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宫苑·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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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美人被投入死牢，后宫谣言又起，有说张美人是冤枉的，有说张美人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的，更有甚者，还有人说那张美人压根就不是善类，是妖怪。
　　后宫已成邪恶之地，嫔妃和众多太监宫女也都人人自危。原本那些劝谏皇帝应早立皇后的大臣，一时之间也都鸦雀无声，不敢再提这事。
　　两个狐妖没想到的是，这一局面倒是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刚刚即位，年纪尚轻，根基未稳，前朝大臣们会在这时趁机拉拢，进献女眷，以此争夺权力，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皇帝十分厌烦这种行为，然而大臣们打着充实后宫的理由，自己又不能推脱，只能暂且忍耐，再等时机。而这时，张美人的事情一出，就变成了皇帝整肃后宫绝好的一个借口。
　　事情发生后，皇帝隐去了张美人作巫法、行诅咒一事，只指责其蓄意争宠、秽乱后宫，随后便趁机以嫔妃受惊、需得安抚为由，将宫中那些由位高权重者送来的妃嫔悉数送出宫去。随后，又以后宫无需那么多人伺候、当节省开支为由，裁减了一批与那些高门显宦妃嫔有牵扯的宫女太监。
　　江都府正属于皇帝想要清除的势力之一，其献上来的艳瑟两姐妹也在整肃之列。并且，这张美人的事件一出，皇帝心里总是不舒坦，忍不住想起选秀那日，自己正是循着一个异样的香气才看到艳瑟两姐妹，自此以后魂不守舍，流连忘返。
　　虽然皇帝没什么证据，张美人的事看似也与两姐妹无关，然而皇帝心中始终是有个疑影。为避免节外生枝，当晚皇帝便传召两姐妹，下旨将二人送还母家。
　　当时皇帝背对着她俩，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并非是江都府尹的女儿，是他从民间强征来的。你们回家吧，我不会怪罪江都府的。”
　　换了别人，只怕是要感激涕零，谢皇帝不追究姐妹二人欺君之罪。然而艳美人和瑟美人先是一惊，随后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你想名留青史，可我们还大仇未报呢。
　　当下瑟妖便不再刻意收敛，释放出体内妖力，无数道白烟犹如巨蟒，直逼四周太监随从的面门而去！当时皇帝站于正殿中央，自有真龙阳气护体。此阳气分为三火，分别燃在皇帝双肩与头顶之上，虽然肉眼凡胎无法得见，艳瑟二妖却是看的清楚！
　　妖变突生，皇帝也不犹豫，反手抽出手中的御剑，大喝一声，劈开白雾，径直向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瑟妖砍去！瑟妖哪能料到这种变故，又忌讳着皇帝身上的三把真火，大叫一声，化出原身，变成一尾青狐，勉强从那剑尖下躲开。
　　可惜当时已经入夜，即便皇帝有真龙之气，这三把火也大有将熄之意。那小皇帝眼见妖狐躲开，正要大喊护驾，却不想一旁的艳妖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自己的身后。
　　一只巨大的红狐从暗影中冲出，尖锐的双爪扼住皇帝脖颈，爪尖寸寸深入皮肤，犹如逮捕猎物般，将皇帝扑倒在地。
　　那红狐体型巨大，旁边如同野狼一般大的青狐与之相比，甚至都显得小了许多。一只狐狸竟能如此巨大，已是让人胆寒，然而更骇人的是，皇帝竟在那巨兽的头上，看到了艳美人熟悉的脸。
　　他的喉咙被艳妖的双爪扼住，一张口便呕出一口血。尽管如此，皇帝眼中却不见一丝惧色，只有一片少年人的倔强不甘，他死死瞪着两只狐狸，还要开口喝斥，然而下一刻，艳妖身上的香气便飘到了他的脸前。
　　这熟悉的感觉让皇帝一瞬间毛骨悚然。这触感，正是选秀当日撩拨抚摸自己脸颊的那只手！
　　“果然……是你们！”
　　“你这皇帝，真不识好歹！能见识我姐姐的魅惑之术，可是你的福分，你该高兴才是。”此时已变回人形的瑟妖，撇了撇嘴，娇滴滴地说道。
　　然而皇帝已经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张大着口，眼睁睁地看着那犹如烟雾一样的异香覆盖在他脸上，填满了他的口鼻，随后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七窍。
　　“姐姐，看来不能像从前那般慢慢戏耍了，这个皇帝并不好对付。”瑟妖想起，刚才这人类小儿竟敢对自己拔剑，更是来气，一脚狠狠踩在他那张清秀温雅的脸上。
　　“原以为给他施了媚术，他就能乖乖听话，不想险些坏了我们的事。”
　　艳妖也变回了原身。她同样嫌恶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皇帝，向妹妹点了点头。
　　此刻，皇帝被封住七窍，听不见，看不见，闻不到气息，也说不出话，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然而艳妖分明看见，那皇帝苍白细长的手指还在顽强抖动，时而曲起，时而挣扎，似是在与他身上的妖法抗争。
　　“呵，还是个硬骨头。”艳妖冷笑了一声，觉得之前哪怕下了魅术、这皇帝也不乖乖听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罢了，本来不想对区区凡人太过认真，现在看来，他迟早是个祸患。”
　　瑟妖一听这话眼睛便亮了，仿佛天真可爱的少女，听到姐姐提起了一件新鲜有趣的玩物。
　　“姐姐你是要……？”
　　“做成尸傀，免得多生事端。”艳妖平静地说着，丝毫不觉得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有多么恐怖。皇帝被封了七窍，正殿的阳气法阵便也随之崩塌，既如此，便再没什么可忌讳的了，当下艳妖手一挥，再次施法念咒，瑟也随后跟上。姐妹二人，一前一后，化作两缕烟气，带着皇帝回到西宫，将他丢进两姐妹秘密修炼的血池里。

　　针对后宫的遣散令突然中止。大家各怀鬼胎，只明白一点，皇帝是在见过西宫那两位娘娘之后，才突然改变了圣意。
　　不仅如此，皇帝还许诺，等两人诞下皇嗣，便正式册封为妃。为哄两姐妹开心，他还下令在江都北边大修行宫，又四处搜罗奇珍异宝。凡献宝者，都有封赏，要是宝物能博美人一笑，那更是不得了，直接加官进爵。
　　皇帝一反常态，开始流连后宫，甚至懒于上朝。有大臣进谏，劝皇帝不要重演先帝故事。若在以前，皇帝定会有所警醒，只是大臣们并不知道，如今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再不是从前那个志存高远的年轻人了。
　　就这样，江都城外的忠臣墓，新添了一座又一座。

　　随着皇帝被炼化的程度不断加深，他属于人的意识越发薄弱，但为了在人前维持住皇帝的日常起居，两妖又用媚术从旁小心地引导加持。在外人看来，小皇帝只是懒于政事，对两位美人言听计从，处处维护。
　　后宫的权柄被西宫娘娘掌控，大臣们不敢置喙，然而一旦商议起国家要事，皇帝整个人似乎又有些强自振作起来的意思。那时，他犹如被紧绷在一个模子里，双手紧捏着龙椅的扶手，想要挣脱似的，吃力地向他的重臣们探出他越发瘦弱的身躯。或许正因如此，朝臣们对小皇帝还抱有一丝希望，四海之内也勉强算得平静。

　　不够，这样的混乱还远远不够！
　　现在看来，幸好她们决定动手将这皇帝炼化成尸傀，不然以他的意志力，媚术的效用早晚要消失。然而按照现在炼化的速度，想要将他彻底尸傀化，也还要等很久。
　　为免夜长梦多，艳瑟二妖几番思索之下，决定再下一剂猛药。

　　当晚，西宫深处。皇帝两眼无神，坐在没至颌下的血水里，静静等待着两姐妹的训示。
　　“说，那群重臣里，还有谁家女儿未入宫？”艳美人挑起皇帝的下巴，两眼冒着绿光，摄魂拷问。
　　皇帝眨了眨眼，在那一片迷迷茫茫的脑子里，有一个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
　　“是……关陇李氏……李婆娑……”

　　那是眼前的皇帝尚未登基时的事了。
　　当时，年少的皇子居住在长安，同三位少年公子志趣相投，私交甚好，人称“四骏”。这三人中，有一人正是后来的帝首剑主李重秀。今上登基之前，跟李重秀的妹妹李婆娑有一面之缘，当即被其相貌谈吐所吸引。然而当时的皇子心智清朗，自知当上皇帝以后，不仅不能陪她一人厮守终老，还要权衡前朝后宫，不能感情用事，因不忍好友妹妹埋没深宫，便始终隐忍不说。

　　瑟美人开心地笑了起来：“皇上您既然喜欢那位妹妹，为何不召进宫来，封作贵妃？”
　　“后宫……危险。”他答道。
　　“可是皇上，天下最好的女子不都应该来宫中吗？”瑟美人坐在池边，晃着小腿说，“再说了，这宫中只有我和姐姐，其他人都和我们合不来，当真无趣！”
　　“是啊，皇上。”艳美人语气娇媚勾人，做的事却让人不寒而栗。她一把将皇帝按进血水中，又施法封住其命门，让那些血水一点点渗入皇帝的身体，口中劝道：“您也该为子嗣考虑考虑。之前那些朝臣们对您多有不满，恐怕也因为您尚无子嗣的缘故。若新来的妹妹诞下皇子，我们姐妹两人说不定也能沾沾喜气。如果我们三人都有您的孩子，岂不是一桩美事？”

　　视野里依然是一片血红，皇帝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逐渐下沉，下沉……等他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他开始感觉到饿了。

　　瑟美人让查嬷嬷送了吃食进来。这老奴闻着那浓烈的血腥味，竟然是一点也不慌张，稳稳当当地把那个食盒递了上去。
　　“娘娘，这是年龄未过豆蔻的女孩，可嫩了！”
　　瑟美人悄悄掀起盒盖一角，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当下窜起一股火，将食盒丢在地上，一脚踹上查嬷嬷：“这老奴，也忒不长眼了！”
　　查嬷嬷连忙跪地求饶，嘴上直说下次绝不会再犯。
　　“行了。”艳美人出声打断道，“妹妹，你看。”

　　瑟美人和查嬷嬷望了过去，只见皇帝从血池里爬了出来，两眼翻白，四肢着地，摇摇晃晃地爬向那个盘子，非常准确地摸到那头颅，然后就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皇上？”艳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
　　“好吃……”他翻了翻眼，似乎就要作呕，大概人类的身体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这些血食，“爱妃，吃吗？”
　　“我不吃，皇上你吃吧，这是给你准备的。”艳美人有些怜爱地替他擦了擦嘴巴，又狠狠捏住，企图将妖力一古脑地灌进他身体里。然而皇帝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反而抽搐起来，刚刚吃下去的人肉也都吐了出来。

　　“姐姐，他真恶心！”瑟美人有些厌恶，“别让他上来了，再泡一些时日。”
　　“嗯，沾的活人气太多了。”艳美人啧了一声，“以后别让他上朝了。”
　　“可是，娘娘。”查嬷嬷战战兢兢地开口，“皇上不上朝，大臣们那里……”
　　瑟美人轻笑一声:“那群老东西着急了才好。”

　　此后，皇帝连下两道谕旨，一是身体抱恙，暂不上朝；二是召国公之女李婆娑入宫。
　　这无缘无故降临的圣旨，吓得李家大惊失色。最近皇宫内外，谣言四起，李父本就对皇帝不满，此时接到圣旨，不由得痛哭皇帝荒唐，随后联络朝中重臣，面君拒绝。反对声浪如此之大，皇帝的诏令一时竟推不下去。
　　两只狐妖又急又恨，但是看见为此送上来的奏折越来越多，朝局越来越乱，倒也遂了自己心愿，只好隔三差五催着李国公赶紧把女儿送来罢了。
　　然而此后，再有大臣想要面见皇帝，两人便随便寻个由头杀了。次数一多，众臣也学乖了，遇事要么隐匿不报、自行处置，要么先去请示西宫娘娘。不用说，凡问到两只狐妖这里的事，准与不准，杀与不杀，都是全凭她们高兴而已。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人人自危。

　　有人坐以待毙，也有人想冒险一搏。
　　宫内又有人失踪了，而且这次还轮到了自己宫里。
　　梅妃听到禀报，秀气的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她的身体本就不好，这下更是显得消瘦。
　　“皇上呢，还是没有动静吗？”
　　宫女摇了摇头，说打点了大太监，得到的消息说，皇帝现在除了西宫娘娘，谁也不见。
　　“给失踪宫女的家里送些银两吧，安慰安慰老人。”梅妃摆了摆手，面色苍白。

　　宫女失踪似乎成了固定游戏，除了西宫，各宫都有发生。
　　比起张美人那时的沸沸扬扬，现在大家似乎都对此麻木了。所有人心里都猜到了西宫，无奈总是皇帝无动于衷。
　　宫女们但凡进了宫门，就再也出不去了，早死晚死，都要死在宫里。富丽堂皇的长阜苑行宫，仿佛变成了阎罗鬼差们的后花园。

　　梅妃的贴身婢女积翠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叹气道：“梅妃娘娘，过去咱们皇上明明不是这样的……”
　　梅妃稍稍抬头，跟着长叹了一口气。

　　梅妃与皇帝自幼相识。小时候两人说笑，小小的皇子发愿要做古来少见的好皇帝，就问她愿不愿意做古来少见的好贤妃。哪怕后来梅妃家族衰败，对皇帝没有帮助，皇帝却也一样信守承诺，封她为妃，十分尊重。
　　过去皇帝哪怕再忙，每月最少也会来看梅妃一次。梅妃体弱，皇帝总会抽空陪她散步，或是让梅妃族人入宫陪她解闷。甚至下过一次特旨，让梅妃回家省亲。
　　放开儿女情长不说。皇帝继位之初，分明勤政爱民，立誓要涤荡先帝留下的种种积弊。梅妃饱读诗书，自然和许多朝臣一样，对这位年轻的新帝抱有无限期望。
　　然而这两姐妹入宫后，皇帝就一反常态，不管怎么想，那姐妹二人身上必有古怪。

　　积翠看出了主子的心思，进一步劝道：“皇上对娘娘的情分才是真的，现在对西宫那两个，无非是被魅惑的。大家还说，西宫里住着吃人的妖怪，都等着娘娘给大家做主救命呢！”
　　梅妃听着积翠的话，叹了口气。且不说两人到底是不是精怪，现在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想动摇艳瑟两姐妹的地位，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只能求助他人。
　　“那位道长是如何说的？”梅妃问道。
　　积翠直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既然怀疑对方是妖，那么用对付人的方法自然不行。娘娘不妨让贫道进宫，是人是鬼，一看便知。”

　　积翠这话，学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除妖道士，人称蒲道长。
　　当初，梅妃觉得西宫有问题，就想着请些信得过的高人仔细查一查。她想起自己幼时体弱，家中曾请过这位蒲道长来为自己祷祝，十分灵验，算得上旧相识，便请家人悄悄再去寻访。另一面也暗中打点，终于从宫中的首饰局太监那里，得到了一枝两姐妹摔坏送修的旧珠花。
　　这蒲道长是个云游道士，当年梅妃家中请到他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数月过去，终于有了线索，便遣积翠带着放了珠花的香囊，悄悄出宫，去城郊的道观里拜访蒲道士。
　　然而妖狐随身的物件哪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就算是两个珠花，也会逐渐吸食凡人元气。
　　一路上，积翠已渐感胸闷气短，仍是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眼见道观就在不远处，她大喜之下，竟再也走不出一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积翠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道观里，身旁是个清瘦的道士，看起来年貌甚轻。
　　“你这姑娘，胆子倒大，这种折寿的东西也敢带在身上！”
　　积翠抬眼一看，那只香囊已被摘了下来，其中的珠花被咒纸固封在法阵里。积翠一醒，那珠花似有所感，迫不及待地剧烈抖动起来，仿佛要冲出法阵，继续吸食这小宫女的元气。
　　道士一看这阵仗，暗叫不好，连忙抽出手里的桃木剑，挑着供案上的黄符，往空中一甩，那枚珠花就像遭了惊雷似地，忽然颤抖起来，一股黑烟从首饰中窜了出来，撞上黄符，屋内顿时刮起一阵妖风。幸好这物件上附着的妖力不多，还没来得及发难，妖气就被蒲道士的黄符吸收得一干二净。
　　珠花再次被锁住，房内飘着一股子浓浓的狐狸气味。
　　道士的脸沉了下来。一个小小的珠花上，就有如此之多的妖气！先前他已经封过一次，没想到这玩意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难，可见其主人的法力有多强，倘若任其兴风作浪，后果难以想象。
　　“敢问姑娘是哪里人，身上为何会有此物？”
　　却不想面前的姑娘转惊为喜，翻身下床，跪在自己面前：“还请道长施以援手，驱除宫中邪祟！”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