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诏葬歌·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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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热浪扑面，日照不休，沙漠之中，两行队伍相隔数尺，齐头行进。

这片广袤无垠的沙海，便是荒狼原。此前，单希亚率领乌诏叛军偷袭双树宫、强取阴幽泉，被从阴幽泉中挣脱封印的乌拉西玛怨魂附身，扬长而去。经过两派的分析，单希亚极有可能前往藏有阴泉的荒狼原，便一齐寻来了这里。

此时，乌诏部与双树宫各以相思、乌芒为首，沉默着前进，队伍中人时不时举目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你说，世上还真有这等巧事。乌芒教卫前脚归还葬歌全篇，双树宫后脚就被夜魍偷袭；鞠金城前脚约定带我们寻找阴明泉，他后脚就行踪不明了。”一片沉默之中，一名双树宫弟子同身边好友谈论起来。他将声音拉扯得既长且响，其中蕴含着的怒气以及敌意，尖锐得令人耳膜生痛。

他口中行踪不明的“鞠金城”，乃是他们在勒马关找到的沙漠向导。当时两派初至荒狼原，虽然探得九泉之一的“阴明泉”，可能就位于荒狼原上古国吉昌的地底深处，却因吉昌已于十四年前灭国，国民流散、国土沉沙，而无从找寻。但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偶遇了这位古国吉昌的末代王子，虽然鞠金城亦不知晓阴明泉的具体所在，可在得知了两派的窘境后，他却愿意在今天带领他们前往吉昌外城，向他们提供些许帮助。

但今日，约定之期已到，鞠金城却久久不见踪影，为免他遭遇不测，乌芒与相思便带领两派一同外出寻找。

然而，先有葬歌泄露，后有向导失踪，双树宫弟子已经无法再忍耐自己的怀疑，当第一声质疑爆发，其他人也纷纷跟着附和起来。

一时群情激愤，有夜魍气愤欲回，伊琅相思抬手制止，面色严肃：“葬歌泄露，是有人私通叛将、走漏消息，我已命人彻查此事，待找出叛徒之后，必定依照族规严厉处置。而鞠金城下落不明，乌诏也必将竭力寻找……”

彻查奸细一事，为免打草惊蛇，她一向是在暗中进行，除去玉如笙、乌芒及练珈，其它双树宫弟子尚不知情，所以此刻说来，颇有些振聋发聩之势。

但短暂的沉默之后，双树宫弟子抢白道：“哈，单希亚是你们同族，他得了阴幽泉，你们还不是同样受益？”获取阴泉之力，需要乌诏部中修为高深之人，开启上古传下的阎罗秘术至缘血轮，通过血脉连接，将阴泉之力送往全族。因而单希亚汲取的阴幽泉之力，也使得伊琅相思这一派的夜魍缓解了痛楚。双树宫弟子想到这里，冷笑一声，显是仍然认为伊琅相思与单希亚乃一丘之貉。

“好了，争吵无益，到此为止。”见情况愈演愈烈，沉默已久的乌芒终于出声。

他双手抱胸，神色冷峻，仿佛又回到了与伊琅相思在上淮青野初见之时。但当他把目光转向伊琅相思，她却透过他显露在外的锋芒，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彷徨，与期待——对伊琅相思究竟是否与单希亚联合的彷徨，以及对她没有参与单希亚之事的期待。

可这样的显露只是一瞬，乌芒很快就别过眼去，冷冷道：“等抓住单希亚，教他招供明白，双树宫自然就会明白乌诏部到底有没有奸细，那奸细又是何人。”

“至于现在……”他一抚刀柄，“伤害双树宫的贼子，自有天玄教亲自料理，就不劳乌诏部的伊拉瓦拉西费心了。”

这便是要划清关系之意了，伊琅相思正待开口，脚下的黄沙如沸腾般涌动，并在下一刻，陡然暴起。

——“人都带走，一个不留！”

尖锐的鸣叫冲破天际，数名鸟首人身的妖物从沙地中现身，对眼前的众人，伸出利爪。

“是鹰飞沙！大家小心周围的沙地！”

看到这些妖物的瞬间，伊琅相思便认出，它们是荒狼原中臭名昭著的沙漠劫匪。她的视线锁定于沙幕后若隐若现的轮廓，手中弯刀如弦月般刮出。

刀锋将沙幕撕开一道裂口，其后半人半鸟的妖物唳鸣一声，堪堪躲过。

她神色一松：“莫乱了阵脚，鹰飞沙善用沙地遁形，它们就躲在黄沙之后！”

……

突袭不成，路数尽显，敌人虽占了先手，却攻守维谷，沙漠中的这一场遭遇战赢得并不艰难。等到尘埃散去，众人将最后一只鹰飞沙制于中心。

“你们今日是否还劫掠过其他人？老实交代，兴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这些鹰飞沙蹲踞此地，鞠金城很有可能也是中了它们的埋伏。乌芒横刀在那鹰飞沙首领颈间，厉声询问。

啸沙却是毫无惧色，他抬头瞪视乌芒，鸟喙张合，飞快吐出数句咒语。

听清鹰飞沙口中的咒语，伊琅相思神色陡变：“乌芒！它想自爆，快拦住它！”

话音刚落，只听得爆炸声贯天彻地，横飞的血肉混杂着激扬的黄沙，将四处染成鲜红。

“你……们，刚才都没事吧？”

风沙暂歇，蒲苇泊上空，两只蛊鸟掠过湛蓝天际。

其中一只之上，乌芒握拳掩唇，看向伊琅相思。

方才那鹰飞沙突然自爆，即便他立时启动防御法阵，两派的弟子到底不似自己与相思，不少人都受了伤，只得先行回返。他们二人则驭使蛊鸟，沿着沙漠继续搜索鞠金城的踪迹。

“乌芒教卫应对及时，大家并无大碍。乌芒教卫呢，可有受伤？”现在只余他们二人，哪来的“们”。伊琅相思抿唇一笑，对乌芒的遮掩只作不知。

乌芒轻咳一声，看往别处，不知是在向自己，还是伊琅相思解释：“我也无碍……同单希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此时不宜损兵折将，无事……便好。”

伊琅相思随他看向那片鹰飞沙爆炸后留下的沙坑：“说来，方才那鹰飞沙自爆所用的咒术，倒是有些意思……”

“此话怎讲？”

“那是自上古传承至今的一种阎罗咒诀，可以血肉为媒调动周遭阴气，极盛时能引得阴阳震荡，天地色变。”

“阎罗……”乌芒低声重复这二字，神色渐渐凝正：“听本地居民的说法，鹰飞沙自来不过一伙沙漠流匪，它们……怎么会修习阎罗咒诀？”

即便不愿，他心中仍自发浮起数种可能，不由陷入沉默。

“线索太少，暂时无从得知。阴明泉为阎罗大神赐下的圣物之一，此事或许与阴明泉有关。又或许……”她直视乌芒双眼，直接说出那个在两派之间十分敏感的话题，“它们曾与单希亚有过接触，两相交易之下，得了他的传授。”

“……”乌芒不言，座下蛊鸟突然轻呜一声，在空中缓下速度，再不肯前进半分。

二人对视一眼，低头看去。

只见稍远处，数十具尸体如同被毒蛛网罗的蚁虫，在硕大的法阵中整齐排列。

“这是……尸阵？”伊琅相思敛额，随乌芒跃下云端。

“没有找到鞠金城，这些人应该都是些商贾，看样子，像是被方才的那伙鹰飞沙掳来此处。”调查过尸阵，乌芒替亡者合上双眼，扶刀站起，“你似乎……认得此阵？”

“嗯，信奉阎罗大神的部族，法术往往以鲜血为媒，此阵虽经演变，但也不难看出与我乌诏系出同源，只是要阴毒邪恶得多。”

“又是阎罗术法……单希亚？”连续两次遇到阎罗术法，这已非巧合所能解释。

“这尸阵中含有浓郁阴气，如果我没猜错，想要做到如此规模，布下它的人应该还引动了此地的阴泉之力，单希亚……”伊琅相思思索片刻，断然道，“还没这本事。”

听她否认单希亚，乌芒火气一滞，低哼一声，转而道：“可是鞠金城并不在此处……他还能在哪里？”

“这尸阵威力巨大，但启动之时，也需灌注大量灵力。我试试触动这阵眼，看看能否牵动其中灵力，顺藤摸瓜，找出线索。”

伊琅相思立于阵中，捏手作诀，几息之后，果然有一束灵力凝聚成形，向着前方疾射而去。

她双眸一亮：“果然……我已初步掌控此阵，你顺着灵力所指的方向去，应该能发现点什么。”

“那你……”乌芒俯视满地血色。

“我得在此持续催动——放心，此阵虽有些厉害，但既能被我破解，那背后之人，就还不是我的对手。”

相思颔首，乌芒捏紧拳头，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多谢仙长相救。”

沙匪临时营地，金发碧眸的男子右手置于前胸，对乌芒行了一个西域的谢礼。

“不必。这附近可还有其他人？”乌芒挥出一刀，伴随着一声哀嚎，最后一只鹰飞沙也被利落解决，他毫不停歇，唤来蛊鸟，示意鞠金城跟上。

鞠金城手忙脚乱地骑上蛊鸟：“没有了，我还有些博物学会的朋友，但都被鹰飞沙抓去了吉昌废城，说……”他看着遥远的地面，悄悄闭上双眼，“说是要让他们去城里造什么机关……也亏它们不知道我的身份，这才将我留在了后头。”

说到“身份”，他想起往事，悲上心来：“那群半人半鸟的沙匪，往日里专在荒狼原上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现在居然还把咱们吉昌当成了新窝……”

“鹰飞沙已经住进了吉昌古城？这么说，它们现在使的那些阎罗术法，果然都来自阴明泉了？”

“应该是这样没错……”不明白这仙长为什么突然面露轻松，鞠金城奇怪地觑他一眼，“听他们说，城里如今住着一群会操控阴傀的邪巫，听描述，倒挺像当年那些执意留在吉昌的祭师……对了，在勒马关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们介绍那群老朋友？”

许是在沙匪营地中憋了太久，说到这里，鞠金城又忙不迭又向这位救命恩人解释了一番吉昌的由来。

在他的口中，吉昌竟与乌诏有着相同的起源——上古时代，信仰阎罗的乌族。只不过，乌诏的先祖在夜摩城扎根，吉昌的先祖，则是来到了如今荒狼原的所在，围绕着阴明泉，繁衍生息，更在之后，一步步演变为“吉昌国”。

彼时，荒狼原还是一片名为“苍狼原”的广袤野原，吉昌国民农耕放牧、买卖货品，用自己的双手，将家园推向吉祥与昌盛。在此期间，吉昌国民对于阎罗的信仰逐渐不复从前，但却永远有一支至为虔诚的巫师，守护着吉昌地底的那口阴明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朝仙家法宝“赤炎阳极丹’降世，其强盛的火性将偌大的苍狼原，灼得寸草不生，更有诸多妖族趁虚而入，迁来荒狼原，连年的动乱与饥荒下，吉昌国日益衰败。

说到这里，鞠金城叹息一声，讲起那番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的东迁往事：

“直到十四年前，赤炎阳极丹的威力越来越强，荒狼原水源益发枯竭，已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带领族人东迁长安，另谋生路。但这些祭师，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随我离去。”

他双肩微垮，犹带悔意：“我当时劝说不动，只好放弃，没想到再回来，他们已经酿成了如此祸事。”

这些事，他满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鬼门关前走一趟，才发觉那些故人旧事，都跟这大沙漠上的沙砾一般，看似微小，藏在鞋子里，时不时硌你一下；或是掺在风里，往你眼眶里招呼一下，也就够受的了。

鞠金城苦笑一声：“不过他们做到这步境地，说来也怪我……当年巴图那老小子就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但东迁之事已叫我焦头烂额，竟也被他三言两语哄骗过去。现在看来，那时候，就不该由着他们……”

“听那伙鹰飞沙的意思，巴图最近居然跟他们达成了合作。巴图在城里给它们划出地方扎营,作为交易，它们要改信阎罗，还要时常抓人回去供巴图炼制阴傀……”

“等等……你说，鹰飞沙是最近跟吉昌遗民达成合作？”乌芒思路顿通，如遭雷殛，“我早该想到……这一路上并未见到单希亚的踪迹，但他刚刚抵达荒狼原，鹰飞沙就和吉昌遗民合作，这其中怎会没有他的推波助澜！那尸阵如此盛大，附近定还有主阵之人存在！”

他神色一凛，策动蛊鸟加速前进：“相思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