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中莲·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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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光下，祸烨莲默默地将那清香的药膏，敷在自己的伤口上。

他自小失去父母，是跟在师父身边长大的。小的时候，偶尔会听师父讲起，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天资不凡的咒隐，在试一味奇毒时不幸身亡，族人至今还为之抱憾。然而，师父从没有提起过母亲，不管他如何追问，师父都是讳莫如深。直到有一天，祸烨莲无意中听见几个族人聊起陈年旧事，这才得知，他的生身母亲是一个凡人女子，与下山历练的咒隐男子相遇，便跟着父亲回到补天岭成婚，又生下了他。但父亲试毒身死后，母亲抛下尚在襁褓中的他，离开了补天岭，时间就在那年的跳笙节。

祸烨莲从此没有再向任何人问起母亲。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会想到他的母亲，那个不论在哪一种信仰里都应该是至亲，他却连样子也记不起的人。有时他想象她的声音，是像师母那样冷清清的，还是像偶尔来议事的玉帛司祭一样温柔可亲。有时他想象她的眉目，站在镜子前久久端凝自己的脸，师父常说他的鼻梁和嘴唇像极了父亲，那么眼睛呢，是生得像母亲吗？有几回想得累了，不知不觉地睡去，他真的梦到了她，她果真有一双和自己同样的眼睛，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而善良。可是为什么，她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让他成为了孤儿呢？

为了得到这个答案，他在女娲神像前坐了一夜又一夜，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终于有一天，他在神明面前做了决定，再也不去想他的母亲了。那时候，小小的男孩究竟是怎样说服了自己呢，没有人能够知晓。

朔日是女娲之力最弱的时刻，祸烨莲的瞳孔也变得愈加灰暗，像是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实在太过专注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明月尘将一把芦笙递到了自己跟前。

“这是……？”祸烨莲狐疑地看了看明月尘，顺手接过那把芦笙，“又是芦笙，连师父也这样。在补天岭，每个人都喜欢芦笙。”

明月尘轻笑一声，接过话头：“长辈的一片心意，你高高兴兴收下不就好了？”

“如果我既不喜欢，也不觉得高兴呢？”

话毕，祸烨莲抬起头，望向明月尘。就算双眼看得不甚清晰，他也能凭感觉知道，明月尘被他噎得顿了一下，却还是在笑，那种少司命式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于是，祸烨莲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不过那笑意完全隐没在朔夜的阴暗之中：“虚伪。”

大概是看在明月尘毕竟救过他，又特意跑来给他疗伤的份上，他没有明说，到底是假装顺从长辈的期待虚伪些呢，还是无限容忍同龄人的坏脾气更虚伪。

不过祸烨莲确实在饶有兴味地等待着明月尘的反应，他料定这位少司命一定会说点什么来反驳，哪知道，在短暂的怔愣之后，明月尘竟然拍手大笑起来。

“想不到啊，阿莲虽然不爱同人交往，对人情之事却很有见地嘛。”明月尘躬身自指，“不过你看我，补天岭的少司命，我的职分就是满足信众的想象，让大家都能快快乐乐的，所以说，即使是虚伪的事，也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着、需要着的嘛。”

有那么一瞬间，祸烨莲觉得眼前的明月尘似乎有些反常，但又说不出来。娲皇仁爱，慈怜众生，身为女娲祭司的司命们自然与凡人不同，少司命明月尘就更是其中翘楚。这样想来，或许眼前这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不仅是术法上略胜他一筹，心性的修炼上也已经去到了他不能完全理解的境界。对此，祸烨莲似懂非懂，只能努力在自己读过的娲皇经典上搜寻着佐证。

“好啦，别愣在那里了，跟我去个地方。”明月尘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辛辛苦苦给你送药治伤，还给你捎来了芦笙，现在不过要你走上几步……”

这话明月尘说得极为自然，丝毫没有求恳于人的自觉，却教人不知不觉便顺从了他的安排，在这点上，祸烨莲也不能免俗。

结果，咒隐少年不紧不慢地跟着小少司命，分明是在咒隐的地界，倒显得明月尘像个东道主。

“阿莲，你能不能快点儿？”

“我是怕我快起来，你就追不上了。”

回头路总是好走很多，没多久二人就到了目的地。正吃着宴席的众人前一时还在为风夷昇烹制的新菜暗暗汗颜，下一刻就被祸烨莲的到来惊掉了下巴。

“少司命言出必行，果然带着烨莲来了！”

“不愧是少司命，谁都叫不来的烨莲，他居然一回就搞定了。”

年轻些的咒隐弟子纷纷议论道，这还是他们第一回见祸烨莲参加类似的集体活动。此外还有不少前辈见此欣慰不已，烨莲和少司命成了朋友，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有风夷昇手托着下巴，好像心下酝酿着什么，半晌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少司命和烨莲早不到，晚不到，偏在这时到来，看来是同我这道新菜有缘啊……”

原来风夷昇方才正愁没有人愿意主动品尝他新发明的菜式，这会子可算逮着了机会，赶紧夹起一只毛蛛壳，对刚来的二人道：“我这爆炒毛蛛壳，纤毫绵软，蛛香四溢，保管好吃！”

祸烨莲皱了皱眉头，他虽不曾来赴宴，但也听说过风夷昇烹制异食的爱好，什么醋溜冰蚕，凉拌蝎尾，都在咒隐中流传甚广，这回的爆炒毛蛛壳，想必也不是善类……他心中正作如此想，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晃。祸烨莲警觉地向后一避，等站定才发觉，来者并非什么暗器，而是风夷昇的得意之作——一串毛蛛壳。

这气味……还真是集结了不少毛蛛的怨念……

那毛蛛壳才到眼前，便熏得人一阵反胃，停留片刻，已是头昏脑涨。就算是咒隐，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这般新奇的口味，比如祸烨莲，就一点也不想勉强自己吃下这奇怪的食物：“我不……”

话没说完，却被明月尘突然抢过话头：“这香喷喷的，我都等不及啦！”说罢，明月尘拿过竹签，一口吞掉了一整只毛蛛壳。

“唔……还真是从来没品尝过的滋味呢！”明月尘一边认真咀嚼，一边笑着对风夷昇说。一旁的众人都看呆了，暗暗佩服少司命定力了得。

风夷昇喜出望外，又接连夹过几只给明月尘：“既然少司命喜欢，那就多吃些！来，这儿还有……”

明月尘一一吃下，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余裕和风夷昇讨论这些食材的处理、作料的使用，像是对这种全新菜式的改良大有兴趣一般。在场众人起初只觉自己逃过一劫，听到后来，倒渐渐觉得明月尘所提建议颇为中肯，依之调整配方的话，说不定真能另辟蹊径，用这些地底常见的毒虫做出真正的美味佳肴来，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加入了这场咒隐烹饪技巧的大讨论当中。

“你们看，少司命真是我风某人厨艺的知音啊……”

祸烨莲站在不远处，模糊地望见明月尘一边囫囵吞吃毛蛛壳，一边偷喝浓茶漱口的样子，还有一旁乐得合不拢嘴的风夷昇，突然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话。

少司命的职分，就是这样的吧。

夜晚让祸烨莲感到自在。在漆黑的夜幕里，他看不清别人，别人也同样看不清他。白天的时候，他更多地穿行于那些幽僻之处，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人群，练功是他最好的借口。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月尘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无论是在黑夜还是白天。

“你们司命是不是有什么寻人用的秘术。”祸烨莲面无表情地问。

但明月尘坚称自己是凭直觉找到他的。

这些日子，明月尘仍然常来寂山，虽然祸烨莲的伤早已经好了。现在，祸烨莲已经能熟悉地识别出明月尘的脚步声，每次明月尘到来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将镰刀收回背上，等着看明月尘如何克服难关，破除他设下的五花八门的守御屏障。

他等在那里，细听着动静，脸上不再是惯常的冰冷表情。他知道明月尘很快就会出现在他面前，这或许要费上一些工夫，但他知道，明月尘总是能做得到的。

“看来今天还挺轻松。”祸烨莲说。

“那我得谢谢你喽？”明月尘一边拍去身上沾惹的浮尘，一边打趣道。

“你心不诚，还是算了。”

祸烨莲摆了摆手，一人向前走去。

“天天练功，不会觉得闷？”明月尘追上去，将几本小册子递到祸烨莲手里。

祸烨莲漫不经心地接过，在指掌间摩挲片刻，似乎不是寻常触感：“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不是补天岭的藏书。”

“这都能猜到，不愧是阿莲。”明月尘爽朗一笑。

“怎么，补天岭卷帙浩繁，也不够少司命看了？”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托人带回来的，想着可以和你一起……”

没等明月尘说完，祸烨莲已经将书册反手抛还给明月尘，说：“我双眼接近全盲，早已经辨不清书上字句了。”

其实这话刚说出口，祸烨莲便有些后悔。不，他是在害怕。他害怕接下来回应他的，会是长久的沉默，那种他一度十分熟悉的，包含着巨大的同情的沉默，像他的孤儿身份常常带给他的那样。但话已出口，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明月尘的回应。

“我是来读给你听的。”依然是之前那种轻快的语调，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语气又像是在强调着什么似的，明月尘微笑着说：“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祸烨莲愣了一下，这个人……在整个补天岭都被认为不同凡响的人，的的确确是与别人不一样的。但在同一时刻，祸烨莲也敏锐地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他那种“不一样”当中一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自己偏又想不明白，把握不住。对祸烨莲来说，术法典籍以外的世界实在太难了，他并不想花费心思去弄懂，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对方那种“不一样”面前，自己身为孤儿、双目近盲的这点儿“不一样”，恐怕算不上很了不得的事情。

“好啦，快坐这儿，你们咒隐都这么磨磨唧唧的吗……我可要开始了！”

说着，明月尘便自顾自地读起来。祸烨莲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下，听他读那些流传在凡尘的民间故事。

又一个夜晚静静地流逝。

从那之后，明月尘隔上几天，便会带来一本小书读给祸烨莲听，其中不乏一些讲述补天岭之外世界的集子。

“世上居然有五百年结一次果的仙树……连咱们补天岭都没有呢。”

“信仰阎罗的部族，人人都能歌善舞，同处西南，不知他们的歌舞又是怎样一番神采？”

“灵蛇误入歧途修成妖邪，这样看来，咱们那些调皮的小灵兽可算好的了……”

“……”

明月尘似乎对山外的万事万物热情颇高，而坐在他身旁静静倾听的祸烨莲却不是这样。年少的咒隐对山外的世界并无兴趣，寂山寒潭中一朵莲花开放的声音就足以使他感到充实。

“有时候，我很想去补天岭之外的世界看看……阿莲，你呢？”

一天，明月尘合上书本问道。

这是明月尘第一次认真地说起想去外面游历的愿望。其实一直以来，无论司命还是咒隐，都常要去下山历练，这并非什么奇事，但祸烨莲却结实地愣了一下。

“不会，我从未这样想过。”

“补天岭之外还有那么多美丽的河山，那么多美好的部族和人，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一段沉默之后，祸烨莲一字一顿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将明月尘一人留在了原地。

祸烨莲径自走了很远，才稍稍冷静下来。他向来钦佩明月尘的博学，但这一次他自信比明月尘知道得更多。他知道补天岭之外的人是危险的、冷酷的、无情的，像多年以前那个将他抛弃的女子一样，谁会比他更了解呢？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也不迈出补天岭一步。

那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明月尘都没有再来。

祸烨莲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一个人练功，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冥想。回想起当日的争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无论在气什么，好像都不该归咎到明月尘身上。

“女娲娘娘啊，如果人本来就适合自己和自己待着，那您当年为何要造那么多人出来呢，只造一个不就很好了……”

如此感叹着，少年若有所悟，上古时的女娲大神离开天界，独自去往地界幽都的原因——想必也是因为，和其他神明千年万年的相处，实在是太辛苦了……

就像他，只要让神思在那些古书秘典中遨游，就足够他度过又一个独自一人的良夜。

夜风习习，祸烨莲练完了功，倚坐在梦林高处的枝杈上，蝴蝶成群飞过，在他身侧掠过一小股气流。忽然，他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声响，似乎有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是明月尘。

那个司命少年在林间小径上顾盼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望见了坐在树上的祸烨莲。深紫色的袍服帮咒隐少年轻易融入夜色，只有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像一层若隐若现的面纱。

“一段日子不见，你怎么有上树的爱好了？”明月尘先开的口。

祸烨莲飞身下树，却实在不会和人闲聊的技巧，半晌才憋出一句：“……树上清静。”

“我这次来，有样东西要送你。”

又是一本薄薄的册子，祸烨莲才接过时，便已注意到书页上整齐刻划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

“之前是我考虑不周，只顾着自己开心，没想过阿莲喜欢什么样的书。这些日子我专门在家发明了一套盲文，以后你想读什么书，我译成盲文给你送过来。”明月尘笑道，“有了这种盲文字，哪怕是在月晦日的深夜里，你也可以轻松地读自己喜欢的书了。”

原来这些天他是在忙着这事，想明白这点，祸烨莲不知怎么，竟然悄悄地出了一口气。

“来，我教你。”明月尘拿过其中一本，指着其上第一个字说道：“这是‘莲’，是阿莲的名字。”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