朵般的风沙浮现在我们周围。我们被团团包围住,摩肩接踵地推挤着我们。粉红色和灰色的团块碰撞我们,它们蹒跚着往前挤,试图挤到出口。那些团块也许曾经是先行者——有各式各样的团块,有些甚至有大如宣教士——但现在已几乎看不出来是先行者了。有一个转身来俯视着我,眼睛里浊白色,面部因过多的赘瘤而显得扭曲。臂下有卷须状物摆动着,当它转身朝出口处走去时,我看到它有另一颗头,就从它的肩膀上长出来。
乍看之下似乎它们身上都穿着一部分的先行者盔甲——但细看之下是不同的。那个类似盔甲的东西似乎以其自己的意志围绕着它们变形、并重新排列过的身体流动,仿佛奋力地将它们保持在一块——否则就会分开。这些可塑形的套子上布满了细小的会移动的机器,会上升、然后降回到盔甲的表面,就像鱼儿跃出水面、然后沉入水中——勤奋地工作着,努力地进行束缚、组织、和保存。
可怜的混蛋,他们都罹患了严重的异形病。
“我知道。”我压低着嗓门说。
但病情被控制住,减缓它的发作。只是更延长他们的痛苦——但也许他们仍然有用,还是能继续服事大架构师。
我不确定,一点头绪都没有。或许是控制住疫情的东西传唤他们来的,也许他们都成了原基的奴隶——策反一切、控制巨轮的那个机器统治者。
“它们居然跟我们一起往前走!”维妮瓦以严厉的口吻低声说。“为什么我们刚刚看不到它们?”
强光出现在门外——绿色单眼引导者。飘浮在它们面前——在引导者的控制下,但身体是分开独立的——以金属手臂和夹具操纵着椭圆形的笼子。一个接着一个,夹具钳住那些变形而且被包裹住的乘客,夹紧,吊起,然后将它们塞进笼子里,然后那笼子便飘然而去。我灵机一动数了数,二十,二十五,三十个罹患疫情的家伙。
车厢内部稳定下来。
蓝色女士以人形现身,并宣布:“你们已经抵达目的地。现在的位置是造物者中心。请迅速下车,让我们能继续本船舱之服务工作。”
除了我们之外,这辆运输工具上似乎又再度空无一人。
第二十五章
当舱门打开,另一台引导者——同样是绿眼引导者——上来迎接我们。我们还在犹豫不晓得如何下没有台阶,没有方便上下车的设施,这时候一个圆盘从下面接住,摇摇晃晃而且叮当作响,仿佛支撑不住我们的重量。玛拉尽可能地放轻脚步,但圆盘还是砰然一声摔下来,然后在她下车时晃动个不停。
运输工具上积了灰尘的痕迹,以及一种黏稠的绿色液体。我们一下车后,车厢侧面的那个洞口马上被填满——长出另一扇新的车门,我猜——然后那辆运输工具在轨道上转身,这一次是从桥上往下,朝着平台底下倒吊着。
我认为我们刚刚目睹了“重组机”的杰作,大将军说。
“你不断提到那个名字,”我喃喃地说。“那是什么?”
很久以前先行者用来尝试保存那些异形病患者的东西。我们以为他们已经不用了。
“你告诉我,它跟将先行者转换为机器——引导者有关。”
那是它的另一项功能。一个非常强大的设备——如果它算是一个设备的话。有些人认为“重组机”是其自己服务的产物——是先行者,甚至可能是造物者,在异形病的最后阶段被暂时中止生命机能活动。
我真的不希望再听到更多。我只想专注于我们的周遭环境——够真实,而又够具体。我们来到一个像地下洞穴一般黑暗的内部。举目所及看不可其他的交通工具。搭载我们——以及那些可怕的、见不得人的乘客——的运输工具,现在,发出微弱的警告,嗡嗡,咚咚,然后一溜烟地飞奔出去,只见远处尽头是一个有日光的苍白的点,可能又要出去执行另一项差事——回到它原先来的地方。
奋起者像一个牧羊人似地将我们聚集在一起,甚至是巨猿,被他用手指戳了一下也没有抗议。绿眼引导者向前移动,轮流带我们进去。“可否麻烦你请跟来?里头有提供食物和遮蔽。”
“到那东西里面我们要吃什么?”维妮瓦问,把她的嘴巴靠近我的耳朵说,仿佛不敢得罪那台机器。
“别问了。”我说,但感觉更加反胃。
“他们是先行者?”她问,指着黑暗的拱门,门的另一边有其他的引导者在移动笼子。
“我想是的。”
“那是异形病吗?”
“是的。”
“这下子,我们会被感染吗?”
我打了一个寒颤,抖得连我的牙齿都格格作响。
我们已经恢复了足够的体力,走起路来不再那么痛苦,但要徒步走过洞穴里这么一个巨大的空间,似乎地老天荒永远都走不完。在我们上方,一直有建筑物悄悄地形成又消失,竖起来、然后又掉了下来,来来又去去:阳台的墙壁和窗户,连绵的一片更高的车行道和人行道,一波波的图像缓缓起伏,就像篷车内的智仆一样。无论我们在哪里,这地方是在梦想更美好的日子。
引导者带我们穿过一大块方形空地,突然,仿佛穿过一层面纱,我们来到了白天。在我们面前奔腾着一道宽广的水域,灰色斑驳的水奔流到几公里外一处低矮的岩石悄壁
我们现在站着的码头周围,停靠着几艘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水船,船身倾斜着一个角度,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在水面下——在我看来似乎是有一部分没入水中——但谁也搞不懂先行者的东西。几个大圆筒串成一串,摇摇晃晃地聚在没在水面下的船身周围。
有几个烧毁焦黑的引导者散落地躺在码头上,一动也不动,它们的独眼黯淡无光,悲伤而破旧——这个景象我们现在已经相当见怪不怪了。
我们的绿眼向导上升到我面前的高度,然后要求我们走向码头边缘。“很快就会有一艘高速渡轮前来,”它说。“你们在这里等它来。如果你们饥饿或口渴,我们可以提供份量有限的食物和水,但我们绝不能在这儿待太久。”
“为什么?”我问。
“这场冲突还没有结束。”
也许这里还有一个会讲真话的引导者。最好趁这个机会多捞一些信息,更新一下巨轮的情况——了解一下绿眼观点的说法。倒不是说,我们区区人类可以有办法做任何事来改变现状。
“战事持续在哪里进行?”
“各地的研究站。”
“惩罚宫殿。”维妮瓦说,面部扭曲。她举起她的拳头,不晓得是要抗辩引导者所说的这些话,还是她想要出手攻击它。我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将我的手甩开,但还是默默地听我继续把话说下去。我可以感受到大将军正巧妙地引导我发问,满足他的好奇心……补充我不足的智慧与经验。
“人类有遭到感染吗?”我问。
“一开始并没有。然后……那个囚犯来了。”
“正当这个武器在查姆·哈克星上测试的时候?”
“是的。”
“原基——那个囚犯——怎么会来这里?”奋起者问道,毫无疑问是依照依普琳的指示。
这个绿色眼睛里似乎在听到后便亮了起来。“大架构师亲自护送它到设施上。”
“原基还被时光锁禁锢着吗?”
“没有。”
“它可以自由走动,采取行动……没有人监督吗?”
“一开始它并没有移动。它似乎处于休眠状态。然后,大架构师离开这座设施,留下他的研究人员来接管。他们减少造物者们在这座设施上的角色,最后还将他们隔离起来,跟一组被选定的人类隔离在几个较小的保留区内。”
“但是在保留区外还是有其他人不在造物者们的照顾范围。”
“是的。很多。”
“而大架构师的科学家一直在试图让那些人类被感染。”
“是的。”
“他们成功了吗?”
“最后,但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们还试图查看由智库长自己储存在人类身上的纪录。”
这实在是太像盯着我自己的肚脐瞧。我感觉到有一个不愉快、矛盾的情绪像漩涡一样在打转——但随即发现内心的这些骚动多半是来自大将军。
“他们怎么查看那些纪录?问他们问题吗?”
“删除掉那些记录,并将之储存到别处。”
问一下关于“重组机”的事!
“什么是‘重组机’?”
“不在记忆体内存中。”引导者说。
“你似乎别的事都知道。什么是‘重组机’?”
“也许是古语吧。不在内存中。”
“目前没有人使用——就是将活的东西变成机器的那一类的东西?”
这一次它并没有回答。
我能听到一个遥远的呼呼声。远在这片水域的另一头,沿着远处的岩石峭壁,一道白色的痕迹在一个大转弯后朝向这边驶近。想必就是这艘渡船。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浮现。“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引导者说。“这是我的工作站。我必须执行我的看管之责。”
“我们要去的地方会不会有其他的引导者?其他智仆?”
“是的。三分钟后渡轮抵达。”
“战争……是不是造物者们奋起反抗大架构师?”
“是的。”
我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为什么?”
“囚犯跟控制这座设施的智仆交谈甚久。它被策反攻击护盾世界,并打破洪魔研究中心的防护措施,将感染源散播到架构者和许多的造物者们之间。然后将这这座设施移动到首都所在的星系,我们在那里遭到先行者舰队的攻击,并被迫再次迁徙……但在此之前轮杀以武器射击先行者的首都世界。”引导者的音量和音调陡然下降,仿佛在表达悲伤。这些机械仆人也会与他们的主人一起感同身受?
“我们现在在哪里?”奋起者问。
“我们是在银河系外最稀薄边缘一颗恒星周围的轨道上。”
“有任何行星?”
“一些。大多数是冰冷的卫星。有一颗大的行星主要由水冰和岩石组成。它越来越近了。太近了。”
渡轮在接近码头时将速度放缓——一对造型优美的白色长曲线,像回力镖将船头到船尾的尖端连接起来。水沫像瀑布似地从背后落下,形成一圈薄雾,淋得我们浑身湿透。
巨猿将身子摇了摇,又一波水花溅得我们一身。
“你们现在要上船了。”引导者说着,一扇门打开,架起通往船舱内的斜坡。
“里面有没有生病的东西?”维妮瓦问,她的声音颤抖。
“没有,”引导者说。“我们期待您已久,时间不多了。我只被告知这么多。”
我们沿着斜坡走过去。渡轮内部与轨道篷车差异不大,只不过比较宽敞、天花板也比较高。玛拉并不需要蹲下来。维妮瓦好奇地四下察看,仔细检查其他乘客。至少没有我们看得到的。
“也许先行者让乘客挤在一起,让他们睡觉作梦,旅途感觉短一点。”我说。
维妮瓦蜷缩在一条长凳上。“别再说了——拜托。”她说。玛拉发出了尖锐的哀鸣声,并在走道上打滚。
奋起者抖一抖手臂。“我不认为现在是先行者当家。”
这并没有让我感觉更安全。“那是谁呢?”我问。
“不知道。”他蹲下,然后拍拍他旁边的座位,邀请我坐下。我们瞪着透明的墙壁,感觉到渡轮正在驶离码头,并加快了速度。水沬溅在船身上,滑向一边,完全没留下痕迹——非常流线的造型,但又出奇的原始。轨道运输工具、这艘船……太简单了。简单得过头——几乎有些孩子气。我现在反而更期待见到先行者。
我这一生,原以为先行者就像是负责我们生活的小天神,大多数时候离我们很远,并不会特别残酷,只是很难理解。自从在艾德-特瑞尼星上遇见新生之星以来,我对先行者的看法彻底被拆卸开来,一节一节的,就像这么多永远不会再飞的鸟。那我还留下些什么呢?
作为人类从来就不容易。不要用拿你自己跟他们比较来定义你是谁。
“请安静,”我喃喃自语。“你不必把这些事情搞清楚,一直这么活跃。”
如果我这么没用,为什么创世者要把我安排在这里?我不认为你隐藏了什么伟大的智慧。
他的话激怒了我。“要不是他们,你也不会存在……我也不会。”
奋起者看着我。他的眼里迷惑而痛苦,歪斜着他的嘴角,我知道他跟我的感觉大致相同,而且正在思考着类似的想法。
乘坐渡轮既漫长又安静,外头不晓得是湖泊、或大海、或河流——也说不定是我们先前已经横渡的那个水域,我们永远不得而知——一直是灰色的,景色依然单调,就这么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有一度,水域收窄到只剩一个航道,两边是灰色的绝壁。然后再次变宽,远方的岸边曲折不断。
我甚至无法估计我们的速度,只知道船身在飞溅的水花中呼啸而过。
当我感觉不安的时候,我想像这些就是西方水域,我们现在就是要被渡到遥远的彼岸……但所有这些故事似乎太老掉牙,太缺乏说服力,让我现在实在很难去相信。
我已经与圣窟中的图画失去了所有的连接。我第一次是在泥灯燃烧牛脂排放的黑烟中见到这些图画,而自从离开德嘉蒙金火山口后,我所见所闻的一切,让那些画显得空洞而愚蠢。我跟这片土地没有关联,不晓得这是什么样的水——是精灵之水还是天上滴下来的水,是活水还是死水。生命与死亡对先行者来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意思。
我的远古之魂也对这些故事完全不感兴趣,这个事都是巫师在我背上留下伤痕累累的疤痕,留下证实我的男子气概的基因曲调时一点一滴教导我的。
你的族人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多么不理性。就像牛只或宠物。
我并没有回应他的羞辱。他说的再真实也不过了。
维妮瓦从她的长凳上伸手过来碰我的肩膀。她的脸色清醒而平静,她的眼睛明亮。“我想我现在明白了。这里曾经是一个给儿童待的地方,一个让先行者儿童安全地学习和玩耍的地方。而且我知道我的基因曲调从何而来了,”她说。“就像阳光穿透黑暗一样进入我的脑袋。每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就会有一个即时又新鲜的信息送来。而且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非常年轻。”
“为什么是小孩子?”
“我不知道,但是年轻的。”
“男的还是女的?”
“都有。”
“它现在告诉你什么?”
“我们要去我们必须去的地方。”
“那是在哪里?”
玛拉伸出她巨大的爪子,维妮瓦抓住了她的拇指。
“我们要去艾德-特瑞尼星。”她说。
“怎么去?”我问。“我们要游泳去吗?”
她扮了个鬼脸,然后翻了个身,又蜷缩起来。
奋起者咆哮了一声,“这空气中充满了谎言。”
“也许,”我说,但一个新的念头让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轻松起来。“说不定是人类得到了一份工作,因为先行者无法完成呢?”
“什么样的工作?”奋起者问。
“杀掉原基,”我说。“先行者内战,害彼此都生病了。所以,我们是唯一剩下来可以杀原基,修复这座光环,并把它带到它需要去的地方的。”
奋起者倾身向前,他的眼神清晰明亮。“危险的是我们,”他低声说。“远古战士觉醒了。”
船驶近附近的水岸,随即调转船头,又飞快地沿着褪绿色悬崖边平行前进。奋起者指着远方悬崖边的蓝灰色建筑,随着我们的渡轮飞快地前进,那一群建筑也显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高低起伏的一排排斑驳而不规则的高塔。其顶部支撑着原本曾经是屋顶的废墟,拱形的、锯齿状的,像一颗巨大的破蛋壳。我们从最接近的一座塔下方通过。船驶进另一个大转弯,溅起水花如羽,冲向天空——我们从船舱顶上一个对着天空的洞口都可以看到高耸的水花——然后再落到水面。
不傀是让年轻的先行者能玩得很尽兴的一趟刺激之旅!我越来越能接受维妮瓦的理论。
隔着好几公里外冒出了灰蒙蒙的一群,极其辽阔。等我们越来越接近,它分解成一面巨大弯曲的水墙,倾泻而下的水在底部激荡出一朵朵厚厚的水花。这一面瀑布可能有九到十公里高。
“暴风雨吗?”奋起者皱着眉头问。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们看着那壮观的白沫逐渐接近。正如我们即将隐没在这一片喧扰当中,我们的渡轮突然窜起,与那陡然坠落的瀑布相平行,就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飞越那一堵墙——超过最高点,然后横渡广袤的一片泛着涟漪、长满青苔的绿色水域。渡轮倾斜的船头先撞击到宝石般的光滑水面,再吐出一朵朵华丽的羽状水花,以飞快的速度顶着向外涌出的水流逆向前进。
没多久之后,水流的方向似乎扭转,现在将我们冲向中央一个巨大的孔,很可能有二三十公里宽。当我们急速掠过连续几道彩虹和水花云朵,来到接近那瀑布内侧的边缘时,我可以感觉到这一面比外侧那一面更深。
“这就像一个标靶,”奋起者说。“智库长喜欢标靶。你想她会不会就在这里?”
维妮瓦站在我们身边。“不是智库长,”她坚持。“而且不是先行者。是一个孩子——一个年轻的孩子。”
这对我来说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是大将军似乎认为她的想法很有趣。
他们以孩童之身重新开始——齐心一道。
“重组机”的原意就是要防止这个。
又是这个名字!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它的事。
船身摇摇晃晃,倾斜着一个角度前进,我们看到太阳几乎快触及高空中那座被隐蔽在阴影中的桥。渡轮朝东前进,我们再次看到了红灰色的狼面球体,有好几个我的手的宽度——越来越圆的新月距离如此之近,甚至在它的幽暗处也可以看出崎呕不平的细节。
它太接近了,真该死,大将军说。就处在碰撞的轨道上。
“先行者可以把行星雕刻成像橘子一样。”我说。
这个巨轮比你我看起来还要细腻得多。要是失去了控制,可能会有人想要以万无一失的方法来毁掉它。
他在我的脑海中硬塞了一张栩栩如生的图,显示能自动防止故障危害的轨道,逐步接近狼面球体。那一瞬间,这个画面遮蔽住我的视线,我觉得几乎看不见了——但我能理解这当中的紧迫性与重要性。在他的指导下,我对于轨道以及大型战术的了解已经有神奇的进展。
谁知道过去的我原以为星星是巨鸟啄虫时在天空中啄出的一个大洞!
将这座光环安排在碰撞轨道上,原来是有这个用意。如果有个派系失去控制权,在一定期限内无法再改造,于是按照事先的安排,这个巨轮将会撞上那个狼面球体。
它会自我毁灭。
我紧抓着座位,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但不是因为这个悲惨、但仍相当抽象的前景。
渡轮飞越中央瀑布。除了低沉的嗡嗡声外,我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听不到,但是我们看到的这一幕让我们忍不住大叫出来,惊慌地抓紧彼此。即使是巨大的玛拉也发出哀呜声,用手遮住了她的脸。
当我们的渡轮往下冲的同时,昏暗的水域分为数百道纵向的水流,湍急的表面碧波荡漾,有蓝色、绿色、还有更深的绿色。然后——这几百道水流交错缠绕,像是编织成瓣子状的蛇,时而横向摆动、时而翻滚扭动,以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模式奔流,紧缩水流之间的空间。
我们的重心突然不见了,每个人都飞向天花板,拼命想要抓住对方。我想呕吐。奋起者和玛拉也在反胃。
我们往下坠落了好几分钟——然后交错缠绕的水流往外飞了起来,我们坠落到无可度量的虚空当中。上方和后面都有水流向外扩散,形成一个拱形天花板——上下颠倒的流水屋顶。毫无疑问我们现在是在巨轮的内部,地表底下的深处。至于我们可能要去哪里,我不知道。
我们仍然没有重心——完全是自由落体——但是已经不再感到恶心了。很难判断我们下降的速度和距离。很可能已经有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我的眼睛慢慢调整,逐渐适应这种不同层次的黑暗——有比黑色更黑,比暗夜更暗,比梦境更阴森,各式各样的黑。
玛拉将脸贴在透明的船身上,发出细微的口哨声,然后轻轻地拍打着舱壁,皱着眉头,一副专注的表情画。直到现在,我才看出她在看什么。我们周围,在我们往下坠落的船身周围,被依稀泛着光的身形给团团包围住。
我手指紧抓着奋起者的手臂。他将我甩开,忿忿不平地盯着我,然后跟着我们的目光望向船外的空间。
“船,”他说。“大大的船。”
彼此上下排列整齐,鳞次栉比,一行行按顺序离开,通过远方黑暗的深处,以蓝色和绿色为主的柔和线条勾勒出它的轮廓,暗淡的星星点缀其上,就像是萤火虫在山洞里。然后,连它们也起身离去,留下更加空虚的黑暗吞噬了我们。我不晓得我们看到是不是确实是船——或是舰艇……或是发电厂,或是其他机器,或是巫术。
是机械,科学的;不是巫术,大将军提醒我,但我的眼睛疲惫得模糊不清,懒得去理会这个鬼魂在想什么。
不论外面是什么,我只看到这些景象让我产生的联想——棕色的点,暗灰色迅速通过的线,像是一段挂在空中的蜘蛛网……然后,重心又逐渐恢复,我们回到船体的地板上。我们的渡轮即将结束坠落之势。
我们将手腿支撑在地板上和板凳上。原本透明的舱壁变模糊,然后变得不透明。
我们的渡轮终于停了下来。
舱门打开。
看着那黑色的一圈,我们拼命往后退,尽我们所能地躲得远远的——四散到在船舱后面的角落。玛拉还用她敞开的双臂护住我们。
一阵冷空气飒飒地吹了进来,但几分钟后就没了。然后,我们听到远方传来一个乐音,回荡,震动,像是鲜为人知、陌生的鸟鸣声。
“这里是惩罚宫殿吗?”维妮瓦问。我们都不知道;我只能想像现在既然我们都已经横渡了、潜入了、穿过了水域,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
船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同时,外面的光线越来越亮,虽然还不是很亮。
“看来外面有东西要我们出去,”奋起者说,往玛拉浓密的皮毛里推了一把。他的鼻子抽动着。现在,我也闻到了——食物,又热又香,而且很丰盛。尽管经历了这一切,我们都饿了——再次胃口大开。
维妮瓦第一个推开玛拉护住大家的手臂。“这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说。每个人都哼了一声——即使是巨猿。但女孩还是走过敞开的舱门,又回过头来,目光扫过我们的脸上,然后才往下走——消失在我们眼前。
当然,我们别无选择,无奈地同意这里就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都跟着她走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船就停靠在一张散发着绿色光芒的巨大网子的中央,网子向外辐射出巷弄、小径、街道——不论这一条条的该叫什么名字,反正是够宽、足够我们三个人并行(或一个人加上玛拉)的通道。许多相交错后又加入其他的道路,塑造出不只是一张网状的通道,而是一个发光的绿色迷宫,通往四面八方,我极目远眺依然看不到尽头。
在远方一条漆黑的带状区域正上方隐约可以看到类似建筑的东西,笔直、非常高,也许是柱子或支架之类的,包围在这个网状通道的周围,也朦胧地映上一层网络的微光。完全看不出边界会有多远,我让眼睛稍微适应,然后将目光循着这些通道一路跟到一个高度,只见这些网状通道越来越稀疏,直到它们似乎在头顶上交会。
我们可能已经来到一条又高又狭窄的隧道底部,一路垂直向下通到巨轮的深处,堆放、储存了一些船舶和其他设备,等待着被修复。我站在奋起者旁边,他这个人反正从来也不会对不管任何形式的巨大的东西留下深刻印象。
“又是魔鬼先行者的东西吗?无聊,”他怒气冲冲地说。“食物在哪里?”然后他回头张望,关注地闪动他的白色眼皮。
维妮瓦已经蹲下来了。玛拉大步沿着一条小路,尽量待在她附近,还伸出两只手臂,仿佛要保持平衡——并希望我们能伸出援手。
女孩的手压在太阳穴上,大叫着:“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够了!”
我们身边开始有异状——什么东西正在消退。我觉得一种内心深处的失望,甚至是丧亲之痛突然不见了。但对于维妮瓦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解脱。她站起身来。“往这边走!”她说,又心情愉快起来。“别担心。这个网子不会让你跌倒。”
玛拉不放心。我们降落的平台边缘外是一片黑暗,深不可测的感觉更加令人不安。看起来好像我们只要一个失足踩空,就会一直往下坠落,永无止尽地往下掉。我们跟着食物的气味,尽可能与通道的边缘保持距离,按照维妮瓦指的方向前进。
我在很久以前曾听说过有关魔鬼和上帝玩游戏戏弄人类的故事。以前在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时候,孩子们常常深受这一类恐怖和奇迹的传闻之苦。然而,我如今已明显可以看出——或者稍早些,要是我没有被太多事分心的话——我们身为如此软弱、无能、终将不免一死的凡人之身,我们所继承的所有的恶梦和白日梦在我遇见新生之星后都一一成真。
那就挣脱自由吧,大将军鼓励我。
“怎么做?”我低声问。
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在这里,他们才是那软弱、垂死之身。
“这里,没有一样是真的!”我大叫。奋起者举起他的手指,比在他突出的嘴唇上,然后眨了眨眼睛——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建议我放低音量。没必要在我们旅程的这个阶段怂恿我们的远古之魂。
我们跟着维妮瓦来到右边的那条小路,然后换上另一条又长又直的路。眼看着我们背后的那艘渡轮变得越来越小,小到我能用拇指将它盖住……而整个网状渠道的中心都变暗了,连同渡轮是暗蒙蒙的。
在我们的下方、在我们的身后,都是一片漆黑。说到上方……巨轮的内侧表面可能就是在那里,那些勉强画上去的虚假风景——其实是荒芜的城市,被爆破的旷野,覆盖着灰蒙蒙的尘埃,死去的先行者,所有被我们遗留下来的,包括我们的人类同胞。
或者也许连那里也已经被熏黑了。巨轮本身可能已经消失了,意味着只剩下这个发光的网络了。
很多时候,在梦里,你可能永远回不到原先的地方,不论你怎么尝试,就不是你记得的样子。如果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艾德-特瑞尼星,那就违反了所有梦境的这个最基本的定律。
只要有网子的地方,很可能就会有一只蜘蛛。现在,我真的很想撒泡尿,或是清光我已经空了的肠子,用我的恶臭排泄物让掠食者厌恶——人类确实很有办法制造出这样的恶臭来——然后开始跑,逃之夭夭,或者干脆跨越边缘跳下去。纵身一跃,也许我就能醒过来,从我粗糙的干草和木板床上跳起来,听到我母亲在隔壁房间锅碗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计划崭新的一天要做些什么,不管奋起者认为会是对我们最好的事。
快乐的时光,那些日子。最美好的时光。
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我已经死了,如果我已经越过西方水域,显然我没有得到阿布达的庇护。
我们继续走着。根据一些古老的故事,人死了之后会永远走下去,从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奋起者第一个看到蜘蛛。他戳了一下我的屁股——很用力。我望向我们的左边,这才看到北极区锯齿状、又尖又长的蓝色的腿——然后另一根。奋起者大喊大叫,拼命想爬到我身上,彷佛我是一棵树。我没有拦他。
我紧抓住我的朋友,缓慢而笨拙地转向左边,我看到了玛拉,还看到在她身后——远远的后方——又一根锯齿状的长腿在移动,当它放下来时,刚好触碰到这个网络迷宫的一部分。等我完全转过身来,我看见数十根的蜘蛛腿神气活现地走着,缓慢而优雅地走在这面大网子上。
正如我所担心的。
我凭借着我仅剩的勇气或傻劲儿,往后一仰。我看到上方,在那些折成一个个尖锐角度、闪烁着蓝光的长腿的上方,支撑着一团紧密堆积的晶体,有一个城市大小,但上下颠倒,涌动着有如浓荫般黑暗之光。晶体的每一个切面上都爬满了明亮的萤火虫星星,在爬过去后会留下一条条荧光的痕迹。
那些蜘蛛腿闪烁着蓝光、还会一伸一缩,与其说那是蜘蛛腿,不如说是支撑那一大团晶体的固态闪电。那些蓝色的腿会消失,然后再出现,一伸一缩,然后弯曲,仿佛承受了很重的份量。
水晶城低挂在我们上方。从它的中央突出一颗祖母绿的眼珠,散发出翠绿色的强光,比周遭一切都要明亮——散发出最醒目的光芒。
正中央的那颗绿色眼珠飞快地投射出一柱邪恶之光。
奋起者将我抓得更紧了。与维妮瓦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脸上挂着孤独的表情,流露出最后一丝希望,即将要放弃并走上绝路的希望——而玛拉完全站直,威风凛凛地摆出她相当壮观的肩膀,张开嘴来低吼……
水晶城里出现了更多条美化的荧光,然后全部一齐转动,朝我们头上,来到我们的身后、然后甩下来并穿过那张网,停在刚好是对着通道的角度。
这些发光的线条与网子上的通道巷弄合并在一起。
我们正对着晶体凸出的墙壁,刚好是可以盯着那一颗巨大绿色眼珠的高度,绿色眼珠变成在迷宫的正中央。食物的气味越来越强。尽管我满心恐惧,但嘴角却忍不住淌下口水。我像动物一样被牵着走,无助地被我的本能与欲望所引诱。
维妮瓦转过身来。她的脸映衬着那死人般的绿色光芒。“我们到家了!”她大声欢呼。
巨大的绿色眼珠子抬起,仿佛是精神为之一振。布满蜘蛛网的那一团晶体不断涌出的黑暗之光,整个网状路径的光随之慢慢熄灭。
我们以前就见过这家伙,大将军告诉我。我这才意识到,远古之魂完全没有被吓到,而且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而是他觉得可以伤到他的宿敌,可以造成先行者的损失——这远比他自己的福利,或是我的,都还要重要。就是这家伙背叛了先行者,让他们最害怕的怪物。我们认得这家伙。还记得吗?
但我不记得——还没有想起来。
一道道墙降临在我们身边,起初映照着宝石眼珠的光芒,但接着开始在苍白的墙面上播映起一幕幕的场景和图像,就像是描绘出更多梦想的草图。
尽管如此,那个远古之魂依然不为所动,完全没有被吓到。我们会来这里是因为有些人类对异形病免疫。我们肩负着那个秘密。但一直守口如瓶。一旦吐露实情之后,我们就必死无疑!
但内心那个声音很快就被动物本能的饥饿之火所淹没。所有清醒的判断和思考都被踩在脚底,抛在脑后了。
墙面上的草图完成了,绘上了色彩,然后投射出一块地方是我们都可以舒适地待下来,有回到家的感觉。
一个更大的谎言。
第二十七章
我们穿过一片林立着古老庄严树木的森林,然后走过光影斑驳的草地,路过昆虫的嗡嗡声让人心情平静——这里的昆虫没有一只会叮人。
在温暖的林间空地中央立着一张厚重的木头长桌。桌面上摆满了所有珍羞异馔,全是我们先前已经闻到,当我们乘坐在……什么?
维妮瓦跑在前头,在长椅中间坐了下来,然后同情地对着玛拉笑。巨猿心甘情愿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既明智、谨慎——而又怀疑。
不过,有食物,有阳光,还有谁会多心?
巨猿找上维妮瓦,蹲在她身后,女孩递给她一碗水果,她优雅地用她那粗大的手指捏起水果,然后若有所思的咀嚼着。
我绕过桌子,坐在维妮瓦对面。我拿了一个大碗,然后又拿了一个较小的,帮奋起者盛了些炖煮的谷物、蔬菜、烤到完美并撤上盐巴的肉片。热腾腾,内容丰富,味道鲜美。
奇怪的是,奋起者似乎只有一半在场,但当下我并没有警觉到。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在吃而且很高兴;但我没看出他的表情。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不是吗?”维妮瓦说,朝我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这座森林有点像我熟悉的森林,只是荆棘多了些、也干燥了些。太阳高挂,明亮而灿烂,天空正是该有的那种蓝,而且是没有……
天空之桥。
我们一直吃到吃不动了,然后决定离开餐桌,到树荫下坐。这棵树枝叶茂密,堪称树中的巨头,高可参天,几乎快碰到过往的白云。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确实回到艾德-特瑞尼星上了,正如维妮瓦先前说的。
“太可惜了,甘摩帕不在这里。”我说。
她给了我一个古怪的表情。“可是他明明在。”
我接受她的说法。“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我问了同桌的其他人。
奋起者——躲到一旁——没有回答。
维妮瓦保持着微笑。“他们也在这里。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们。这不是很好吗?”
日光转为暮色,一如在艾德-特瑞尼星上,高挂的云从粉红色和橙色,然后转为紫色,棕色,和灰色。星星就出来了。
看清楚星星的图案。这不是——
月亮升起来了。其他人在柔软的草地和地衣上就地而息,只有我和玛拉还没睡,玛拉抛下维妮瓦,凑到我旁边,从胸口深处发出咕哝声。
皎洁的绿色月亮看着我们,最后连我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
接着,那颗巨大的绿色眼睛探得更深,显露出奇怪的热情,让我终于想起来,我们以前见过了。在大架构师第一次接见时,就是这个绿眼智仆在一旁帮忙,它和一般比较小的引导者或是从事仆役工作的智仆截然不同,显然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这个智仆自豪地告诉我——借助大将军的传话——它确实是被安排负责控制这座巨轮,最后也担负起所有先行者防御系统的工作。
它告诉我们,它很能撒谎的。
然后它开始播放。
它是否真的将我们在巨轮动来动去,让我们经历过其他的那些行程,或者只是在我们的记忆中刻画出它杜撰的梦,我永远不得而知。当然这两者它都有办法做到。而且随它自由。它不再需要听命于大架构师或先行者。
那它现在究竟是听命于谁呢?
那颗球体越来越接近——时间紧迫。不过,巨轮的操控者让我分心——我无法理智地思考。
所有的旅程与岁月以一阵痛来告终——巨大的痛。
然后,远古之魂就消失了。
科学团队分析:接着是个别的数据流,明显不同于那些与大将军相关的部分。分析尚未完成,但我们建议对其真实性以及有效性持怀疑态度。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这些似乎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得到的是捏造的谎言。就算不是的话,我们又怎么可能在十万年后将这些所谓的记忆与实际的事件串连起来?”
科学团队队长:“我无法不同意,但我们仍然发现,从头到尾一些零星的记忆,还是与最近一些发现有令人难以理解的关联性。”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小诱饵,骗我们吞下这整个该死的谎言?”
科学团队队长:“有可能。”
战略团队顾问:“我们有兴趣在当中提到的这个‘策反的人工智能’。我们已经有记录,可以说是来自这个先行者文物的变种。”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真是麻烦!”
战略团队队长:“没错,但我们很可能会遇到更多类似的。所以只要能提供关于这种引导者的见解,我们都很欢迎。”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还是想把焦点集中在宣教士身上。”
科学团队队长:“先生们,我事先把纪录翻了一下。让我们继续把记录看下去。我相信你们不会失望的。”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教授,要是让我们失望的话,我们当中可是没有一个会好相处的。”
科学团队队长:“我会谨记在心的,长官。”
第二十八章
我花了一百年都在兜圈子。
有人问过了。但是问题以及我的答案我都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是谁问的。然而,慢慢地,我想起了某些回忆。有些是可以接受的;其他我无法接受的,我就把它们再尘封起来。
最后,我睁开眼睛,广袤的一片布满星星的太空,中央挂了一个巨大的红灰色球体,表面坑坑洼洼的——是一颗覆盖着冰的星球。历经过数千年超过数百万次的撞击,才会在表面上刻绘出一张狼脸。我可能已经在太空中,就跟这颗球体一样飘浮着。
接着,我的观点急转直下。我低下头,看到很宽的一大片巨轮,光环,就好像是从高山上往下看。据说我看到的是所谓安静制图机——完整且活生生的光环纪录——的一部分。帮忙救援并且使用巨轮的那些人得以在这个地方探索与学习。
我又恢复更多的记忆了。下面的这个带状区域一路往上绵延,就跟天空之桥很类似。下方数百公里,巨大的正方形板块——灰蓝色的光环基座材料——被机器操纵送到局限带状区域两侧的墙面上,按照大气层的不同高度堆叠起来,而中断天气的云纹漩涡聚集在最低层的板块周围。
这座光环已经为即将到来的挑战做好准备。
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没有呼吸,没有感觉。只有冰冷的思绪为我带来依然活着的希望。尽管如此,我越来越享受这种孤立。没有感觉,没有疼痛——只有训练以及关注的眼睛。
然后,我也听到了声音。选择性的失明解除了,我这才意识到我正站着——身子微微斜向一侧,但我是站着的。红灰色的世界将星星阻挡住,这么靠近巨轮,还是维持原状——星星和巨轮本身也是一样。但是,在我的脚底下,我这才察觉到有个深色的平台,然后,还有阴影——许多阴影往里面移动。
一个较小的阴影走近,伸出一只模糊的手——所有的轮廓终于变清晰。我面对几十个人——全都是人类,有的像我,其他的则不一样。
奋起者抓住我的手指。我跪下,并把他抱在我的怀里。我抱得他哀哀叫。“会痛,”他说,转过身来,让我看他背上被戳了一个洞的标记——愈合了,但长不出毛来,粉红色,看起来有发炎。“被刺得很深。”
我伸手去摸我的背上,摸到一个不深的洞,但整个人缩了一下。我将手缩回来,以为会看到血——但已经是干的。
有男的、有女的,但我们全都赤条条的。大多数看起来跟甘摩帕去世前一样年纪。只有几个跟我一样年轻。寥寥数语,没有多作交谈。我们站在星空下,沐浴在那颗红灰色行星的星光下,更觉得那颗行星正在迅速地拉近它与巨轮之间的距离。
“是谁把我们带到这里?”我问奋起者。他将他的手指圈起来,摆在他的眼前。
“绿色眼睛。”他说。
最靠近我的这个男性,身材高大,有些年纪,棕色皮肤,短下巴,脖子粗,他试着对我说了几句话,但我听不懂。没有远古之魂起身来帮他解释,就连奋起者——精通这么多人类语言的大师——也不能理解。
一个女的轻轻将这个老者推开,她只用简单而破碎的句子,像小孩子说话一样,但至少我能听得懂她的意思。“你最后,”她说。“所有……其他人……不久前,时间很短。但你最后。”
然后,她转身,露出一小块肌肤,原来在她布满皱纹、晒黑了的背部,也被挖了一块……已经愈合了。
年轻的成员又走上前来。长者们分开,让他们通过,奋起者走近他们嗅探,他的这种判断方式,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然后他飞也似地跑开,消失在年长的那一群人当中。
这些较年轻的男男女女——并没有小孩子——聚在一起,比较他们已经愈合的伤口。有些似乎对自己赤身露体感到不自在,有些则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有些目光呆滞,没精打彩,吓得说不出话来,但有些则仿佛一声令下就开始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我被五六个非常健谈的男人、以及四五个爱说话的女性包围住。不知怎的,他们就是挑中了我,也许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到达,或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他们的脸让我看得入迷,但我在人群中遍寻不着维妮瓦。有几个长得很像甘摩帕,暗紫色皮肤,红棕色的头发,又宽又扁的面孔,温暖而机智的眼神。
但维妮瓦就是不在这里。
年龄十分多样。只不过年轻人很少。这给了我第一项浅显的线索。奋起者再回来时,拖了另外三个查曼纽人同来——一个男性和两名女性。过去在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时候,我发现奋起者族里的女人个性文静,深居简出,除非她们熟识已久,才会像我熟悉的奋起者一样,动不动就用手指头戳你,粗鲁地问话,完全没有分际,凡事在她们眼中不是精彩就是有趣。我从来不是很清楚该如何跟奋起者的女人,或是他的女性亲属打交道——在那些极少数我需要跟她们互动的场合中——因为奋起者很少邀请我到他家,他似乎更喜欢和我,或是他手下其他年轻的哈曼纽人一起出外工作。
但现在,他居然拖了两个女性来,而且对于不会显老的查曼纽人来说,她们的年龄简直是个谜。查曼纽人在他们的青春期时就长了白发,但只会一直这么发色斑驳,很少会像我的族人一样满头灰发、或白发苍苍。
“每个人都少了那么一小块,”奋起者告诉我。他的同伴站在我们后方几步外,鼻翼一张一阖地看着其他人。他们手牵着手,其中一个打了个手势示意奋起者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于是撇下我,但还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要传达些什么要紧的事。现场乱哄哄的,我们几乎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于是他打了手势告诉我:他们都是从艾德-特瑞尼星上来的。年轻的跟我们一样是从天空掉下来。老的是很久以前就被带到这里。
其他人聚拢在我周围,将我围得紧紧地,紧到我不是很舒服,但我没有阻止他们或露出一丝不悦——因为故事逐渐浮现出来,大家的故事都很似曾相识,他们都曾经有远古之魂,远老的战士,每一个都很独持,而且很固执己见。
千篇一律的是,不论是年轻人或老年人,如今他们内心的那个声音都不作响了。
在他们转过身来,举起他们的手臂,或是打手势的时候,我试着不要太明显地盯着他们背上少掉的部分,但我就是忍不住。在这个空旷的高架平台上的我们——头顶上有一颗若隐若现的行星以及满天的星星,外面是连绵一片长久以来曾经被这么多人当成故乡的光环——每一个人都留下了伤疤,被取样检查——“被刺得很深”。不论老的少的,我们走起路来都一拐一拐的——每个人都很局促不安。
但最重要、最直接、也最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巨轮的机械统治者究竟对我们有什么打算?对于奋起者的理论我毫不怀疑,绿色眼睛的智仆想必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这是否意谓着,它现在已经与宣教士,或是智库长,也就是创世者结盟了?
回收巨轮的莫非就是夫人?
我脑海中似乎少了某个环节,让这些理论变得没有意义。关于一个孩子的那一部分的记忆似乎被我遗忘了。有一个孩子……那孩子控制了……那个绿眼机器。而且我们已经见过面!
但我不记得它的名字,而且也想不起它的样子了。
第二十九章
人群散开,打开一条通道,众人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来了,有什么大人物将从平台的边缘冒上来。迎面一道明亮耀眼的绿色闪光,一台引导者——比我目前为止见过的任何一台都还要大,至少有两米宽——映入眼帘,从让开的人群中移动过来。
“欢迎来到我们新的指挥中心。”它说,优美而悦耳的声音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也不太像是先行者的声音。
我们所有的人,不分老幼,全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往后面,直到中间空出一个大约三十步宽的圆圈。当奋起者和我被推开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当初在宣教士的太空船上,整艘船体似乎要消失,给我们一种悬浮在太空中的令人反胃的感觉。
至少在这里,我们脚底下还有地板可以踩——大将军应该会说这叫甲板。
“大家一起来欢迎,”那个优美的声音说,“本设施的新主人。”
在我们这一圈反而惊吓的人群中央,地板上有几扇舱口突然滑开了,从那里冒出更多台引导者——体型较小,除此之外几乎与大的那一台没有区别。每一个都有一只泛着绿光的眼睛。等它们上来后,舱口又再度关闭。
现在有四十多台引导者挤在一圈的人群中央,周围环绕着老老少少的人类。相对于满天的繁星,以及那颗越来越大、如今已盖住三分之一天空的红灰色行星,这些充满了鲜明细节的大小引导者在深沉的背景中更显得突出。
最靠近的这几台新的引导者停在奋起者和我面前。它投射出一个图像,我当下就认出来——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从没透过我外部的眼晴看过他。
一个男性人类。我谨慎地凑上前去细看那图像,注意到他的身形与我相似,但肩膀和大腿较为宽厚;手臂长,相貌威严;手掌厚实,而手背上有一撮撮的毛。较为平坦而宽阔的脑袋瓜以及又大又方的下巴。
“真是不可思议的重逢啊。”那个图像说。
不像我们,他穿着一身古老人类舰队高阶指挥官的传统服装:一个圆形的头盔覆盖住全脸,只露出额头和耳朵,甲胃外罩着短风衣,宽腰带收紧在肋骨下方,合身的裤子,明显可见生殖器周围一个鼓起的防护罩,在我看来已经是不只一点点的夸张。
他就像智仆一样是半透明的——鬼中之鬼,在里头耳语,却没有显露明显的外形,就像造物者们保护区里的基因守护者。但毕竟他在我脑子里跟了这么久了,不管他出现在任何地方,我都会一眼将他认出。
他就是大将军弗斯科恩仇。
“我们接获过命令,”那个图像说。“我们相信这一点。是真的。我们胜利的时刻已经到来。”
奋起者碰了一碰我的手。将我从它的魔力中拉回现实,低头瞄了一眼那个小家伙。他紧握他的下巴,跟他的脑袋做了一个小握的手势。他的意思一目了然。他已经没有能力做进一步的判断或行动了。我们两人都承载了远远超出任何人类的智慧和经验,以至于我们所做的任何举动——我们可能说出或做出的任何事情——也同样可能产生良好的结果,或者得到让我们更深地陷入先行者的疯狂当中的错误结果。
大将军的图像继续着。“我们被这些后辈子孙、被我们的船只,承载了许多年。现在我们被带到了这里,这一刻,我们被一台长久以来一直在反抗先行者的机器带到了这里。它希望我们能够击败他们——让他们痛苦和沮丧。我们一定会办到的!”
“但是我们没有办法知道我们的总实力,或者我们可以走多远……在实现我们的新命令上,我们唯一知道的是,终于,在经过万年之后,我们有机会来报复我们曾遭受的残酷的虐待。”
“当务之急就是要处理这个地狱般的巨轮,”大将军继续说。“先行者在互相残杀,或死于他们希望传给我们的异形病之前,就已经把天下搞得大乱了。这个巨轮本身处境危险。时间紧急,因此我们已获授权得以采取如此极端的措施。”
较大的这台引导者升起,淡淡的网状能量光展示在它的外表。它盘旋在现场上方——包括里面一圈的机器,以及外面一圈的人类。
环顾四下,就连辽阔无垠的星星,甚至是那颗行星,也都铺上了一层引导者所展示的鲜明而强烈的光。天空变得像是一个古老洞穴的内部,充满了启发性的图画和故事,巧妙地呼应我们无知的需求。我似乎可以看到、也感觉到我们该如何行动,同心协力地采取行动。
大将军的图像特别关注我。“你有一颗正派的心,年轻的人类,”他说。“我们这一路上相处得挺不错的。我将会把你安排在我身边这个武器控制与指挥中心里。如果携手合作的话,我们可以拯救这座光环,然后我们将用它来打击先行者防御核心。但是这此之间,将会是一段煎熬的日子。”
一个个的符号和弯曲的线条包围住狼面星球。所有人都想破了头,仿佛我们的性命全系乎大伙儿是否能了解——很可能确实就是如此。
那些线条一路延伸,就像一条不断扩充的隧道,向着远方巨轮的弯曲的部分——也就是交叉的那一点。
现在出现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既古怪又复杂的指令,要建立一个时空门——一个广阔的门,就像在太空中的一个洞,通过这个洞就可以将很远的距离缩小到几乎没有。
我看了一份详细的记录——至于是现实,模拟,或是重演,我无从辨别——显示这座光环正在消除损坏的部分,摆脱毁损的太空船,以及浩瀚的一片大气辐射云、海洋、地形——然后打开像这样一扇时空门,开启一条比较安全的通道,在那里它可以自行修复——或是得到从另一座设施送来的材料补给,工程规模浩大,而且要远得多——如果有必要的话,就进行重建工作。
在此同时,我听到周围传来一个低沉的呻吟声,仿佛是一群受惊牲口的聚会。
“在这座巨轮被运送到先行者的首都星系,而超统级智仆准备在首都世界释放其本身的能量后,它遭到先行者舰队的攻击以及它自己圣堂卫兵的抵抗——这一战导致我们可以看到在我们身边的这些重大的破坏。巨轮再次遭到移动,这股巨大的努力却遭到造物者们和那些幸存下来的架构者继续抵抗的阻力。他们倾全力从内部破坏这座设施。他们失败了。最后他们全都感染上了异形病。”
他说的有很大一部分我已经从基因守护者口中得知了。尽管如此,还是对我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绿眼人工智能太了解我们了。它这一番话让我对先行者的仇恨达到了最高点,我简直快气炸了。
大将军的声音充满了确信与力量。“既然先行者已经被压垮了,无论是被战争或是因罹患异形病,让他们死伤惨重,剩下的尽是不知所措的仆役——有许许多多的人类正等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赋予他们一项新的任务。”
“而这项任务就是:为死去的士兵复仇。从失败中崛起,死后而重生!”
一声巨大的回音敲醒了我们古老的本能,重新唤起了我们的情绪——以及想要让一万多年以来的死亡、痛苦和濒临灭绝得到平反的渴望。
“我们的承诺很简单,”大将军宣布。“自由、支持、在我们先前战争中无法想象的武器。人类将再度对先行者宣战——我们将会击败他们!”
第三十章
这番话还真是对牛弹琴!不论老的和小的都一样懵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盯着那些被机器播映出来以及收在机器里面的鬼魂,就像曾一度居住在基因守护者的保护区里的那些鬼魂。
我们都曾担负着一个或好几个战士的魂魄,我们都因此而或多或少熟悉了他们的个性和看法。现在,我们被要求承认他们是指挥官——还要追随他们投入战争。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呢?这些远古之魂对先行者的机器有着什么样的价值?而我又有什么样的价值?
更糟糕的是,我知道绿色眼睛其实并非真的是控制巨轮的统治者——已经有几十年没在管理这座巨轮了。我知道,但不能仅凭这一点了解来采取行动。
要做到这一点,我得想起害我损失了一大块的肉和骨头的遭遇。也就是我与那个孩子的相遇。
大将军似乎是这群不自然的组合中层级最高的。他的鬼魂挺身而出对着我说了一番话,仿佛我们同样都是有形体的血肉之躯。
“这是我们改造历史的最后机会,”他说。要是他还活蹦乱跳着,我想他会试图抓住我的肩膀。现在的他,碍于现实,只能书空咄咄。我看到他颤巍巍的表达,想必他还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伸出手来碰触……我忍不住心生同情。
就那么一瞬间,之后这个幻觉就破灭了。
我知道,绿眼的机器本身就是邪恶的,而不只是针对人类。它背叛了自己的创造者,它与原基结盟。但这怎么可能呢?在查姆·哈克星那场毁灭性的试验后不过几年的光景,原基怎么可能做了这么多颠覆的事,煽动这个轮状世界及其机械仆役谋反呢?
几米外,奋起者面对着那个粗壮如牛的女性的投影。无疑就是依普琳·依普里库什玛。从他频频眨动白色眼皮、苦笑着的表情,我看得出他并不以为然。
我始终相信奋起者的判断。
这不真实的一切让我感到反感。我们已经经历过这么多大风大浪,怎么可能还会对这样的幻象信以为真。在此之前,所有用于贬损以及后来用于摧毁人类的先行者魔法——所有的招数与奇迹,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工程或技术,奋起者和我都很清楚;但现在我们的祖先,这些古老的鬼魂居然要求,居然命令我们要相信,在这个唯一的情况下,我们将要帮更大一台先行者机器来实现它的心愿,只因为它疯了,一心一意想摧毁它的主人。
我的虚弱差点让我屈服。我在那个投影面前摇摇晃晃,还得伸出我的手来保持平衡。“你不可能是真的,”我告诉大将军。“我甚至怀疑你是否曾经真实过。”
突然间,我听不到别人在说些什么了。我们周遭的空气变得紧张、凝结不动。我们——投影出来的鬼魂和我——似乎是被锁在一个箱子里。
“我一如我过去一样的真实。”弗斯科恩仇告诉我。
“从你死后以来?”
空气变得越来越难呼吸。这个“箱子”的墙壁越来越朦胧,仿佛是因为我呼出雾气的缘故。我看不到其他人,只有这一个投影,以及在他身后影子里他的引导者。
更多的把戏——更多的劝说。要是我不顺从的话,我会不会被闷死?
“他们为什么需要我们?”我问。
“即使强大如巨轮统治者这样的一台机器也无法独力工作。你还活着。你可以有所贡献。”
“人类?我们这些历经先行者这么多场胜战剩余下来的秕滓?我们成了猪狗不如的动物。我们被下放,被强制执行基因退化——只有智库长还挂念着我们,让我们再度繁衍起来!”
“它才不在乎这些!”大将军说。“这台机器费尽一切心思,就是想摧毁先行者。它知道我曾经与先行者交战过。”
“结果输了。”
“但也记取了教训!我花了多少时间在你的脑子里面一遍又一遍重温那几场古老的战役,检讨我们过去的失败,现在,我已经完全摸透他们的新策略!这个巨轮是可以任由我们控制的一项武器——只要我们愿意加入的话。”
“在那里,在成千上万个其他世界的轨道上,在其他星系里,储备有数万计的战舰,等待我们一声令下——还有更多座的光环。我们将会是锐不可当!”
这个魂魄说到慷慨激昂处,便散发出酸性物质的气味,难闻得我宁愿被闷死算了。那就这样吧,我想。我伸出我的手,却被绊倒了,一道潮湿的屏障将我们包了进去。
我仿佛识破了这个骗局,看到了那个囚犯本人,原基本尊……
我逐渐消失。从一个幻象进入另一个幻象——我更喜欢我自己的那一个。
猫鼬,就是变出魔术的妖精,我记得,就是他一直在负责创造人类。猫鼬说服了泥巴与太阳交配,繁殖出蠕虫,然后嘲笑并激怒蠕虫,直到它们长出腿来,在草原上追逐他。
蠕虫变成了人类。
巨轮的绿色眼睛统治者有点像是魔术妖精,就像是猫鼬,跟树啊、河啊、岩石啊、云啊,这些没有幽默感的神开了个大玩笑。
我喉咙里哽住了一些话,我不记得是什么。
雾气和窒闷感飞起来消失了,而环顾周围我再次看到繁星——但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的机器。远古之魂的投影和我单独站在星空下。
冷空气在我身边打转,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告诉了伟大的机器,说你愿意。”大将军说。
“但我不是……愿意!”我大叫。也许我已经答应了。也许我不想被窒息。也许,我只是好奇。一直以来,我就是太好奇了,而奋起者并不在这里,没有人纠正我。
“三十个带有战士之魂的人选择加入我们,开始操控这座巨轮。他们的勇气,让我想起了——”
“奋起者吗?”我打断他。
“非常精明,那个小个子,”大将军说。“如果能有像他这样的人在我底下做事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我沙哑着嗓音说。我深切地感到不安,而且越来越加剧。我感到很不舒服。
“他会玩的,只要这游戏够让他觉得有趣,”大将军说,“只要他有机会造成先行者的失望与痛苦的话。他自己也想要攻击宣教士。我的老对手,依普琳已经向我转达了这一点。”
我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但正值我虚弱之时,我也无暇在意。我摇摇晃晃地在平台上走了几步,然后站直身子,专注看着那红灰色的世界。
它似乎就要掠过那道天空之桥。
“我们将驻扎在重点控制站,帮忙操纵这座光环。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即使是在那之后,我们的机会还是很激茫。”大将军似乎有所疑虑。他肯定知道,他的仇恨已蒙蔽了他,让他对此馈赠之不可思议视而不见。
“所以……我们达成协议了吗,年轻的人类?”他问。“暂时?”
“熬过这一切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们将被派遣到各个舰队,攻击先行者在猎户座复合星云的文明核心。在过去的战役中,我们从未能攻进那个战利品方圆一万五千光年内!”
疯狂,骄傲,羞耻,对新机遇的妄想……我问自己,有什么样的鬼魂,才有可能放弃这样的事?
“你对那机器说了谎,”我说。“你告诉它,我愿意。”
“至少我可以这么做,年轻的人类。”大将军说。“我需要你。如果你还想要再次回到家乡的话——你需要我。”
我问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大将军或是这个巨轮的统治者需要我?一个可能的答案是:这里的一切可能仍然是宣教士未来行动的中心。我曾见过宣教士,帮他从艾德-特瑞尼星上的冥冢里复活。我花了很多时间待在阴沉的他身边。我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太空船被熔化,看着宣教士遭大架构师的军队捕获——捕获,并且非常可能被处死了。
但宣教士还担任新生之星蜕变的样板。当我们分开时,新生之星已经与这位饱经风霜的武侍者越来越像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了。他似乎对这样的变化并不满意。他们会不会也把新生之星带走,从他的背上剜下一块肉,将宣教士的鬼魂安装到一台机器上?
我们会不会在那数不清的星星当中的某个角落遇到新生之星被装进那台机器的魂魄?
周围环绕着这辉煌一片,这个强大的力量,这场骗局以及残酷的暴行,而我心中却一心一意只想恢复我们在艾德-特瑞尼星上的日子——保护我自己、我的纯真、年轻的自我,避开这些古老的恩怨以及永恒的邪恶。
在梦境中,谁也回不去同样的场景。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为时已晚。我用语言形容我感受到的一切。说真的,我再也感受不到什么了。
我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镜子碎片里的倒影,而且早已失去许久了。
第三十一章
站在弗斯科恩仇的投影面前,我知道,我的内在已经起了一些变化。我感觉更虚弱、更老耄——我正在逐渐死去。
我用力捏了自己一下,却几乎毫无感觉——我的手指没有力气。我们很可能被蒙蔽了,而误以为我们是孤身一人,因而未能目击我们周围那些比较勇敢——那些拒绝与那些远古的鬼魂,那个绿眼机器站在同一阵线——的人正遭到毁灭。这又是他们搞出来的另一个层面的幻象。
我婆娑的思绪逐渐沉淀,我当下将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
“为什么先行者的机器要让人类来统治他们?”我问。我的声音听起来既空洞又虚弱。
“也许他们可以被愚弄,”大将军说。“有些人说追根究底先行者和人类其实是有血缘关系的。”
才怪!我当时并不相信。“你有没有直接收到机器的命令?”
“下令的引导者有很多重复的分身,人类与先行者交战当时也是有这种情况。”
我的视线似乎啪地开动,从清晰到明亮,但是有朦胧的一条条光。“是什么说动它背叛它的主人?”
我无法扼制我该死的好奇心,即使这么一来很可能会耗掉我最后仅剩的力气。
“可能被赋予遇大的权力,或是指令相互矛盾。胆大妄为,自以为是,也许吧。”
还可能是被原基四十三年亲密的交谈给说服了。
弗斯科恩仇的影像摇曳了一下,然后又恢复,而且变得更大、也更稳定。“这台机器并不恨先行者,”他接着说。“但它知道他们太傲慢了,需要纠正一下。而且一想到让人类来进行这项惩罚,它就出奇地感到满足。”大将军似乎是越来越融入这个角色,他的图像也随之逐渐变大,正如我越来越衰弱。“这个智仆拥有比以往任何下令的引导者更大的权力。宣教士让它得以完全控制先行者的防御系统。当大架构师接手宣教士的职位后,他开始相信,他可能会为自己的大胆和罪行而遭受惩罚。如果大架构师遭到逮捕和监禁,那么这个智仆将代他进行报复。也许它现在做的正是如此。”
大架构师早就安排了一层又一层的安全防护措施。其跋扈自恣无以复加。“疯狂!”我说。
“但是,在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先例,”弗斯科恩仇说。“其中有许多次案例正是导致我们战败的原因。现在,这个机器承认只有另一个拥有适当的启动密码,因而也就掌握了阻止它的能力。”
“宣教士。”我说。而且又来了——这很可能正是我还派得上用场的原因。
“也许吧。但宣教士似乎已经被淘汰了。而如果他没有将这些知识传递给你……那么这机器就仍然安全无虞。”
我不知道这个鬼家伙到底对我的记忆做了多少的研究,他有多相信这是真的——以及他对那机器还隐瞒了多少。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重新定位这座巨轮,解决那颗星球近距离掠过的问题。我们只剩下几个小时能准备了。”
我们孑然一身的错觉消失了。我们不再是孤身站在平台上,但是平台上确实已经没有先前想的那么拥挤,人数少了许多。引导者在我们的左右两侧夹道而伏。我们沮丧不安地面面相觑。剩下来的人数居然如此之少!其他人都违抗巨轮的统治者——如今他们都走了。我瞥见奋起者,几米外的地方,惊讶他居然选择了合作——但同时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运输工具环绕在高台四周:流线型斯芬克斯战兽和其他防御型船只,以及不同造型的船只——圆润造型,外观上比较不具侵略性。从外表看来,这些运输工具并没有携带武器,可能曾经是造物者们所使用的。
“这些是来这里把我们载去巨轮各地的指挥中心。”大将军说。
“难道不能从一个位置来控制吗?”
“也许可以——也许将来可以。但伤亡势不可免,我们当中必须有些人生存下去。如果我们分散行动,胜算会比较大。”
“会是那么接近吗?”
“为时已晚,不可能完全避开它。就算那颗行星没有撞上其中一边,将巨轮撞成碎片,还是有可能会透过它的引力而引发地壳内严重的应力。或者——它可能刚好从大圆箍的正中央通过。”
“我们的胜算有多大?”
“不知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大将军的引导者将他的图像收了回去,并将我往平台外推,推向其中一艘斯芬克斯战兽。我曾经搭乘过一艘旧版本的类似这样的武器,似乎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陈年往事了,发现这一艘居然有种熟悉的感觉——空间狭窄,但内部设计让即使是身材较为魁梧的人也会觉得舒适,能自动调整为适合我和引导者的座位。
引导者在一个开放舱壁里找到一个舒适的小房间,它立刻坐了进去,而我则躺到一张坐垫可以调整的先行者躺椅上。
不同于艾德-特瑞尼星上机警地守护在宣教士的冥冢周围的斯芬克斯战兽,这一尊并没有附着陨落的武士魂魄。我在它冷静而精准的显示器显示或是它的声明和警告中找不到一丝丝的个性。不是弗斯科恩仇的引导者已经接掌了这些程序,就是或稍早前针对光环叛变行动所采取的主机净化措施中就已经删除得一干二净了。所有以前的忠诚、所有先行者道德规范的痕迹很可能就此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心一意别无他想,而只有疯狂。
我们从平台上升起,通过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薄膜,远离这座光环的内层地表。这是第一次得以俯瞰两面平行的墙壁之间连绵的山水景色,并从快速移动和高空的角度来追踪横亘在空中的这座拱形的天空之桥。但我当时内心已失去感觉,了无生趣,无心欣赏它的辉煌与美丽。
如果我们活下来,这光环将回去作一个杀人机器。我可以很容易想像这座巨大的轮子将会被送去对付艾德-特瑞尼星。
所以,我做了决定。我要尽我的一切努力,以确保我们不会活下来。当然,我不能告诉弗斯科恩仇这一点。从现在起,我的看法已经跟他南辕北辙了。不过,一如他所怀疑的,他细腻成熟的思考能力——他对复杂情势的判断能力——依然留在我身上,连同——我希望——他的勇气、以及他愿意为了更高的理想而牺牲自己的决心。
如果我成功了,我将会杀死我们成千上万的同伴。
我会杀死维妮瓦和奋起者。
斯芬克斯战兽以之字形飞行,绕着那个带状区域上方的航道前进。我包裹在苍白的沙发里,并没有舒服的感觉,即使我们突然改变了航向、攀升或是下降——潜入大气层里,盘旋而下,看着我们在高空中所留下的凝结尾迹和羽毛状的烟雾。
随着战兽不断前进,我的无力和麻木逐渐被孤立而冷静的好奇心所取而施之。
我也没在意。
我欣赏这座巨轮。我看到了两侧的墙有多么厚实,以及两墙之间的大片土地在比例上有多宽广——棕色或绿色,山区或平地,被夷为平地或是留下光秃秃的基座材料。
我们飞越一片还处于早期阶段的表面,原本设计成为海洋或大湖的流域,目前已经将基座拉开来,创造出宽敞、但相对来说较浅的水洼地,或是隆起成不规则但依稀可以让人产生联想的突出地形,先行者可能计划以后用某种方法在这上面画上泥土和岩石。
这座光环从未被完成。它的潜质从来没有被充分开发。它原本被设计为可以容纳更多的居民——人类,这是当然的,但可能还会配合大架构师对洪魔不断扩大的研究而引进数百个其他世界的居民。
或者创世者自己在她的魔鬼交易中已作规划,希望创造更多的保护区,挽救更多的生命形式,以对抗大架构师计划中的另一波毁灭。
“碰撞预计在一个小时后。”引导者宣布。我从那声音中听不出一丝与弗斯科恩仇相仿。
大将军可以任意地被封锁起来。
第三十二章
这尊武器将我——将我们——运送到一栋将一面墙往内侧楔入的巨大平顶楔形建筑。我快速估算一下,这栋三角形建筑的底座大约有五百公里宽,它与那面墙连成一气,从底部到顶端有四百公里。除了顶端以外,这栋楔形建筑的上表面十分平凡,千篇一律,毫无特色。而步步进逼的那颗行星将其淡玫瑰色光辉映在这辽阔的表面上,就像夕阳的最后余晖。
我们降落时,一个个最微小的影子明显地出现在楔形建筑的顶端。随着我们越来越接近,这些结构在这广袤的庞然大物上越来越大,直到我看到它们究竟有多大——至少有十几公里高。一个狭窄的半拱形,像是弓的上半部,延伸到超出顶端外。从这张弓的尽头,细长的缆线拉出一条华丽的吊带,支撑着另一个复杂的结构体——每一个结构都有一座小城市的大小。
弗斯科恩仇出现在我左边,并非隔着斯芬克斯战兽的舷窗眺望窗外的风光,而是凝视着我——偷偷摸摸地看着我的反应,看得我毛骨悚然。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年轻的人类。”远古之魂说。
“不就是一座指挥中心。”我斗胆直言。
“正确。”他听起来很自豪,仿佛我是谁家表现良好的儿子。“不只是随便一座中心。这是制图机,巨轮的结构知识的核心。光环的自动控制系统遭到叛变的先行者在被感染死去前所破坏。制图机是唯一剩下的——但有了它就足够应付我们的需要。”
“三座引导者将驻扎在这里,将制图机测量结果分程输送给其他引导者。但是,对于我们的信号,它们几乎是视而不见……使得我们的工作更加困难。但是……”
他的图像开始动摇。等它再恢复时,弗斯科恩仇似乎喘惴不安,甚至显得悲哀,如果他还有可能悲哀的话,加倍地脱离现实。
“我们的问题之一即将得到解答,”他说。“做好准备,年轻的人类。我们不会自己亲自处理这些控制器。愿神保佑我们。”
这尊斯芬克斯战兽迂回地穿梭在这些似乎并没有受到最近连绵烽火的摧残、依然美丽而优雅的结构之间。我的内心已经填充了太多的视觉影象,多到快满溢出来,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吸收这一切,给自己时间好好消化一下我已经看到的一切以及我对这些景象的反应,并将之转化为分类。
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手了!
我的眼皮垂了下来,我的思绪模糊成满头烧。但仍然没有喘息的机会。斯芬克斯战兽突然歪向一边,然后像大黄蜂一样往上快速飞行,一碰到墙边就立刻停下来——然后衔接起来。舱口打开。支持弗斯科恩仇的引导者从它的小房间里出来,坐椅敞开着,用长长一根苍白的卷曲物将我赶走,像用舌头推走一口不必要的食物。
那么一瞬间,我似乎从另一个位置——从上面和侧面——看到了我的身体。这个身体睁开了眼睛。
然后我们重新会合,我的身体和我接合在一起。但这种奇妙的感觉并没有平息下来。我似乎正一点一滴地在改变——而这改变,是从人造树林那田园诗般的情景之后便开始的。
我站在一个平坦的空间里,周围是乱糟糟的其他平台,有些是完全平的,有些是向内或向外弯曲,各有不同的方向——上上下下十几个。每个平台都面对着一台显示器,闪烁着的复杂的视觉资料有关于狼面行星、有一望无际的巨轮、有受损区域的特写镜头——甚至还有其他控制站的画面。
“这就是制图机。”弗斯科恩仇说。
“为什么只有我们?”
“是吗?那就趁你还可以的时候好好欣赏它。”他说。
我们身后的墙上颤动着,其他运输工具接连抵达,也衔接在这面墙上,然后喷出了九个人以及与人数对应的引导者。弗斯科恩仇的引导者突然又将我推向一面陡峭弯曲的墙。我以为我可能要爬上去,没想到我居然可以沿着曲线走,垂直走上成直角的地方,最后来到我们一开始的另一个楼层。在正常情况下,突然的移动可能害我反胃,但我却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以老人为主的其他人被赶到对面的平台上。只有两个跟我一样年轻。
没有奋起者。他没有出现在这个控制站。
然后,从对面来了弗斯科恩仇接获通知负责处理实际控制的家伙。一阵凉意有如钉子刺进了我的脑袋。
我们在旅程中看到的染上疫情的尸体都已经是到了异形病的最后阶段,只能靠着各种奇怪的盔甲来支撑并维持其外形,而那些正是大将军称为“重组机”的那个神秘的实体的产品或其病人,而且一定是在他的那个年代就已经存在。
但是,即使在最严重扭曲的状态下,那些遗体并未显现像眼前这些死人般铁青色组合所散发的恶魔般邪恶的创造力:一个先行者头上满是化脓的鱼鳞,由两个局部的身体所共享,有四条腿——
巨大的一坨不断抖动着的无骨的肉,边缘围绕着一圈下垂的肢体,十根萎缩的手臂或是腿起伏波动着,将那肉坨送到它要到的位置——
而这些不幸的组合周围用了另一种设计把它束缚或支撑起来:从一个蓝色的金属盘向外辐射出由金属丝和管子编织成的细网格状的弹性吊带。一条蛇沿着那张网弯编曲曲地移动着,然后隆起一个躯干,胸部卡了一颗头凝视着外面,眼神机警,仍可看出剩下的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那一对眼睛找上我。看得出是先行者的眼睛——斜吊着,灰色,深刻的智慧。让我联想起新生之星或宣教士。
突然,我感到同情——混杂了悲惨与恐怖的同情。“我做不到,”我低声说。“我不能让他们死。让我死算了。让我们就在这里结束!”
“如果真的在这里结束了,”弗斯科恩仇告诉我,“那么人性就在这里结束。所有你知道的一切,所有你认识的人,以及那些人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完蛋了!所以,站起来,捍卫你的物种。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脱离现实的勇气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胆怯。我身心耗尽,我的情绪尖叫着不只是恐惧,而是纯粹恐慌的虚无感。
伴随着恐惧,我居然感到短暂的解脱。至少我还能感觉到什么!
弗斯科恩仇的引导者退出,扔出一个移动迅速的飞镖,击中了我的大腿。我的恐慌瞬间消退,连同我一半的理智——那一半负责判断、决定、并且感到一股想要保护的冲动。
其实,我竟然笑了起来。
“这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引导者说。“等到你的陶醉感结束时,你将回到较为冷静的思维模式。当心。你正在接受测量当中。”
“是谁在测量?”我嘶哑着嗓音说,并拭去我嘴边的口水。
弗斯科恩仇现在看起来很遥远,像是一只昆虫迷失在地板、怪物、与发光的帷幔中,对这混乱局面茫然若失。
“是谁在测量我?这是为什么?”
没有回答。
一直盯着我的那头像蛇一样的生物加入了我们这边的平台。它蜷缩着丰满的尾巴,包裹在那张网子、金属丝、和粘性碎布堆里,再次站了起来,然后将手抓向空中——而倾斜的平台马上将一根细拐杖送上去,贴在它灰色的手指上。
变形的先行者用它饱受极度痛苦的眼睛瞄向旁边,然后固定好一个姿势——
细细端详我。
并且已经在控制了。
大将军的引导者站在我身后。引导者向外涌出了一样东西,在我的头和怪物躯体周围流动着,我正对平台的视野被替换上对着巨轮和那颗行星的广角镜头。
当我转头时,我似乎可以非常详细地看到所有细节,以及非常精细的层次感。我的“眼睛”可能有数百公里远。我可以察觉到光环和狼面星球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我还能看到巨轮因为受到那颗冰冷的岩石球体的引力作用,而有一部分开始沿着轴而转动。
我能理解现在出现在这些物体上以及周围的一些符号。但在我身边的先行者——我能感觉到其冰冷而酸腐的存在,不论是心理上或是形体上——它的理解更是完美,它低声地提供建议,并引导着我的手去摸索那些旋钮。
触碰到它的手——令人作恶,但又可怜兮兮,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绝望之情。为什么同时需要我们两个,我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横跨在这座巨轮上不同指挥站的这个非同寻常的团队所作出的调整开始有了效果。
直径三万公里的光环在它的轨道以一个全新的角度旋进,与这个即将到来的星球相距不到一万公里。我们合并起来的速度导致我们快速接近,但在这颗星球撞上来许久之前,其质量会严重扭矩这座巨轮,甚至有可能害它解体,因此就需要其他星系来介入发挥作用。引导者、解体的先行者——连同大将军给我的残留影响——让我得以跟得上、甚至能理解一部分正在发生的事。
在我身边的先行者,他(或她,我无法区别)的手现在就压在我的手下方、控制旋钮之上,我感觉到了一股我难以想像的痛楚。这只扭曲的手能出的力度越来越小。我想很可能这个控制台毕竟不能单靠人类的指导来操作——但我不知道这些可怜的生物还能撑多久,之后就会变成一滩烂巴巴的烂泥,无论“重组机”做了或没做什么来让他们继续活着,都再也无法挽回了。
异形病——洪魔——重组了它们体内的所有顺序,让这些躯体准备好面对另一种新的存在,届时个人的身份将会在大多数情况下遭抹除。但还是保存了些许程度的身份,因为它希望能履行其最后的责任,之后它要不就完全解体,要不就完全应验了异形病所施加的另一个命运,而即使是年轻天真的查卡斯也只能对那可能会是如何隐约察觉到一些端倪。
但就目前而言,金属线和网子让它还不至于沦入这个命运的安排。
这已经变成不只是一种竞赛。
弗斯科恩仇在看到我们在湖边村子里发现了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先行者时——脱口而出称它为尸脑兽。但大将军还有一段经验与这个名称牵扯得上关系,那就是他一直半掩藏起来、但其实隐约意识到,原基本身,准确地说,并非一种生物,而是有三、四、五、六——十几个生物!连弗斯科恩仇都从来不晓得实际数量究竟有多少。
在经历了过去是分别的个人,而后解体、死亡、再重生为更加强大的东西,所有这些生物在数百万年前加在一起,成为早期的尸脑兽,前后加起来的数量远超过目前其各个部分的总和。
从你涔涔的汗水,我知道你亲眼目睹过这样的转变。但是,就像惊魂未定的孩子,你还没能完全了解它们的意涵。
我见过,而且我现在已经能体悟了。
第三十三章
你向我打听宣教士。我并没有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因为在我认识他的那段期间,我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不能恰当地诠释我所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
这在我得以窥探过大将军的记忆与知识后就改变了。然而,即使是他关于宣教士的经验也都大部分局限于远距离观察的结果。
但亲密的交战经验——较量彼此的策略,或是更亲密的较量彼此的用兵哲学——让弗斯科恩仇对宣教士内心的理解可能只有少数先行者拥有。人类与先行者冲突之深已接近灭种的地步,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当中透露出一种敌意——一种原始的、轰轰烈烈,但完全理性的敌意——不太可能出现在同类之间。至少,不可能出现在那些神智正常的人身上。
我们杀死侵入我们粮仓的老鼠——毫不留情地杀死它们——但只有心神丧失的人才会去憎恨老鼠。
但是,我还在另一个场合中遇到了宣教士,并让我对于武侍者的能耐有了更新一个层面的理解。
那就是洞察你所要追求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深知我越说越离题。但是,你们就迁就我一下。我不欠你们什么。我不再是人类,我已经有超过一千个世纪不当人、甚至是有生命的东西。你们不能只从那个时期的那么小的一个部分,来保存我的经验和记忆,只不过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是隐约可以从我作为人类的那个微乎其微的时刻中看出端倪,就像从一颗石子见证一座山、从一粒沙子可以窥见整个世界一样。
我观察你们关切的问题,似乎很可能你们还没看出我贡献给你们的一个伟大的真相——一个改变我们历史所有平衡的真相。
这让我觉得很有趣。
环顾周围的一切,所有平台上的人类都配对了一个已经进入蜕变最后阶段的先行者——很快就会完全失能,我想,就算不是真的……慈悲地让它们死去。
然后,一条巨大的隧道从我面前钻出来,闪闪发光的墙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见那些平台。墙面上闪耀着飞箭火花,刺耳的音符回荡在我的耳边,嘈杂而且吓人。
隧道里线状的火花逐渐变暗,变成暗红色,然后熄灭,就像是余火的灰烬。我只觉得强烈的寒气。那一刻,我似乎漂浮在隧道里,周围环绕着仅剩的火花。
然后隧道完全变成灰色,毫无生气。
我拼命地想要把自己想成是在太空中的一个点,一个固定的位置,却怎么样也办不到——只有这条隧道,以及回忆在我身后飘落下来,就像是一整排的落叶。
一个智仆出现了,散发亮绿色的光。
智仆站在视线模糊而不安的我和我那只剩下可怜遗体的同伴之间。我的眼睛突然聚焦了——最后一次。我举起一只手,看着它,惊讶于它居然是如此地美丽,移动手指,让它听我的指挥,服从我的意志,我们的意志——就像巨轮。但是如此地缓慢!
反应时间至关重要。
“你将直接连线到制图机,”智仆说。“需要调整界面。”
先行者转动它残存的脸,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是听到亵渎神明的话。
“超统级指令命令我们要将一切展示出来,”智仆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服从,制图机包含了本设施过去和现在所有的设计、地点和情况。所有更改都记录在这里。”
“确实有必要预作准备。”
另一道飞镖射中我的小腿,现在火花飞快地穿越我的身体,而不是在外部。一阵痛楚的感觉遍及全身,让我无处不痛,然后体验到惊人的清明状态。
在我的身体和那腐朽的先行者肥大的身躯间冒出一根跟我的手臂一样粗的杆子,飘浮在半空中。从那杆子飞出成千上万闪闪发光的线,像是蜘蛛网;并且在我身体的一边缝合起来,轻飘飘的一层蜘蛛网将我覆盖住,而更多的蜘蛛丝覆盖在先行者上半身的躯干上。
初来乍到的痛苦让它扭动着。
现在隧道再度在我们面前活跃起来。我们俩——我似乎与我的同伴合而为一,那一瞬间,我甚至感觉到它的痛苦,以及我自己的——直到我们收到了所有信息,随之而来的狂喜淹没了所有的痛苦。
我的眼睛和耳朵仿佛遭到不断的炮轰与围攻。我们俩与隧道的展示融成一体,身临境地体验到前所未有更为复杂、更为详细的内容。更令人惊讶的是,我居然能明白我所见到的——而且是全部!透过这个先行者,我突然理解了——而且我知道如何行动,如何与散布在巨轮各个角落、跟我们一样是一对对的,其他数百个同伴协调配合。
我们变成是这座光环,我能感觉到到压力,危险——以及我们可能用来跳跑的工具,就像一个要逃离捕食者的亡命之徒必然会感受到在他脚底下的地面。
多么令人兴奋!似神一般的能量和动力,也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如果身为一个先行者就是这种感觉,那么我愿意欣然辞去我身为人类的身份。我所有的任务,不论是多么微小的工作,都为我带来了强烈的快乐;一切都似乎无比重要,也许真的是如此,因为即使是现在,引导者和其狰狞丑陋的工具,以及我们正在为保存工作进行微积分运算:计算着什么时候该让哪些星系介入发挥作用,如何运用它们,以及要以何种顺序来甩掉它们。
我完全明白光环的生存机制了。
后来,接下来几个小时发生的事,大部分又变回是一团乱的骚动与奇观……但在经过数万年,经过长期的深思之后,我又将这一切想起来了。在那之后我当然又捍卫了光环许多次。但是,这些你们都已经知道……
所有的这些生存机制需要用到大量的能源——然而在这么多座发电厂均遭到严重破坏后,能源根本就供应不足。
也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我们居然能够及时地暂停巨轮上大部分的运作,让它锁定在停滞状态,将整座设施变成一座庞大的反射光环,完全不会被来自外部强加的变化所影响。
不过,像这样的暂停状态需要耗费巨大的能源成本——也许不是巨轮所能负担得地起的。同时,星系里,被光环吸收的能量不得不通过碎形维度的跃迁空间来偏转,创造出可疑的热讯号散射,甚至是高能量辐射,可能将任何正在追捕我们的东西吸引过来。
狼面球体已经在对巨轮施加巨大的压力,可能会危及巨轮的完整性。光环墙面沿着外层地面散发光亮,就是试图均匀地重新分配引力的拉扯。
剩下少得可怜的圣堂卫兵和其他船只启动它们的驱动马达,企图将巨轮移动到不碍事的地方,此举倒是成效不大。唯一的结果已经让这座光环稍微放慢速度,其恒星轨道稍微下降几百公里——因而进入红灰色星球将直接扫过这座大钳环而不会碰触到的状况。
但要在尝试此举之前,先启动这座光环的轮毂和轮辐。临时成军的控制团队希望能趁着该存星陷入轮辐和轮毂时,弹性地吸收该行星的一些能源,然后将部分的动力转移给巨轮——事实上就是偷取该行星的速度,来将自己移动到一个更高的轨道上。这样可以预防另一次的碰撞,万一该行星的轨道与光环的轨道再次交错的话。
我们不知道在那种压力下,轮毂和轮辐,这些硬光结构能支撑多久——是否它们真的能有弹性地伸展,而不会断裂或消失。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但先行者从未列入考察或测试过。因此,我们只有等待。
我们没有等待很久,就又横生枝节了。在外的两尊斯芬克斯战兽侦测到从那颗行星轨道对面来了一些太空船,正在接近当中——数量十分庞大,而且其中一些体型非常大。曾经有一度,绿眼统治者从遥远的这一头竖起锐利的眼神,关注了一下——或许是认出了什么。
不过现在,这些船必须要先被忽略不管。
巨轮的墙面分散了那颗行星不平衡的引力。现在,墙面之间的基座钢板开始变形弯曲,隆起并脱离,这个过程眼看着就要让大量的空气和水松动或溢出来,银灰色的长飘带即将涌入太空。
稍早前在筹备阶段叠了很高的钢板开始缓慢的移动,取代受损的钢板——但显然维修的速度跟不上破坏的脚步。
光环还没解体,勉强撑在那里,正面迎击那颗红灰色的行星。
刚被发现的那批船逐渐映入眼帘。
最明显的是无畏舰——几十艘散开来,俯冲向那颗行星周围,飞近轮毂和辐条,然后沿着轮辐散开,成一个宽扇形,只要他们想要降落,将可散布到巨轮的各个角落。
又多了一个值得担心的事——但如果他们是来摧毁我们的话,我们根本就无能为力。不过,事情很快就变明朗了,这些舰队不是来攻击或破坏。他们究竟是打着什么算盘?
来救援的吗?
这些船可以将它们的驱动器快速插入电网供电。这么一来就可以拯救一切!
更加令人欢欣鼓舞——然后,突然间,有如坠入深海般,陷入深不可测、寒冷的、类似机械的东西,套用我逐渐逝去的人性的说法,这可以解释为忿怒。
巨轮的绿眼统治者并不认为它们的介入有何帮助。我们已经被发现。流氓光环再也不能耍流氓了!冒出这么一艘先行者的太空船可能让叛变的智仆试图完成的一切就此告终……
连在我身边的蛇形的先行者流露出微弱的希望之光。但所剩时间无几,要再透过任何媒介,无论来源或动力为何,都恐怕来不及了。
正在远离我们巨轮的水汽在表面形成朦胧而冰冷的雾气,来自那颗行星背后的星光就在这层冰雾上投下阴森森的影子。与我们的指挥中心遥遥相对的墙面开始松动,并且向外弯曲,就像一个身材魁梧的铁匠手中扯下的一片金属。
一面倒的比赛,至少可以这样说。与那颗灰红色的行星相比,这座光环的质量简直是微不足道。
现在那颗行星摧折着其中四根辐条,辐条一个拉扯,它撞上轮毂本身。在此同时,一波波的蓝色脉冲火光向外飞去。轮毂突然一阵闪光,因为辐条拉扯得越来越长,然后断裂——解体了。它们似乎落在那颗行星的岩石表面上,然后突然变成卷曲、不断扩张的一束束强烈的蓝紫色辐射光。
也许现在,光环正在进行严厉的报复——但只针对光秃秃的石头。不会有逐渐拉开的网子或圈套,不会捕捉其他星球的动力和加速度。
这个世界继续运转。
现在巨轮才开始真正的解体——墙面被斩断,板块分离,露出一个个数百公里宽的豁口,如同一条巨大的项链被往四面八方猛拉。
不过,我还沉醉在连接的狂喜中,帮我挡住了恐惧——我自己的恐惧。但不能挡住光环的绿眼统治者的深切的不安,接着,从它这背后冒出一股更加幽暗的力量。
但是,这股更加幽暗的统御力量无所畏惧,完全超脱了恐惧。我能感受到它的影响力,如同一颗幽暗、死去的星星的寒意正在渗透、浸润我们——
先行者和人类都被冻结在原地。
而现在,即使是现在,将我唬得一楞一楞的,却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高一级、极端纯粹的好奇心——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事都还要更冷、更精确、更有条不紊。这些实体对于这一场正在进行的实验表现出近乎残酷的独立而崇高的兴趣。
难道它们能从归并这么多的先行者与人类中得到一些的满足感吗?得意洋洋地重温一个古老的计划,很久以前受挫,然后放弃,但现在再试一次也许可行?
会不会是让先行者与人类进行重组,扭转他们在数百万年前被一分为二……当时原基以及它最后一个同类决定了一个更大,更广泛的战略,一个更大的计划,无疑将会带来巨大的痛苦,但也会让所有的东西更加团结在一起……
透过洪魔,透过异形病。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挑战和比赛。
因为这个挑战,人类只有那么一度有过胜利,却遭到先行者的大屠杀——第二次则是因为原基的计划而惨败。所有这一切都是这座光环的统治者用它冷冰冰的逻辑思维一点一滴筹划出来的。
即使能力增强、彼此结合在一起,我——我们——也只能欣赏到这个计划、这个情节当中一小部分的深度和威力,仿佛我们是隔着窗帘偷窥我们父母交合的小孩……
毫无疑问,光环正在死去。即使当无畏舰将自己衔接到剩下的钢板上的同时,又出现了更多的裂缝,更多的扭曲,将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
但是,一个新的声音出现在我们的上方,强而有力,洪亮,穿透了制图机的显示画面,穿透了机器的覆罩,甚至穿透了原基冰冷的分析。
这声音提高了它的音量,取得了主控权,当下——我就认出来了!从我们在德嘉蒙金火山口内那座岛上相处的那个时候起,我就认得了。一个疲惫的讲话方式,是过去习惯全权揩挥,但历经过隐遁、拒绝、失去……
时不我予。
正是宣教士!
“知识乞者,”那个声音在我们身边打转。“偏见之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给你取的名字。你还记得你始动的那一刻吗?我将你连接到集体智慧,将先行者所有的防御系统交给你的那一刻?”
制图机所容纳和控制的所有图像暗了下来,退化成更为简化的智仆。“那个名称再也不是祕密了,”它说。“所有的先行者都知道。”
“你认得出帮你取名的那一位吗?”
绿色的智仆突然像强酸物质一样烧蚀,但我无法转身离去,无法清洗自己身上被它腐蚀的部分。
“你不是那一位,”它说。“大架构师给了我最后一套指令。”
“我就是那一位——你不诚实。”
绿色智仆声音中酸性的特质变得如此强烈,感觉好像我的内心被酸蚀掉了。
“你听从非先行者所下的命令,”宣教士的声音说,“明显违反了你所有的指令。我才是知道你的天选之名,你真正的名字——”
“那名字已不再有权力!”
“即便如此,我可以撤消你的启动,叫出你的密钥,命令你下台。你愿不愿意将控制权交给我,你原来的主人?”
“我不要!我听取了集体智慧的教诲。我帮我们的创造者完成了心望。你却没有,你从没有这样做。”
绿色智仆已经退化成一个无限深的切口,一个个针尖大小的细点连同的弧线被雕进或烧入黑暗之中。它针尖大小的细点如同一团火焰摇曳着。
接着冒出一个复杂的声音,可能是一句话或一组号码,传输信息或命令,我听不出是哪一种。
宣教士的声音灌进制图机——似乎将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都灌满了,我知道他还活着,再次大权在握——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可怜的机器,”宣教士说。“真是可怜的机器。你的时间在这里结束。”
智仆像是吓了一跳似地跳进黑暗——就此消失了,几乎一切都随着它一并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平躺在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平面上,疲惫不堪,满身大汗,而制图机显示画面中最后一撮没有光泽的余烬慢慢变暗。我背上和侧边痛苦不堪,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形状。
我和同伴——那个生病了、饱受折磨的先行者——之间的连接从我的胳膊处切断了。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蜘蛛丝就像被撕扯过的布料一样裂开了。我被撇在一边,摆脱了制图机。
连接的狂喜已消逝无迹,取而代之的是疼痛的寂寞。
现在,我听到真实的声音——从嗓子发出来的声音——以及一声震惊的叫喊声。
对方认出了我是谁——我曾经是谁。
在我的脑海中那个声音变得更加亲密、也比较温柔。
“我找到你了,年轻的人类。我找到你们俩——而且还活着!”
一个巨大身影站在我旁边,然后跪在地上,伸出六根指头的手。在我手臂上被切断了的游丝竖了起来,就像大雷雨时闪光放电前的毛发。它连接并缠住一根粗壮而有力的前臂——有斑驳的灰色和蓝色斑点,一个完全成熟的武侍者的肤色。
“你已经连上线而且接受过训练,”宣教士说,“我们只有几秒钟可以行动。你清楚这座巨轮——帮我拯救它。”
与制图机又重新连上线,连接突然变亮,而喜乐的感觉也变强烈。狂喜的感觉再次将我淹没。只不过这一次我连接的伙伴是宣教士。
我们观察那颗红灰色的行星,极目可以看到它已经走到半路了,烧得白热的带状墙体已几乎快撑不下去,巨轮饱受折磨的板块简直都要散架了。
那颗行星的重力——先行者希望避免进一步伤害他们同类的自杀选项——已差不多快完成它的工作。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你们有谁听得懂?”
科学团队队长:“真是深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脑筋根本转不过来。我希望能给我们几个星期再作出决定……但联合科学团队的分析为我们提供了相当有力的证据,让我们更相信这整起相关事件是可信的。”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但他们说的与我们对宣教士所知道的一切相抵触!为什么他要拯救这座光环?”
科学团队队长:“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们还在继续收集数据流!但其价值似乎更值得商榷。我们对宣教士的了解——是根据他与新生之星的关系而来的,如果你相信有这一段的话!——显示他对光环以及大架构师的计划完全是深恶痛绝。然而终端机里的对话——”
科学团队队长:“终端机里的对话可能本身就值得怀疑,如果我们对照这一段证词的话。”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除非有不只一个宣教士,但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科学团队队长:“然而!宣教士对光环的态度显然随着时间而有所演变。”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要提出我强烈的怀疑。”
科学团队队长:“已经列入记录,长官。”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这对我们处理我们目前的情况有任何的助益吗?这座光环显然是走向垃圾堆!”
科学团队副队长:“长官,请原谅我打岔——根据我们一直在分析的舰队数据库,我们得到的初步的结论是,这座设施仍然存在。它可能是最神秘的一座光环,〇七基地。它的表面永远覆盖着一层云——也许因为它受到如此严重的破坏!以至于它的生命支持系统从未能完全恢复过。”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胡说。我们已经被告知,这座光环直径三万公里。〇七基地没超过一万公里。”
科学团队副队长:“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不是吗,先生?”
第三十四章
我们再次深入制图机,看过了针对巨轮当前的严峻状况而提出的所有可能结果的预测,还指出每一种命运所可能牵涉到的许多不同的方向和机会。
我带着宣教士的思维朝向最好的行动方针走。如果我大声说,我能听见自己说的话,而这些话被传送给所有的控制员。但他们的人数已降低到所剩无几。
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同心协力地合作,一心只想尽可能抢救。“不是所有的都可以被挽救回来,”我们承认。“可以透过去除一些质量来减轻压力。受损最严重的板块是符合我们要求的选项。”
有了剩余的无畏舰提供能源,巨轮开始将它最重要的部分锁定在停滞状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数千公里的带状区域都被包裹在反射性保护罩里,暂时保存起来——但只能短暂保存——而不会被通过的这颗行星所影响。位于这些区域的控制员就暂时从制图机的坐标格中移除。
巨轮继续旋转,甚至增加其速率,而那颗行星完全通过,并没有直接碰撞。
轮毂和辐条不再明显可见。奇怪的是,就连制图机也不能告诉我们,是否它们的机制受损或全毁。关于武器状态的信息完全隐瞒起来,甚至是这个关键性的权责单位也不得而知。
以我们目前的位置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多做的了。“我们必须立刻将这座设施运送到大方舟去,”宣教士说。
轻度损坏的设施可以被送去两座方舟中的任何一处更换零件,也就是当初创造了这些光环的地方——但这样的运送已中断多年,即使我们可以创建出一个时空门来接送它们。
“剩下的能源只够打开一道一定规模的时空门,不能再更大。持续开放的时间只够并行通道。我正指示我们的船只提供必要的动力,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就算牺牲它们自己的滑流真空带跃迁驱动器也在所不惜。”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宣教士决定要拯救这么一座他当初如此执意反对建造的武器。
也许他要拯救的不是巨轮。
然而,宣教士的动机却是他一直不愿摊出来谈的心事——至少,不愿与我分享。
狼面星球继续前进,几乎没有改变。
光环持续转动的同时,被锁定在停滞状态的区域一个接着一个被释放出来。它们返回正常物理状态的能量对着星系里扩散,这些串联起来的红外线和高能量光子激烈地向外滚动,形成波浪似的起伏。
“制图机!”宣教士的声音让幸存的控制员和制图机里的大大小小都竖起耳朵来关注。“保存所有可能的生物样本——包括那些遭到洪魔感染的样本——这是我们期望达成的的目标。计划对本设施进行精简改造。我们必须精简到能够通过时空门。缩减它的大小也让我们能够使用小方舟来进行维修。报告!”
这就解释了一切。宣教士执行的是智库长所给的任务,他至少可以将智库长安置于这座设施上的许多物种从中抢救一些出来。
制图机迅速作出报告。我们认真研究了通过有限的时空门之最佳配置,然后下达我们的指示。
能源是暂时被移作创建时空门之用。较细、较明亮的辐条向内射入核心,加入一个球形的轮毂……似乎突然间这整个转换为深灰色的实体。由于丢弃了许多区段,好让剩下大部分活着的样本以及它们的环境至少能受到最低限度的保护,将以辐条充当吊索和平衡的支架。
巨轮周围的区段被当成战略上的牺牲品——光秃秃的的基座、未完工的栖息地、或是损坏得太过严重而根本无法挽救者——与墙面分开,被释放到太空中。它们向外飞去,慢慢地翻滚,更多的残骸碎片沿途脱落。
尽管我聚精会神地沉浸其中,但我还是保留了片刻,为损坏严重的钢板上已殁和逐渐死去的一切而致哀。城市、森林、山岭——全都失去了?我不晓得,没有时间一一清点——那些决定既已成定局,很快就又会有堆积如山的新的决定。
现在墙壁本身折叠起来,就像手风琴一样,将剩下的区段一并拉了进去,然后加在它们的边缘处,逐渐塑造出一个较小的轮子。
这可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或好几天,我不知道——
反正并不重要。
巨轮逐渐完成了它牺牲小我的精简计划。
辐条摇曳了一下,测试新的配置。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然后,又一个区段松脱,向外飞去,同样地,又形成更多条轮辐,固定在相邻的板块的边缘,然后再一次,墙壁像风琴一样沿着板块的边缘一片片地加入。
现在巨轮在旋转时几乎没有擦撞出微光。我们越来越相信它能维持完整。
“将所有的能源转去形成时空门,”宣教士下令。“控制员将退下。你们的工作结束了。”
他带着深切的自豪与悲伤,对着一群即使在偏见之僧统治期间依然对议会保持忠诚——而且甚至在他们遭到感染的状态下依然坚守职位的先行者致辞。
巨轮继续滚动,板块上覆盖着浓密的云。我隐约地看见最终一幕细腻的接合、气候控制、大气适应,不论是冷却或加热——以保护这一批要带给宣教士的妻子,智库长的货物。
而且对我来说同样弥足珍贵,基于一些我自己的原因。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光环通过时空门。我想我要对此表示感谢。
继我从天上掉下来,落在这座巨轮之后的这段期间,我所接触到的一切已远远超过我能被迫理解,或承受的程度。
“你也可以退下了,年轻的人类。”宣教士说,然后他的胳膊一扭,扯破了我们之间的游丝。制图机的空间逐渐消失到只剩余烬,然后隐没在黑暗中。
黑暗是一种怜悯。
也是一个变动的时刻。我还没意识到已经变了多少——对我来说。
第三十五章
“查卡斯,年轻的人类,”宣教士说。“奋起者在这里。我们又再一起了。”
我站起来,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浑浊的黑水里载浮载沉。我的身体仍然麻木。我的视力有问题——晃动、不熟悉的颜色,古怪而不熟悉的轮廓。
然后我的视线逐渐集中,我往上可以看到一张宽阔、奇形怪状的脸——接着才意识到这张脸看起来比我印象中的更年轻、更圆润、线条也没那么刚硬。
这真的是宣教士他本人吗?
我不知道先行者是如何老化或是有没有可能自我修复。我也没在意。我的情绪已经迟钝许多。我觉得风平浪静——大抵如此。
“你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折磨,”宣教士说。“让你很不好受。我很抱歉。”
“奋起者在哪里?”我的嘴唇没有动。一动也不动。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尽管如此,宣教士还是听到我要说的。
“我已经将他保护得毫发未损,目前正要运送,就等我们抵达方舟。”
“我要见他。”
我的老朋友飘到不远处,包裹在一颗先行者的那种气泡里面——全身放松,静止不动,只有眼睛直盯着前方。
这感觉起来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
我的脑子里响起了声音,难道那个远古之魂又回到我脑子里?
“还有那个女孩,”我说。“那个女人,维妮瓦?”
“她也是一样,将会跟幸存者在一起。智库长会将他们安排在一处栖息地进行复元,他们会待得很愉快的。”
“你变年轻了——你变了。”
“宣教士提供我变成熟的样板。我现在就是他唯一剩下的,所以我接下他的职位。”
慢慢地那个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新生之星?”
“再也不是了,除非是在我的梦里。”
第三十六章
宣教士和我还没了结,我跟那个恐怖的巨轮似乎也没完没了。到头来,原来是宣教士背叛了我们所有的人。他下手很温柔,但即便如此,还是带来痛苦。
当我完全意识到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试图压抑我所剩无几的情绪,试着忍住一切,不要有任何感觉,但随后一波波的恐惧、愤慨和怨恨交错而来,撞击在一起,然后一切都回来了,所有的情绪有如排山倒海而来。
我一阵狂怒,激动得要燃烧起来!
接着我就不明不白地被关掉了。
第三十七章
然后再打开。
这个过程在一瞬间完成——但显然经过了一段时间。多少时间,我不知道。
我再次回到宣教士面前,沿着一条又长又深的通风井往下。我的身体被包裹在电线和扭曲的金属板里——我只能看到一点点:一只手、手臂的一部分——我的胸口。
“接下来会很难熬,”宣教士说,“但我们还是必须处理老问题。非常古老的问题。”他似乎饱经忧患,而不再像先前那样年轻——整个人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样子。“如果你能稳定下来,我要带你到这座设施上的一个地方,我们一定要去探访这个地方——我们两个。你的新装备十分脆弱,我并不希望失去你——再次失去你。为了你的人类同胞着想。”
“然后带我去见智库长。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对她保持信心!”我先前的狂怒已经化为一团冷冰冰的情绪在五内翻腾,像冷冰冰的河流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旋转。
“我能了解。”宣教士说。
“我怀疑。我要求见她!”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是我的声音——还听到一个遥远的回声。我可能正待在一个真实的地方、发出真实的声音——而且是一个很大的地方。
“我跟智库长的关系可能比你们的关系更复杂,年轻的人类。”
我们落在巨轮的内部深处,这个界境形式上是由偏见之僧的一个分支所占用。
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吗?
“说来复杂,怎么样?”
“也许稍后我可以解释。你正在学习如何保养。好。原本我很担心。”
我全部的视力均已恢复。我们沿着隧道往下,来到一个更大的空间。到了下面,我看到一个蜘蛛网状迷宫,布满泛着绿光的小径,现在已稳定下来,不再转移,而我们继续往下。
“她在这里吗?”我问。
“我的妻子吗?我只知道她在其中一座方舟上,不确定是哪一座。”
“你没有带我去见她。”
“还不是时候。我们需要唤醒记忆,完成一个循环,然后你就可以结束了。”
“结束了?你的意思是,死了吗?”
“不。机能完全正常。我们还有一套尚未解决的指令系统、一个不想要的印记,需要我们删除或修改。首先,我们必须把它找出来。”
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然而,我突然恢复了片段的记忆,我已经压抑了那么久的记忆:一对向内弯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睛,相距甚远地长在一个又宽又平的脑袋上……复杂精细的口器发出奇怪的声音。一具庞大的身躯,弯起萎缩的胳膊和腿,像蹲坐着的胖子,或是死去的蜘蛛。
最后同样重要的一点是,扭动着巨大一根明显分节的尾巴,将带刺的螫针刺到我的脊椎里——
那个小孩——年纪比我们的时代还要久远,却永远年轻。
“不!”
我没有尖叫。
我无法尖叫。
“控制你的恐惧,你可能再次不稳定。你不需要感觉到任何东西。不久之后,你的情绪就会像幻肢一样。”
他说的是真的。我发现我可以将情绪引导到那个有冷冰冰的水在旋转的洞里——关闭我的恐惧,不再感觉它。
恐惧是肉体的,有机的。
这个声音是远古之魂!——不可能听错的。
没有肉体的恐惧是一种幻觉。
我不知道道是什么意思,但我现在从旋转的水流中拉出情绪状态在里头打转的痕迹,有各式各样的选择,其中许多是痛苦的,但全都与我的核心、我的自我是脱离的。也许迟早有一天,我会伸手去抓,拿它们做任何我可能选择的目的——但不是现在。
我享受沉浸在麻痹之中。
“我还记得那只野兽——原基,”我说。“这是否意味着我见过了那个囚犯?”
“也许吧。它往往会将它的所作所为留在记忆中——够残酷的记忆。”
“它对我做了什么——对我们,是不是?”
“是的,”宣教士说。“而且我们即将再次见到它。”
“不!”
“你害怕吗?”
“没有。”那个漩涡再次往暗不见底的洞里去。
“太好了,”宣教士说。“你还算稳定。”
我们并排走着——但我并不是在走路。我是飘浮着。我还可以看到我的手臂,我的手——但仅此而已。而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非常不同。
“我很羡慕你,”宣教士说,“因为我会害怕。”
“但是,你之前见过它——不是吗?”
“那是另一个、第一个的我,早在一万年以前,而且只有短暂的会面。”
我还跟原基交谈过。
第三十八章
当所有的希望皆已逝去,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现实才会精准地将焦点集中在那些定义出我们是谁、我们已成为什么的问题上。
几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远古之魂跟着我,但不仅仅是他。我还感觉到其他完全成形、但尚未活跃起来或是有意识,围绕在指挥核心的周围——我自己的核心,我的自我,通常是以冷冰冰的水在暗不见底的洞里旋转作为表征——四周包围着像墙一样的东西,容纳了数千个远古之魂,像图书馆里的卷轴一样被安置在墙面上。
不过,其中有一个不一样。它躲在其他魂魄之间,含蓄,安静——完全不同,而且陌生。
我们来这里就是要删除这个。
“会不会伤害到我?”我问。我们沿着又长又直的通道,走向已大团朦胧而晦暗的晶体。
“是的。”
“我会受伤多严重?”
“很严重——身体上和心理上,”宣教士说,“撷取印记很快、又很残酷——一个偏见之僧的戳记。大架构师永远无法理解如何利用‘重组机’。”
我不知道哪个名字比较可怕、更令人不安——是“囚犯”还是或“重组机”。
黑压压的一团晶体越来越紧密。没有闪电跳动。那一团完不动。巨轮内部的空间处于休眠状态——但不是空的。
满怀期待着。
第三十九章
黑暗中墙面噼啪一声裂开了,然后敞开到让我们可以通过。我们走在数百米长闪闪发光有如黑曜石的断裂的水晶之间。
“这是偏见之僧过去的心脏,”宣教士说。“现在处于休眠状态。智仆被储存在别处,接受进一步的校正。不久将再次运作,恢复其原本的设计参数。”
“我要死了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你正在从你受损的身体转移过来——这个过程很快就会完成。在某种程度上,你将成为你的族人生物记录的守门人。这似乎是挽救你的记忆和你的智力的最佳方式,还能安全地容纳智库长实验中最危险的构成部分。你将继续服事智库长。还有我。你有感觉到那种能力吗?”
“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
“就这层意义来说,你已经死了。你的肉体将被处理掉。你会怀念你的肉体型态吗?”
哦,我会——多么怀念啊!
然而,我也很喜欢麻木的感觉。
“那个肉体的完整的记录将被储存在你里面,”宣教士说,“如果你想要查询任何一种肉体的感觉,你可以模拟。”
我才不要!我要真实的东西。但话说回来,真实就意谓着麻木感将会告一段落,而痛苦又会回来。
“你曾与大将军,我的老对手合作无间。你还在吗,弗斯科恩仇?”
一个闷闷不乐的沉默。
“大将军和我有一些尚未解决的老问题。”宣教士边说,我们边走出那片裂开的墙。
“关于异形病吗?”
“洪魔。”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个远古之魂又开始骚动不安了。
“在此设备内部的表面上,数以千计的生物站正转换作为洪魔研究中心。”宣教士说。
“惩罚宫殿。”
“许多这一类的。只不过,几乎算不上是宫殿。全都是在那个囚犯的指导下,由偏见之僧实际掌管。”
“囚犯在这里吗?”
“是的。做好准备,年轻的人类。即使你已经稳定下来,而且你已经是目前的这个型态了,我们即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具有毁灭性的真相。”
从前几乎毁了我们,我的远古之魂说。
第四十章
雾蒙蒙的一圈死寂的蓝光弥漫在一百零四米宽的平台中央。
我发现我可以精确地测量出尺寸和距离。在迷蒙的光圈中立着一个圆形、隆起的平台,二十米宽,周围是茂密的一圈相互交织的黑色枝条。
微渺的机械开关的声音回荡在我们身边。藉由回音回荡的时间来判断,我知道我们是在一个五百三十一米宽的半球形会场里。
隔着浓密交织的黑枝条网格,赫然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部:两颗闪亮的灰褐色、平面、宝石般的眼睛遥遥相对,流露出属于蜘蛛类的节肢动物会有的随时保持戒备的悲伤——没有脖子,头部的宽翅膀向下弯曲,盖住狭窄、像皮革一样强韧的肩膀。
越是靠近,我的麻痹感越是不足以保护我。
“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说。
“你跟我一样准备好了,”宣教士说。“一如既往地准备好了。”
现在我看到了,在那颗丑得惊人也丑得漂亮的脑袋下方,是一具粗大、十分肥胖的躯干,一大半都隐藏在六根或更多根屈起来的腿的后面,像棍棒一样杂乱地堆叠在一起,被两根干瘪但仍然令人印象深刻的手臂环抱起来——手臂有多个关节,包覆了一层皱巴巴、像皮革一样坚韧的肌肤。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类似汗水的东西,但实际上是一种玻璃状、闪闪发光的固体,就像是冷冻的露珠。原基在歇息时,再度被囚禁起来,但安安静静地保持警觉。
对人类来说十分古老,对先行者来说亦然。古老得超越我们所能估量的。
这就是恶名昭昭的野兽。
我精准的测量直觉突然混乱起来。我似乎无法专心。那一对像宝石一样有好几个琢面的眼睛反过来打量我们;原基对于我们所有的细节都知之甚详。它的口器隐蔽在宽阔的前半段脑袋下方,向下再向外一推,声音就出来了,持续伴随着微弱的声响,不晓得是敲击声还是卡嗒的吸气音。那声音似乎很耳熟,但不是在说话。野兽在问问题,但像是自言自语,并没有期待听到答案。也可以听得出是在欢迎我们。这一点倒是很明显。
很高兴看到我们——就像游子返乡时,作家长的喜悦。
宣教士先往前踏了一步。我挣扎着要从这个巨大而笨重的身形,找出一点点年轻的新生之星的特质,但我遍寻不着。见习者已完全被老迈的武侍者所吞没了。
因此,这两个怪物再次面对面,其实是旗鼓相当的,也许要拿我们身上不要的干巴巴的骨骼玩赌运气的游戏,坐下来回忆在人类和其他种族始终对权力贪求无厌以及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下所带来的恐怖和痛苦。
宣教士先发出咏唱的声音,似乎是一种先行者祈祷的声音——突然间,我看到了自己在马洛提克外的一个洞穴。历历在目,仿佛我再活了一遍,我感觉我的身体被血液和粘土覆盖住,周围被兽脂蜡烛照得通明,听到了我自己也在祈祷,试图了解为什么授予我成年礼的长老们要用钝掉了的骨刀来雕刻我的肩膀、肋骨和胸部——为什么生命的规则如此反常。
为什么爱必然伴随着痛苦和死亡。
宣教士的祈祷和我自己的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很快问题就浮现了。
第四十一章
“你找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宣教士问原基。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它有办法用任何我们可以理解的语言来回答,没想到从那对称、振动的口器中发出的声音居然慢慢开始变成是在说话——类似说话。至少,我听到了它讲的话。
“没有。生活需求,”原基说。“改不了,我只管顾好自己。”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宣教士问。
“不是自己的选择。”
“你被带到了这里——还是你命令大架构师把你带来这里?”
这下子野兽选择不回答了。除了它的口器外,它几乎没动。
尽管强烈的反感,宣教士并没有放弃,还是坚持继续走上前去,到靠近那网状的牢笼边。“还是你又希望能报复先行者无视于你的竞赛、甚至还生存下来?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带来这场瘟疫,希望毁了我们这一切?”
“不是报复,”原基说。“不是瘟疫。只是要统一。”
“少说大话了,其实你们只会带来疾病、奴役、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宣教士说。“我们会好好分析这里的一切,我们会从中学习。总有一天,我们会击败洪魔的。”
“工作,战斗,生命。越说越甜蜜了。一颗颗的心灵不是变形就是被吞没了。最后一切在智慧中归于宁静。”
宣教士小小震了一下,至于是愤怒或恐惧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告诉我,你是最后的先驱。”
原基重新伸展了它的腿,慢吞吞地换了位置。微粒状粉末从躯干和腿上撒落下来。
“你怎么可能是最后的什么呢?”宣教士问。“现在摆明在我眼前的,你不过就是过去被洪魔感染的受害者的身躯搅和在一起的和稀泥罢了。一个尸脑兽。难不成所有的先驱都是尸脑兽吗?”
另一阵撒落一地碎屑的伸展腿部的动作。
“还是你毕竟只是伪装先驱的赝品,一个傀儡——一具复活的行尸走肉?是不是所有的先驱都已经死光了——或者说,洪魔将创造出新的先驱?”
“你们藐视并猎杀你们的创造者,”囚犯说。“他们绝大多数没能逃过你们的毒手消灭。但还是有些逃离你们的势力范围。所以造物一直都还在持续着。”
“藐视!你们才是一心要歼灭所有衣钵继承人的怪物。”
“这是早就决定的。先行者不会继承衣钵。”
“怎么决定的?”
“经过长期的研究。这决定已经无法更改了。人类将取代你们。下一个要接受考验的就是人类。”
原基刚给了我一个希望的信息?为我们的敌人宣告末日……将优越与胜利归予人类?
“这是给我们的惩罚吗?”宣教士问道,他的语气柔和——听起来更加危险了。
“这是那些寻求衣钵真理者的作法。人类将再次崛起,回归往日的傲慢与蔑视。洪魔将再现,一旦它们成熟之后——并且把他们团结起来。”
“但是,大多数人类对洪魔免疫,”宣教士说。然后,他似乎恍然大悟了,他的头低垂在他的两肩当中,就像一头即将要冲锋陷阵的公牛。“洪魔能选择要、或不要感染吗?”
那颗又宽又平的脑袋斜向一边,仿佛在品尝恶魔般讽刺的滋味。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谁能免疫,都要经过审判。所有的果报,只是迟早的问题。”
“那为什么让偏见之僧与它的创造者反目成仇,鼓励大架构师折磨人类?为什么允许这些残酷的作为?你是所有苦难的源泉吗?”宣教士大叫出来。
囚犯那古怪的滴答滴答声接着说。“苦难是甜蜜的,”它说,仿佛在倾诉秘密。“先行者会失败,一如你们有过的失败经历。人类将崛起。至于他们是否也将失败则还在未定之数。”
“你怎么能控制这一切?你都被困在这儿了——而且你还是你同类中唯一剩下的!”
“我这一类。”
它的头前倾,往躯干和前肢切割下去,直到一条腿真的分开、脱落下来,喷出漫天的微粒状粉末,就像一朵云。囚犯已经从里头快烂光了。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牢笼?朦胧的蓝色光芒似乎在震动,高昂的歌声响彻这个半球状场地,形成锋利的不和谐音的交叉点。
但囚犯仍强打起精神来说话。
“我们是洪魔。没有什么区别。直到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都被卷曲起来,生命在褶皱中被碾碎……战争、悲伤或痛苦都没有尽头。在过了十万又一千个世纪后……再次统一,智慧再现。在此之后——就能尝到甜蜜的滋味了。”
宣教士忿怒地哼了一声,踏上前去。他抬起手,一块面板浮现在空中,形成了控制台。囚犯的头昂然立在它的躯干中央,仿佛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样的后果了。
“你的任务就是要杀死这个仆人,”它说,“至于另一个可以放它自由了吧。”
宣教士只犹豫了一个瞬间,仿佛想要搞清楚,但随即被愤怒吞没。他迅速打了一个像是挥剑的手势。那个控制台火光摇晃了一下,然后消失了,囚犯平台周围的那一圈网格张开来,在他们之间展开一圈更强烈的蓝绿色光芒。
“就让你的生命加速前进,”宣教士说。“你原本可以活得更久,但现在提早结束。没有甜蜜的滋味,不再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就让十亿年在无尽的沉默和隔离中度过……”
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弯下腰来,深陷在他自己的痛苦中,他意识到自己即将犯下一起重大的罪行——以及另一起报复行动。
那一圈网格上出现逆向的滞留磁场,倒错的时光锁。平台上方的光线变得眩目而刺骨。
囚犯的口器消失在一片模糊,然后,突然被止住了。它灰色的表面出现数千条微细裂纹。肢体也一根接着一根解体了。躯干裂开、虚脱,喷出更大一朵粉末云——全都控制在网格和它的滞留磁场里面。
脑袋沿着中间裂开,两只好几个刻面的复眼在一堆碎片和流泻而下的灰色粉尘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往内陷落,跌跌撞撞,到最后只看得到残破的刻面,兀自在死寂的蓝光中闪闪发光。粉尘也越来越细,然后——一切都停了下来。
我们默默地看着。
已经达到完全热寂的状态。
宣教士跪在地上,用他的大拳头撞击路面。要审判并处死一个神一般的人物,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
“没有回答!”他咆哮着,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圆顶下回荡着。“一次又一次——从来不给一个答案!”
这就是答案,大将军说。他突然从沉默中冒了出来,分担宣教士的情绪——但却是从我们冰冷无生命的状态来评判它。
没有谁能免疫,也无药可医。只有不断奋斗,否则就得屈服。无论哪一种方式,原基都得偿所愿了。我们见过我们的创造者,他们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而那就是我们的诅咒。
宣教士站了起来,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哀痛。“一切尚在未定之天,”他喃喃地说。“还没有结束。永远不会结束。”
对宣教士来说,信守衣钵的终极意义就是绝不接受失败。我感觉到原基也同样预料到了,而当它在人造的稍纵即逝的数百万世纪间逐渐腐朽——其非凡的寿命在盲目的沉默中消耗殆尽——它其实是得意洋洋地乐在其中。
对它来说,尽管饱尝艰辛,但这一切都是甜蜜的报应。
人工智能翻译程序:结束数据流。记忆体仍有最小限度的活动,但不再传送。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天哪,你真的认为星盟曾经存取过这部分?”
科学团队队长:“我对此表示怀疑。该引导者的集成电路不但分层而且有防火墙,其防护如此之深,我们的探测器大概也要花上一万年以上,才能通过其外部的碎形。我们无法用任何方式来模拟它的中央控制器。而星盟的技术团队,就算是在他们最颠峰的时候,也从来不及我们。这个‘重组机’到底是什么?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战略团队队长:“听起来就像是用来拯救洪魔受害者的一种补救措施——或者是将生物体的本质转换为引导者。或两者兼而有之。”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另一个制造妖怪的鬼机器!”
人工智能翻译程序:已侦测到另一个数据流。似乎是先行者的指令码。
科学团队高级技术尉官:“只能再维持不到十分钟。引导者的中央处理器发现它的时间有限,于是提供了一个相当巧妙的修补程序。我们可以快速追踪并转换代码,然后到一个独立的模组上执行。”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绝不许这样的事情!这该死的独眼混账早就已经轻松自如地通过我们的防火墙,就像一个孩子穿梭在自动喷水灭火系统间。”
科学团队队长:“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下载基础数据存放区里的任何数据,除非我们执行这个代码。”
战略团队队长:“先生们,女士们,趁还可以的时候尽可能好好利用。我们眼前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紧急行动,我希望所有的数据都经过排序和筛选,确定可靠,并且在这个周期结束时能提供我们突击队使用。”
科学团队队长:“针对这个来源,我们需要暂订一个档案名称。我们要叫它什么呢?”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们还没能证实这当中有任何关联性——”
科学团队队长:“所以我说,‘暂订’。”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打死我也不承认这台引导者就跟在〇四基地上找到的是相同的。”
战略团队队长:“这是我们作业上的初步假设。应该能引起最高司令部的一些关注,目前我们确实需要一点助力。”
科学团队高级技术尉官:“长官,是否是要下令我确认这是——”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到底这些狡猾的坏蛋还有多少个在那里?”
战略团队队长:“目前,每一座光环上都有一个。至于这个特别的引导者——我当然希望这是最后一个。是的!所以就给它指定一个档案名称。但是把它跟其他的政治报告埋在一起。再给我们一些掩护,免得我们把事情完全搞砸了。”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你就说是那该死的东西渗透到我们的秘书处。”
科学团队高级技术尉官:“长官,真的要我这么说?”
战略团队队长:“老天。当然不!”
人工智能翻译程序:引导者语言数据流恢复。不完整,但可复原。
第四十二章
宣教士的太空船缓缓驶离云雾笼罩的巨轮。此刻巨轮正在大方舟上方旋转,伴随着这朵巨大、孕育着生命的再生之花漂浮在银河系边缘地带上方的黯暗区域。
不再有光环从它的锻造厂里生产出来。
我的肉体已经被赦免了。我的人类身份已经走到了尽头,然而我成了甘摩帕灵魂指故事中的始祖之指——将从此屹立数千年……服事先行者。
但是,也是作为送给智库长的礼物。
最后,也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对你们,真正的归复者提供证辞。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麻痹感发展成更加洋洋洒洒的东西,发展成只靠着最低限度的疯狂悄悄滋生,就能生存数千年的东西。要能肩负着如此众多的魂魄原本就符合疯狂的定义,不是吗?我很少能记住是我哪一个支离破碎的自我做了什么特别的行动。
我看到在你们的记录中,我曾经给你们造成相当大的麻烦——然后又协助你们!多么像我们啊。但那个引导者从来没有向你们透露它的起源,或是其违反常情的行为背后的动机。
也许现在你们可以猜了。
作为归复者,再次赦免我这是你们的特权——不是赦免我那早已化为尘土的肉体,而是我那洋洋洒洒、罄竹难书的罪行。
先行者曾经拥有集体智慧。我从来没出入过集体智慧。也许它不再将它的触脚延伸到我们宇宙的任何部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没有人会了解这一段历史,或是宣教士或任何其他先行者的动机……不论我存在多久,我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最后一次看到宣教士,是他与智库长相偕出现在方舟上。他们走在这个我见过最大的生物保护区——足以让巨轮上任何一座诸如此类的保护区相形见绌——高处的一个带状区。数千公里种类繁多的栖息地,容纳了从超过一千个世界不断搜罗来的生物库存——而且在剩下的时间,她依然打算收集更多。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维妮瓦。她已成为智库长的核心人类族群当中的一员,当然,并不包括来自地球——我指的是艾德-特瑞尼星——的代表。
我不再需要对她负责,她甚至不认得我了。然而,自此之后我就一直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
奋起者不但成功地去除了他的印记,而且还幸存下来——他还真是一个打不倒的查曼纽硬汉——已经被送回我们家乡。或者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发誓,一有机会,我会找他。
我会尽我所能地找到他。
但有许多年,我一直不晓得艾德-特瑞尼星的位置。而当我终于能自由地去搜索时,却为时已晚。
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想念他。
我想念维妮瓦、甘摩帕,还有我的母亲。
直到这一瞬间,我依然在思念他们。
在很少吩咐他妻子做任何事情的宣教士一声令下,被“重组机”处理过的那些、被保留在云雾缭绕的巨轮上的那些、连同所有其他洪魔受害者的遗骸,以及已不再活动的尸脑兽——已经成形的有十具——加上最后一批保持永久警戒依然在运作中的引导者——所有这些留在巨轮上的以及巨轮本身均经由时空门被运送回来,在完成它们最后一次的航程后,就永远不会再被用于同样的用途了。
这就是外界称为〇七号的基地。
这里已成为一个神圣的墓地,容纳了数以百万计的遗骸,不过有些可能仍然活着。
别问我,我不知道。
智库长对我关于艾德-特瑞尼星上情况的报告很感兴趣,毕竟她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到访了。让我沮丧的是,我不得不承认,很可能我在出生时所感受到并不是她的触碰——不是她本人的触碰——而是一个自动化的印记系统。现在,既然我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这个意想不到的真相并没有使我震惊——多少。
我依然在纪录中维持着原本那个查卡斯对智库长的感受。
宣教士再度成为倍受新组成议会倚重的宠儿——叱咤了好一段时间。智库长的权力与声势自然也随着她的丈夫而水涨船高。
我打听到一个人,据说清楚大架构师的实际下场,他认为大架构师已经死在〇七基地上的某个地方。
关于如何抵抗洪魔的战略,于是又重新上演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正如我说,这两座方舟都不再生产光环,尽管它们当然还是有能力生产出这样的武器。此一事实在当时似乎是无关紧要,但最终却是以“分割策略”的名义隐瞒起来不让我知道。
我看得很清楚,自从人类与先行者第一次交战结束后,智库长如何不遗余力地塑造人类。
当你向内看,你都可以看到理想中的女性……不论是女神、精灵、母亲、姊妹,或是情人……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几乎没有察觉到的,你会看到那张脸,感觉到智库长的魂魄就在其中。
我的系统正在关闭。我负载的那些人类相继在凋零中……我能感觉到数以百万计的他们渐渐消失。他们是我在孤独中唯一的老朋友。我们针对人性和历史历经了这么多场的论述和争辩!
就这么随风飘逝。
他们是英勇无畏的魂魄,不只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但我已经尽力了。
数据流结束
暂定确认:先行者人工智能“引导者”343罪恶星火之部分记忆体储存
设备状态:不活动——无法复原。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下令投弃该设备。
请求标准安葬仪式遭上述相同单位否决。
结束数据记录。
恢复数据记录(同上参考。)
科学团队队长:“技术团队怎么了?”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他们在C甲板上跑来跑去,像是一堆被吓坏了的旱獭,带着人工智能核心,不让任何人接近。”
科学团队队长:“核心?舰上的人工智能需要消除更换吗?”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不知道!”
战略团队队长:“看看这个……航道正偏离主特遣舰队。我们正在远离所有的任务活动!到底是谁下的命令?”
科学团队副队长:“环境正在降温。氧气含量在下降。”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们不能到舰桥或别层的甲板。舱口处于战斗受损封闭状态。”
科学团队队长:“但我们又不是在战斗!”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不肯定。该死的三四三——”
战略团队队长:“已经跟其他垃圾一起投弃到太空中。”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但它的数据流仍然在我们舰上!”
战略团队执行人员:“我们三个人爬上维修艇。其他甲板似乎一个接着一个都突然故障了。我们不能用无线电和E和F层的任何人取得联系,机房又像是一座疯人院。整艘船——”
科技首席顾问:“你听听看刚从舰桥控制室传来的!舰长正在跟人工智能根系统的什么东西说话。”
战略团队队长:“某个不属于舰上人工智能的东西?”
科技首席顾问:“你听!”
(播放)
(语音辨识为343罪恶星火):“你舰上的人工智能有缺陷。”
舰长:“哪方面?”
(声音):“复合信息受损。五分钟内舰上将出现系统崩溃以及驱动程序内爆。但是这些毛病都还有得救。”
舰长:“哪一类的救法?”
(声音):“你可能会认为比缺陷本身还要糟糕得多的救法。我不得不用我自己来取代原本所有人工智能的功能。我早就希望能有机会继续我的追求。你的战舰是作该用途的一项很好的工具。对不起了,舰长。”
(播放结束)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我们把那东西邀请到我们的客厅,还帮它把坐垫拍松,再送上烟斗和拖鞋!我们居然引狼入室而不自觉!我们早该知道——”
舰上的人工智能:舰上所有的功能现在起归由343罪恶星火控制。根系统人工智能退出。
战略团队队长:“这该死的东西居然骇进了整艘船!我们真的是彻底搞砸了。”
海军情报局指挥官:“只剩下四到五分钟的氧气……”
罪恶星火:“你们不会死的。不过你们会睡上一段时间。我还需要你们所有的人。”
战略团队队长:“什么样的需要?”
罪恶星火:“要知道,那些徘徊在我脑海里的种种,过去当我还是血肉之躯、身为人类时的情感和回忆,也同样深藏在你们心中。即使暂时熟睡了,但还是维持形状,魂萦梦牵着你的梦想和希望。”
“从许多方面来说,你们和我都算得上是兄弟关系……特别是因为很久以前我们对抗过宣教士,现在又要面对他,而且也许从此以后一直都是。这是一场永恒的战争,无法平息的仇恨,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统一:我们对难以捉摸的创世者的爱。如果没有她,人类不晓得已经被加倍灭绝了多少次。直到今天我和宣教士都还爱着她。”
“有人说她死了,而且是死在地球上。但是,根据相关事证,这肯定不是真的。”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维妮瓦和奋起者古老的魂魄就附着在你们当中某一个人身上。只有创世者可以找到他们,让我的朋友起死回生。在经过十万年的探索和研究后……”
“我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谢辞
343 Industries希望能在此感谢葛瑞格·贝尔、艾丽西亚·布拉顿、斯科特·戴奥索、尼克·季公尺特洛夫、大卫·费格尼、詹姆斯·弗伦凯尔、斯泰西·海格-希尔、乔什· 科尔文、布赖恩·
考斯基、马特· 麦克洛斯基、保罗·派特尼奥斯、惠特尼·罗斯、邦尼·罗斯-齐格勒、马特
・斯凯尔顿、菲尔·斯宾塞、凯伦·查维斯、以及卡拉·吴。
若非343 Industries员工惊人的努力,这一切是不可能 实现的,在此要特别感谢:尼古拉斯·“斯巴达”·布维尔、克利斯汀· 芬奇、凯文· 格雷斯、泰勒·
杰弗斯、蒂芙尼·奥布莱恩、弗兰克·奥康纳、杰里公尺·派顿诺德、克 瑞尼·罗宾逊、肯尼斯·斯科特,以及琪琪·渥夫基尔。
葛瑞格·贝尔要再次感谢343 Industries团队以及埃里克·拜尔,感谢他们持续提供协助与创造力,还要借此机会感谢光环迷与读者——用非同寻常已不足以形容——的支持与投入!
关于作者
撰有包括《船体零三》、《时间尽头的城市》、《永世》、《移动火星》等超过三十本科幻与奇幻小说的作者。曾两度荣获雨果奖,五度荣获星云奖,他是唯二在星云奖每一个类别均曾经获奖的作者之一,被《终极科幻百科全书
》誉为“硬科幻小说最佳制造机”。
托尔出版公司将他的故事搜罗为完整的合集。贝尔曾任 职于政治与科学行动委员会,并担任政府机构与企业的顾问,协助解决从国家安全到私人航空企业的问题,以及新媒体与
视听游戏的发展。他最近一项任务是与尼尔·史蒂文森以及 速伯泰公司的一项叫“The Mongoliad”的长期合作案,发展 出一个可以在包括 iPhone、iPad和Kindle等多个平台上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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