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不解人间怨·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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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情深

奈何缘浅

神一正道

忘忧谷里

生死未卜

于小聘走在山路上，边走边哭。

她是个普通的农家姑娘，双十年华，一身青布衣裙，皮肤有些粗糙，有些黑，却很清秀，有股山林间长大的女儿天然的质朴天真。

她生在终南山麓的一个小村庄。娶她的是杨家三郎，生性活泼，爽朗干净，与她也很般配。小聘姑娘和杨三郎经常依偎着出现在村后的小山坡上，手拉着手，坐看牵牛织女星。

于小聘原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将一直这么平淡幸福下去，但意外突如其来。

杨三郎带着她去终南山里捉兔子，结果两人都被妖怪抓走了。

抓住他们的是一群狐狸，狐狸变成了聘聘婷婷的美貌姑娘，冰肌玉骨，烟视媚行，小聘虽然名字叫小聘，和她们相比，却平凡粗陋得像地上的瓦块土泥。

狐妖们把她和杨三郎分开关起来，听说她们的头目叫“玉藻”。狐玉藻来见她，是个绝色美人，生着狐狸的耳朵和尾巴，进来后却问她，女人该怎么诱惑男人？

于小聘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囫囵说了什么，狐玉藻歪头瞧着她，忽然笑了笑。

“人类女子的媚术，原来靠娇羞就可以？听着倒也不是很难。”她说，又向小聘盈盈一拜，“多谢老师，我学到啦。”

狐玉藻走后不久，两个狐女进来，将她一路拖出了洞府。

“你可以走了。”

于小聘回想起在那间洞府里瞥见的人，有村里一直在暗恋她的铁柱，有隔三差五在她家门前放一纸包核桃仁的刘生……但是没有她的三郎。

她抓住一个狐妖：“我家三郎在哪儿？”

“你家三郎？”狐妖嬉笑了一声，高傲瞟了她一眼，把她的手拍开，“你家三郎已经拜倒在玉藻嬢嬢裙下啦。抱着嬢嬢的腿痛哭流涕，痴笑傻乐，说要给嬢嬢做牛做马一辈子。你就别想了，嬢嬢愿意放过你，是你的福气，再不回家，信不信拿你去喂狼？”

于小聘毕竟只是个山野间的农家姑娘，被这么一吓，唬得连滚带爬逃下了山。

逃走以后她回过神来，只觉得又难过又委屈。

隔壁的婶婶常说，勾引别家男人的女人叫狐媚子，要被乱石砸死，装进猪笼里沉塘。这话曾经吓得她连着几夜都不敢睡，可现在真的狐媚子勾走了她的三郎，谁又能给她讨回公道呢？

夜里，萤火虫在湖边飞舞，倒映出点点星光，狐玉藻将自己精心打扮，来到九龙潭边上。她侧坐在潭旁的一块石头上，庄重地理了理衣裙，双手扶着膝，深吸一口气，对潭水展开一抹微笑，娇怯地低下头。

水潭中毫无涟漪，只有深水下隐约能看到一道白练，向下一沉，游向另一边。

空气中一阵静默。

“我好不好看？”狐玉藻娇羞片刻，见没有收获，又对着水潭柔声问道。

“又有什么事？”一个不耐烦的青年嗓音响起，低沉从潭下传来。

狐玉藻脸上有些挂不住，愈发羞恼：“我学得不对么……”

——九龙潭与玄九玉府比邻而居，寒潭中有一尾白蛟，不知已经在这里修行了多少岁月。狐玉藻逃回终南山时灵力低微，一度栖身寒潭之畔，白蛟却没有赶走这个弱小的邻居，或许是因为懒，又或许，是根本不把弱小的她放在眼里。

因为寒潭中有白蛟坐镇，附近也没有什么强大的天敌，狐玉藻得以安心在此修行。这里的寒气很适合她的体质，加上青丘九尾狐的一点血脉，十几年过去，竟让她修出了不小的成果。之后，她在终南山中建起了玄九玉府，收服了一些狐妖山怪，兴致一起便作威作福一番，很快成为附近村庄又敬又怕的狐仙娘娘。

时间越久，她对寒潭中的白蛟越好奇。也许是喜爱蛟类模样俊俏，也许是对强者心生憧憬，尽管后来她也有了自己的洞府，但这种感情却没有丝毫淡化，反而变得更深。她发现白蛟确实不是恃强凌弱的性子，便时常跑去寒潭附近，千方百计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对方却始终对她不感兴趣。

有时白蛟心情好，也会问狐玉藻，她到底想干嘛？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才能在一起呀……”狐玉藻有些支支吾吾。

“然后呢？”

“然后……就像人类一样，结为夫妇呀。”

“‘夫妻’契约吗？”白蛟却道，语气仍是平静冷漠的，“不过是一道主从契约，我从前也与人类女子缔结过。而且我早已试过，这个契约不含灵力约束，实际起不了作用的。她是凡人所以看不懂其中奥妙，你作为妖怪，倒还相信这个？”

骤闻白蛟曾娶过人类女子为妻，狐玉藻遭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这么强大漂亮的一条蛟啊，给个小小人类受用了去岂不浪费。

后来她再三打听，得知那个人类女子只是在白蛟遭遇天劫之时，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修行者对因果业报最为看重，白蛟不肯平白受这好处，这才应她所求，与对方结了 “夫妻”契约。之后，白蛟留下“有事即传唤自己前来”的话，便自顾自回到终南山继续修行。

狐玉藻此番行为，跟当年人类女子结契时有过之而不及。白蛟不胜其扰，索性告诉狐玉藻，有空在他身上浪费心思，不如花些时间好好修行。没想到狐玉藻却另辟蹊径，将这话听成了她不如人类女子妩媚，便跑去捉了些人族里面健康漂亮的青年男女，来学习如何“如何正确的一见钟情”、“如何合理的两情相悦”。

狐族天生就懂魅惑之道，只是她自幼离开双亲庇护，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做。于是她开始在那些捉来的男子尝试——可惜狐族的魅惑之力对于凡人而言过分强大，那些男子毫无抵抗之力，一经施术便立仆在她裙下。

实验一无所获，狐玉藻气恼之下，将那些痴痴傻傻的男子赶去洞内做苦力。接着，她又去问那些捉来的人类女子，为什么她们会被人喜爱，譬如被村子里的青年争相献殷勤的小聘。可即便她像小聘所说那样娇羞文静，却仍然无法引来白蛟的目光。

狐玉藻觉得很挫败。

“你为什么不肯喜欢我？”片刻后，狐玉藻又对着潭水问，“我不好看吗？”

“你为什么喜欢我？”白蛟问。

“……”狐玉藻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喜欢就是喜欢嘛，我们在一起当大妖呀。”

“我是大妖了。”白蛟想了想说，“你不是。”

……

狐玉藻安慰自己，不能生气，那些人类女子可是从来都不生气的，冷静，冷静。

“那个人类女子就当真这么好看吗？”她又努力找到话题。

“你的法力低微到，连何谓‘皮相’都分不出了吗。”白蛟顿了顿，“也罢，就算你不愿意修行，也应该少动七情，以免减寿伤身。青丘九尾狐血脉力量亦不弱，不要辜负自己的天赋。”

狐玉藻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可我喜欢。”

“与我无关。”白蛟一个翻腾，向下潜入潭底。

一阵沉默袭来。狐玉藻换了个坐姿，托着腮，看向寒潭下白蛟模糊的身影。

“你以为我不知道修行的好处吗？”

寒潭仍然寂静。

“我是从太和宫逃出来的。”狐玉藻自顾自说着，“我的一个同族，杀死了太和宫的一个长老，结果恶名远播天下。但无人知道，这个长老本就是个恶人，他先杀了我的朋友，害了我的同族，还想杀了我。”

“那个长老有一个弟子，我离开太和宫之前见过，他很伤心，因为他的师祖，被‘万恶的狐妖’残忍杀死了。”狐玉藻说，“他叫侍道。我记得他的名字，他那时很小很小，还会替他师祖来喂食我们这些被擒住的妖兽。可惜，他生在太和宫。”

“这么多年过去，想必已经变得和他的同门一样了。”狐玉藻微微摇头，“你说，我得修成多大的本领，才能教天下人不要颠倒是非，教那个小孩子不要跟人学坏啊。你倒是很强，你做得到吗？”

“你那个同族叫什么名字？”白蛟突然问。

“江看花。”狐玉藻答，不忘追加一句，“是男的。”

白蛟有些无语：“有区别吗？你们都是狐狸啊。”

“……”

白蛟完全没有察觉狐玉藻话里的微妙意味，只自顾自地又说：“水虺修行，五百年化蛟，千年才化龙。当初我还是一条水虺时，应该比你和你那位同族还弱小许多。但等我经历过天劫，就再不会为你们口中的邪修所困了。”

说完这句话，白蛟便深深潜入寒潭水底，不再理会狐玉藻的任何召唤。

“可是我就是愿意。”

片刻后，狐玉藻赌气道，“管天管地，管不着我就要喜欢你。”

废人

太和宫后山别院，一阵脚步声打破沉寂，由远及近跑过石阶。

时移世易，别院草木依稀如旧，当年那场弑师叛道的惊天剧变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在这里吵嚷喧闹、练剑修道的少年弟子们也早已长大成人。碧烟真人没有收回这处别院，钦若一脉的弟子仍然居住在这里，只是其中多数已下山历练，少有回山。就算是在夏天，这处别院也显得过分的空旷冷清，以至于房前的几人同时注意到动静，纷纷抬起了头。

侍道衣衫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风尘仆仆，难掩眉目间的焦灼。跑到门前时，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落在站在最前面的长虞身上。

“长虞道长。”侍道对着他行礼，“我师兄怎么样了？”

“他……情况有些不好。”长虞微微顿了下，紧皱的眉心拧紧又松，无奈叹了口气，“罢了，你自己来看吧……小声些，侍元刚睡着，不要惊扰了他。”

侍道忙点了点头。长虞带他穿过众人，轻轻推开房门。

最近几年，妖王相柳的寄身相重新现世，为了防止相柳之乱重演，中原各大修仙门派组成的联盟“神一道天”一直在为此努力。太和宫是神一道天的中流砥柱，盟主曲青戈更是前代掌门云何真人的俗家弟子，侍元跟在盟主身边，与宗圣宫的长虞、长清等人志趣相投，同游天下，平乱斩妖，少有回到太和宫的时间。

房内与少年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有桌椅书架等基本家具，毫无多余装饰，屋里门窗紧闭，床帘放下一半，光线昏暗，反生出了几分寂寥。侍道直奔内屋而去，却感知到什么，脚下猝然一顿。

——房间里太安静了。

不是声音上的安静，是灵流过分安静。修道之人，以己身藏纳吐息天地元气，身在某处，即便是沉睡，也会下意识调息，便会给周围的灵气带来微妙的扰动。但此刻他站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一点治疗法阵引发的扰动外，整个空间无比静默，丝毫感觉不到侍元的气息。

侍道忽然恐惧起来。

“长虞道长……”侍道压低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不住自己尾音的颤抖，“我师兄他，难道已经……”

“不是的……”长虞急忙道，“只是……只是没有性命之忧。”

“以我师兄的剑术，谁能伤得他如此？”侍道忽然冷静了下来。

“……是……忘忧谷的凶蛟。”长虞的声音轻而压抑，“能保住一命已经是万幸了。”

神一道天本是为了镇压妖王相柳才成立，对其遗留的寄身相之祸，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但对寄身相的处理之法，神一道天与南疆大派天玄教的争端由来已久，不幸天玄教中又有一长老，本就是寄身相附体，是他激怒了总坛忘忧谷中的凶蛟，引发了刚刚结束的忘忧谷一战。

那一战中，凶蛟狂性大发，血洗四方，神一道天与天玄教不得不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成见，联手镇压凶蛟。

“侍元……是神一道天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弟子之一，除了曲盟主和众长老之外，就数他……”长虞的声音渐渐干涩。

“我知道。”侍道点头，“不管是凶蛟，还是什么别的神魔鬼怪，师兄他不可能落于人后。”

“……制服凶蛟之后，薜荔仙子以内照之术观视……侍元的蕴池崩催，经脉大半已经挫断。薜荔仙子设法稳定了他的伤势。只是今后，他恐怕就再也……拿不了剑了。”

侍道的脸色苍白一片。他用力地呼吸，漫无目的举起手，却不知怎么落下，最后只能仓皇拍了拍身侧的窗台，眼中难掩泪光。他撇开头，从长虞身边走开，想要躲出去消化一下这个噩耗。

一阵很轻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脚步：“侍道……师弟？”

是侍元。他伸出还完好的另一只手，将垂下的床帘向上掀开了一些。

长虞勉强扫去脸上的郁色，换上笑意：“怎么还是把你吵醒了？”

“师兄！”侍道风似地闯过去，在床榻边半跪下，颤抖着抓住侍元的手。

“你们说话声音那么大，死人也要被吵醒了。”侍元却罕见露出一个打趣的笑容，脸色惨白，“长虞，我和师弟说一会儿话。”

待长虞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侍元脸上的笑意隐没，顿了顿，有些惆怅地呼了口气。侍道与他少年时便一同修行，知道侍元刚才的轻松打趣，只是为了减轻好友负疚，心里更是难受。

自打师祖出事后，敬法长老一脉的传承就都落到了侍元头上。他寡言而坚毅，一心要继承师祖的遗志和衣钵，却又不舍得让侍道受同样的辛苦，常说着“无事随他去，有事我来管”，将这个师弟养得十分宽纵。幸好侍道立身极正，纯善之余又比侍元更多三分凌厉，从来不教他这个师兄多操心。

“师兄……”侍道几番张口，最后却只能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实话说，不怎么样。”侍元对着侍道笑了笑。两人自小相伴，就如亲兄弟一般，他也不再像对长虞等人一样隐瞒，“从南疆回来的路上，还一度想要自暴自弃呢。”

侍道猛然握紧了师兄的手。

“只是后来想想，修道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若不是我，总不能换长虞、长清他们去吧。”侍元神情敛没，想来这些话，他一路上已不知想过多少次，“真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了。”

侍道无言以对。钦若一脉的弟子大多早亡，这在太和宫已是众弟子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侍道名义上的师父彗宛，死于前朝妖乱，侍元之师彗青则是中了妖王座下大将金鼓天君的蟾毒，其他还有一些两人只闻其名的师叔伯，大多也是在斩妖除魔时牺牲陨落。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师兄侍元。什么敬仰感佩都是同道面子上的话，侍道明白，许多人其实是觉得钦若这一脉是遭了诅咒，要不就是在斩妖时杀伐过重，因此才会屡遭不祥。

然而他们忘了，太和立派就是祖师皓月先生以一己之力，斩杀了一头兴风作浪的太古龙鲸，还开风气之先，率领各路道友在太和山会盟，成立了以诛杀妖邪匪类为己任的“太和道”。今人只知太和宫名门大派，好不威风，却不晓得初起时也不过是一人一剑，路见不平罢了。侍道觉得，如果斩杀妖邪也能算作一种杀伐，那太和宫本就是以杀证道，要是随便改弦易辙，还有何面目自称是本门弟子？

尽管现在敬法一脉弟子凋零，但唯有这一点，侍道从不敢忘，而且他知道师兄也是。

“罢了，我的事多说也无益，说说你吧。”侍元松开侍道的手，拍了拍床榻，示意他坐下，“这几年我忙于神一道天的事，对你关心也少了。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加入神一道天。”侍道很快答道，“神一的根基在太和，除了曲盟主和已经去泰山总坛当了‘奉剑师’的彗渊师叔，太和门下响应盟主召请、下山斩妖除魔的弟子最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侍元笑了笑，摇头叹了口气：“我不是问人人，我问的是你的心意。我不想……因为我如今的遭遇，让你觉得，你必须替我去完成我的愿望。”

“剑除人间苦，身以侍大道——这是我拜师之初，师祖亲自给我的寄语。”侍道也跟着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师兄难道忘了，就连掌门真人也觉得，我的心性剑法比师兄你更适合斩妖除魔呢。”

“……咱们一脉凋零如此，师祖也惨遭毒手，我如今又是这副模样，师祖的血仇……恐怕只能落在你肩上了。”侍元的语气更加郑重了，“但是侍道，你要记住，不管这只手能不能用剑，我都是你师兄，你要是有事，尽管来告诉我。”

听侍元为自己考虑得这样周全，侍道一阵心酸，又有些诧异：“师兄怎么这么不放心我，难道我这个师弟做得有这么失败吗？”

侍元却很认真：“别的我倒不担心，但你记得吗，师兄曾经给你起过一卦，见你盘中太阴坐守，命犯情劫……”

“师兄你！”侍道又好气又好笑，一时连脸都红了，却不忍心跟伤重的师兄发急，“若是这档事，师兄只管放一百个心，本门守心之法数我练得最熟，不信，师兄你随时考我！”

“好吧，好吧，师兄信你了。先去替师兄好好招呼招呼长虞他们吧。”侍元无奈，冲他鼓励笑笑，“说到情劫，那位长虞道长，你倒可以好好请教请教……”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