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城变·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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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里山河风吹云散，李重秀看着逐渐暗淡下去的镜墙，脸上并无太多神情。小判官倒是在和幽廉君窃窃私语：“从数量上来看，帝首剑主的办法似乎的确没错……可如果城里真有那么重要的人，那个清遥的选择却也能说通。”
　　“这回你倒是不急着下断语了。”
　　“毕竟地府判案不同人间，一旦出了差错，恐怕连补救的法子都没有。”
　　幽廉君见李重秀还站在原地，便说道：“帝首剑主，等会我会差人送你回去。”
　　李重秀却说：“承你叫我一声剑主，我就不能同其他游魂一样，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幽廉君笑了：“你说得有理，可我纵使有心谢你，此处的东西一旦带到人间，便会化为一道轻烟，连灰烬都剩不下来。”
　　“我只有一个要求，”李重秀说，“都说十八层地狱惨烈莫测，我年事已高，想亲自见识一番。日后若是被打入此间，不至于慌不择路，手足无措。”
　　小判官低声念叨：“那地方连我都不愿意多待，怎么还有赶着去的……”
　　“你经历过陈州之战，那时情景，未必不及地狱。”
　　李重秀还是不动，然而殿外的阴风却更加猛烈了。幽廉君盯着连篇案牍思索一阵，突然站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亲自带你一观，不过你需得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开口出声。”
　　“我记住了。”李重秀答应下来。
　　幽廉君微微点头，一挥衣袖，轮回殿四周的彼岸飞花，长河滔滔尽皆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幽廉君走到门口：“帝首剑主，请吧。”
　　李重秀迈出门槛，只见天地之间耸立着一座硕大如须弥的刀山，亿万刀锋闪动寒芒，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然而就在这刀山之上，却有无数赤身裸体的人一边哀嚎，一边奋力想上攀爬，他们浑身都被割地鲜血淋漓，蜿蜒的血液肆意流淌，将山底彻底染成一片赤红。
　　纵使李重秀见惯征战，目睹眼前的天地伟力，仍是吃了一惊，但他牢记幽廉君的叮嘱，并未出言询问，幽廉君看出他的疑虑，轻声说：“人间有多少凶器，这山上便有多少钢刀，生前恃强凌弱，杀伤性命之人，都会来此赎罪，只有翻越刀山，才能解脱。”
　　李重秀看刀山山腰上有几条残破的躯体，附着在躯体上的面容似乎十分眼熟，他走进几步再看，竟个个都在战场上交过手，那时是何等的金戈铁马，意气风发，李重秀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他们持枪纵马，来回冲杀的模样。
　　而如今，那几位惊世名将都只是刀俎下的一片血肉，任他们有多强的武艺，多深的谋略，都只有按部就班地向峰顶艰难攀登，可怜得如同几只为一粒白糖奔忙的蚂蚁。
　　李重秀心中久违的英雄气又翻涌起来，他转身看向幽廉君，正想开口为他们求情，突然又想到判官的警告，不禁背脊一凉，冷汗涔下，他不愿再看那几个人一眼，连忙示意幽廉君前往地府下一层。
　　幽廉君轻轻点头，一挥衣袖，眼前的万仞刀山已变成烈火烹油，无数痴男怨女沉沦其中，被烫得皮肉尽烂，惨叫不断。饶是李重秀这几年已熬炼出一副铁石心肝，也忍不住低头皱眉，不忍多看。
　　“这是油锅地狱，生前耽于情爱，铸下大错之人，皆会打入此间，待他们褪去那层情欲外衣，重新生出铜皮铁骨，才能解脱。”幽廉君望向李重秀，“帝首剑主，这一层怕是也应有你的故人吧。”
　　李重秀摇头苦笑，心中却说，那我日后怕是也难免这个下场。他这一生有太多红颜知己，有得到了手的，也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更有许多人自春风一度之后便被抛到脑后，若要一一细数过来，也可算是罪孽深重。
　　幽廉君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随手一指，说：“这就是帝王的通病了，不信你看那边。”
　　李重秀猛一抬眼，见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男子正被热油煎得皮开肉烂，但他却只发出细细的呻吟，不肯如其他人一般大声嚎叫，他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油星子溅上去，几乎要崩出几个缺口。李重秀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正是被他亲自推翻的前朝皇帝，杨氏。
　　他们也曾是好友，但这段友谊自四十年前的某个春夜后，就彻底结束了。
　　幽廉君说：“他的刑期就要到了，等过了年关，就能重入轮回，你要是有心，我可以告诉你他会投去哪户人家。”
　　李重秀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感兴趣，还是不愿追究。
　　幽廉君一笑，眼前风云再度变换，转眼已到了下一层。李重秀举目四望，见这一层景致与别处截然不同，没有酷烈刑具，也没有世外奇观，所有囚犯都身体完好，只是面容枯槁，四肢僵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幽廉君知道他的疑惑：“咱们地府也不全是打打杀杀，这是近几年才建立起来的新玩意儿，名唤替身地狱。”
　　李重秀动了动嘴唇：“何谓替身地狱？”
　　幽廉君说：“如今人间对我地府误解颇多，令十殿阎罗非常困扰，他们便让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扭转成见，但又要求不得扰乱轮回……唉，我思来想去，便设立了这处替身地狱，顾名思义，能替代至亲好友受五蕴无常风之刑，此风每个时辰吹拂一次，能让人五感渐失，前世尽忘，即使日后有幸投胎，也会托生成十世白痴，无知无觉过一生。”
　　听他如此说，李重秀便明白了这间地狱的厉害，不在今生，而在来世。虽然此处不见血腥，但思及背后含义，却更令人毛骨悚然，世人难免自私自利，然而能自私到不在乎挚爱亲朋的，还是少之又少。
　　就在这时，李重秀再满目冷淡无神的面孔中，忽然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甚至因为太过于熟悉，让他一时忘记了幽廉君的禁令，叫出了“婆娑”二字。
　　刹那间天地变色，幽廉君眉心一亮，地狱图景如冰山崩塌，碎裂成万千雪花，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待到再站在轮回殿上，幽廉君身边已无李重秀踪影，小判官迎上来问：“已经将帝首剑主送回去了吗？”
　　幽廉君露出一丝憔悴神色：“看他刀山油锅都淡定自若，没想到竟在替身地狱破了禁咒，这回可耗费了我不少精神。”
　　小判官来了兴致：“他说什么了？”
　　“婆娑。”
　　“婆娑？”小判官眼珠一转，“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名字。”他连忙跑回案头，在卷宗中翻腾一阵，忽然眼睛一亮：“找着了！”
　　幽廉君弯腰一看，见陈州之变的条目下，第三行开头，赫然便是这两个字。他细细研读一番，慨然对小判官说：“你讲得对，地府判案不同人间，的确需要再谨慎一点，看来咱们还有遗漏，你这就去替身地狱，将这个李婆娑带过来。”

　　“婆娑，你这个名字很是少见。”幽廉君望着阶下的女人说。
　　李婆娑听见了他的声音，神色却没有一点变化，甚至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这是吹久了五蕴无常风。”小判官说。
　　幽廉君闻言，提笔蘸了一点墨，朝李婆娑一甩，他口中还念念有词，连小判官都听不明白。说来也奇怪，不到片刻，那李婆娑的瞳孔竟渐渐焕发出神采，她像是一条从冬眠中缓缓醒来的蛇，浑身每一处筋骨都舒展开了。
　　“李婆娑，认得我是谁吗？”幽廉君问。
　　婆娑点头：“当初轮回殿上，见过你一面。”
　　“那时只问了你的案子，没牵扯到旁人。”
　　“现在也不用。”
　　“你不必担心，我只想让你再仔细说说陈州之变。”
　　李婆娑眉尖一蹙，做出副审慎的姿态。
　　幽廉君一笑：“你来地府日久，应该知道三世镜前，抗拒也是无用。”
　　李婆娑轻轻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幽廉君合上手中的卷册：“我以为你会再坚持一下，我都想好了，接下来要怎样说服你。”
　　“有些事情，总是越抗争，越无法收拾，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看来这几十年苦刑，你也并没有闲着。”
　　“这是我早就想通了的事，”李婆娑说，“但我还是后悔，没有再早一点。”
　　幽廉君不欲跟她再叙说下去，一拍桌案，李婆娑身后的墙壁已然大亮。

（转载自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