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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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里

哪怕多活一会

也好

为了寻机刺杀相柳，黎觞羽一直潜行跟随妖王本阵，因而此时妖王以雷霆之姿击破天玄大阵，黎、风两人身受重创，他正在附近不远，乃至大阵濒临崩溃，妖军后路恢复畅通，万千鬼众跟在“楚江帝君”身后浩荡而来，他也看得明明白白。

可是直到此刻，直到人族一方大势已去的现在，他和狄清洛都找不到那九头妖王身上的半点破绽。不管是与上百位仙家长老周旋厮杀，还是久攻不克，不得不向玄斛峪上转移，上古岐蛇的九个脑袋都是进退有据、攻受相及，加之其周身笼罩着太古浊气，化作层层叠叠的妖雾瘴毒，别说上前刺杀，就算只是踏入它周身三十丈内，以黎、狄两人当前修为，也是万难办到的。

见自己最厌恶的父亲像只破布口袋一样，被敌人高高抛起、重重落下，黎觞羽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他猛然明白过来，明白了曲大哥安排他们两人“刺杀妖王”的真正用意——

让他们二人去杀掉妖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就算有广成秘宝又能如何？即便是广成子本人降临，以真正的“落魄钟”袭杀相柳，也顶多能让上古妖王神魂恍惚一阵，何况是他手里这件小小的仿冒品呢？

即便这枚“小落魄钟”也有真品的威能，以他们两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小少年，又如何穿过相柳周身那连仙家前辈都难以破除的毒阵？

纵然他们侥幸中毒不死，真的来到相柳身边，那九个妖头他们攻击哪个才好？哪里才是相柳可以一击毙命的弱点所在？

以上这些难题，他们一样都解决不了，就算是机变百出的曲大哥，也一定想不出反败为胜的计策。

——那他为什么竟会安排两个小友行此大险？此前黎觞羽骤得重托，于此处还来不及深想，但几天下来，他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观察琢磨行刺相柳的方法，终于让他想通了，曲大哥对他们真正的安排，只是——

“不要擅动，保全自己。”

——他只是想让他们活着。

黎觞羽全都明白了。什么以自己和黎盛天为诱饵，什么决战当中的制胜埋伏，全是骗人的，他的曲大哥不过是知道，一旦他黎觞羽得到泰山决战的消息，必会不远万里、赶来相聚，即使是死都会和他的朋友们死在一处，因此才想出了这个计策，将他们远远指派到战场乱局之外。因为曲大哥知道，少年人最爱当英雄，喜欢承担别人都承担不了的责任，而黎觞羽偏又处事谨细，比别的孩子更有一番沉着冷静，越是身负大任，越不可能莽撞行事，所以只要将“刺杀妖王”这个绝对完成不了的任务交托给他，他就会小心躲藏、绝不暴露，直到这场生死大战落下了帷幕为止。

而他的父亲黎盛天，对此难道全不知情吗？不，黎觞羽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他是那么严酷自专的一个人，见到玉如笙等人违命出谷、又是独自前去会合，难道不会立刻派人搜查，将泰山诸峰翻个底朝天，把他这个假传教主之令的儿子抓回来吗？为什么黎盛天明知他也来了泰山，竟能容他独自行动、藏匿至今，其中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曲青戈早将此计知会了黎盛天，而天玄九代教主也同意，要令自己唯一的儿子听话躲好，保全性命，这个虚假的作战安排正是绝佳妙计。

两道“清泉”流过浮空石人的面庞，那是黎觞羽懂得了一切，而终于落下的泪水。他那么多的勇敢，那么长时间以来的坚忍和渴望，在这一刻好像全部都失去了意义。尽管他只有十四岁，但也想在这场旷古之战中，做到一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即便不能，至少也不要背约独活。而一直以来，他都怀疑曲大哥或许是忘了，忘记了他们同生共死的约定，可曲青戈其实没忘，即使身处这样九死一生的战局之中，那人也依然记着，只是用了这样一种强人所难的方式，让他永远地、永远地错过了与他的曲大哥并肩作战的机会。

黎觞羽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隐匿化形之术，将双刀再次握于指间，他瞪视着下方那个，明明从未爱过自己、却偏偏和曲大哥选用了同一种方式，试图“保护”自己的男人，发出了不知该向他们哪一个大声吼出的质问：

“你们别再——拿我当小孩子了！！！”

狄清洛眼看挚友解除伪装、冲了出去，只一瞬间，就明白了友人方才想到的一切。于是他没说二话，也变回原形，追在黎觞羽身后，一齐飞向天玄教的镇妖大阵。两人一先一后，落在黎盛天、风宝华各自坐镇的阵眼位置，既然“刺杀妖王”已不可能，那他们就得像蓬玄洞天中任何一个普通修士一样，去做眼前哪怕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

见儿子突然现身，打算接替自己守阵，黎盛天勉力支起残躯，一声断喝：“滚——你们的战场不在这里！去，给我滚去向神一道天的曲青戈报信，请他迅速调派人手，过来封堵妖军后援！”

勉强说完这几句话，黎盛天几乎力竭，伏在地上重重咳血，而他的一条独臂却还在怒气冲冲地拍打着地面，那样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但黎觞羽却一点想笑的感觉都没有，他太混乱、太痛苦了，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管你现在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眼前这几乎是必死的局面，不管是留下替父亲守阵，还是去找曲大哥求援，他们大家终究会死在这里，死在上古妖王灭世的威能之下。

赤乌长老宫啸，就在这时出现在两个孩子中间。只见他双掌轻推，两道金赤符咒一左一右，落在黎觞羽、狄清洛所站的天玄阵眼位置，接着，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向两个茫然万端的孩子点头道：“去吧。我来替教主和大巫祝守阵。你们快去，找到那曲青戈，告诉他和神一道天的人，说南疆天玄教前来阻挡妖军，已经竭尽了全力。”

不知为什么，这平静温和的一句话，又一次点燃了两个孩子心中几乎熄灭的火焰。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知道现在已经没有给他们流泪抱怨的时间，当下再不多话，领命飞纵而去。

远远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大巫祝风宝华虚弱地笑了一下，扭过头来问黎盛天：“怎么，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对儿子其实还是有点感情的？”

——是的，和曲青戈之前一样，此时的黎盛天派独生子前去求援，只是为了让他离开妖王眼皮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哪怕，能再多活一会儿也好。

天玄教九代教主终是苦笑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