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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诏葬歌·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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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9更新

    

最新编辑:肥猫都是呆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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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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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猫都是呆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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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心神动摇的双树宫弟子一一安定,伊琅相思率部离去,如洗月色下,双树宫复归沉寂。

“这河里不知躺着多少骨祟尸体,也只有你不嫌污臭。”

河边,婆娑的树影被一根巫杖分开,练珈一拂石表,在乌芒身边坐下。

经过天玄、乌诏合力,这河水早已被清理干净,哪里还来的什么尸体污臭。

乌芒打起精神如是回复,练珈胸膛起伏,很有几分怒其不争的味道,停顿片刻,终是归入长叹:“你明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她侧首看着乌芒,犹疑道:“玉长老……已同我说了上淮青野发生的事情。”

不知哪里起了一阵风,枕樟木的叶子“哗啦”掉落,叶雨坠入河水,荡起涟漪无数。

乌芒眼前恍惚闪过江平原的那场霪雨,他摇摇头,这才低低回了个“嗯”。

练珈寻他,除去担心他不能接受乌拉西玛之事的真相,原本还想质问他为何要替那夜魍公主作担保。现在看他的情状,却是不敢再问。

怒火烧得仍旺,灶膛里却新添了两根柴,一名“疑”,一名“忧”。

她徐徐开口:“你的脾气,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一柄单刃的刀,对敌人,就是世上最利的刃;但要是被你看成自己人,那就舍生赴死也要护其周全。”

她这是在担忧自己被伊琅相思蒙骗。

乌芒听出练珈的言下之意,苦笑一声:“练珈,连你也觉得我是在感情用事吗?”

练珈欲言又止,乌芒已经继续道:“你放心,事关双树宫安危,我绝不会拿大家的命作赌注。只是如今天玄分身乏术,单希亚又投靠惊蛰教,当此关头,我们才更不能中了他的离间。”

他所说也是练珈最终强忍愤怒答应与乌诏同行的原因,练珈哑口,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月光穿透云层,神木冠顶油油亮亮,一切仿佛仍是幼时模样。

但几只萤虫飞过,翅膀卷起的微风拂过神木叶尖,神木转眼又稀疏了大半。

——树心受损,这两棵神木正在快速凋残。

一如乌芒心中逐渐偏离了本来面目的回忆。

“……奶奶的诅咒尚未彻底发作的时候,我曾无意间听她提起,若有朝一日,她竟果真无法摆脱血噬天罚的掌控,便要爷爷做主,将她彻底封印。”乌芒的声音,轻得像是生怕惊扰了墙角的花绽,“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时我们都以为,通过噩梦幻象,使人丧魂失智,便是血噬天罚最大的惩罚。乌拉西玛撑过了前几回发作,以为自己可以拗过这恶咒,就作下了余生都要同血噬天罚抗争的准备。”

练珈伸手,看着一只萤虫停在指尖,眸光随之一明:“她与母亲说这话时,虽是悲语,更多的,却是苦中作乐——她到底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这样糟糕的情况,不会当真降临。”

乌拉西玛在双树宫的好友不多,自己的母亲,可以说是其中最为知心的一个。母亲性子爽利,乌拉西玛外柔内刚,两人趣味相投,几乎无话不谈。

乌芒所说的这段对话,正是在母亲带她看望乌拉西玛时发生。幼时的记忆,她其实也记得并不清楚,但双树宫遭劫以后,她痛定思痛,反倒将这段往事翻了出来,重新铺色。

记忆里,母亲当时正和乌拉西玛在内间谈事,她在外间背诵法诀,一个错手,记录诀要的纸张落到了帘边,她俯身去拾,透过起伏的帘摆,听见母亲唏嘘不已,慨道:“我在双树宫驻守多年,大妖小怪也算是交手过几个,唯独这血噬天罚,当真闻所未闻,恶毒无匹……”

乌拉西玛的声音在一次次发作之后,已经带上了几分沙哑,清醒时,那点恬淡的笑意却没有变:“乌诏族以血为媒,许多术法灵力都是通过血脉传承,我作为乌诏人,受过这些荫惠,犯了错,以这样的方式还回去……也不算冤枉。”

“你呀你,在乌诏当大祭司的那些年,你为乌诏做的可还少么?远的不说,就说上淮青野清除荒神教一行,敌人手段邪门,剑指之处,人人魂动神摇,你在后方纳引魂魄,几乎日夜不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祭司们,没有你,还能安然活到对你释放血噬天罚的那天吗?”

练珈的母亲重重“唉”一声:“罢罢,陈词滥调,我也懒怠再说。只是我思来想去,既然你也说过乌诏人的婚姻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只需为乌诏诞下子嗣,便不用再受这诅咒之苦,那何不……”

虽然她也是为了好友殚精竭虑,提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从常人的眼光看来,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不够地道,练珈之母说到后来,自己也失了底气。

练珈似懂非懂,正自思索着未竟之言,里间的乌拉西玛好像被好友逗乐,久违地笑了起来,感激道:“你的好意我心领,如果可以,谁又想竟日疯癫、幻实不分呢?只是……”

她的声音一空,似痛苦,却又裹满了甜蜜,只喃喃说道:“不一样……那真的不一样……”

“我一直以为大巫祝脾气温和,好言相劝,总能令你回心转意,现在看来还真是一叶障目——你们俩分明是牛角对钻尖,拧到一块去了!”

“那也好,按照你的说法,若我有一天真的完全失去神智,便让红针将我彻底封印吧。别人的法术,只怕还压不住我。”

乌拉西玛尾音轻扬,人们这才能从她身上看出点乌诏大祭司的骄傲。

……

“我那时听得投入,窗外的树枝忽然‘劈啪’一响,吓得我就此露陷,事后被母亲好一顿教训。原来那只‘黄雀’就是你。”

“我本想在离开前看望奶奶,行至窗下,听到屋子里奶奶正同人谈天,不忍打扰,这才……”

乌芒抿抿嘴唇,道了句“对不起”。

“不过是陈年琐事罢了,认真说来,我反倒要谢谢你。”萤虫的荧光渐熄,练珈松手将其放飞,“母亲的那顿训斥,是我和她之间最后的对话。”

乌芒一惊,练珈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飞虫移动,将漫天星光纳入眼中,变幻成两道绚烂之极的虹光。

“在那之后不久,乌拉西玛彻底失控,人挡杀人,俨然人间罗刹。母亲与她全力一战,凭往事唤出了乌拉西玛的片刻清醒。”

说到此处,练珈自嘲一笑:“说来讽刺,她那时再度乞求师父将她封印,理由却变成了——”

“什么血缘,什么亲人!我曾舍命守护的族人,却让我断情绝爱,满身血债!我这满手鲜血,还有何面目面见阎罗大神!”

甚至为了防止红针的天玄医术解开血噬天罚,在初时以肉身的疼痛相骗,直到最后才让这真正的天罚爆发……

那浑身浴血的女子躺在心爱之人怀中,似笑似泣,少女被父母尚且温热的尸身护在身下,惊恐地从缝隙间,看着这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罗刹。

乌拉西玛布满血丝的双眼最后凝视着深受自己牵连的爱人——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双树宫大巫祝,却因为她,早生华发,负尽亲友……

还有这满地热血,四处冷戈……

她好恨,她好恨!

乌拉西玛挣扎着从练红针怀中滚出。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她已经瘦如薄纸,匍匐地面时,仿佛一滩洒落尘埃的朱砂。

她以头贴地,字字泣血:

“阎罗大神在上,乌拉西玛在此立誓,宁可永为孤魂野鬼,不入轮回,也不愿与所谓‘亲人’在地下相见!”

……

低声重复着乌拉西玛死前的毒誓,练珈沉默许久,方才长吁一声:“为了达成乌拉西玛不入轮回的心愿,也为了实现此前‘永世相守’的诺言,师父在这之后,便以自身命魂将她封印。”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练珈在提起这些事情时,冷静得如同一个执笔的稗官——又或许是只有从这样的角度,才能让她摆脱一夕之间父母师友尽丧的大恸。

恨么?乌拉西玛温柔和蔼,待她有如亲女,母亲严厉,自己童年感受到的柔情,反而有大半来自乌拉西玛。

不恨么?乌拉西玛受血噬天罚所扰,也许可以说是罪出有因,但那些双树宫的同胞,却是从头到尾,真真切切,没有犯过一点罪孽。

“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乌拉西玛之前引为极致的那些人间惨痛,不过是血噬天罚真正降临前的小小铺垫,血噬天罚因乌诏人外结私情而起,自然要以破此私情为终——”

小虫悠悠飞至水面,蓦地里跃出一只厚唇大张的黑鱼,月光被流云遮蔽,这一瞬天地皆暗。

“乌拉西玛与师父相爱半生,破除结界以后,却未曾回头看过师父残魂一眼,心心念念的,便是吸收阴泉之力恢复力量,报复乌诏,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

练珈停顿许久,声音幽幽响起:

“被情愿为之抛弃一切的爱人手刃,失去全部的爱恨与尊严,成为只知遵从血噬天罚行事的行尸走肉……”

“这才是乌诏人对于叛族者,真正的惩罚。”

鱼儿饱餐完毕,鳞片在微光里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扑通”。

“安杜依,你这是何意?”

伊琅相思看着跪在桌前的侍女,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那侍女神色虚弱,身上缠满了绷带,闻言,上身伏于地面,咬牙道:“安杜依行事不力,还请伊拉瓦拉西责罚。”

她身上的伤口本已妥善包扎过,被她这一跪一伏,又彻底迸裂,好不凄惨。

安杜依本是乌诏大巫师莎娅的侍女,乌芒将葬歌全篇交给伊琅相思以后,相思从歌词中推算江都西郊和豫章可能有阴泉存在,便派遣莎娅去往江都西郊一带调查,安杜依没有随行,反倒主动请缨探索豫章……

单希亚恰在安杜依拜访双树宫时进攻,安杜依的确嫌疑重大。但在获得确凿的通敌证据之前,她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可能而对安杜依定罪,也同样不会因为安杜依自发前来领罪,就认为安杜依没有嫌疑。

“……你代表乌诏向双树宫求取阴幽泉,虽然没有成功,却是单希亚半道阻截之故,你又何错之有?”伊琅相思眉头突跳,“你身上还有伤,先起来说话。”

安杜依却是不愿起身,哽咽道:“当时如果不是我急于取得阴泉,同双树宫主事交涉许久,凭双树宫的实力,单希亚原本无法长驱直入……”

她抽泣一声:“还有在青澹坪上,单希亚口出妄言,反复强调您与他‘青梅竹马’,我当时一心同他对峙,现在想想,那些分明都是单希亚当着天玄教的面,故意为之的离间计!”

“我蒙伊拉瓦拉西厚望,本该为族人带回阴幽泉,却反倒弄巧成拙,招来了天玄教的又一轮猜忌……”安杜依低下头,重复道:“还请伊拉瓦拉西责罚!”

“……”

伊琅相思久久不语,烛火摇曳,“噼啪”爆出一朵灯花。

残花落红,乌芒拾起花瓣,捏在掌心。

“我没心没肺,当真一走了之,双树宫经历了如此多的事端,我却是片点不知……”

先磋磨筋骨,再催折意念,直至体崩心溃,屠杀亲友,挚爱相残……

现在看来,血噬天罚竟比他之前以为的,更加凶狠恶毒百倍。

还有爷爷和奶奶,他们并非安度晚年,而是在神树树心中纠缠至今……

如果连一向信以为真的所谓“事实”都可以是虚假,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是谬误呢?

好比上淮青野他以为自己切实目睹的一切……好比……

她。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个用力,指尖掐入花瓣中,溅出的花汁冰冷。

“你当时尚且年幼,却格外早慧。连小木刀都拿不稳,见过乌拉西玛发作,竟也磨牙凿齿,一副对乌诏深恶痛绝的模样,师父又怎愿让你背负更多。”

昔人已矣,是否要将这些秘辛详实告知乌芒,练珈也曾犹豫过,但今日发生的事,实在让她心中暗惊——乌诏人的阴险狡诈,她并不意外,可乌芒他……

乌诏和天玄之间的恩怨,已经纠纠缠缠几十年,难道如今还要以相同的悲剧再继续下去么?!

她不是愚莽之人,自己眼见,以及玉长老和乌芒多方验证之下,伊琅相思的言行的确不似作伪。可乌芒甫向伊琅相思交出葬歌,单希亚便闻风而至之事,也是有目共睹。

练珈自知不是地府判官,也无意站在圣人的角度判定这些是非功过,时至今日,只能最后提醒一句:“今日伊琅相思是帮助了双树宫不假,加上你和玉长老为其担保,之后往漠北一途,我可以勉强接受与伊琅相思同行。”事实上,练红针残魂消散前,还留下了净化乌拉西玛的法器“赤虬锁灵藤”予她炼制,练珈也的确无暇顾及乌诏诸事。

“但单希亚的出现实在太过蹊跷,你……万事三思。”

言尽于此,她拿起巫杖,转身离去。

弯月重新露出弧勾,乌芒看着,缓缓闭上双眼。

“伊拉瓦拉西,安杜依已经回房了?”

杨善听虹敲门入内,伊琅相思睁开双眼,回身询问:“名单排查过了吗?”

“按照您的指示,已经悄悄排查过了,行踪可疑且叛军中有亲属的,总共有这几个。”

单希亚处处先人一步,伊琅相思早已生疑,有了上淮青野的前车之鉴,她在抵达豫章的路上便早早做出准备,分出一队人马,专司探听单希亚一派的行踪。

她本是未雨绸缪惯了,却没想到单希亚突袭双树宫,这一队“斥候”就成了救命稻草,先是上报了单希亚的攻势,现在清扫族内叛徒,也少不了他们的勘察。

伊琅相思接过名单,看见其上姓名,忍不住长叹一声:“我自认与单希亚决裂时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阴泉难取,若有心如单希亚一般强求,自可立刻离开乌诏,随单希亚而去,往后再见,便是仇敌……为何如今,却又要经历一遍这手足相残的局面?”

“伊拉瓦拉西光明磊落,自然无法理解叛军的诡诈。”

“光明磊落……”伊琅相思耳边层层叠叠,尽是来自各方的斥责。

那些怀疑和信任,她真的都能如虹儿所说,问心无愧地一一回应吗?

“伊拉瓦拉西……”

杨善听虹担忧地上前,伊琅相思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让你担心了,我无事。——倒是安杜依,我看她伤势奇重,这里的这瓶伤药,你替我给她送去吧。”

侍女领命出门,伊琅相思看向头顶弦月:“漠北、阴泉……乌拉西玛,现在的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血噬天罚支配下的昧心之举,还是挚爱相残后的真心报复?”

“爱、恨、虚、实……夜摩城里写好的一切,当真……永世无法摆脱么?”

夜风刮过叶尖,仿佛在笑,却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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