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中莲·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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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补天岭的月儿圆了又缺，山花开了又落，少年们白天跟着各自的师父读书学习，放了课便相约着来到僻静处，拿出新学的本领互较短长，有时还争论着咒隐司命的修行之道究竟孰优孰劣，一晃也就过去了几年。

身段已经有了些青年模样的少司命高高扬起法杖，众灵兽感应到女娲传人的召唤，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他身边，兴奋地找寻着它们这一回的对手。

但他对面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一道幽暗的残影。

对于彼此的战术节奏，两人都已烂熟于心，所以明月尘并没有丝毫犹疑，杖头轻转，一道道炽热的阳性法术便慷慨地播撒向每一个对方可能现身的地点。

“别这么浪费灵力。”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几乎同时，明月尘只觉脖子上微微一痛，紧接着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之气在自己胸腹间荡开——

“暗影栖身”，咒隐一脉最狡猾也最大胆的蛊咒之术，施术者会化形在自己豢养的细小蛊虫上，以肉眼难以捕捉的方式，钻入敌人身体，之后便藏身于敌人的五脏六腑之间、周天经脉之内，把最危险的地方转化为安全的避风港，甚至从内部瓦解强敌的防御。

感受到对手已经确实地栖身于丹田之中，年轻的少司命反而忍不住微笑：“阿莲，你对我还是不够了解嘛。”

化形为蛊虫的祸烨莲，只觉得四周涌起一片光明无限的气浪，仿佛置身于正午骄阳的中心，紧接着就被这片无法抗拒的阳息强行推了出来。

如果是一般的敌人，被如此深厚的灵力浪潮迎头拍过，早已身受重伤，至少也要惨叫连连、狼狈不堪，然而祸烨莲硬是忍着剧痛，一声不吭，连用于隐蔽的潜行法术也没有动摇半分，急得众多灵兽来回扑咬，却都只是扑了个空。

好在明月尘早有准备，算准祸烨莲被推出身外的一瞬间，反手一记“日西归”，便将笼罩对方的“尘烟隐”削去，迫得他在自己身前一尺之地现了原形。

祸烨莲吃痛皱眉：“是我大意了……”

“你的‘暗影栖身’还是放得太早了些。”明月尘笑道，“要是等我的灵力再多消耗两成，主动权就要换到你手里了。”

听见主人这般说，已经将敌人包围住的灵兽们发出了不满的叫声。的确，如果祸烨莲没有在开场便选择潜行并奇袭明月尘本人，而是采用更稳妥一点的消耗打法，待到对手灵力渐弱，再伺机使用“暗影栖身”的话，明月尘就不可能这么堂皇正大地将他斥退。问题是，面对明月尘召唤出的这帮灵兽，谁能有把握说自己可以安全地耗去对方灵力，而不反被抓住一点破绽？像这样的比试，两人已经进行了无数次，因此祸烨莲非常清楚，面对明月尘，根本没有任何一种战术可以说是绝对稳妥的。

但祸烨莲也不是那种会坐以待毙的人，他永远都能在不可能的境况下为自己创造出胜机：“幽明生灭——！”

不可能！他哪来积蓄这记杀手锏的时间——纵是明月尘也着实吃了一惊，“幽明生灭”是咒隐一脉极为骇人的斩杀绝技，不论敌人多么强大，那来自幽冥的收魂使，一定可以逆转生死与胜负。但是，如此杀招不可能仓促施放，而从他们开打到现在，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自己绝没有给过对方从容准备的机会……

然而镰刃上的紫电已经近在眼前，不管对方是怎么做到的，现在的明月尘必须立刻给这个可怕的对手一个清楚明白的回应。

明月尘和祸烨莲肩并着肩，向黄莺溪谷走去。祸烨莲看起来同往日一样冷淡，明月尘却是满头大汗，一侧的披肩长发甚至被利刃削去了一半，只剩下半长不短的一茬，被汗水乱糟糟地黏在腮旁耳后。当然，以祸烨莲有限的视力，其实看不清同伴这有点可笑的造型，他只能大约听到，那人一边兴奋地和自己探讨着刚才这一战的得失变化，一边试图把那撮剩下的乱发归拢起来，最好再扎一个不至于失了少司命仪态的小发辫。

遥遥望见溪谷的河畔，便传来了一群少男少女的欢笑声。从那些声音里，祸烨莲很快分辨出，有咒隐的风夷昇和他的司命堂亲风炼，还有知客司祭新收的徒弟滨庆霜、玉帛司祭家的小女儿静光祁，他们在结束了一天的修行之后，正在河里戏水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看见明月尘等两人一道走来，大家纷纷向他们招手喊话：

“哟——今天是谁赢啦？”

“别傻站着，一起下河游一会儿，这水可凉快了！”

听见喊话，祸烨莲很自然地原地站定，等明月尘自行前去加入他的小伙伴们。他很清楚，他们看似是在招呼两个人，实际只是向着明月尘说话，因为他虽然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厌集体活动，但也绝不会干出和一大堆人下河游泳的无聊事。

祸烨莲是个天生的咒隐，生性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甚至只要听见人声嘈杂，他就有反手掏出一把镰刀，把他们的嗓音统统收割掉的冲动。在这点上，他倒真是他师娘的嫡亲弟子。

而明月尘在一切喜好上都同他相反，这时也是喜笑颜开，向河里的朋友们挥手嚷道：“你们看我这个样子，不就知道谁赢谁输了？”说着，还想拉他的冷脸同伴一道下河。

祸烨莲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不领情道：“谁要你说谎了？我输了就是输了，如果刚才是真的对敌搏斗，我连性命都被你取走了，风夷昇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在补天岭的同辈当中，没有人是明月尘的对手，之所以还要客气地问问输赢，不过是因为站在一旁的是他祸烨莲罢了，小伙伴们从小就敬他怕他，就算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敢当面说出口，省得拂逆了他的面子。明月尘心里明明知道，却总要当众谦让，造出个不分伯仲的假象，教祸烨莲觉着实在多此一举。就如刚才这一战，明月尘在最后时刻留了手，没有用出绝地逆斩的杀招，因此祸烨莲几乎毫发无伤，他自己却被削去了半边头发。但就算表面看着狼狈，真到了生死场上却做不得假，至少，祸烨莲心里一直很清楚，他们之间真正的胜利者是谁。

“本来就是斗法比试，哪能用生死相搏来对比呢。何况，如果真是对敌，我是能在最后一刻杀了对方，但自己也不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呀。”同之前很多次一样，明月尘习惯成自然地替对手找着理由，“再说了，咒隐一脉的功法繁难艰深，习练不易，和我们司命在年少时的修行完全不同……但等练足二十年后，它的威势将令世人难以想象，那时我想要胜你就没什么机会了。唔，这句可是我师父说的，真的。”

“那就等我练足二十年再说。”

“是阿莲的话，应该要不了二十年吧……哈，我会很期待能真正跟你分出胜负的那一天的。”明月尘一脸神往，好像比对手还更想见到自己遗憾落败的模样。这时，河边又传来一阵小伙伴们的招呼声，他见阿莲还是不应，便也爽快地放过了对方，转身向河边跑去，“哎，阿莲真是死心眼，我不管你了啊。”

夕阳下，只听一声扑通，补天岭少司命纵身跳入河心，和等待多时的朋友们一阵扑腾玩笑。等他从水花间回头一望，不出所料，河岸边早已不见了那个咒隐少年的身影。

每年入夏，好不容易盼来了蝉鸣和杜鹃花，补天岭都会择定一个满月之日，在当天的夜晚举行盛大的跳笙节。

这也是司命们一年之中最为忙碌的时节。一连多日，明月尘都帮着大司命和持礼司祭筹备节庆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待事情一件件办妥，转眼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少司命抬袖拭去额角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不远处，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阿莲，你怎么来了？”

“师父有事转告大司命，我替他跑一趟。”

“我就说，要是没有这种任务，你可舍不得出寂山。”明月尘就近找了个大树墩坐下，他今天实在累得够呛。

“也可能不止这一件事。”祸烨莲说着，在树墩另一边坐下。

算起来，二人也有好些时日没有见面了，各自说起最近的生活来。不过，才刚讲了几句，二人的交谈就被一名不速之客打断了。

“谁在那边？”祸烨莲警惕起来，他听见树丛那边传来些微不寻常的响动。

“唔，难道又是哪只小灵兽……”明月尘倒是很轻松，他知道平日里小灵兽们最爱同他做这种捉迷藏的游戏，这几日已经被他逮到过好多只了，见祸烨莲微皱着眉头，还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明月尘决定亲自去把这个捣蛋鬼揪出来。

没想到这一揪，竟揪出一个羞答答的女孩子来。

明月尘自觉有失分寸，连声向那女孩子道歉，女孩子则羞得满脸通红，一眼也不敢往明月尘瞧去。

“我……我本想等你们聊完，再出来的……”女孩子的声音小得根本听不清。

“你……有什么事情吗？”眼前的女孩子，明月尘依稀有一点印象，好像先前在哪里见过。

“少司命还记得我吗，以前在凤尾村，少司命帮我捉过蝴蝶……”女孩子鼓足了勇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望着明月尘，很是期待的样子。

“嗯……”明月尘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太好了，少司命还记得我……我今天来，是想给少司命吹一曲芦笙曲……”

“芦笙曲？……过几天就是跳笙节了，那才是吹芦笙曲的好时候哩！”明月尘故意装作听不懂女孩子的意思。

“跳笙节……到时候少司命又要被女孩子围得水泄不通，哪有空听我吹芦笙……”女孩子小声嘀咕道。

“那……好吧。”看来今天这一曲是非听不可了，明月尘只得答应。他转头看了看祸烨莲，祸烨莲纹丝不动地坐在树墩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全然不关心眼前发生之事。

一曲芦笙吹罢，明月尘有一小会儿没有说话，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阵沉默，但在补天岭的习俗里，这足以让女孩子明白了。

告别的时候，女孩子有些倔强地问：“今年的跳笙节，少司命会给哪个女孩子吹芦笙吗？”

明月尘摇了摇头，笑着告诉她说：“我啊，根本就不会吹芦笙。”

不过听了这话，女孩子又像受了振奋似的，点了点头，往远处跑走了。

“你不会吹芦笙？”祸烨莲问。

“不会啊。”明月尘答道。

咒隐少年似乎有些意外：“难得有少司命不会的事情……”

很少有人知道祸烨莲会吹芦笙，事实上，他学芦笙比学任何一门咒隐的功法都要早。

大概在他三岁的时候，大巫祝就开始教他吹芦笙了。小时候，他觉得芦笙的声音特别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过。和芦笙曲相伴的还有一个女子的吟唱，温柔婉转，总是回荡在他脑海里，他辨不出那是谁，但却深深地依恋那声音。每当大巫祝忙于各类事务，无暇看顾徒儿，年幼的祸烨莲就常常坐在无人的地方，一曲又一曲地吹奏芦笙，倾听那只存于记忆里的吟唱声。不过，在知道母亲当年的事情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芦笙了。

在那个晚上，与明月尘告别之后，祸烨莲终于又吹起了芦笙，那是很久之前师父赠与他的生辰礼物。

第二天，祸烨莲带上这把芦笙去了约定相见的地方，明月尘已经等在那里了。

“以你的资质，不出半月就能学会。”

“哦？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司命一系个个都能歌善舞，明月尘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学起器乐来悟性自然不差，祸烨莲几乎已经预见到，一个月后明月尘就能吹得比他更好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不是祸烨莲想象的那样。光是把芦笙吹响，明月尘就花了三天，之后各种繁琐精细的技巧，学起来更是慢得离谱。

“太难了，我气儿都喘不上来了！”明月尘面红耳赤，瘫坐在草地上。

“可你才吹了半句……”

祸烨莲一脸怀疑，他听见友人喘着粗气，好像连肺都要被他吹皱起来的样子。

“早先师父给我请过好几个老师，没一个人教会！你确定还要教下去？”

“……再来。”

又是一阵呕哑嘲哳。

将芦笙放下，明月尘不好意思地笑笑。

“指法熟悉多了，气息还得练练。”

这句总共就七个音，都吹了三百遍了，指法还能不熟么。明月尘憋着笑，拿出一副学生样子点了点头，又练习起来。

好不容易整句吹下来，音又不准了。

“我和之前一样吹的呀，莫不是芦笙坏了。”

“怎么会……”祸烨莲拿过芦笙吹了一句：“没坏。”

“哈哈，阿莲，还是你吹得好听！你继续吹嘛，我听着再领悟一下。”

“……”

这样的明月尘，连祸烨莲都会感觉有几分新奇，仿佛是青翠绵延的森林里露出的一抹枫红。于是他干脆地接过芦笙：“最后一遍。”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