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中莲·第二章

字号：默认 - 14px +

背景：默认黄绿粉灰

边距：默认 - 0px +

字体：默认宋体楷体

第二章

黄昏时分的甘泽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材香气。

“苍术，半夏，细辛……”

明月尘微闭着眼睛躺在药田无人栽种的一隅，鼻翼翕张，像自顾自游戏似的，努力分辨着阵阵药香的来源。

这一天他格外高兴，采药，炼药，分明是些枯燥繁琐的工序，他也一点都不觉无聊。忙到太阳要落山了，才感到些许疲乏，将炼成的灵药搁在一边，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不远处名为“黄莺”的溪谷似乎也比往日更加热闹，鸟啼啁啾，水声淙淙，明月尘听在耳里，不时也哼唱几句，像是有什么快乐的事情也想讲给它们听。

这本是补天岭无数个安逸日子中很平常的一天。

天色渐晚，灰蓝的夜垂落下来。

明月尘沿着一条窄窄的青石路往寂山方向走去，越是接近目的地，越是感到身上阵阵发冷，而他知道这并不是夜间寒气的缘故。咒隐素来以阴气修行，体质阴寒，所栖居的寂山地带也是不寻常的幽暗阴冷。前方现出一片雾障迷离的区域，明月尘摸索着找到一处洞口，从这一洞口前行，不费多时就会到达寂山的山腹，补天岭的咒隐便居住在山腹石洞之中。

由于邻近阴泉，又不见阳光，这一带终年浓雾迷离，不同于补天岭其他区域林木蓊郁，四季如春，这里除了一些天生喜好幽暗的鬼手藤和咒隐培育的毒草，鲜少有植物能存活下来，一眼望去，只觉森然寂静。不过明月尘知道，尽管此刻看来寂静无人，但隐身潜行可是咒隐最为擅长之事。

“好了，出来吧。”明月尘突然停下脚步。果不其然，他身后闪现出一道幽暗的紫光，其迅疾如风如电，如夜色刹那之前的一道裂口。一个人影从紫光中浮现出来。

“是你啊，俄表哥，我说谁又逗我玩呢……”

“小尘，好久不见。”俄穆轻拍了下明月尘的肩，便算打过了招呼，又问道：“怎么突然来寂山，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没有没有，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过来找阿……不是……祸烨莲。”

“来找祸烨莲？”俄穆皱起眉头，似乎觉得事情有点棘手：“那就难办了。”

明月尘注意到俄穆的表情变化，接着探问道：“俄表哥不知道的话，也许他别的朋友会知道？”

“别的朋友？”俄穆摇了摇头道：“问题是，他根本没有……算了，我还是带你去问问吧。”

明月尘跟随俄穆在山腹内东弯西拐，不知穿越过多少溶洞和暗道，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天晚上，很多咒隐弟子聚在一起，品尝美食达人风夷昇创制的新菜。俄穆和明月尘赶到的时候，风夷昇正在一块钟乳石凿就的砧案前忙活，客人们则早已端坐桌前。见明月尘前来，大家更是兴起，纷纷邀他加入。

“多谢各位，不过今天我是来找烨莲的……”

众人这才侧身转头一顿找看，发现祸烨莲果然不在席间，看来大家早已经习惯没有他的聚会了。

“那……有人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吗？”

座中宾客面面相觑，没有一个答得上来。

“或者……他常去的地方，有谁知道吗？”明月尘还是不死心。

“……”

“唔，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一定是在修炼，除了睡觉，烨莲都是在修炼的。”一个稍显稚嫩的小弟子接过话头。

“那你们平时都在什么地方修炼呢？”

“烨莲平时不和我们一起修炼，他练的功法太危险了，我们还练不了……”

小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着，其间难说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明月尘暗想，看来要找到独来独往的祸烨莲，只能靠自己了。于是他辞别了食宴上的各位，决定去别处寻找祸烨莲的踪迹。

整座寂山里外上下，少说也有大大小小百来个石洞，有的得暗道相连，有的则相互阻隔，明月尘虽跟随师父来过几回，但到底不算熟识。明月尘心中暗暗犯难，在此之前，他与祸烨莲仅有一面之缘，谈不上熟悉，更谈不上了解，要在眼前这溶洞密布、千回百转的山腹内找到一个独来独往的咒隐，可真是难如登天。不过明月尘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这或许是他从小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如鱼得水的缘故，对于今天的事，他也有同样的自信。

稍一细想，明月尘抬头望定了夜空中那一弯新月，胸中似乎有了答案。

咒隐以阴气为修行基质，且有追随朔望变换修炼功法的传统，今天刚好是朔日，太阴之力初生，有心的修炼者，想必会寻找一处便于接引太阴之力的地方修炼。早就听闻，寂山最西有一处祈月洞，洞顶有一处天然豁口，夜间月华流泻，灵气天成，在那里借太阴之力修行无疑是上佳选择。

明月尘轻快地朝西跑去，可是刚走出三五里路，就被一个人影拦住了去路。

“阿莲？”明月尘开口试探道，对方没有作声。

隔着雾气，明月尘隐约看出前方是一个女子的轮廓。那女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朝明月尘走来。

原来是五咒之一的蝶咒茯苓，明月尘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蝶咒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众人都知道，蝶咒茯苓不喜热闹，虽然为了照顾两个孩儿，尚未完全进入地下神殿，担当守卫女娲圣物的巫卫，但为避开人群，也是长期住在地下，没有重大事务不会轻易外出。

再抬头时，明月尘注意到蝶咒手上拿着一封族长的传召，这样看来，是族长那里有要事相商，但是又为什么在这里将自己拦住呢？

“我知道你为何来此。”似是看破了明月尘的心声一般，茯苓终于开口，倒把少年吓了一跳，“这把芦笙，请你转交给烨莲。”

一小撮灵蝶聚而复散，明月尘低头看去，只见一把轻巧的芦笙，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手里。明月尘将芦笙细细一瞧，笙管上镌刻着一行小字，原来这芦笙是大巫祝送给徒儿的生辰贺礼。

“蝶咒大人尽管放心，我一定带到……不过，蝶咒大人可知道阿莲此刻在哪里？”

“灵资世所奇，烨若渊中莲。”不知怎么，茯苓竟然罕见地叹了口气，“至少该你自己去找。”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回答，明月尘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之前听过的蝶咒性情难测的传言，心下不禁暗暗赞同。然而没等他再多问，茯苓已随一阵紫烟远走了，留下明月尘一人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越往西边前行，雾气愈加寒冷刺骨，明月尘不得不以术法催动体内阳气流转，身子骨才算是活络了些。又走了半个时辰，不远处现出一道贯通天地的清光，想必那便是祈月洞了。

由于阴寒至极，这一带的积水凝冻起来，形成方圆数里的冰面，光可鉴人，一般人行走其上需要十分小心，不然难免失足摔倒。咒隐却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们的潜行术迅疾如风，双脚几乎不会触及地面，也难怪阿莲要选中这里。

说来奇怪，明月尘早已感应到一股强大的阴寒灵力，但环顾此地，偌大的冰面上并无人影，只是冰面一隅可疑地生长着一大簇鬼手藤。

“鬼手藤一向是攀附石壁而生，怎么会结在冰上，难道……”

明月尘会心一笑，似乎看穿了什么。

鬼手藤看着不起眼，但真要攀爬起来也不大容易。这种植物会不断分泌粘液，一不小心就能让攀爬者滑落下去，若是攀爬过程中误拔了它的叶片，还可能激出一阵“狂舞”，长长短短的藤蔓朝人劈头盖脸抽过来，那情景实在让人难堪。即使聪敏如明月尘，爬到藤蔓顶端的时候也不免有些心跳气喘。不过这时他也终于看清，这一大簇藤蔓合围隐蔽着一片空地，月光从顶上照射进来，祸烨莲就在那空地中央。他似乎已在此打坐许久，周身紫烟缭绕，在月色清辉下，显得更为幽寂。

“阿莲！”或许是方才和鬼手藤的斗争太过艰难，又或是这一路找来委实费了不少周折，见到祸烨莲，明月尘有些激动，不及细看，就抱住一根粗硕的鬼手藤飞身跃下。

祸烨莲循声抬头，眼前依旧朦胧，只觉有一轮异常耀眼的明月，坠落在自己身处的万丈寒潭之中。

然而这轮明月毕竟与天心的新月不同，没有半点清净安宁，刚一落定，便指着祸烨莲叫道：“你……你的手……”

只见咒隐少年正抻着一小截冷白的手臂，上面一道巨镰新割开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淋漓着落下，滴落在冰面上，又腾起一团带着药香的雾气。

祸烨莲一语不发，将手臂收回袖中，再伸出时，伤口已经愈合。细心的明月尘察觉到了他的不快，低头四下一望，这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祸烨莲跟前的黑色莲花旁边。即使只是如此轻微的一点扰动，那莲花也已灭去光华，倏然合上了。

即便此前不曾亲见，明月尘也猜到这便是咒隐独门的血祭之术，施术者需择阴气盛郁之地，引自身精血浇灌蛊莲。刚才，他定是在以自身之血祭莲，可现在被这么一搅和，蛊莲受扰闭合，一番心血算是白费了。

“难怪他们说你练的功法太危险了，这……这不是成年巫卫才要修习的法术吗……”

祸烨莲也不理他，自顾自蹲下身，察看莲花受损的程度，但无论他怎样变换咒法口诀，那黑色的花骨朵儿却怎么也不见起色。

继续这么傻站着也不是办法，明月尘轻步走到那莲花跟前施法一探，很快，表情又变得明朗起来。

“你别担心，它还有救。”

说罢，明月尘盘腿坐下，一边将手掌笼罩在莲花上方开始施法，一边口中絮絮地劝慰起来：“莲花啊莲花，我吓到了你，是我不对，但你就这样自闭了，对自己也不好呀……活在这世上难免会受伤害，可是快乐的事情也很多，该开花还是要开花，这样才能看到人间的美好。你看，今夜太阴之力初生，你不开花，这第一缕月光就要照到旁人那里去了，等到它下一次由阴转晴、由圆变缺，又是整整一个月之后了……”

明月尘就这样啰啰嗦嗦、故作正经地念啊念啊，而祸烨莲始终木着脸僵立一旁，如此相持一阵之后，终于连咒隐少年也忍不住腹诽，倘若自己是个稍微爱笑的人，肯定早就撑不住被他逗乐了。但祸烨莲毕竟是祸烨莲，就算那小小的少司命怎样卖力表演，他也一定不会让他如愿……

“你看，这不是开了吗？”

“什么？”

原以为他不过是故意做作，难道还是真的施术？但眼前的黑色蛊莲确是在月色下又一次绽放了。祸烨莲迟疑了一下，上前将蛊莲小心捧起，花瓣上司命的唤灵术还未彻底散去，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摸起来更是多了三分暖意。

“怎么样，我说话算话的吧？”明月尘眉眼弯弯的，瞧向祸烨莲。

“……”少年不答，心说这蛊莲半月来日日得自己热血浇灌，尚且难得开放，怎么见了个外人三言两语，就这么会殷勤凑趣了？可见这破莲花身在寒潭、心向花海，简直是咒隐的叛徒，当着自己的面就背叛了女娲娘娘……

【你陪他聊一会，让我静静。】

突然一个细细的女声在祸烨莲心中响起，把他吓得一怔。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手里的黑莲，虽然早知万物有灵，此等名花应该也不例外，可是自己喂饲了它这么久，它一次也没同自己搭过话，这还是头一回用灵力直接向自己传音……

“你怎么了，没事吧？”带笑的少年锲而不舍，又一次凑了过来。

祸烨莲静默一阵，终于还是决定不要跟这人浪费表情：“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哦对……我是来给你送药的，你的伤……”

“已经好了。”

“怎么会？我给你治的我还能不清楚么，狼牙妖毒侵入筋骨，须采集甘泽丘上最新鲜的灵材，再以我们司命术法炼成药膏敷治，每日如此，坚持两个月才能根治。以后我每天都会炼制好给你送过来的。”

祸烨莲冷冷推辞：“少司命不必费心。”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我们司命治病救人，哪有治了一半就跑的道理。”

明月尘向来能言善道，祸烨莲说不过，想着再争辩下去就要彻底误了今夜修行的时辰，只好三两下把上衣褪下，准备给自己上药。

挤出药膏，嗅到药香，小小的咒隐神色微变：“这药膏……师父曾用过，当时是大司命亲手炼制的……”

“我才学成不久，药效和师父所炼的自然比不了，不过对付你的狼毒，应该没问题……”

“你已经能自己炼制这样高等的驱毒疗伤药了？”

“哎，你和我差不多大，不也一样会使咒隐的高阶血祭术了吗！”

祸烨莲一时无言，将脸转到一边。明月尘再次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黯淡，却一点也不空洞，仿佛藏着阵阵暗涌。

“你在看我的眼睛。”祸烨莲又开口了，语气算不上愉快。

“嗯，我有点疑惑。”明月尘也答得光明磊落，“我曾听说，长期修炼咒隐心法会导致视力损伤，但那一般都发生在年长些的弟子身上……你是不是，练得有点太快了。”

答案显而易见，但是在明月尘之前，从没有人会用这种略微不赞成的口气，评点祸烨莲的修行。即便是他的师父师娘——补天岭受人敬畏的大巫祝与蝶咒夫妇，明明也对他修炼的速度心存忧虑，却一次也没有真正开口阻拦过。他总是学得太好，又能够全神贯注，仿佛生下来就只有修炼这一件事可做，没有一个老师能在这样的学生面前停下脚步。

“师父说，他之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最后，祸烨莲还是摆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无所谓，身为咒隐，早晚要去终年黑暗的地下神殿……在那里，眼睛本来也没有用。”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