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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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梦

非梦

镜碎

黎觞羽、狄清洛乘坐蛊鸟，飞快地向神一道天的剑阵方向移动，但飞至半道，虚空中闪过一片十字弧光，生生将两人座下蛊鸟削得身羽支离，两人连忙分散逃开，各自落到一道浮空石梯之上。

“你们前进的每一步，都在我的预见之中。”敬滢姬徐徐飘落在二人面前，她生得与姐姐沅姬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她并未足踏五星宝镜，而是一张梦貘毛皮所制的绒毯。据说，梦貘的毛皮可以消除厄运，因此沅姬特意去求了妖王，为妹妹讨来了这件梦貘族献上的贡品，希望能够化解妹妹命中的劫难。

此时，狄清洛的一条腿被敬滢姬射出的弧光穿透，鲜血顺着石梯淌下，但他知道此妖现身阻拦他们，正说明他们要去报的信十分紧要，当下掣出牧荑真人的宝弓，忍住剧痛，向着镜妖妹妹一阵连珠急射。

敬滢姬闲庭信步，不但避开了狄清洛的每一支箭，而且时机不早不晚，就像与他事先有约一般。接着女镜妖瞳光一闪，便将弓箭少年定在了原地：“在你踏出下一步时，就会被我的弧光削去双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呀。”

见狄清洛果然不敢再动，敬滢姬满意地点点头，自己素手一伸，便又擒住了正飞扑前来救援的黎觞羽。

身为大妖，敬滢姬的身形比两个少年高大数倍，尽管生得秀丽绝伦，但凑近了一看，仍是威慑多于美貌。

此时她轻轻一抬手，就将玄衣少年拎了起来，与自己视线平齐：“唉，你这小孩，此生命也不好。既遇到我，不如早些投胎去，也好下辈子重新开始。”

如此随口说着，镜妖便移开了视线，指尖妖力轻吐，打算像往常一样，将这个人类小鬼随手杀死。

黎觞羽只觉一股清滢如冰的妖力直透脏腑，眼前梦影飞坠，竟都是自己亡母晦如的面容。他不知道这是敬滢姬心地单纯，常在杀死猎物前让他们重见自己最美的梦境，却被母亲的目光激起了心底最深的愤怒：“我母亲是天玄教圣女，娲皇的人间神仆，你这点肮脏妖法，也敢玷污她么？”

敬滢姬闻言，回眸不解道：“这是你自己的梦，哪里肮脏？那……你还做过其它梦呢，都不敢和人说的，要不要我找出来你看？”

与那明亮清澈的妖瞳四目相对，黎觞羽脸上一红，似是突然意识到对这般美貌和气的女妖出言不逊，似乎不太符合娘亲自幼教导的礼数。可是对方正拎着自己的后脖颈肉，还能在呼吸间取走自己性命，若是客客气气地回她一句“不麻烦了，谢谢”，好像也有点不大对劲。

敬滢姬见他不答，不觉又定睛将他细看一番，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年虽然身形瘦弱、面带泪痕，却是神情倔强，便是被自己捏住脖子、高高拎起，也丝毫没有寻常人类濒死之时那种战栗沮丧的丑态。

如此神情态度，让敬滢姬对这少年生出一丝好感，便略略收去妖力，改口问道：“我也不是非要杀你——那你告诉我，天玄教真正的强援蟒尊长老现在在哪，我就放了你。”

黎觞羽微微一愕，蟒尊被自己留在忘忧谷守家，距离蓬玄洞天千里之远，不知这身具预见之能的女妖为何问起他来。他不知如何作答，又不愿与那双金澄澄的眼睛继续对望，干脆将头扭到一边，紧紧咬住了牙关。

敬滢姬叹了口气，她分明窥见了蟒尊重起大阵、将妖王妖力层层化去的情景，却偏找不见这位女娲传人当前藏身何处。妖王说，迄今为止的大战不过是诱敌之计，对方真正的底牌一定还埋伏于此间。可惜她和姐姐的妖瞳都只能窥见未来一角光影，究竟如何抓住那破局所需的关键，还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寻。

想到这里，女镜妖便想着，怎样再好言哄劝手里这天玄小鬼两句，却听远处的长弓少年一声长啸：“阿羽——动手！”

——狄清洛刚刚射出的连珠箭雨，每支箭都勾连了一块悬浮半空的蓬玄符石，此刻已相互联成了一个庞大的八面火阵。这些符石乃千百年来在蓬玄洞天修行过的散仙、隐士所留，数量既多，又具威能，只要碰上狄清洛这样深谙阵法之学又通晓诸家杂说的人，便不难将它们的力量牵引发动，构建出一个险中求胜的绝佳地形。

黎觞羽惊得脸色煞白：“清洛，你别动——！”

狄清洛却已跳起身来，向这座火箭大阵的阵眼处又射出一箭，于是整座阵型的阳火之力都向着敬滢姬的脚下汇聚而去！

一道无法扑灭的三昧真火卷上了敬滢姬梦貘绒毯，将那能够挡开厄运的宝贝烧化作飞灰。敬滢姬只觉脚尖一烫，不禁低头，被她拎在指尖的黎觞羽恰在此时，抽刀旋身，向敬滢姬怀中猛撞过去——

——两柄尖刀，带着少年担心友人性命的巨大焦灼，一齐没入了女镜妖的心口要害。

细细一缕钟声，随着双刀的去势响起。敬滢姬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没听清，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心口传来的疼痛，就被广成法宝“小落魄钟”震散了七魄。

七魄落去，三魂为鬼。一代大妖，就此伴着一线血花飞坠而去。

松萝仙子伏在一头五色仙凤背上——这是太子观掌门为感谢她救命之恩，刚刚送她的仙兽坐骑——与曲青戈、苏慕白一起飞越群峰，向敬滢姬殒命处赶了过来：“看，小黎他们在这儿！”

眼前白云散开，三人望见前方一道浮空石梯之上，黎觞羽正半跪在地，将只剩了半截身子的狄清洛抱在怀里，汩汩喷出的鲜血顺着石梯滴滴答答地淌下。

那血人一般的少年分明只剩下半口气在，却还有气力向友人抬了下眼皮：“……看，我说来得及的……毓卿姐姐，听到我的箭声，一定就会……”

说着，他疲劳得合上双眼，感受着丹霞派的疗伤阵法将自己层层包裹，方才被敬滢姬弧光切掉的双腿，正在飞也似的重新长回自己的腰上。

黎觞羽木然地抬起头，看到日夜思念的大哥正站在自己身前，而自己却是全身颤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远方的天幕间划过一道紫电，昔日宁静悠远的洞天里到处杀声震天，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五个分别已久的年轻人终于重聚。

“阿滢——我的阿滢！！！”感应到妹妹身死，正与数位太华清字辈长老缠斗的敬沅姬暴怒悲啸，接着她妖力爆发，大开杀戒，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又有两袭杏黄道袍染血飘落。

此前她与妹妹窥见了相似的未来图景，故而兵分两路，妹妹去找天玄蟒尊，她则负责逼出太华赤霞。然赤霞始终隐匿不现，她便干脆找上了真人的徒子徒孙——避开了正与妖军主力接战的正阳、合朔两位宗师之后，女镜妖小心绕到后方，对着正为众仙家炼丹疗伤的妙法流弟子们，祭出了她引以为傲的五星镜——

就在五星镜光又将第三人笼罩住时，太华掌教赤霞真人从天而降，只出了一剑，便刺穿了女妖肩胛两侧的琵琶骨。接着真人手挥五弦，琴音化为光索，轻轻巧巧地将满脸血泪的女妖捆缚在地。

赤霞真人并没多看敬沅姬一眼，也没解释自己为何不干脆取走她性命，或是刺瞎她两边妖瞳，只颔首对自己的弟子门人说道：“速去疗伤。天玄教蟒尊已经出手，以后土神杖协助布阵，那两处被相柳震散的法阵也已修复。其他几处阵眼，将由我与各派掌门亲自镇守，妖王一时也还闯不出去。”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与蟒尊，还有自东海一道回返的众派掌门，其实不该这么早现身出手。他们才是——也只有他们才可能是——这场大战最后的底牌，和真正担负诛杀妖王重责的奇兵。如果一切顺利，黎盛天、曲青戈等年轻一辈还要与妖王再周旋一段时日，才轮到养精蓄锐的仙家前辈们出手，然而，那毕竟是妖王，在它面前，又怎会有绝对周全的计划……

正在独斗妖众的妙法合朔远远听到师尊琴音，驾鹤飞至，一见眼前惨景，苦痛难当，但仍勉力压住喉头苦涩，问道：“师尊，可有法子降服住相柳了吗？”

此番蓬玄大战，赤霞座下三弟子之二的合朔、正阳各带了门徒前来，只留大弟子南熏和少数精锐留守太华秘境。这大半年相柳之祸，加上最近这三日的血战，太华弟子零落甚多，其中，正阳一脉的御剑流弟子于斗法除妖上经验较丰，倒还好些，合朔座下的妙法弟子却以炼丹治病为念，陡然遭逢恶战，陨落之人难以胜数，就连合朔最得意的九大弟子，如今也只剩下了四人。

赤霞明白徒儿心中所想，却只摇了摇头，止住他求战之念：“这头上古大妖的妖力实在太强，有我与众掌门联手，也只能将他暂时困在山上，接下来，就盼天玄教的镇妖大阵可以慢慢耗尽他的妖力……”

话音未落，九头妖王的嘶声长笑远远传来，响彻山岳：“想要困住本座，除非是水神共工复生！哈哈，记得上古之时，共工老汉曾想用九座仙山镇压住我，结果呢？！那九座仙山都被本座一一震塌——今日之泰山，比那九座仙山又如何？你们不信，尽可以在这看着，看这座泰山和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怎样被本座亲手埋葬！”

合朔闻言，长袖一拂，指尖琴音连震。他的师尊却再次摇头，警告道：“你的琴意含悲，心绪已乱，若到相柳跟前，坚持不过两个时辰。但要等它的妖力被削弱至可以一战的程度，还需再等至少一个昼夜。”

“再等，再等……师尊，难道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等了？”

“等，等下去。从上古时唯有神明可以降服的巨妖，沦落到今天能被我等起阵围困，人族已经等了足够久。”赤霞这才低头看了被自己缚住的敬沅姬一眼，“合朔，你聪明绝顶，所创术法变化万端，可惜连你座下弟子都难以领悟。听闻近来你已着手，将本门术法删繁就简……嗯，想必再等二十年，妙法年轻一辈中，当有人能独力驯服这头镜妖。”

银发杏袍的琴师无言半晌，低声道：“……是，多谢师尊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