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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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际

以剑指妖

血染苍生

另一边，感受到整座泰山蓬玄洞天都在相柳的妖力之下震动摇晃，曲青戈重重一拍剑匣：“他这是想彻底撼动蓬玄洞天的空间……他要将我们所有人埋葬在这里！”

所谓洞天福地，其实是与凡人所处常世交叠存在的另一空间，其内山川日月运行自有规则，并通过某种法力入口与常世相连。假如法力震荡过于剧烈，令洞天内的清浊五行失去平衡，不说整个空间崩毁，至少与外界相连的通道也将不再稳定。如今修仙者们想把妖王困死在此，妖王却打算在自己妖力被削弱前震塌蓬玄洞天——至于修仙者死绝之后，妖王是设法重启往来入口，还是干脆在这住下，将这座仙山变作自己在陆地上统治的一处妖域，便都可以慢慢抉择。

这场鏖战已经进行到了第三日，一直肩负指挥重任的曲青戈非常清楚，修仙者一方其实已到强弩之末了。赤霞真人虽也传音于他，要他耐心再等一日，但他心中知道，在妖军和鬼众掀起的这一波波强攻阵势之下，用不了一两个时辰，此间除去掌门、长老一级的道友便要死伤殆尽。

不过没关系，赤霞、蟒尊等前辈既已提前登场，他和这些年轻道友就已尽到了自己所能尽到的责任。因此，青年在心里暗暗决定——等待战机，便留给赤霞真人那样的高人去做，如自己这样的小辈，定要在死前，向那相柳刺出自己最后一剑。反正碧烟掌门已同赤霞真人一道归位，神一道天不怕无人主持，接下来的这点时间，他只想让他自己不留遗憾。

决心立定，曲青戈仰头一声清啸，按剑便向九头妖王那庞大的原身飞去。

黎觞羽本能地便要追随曲大哥而去，却被苏慕白喝止：“清洛的伤口刚刚愈合，还未苏醒，你这时弃他不顾，是不想要他的命了？！”

少年略一顿足，曲青戈已是飞出了好远，苏慕白与曾毓卿相视一眼，双双跟上，转眼也离开了黎觞羽视野之外。黎觞羽知道，以他们几人现在的修为，绝无战胜妖王相柳的可能，去三个和去五个其实没有多大分别，苏慕白只是不愿让自己陪他们一道送死而已。

赤霞真人闻听曲氏啸声，举目望见那三个年轻人先后向九头岐蛇掠去的背影，虽在自己料想之中，仍然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曲青戈与苏慕白，以及丹霞派松萝仙子曾毓卿，结成天地人三才阵型，凭借净化结界与剑气阳息的精妙配合，终于闯进了相柳周身百步之内。之后，三人趁其被镇妖大阵压制之机会，各尽绝学，只求在上古妖王眼前全力施展，然而那九头岐蛇不过是稍稍圆转身躯，便教三人始终无法可想，反而险象环生。

百招过后，三人灵力将尽，各自都知道已经到了此生最后的关口。在毒幕与蛇首之间，曲青戈又放出一阵飞剑，回头向爱妻笑道：“你曾说命中与我只得三载夫妻之缘，但今日你我同死，这夫妻便也算做了一生一世。可见什么前缘注定，终究抵不过事在人为，娘子……”

他好似有话要问，只是未及出口，一道毒浪便再次铺天盖来，被他注视着的女仙连连摧动咒诀，才勉强将他们从这触之即化的妖水下护住。因忙于施法，加之本身灵力竭尽，松萝仙子无力开口回答，只睁大了一双杏眼，紧紧盯住她那挥洒不羁、全没将生死当作一回大事的道侣，不知心中到底是怨是嗔。

倒是苏慕白隔着松萝仙子，自她背后接了一句：“……你们夫妇黄泉相伴，也算一段佳话，可惜啊，偏多了我这背运之人在一旁作陪，真是不好意思得很……”

曲青戈哈哈一乐，飞身一纵，正挡在苏慕白与骤然袭来的一颗相柳妖头之间，剑光飞旋，堪堪将好友从那血口中救下。

蛇头遇阻，那近在咫尺的蛇眼不悦地回眸一瞪，两人便觉有股冰寒妖力流遍全身。苏慕白双足一阵麻木，低头见到自己半个身子已被石化，而曲青戈横剑当胸，合身扑在友人身前，口中却仍在笑他：“你都知道自己多余，不如再晚死片刻，容我和娘子清静清静……”

笑语未尽，他掌中神兵“湛临”已化作一柄石剑，接着散为尘灰，迎风飘散。

眼前明明已至绝境，困斗到底与束手就戮也无分别，松萝仙子却在此时赶上前来，拔下自己发间的琼花木簪，变作一截荆刺，接着以此荆条为剑，使尽全力，扎向那巨大如墙的蛇王妖瞳。

相柳一头略略吃痛，向后一缩，曲青戈身上正在蔓延的石化之症方才化解，而苏慕白双足僵硬、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从自己踏足的飞剑上滑落，摔向了下方无数等着分尸抢功的妖众头顶。

曲青戈余光瞥见好友摔落，知道自己也是命在顷刻，当下也不管相柳蛇头稍加逡巡便又要攻来，展开双臂，欲将身旁的女仙拥入怀中：“毓卿！我真有话问你，到底在你心中，我……”

那松萝仙子也恰在此时回眸看他，口唇轻颤，却终是未吐一言。生死相交的这一刻，这位丹霞掌门最宝爱的弟子，眼前浮现的却不是琴瑟和鸣的夫君，也不是娇嫩可爱的女儿，而是自己八岁那年，在衡山松雪崖边，师姐程君舞曾牵起她的手，笑问，往后长生路上千难万险，可愿与师姐一道，长伴此瑶林玉树野鹤苍猿……

她终究是毁约了。

男子的两条长臂刚在女仙背后交叉，还未及收拢，便有一道无比辉煌正大的剑意破空而来，其比日光更炽烈，比劫焰更灼热，比海浪更广大，直将两人身侧的这片天幕都一分为二。曲青戈齿间的下一个音节还来不及滚落，便和爱妻毓卿、和正打算将他二人一口吞下的妖王相柳一起，被这片吞没天地的剑光笼罩了进去。

“帝首剑……竟然是，五帝之首剑……”

饶是见多识广的赤霞真人，见到这柄上古神剑破空而来，亦是出离震惊，喃喃自语。

好一会儿，剑光黯淡下去，众人才看清了眼前的奇景，却几乎不敢相信——帝首剑不请自来，从天而降，一举击杀了那纵横神州仙境的妖王相柳。尽管那九个蛇头还好端端长在各自的蛇身上，山峰一样庞大的妖身也没有破碎支离，但所有见过那一剑之威的人都不会怀疑——

妖王死了！

但，帝首剑的到来不止带走了妖王的性命。只见那泼天剑芒斩城破界，在蓬玄洞天的天幕上直接划开了一道空间裂隙，在修为高深的仙家眼中，如同一道刻在天空中的伤痕，其边界流动着诡异的空间断裂与扭曲，昭示着远在常人理解之外的无尽神秘。

“曲青戈……”

身背剑匣的青年仿佛听见了爱妻向他求援的呼唤，但回过神来，却只见到横亘在自己身前的一道巨大裂隙。他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在帝首剑落下的一瞬，距离最近的毓卿被剑势卷入其中，连同她座下的五色仙凤一起，坠入了无法用常识描述的另一空间。

他大叫一声，运起最后一点腾翔法术，也想追进那裂隙背后的世界中去。但说时迟那时快，自剑锋过后，裂隙便在飞快地闭合，曲青戈飞得虽快，空间边界的扭曲弥合却是更快，待他飞身扑上，却只是徒劳地从腥红的天际一掠而过——这茫茫渺渺的天地之间，哪里还有他爱妻的一丝倩影。

与此同时，相柳巨大的妖身轰然倒地，整座蓬玄洞天为之震颤不休。

黎觞羽依旧半跪在那条染血的长阶之上，身畔的狄清洛在这番剧烈震动之下，终于喊着疼醒了过来。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相信相柳真的已经伏诛。

不久玉如笙、呙璇奉命赶到，将他们接回天玄教阵眼处救治。黎、狄两人一片昏茫，只得跟着回去，到了地方，见黎盛天、风宝华正并排躺倒在地，赤乌长老宫啸正在施法为他们疗伤。看到两个少年到来，这娃娃脸长老抬眉大喜道：

“好，少主和狄清洛也平安无事，这下咱们真是大功告成……”

几乎就在须臾之间，躺在地上的天玄教主与大巫祝一齐睁开了眼睛。宫啸欢喜之下，低头一看，却见两人的目光俱是阴沉如水，其中瞳仁更在他注视下一瞬转为了竖瞳。

赤乌长老貌似年少，却也有八九十载阅历在身，见此异状，当即惊觉：“教主、大巫祝，你们……众弟子当心，即刻后退！”

然而这番应变也是太晚，宫啸号令未落，本已重伤倒地的二人已经原地暴起，犹如蟒蛇蜕皮一般，蜕去了自己原本的人类形貌，变成了两头人蛇难分的庞然巨怪。

宫啸连掷数道符箓，才勉强挡开了两大蛇怪的联手进击，但他距离最近，不免被蛇毒溅上一点发梢，满头青丝立时枯焦大半，露出了原本的灰白之色。不敢想象，倘若这毒液沾了一点到他皮肉肌肤之上，他这身青春少年的皮囊可还能不能保全。

只如此退让了半筹，两大蛇怪已从宫啸身侧越过，向他身后更多惊魂未定的年轻弟子扑去。

听到众人悲呼，黎觞羽终于从漫长的茫然中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父亲和他的大巫祝化身妖蛇，接连撕碎数人的情景。他反射性地想要抽刀出鞘，却见那原本名为“黎盛天”的四手蛇怪回转头颈，向他一望，他只觉一股极恶心的寒气从腹中腾起，手中刀刃拔到一半，竟是再也拔不出来。

就在这令他终身难忘的一瞬，四手蛇怪竟没向他发起攻击，而是转过头去，扑向了另一头人身蛇尾的巨怪“风宝华”，并与后者疯狂地交缠在一起，像在角力，像在厮打，也像是要皮贴皮、肉贴肉地融合吞噬掉对方。

黎觞羽双膝一软，恶心得直接伏在地上干呕起来。

一片混乱之间，刚能勉强行走的狄清洛扑到他身边，使出全身力气，想把他从两大蛇怪身前架走。但这两头蛇怪并不想搭理他们或是任何一个上前进攻的天玄弟子，他们抓紧每一刹那，只想将属于对方的那份“力量”融合到自己这里……

终于，蟒尊那苍老又威严的怒吼自半空响起：“……他们被相柳寄身了！天玄众弟子听令，这两人已经不是天玄教的教主和大巫祝，而是妖王相柳死后的分身容器……！”

什么叫相柳的死后容器，为何妖王又能有个分身，那时的黎觞羽还不知道。很多年后，他翻遍忘忧谷古代典籍，才知此乃上古岐蛇一族的秘传妖法“神魂解离之术”，于濒死之际施展出来，可将自己的神魂妖力分成若干份，寄宿在合适的法器或宿体当中。而这些宿有神魂妖力的“容器”一旦相遇，便会凭借本能相互吞噬融合，以期九九归一，重获新生。这种在肉体消亡时使用的免死替身之法，与那九个各具异能的蛇首相互配合，才是这位上古妖王屡杀不死、只得封印的原因所在。

而被妖王相柳选中的“容器”，将会承载它的一份威能妖力，以及九首之一的脾气心性，正如佛有千面，此时的“容器”也会表现出相柳身上的一个侧面、一种形貌，因而名之为“寄身相”。

刚从石化之症中解脱出来的苏慕白，再次驾着飞剑，冲上长空，将一道定身咒术全力甩在已是悲愤欲狂的挚友身上，接着狠心将动弹不得的曲青戈拦腰扛起，摇摇晃晃地落回了地面。

胜利——那属于全体人族的胜利毫无预兆地降临了，片刻前一同赴死的决心也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但讽刺的是，许多决意牺牲的人们并没有真的牺牲，只有毓卿，那在长生一途走得最为坚定的松萝仙子，居然再也回不来了。

而在曲青戈望之不及的地方，黎觞羽双目赤红，手无寸铁，只是近乎麻木地向父亲的方向走去。狄清洛伤后乏力，使不出半点术法，只好纯用双臂将他死死拦住，却被他推得一点点向后退去。

好在，两人僵持着没有走出多远，就见宫啸与蟒尊一道腾空，一个展开道家秘术，一个架起女娲阵法，天地交映，将那变成了寄身相的黎盛天、风宝华双双封印。

黎觞羽的视线被越来越浓重的暗红色占据，他听见，狄清洛仍在身边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但他筋疲力尽，甚至哭不出来，眼前还是他的人生被撕裂之前、法宝仙居中那永不销尽的夏日，身子却慢慢地歪倒在脚下浸透了血泪的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