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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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住云收

月落日升

自然之理

距离泰山蓬玄洞天的仙妖大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相柳伏诛，大水尽退，神州各地皆是重获生机。泰山以西千八百里的长安城中，有一位李姓小公主刚刚度过她人生的第一个满月，然而她与蓬玄洞天、与相柳伏诛之间的因缘，此时尚且不为人知。

单说这一月以来，蓬玄众仙竭尽全力，只为妥善料理相柳死后妖尸，因相柳乃上古大妖，即便只剩一副尸首，也有山峰之巨、焦土之毒，倘若放着不管，恐怕整座洞天都要被它的妖毒变作鬼蜮。然而，妖尸上覆有古老的妖王咒力，连水神搬来的九座仙山都曾被它毒化崩塌，现今人间修仙者的剑法道术更是无法将其消灭，又很难以寻常法宝净化，最后，中原诸派商议数日，还是决定仿照共工旧例，将它封印在这蓬玄洞天之中。

计议方定，潇湘榭馆主碧蘅夫人驭笛而来，赤霞真人一见她便笑了：“连你这桃花源里的隐士都出门了，看来，咱们这些人的面子，还是没有那一位的大啊。”

碧蘅夫人连忙还礼：“真人取笑了。”这说的是百年前，碧蘅夫人与曲青戈一位先祖有结缘同修之谊，后来虽然仙凡两别，碧蘅仍然发愿守护故人之后，就连曲青戈初出茅庐时，便拜得云何真人为师，也是有她在暗中指点引见。先前，曲青戈以碧烟掌门之名，广邀天下同道齐聚泰山，潇湘榭因不擅争战，又被周遭的山魈水怪围困而未能赴约。之后她们在武陵源中封界苦守，虽曾尽力救了些武陵百姓入内避难，心中仍不免歉疚，此时得知相柳伏诛、妖尸流毒的消息，正是自家所长，便只留下关门弟子辰溪固守本门，自己则携了其余年长弟子急忙赶了来相助。

潇湘榭兼擅伏羲、女娲两系术法，因致力于避世隐修，故而精研各种封禁结界之术，可以说，不论是中原诸派通行的道法，还是北地南疆秘传的禁术，只要与守护、封印相关，便没有碧蘅夫人不知道的。因此赤霞虽然嘴上笑话两句，一见她到来，还是高高兴兴将主持封印仪式的大任交了给她。

碧蘅夫人与各派掌门几番参详后，便依据蓬玄洞天的灵力地势，设计出了一个极妥当的封印之法：其以泰山石敢当为阵眼，将相柳妖尸置于阵中一处虚空浮岛之上，岛上立有冲天石柱，既成驱邪厌禳之势，又是防御外敌的迷阵，浮岛四方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神像，又以仙法加护的铁链重重捆缚，外与蓬玄五峰相连。

封印完成后，碧蘅夫人不仅留下座下最为得力的四位女弟子——舞溪、朗溪、沅溪、月溪——轮流看护封印，还向在场的各大门派建议，将抗击相柳的仙道联盟“神一道天”长久保持下去，并推举盟主、协调各派，以保封印永固。

听她此语正中关节，赤霞真人点头赞道：“很好。自古未有不朽不坏的道法，但有不离不散的人心，我自师尊去后，坐守煌羽封印四百年，终究还是想通了这个道理。依我亲历所见，若无门徒相传，此事终难长久，因此这‘神一道天’也不能只有一个虚名上的盟主，必得从各派挑选一批资质不错、心性可靠的孩子，收为内门亲传，在这蓬玄洞天建立宗门，代代传承下去方好。”

碧烟等人听了都笑，说太华弟子资质最优，又有守护“太华秘境”的经验，这第一批拜入神一道天、负责封印看护的内门弟子，自然该从太华观选拔出来才是。赤霞真人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太华不仅要看守煌羽，又加入了‘秦陵之盟’，防止秦皇陵地宫生变，实在不便再入一个‘神一道天’。不过，如日后追查相柳其余寄身相的事有所需要，我也定会率领门下弟子鼎力相助。”

于是众人又是一番商议，决定由相柳之战中出力最多的太和、广成、丹霞诸派，各出一位得力长老，携数十精干弟子，常驻蓬玄洞天，作为神一道天的第一批内门弟子，不仅负责看护相柳封印，还要交流所学、互通有无，以便使各派在大灾之后，尽速恢复。

此事商定，碧烟又向赤霞道：“太华虽不入盟，但有真人一路提点，我等方有此次大胜。如今还请真人为‘神一道天’弟子拟定个字辈，好使他们借一借真人的仙气，肩负起看守相柳封印和寻找寄身相这两件大事。”

赤霞摆了摆手：“也不是我自谦，此次诛灭相柳之功实不在我，我又怎敢作此欺天之语。”碧烟等人知她言下所指，想起那个在帝首剑下幸存的年轻人如今的景况，都是心下凄然，丹霞掌门痛失爱徒，更是悲切难言。赤霞见众仙家如此，叹息一声，扬手指着此时天际一轮红日，道：“雨住云收，月落日升，这也是自然之理。今日我便借此‘长阳开泰’之景，为新生的‘神一道天’弟子祝愿，诸位同道以为如何？”

众仙家这才略略收去忧色，齐道：“多谢真人赐号。”

诸事底定，赤霞真人便准备带领弟子正阳、合朔回返山门，顺便将刚刚擒获的镜妖敬沅姬带回太华秘境中关押。临行前，她特意对前来送行众位掌门叮嘱道，“神一道天”成立的目的是为了应对超出一门一派实力的大灾劫，因此推举盟主也当以公心为重，不必按照修为高低论资排辈。

碧蘅夫人横笛而笑：“看来这‘神一道天’的首位盟主，真人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如今潇湘榭正在蓬玄洞天负责相柳封印，碧蘅夫人的意见自然十分重要，赤霞便干脆地向她点了点头：“此人虽然年轻，但在大劫来临之时，却能第一个站出来倡立‘神一道天’；又诚感天地，在请出帝首剑、击杀相柳这两件大事上，立下不世之功……”

这是赤霞第二次在众仙家面前提起曲青戈的名字，碧烟真人怎会不明其意，当即接口道：“若曲青戈能得诸位前辈信重，出任‘神一道天’的第一任盟主，我们太和上下自然同感欢喜，只是他……他现在的情况……贫道也实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大道驻玄门……天风降魔式！苍生匣……灵剑……灵剑……”

“曲土匪你够了！”

一碧如洗的长空之中，身背剑匣的青年仍旧守在原地，向空空如也的天幕上一次次挥出自己最拿手的剑式，想要重现当日帝首剑撕裂空间、吞没爱妻的一幕。然而，无论是他的飞剑，还是其他擅长探隐寻幽、结界封禁的道友前辈，这一个月来，蓬玄众仙家将无数奇门秘术一一用过，都寻不到重新打开空间裂隙的一点儿门道。说到底，那是上古神剑之威，并非人力可及，能借它之力击杀相柳已是侥幸，又怎能贪心不足，奢求更多。

苏慕白忍无可忍，又一次飞上前去，扯住挚友已经虚浮无力的臂膀：“已经够了，曲土匪……这不是你的错，你就……就跟我回去吧。”

彗渊、侍情等太和弟子立在下首，俱是心焦，却也无可奈何。这段时间以来，掌门真人与众前辈忙着封印相柳，他们就负责看护这位如痴如狂的师兄，近来听说前辈们有意推举他做神一道天盟主，为他高兴之余，自然也更加担心焦急。然而曲青戈一心都在坠入异界的爱妻毓卿身上，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稍有分心，不管是他自己的身体，还是曾经重逾性命的大义苍生。

“怎么叫不是我的错？！”曲青戈将友人伸来的手一把挥开，“是我……是因为我……我不听赤霞真人的劝告，非要去到相柳身边，那时、那时其他道友都在等，而我……如果不是我，毓卿也不会接近相柳，不会被帝首剑波及……”

那时众多同道都接到赤霞传音，大都放弃了无谓的进攻，只各自在原地采取守势，一切待相柳妖力削弱后再说，因此除了极少数正与妖众缠斗、难以脱身的人，相柳周围百丈之内并无闲人接近。帝首剑降临，目标唯有相柳，其撕开的空间裂隙虽然不小，但受波及坠入者不过寥寥三四人，松萝仙子曾毓卿便是其中之一。而这一个月来，经众多掌门轮番尝试后，其他几名失踪者的亲友早已无奈放弃，唯有曲青戈执迷不悟，天天守在裂隙曾经出现的位置，一次次做着这种徒劳而可笑的尝试。

“如果不是你，不是毓卿最后刺出的那一剑，帝首剑会不会这么快就到来，当时可谁也不知道。”苏慕白再次拦在好友身前，掷地有声道，“没有人有资格责怪你，曲青戈，我也绝不许有人这么做。你只是想尽力而为……或许，正是这一念至诚，打动了帝首剑……但不管是与不是，那一日蓬玄洞天内，不知有多少同道因之免于牺牲，又有谁不曾在心里道你一句胆识过人。”

但曲青戈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便又闪过挚友拦阻，掣出匣中最后一口宝剑——经历相柳一役，苍生匣中那几十柄云何真人的旧藏，本已损耗殆尽，而他这些天来一门心思仿效帝首剑斩开空间，又摧折了匣中所余不多的剑器，云何真人见了不知该有多么肉疼，而曲青戈此刻根本想不到这里——只见他将心头最后一口热气，连同浑身灵力，注入宝剑之中，御剑起势，全力挥出……

但，在又一道照彻云际的剑光之后，那柄曾经名噪一时的宝剑，也与它的许多同伴一样，被暴殄天物的主人注灵过甚，从中断折，就此落向蓬玄洞天的无尽青空，不知下落了。

宝剑折堕，主人也心力耗尽，跌落云头，那苏慕白早有准备，御剑上前展臂一捞，将人接住，然后就要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将曲青戈强架回去休养。

“青戈。”这时，一团碧绿云雾飘至两人身前，化出太和宫掌门碧烟真人的身形，“孩子，罢手吧。那五帝之首剑……神力还在本门镇派之宝太和剑之上，斩破空间之能为其独有，又从不肯受剑主以外的人驱使……唉，非是贫道不肯帮你，实是自太和剑以下，现今修仙界的这些灵剑法宝，都奈何这茫茫虚空不得啊。”

“这些车轱辘话……弟子早已知道了。”

听他如此回话，行止大异往常，苏慕白忙对碧烟真人道：“真人，曲土匪他是伤心过度，您……”

碧烟真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怀，只缓缓地道：“不过，或许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曲青戈一惊而起，挣开苏慕白的搀扶，扑通跪在碧烟真人脚下，“请真人原宥弟子方才无礼失言，再……再为弟子指点一条生路吧！”

碧烟真人看了苏慕白一眼，徐徐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听闻上古有大妖辟邪，其天生妖力，便有撕裂空间、呼啸天地的异能，只是古来仙妖，绝迹人间……近世的人界，已许久见不到这种传说中的异兽了。”

“原来如此！人间难见踪迹，但四方妖域、洞天秘境里未必没有！”苏慕白明白碧烟真人话外之意，连忙上前扶住挚友的肩膀，“曲土匪，你不是总说事在人为吗？如今咱们成立了‘神一道天’，正好可以调集中原各派通力协助，假以时日，或是寻到一头好心的辟邪，或是找到别的一种什么秘法，总之……总会有那天从人愿的一天，能教你打开通往异界的道路！”

望着眼前一碧无痕的天空，曲青戈木然良久，终于勉强撑起身子，向友人与太和掌门点了点头，表示若蒙师长们不弃，自己也愿为神一道天的事务尽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