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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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首剑鸣

神一道天

逆天而行

济世救人

这之后，祭剑大典按部就班，又进行了六个时辰。

此时日头已沉入地平线下，再熬过最艰难的一夜，人界万民的命运就该见个分晓了。而在敬沅姬被击退后，妖军进攻的势头减弱不少，晋阳城那边也传来了彗渊的好消息，他与太和弟子们接连杀退了几十波妖军，妖尸在城外大雨中堆得小山一样，而城内依然干净晴朗，太平无虞。

就在此时，一声长长的海螺号音在山谷间炸响起来：“妖王大人驾临！人族蝼蚁，还不跪地请降！”

曲青戈愕然，接着，奉昊祠掌门的一双爱徒孤明、仪璘，化作一金一银两道清光，落于祭台之下，异口同声叫道：“晋水——决口了！河里……有条九头大蛇！”

九个脑袋的大蛇盘踞在晋水河道正中，虽远比上古之时细小，但那确然无疑，正是上古蛇怪、妖王相柳的原身。

九个蛇头此起彼伏，不用任何法术，只在晋水河堤上冲凿数下，那被众多修士们施法加固过的长堤就如泥豆腐一般溃倒。大水决口而出，冲向不远处的晋阳城，原本在河堤处布防的军民立时便做了水底冤鬼，在场的宗圣宫、壬水门、奉昊祠弟子赶忙施法救人，却无人敢向河道中心的相柳靠近一步。

天下皆知，妖王最忌惮帝首剑，因而众仙家都算到，妖军会设法破坏大典，然而，谁也不信妖王竟会兵行险着，亲临前线，且又没有强攻祭典现场或晋阳城，反是出手破坏了这看似不是关键处的晋水堤坝。

与此同时，太华观镇岳殿。刚归山不久的赤霞真人睁开双眼，轻弹手中长剑：“相柳现形了，诸位，动身吧。”

太和宫碧烟真人、壬水门燕上师、广成派剑宗宗师金岳瞳、铁柱观浩明真人、天墉城玄海真人、丹霞派赤城天姥、天台灵墟白云先生……早有准备的各派宗师，接到赤霞飞剑传书，一齐动作，只见道道清光从各自山门飞起，向晋阳上空汇聚而去。

自打妖王破封出世，各地水患频仍，但数月过去，相柳本体一直踪迹难寻。各派宗师、长老都在着意提防，为这位上古妖王的登陆之战做着预备，并派出众多弟子往各地打探妖军动向。然而大海茫茫，在没有确定相柳最终会从哪儿登岸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就连帝首剑祭剑大典，也只派了得力弟子前去。如今相柳现身晋阳，虽有些出乎众仙意料，但只要妖王离了大海，就有一线胜机，甚至，背靠着悬瓮山帝首剑，此处其实是比任何地方都有利得多的战场——

这一点，妖王相柳和中原众仙同样清楚。在妖王身边侍奉的天师之妹敬滢姬，望见空中十数道金光聚拢，急道：“妖王大人，快走罢，此处并非决战之地……！”

古老的蛇头向着悬瓮山的方向扬起，嘶嘶笑道：“好，咱们这就走。反正晋水水脉已断，本尊倒想看看，这场祭剑大典，还能如何继续？”

奉昊祠祭台上。

在听完护卫急报的晋水决口险情后，宣和皇帝终于站起身子，转身下台：“传朕口谕，大典终止——所有亲兵暗卫，即刻起随朕赶赴晋水决口之处，全力阻挡洪水入城！”

“啊？”曲青戈连同奉昊祠的孤明、仪璘，一齐惊疑出声，“可是，祭剑大典还有几个时辰才能完成……”

“是啊陛下！河堤决口之事，由臣弟带领将士们去处理即可，请陛下安心留在祭台之上，继续完成大典！”年轻的郡王李烨、当今圣上的十六弟也立刻拱手请战。

皇帝看着这位能干的族弟，摆了摆手：“朕既身为天子，有些事情便不能假手于人。方才那妖王若不是亲身前来，而只派了哪个部下去攻打河堤，恐怕那河防现在依旧固若金汤。”说着，皇帝回身，看了依然隐于虚空中的玉轮仙藏入口一眼，叹道：“又或许有一些事，本来就总差着这么一点。”

说完，皇帝飘然下台，厚重的礼服被他随手抛在台下，露出其下的玄色劲装：“曲青戈！朕不知你是哪位仙师门下，只问你一句，倘若这里并没有一位值得你鏖战护卫的帝首剑主，你，是否还愿意随朕同去晋水之畔，斩尽妖邪！”

“哎？好哇！”曲青戈喜出望外，拍手跟上，“我刚还想同皇帝陛下说，我要先去河堤上找那个相柳去了，辛苦陛下自己在这儿慢慢等那柄说话不算话的神剑……”

众人来至晋水堤上，相柳早已潜水逃遁，赶来围剿的掌门宗师们随之追去，一时不知去往何方。然而波涛汹涌，倒灌入城，虽有众多弟子结阵抵挡，但水患远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宣和帝携曲青戈与众多护卫亲兵驾临后，长堤上士气大振，各路人马很快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转眼间，斩妖的斩妖，救灾的救灾，危如累卵的形势立刻好转。

等到大水渐退、晋阳得救，天已经快亮了。晨光熹微中，曲青戈看着身前一手太华道术、亲自御剑斩妖的皇帝，突然意识到，这位登极多年的皇帝也还很年轻，如果光看外表，似乎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后悔起来，好像是自己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唉，可惜，本来这个时辰，大典就要完成了……”

说话间，一道金光透过云层，正打在曲青戈紧握着长剑的手指上。

“咦，日出时的光，有这么亮吗？”青年正嘀咕着，更多的金色霞光刺破苍天，洒在这片写满苦难的河滩上，也洒在他和皇帝两个人的肩膀上。奉昊祠掌门洪亮的传音破空而来：“玉轮仙藏入口已开，请皇帝陛下登临帝剑台！”

紧接着，一阵又一阵宛若龙吟一般的声音传来，伴着晋水的涛声反复回响——那是当今圣上年少时曾经听过、而曲青戈还是头一回听见的——帝首剑鸣。

踏入玉轮仙藏——传说中羲皇为取得帝首剑的人界之主准备的宝库——跨过阴极阳极两座仙山，绕过日月逡巡的宝藏金门，曲青戈随同皇帝，登上了那座位于天阶尽处的帝剑台。

然而，一路上，两人只听得剑鸣不止，声声催人，但直到亲身踏足剑台，焚香致祭过后，那柄天界神剑却依旧没有回应召请。

在确定神剑真的不打算降世现身后，皇帝还没任何表示，曲青戈的失望已是溢于言表。他也不管这里是什么御前、什么仙境，只把身背剑匣往玉台上一掼，怒道：“你是个什么混账神剑！不讲道义、出尔反尔，连三岁小孩都比你强！咱们费了多少心力、灵宝甚至是性命，就为了请你出来撑个场面，你不愿意，你把你前任剑主说过的话当成是放屁也就算了，那干脆就别浪费大家这许多时间！你特意开了仙藏的门，叫人一路兜兜转转，到头来你又不出现，怎么，你是在这里关得寂寞，想要戏耍咱们寻些开心不成？”

听他这么拉拉杂杂地数落了一堆，再天大的事似乎都变得滑稽起来，连皇帝面上都多了一丝笑意，反而开口安慰起他：“听奉昊祠掌门说，有时也有这样的例外。神剑尚未择定新主，玉轮仙藏倒先开了，其中灵宝任凭有能者取用。或许，它也是看你一路辛苦，想多少补偿你一些。”

“哼，上天既不救万民，我还稀罕他这些宝贝做什么！”曲青戈正要赌气，忽然心思一转，摇头笑道，“不对，我跟老天爷客气啥啊！来都来了，我偏要能拿多少拿多少！晋阳一役损耗巨大，出去后又不知要跟妖王再打多久，我可不能图一时痛快，教外面等我的同道们白白吃亏。”

皇帝点头赞许。

但曲青戈几句狠话说完，想起自己此来晋阳的真正目的，心情又低落下去：“陛下你不明白，不管有没有帝首剑，你都是九五之尊，文武百官听你号令、治水救灾，那是不消说的。我们山中之人就不一样了，哪座仙山、哪处福地没有自己的尊长，要想找一位大家都能口服心服的盟主，最好便是天帝伏羲授予的帝首剑主人。此前我们太和宫倡立‘神一道’，花去许多口舌，同道们却大都含糊其辞，只说待晋阳祭剑大典办过，定下了谁是剑主，一切名正言顺，大家再奉他号令行动不迟……”

皇帝知道，曲青戈所言乃是中原仙家积弊，一时三刻也难以改变。甚至还有些隐蔽情由，是曲青戈都没说出口的——人间修仙之辈，讲究的是个超脱世外，愿意入世救民的不过十之三四。有些避世的宗派，每遇灾劫，便会躲进自家的洞天福地，过起桃花源般的日子；更有些人，认为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譬如大水淹了人畜，那是人畜力弱，命该要做虾兵蟹将的口腹中食，又如妖兽吃人，也是他们天性如此，修仙者不该凭好恶袒护其中一方——放任他们听凭天性争斗，反而能够留下强健者、淘汰老弱者，而那正是天道自然的要求。

总之论讲道理，大道三千，自是各有各的道理。倘若天道当真不会特意庇护于谁，那这曲青戈非要组建“神一道”入世救人，说是“逆天而行”倒也不为过。然而当此大灾之世，洪水中那亿万黎民是生还是死，恐怕还真在他这类人的一念之间了。

站在帝剑台上，皇帝俯瞰着脚下这座美轮美奂、奇珍盈目的仙家洞天，再想想一门之隔、苦难不尽的红尘人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太华山那个风雪之夜。那时他执意拜别恩师，回京继位，自言天风海雨，一力承担——而天风海雨，岂非正在此刻？既是求仁得仁，君子又有何惧？更何况，此刻的自己还绝非独自一人。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对曲青戈道：“所谓神器天授，固然重要，但人却不会仅仅仰仗神器而生。想那上古之时，也有过仙神不至、万民挣扎求存之时——难道那时的人们，就都不活了吗？只要普天下之人，不论修仙还是凡俗，都各尽其能，做了每一件自己能做的事，就算神剑始终不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曲青戈若有所悟，默默点头，许久又问：“那……陛下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他此语问得含糊，其实很为这位年轻的帝君担忧。妖王出世，江山动荡，象征人主权柄的帝首剑偏又如此作难，这对一位君王来说，不啻于是雪上加霜。

“朕自决定登极以来，便从未指望天意垂怜。眼前之难，与朕三十年来所历之境并无不同，自然……过去是什么样，未来还是什么样。”皇帝淡淡说道，“百草谷天罡向朕送来一封密报说，妖姬魅珈近来一直在江都附近水域活动，或许相柳自晋水遁走之后，下一步便会选择那里登岸。江都是前朝旧都，又是长江重镇，绝不能有所闪失。朕会先去那里，然后一路巡查江淮河防。”

曲青戈很惊讶，心知皇帝将御驾动向对自己说得如此清楚，接下来必有要事相托，思忖一下，忙道：“可是……陛下若是远离京城，长安百姓又该如何？一旦，一旦那里生出变故……”

宣和帝会意，笑而不语，只道此事他自有安排。临下山前，皇帝才回过头来，对曲青戈说：“终南山，宗圣宫。保住渭水不失，宗圣宫就是你那‘神一道’的第一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