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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卡兹的无终奇语/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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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9更新
最新编辑:阿尔法不是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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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5-01-09
最新编辑:阿尔法不是贝塔

昨天夜里,供暖又停了。清早,妮芙被克伦妮的呼喊吵醒时,窗户上已经结了一层霜。
大箱小包堆成一座小山,堵在妮芙家的门口。一根手杖从箱包的缝隙里伸出来,一下一下地敲击房门。
“克伦妮,这些都是......你的行李?”妮芙打开房门,揉着眼睛问道。
“我是来告别的,妮芙。”克伦妮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决定了,我还是要去那里找找看。”
自从这群“讲述者”被弗莱蒙特从魂灵熔炉里赶出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后,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适应。有人干什么活都提不起劲儿,有人每次开门前都会打寒战,有人把锅子放在柴堆上,嘴里念叨着“饭做好了,饭做好了”却忘记点火。巴别塔的医生帮他们检查过后,说这些症状大概可以总结为一种“熔炉后遗症”,他们需要的不是药物治疗而是心理辅导。
克伦妮的症状最严重,对于传说中那座深陷地下的卡兹戴尔,她一直难以释怀。
“这次我真的下决心了。”她红着眼圈说,“我已经梦到了它具体的方位。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巨大的深坑,我的灵感之井......我忘不掉,我忘不掉!”
“好吧,祝你一路顺风。”妮芙打了个呵欠,准备关上门。
“等等!你不再挽留我一下吗?”克伦妮用手杖卡住门缝。
“今天来不及了......”妮芙摇摇晃晃地向着自己的床走去,“我要错过浮空城上的派对了,他们已经把绳子扔了下来,我得赶紧爬上去。”
没错,妮芙的症状是嗜睡,但她坚称自己没有睡着,而是去往了一座名为卡兹戴尔的浮空城市。
“没事的,你可以让他们把卡兹戴尔开到大深坑上面,咱们直接跳进去......糟糕,巫妖来了,快跑!”克伦妮还想劝说妮芙,但她却瞥到了一个可怕的身影正从节点炉旁走过来。
“欸,你怎么也在?正好正好,你和妮芙跟我一起来。”埃芒加德用法术丝线捆住克伦妮的手腕,阻止了她的逃跑行为。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妮芙嘟囔着说:“好心的女士......我现在还不需要治疗,我真的急着去那场派对......”
“别睡了,妮芙,醒醒!”
埃芒加德打了个响指,妮芙立马睁开了眼,直愣愣站在原地。随后巫妖又一挥手,堵在门口的行李全被她收进了小方块。
“跟我来吧,其他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俩了。”
“埃米,又是这样!我差一点就能......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眼!你有什么事就不能晚点再说吗?”
“不是我,是老师要见你们。”
“老师......弗莱蒙特先生?他、他又要干什么!”刚睡醒的妮芙有些小脾气,“要不是他把我们赶出来,我早就跟着卡兹戴尔到天上玩去了!”
......
“你放心,这次一定让你玩个够。”半个小时后,魂灵熔炉外,弗莱蒙特听完埃芒加德汇报,这样对妮芙说道。
妮芙看着弗莱蒙特脸上的愠怒之色,撇了撇嘴,没敢说话,只是抱着胳膊跺脚取暖。
“怎么这么冷?”克伦妮问,“供暖又停了吗?”
拎着锅子的珀耳盘算了一下,说:“昨天夜里停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恢复,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难道是大熔炉又出了什么问题?”
众人的目光飘向弗莱蒙特,这位德高望重的知识圣殿看守人忍不住训斥道:“还不都是多亏了你们讲的好故事?!”
“你们闯进熔炉瞎鼓捣,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也就算了,干嘛非得把这些死魂灵哄得那么高兴?”弗莱蒙特嘴角微颤,“现在他们没有故事听就要闹,早上闹完晚上闹,还敢用罢工来威胁我......算了,我又何必跟你们解释呢?”
他甩了甩衣袖,在场众人立刻像被一股绳子拽起,飞向了熔炉核心。
“就这一次,我已经答应了那些死魂灵,这是最后一次给他们讲故事!”
妮芙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您是说......我们还能再来一次探险?太好了,浮空城......”
“大深坑......妮芙你听到没有,我梦到的果然要成真了!”克伦妮不停摇晃着珀耳的肩膀。
珀耳抱紧了锅子,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还好我早有准备,只要能回到故事里,就随时都能吃上热乎饭了。”
“别想跟上次一样在故事里胡说八道。”弗莱蒙特往妮芙脑袋上敲了一下,“这次我会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盯着你们,谁敢乱讲一句,我就把他踢出去。”
妮芙挨了这一记,却显得更加兴奋:“上一次遇见它,我没有好好珍惜,这次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看着这帮兴致勃勃的“熔炉后遗症”患者,弗莱蒙特不由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件事,故事讲完以后就立马出来。无论那些死魂灵跟你们说什么,都不许答应他们再讲一次了!”
锡人离开卡兹戴尔的那天,妮芙和其他的“讲述者”们赶到城外给他送别。
那时候大家似乎还没从那场诡谲瑰丽的故事中缓过神来,谁也不知道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们就在烈日下面面相觑,直到城墙上搬运石料的工人们在歇息时指着他们说:“瞧那群大傻子,也不嫌热。”
还是锡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显摆起自己新买的针织衫,胸口的位置还绣着迷你版的魂灵熔炉。妮芙感叹着金属身躯的散热性能果然不错,克伦妮则认出那件针织衫是自己摊位上的商品。在这场送别的结尾,妮芙代表大家给锡人送上了一份礼物,那是一盒用异铁雕刻成的“薯条”,原料来自大熔炉翻修中换下的废铁。锡人拿到这份礼物后大笑不止,并说如果有一天他找不到合适的身躯,当一盒薯条也不错。
“那么,再见了。等我完成在哥伦比亚的工作,应该还会再回来看看的,希望那时的卡兹戴尔不会让我认不出来。”锡人说完,点燃了烟斗,朝着荒野那头走去。趴在他肩上的三个“锡友”抢走了他的帽子,在空中抛接玩耍。
一个月后,卡莱莎也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原本小屋所在的空地上,留着一口木箱子和一封信。箱子里是许多小瓶的药膏,还有一顶花冠。花冠上的巫术已经被剥离,但它仍是一件精美的饰品。在信中,卡莱莎拜托妮芙将那些药膏送去城外,并交给正在扩建新移动地块的食腐者士兵们。卡莱莎曾为他们死去的同伴主持过葬礼,这些药膏能为还活着的这些人减轻皮肤溃烂的痛苦。
在信的末尾,卡莱莎解释道,自己不想再经历一次送别锡人时的尴尬场面,所以请妮芙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能够帮更多食腐者减轻痛苦的方法仍藏匿在萨米,等待着她去取回,但她会在风雪中远眺卡兹戴尔的方向。
那时的妮芙已经回到大熔炉给死魂灵讲过许多故事了,“熔炉后遗症”的症状也已经消退,可她拿着那封信还是会鼻头发酸。克伦妮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至少老祖宗们还在,还可以去找他们讲故事,在故事里跑到萨米去看看。
不久后,魂灵熔炉的改建工程终于完成,死魂灵们离开了那座熔炉。而克伦妮也又一次打包好了行李,这次她真的要走了。
还留在城里的讲述者们又一次聚集在城墙下为同伴送别。此时的城墙上已经布满了崭新的法术防御单元,不再会有歇息的工人嘲笑他们。于是妮芙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一边揪着克伦妮的袖子,一边喊道:“老祖宗走了,你也走了!”
克伦妮将一枚玫瑰花造型的发卡别在妮芙的鬓角,又给她系上一条石榴石项链,然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笑着说:“不要哭。这是我这些日子最好的作品了,要配上笑容才更好看。”
克伦妮不再想着去寻找那座传说中的失落之城,她带着自己的设计图稿,要去应聘那个运动服装品牌的设计师。她说,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她在卡兹戴尔还有纪念品生意要经营呢。城市每天都会变个样,也许用不了多久,游客们就会接踵而至。
克伦妮走后不久,卡兹戴尔城里果然多了一些新面孔。但他们并非游客,而是从城外聚居地迁入的各种族感染者。卡兹戴尔城里还有不少空地可以建起楼房,扩容后的立体农场也能养活更多人,就连节点炉的灰堆里,也埋着比以前更多的红薯与土豆。珀耳对妮芙说,任何一座繁荣的城市,都是这样不断有人离开,也不断有人进来的。今天的卡兹戴尔还称不上繁荣,但明天、后天的卡兹戴尔,就不一定了。
妮芙找到了泥岩,本想问问她什么时候会离开。但当她看到泥岩背后那一排排新建起的房屋,房屋边用砖头围起的一方小小的菜圃,还有泥土中刚露出头的菜苗......妮芙最终什么都没问,只是将一个大箱子交给她,里面是克伦妮委托企鹅物流送来的最新款式工作防护服。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留在这里,还是离开?”妮芙这样问珀耳。她帮珀耳将房间里的东西装上手推车,准备运到罗德岛办事处旁新建的员工宿舍。
珀耳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从手推车上取下一个写满数字的本子,指着上面的几处标注对妮芙说,新一季的种子刚刚种下,上一季的粮食还没有收上来,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城里老年人的总数却并没有像往年那般急剧减少,这证明他们现在起码都有一口饭吃,有一口热水喝;虽然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有所下降,但那是因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涌入卡兹戴尔,他们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帮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
她回头望向那座没有死魂灵的大熔炉,熔炉的外表看起来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阿喃那”正在其中安静燃烧。能量从大熔炉流入管道,抵达每一处节点炉。妮芙从跳动的火焰中感觉到了城市的呼吸,这是一座不会停止生长的城市。她的血脉古老,但是顽强。
更何况,城市里还有这么多令人欣喜的新故事。
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锡人叹了一口气。
被打翻的台灯。音量开到最大的收音机。空中飘浮的薯片袋子。浴室门缝里溢出的水。打结的百叶窗。平躺着的电视机。书和本子在地毯上搭成的叠叠乐。翻过来的茶几。沙发上的破洞。沙发破洞里的薯片碎渣。
锡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在推开门前,他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些什么。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要的酸奶呢?是香菜口味的吗?”“又有什么好玩的吗?”“太无聊了!我要出去玩!”“你放的这也叫音乐?快关掉!”......
“慢点儿!”锡人放下塞得满满当当的纸袋,“一个一个说!”
“岂有此理,现在买酸奶都不送吸管了吗?真是世风日下!”这是老科利。
“把你帽子借我一下,我要做个降落伞!”这是小默。
锡人走到沙发边上,犹豫再三还是没坐下。“你们差不多就行了,跟大拉里学学,安安静静的不好吗?”
沙发上的大拉里咂着奶嘴翻了个白眼,随即一道低沉雄浑的嗓音在锡人脑中响起:“没见我嘴里含着东西吗?”
“死魂灵说话又不用张嘴!”老科利气愤地挥舞着拐杖,“才来了哥伦比亚几天,连怎么说话都忘了吗?真是没规矩!”
大拉里浑厚的嗓音再度响起:“死魂灵不会吃香菜味的薯片,你倒也没少吃。”
“你说什么?!”
“我说......老科利你个蠢货!我受够一切香菜口味的食物了!小默,你也不喜欢香菜,我们是一伙儿的,帮我捆住老科利的脖子!”
“没问题......等等,他是个甜甜圈,哪儿有脖子?”
“那就拴住他的眼儿!”
“呦呵——!”
“笨蛋!我说的是眼儿,不是眼睛!”
绳圈在空中突然拐了一个弯,冲着锡人的帽子飞来。
“喂喂——”锡人抬手挡开了绳圈,“这些家具弄坏了都是要赔的,为了我的钱夹......不,为了你们的薯片着想,稍微安分一点儿可以吗?”
“糟糕,就差一点儿!”
“被他看穿了!狡诈的哥伦比亚人!”
“交出降落伞帽,饶你的钱夹一命!”
刚刚还扭打在一起的三人瞬间便统一了战线。不,不应该说是“人”,这三位明明是——
一个热狗面包,一个甜甜圈,还有一个芝士汉堡,但他们全都和锡人一样,由金属制成。
“狡诈的哥伦比亚人......说你们自己吗?”锡人靠坐在沙发扶手上,“你们的证件都办下来了,瞧瞧......咦,证件呢?大拉里,你又偷我东西!”
大拉里若无其事地将三张哥伦比亚护照扔向空中。“你自己不细心,弄丢了,也怪我吗?”
“总有一天我要将所有口袋都缝起来,看你还怎么掏。”锡人招手,那三张证件又落回他手上,“知道这几张纸有多难办吗?”
老科利用手里的拐杖猛戳锡人的膝盖。“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街玩了?”
“没那么快,对你们的安全资质核验工作还在进行中。”锡人说,“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写了多少份保证书、填了多少次问卷。”
拓荒者打扮的小默失望地踢了一脚空气。“整天就待在这个破房间里,我都快闷死了!我要骑驮兽,我要在太阳下决斗!”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什么破房间,这是有特殊安保措施的收容基地,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很值钱——水龙头是谁忘关了?快去关上。”锡人瞥了一眼翻倒的电视机,顺手拔掉了插头。
“少看点拓荒者电影,还有那些幼稚的喜剧节目......各位都是几千岁的老东西了。”
“你不也是?”大拉里立马还嘴道。
“街上这么热闹......”小默钻进百叶窗的缝隙里张望着深夜的街道,“我们却只能缩在这个破房间里。”
“——还不如回卡兹戴尔去呢。熔炉里至少暖气管够,也不会停热水!”老科利说着,在沙发上跳了一下,浴室内的哗哗水声随即止住了。
锡人用手背敲了敲困涩的关节。
“你当初可是跟我们保证过,哥伦比亚特别好玩,我们才跟着你出来的!”
锡人摘下帽子给自己扇起风来。
“等我回去就告诉他们,你就是个骗子!”
“告诉谁?”锡人把帽子扣在大拉里身上。帽子太深,大拉里不得不用两只手撑着帽檐。
“告诉弗莱蒙特?告诉维什戴尔?还是她肩膀上的那位?”
锡人的声音越来越高。
“现在的卡兹戴尔正在迎来新生,一切旧的都会被熔铸成新的城砖。你们回去,有谁会理你们?你们又能帮上什么忙?”
死魂灵们陷入沉默。收音机里的欢快乐声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道是谁啧了一声,收音机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瞬间变为了一坨冒烟的废铁。
“一百五十金券。”锡人说,“从你们的零花钱里扣。”
大拉里松开手,任由帽子滑落,完全将自己盖入其中。
那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又一次在帽子之内、房间之外的维度里逐渐响起,只是多出了一些愁绪。
“......破房间,破房间......”
剩下的老科利和小默也跟着节奏喊叫起来:“破房间!破房间!破房间破房间破房间!”
锡人摇了摇头,把躺倒的电视机扶起,插回插头,转动旋钮,胡闹喜剧三人组的声音与夸张的音效又在房间里响起。
帽檐被抬起一条缝,慢慢转向电视机的方向。锡人抓起帽子扣回自己的头上。
“拉里,科利和默。”锡人念出屏幕上出现的名字。
金属制成的热狗面包、甜甜圈和芝士汉堡都转头看向他。
“我坐在那座炉子上面的时候,其实本来没想带你们离开。熔炉之外,无非是另一座熔炉。但我和你们分享那些汉堡包和薯条时,突然就冒出这么一个想法——我想把我见到过的、碰到过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全都分给你们。
“也许算是一份补偿?不,我并不欠你们任何东西。但你们绝对值得。
“关于过去的记忆,既然已经差不多被烧得一干二净,那么干脆就当做没有过,重新来活一次,活得不一样。
“这是当时我的原话。我说完等了很久,但只有你们从炉子里跳了出来。”锡人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你们听懂没有。”
“听懂了。”大拉里刚说完,电视机里突然传来一连串叮咚响声,古老的新哥伦比亚人连忙扭头看向屏幕:三个各有特点的角色在一场庄严的庭审上突然演奏起音乐来,其中一人将大提琴当成了弓箭,将琴弓发射进了书记员的嘴里。
“哈哈哈,那个人是你,老科利!你又闯祸了!”大拉里的粗嗓门放肆大笑起来。
“闭嘴!没礼貌!我才没那么蠢!”老科利气得胡子都歪了。
“你输了!付钱!”小默挥舞起绳圈,毫不掩饰地威胁着。
老科利气冲冲地从礼帽底下掏出一叠金券,数出几张分给旁边的两个死魂灵,最后将剩下的全递给了锡人。
“赔你收音机的钱。多出来的麻烦帮我换成香菜味的薯片......我知道你们要说些什么,闭嘴!大拉里和小默,你们无法理解香菜与金属接触时奇妙变化的滋味,是你们的损失。”
锡人笑着接过那叠金券。“我先帮你存着,再过几天,我带你们去商店,你可以自己买。”
“存你那的话,一天利息半张金券。”老科利扭过头去盯着屏幕,“没错,我终于弄明白什么叫利息了。你不愿告诉我也没用,电视里什么都能学到。”
“没问题。不过你们还欠我二百金券的房屋清洁费。嗯哼,欠款也是要算利息的。”
“破房间。”大拉里头也没回,嘴里飞快地接上一句。
熔炉的修缮工程已经告一段落,妮芙的“熔炉后遗症”减轻了不少,她现在很少会看到有什么长梯从空中抛下来,也很少再看到眼前的铁皮房突然变成白墙白柱的殿堂。自从卡兹戴尔的建设步入正轨,接踵而来的琐碎事务就挤掉了死魂灵给予讲述者们的那些奇妙幻想。那些故事终究被留在了熔炉当中。
但偶尔,妮芙还是会被奇怪的梦境困扰。虽然妮芙能够在那些梦境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炎魔、巫妖、温迪戈骑士、那只存在于梦想中的双王,但他们都不再像以往一样,无休无止地带着她在“卡兹戴尔”中流连忘返。他们默然伫立着,头颅低垂,身上落满源石粉尘。还有许多妮芙从未见过的、更加古怪的萨卡兹,或生着无膜的双翼,或长有冲天的巨角。他们汇聚在一片高楼的废墟中,似乎是一个雪天,似乎废墟中燃烧着火焰。他们重复呢喃着古老的、已被忘却的萨卡兹语言。那沙哑的声音越发响亮,回荡在耳边近似呼唤。妮芙不明白这呼唤中的语词,却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呼唤的意义——所有的故事都将结束,最终的结局即将到来。直到最后,积满皑皑粉尘的萨卡兹当中出现了一个孑然的身影,她头顶黑冠,身穿白衣。萨卡兹们渴求般地向她伸出手或利爪,又在半空突然停住。
那些萨卡兹的呼唤戛然而止,那个身影说:“将千万生灵,熬成回忆。”
每当这个时候,妮芙就会从梦中惊醒。醒时已是半夜,卡兹戴尔还在沉睡,“阿喃那”仍在大熔炉静静燃烧,只有节点炉中时不时蹿出火光。
妮芙也曾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熔炉后遗症”的一部分,怀疑那死魂灵的余火仍在她的心中燃烧,更可怕的是,她甚至怀疑自己之前和死魂灵们说了太多掌故,让他们在自己的脑子里安了家。
“我是不是治不好了......”妮芙带着哭腔这么问。
“‘要是你的脑袋真的变成了死魂灵的新居所,说明里面真的太空旷了——别犯傻了!’老师是这样说的。”弗莱蒙特很忙,只托埃芒加德代为转述。
直到罗德岛再次短暂停留于卡兹戴尔,妮芙才有机会寻求医疗部的援助,可就连罗德岛上的医生也这么说:“大概只是最近太累了吧。你有试过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吗?”
妮芙走出医疗部,但那预言般的梦境挥之不去,让她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所有的故事都要迎来结局吗?那一句“熬成回忆”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道出这句谶语的那个身影,妮芙明明很熟悉却总也叫不出名字。她闭上双眼,憋足一口气,那个名字似乎已到嘴边——
“妮芙小姐?”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身后传来。
“妮芙小姐,你还好吗?”妮芙转过身,发现卡特斯女孩已经站在自己身后,博士也跟在她的身旁。
“阿、阿米娅小姐,博士!你们回来了?”与阿米娅在卡兹戴尔重逢,妮芙确实有些激动。
“嗯,我们刚刚和巴别塔商讨完进一步的合作事项。”博士率先回答了妮芙的话,听起来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建材的需求还在增加,迁居卡兹戴尔的萨卡兹数量超乎想象,药物的供给也......”
“搬到卡兹戴尔的人越来越多了!”阿米娅扯了扯博士的衣袖,“我记得有的地块上次来的时候还很简陋,现在已经复杂到连博士都认不出来了。”
博士并没有反驳,只是隔着兜帽挠了挠脑袋。
“......现在的卡兹戴尔还确实是容易让人迷路。”
有那么一瞬间,笞心魔察觉到阿米娅攥紧了博士的衣角,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下次可要跟紧一些,别真的在卡兹戴尔走丢哦!”
阿米娅笑着说,听起来毫不担心,反而相当振奋。
妮芙又有些恍惚,困扰她的梦境再次浮现,但那默然伫立的死魂灵,那些骇人的呼唤此刻都变得渺远。妮芙似乎看到阿米娅成了一位云游修士,身后还跟着一名黑袍的学徒;她看到星辰间的舰船陷入青色火焰,照亮舰首二人相对的面庞;她看到二人出入在洁白大理石建造而成的殿堂,辩论响彻云霄;她看到二人在群星之间搭起桥梁,阿米娅抬起双手,星辰间的黑暗也都被她手中的透镜照亮......
在那每一个时刻,阿米娅的身影都不再孑然。
死魂灵的余火终于熄灭,呓语都化成微风拂过,妮芙耳边回荡着的,仅有舱室里罗德岛沉沉的机械嗡鸣,还有阿米娅轻声的呼唤。
“......妮芙小姐?
“你还好吗,妮芙小姐?”
妮芙回过神来,阿米娅仍在她的面前,博士仍然站在阿米娅的身边。
“还是‘熔炉后遗症’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的力量也可以帮你把那些回忆都......”
“不用了,阿米娅小姐,只是一些胡思乱想。一些胡思乱想罢了。”
从此,妮芙不再被那样的噩梦困扰。

结算语:
卡兹戴尔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遭受过天灾,城市的边缘早已被各式各样的建筑填满,道路在建筑间交错,一直通到了城外,原本用作接驳的平台,现在正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集装箱。一队商人正在关卡前讨论着要在卡兹戴尔采购的商品——有的准备去娱乐公司订购唱片,有的则要去服装公司看看当下最流行的款式;有的想买一批《萨卡兹咒文通解》,有的则想买些卡兹戴尔产的优质农作物运往南方。他们手上都拿着特殊的巫术卡片,似乎凭借这张卡,他们就能够在城市中自由通行。
那座市中心的宏伟建筑似乎是卡兹戴尔的博物馆,庆祝建馆百年的横幅拉得到处都是。一些脚手架还没拆除,土石之子和工人们正在商量如何完成最后的修缮工作。一部分工人刚刚结束轮班,换了身干净衣服就走入了参观博物馆的人群间,准备观赏藏品。不论萨卡兹还是其他种族的人都是凭票入场,看不见什么区别对待的影子。女妖讲解员领着长长的游客队伍参观展品,歌利亚保安们则笔直地站立在展品两侧。一些简陋而神秘的仪式器具,如今被安放在展架上,用巫术玻璃罩住展现给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们。走过层层展区,最后一站是礼品店,在这里能够买到古老熔炉的模型、巫妖手记的拓印,抑或是女妖之主的同款香氛。
在城市的一角,一整块区域被留给了年轻的学生,每间教室里都坐满了人。女妖教授声乐,巫妖钻研逻辑,温迪戈带着学生锻炼,笞心魔则当起了心理医生,安抚孩子们敏感的内心。校园内的青青草地适合散心与聚会,清澈的人工河流则引来了想要纵情玩乐的人,如果顺着河流一路前行,便会来到曾经的魂灵熔炉遗址。
似乎在某一个时期,萨卡兹们以燃烧死魂灵来驱动这座城市,当萨卡兹们拥有建造移动城市的完整技术后,死魂灵们便被放出了熔炉。但在那之后,这座古老的建筑一直没有被拆除,经过改造,这个曾经盛满火焰的建筑,如今成了卡兹戴尔所有人工水道的源头,继续滋养着这座城市......
......
妮芙从床上醒来,回想着之前看到的场景。
那些是她昏迷前浅浅一瞥所见到的景象。
那是卡兹戴尔,她和伙伴们所讲述的卡兹戴尔。
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向往啊。
可现实呢?
妮芙望向窗外,清晨的雾气混杂着源石尘,只能看到一片土黄中若隐若现的破旧楼房,远处时不时传来萨卡兹工人们的吆喝声。
“你醒了,妮芙小姐,睡得还好吗?”阿米娅带着早餐来看妮芙。
“睡得可香了,阿米娅小姐。”妮芙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罗德岛承运的建材到了,现在正在交接,准备直接运到施工场地去......他们吵到你了吗?”
“完全没有。”妮芙拿起病床旁的梳子,打理着自己那头长发,“对了,我刚刚梦到了自己离开故事前看到的卡兹戴尔街景,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当然。”
阿米娅坐在病床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妮芙的讲述。
......
“哎呀,要是卡兹戴尔真能变成这样就好了。”
“我想这样有趣的生活离萨卡兹并不遥远。”
“所以我也想再努力一下,去罗德岛多学些本领,说不定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可以把卡兹戴尔建设成故事中的样子了呢。”
“你一定能做到的,妮芙小姐。”
“嘿嘿,谢谢你~”
“时候还早,那我也来讲一个我的故事吧。”
“对哦阿米娅小姐,那个时候是你进入死魂灵空间里把我拉出来的吧。”
“下次当心些,不要再沉浸得那么深了。”
“我知道错啦......那时候我感觉自己从身体里飞了出去,只看到殿下和将军转过了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急别急,我想想该怎么讲。嗯......
“就从那个故事中的‘阿米娅’开始讲起吧。”
很久很久以前,特蕾西娅与特雷西斯在雷姆必拓遇袭,被迫分散了许久。在两人分开的时间里,特蕾西娅救下了一个感染者女孩。
她的名字,叫作阿米娅。
整个失事的车队中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源石在她的右臂上留下了大片结晶。
她根本走不动路,源石感染还带来了极为严重的发热症状。特蕾西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简单处理一下她的伤口,然后背着女孩尝试穿过荒野,寻找帮手。
刺客还在紧追不舍,女孩的高烧久久没有退去,特蕾西娅只能尽力护着女孩,在荒野中苦苦前行。当特雷西斯带着巴别塔成员找到特蕾西娅时,衣匠正怀抱着沉睡的女孩歇息,最后一批刺客就倒在不远处,而她抱着女孩的那只手,此刻仍在流血。
女孩被紧急送去巴别塔救治,最终幸运地活了下来,只是右臂上那片源石结晶,或许只能陪伴她一生了。
特蕾西娅收养了她,每当有时间,她都会和特雷西斯一起陪伴这个孩子。无论是因为命运,还是出于内心的悲悯,她都准备抚养阿米娅直至她生命的终结——毕竟阿米娅的感染状况并不乐观,根据巴别塔医疗团队的预计,或许五年之内,阿米娅就将离开这片大地。
然而她幸运地活到了成年,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多年才最终离开。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逝去的,当人们找寻失踪的阿米娅时,他们只找到了一个沾满源石粉尘的药箱、一件被源石粉尘撕裂的白袍,以及一块损坏的身份牌。
特蕾西娅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当她拿到药箱里那份为魔王们所留的矿石病监测预防笔记时,还是没能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对于阿米娅的逝去,特雷西斯心底也满是惋惜,这不单单是双子间的感同身受,更怀着他个人对阿米娅的认可与尊敬。为了远大的理想,巴别塔不得不建构在鲜血之上,这与阿米娅内心的期望背道而驰——她是战争的受害者,不想再以暴力加害他人。于是在与魔王们道别后,她没有接受他们的任何援助,独自离开了卡兹戴尔,走上了行医施药、救死扶伤的道路。渐渐地,她组建起了一支医疗小分队,专门前往天灾肆虐或是战争频发的地区进行医疗救援。很少有人能将自己的理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但在为阿米娅收敛遗物时,特雷西斯仍不住地想起当初那只被矿石病折磨的小卡特斯。当时,他正代替特蕾西娅看护阿米娅,在询问她有什么愿望时,小阿米娅告诉剑士,她想成为那个打败矿石病的人。特雷西斯笑了笑,只当作一个孩子朴素的愿望,而现在,他真切地感受着这份决心的重量。
......
正因这些共同经历过的点滴,魔王们才如此珍视这场交流。即使他们知道那并非他们所熟知的阿米娅,可那份顽强与坚韧,决断与勇气,却正是他们记忆中阿米娅的样貌。当她飘浮在空中,显现出王冠,继承了他们未竟的事业时,那份从心底涌现的欣喜,令他们由衷地感到欣慰。
而在阿米娅眼中,她能有幸见到一个两人和解的未来,看到特蕾西娅理想中的大地时,又怎会不为之激动和振奋呢?
......
“所以你最后和两位殿下说了什么?”
阿米娅笑了笑,她并没有回答,只是嘱咐妮芙好好休息。
就在她身旁的空病床上,“魔王”拿着并不存在的纸和笔,记录下了阿米娅和妮芙的谈话,以及那些奇怪的故事。
她笑得很开心。
很少有人知道,巴别塔最下层隐藏着一间囚室。没有人在此看守,因为魔王早已在此设下重重禁制,以确保萨卡兹的大敌永远无法逃脱。这里很少有访客,但今天,特雷西斯走过空旷的长廊,打开了那间囚室的大门。
“好久不见,凯尔希。”
被称作“凯尔希”的菲林并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坐在书桌前看着她手中的那本古籍。
“还是说,我该称呼你为,AMa-10?”
菲林回过头看着特雷西斯,毫无生气的眼睛中潜藏着一丝惊讶。
“不应当有人知晓这串字符的意义,是谁告诉你的,魔王?”
“阿米娅与我们分享了这个秘密。在那个她健在的世界里,你是她,是魔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当然,在这里,你并不认识她,于你而言,她只是一个受到源石感染的卡特斯,不值得你为之倾注任何注意。
“我们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在阿米娅身边,有一个将面容隐藏在兜帽下的‘人类’,是谁?”
“我没有答案。”
“我们也不奢求你说出答案。”
囚室外的长廊再次响起了脚步声,特蕾西娅快步走入囚室。
“有问到什么吗?”
“没有,特蕾西娅,凯尔希从不会告诉我们任何真相。那头怪物的情况怎么样?”
“凯尔希的仆从已经被巫妖静滞封存,她的思绪没有机会溜出去。”
“时间紧迫,我们开始吧。”
“嗯。”
黑王冠在两人头顶浮现。
“你的思维就像是一片山脉,凯尔希,如果没有向导,没有人能从中挖掘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形象、一个声音、一段回忆。阿米娅坚信那个人能够帮助我们战胜源石,所以我们必须与其接触。”
“抱歉,凯尔希,请不要抵抗,我们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好吗?请放心,你不会记得今天发生过什么的。”
特蕾西娅的语气很轻柔,仿佛这是一句恳求,凯尔希的记忆却已如潮水般涌入兄妹两人的心灵。
从始至终,凯尔希都没有任何抵抗,但她早已将自己的记忆化作迷宫,试图阻碍魔王们探寻真相。
只可惜,阿米娅留给魔王们的记忆是那么真切,凯尔希的虚假回忆并不足以迷惑魔王们的心灵,在绕过那些无法触碰的记忆区间后,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答案,特雷西斯与特蕾西娅在同一时间说出了那个名字。
“预言家......”
......
四个月后,根据凯尔希的记忆,巴别塔发掘到了一艘舰船的遗迹。船上的智能控制系统仍在运作,工程师为了绕过系统获取控制权花费了许多时间,每一道舱门的开启,都意味着大量的人力付出。但魔王们仍将尚不富裕的资源全部倾入了这艘舰船中,因为那里面装着的,是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源石问题的最终方案——至少,魔王们是这样相信的。
终于,最后一道门也被攻破,大门缓缓打开,显现出一个尚在沉睡的人形生物。
那正是他们在阿米娅记忆中看到的那个人。
特蕾西娅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那个人的意识仍很浑浊,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特蕾西娅伸来的手,兜帽下的双眼缓缓睁开,对上了一双充满希望与喜悦的眼睛。
黑冠在她头上悬浮,她毫无保留地将大地上所有已知的信息分享给了眼前的陌生人。她希望,他们希望,这个来自过往的救世主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大地最根深蒂固的顽疾。
那个人沉默了许久,许久,魔王们没有出声,静静等待着眼前之人的回应。
最终,一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开始在大厅中回响——
“普瑞赛斯在哪里?”
建立于云端上的卡兹戴尔,发射井开始聚集能量。
泰拉上的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一刻,因为接下来,它发射的能量将会击碎天幕,为众生揭示隐藏在天幕之后的秘密。
现场指挥特雷西斯看着多年以来的心血,心中有些感慨。
自称博士的人并没有给他和特蕾西娅带来答案,但是,在博士的分享下,他们了解了诸多泰拉的秘密,泰拉大陆的能源问题一举得到了解决,科技也因此突飞猛进。
当大地上的人之间再也没有隔阂,当眼前的问题全部得到解决,终极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而他和特蕾西娅自然地将视线投向了天空——
那里有唯一的敌人,也有唯一的答案。
而这座征服了天空的卡兹戴尔,全泰拉科技的结晶,是他们为自己打造的,通往答案的钥匙。
“五,四,三......”
特雷西斯相信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下一瞬间,他猛地抬起头。
太阳的边缘出现了一圈黑色的轮廓,像是被茧所包裹,太阳依然在发光,光线却不再带来热量,而是让人发自内心地升起寒意。特雷西斯转头望去,周围的人脸上带着各色的表情,身体一动不动,不知何时,一切竟已陷入了静滞。
太阳再次发生变化,黑色的轮廓如同波浪一般开始翻涌,最后,像是不堪重负一般,滴下了一滴墨水。
墨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发射井上,那足以摧毁一国的能量,就像是遇到了海绵一般被吸入其中,墨水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了一颗黑色的球。
一只手握住了这颗球。
特雷西斯当然认识手的主人,魔王。
但他立刻就分辨出来,这不是与他们有过交流的魔王。因为彼时,魔王的眼中虽然也有悲伤,却没有失去希望。而眼前的魔王,眼中只有悲伤。
“你们知道,天空之外有什么吗?”魔王看着他,缓缓开口。
“未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娇小的魔王却摇了摇头:“在你们打开天空的瞬间,这片大地就注定会灭亡。”
特雷西斯没有从眼前的魔王身上感受到敌意,她的眼中只有悲哀,她发自内心地为这个世界感到悲哀。
但他还是抽出了剑。
“告诉博士,请博士想一想办法。我来替你们争取时间。”他对着虚空说了一句话,然后,黑王冠在他的头上显现。
接着,魔王冲向魔王,黑暗与黑暗碰撞。
黑暗融于黑暗。
......
卡兹戴尔动力层深处,舰船遗骸保存地,娇小的魔王走入其中。
“特雷西斯无法战胜你,在外面为我守门的Ama-10也拦不住你,了不起。”房间中,博士静静地坐在自己醒来的地方,似乎对魔王的到来并不意外,“‘文明的存续’中没有你的信息,PRTS也没有演算到你的到来,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对吗?”
魔王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黑色的球体在她的手中浮现。
“这座卡兹戴尔是他们的心血,也是我的。在撕开天空的瞬间,这里就会与天堂支点取得联系。到时候,即使他们失败了,生机也依旧存在。”
“他们没有做好准备,而你的选择,也只会将这片大地上现存的一切推往毁灭。
“我已见证了不同的选择导向同样的悲剧,挣扎带来的,只有更加漫长的痛苦。”
黑色的球体缓缓飘向博士。
“你很笃定他们会走向灭亡。我能理解你,就像我刚见到这个文明时的感受一样。盲目、弱小、落后。”
“你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又为什么要做这些无用功?”
“他们既已存在,那便有生存的权利。即使他们囚禁了Ama-10,即使这个文明的诞生本就在计划之外,即使我与这个文明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间隙......
“我依旧无法轻视他们为一个希望渺茫的未来所付出的努力。这一点上,他们与我所熟识的那些人并无区别。
“至于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们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做出了一切正确的选择,如果说,即便如此,这些依然都是无用功,他们依然在走向悲剧,那么我只能这样去描述它——它从一开始就必然发生。而无论他们,还是我,除了接受以外,别无选择。”
娇小的魔王安静地等待着博士说完,才悲伤地说道:
“我见过你所见的毁灭,而我来为你们创造新的选择。”
黑色的球体触碰到了博士,博士的身体开始逐渐被吸收。
“我看到了......你的世界,你的悲伤......
“原来如此。所以,你不为毁灭而来,也不为拯救而来。你是休止符,也是安眠曲......但是,这不是你该承担的......
“——阿米娅。”
博士被吞噬殆尽。一切在这里就停止了。
......
枝叶枯败的花园中,魔王将这个故事的切片从枝头取下,切片仿佛一张精美的照片,上面是尚未起飞的卡兹戴尔。
她沉默片刻,打算将切片收起,但这时候,她猛地抬头,因为这座花园中,不该有其他人。
特蕾西娅微笑着看着她。
“为什么?”
“博士是故意拦在你面前的。”特蕾西娅抬起手,黑色的源石在她手上显现。
“......你也拥有了源石的权限。”
“博士说,这份属于自己的权限原本并不完整,但你提供了触及你本质的机会。
“博士理解了你,也从你那里得到了补全权限,或者说重设权限所需要的信息......
“现在,借助‘文明的存续’和博士向我开放的接口,我们终于有了与你平等交流的契机。”
特蕾西娅环视四周——花园中所有的植物都在走向衰败,而娇小的魔王就像是这座花园的园丁,她比谁都希望有一天这座花园能够重新焕发生机,但眼下她能做的,只有剪下那些枝丫,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封存起来,阻止它们抵达生长的尽头,阻止它们走向衰败。
无望而又徒劳。
魔王听到了她的思考:“如果这样能够找到让这些枝叶永远繁茂地生长下去的方法,那么,它就既不无望,也并不徒劳,它是唯一的路。”
“为什么你觉得一定能找到呢?”
“因为没有人生来就等待灭亡,没有哪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迎来必然的悲剧结尾。”
无论在哪个故事中,特蕾西娅都是阿米娅最亲密无间的存在,所以,特蕾西娅理解了阿米娅,她的阿米娅,但她却因此流下了泪水。
“初次见到她时,我就忍不住在想,如果你还活着,会是什么样貌。现在,我明白了,你最终都一定会踏上旅途,踏上一条寻找‘温柔’的旅途。
“你走过的道路一定很坎坷,你见过的风景一定很悲伤,你会变成各种各样的阿米娅,但最后,你一定会寻到属于你的温柔。
“可是,我始终在后悔,如果我当时陪你一起踏上旅途,会不会让你的结局发生变化?如果你的旅程不再孤单,是不是最终就不会找到如此悲伤的温柔?
“现在,让我弥补一些我的遗憾吧。”
特蕾西娅伸出手,将娇小的魔王拥入怀中。
她理解了博士交给她的力量,这是一份足以让她窥探源石的一切秘密的权限,她没有来得及遍历其中的信息,但是,她看到了宏伟的爱。这份爱与魔王的温柔虽然有相通之处,却存在本质上的不同。
特蕾西娅突然产生了片刻的迟疑,在那个他们付出一切战胜魔王的故事结尾,她所爱着的泰拉又是何模样呢?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源石转眼间包裹了两人。
魔王拥抱了魔王,黑暗拥抱了黑暗,温柔拥抱了温柔。
黑色的源石击碎了切片,周围的环境又变回了云端上的卡兹戴尔。
魔王与魔王相拥在一起,她们不断升空,升空,最后,她们进入了太阳,成为太阳本身。
太阳不再发出光芒,黑暗笼罩了大地,所有的生物都陷入停滞。泰拉大陆不再拥有黑夜与白天,仅有太阳在茧状和源石状之间不断变幻。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两个声音在呢喃着。
“特蕾西娅,这一切是徒劳的,你无法困住我。博士分享给你的源石如此狂暴,远超你的掌控,你并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
“而总有一天,茧会吞噬你的源石,我会破茧而出。”
“......我别无选择,魔王。但更重要的是,在结局到来之前,泰拉一定会诞生新的希望。
“我对此毫不怀疑。
“魔王,在所有有关特蕾西娅的故事中,我的故事一定已经足够幸福,我与特雷西斯携手共进,战争没有成为泰拉的主旋律,我们实现了真正的和平,在博士的帮助下,我们甚至一度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但这个故事中,没有你。现在,让我们来聊一聊,你的故事吧。”
呢喃声没有继续。
但终究,故事不会到此为止。

结算语:
与由履带承载的其他一切不同,圣城卡兹戴尔巨大的正门——巡礼门,是一座锚定在土壤上的建筑。
自建成之日起,它便未曾移动分毫,毁灭与繁荣都不曾撼动它。它的坐标、它的周界通信呼号、它附近的地理特征、从其他主要定居点到达它的路线,由万国信使们抄写、背诵,早已传遍了大地的每个角落。它那不计其数的来访者中,有的寻找启示,有的仰慕秩序,有的追求更好的生活,有的则是受情势所迫。但这座巨门对他们一视同仁,悉数接纳——它从未关闭过,哪怕天灾来临。
确保巡礼门不至于陷入必须要关闭的情况,则是一代代圣卫铳骑的职责。
为此,负责卫戍巡礼门的圣卫铳骑每天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进行数十公里的外围警戒勘察,撰写报告,并且赶在正午之前回到巡礼门,完成从门前到升降机之间的四十二次巡回。在那以后,他们则要进行守夜,带领圣卫们帮助那些因为升降机进入安息时段而未能进入圣城,滞留在无玷甬道里的人们,向他们分发食物和其他必需品。
在自动机应用尚不广泛的过去,这样艰巨的任务需要多名铳骑协力完成。但在现代,自动机承担了大量机械的、重复的任务,铳骑肩上的责任虽然一如既往,负担却已大大减轻。他们不再需要多人同勤,也不必再常驻门前。当代的守门铳骑,便只余博卓卡斯替一人,他一人便已足够。
“然后呢?你就回来了?”
——博卓卡斯替一人便已足够,对这一点,铳骑年轻的女儿曾经深信不疑。
“唔,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他们显然更愿意跟随迷途者。我若下令缠斗,恐会出现死伤。”
“圣卫会出现死伤?还是说那些迷途者?”
“区别何在?我们终为同胞。”
“父亲......”
叶莲娜叹着气,眼睛瞥向别处,像赌气一样,视线执拗地寻找往来人流的空隙,最终落在无玷甬道洁净的白墙上。
这条宽广的大道之所以被称为“甬道”,是因为其两侧宏伟的高墙,也是因为过去这里除了往来圣城的人以外空无一物。
但现在,这里有了她和父亲眼下并排坐着的长椅,从自动水车里引出的供旅人取水的喷泉,以及移动卫生间一类的便利设施。最近,也开始有人贩卖各种款式的气球和动物形状的甜点。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圣卫铳骑的准许之下。
博卓卡斯替只是安静地坐着,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好像在晒太阳。但无玷甬道中没有真实的阳光,照射进来的自然光全都受过处理,并受到人工光源的补强,以确保在这条通道中不会形成任何阴影。
此刻,他的思绪正是逃避在这些他早已无比熟悉的巡礼门小知识里面,哪怕他真心实意地宁愿把千百倍的思考与关注倾泻向他的女儿。
他就是无法主动开口。
他没有办法与女儿共感。所以甚至也没有手段传达自己的为难。
他是个提卡兹,而叶莲娜是卡特斯,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沉默的几分钟过去,博卓卡斯替感到无法忍受。
“叶——”
“父——”
双方同时开口,随即同时示意将话语权让渡给对方,有着长耳朵的姑娘终于抓住了机会。
“父亲,你其实觉得格罗瓦兹尔是对的,不是吗?”
“......”
女孩这回开启对话的方式不同以往,很直接。这令博卓卡斯替感到意外,不过他还是在话语间捕捉到了对方的意图。
“但他离开了卡兹戴尔。”
“是啊。”
“你不肯告诉我你们共感到的东西。”
“不,我告诉过你了,你哥哥也同样担心你会莽撞地——”
“我不会离开卡兹戴尔的。”
这一次,女孩坚定的态度并没有像刚才的话语一样令圣卫铳骑惊讶,话题的走向就是如此,他已经十分熟悉。
“我不会离开岗位,我无法与提卡兹共感,比圣卫中最坚定的信徒更难以动摇,不会受到迷途者的影响。
“第五厅和第七厅都愿意为我的能力出具担保,这你也是知道的,不,不如说,我不就是你自己教出来的吗?”
姑娘一字一顿地说完,吐了一口气,随即又开始努力思考起要补充的话。
“我也并不惧怕矿石病感染。我是一名教宗骑士的亲属,有权得到庇护。
“母亲也同意了,她说只要你点头她就没问题,她说的。
“最根本的是,卡兹戴尔并没有任何一条律法阻止我进入这个岗位,而如果我的申请能够通过,也是呼应了当代教宗阁下的......”
博卓卡斯替静静地听着姑娘罗列着一条又一条的理由,如同他之前无数次所做的那样。
不,他绝不是在假装尊重女儿的想法,只为了等待一个最后拒绝她的机会。相反,每一次,他都试图让自己被女儿说服。每一次,叶莲娜列举的理由都更丰富、更充分,这回甚至连海伦都松口了。
如果我是叶莲娜,我会多渴望这份责任,我这样做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他无法与女儿共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使出浑身解数去和女儿“共感”。
所以这一次,他也经过了良久的斟酌和斗争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回答在女孩看来可能和之前的没有太多不同。
“我知道,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询问教宗阁下的意见,在那之前,等我的消息好吗,叶莲娜?”
“......你每天都见他。”
“但我也跟你说过,我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表达我的意见,我不会忘的,好吗?”
“你们今天也会见面,对吗?”
“......对,我会尽力找机会的,我保证。”
“总有一天。”姑娘故意用不管不顾的语调说,“在那之前,我保证你值勤时都会见到我的。”
“如果你成为一名圣卫,我值勤的时候也会一直见到你的,叶莲娜。走吧,我送你回升降机,然后我就去见教宗阁下。”
他将选择向卡兹戴尔教宗报告的内容,不幸的是,至少就今天来说,那内容中主要的部分都将与叶莲娜的愿望无关。
还有时间,博卓卡斯替这样想着,努力说服着自己。就像当年面对儿子的时候一样。
但他还是失败了。对于圣城的判断,他的儿子是正确的;对于他本身的状况,他的女儿也是正确的。
而他们的正确难道没有一部分恰恰来自身为父亲的我自己吗,他想。
——他今天仍然为律法治下的和平服务,但他也服务于律法的指导吗?
——如果和平本身陷入险境,他维护谁?
传闻中,一些提卡兹有预言的能力。博卓卡斯替相信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仍预感到,变化即将到来。
叶莲娜不能成为圣卫。
圣城卡兹戴尔,巡礼门外大约二十公里的地方,一丛规模庞大的源石晶簇之间。
巡礼门不能移动,也就只能无奈地放任爆发生长的源石结晶渐渐逼近。在卡兹戴尔的某些地块之外,源石结晶已经开始和城内的建筑展开高度的攀比;在另一些地方,黑色的晶体尖刺甚至已经攀上高大的白色城墙。
这片源石晶簇过于靠近巡礼门,圣城的城防炮火不会将这里设为打击目标。圣卫为了保护往来圣城的人群,也会尽量避免在如此之近的危险源石周围战斗,不会前来巡察。这算是扎营在此的反抗军游击队员们与圣城达成的一种默契。
凯尔希和游击队员们已经在巡礼门附近和卡兹戴尔的圣卫纠缠了不少年。一开始,是因为圣城援引律法,不再允许她进入城市。后来,则是因看不惯圣城强制“启示”做法或其他制度的人们自发地不断聚集、加入,不断开展抗议活动。
现在,又加上了那些蔓延生长的晶刺——圣城完全忽视它们。
凯尔希不想与卡兹戴尔开战,在一种惯性的驱使下,她还是一边和同伴努力劝返巡礼的人群,一边慢慢地寻找进入城市的办法。直到最近——
游击队员们找到一些高耸的土丘,在土丘上面打进桩子,深入地下,钉住基岩,再在它们之间挂上复合织物材质的巨大防尘布,遮住整个地带,最后把车辆设备等一股脑儿拖到土丘间的空地里,就算是安好了营帐。他们自有一些法子,让生长的源石不至于过分地干扰到他们。
妮芙过去几天里就被关在这个大遮阳棚下的一辆车里。
“......蕾缪安和格罗瓦兹尔一直在就你的待遇问题向我抗议,我承认,我过于谨慎了。”
平淡地让话语流出的是白色短发的菲林。妮芙没有问过,但她知道这是凯尔希,这位“凯尔希”和之前死魂灵老祖宗们绘声绘色描述的那一位几乎一模一样。
“我没有理由认为你这几天里对我撒过什么影响重大的谎,因此我们决定,你滞留期间可以在这片营地自由走动,我们只请求你不要随意离开。”
妮芙赶紧抓住机会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请问,和我一起的同伴们呢?”
“......和你同一批受到保护的人里,只有你的行踪还在我们的掌握中。”凯尔希顿了顿,皱着眉头继续说道,“意思是说,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消失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决定对你采取那种措施,她进一步补充。
“那么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是死魂灵不愿意放自己离开吗?但她也已经多日没有听到过老祖宗们的声音。
“综合这几天跟你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我们对此有个猜测。”
妮芙首度觉得对方透亮的绿色眼睛里出现了一丝阴霾。
“基点毋需自我参照,亦不会迷失于决策的平原。”
时间没有给笞心魔理解这句话的机会,哨兵的大吼打断了对话。
“自动机——!”
凯尔希立时跃起,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妮芙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营地里的游击队员纷纷冲向各自的岗位,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了一番,跑到遮阳棚外,刚好看到一架黄铜色的无人机冒着烟从天空砸到地上。
接着,有人一把将妮芙抓到了源石晶簇的阴影中,她的痛哼声也被捂在了嘴里。
是凯尔希。她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着一把大剑,而在通向外界的小径另一侧,她们正对面的晶岔上,那只听从她指挥的黑色怪物正低伏着身躯。
天空中又有几架新的无人机飞来,遮阳棚下此刻已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模样。
“是定向搜索协议的队形,但自动机数量太少了。”凯尔希偏过头,轻声向肩膀处的对讲机说,“对,一定和她有关,但应该是个人行为,或者是有交涉意图。”
妮芙一边想着自己听不懂,一边意识到胳膊仍然被菲林攥着。
“打下来,送个信号,但等对方先现身。”
话音落下,那几架无人机好像突然在空中顿了顿,随即坠向大地。
过了一小会儿,正当妮芙觉得警报应该已经解除的时候,凯尔希却如离弦之箭一般狂奔出去,随后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不,那是一块巨物砸向另一块巨物所发出的巨响。
凯尔希腾跃而起,将武器砸向举盾抵挡的对手。一呼一吸间,她的仆役,那怪物的镰刀般的双爪仿佛就要在举起盾牌的敌人露出的破绽间咬合。几乎同时,一个粉红色的影子跳跃着出现在那敌人身后的晶簇顶端,手中细长之物顶端爆发出安静的雷光。
但在下一个瞬间里,敌人——妮芙终于看清了银白色的铳骑——已经挥开了持剑的菲林,一脚踩住了怪物,并且用空闲的右手直接在身后接住了飞行的蚀刻弹药。
“我未持械,我为谈话而来,不寻求冲突。”
“......我们需要确认一下。”
游击队员们从晶簇间、土丘上出现,五花八门的长短兵器对准了铳骑。
“蕾缪安,怎么样?”
随着凯尔希的问话,粉色头发的提卡兹从晶簇顶端轻盈地跃下,头顶的光环前后摇摆,像是跟不上她。
“铳骑阁下没有撒谎哦。”
天使朝营地的方向挥了挥手,人群散去。
“铳骑阁下要来点茶水吗?甜饼如何?虽然我们这里都没有呢。”
“不必——凯尔希勋爵。”
“我在。”
“教宗阁下需要见你带走的那位同胞。”
“如果我不同意?”
“教宗阁下有言,此事拖延下去对双方皆有害,你应心知肚明。”
“......”
“教宗阁下保证此会面的目的绝非要启示她。”
博卓卡斯替停顿片刻——
“我也愿意保证她的安全。”
游击队一行人正在冰面上快速滑行。
这冰面是由源石技艺所封冻做出,比真正的冰块坚硬百倍,圣卫们来自冰面下的射击无法伤它分毫。
这是叶莲娜的杰作,它还在顺着她的意志向前延伸,速度甚至比他们的滑行还要快。
凯尔希正在叶莲娜前方指挥方向。而在后者身旁,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的妮芙闭着眼念念有词,于是凡是靠近她们的自动机便快速朽坏,在空中化为飞沙。蕾缪安敏捷的身影则在冰面上来回跃动,如同乐队指挥一般挥舞着那支细长的守护铳——没有人听到射击的声音,不论是她自己的,还是那些狙击型自动机的。
“叶莲娜小姐,我们的目的地快要到了。”
和博卓卡斯替分开后,众人已经在卡兹戴尔首尾相接的移动地块中奔行了一天,时而在地下潜行,时而借着法术在楼宇间的高处快速行进。
“知道了。”
一开始带路的是叶莲娜,但随着一行人逐渐深入城市,凯尔希变成了那个更熟悉路线的人。
“前方会有一块被地块包围的天然地面,没有升降机但应该影响不到我们。我们的目标就埋在那地面之下,不需要挖掘,我知道有一条通道,提卡兹早就尝试过了。”
凯尔希回头看着叶莲娜。
“叶莲娜小姐,你的父亲并不希望你继续跟随我们。”
“他并不在这里。”
“......好吧,那么我有个额外的任务委托给你,看好妮芙小姐,千万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好的。”答应的是叶莲娜。
“咦?”发出疑问的是妮芙。
“我们将要造访的是这片大地上最特殊的场所。”
凯尔希不带感情地淡淡说道。
“我一直试图进入卡兹戴尔,有一部分原因也和这个地方有关。我并不想鲁莽,我仍不想鲁莽,但妮芙小姐和卡兹戴尔宗座会面的结果过于出乎意料,自他开始大量向城内搬运那些切割粗糙的晶簇,我就不再有时间了。”
“我们要找什么?”
“一个我愿付出一切信任,但却不愿打扰的人。
“妮芙小姐,你需要亲自把你的来处和经历告诉他。在那之前,你不能消失,我也相信你不会消失。
“只有基点毋需自我参照,亦不会迷失于决策的平原。妮芙小姐,就算你的出现代表我们这些人的生命都是徒劳无功......
“但他是不同的,且我知道他确实存在于此。如果我们仍要挣扎,那么我们也许......必须祝告他的救援。”
“格罗瓦兹尔,你并未......变化。”
“那‘变化’要求我全心全意地伤害一位提卡兹同胞,所以是的,父亲,我并未‘变化’。但我早就已经改变。”
博卓卡斯替想起第二次访问迷途者营地时,与那个瘦削的青年——他的亲生儿子——之间的简短对话。
而今,青年的父亲做好了全心全意地去伤害一位提卡兹同胞的准备——
眼前这位身着黑袍,背对着他,看似普通至极的中年提卡兹。
“教宗阁下。”
“我并未传召你,博卓卡斯替阁下。”
“我祝告您重回理智的殿堂,收回您的训谕。”
“那么我祝告您回到您的岗位上去,巡礼门眼下的情况一定混乱不堪。”
“不幸的是,您的训谕正是那混乱的源头。”
“......”
“......”
“我问你,这宗座其余的捍卫者呢?”
“他们休息了,这很好,他们未曾面对过这个疯狂的您。而当他们醒来,一切都已过去。”
博卓卡斯替握紧手中的长戟。为了这个时刻,他已经选择了放下自己的守护铳。
“博卓卡斯替。”
“我在。”
“你可知道何谓‘萨卡兹’?”
“‘否定同胞’?抑或是,‘没有......家园’?......不,我不知道这个词。”
“卡兹戴尔的使命是什么?”
“传播、接受、容纳。”
“类比芸芸,提卡兹有何出众?”
“......提卡兹并不特殊,所以我们接受和容纳。”
“那你为何反对我?律法已经令我知晓,若即若离之处有我们蒙受苦难的同胞,你却要让卡兹戴尔袖手旁观?”
“您的话语在我们耳中如同梦呓,我不知哪里是‘若即若离之处’,但您的决定实在地戕害着外面活着的人!”
长戟一挥,指向宗座间巨大的落地窗外。
“源石是终要面对的危害!这乃是您自己的所言!”
“但律法纠正了我。”
“......”
“还记得我请求你带回,又被你悄无声息带走的那位访客吗?
“正是她传达了律法的意愿。
“初步设计中,决策的存取只能严格单向进行。”
奇妙的词句开始在教宗的声音中出现。
“但源石,只有源石,存在突破限制的可能性。”
那声音从静谧开始,逐渐迸发出热情。
“卡兹戴尔将容纳‘萨卡兹’,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命运。”
声音的主人转过身,满脸陶醉的狂喜。
博卓卡斯替决定不再听下去。
“——父亲,启迪应是选择,它不应强加于人。”
以血亲的话语洗净思绪,圣卫铳骑的长戟指向圣城的敌人。
圣城卡兹戴尔城下。
天然的地面掩藏在数个移动地块之间,古老的挖掘设施已被复杂的建筑结构覆盖。自最后一个移动地块也祝圣,圣城卡兹戴尔建成之后,就仅有极少数人还记得深入此地的方法。
凯尔希正是这极少数人之一,她带领游击队穿过遮天蔽日的屏障,将大型飞行自动机甩在了身后。他们来到了早已被人忘却的发掘场,走进地道,深入地下,一座黑色大门赫然出现在隧道尽头,静静地嵌在岩体之间,像一座庄严的墓碑,千万年未曾有人拜访。
“我们已经抵达救赎的门扉。”
圣卫铳骑举起长戟。
“博卓卡斯替,即使聆听了这样的启示,”教宗的神情依旧陶醉,“即使卡兹戴尔的命运已然明了,你依然要坚持如此愚行?”
“我并未听到什么启示,我只听到了不属于这座圣殿的疯狂!”
博卓卡斯替一声怒吼,打断了狂热的训诫。他站稳脚跟,接着在洁白的圣堂地面迈出坚实一步,巨大的长戟向前刺出。那长戟刺破空气,直抵教宗的胸膛,顷刻间却犹如触及磐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凯尔希背对着游击队员,抬起手来在门扉上搜寻,很快找到了熟悉的纹路。她下意识地要用手触碰机关,但又好像听到了什么,手悬在半空。
“怎么了,凯尔希?”叶莲娜问。
凯尔希手指轻点门扉,尘埃簌簌,那沉默的墓碑终于松动,笔直的缝隙从中间分开,晦暗的红光透射出来,照在凯尔希脸上。妮芙发现她正回头看着自己,在那眼神中,笞心魔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担忧。
“妮芙小姐,记住我们的约定。当我打开这座......棺椁,你要将你的来处和经历如实地向其中的那个人讲述。”
若决策未有变动,我能笃定那个人一定会选择拯救这片大地——但变动已然发生......
“但愿我们还来得及。”凯尔希终究没有把她的担忧说出口。
大门已经打开,凯尔希示意众人越过门扉。
卡兹戴尔教宗双手敞开,圣卫铳骑的武器本可以轻易刺入他的身躯。可博卓卡斯替那连磐石都能摧毁的力量,此刻却悬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博卓卡斯替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源石的阴影垂下卡兹戴尔圣座。教宗早已蜕变。
“源石已赐我不朽以完成使命,你的静滞即是我受启迪的证明。博卓卡斯替,你已目睹圣迹。
“改悔吧,趁你还未完全堕落。趁你还未铸下大错。”
宗座的落地窗外传来一声巨响,源石晶簇又攀上了卡兹戴尔的外围地块,承重结构因此垮塌,冲天的火光照亮上空,也将源石晶簇照得如同一柄刺穿大地的长矛。
“若要堕落,那就堕落!若要铸下大错,那就铸下大错!
“如果能够以此,终结你的疯狂!”
最后的圣卫铳骑再次挥动长戟,发起了冲锋。
迷途者们穿过那门扉,警戒的红光笼罩着其后的地下设施,墓园般的死寂将外部的混乱都隔绝,仿佛此地的时空已然独立,其间孤独地伫立着一口巨大的石棺。
“看来源石还未侵染到这里。一切都还来得及。”
众人走近,石棺打开,其中空无一人,只有几片碎裂的黑色蛋壳。
“......怎么会?这里面本应该是什么?”
“原来如此。”可凯尔希只是叹息,“妮芙小姐,你的到来,你与我们、你与卡兹戴尔教宗和博卓卡斯替的会面,早已宣告决策已然变动。”
长戟终于刺穿教宗的胸膛。
“看来你已堕落,博卓卡斯替。”
“看来我已经杀死你的启迪。卡兹戴尔并未完全堕落。”
博卓卡斯替仍然紧紧握着长戟,仿佛被那硕大的武器钉在卡兹戴尔宗座上的并非教宗瘦弱的身躯,而是博卓卡斯替自己。
格罗瓦兹尔,我终于......
博卓卡斯替看向长戟的另一端,细小的晶簇自教宗胸前的伤口中奔涌而出,那宗座之后帷幕一般的源石结晶就此延展,笼罩洁白的殿堂。
“不......”
“什么意思?我、我做错什么了吗?”妮芙感到一切的命运突然间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不,这些际会并非源自你的过失。它们的发生,是决策偏离的结果,救赎已经先一步到来。”凯尔希说。
“不......为什么!”咆哮回荡在殿堂。
“最后的圣卫铳骑,博卓卡斯替。”一个温柔的声音自那宗座后的源石帷幕传来。
“我已在千万次决策当中,遍历你的咆哮。”
博卓卡斯替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却发现不知何时,一只温暖的手,已经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前额。
他抬头望去,那陌生的面孔笼着黑纱,黑冠浮在她的头上。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沙哑的嘶吼回荡在殿堂——
我见诸城,满目疮痍。
我见源石,遍布大地。
我见你,头顶黑冠,将千万生灵,熬成回忆。
我见魔王,将所有种群,尽数奴役。
“......不......不!”
“博卓卡斯替,你已诛杀启迪。博卓卡斯替,你已铸下大错。
“但无需悔恨,更无需痛苦。
“因为此刻我已来到,此刻我皆可原谅。”
博卓卡斯替想要发出最后的嘶吼,却发现那愤怒已凝结在自己喉咙深处。他向那头顶黑冠的面孔伸出巨爪,那指尖最终也徒然地停在半空。
救赎已然降临。

结算语:
走出无忧树生长的广大密林,踏上渡船暂且不能到达的荒原。
借助阿纳萨精心养育的一片片绿洲,一行人得以在结晶翻滚、雷暴遍布的荒原上继续前进。
“我们已经走到雷声最响的地方,只需要继续走到雷声消失的地方就行了。”
路上,觉者时不时停下,安抚似乎被炸雷吓到的妮芙,后者花了一会儿才适应这样的环境。她惊奇地发现,走在这条绿洲道路上的人并不少,有长角的阿纳萨,也有其他的种族,绿洲之外肆虐的雷暴并没有惊吓到他们。
“绿洲外面的雷电,那是天灾吧?万一天灾跑到绿洲上来怎么办?大家不担心吗?”她问。
觉者指了指路旁一座土丘,妮芙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土丘的侧面有几个凹陷,里面有几扇窗,但似乎没有门。
“那是什么?”
“以前人们用的避难掩体,来不及撤离的时候,就跳进去躲开天灾。”
“我并没有看到门?”
“那些窗户,谁又能说它们不是通道?”
“天灾来了这些窗户不会碎掉吗?”
“你们光凭将所思化为词句,就来到了迦师坻耶之外,此刻何必用‘常理’去质疑几扇窗呢?”
“唔......”
“你说这是以前用的,那现在呢?”泥岩平静地接过提问的任务。
未等觉者作答,绿洲之外的滚滚雷声突然停止了,骤然到来的寂静笼罩了绿洲。
正当妮芙等人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一记钟声从远方传来。
至少,在某一个瞬间,妮芙认为那是一记钟声,对于那种诞生自金属撞击的古朴的沉闷,她似乎并不陌生。
她想起,卡兹戴尔并没有钟,她并不曾应该听过钟声。
随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大熔炉的仪式场,正和同伴们面面相觑,死魂灵前辈们细小、含混但激烈的谈话声如同密语,回响在她耳畔。
她看到锡人正转头看向她,她听到泥岩抬手时工作服摩擦的声响。
她感受到自己正要眨眼,上眼皮正要落下。
半秒钟的黑暗后,妮芙发现自己回到了觉者面前。
同伴们则不见了踪影。
“从阿尼尤斯山的山顶到海佩伦湖的湖心,遍布着‘无根之人’的僧院。僧院依钟而作,亦依钟而息。那钟声仿佛出自万物之源,又回荡于亘古之中,使西图者罢返,令东掠者偃兵。维多利亚与卡兹戴尔两国由是长久无事。”
觉者的讲述似乎没有受到干扰,但妮芙意识到,对方是等到自己“回来”之后才开的口。
“现在,古老的卡兹戴尔成为今日的迦师坻耶,以钟声与它所在的路迦驮睹——大地——做了约定,我们同样划清了各自如法行事的界限,如同我们和炎一样。”
妮芙感到对方白色的眼瞳正盯着自己。
“阿纳萨的洪钟今时今刻并未将你送还,你曾自我介绍为笞心魔妮芙,你是否仍是笞心魔妮芙?”
“咦?呃,我,我是。”
妮芙感觉觉者的表情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但她看不出来,也不想动用能力去了解。
“法成而不权变于因缘,终不失于梦幻泡影。笞心魔妮芙,看来不论缘起缘灭,你皆能进入那伽腊迦师坻耶。继续跟我走吧,你的故事尚未结束,我也还有故事可以讲给你听。”
阿纳萨讲的话很像萨卡兹语,但与后者又有诸多不同,比如,他们把大地称为“路迦驮睹”,把城市称为“那伽腊”。“那伽腊迦师坻耶”,在阿纳萨的语言中,即是“卡兹戴尔城”的意思。阿纳萨拥有许多座城市,而迦师坻耶是其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座。它位处维多利亚、乌萨斯与炎之间终年被天灾笼罩的荒原上,固定不动,凭借人工养护的绿洲通道连通外界——这些连成串的绿洲事实上成了穿越荒原、沟通三个国家的最安全、最稳定的道路,被称为“阿纳萨之路”。在各国的共同努力下,“阿纳萨之路”的大半路段都已经维护拓宽到了能通行移动平台的标准,这条路上的商品贸易和人员交流随之日益发达。而作为“阿纳萨之路”的发源地和核心交汇点,迦师坻耶由此获得了大量的常住和流动人口,事实上已经是泰拉东部数一数二的巨城。
“如法清静的国土”其实是一座人声鼎沸的都市。
云雾覆盖的坡道替代了古老的升降机,这些坡道皆受过手捧丝线的“持明者”们的点化,踏上它们的人在不觉间就会到达另一边,也不会感到疲劳。往日由“土石之子”们栽种的巨大城墙仍在,但已爬满了绿植,其原色几不可辨,这些城墙的建造者们如今大多忙于维护新建成的空中地块。生有巨角的“炎火护法”们巡逻在城内的各条道路上,他们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已不再是维持公共秩序,而是保证城市的消防安全、解答游客问询以及故意摆出横眉怒目的模样和小朋友们合影。
而在城外停泊的车队中、系留的平台上,正有一队一队的菲林和黎博利旅客上下车;在城内的楼宇间、公园里,生着各种形状耳朵和角的人们一起工作生活;在更高处的诸多精舍之中,头上顶着光环的修士正和脑后戴着黑轮的僧人辩论拉特兰律法和阿纳萨觉法的异同。普通的阿纳萨和其他种族的人们一起,构成了这座都市内的众生百态。
俯瞰着这一切的则是迦师坻耶的大钟楼,它矗立在最高的地块上,是城中唯一的禁地。大部分人只知道它的存在,听过其中传出的钟声,而并不能实际看到它。
“笞心魔妮芙,眼前这座钟楼的模样,你是否熟悉?”
“我并不......但是......它看上去就像......”
“像什么?”
“像卡兹戴尔的魂灵熔炉。”
“就我所知,往日的‘卡兹戴尔’并没有叫‘魂灵熔炉’这个名字的建筑,阿纳萨修建了你眼前的钟楼,并且它一直以来都是一座钟楼。”
一如既往,觉者走在前面,妮芙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
“你又是否认得这些造像?”
大钟楼——在妮芙看来完全就和魂灵熔炉一模一样——前面是一片无人的广场,以纯粹的砖石铺就,在城市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绿色于此失去了踪影。四座高大的白色雕像矗立在广场上,表情祥和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我觉得他们眼熟,但我有点想不起来......”
“嗯,对于我们来说,那是阿纳萨觉悟之前曾有过的全部四位君王。”
“全部四位?”
“......换言之,那些雕像是萨卡兹的四位魔王。古老的‘远逐者’,和他的三名继承人。”
“——哦哦!对,很多故事里都说过,我记得应该是‘砌城匠’戈渎、‘焕日者’霸迩萨,以及......”
妮芙睁大了眼睛,她早在刚刚踏入这片幻景时就已经听过觉者的名字,但仿佛现在才回忆起它的意义。
“‘青色怒火’奎隆,我。”
觉者停下步子,看着那些雕像,平静地说道,语气一如他当初在垂柳湖畔的自我介绍。
黑色的王冠逐渐在他的头顶显现。妮芙知道这顶王冠的意义。
“这顶冠冕的事情并非我想讲的‘故事’,但我也知道你对它很好奇,问吧。”
“呃,在我来的地方,有‘焚火之叛’的故事,讲三位魔王继承人曾经为挚友,然后因背叛与复仇互相杀戮——”
妮芙给觉者讲述了她所知道的奎隆的故事。
“如果你所说的故事原型确是我们三个人,那在你我所在的这方世间,确实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觉者起初未做表示地接受了妮芙的故事,随后,他若有所思,指了指头上的王冠。
“其他两位当事人也全在这里,我能够代表他们认可,你所说的大多数都真实。”
他顿了顿,大笑道:
“啊,霸迩萨想解释一下,他后来一直为他的冲动后悔,他希望来自他乡的同胞不要把他当成一个不知改悔、善妒又暴躁的炎魔——但我们实话实说吧,他一直就是,你没必要去挽救他的名望——”
觉者歪过头,好像话语被什么东西突然打断了。
“——嗯,他说也对,因为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让你还是跟别人讲‘炎魔认错,但不后悔’吧,哈哈。”
觉者稍稍收起笑容,用一种轻松的语调接着说:
“都过去了。在我们每个人各自戴上这顶冠冕的时候,就都过去了。
“我们后来也已分别从这冠冕中解脱,只是因为我是三人中最后一个在世的,因着这样的业报,它还留在我的头顶。
“不过它也令我得以完成我的理想、践行我的使命。它赋予了我得以存在至今的寿命——我想,当时如果不是它指引我上了那条船,我早已不在人间。
“但对于今日的阿纳萨来说,这顶黑色的王冠,它只是令他们知道‘我是何者’,而早已失去了它曾经的象征意义。
“于我,善大莫过于焉,但‘无根之人’由来之经纬,想必并非你留在这里的原由。”
觉者又看了妮芙一眼,但并未回应她探询的眼神。他转身朝向那座钟楼,或者是熔炉。
“随我进去吧,我的故事在里面等着你。”
然后他迈开步子,走过了这四座雕像。
“大钟楼”内的一切都和妮芙记忆中的魂灵熔炉完全一致。
斑驳的金属墙壁、外露的能量管道、看上去已经失修损坏的排风机器。如此的每一条道路,如此的每一个拐角。妮芙甚至觉得自己又隐隐地听到了死魂灵们的絮语。
觉者问:
“笞心魔妮芙,告诉我,这钟楼内的厅堂连廊在你眼前是怎样一幅图景?”
“它仍然是卡兹戴尔魂灵熔炉的模样,我们应该是正走在前往炉心的养护通道里,这里有据说是两百年间用异铁废料不断拼凑修补的墙壁,有光线昏暗的源石灯,这气味也是我熟悉的......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无疑正走在一起,可我目光所及,皆是敞亮的白墙,和阿纳萨留下的浮雕。”
“但是......”
“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我们无疑正走在一起,也无疑能一起走到目的地。”
觉者领着妮芙,走过她已经熟悉的通道,穿过最后一道隔离门,进入了她记忆中的仪式场,也就是她、她的同伴与老祖宗一起通过故事构造幻景的地方。
这里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在,只有炉膛中的什么仍在安静地燃烧。
他们随后在一片空旷中席地而坐,熔炉的火焰让妮芙感到温暖。
“笞心魔妮芙,告诉我,你为何跟随我来此?”觉者又问。
“因为您有故事要跟我讲?呃,还有,我觉得您可能知道怎么把我送回原来的卡兹戴尔去?”
“所以你有着这样明确的目的,并且我的话语也成了你的动机。如果你是一位想成为真正阿纳萨的居士,我也许会说这并不合宜,我亦也许会讲‘放下所见方可跳出众魂的轮回’——但你并非一位想成为真正阿纳萨的居士。所以我会说,你说得对,我有故事跟你讲,并且,在那之后,我将送你回来处去。”
妮芙点点头,她早已做好准备。
“我们先从故事开始吧,这故事非常简短。”
奎隆觉悟后,曾交到一位朋友。
朋友乃是一位大“班谛达”,即是学识至为渊博、神通至为广大的智者和科学家。他铸造了最初的大钟,又将铸钟的方法传遍路迦驮睹。人与人、人与自然便能以钟声作约,互不相害。
但即使是这样一位大班谛达,也不得不对奎隆说出这样的话:
“三千大千路迦,生者必有死期,轮回亦有竟时。浩劫乃至,我不能亦不愿革汰之。”
奎隆曾经闭目,权且以一言作答。
大班谛达恍然,称“善”,于是与奎隆一道,广授觉法,引导人跳脱众魂的轮回,使得觉悟者不断涌现。
大班谛达随后对奎隆说:“我所能为已尽为之,我将为去者也。”
“奇妙,安存法度之外,或不失于梦幻泡影,奇妙。”这便是大班谛达最后的话。之后他离去,不知所终。这是一百年前,亦或许是一千年前的事。
“——到此为止。”
觉者只花片刻就讲完了故事。
“请,请问,我应该从这个故事中领悟到什么呢?”
老实说,妮芙没有听懂。
“笞心魔妮芙,你们笃信,自己凭借编织语言,或许来到、或许构建了这方世间。
“我对此不存怀疑。自你而发、萦绕此间的话语,我不仅能听到,而且能感到它们构筑世间万相时产生的波澜,万相生灭,大抵与它们紧密相连。
“此外,你之前对‘四位君王’的说法有疑惑,对你来说,曾头顶黑冠的人,数目恐怕不止四位。也就是说,你来处的奎隆——‘真实’的奎隆——之于你,亦是故去之人。
“但这皆无所谓,阿纳萨不执着于形相的存灭,或它们的来处、去处。
“‘砌城匠’并没有问你们的卡兹戴尔当今何如,‘远逐者’并没有问他的卫士们是否安好,正因如此。”
妮芙感到视野中的景象摇曳了片刻。
“嗯,此刻波澜又起。”觉者微微一笑。
“所以,你也不需挂怀这迦师坻耶的样子。你已在你的熔炉中,我仍在我的钟楼里。你于我处已无因果,迦师坻耶往何所去,皆不是出于你的所为。”
“呃,所以您是说,即使幻景再真实,我也不需要认为这是我真正创造出来的实在的东西,我不需要对它有心理负担?”
“你也好,你们也好,皆是如此——此为其一。”
“其二呢?”
“故事中大班谛达最后的话,你可还记得?”
“‘安存法度之外,或不失于梦幻泡影,奇妙’吗?”
“不错。希望你将此话原样带回,此为其二。”
“可是,对不起,我并不懂这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您也还没有解释......”
“觉悟不需有定日,记得即可。”
觉者言罢,站了起来。妮芙明白,时候到了。
“请您至少告诉我,您对大班谛达说了什么,才使他得以顿悟?”
“我早已讲与你听,回想便是。”
觉者伸手拉妮芙站起,几乎与此同时,浑厚的钟声于四周响起。
“等你想到,便一并告诉你的同伴吧。我等二人的两行言语,就是迦师坻耶对于‘存续’的解答!”
觉者如是呐喊,这便是妮芙在迦师坻耶听过的最后一句话。
觉者与魔王相会在路迦驮睹的最后一个执迷者也觉悟的千百年后。
苍翠的植被仍然爬满迦师坻耶的坡道两侧,但往日熙攘的游客和前来求偈的信众此时早已不见踪影,僧众响彻精舍之间的诵扬和辩论都已经止息,手执烈焰、巡弋街道的炎火护法,如今也无处可寻,就连远处的雷暴都已经停歇,放眼皆是一望无际的绿洲。
在那最漫长的土石坡道尽头,乃是一处清幽的莲花池塘,池中开满莹白如玉的莲花,其数已不可以亿万计。它们花蕊舒展,倾吐着清妙的芬芳。池畔无忧树悠然摇曳,任由金色阳光穿过自己葱郁的枝叶,树影婆娑。迦师坻耶一片安宁的景象,只有那浑厚钟声,仍自那巨大的白色钟楼向外荡漾开去。
觉者与魔王正是对坐在这样的安宁中。
他们已不是第一次会面。在此间之外的三千大千路迦,在魔王与觉者相对的时刻,魔王都是率先开口的那一个。
“‘如是皆空’,这就是大地的救赎了吗?”她这样问道。少女戴着黑色的面纱,褴褛白衣也同周遭的风景格格不入。
“如法清净,已是极乐。”觉者奎隆没有直接回答魔王的提问。他双目微阖,身后的青色火焰燃烧着耀眼的大光明。
“一切皆空,就不再有悲伤......”魔王低吟,自黑色面纱之下传出的话语轻柔,却也似风雷,“可如果所有的情绪也都一同消失,还有极乐可言吗?”
池畔的无忧树枝头结出一滴露水,映出对坐的二人,也映出那满池莲花,映出迦师坻耶的景象。
“无常法相不过晨露,片刻须臾不过泡影。”觉者身后的青色火焰依旧燃烧着耀眼的大光明。他双眉舒展,似乎并未被魔王的诘问所动摇。
“可眼前的大地,还有这座城市并不只是晨露。证明人们存在的痕迹,也并非只是泡影而已。”莲池之水起了波澜,池中那已不可以亿万计的莹白莲花随波浮沉。
“如果极乐仅是片刻,我也可以令我所见的这片刻永恒,来标定这片大地。”
魔王双手捧起其中的一朵莹白莲花。那莲花仍在她的掌心款款绽放,倾吐着芬芳。魔王轻声说法,莲花的亿万片花瓣竟应声收敛,变回了含苞待放的模样。她将那朵花苞捧在胸前,一枚黑色的果实自她的掌心慢慢浮现,将那莲花与残存的芬芳都囊括其中。
“我必须这么做,迦师坻耶的魔王。”
“原来如此。”此时此刻,就连觉者也不免叹息,他的青色火焰因此闪烁,身后大光明也暗淡下去,“看来萨卡兹的众魂早有答案。”
说罢,同样的黑冠浮现在二人头顶。
“这顶黑冠给予我的业报,不过是要广播觉法,我本以为只要人们都不再执着此间存灭,便可由是证得涅槃。我因此执着,这片大地因此仍未解脱。
“但因缘奇妙仍使你到此,说明众魂早有定业。那诞生于众魂语词的无量诸界,终不可尽了。
“如是,我执便也是空了。”
觉者的面容重新舒展,身后的青色火焰再度燃烧起耀眼的大光明,那顶黑冠依然静静悬在他的头上。
“不过此间觉法我已托人带回。我相信,若众魂竟不能自度,那经由他们的讲述,觉悟之日终会到来。
“到那时,你也不再需要为所有故事都找到救赎。
“只是如今,纵使你我业报都历历在目,此间的因果却已经穷尽——我已再无法度你了。”
觉者的话语中竟对魔王流露出歉意,他向着对坐的魔王浅浅鞠身。
“不必为此道歉,你已为这片大地尽了自己所能。但救赎的使命,不应担在其他人的肩上。
“也许觉悟之日终会到来,也许此间的觉法,确实能够让所有的大地,都得到解脱......
“但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不会放弃寻找救赎的方法。
“哪怕还要遍历亿万大地,哪怕还有再多悲伤要收藏......
“我会找到温柔的结局。”
于是觉者方才端坐,就像在此外的三千大千路迦一样。他阖上双目,身后的青色火焰依旧燃烧着耀眼的大光明。
“如是善哉。”
永恒的大光明照耀迦师坻耶,此刻的莲花池畔,无忧树下,唯余白衣褴褛的魔王。
浑厚的钟鸣再次自那巨大的钟楼响起,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向外荡漾开去。
路迦驮睹已是皆空。

结算语:
“今后还请小心些,医疗队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帮您把整条手臂给接回去的。”
阿米娅最后一次检查缝合处,确认着伤患伤口的愈合情况。
“没事的,阿米娅医生。你看——”
戴着墨镜的斐迪亚佣兵挥舞着手臂,试图向他的主治医师证明自己早已康复。然而,在阿米娅的印象中,这位佣兵的动作本应远比现在敏捷。
他总是拼命战斗,带着伤痕回来。他说自己戴墨镜是因为天生畏光,但阿米娅很清楚,佣兵有一只眼睛已经彻底被轰碎了,只是因为不想用眼罩那么异类的装饰遮挡伤口才选择了墨镜。
随着战事越来越胶着,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因此这一回,在听说他一整条手臂都被炸断后,阿米娅决定尝试说服他去更安全的地方履行义务。
“就算您是佣兵团的王牌,我们也没法保证每次都能帮您把手臂接回去。现在还好,附近有一艘补给舰,我们的资源还算充裕,前线也只是对峙还没交火。要是又打成前几个月那样,我们是没有人力做一次这样的大手术的,您能明白吗?”
“我错了,阿米娅医生......”斐迪亚虽然魁梧,在阿米娅面前倒像是个刚犯了错的孩子。
“以您的身手,明明可以找到更轻松、报酬更高的活。我想贵族们会很愿意雇佣像您这样的护卫,您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你又是为了什么,阿米娅医生?”
“我只是想,多救下一些人,好让他们活着回去。”
“我也只是想让我的佣兵朋友们能多一些人拿着报酬回家,而不是被烧成灰烬放在一个罐子里,和抚恤金一起被带回去。”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其实我们都没有选择,对吗?
“想要实现医生你的理想,确实很辛苦......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年代......
“不提这些了,医生。说起来,你想听个好消息吗?”
“什么消息?”
“最近佣兵团不用上前线,我也不用每次都横着进来了。”
“真的?”
“真的,上头安排我们来保卫野战医院和补给线。”
“那可太好了,我想有你们在,我们这儿能安全不少。”
“不过我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闻:附近有些部队已经杀红了眼,开始有针对性地袭击非军用设施。”
“怎么会这样......”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雇佣兵才会被集体调动到后方......不过你别担心,医生,有我们在,不会——”
话说到一半,一位护士急匆匆跑了进来。
“阿米娅医生,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感染者医疗区那里出了些状况。”
“我这就来。”
阿米娅与佣兵匆匆道了个别,就急忙向感染者医疗区跑去。
......
一般而言,感染者的伤病只有感染者愿意医治,因此阿米娅和寥寥几位感染者医护人员几乎包揽了比普通医疗区大上一圈的感染者医疗区。随着战事升级,因源石致伤,成为感染者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根本忙不过来,只能为病患做最低限度的医疗,而与源石相关的各种病症中最棘手的,无疑是——
“又是急性矿石病发作吗?”
“是的,阿米娅医生,情况可能不太乐观,我已经把病患移到封闭帐篷内了。”
“好的......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做吧......”
两人奔跑着穿过感染者医疗区。每次见到医生路过,感染者们总会抬头注视着他们,眼神中混杂着感激与畏惧,他们感激医生的救治,却也畏惧医生的到来,害怕这些救助生命的使者走到跟前,宣判自己的死刑。
阿米娅一路小跑来到军绿色的帐篷前,在掀开帐篷,看到发病的病患后,她后退一步拦住了准备一起进入的护士。
“已经来不及了......麻烦你去通知士兵们清空周围的患者。”
“这,刚刚还没有......我知道了......”
“......医生......医生......”
一阵像是石头敲击般的声响从帐篷内传来,阿米娅示意护士去做自己的事,随即转身走了进去。
“阿米娅......医生......”
“我在。”
阿米娅坐到患者身旁,掏出了纸笔。
“我还......有救吗......”
“对不起......”
病患艰难抬起那只尚未结晶的手,胡乱挥动了几下。
“还有人......愿意看我......知足了......”
“您还有什么想要对家属说的,或者需要我们转交的东西吗......我可以帮您记下来。”
“没......死......都死了......自作自受......
“打仗......哪有好事......!”
阿米娅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病患的手,听他用晶化声带描述自己的家庭如何一步步滑入战争,亲属如何被征兵官的允诺吸引,放弃家中的良田加入战争,然后一个一个被战争吞噬,而他就是最后一道甜点。
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绳索般,病患不停说着,说着,直至声带完全晶化,结晶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才用仅剩的力气推了推阿米娅,示意她赶紧离开。
阿米娅翻过笔记上的一页——那页已经被泪水浸湿了——撕下干燥的纸张,快速将它叠成了一只纸羽兽,她将纸羽兽在病患的眼睛前展示了一下,然后将这件小礼物放在了病患的手中。作为医生,她已无能为力,但至少,作为一个人,她还是想为眼前的人送上一点祝福。
阿米娅离开了,没过多久,那只纸羽兽便被结晶刺穿。
......
阿米娅失魂落魄地向着隔离区外走去,她听到了身后的帐篷里传来一声闷响,士兵听到声响,旋即点燃了帐篷,火焰带起的黑烟升向天空。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源石结晶,又回头看向那燃烧的帐篷,视线顺着黑烟不断向上,她呆呆望向天空......
几颗带着颜色的火球从太阳中显现,背后兀然响起了警报声。
“医生,快跑!”
那一天,人们亲手打开了地狱之门。
医生、伤员、佣兵在炮火下平等地死去,为了杀死敌人,准则与底线第一次被抛至脑后。
阿米娅幸存了下来,只是带着她逃跑的王牌佣兵,最后连人带盾熔化在了那片焦炭森林里。
在逃离那片战区前,阿米娅抬头望向了天空——
炮火不断从天空的两个方向倾泻而下。到了这时候,想要分清是敌人突破了底线,还是友军以此为借口清除感染者已经没了意义。
但阿米娅没有逃避自己的天职。在炮火停歇后,她从黑灰色的大地上走过,收殓尸体,拯救生者。即使医生成为了战争的附属品,即使拯救一个人只是为了能让他在数分钟后死在前线,阿米娅依旧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去救死扶伤。
她想要相信这是有意义的。
大地否决了这份意义,并不断将现实血淋淋展现在她的面前,只留下她在尸山血海中流泪哭泣。
......
多年以后,阿米娅被强行从前线调走,加入了一支特种小队。
他们的领队宣称这支队伍将要去寻找“终结战争的秘诀”,并拥有充足的资金支持。
阿米娅随着他们进入了许多遗迹,只是,里面那些前文明的生活残余并不能激起如今这些暴徒们的任何兴趣。
他们想要的,是毁灭一切的武器。
当阿米娅意识到这点时,整支队伍正身处地底深处,宽广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光亮,脚下与四周墙壁上皆是排列整齐的长方体凸起,一个巨大球形仪器坐落在整个空间的核心,似乎早已损坏。
和所有遗迹一样,他们没发现这里存在任何形态的“武器”,但领队判断这里拥有作为地下军事要塞的价值,于是在进行标记后带着整支队伍返回地表。
他们并非唯一觊觎这处遗迹的势力。
一场伏击发生在地下设施入口,凶猛的火力瞬间对阿米娅的小队造成了减员。僵持之下,领队让阿米娅返回下层照亮球形仪器以迷惑敌人——只要这群哥伦比亚人把那仪器当做武器,或许他们还能有一丝谈判的机会。
阿米娅冲下楼梯,翻过脚手架,准备开启勘探时布置在地下空间的灯光阵列。爆炸的冲击波从背后传来,将阿米娅震飞了出去。
......
醒来......
得赶紧醒来......
在这样的年代里,苏醒无疑是痛苦的。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醒后要面对的是折磨,还是苦难——
还是死亡。
阿米娅睁开眼睛,整个地下空间被橘红色的光芒照亮。
她本以为那是照明弹的光——那意味着门外的佣兵们打了进来并已经杀死所有反抗的人。
但这里......没有声音。
脚步声、交谈声、照明弹的燃烧声,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视线所及之处,球形机械正在散发着橘红色的光。
它不是损坏了吗?它启动了?
那机械如同一只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小小生物。
......
阿米娅不明白机械提出的问题。
什么是“文明的存续”?
她只是一个医生,一个无力的幸存者,过不了多久,也将成为一个死者——爆炸制造的碎石贯穿了身体,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逐渐变得困难。
“保存者”并没有继续追问,他以扫描代替了问询。
“文明的存续”与源石,集合在这垂危的幼小生命中。
一个存在但似乎并未激活,一个存在且持久地“改造”着宿主。
记录......转换......
弗里斯顿沉寂许久的思维突然为他带来了一丝灵感。
他决定尝试拯救这条生命。
一座“石棺”从阿米娅身边浮起。
即使保存者计划中并不存在需要配备额外维生装置的情况,弗里斯顿依旧在设计时准备了几座以应付突发情况。他可能也从没想过,所谓的突发情况,会是尝试救活一个完全不符合保存标准的新生种族个体。
橘红色的光芒突然暗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阿米娅眼前逐渐亮起的维生装置。
“这是你幸存的唯一可能,小兔子。”暗淡的球形机械发出声响,“然而源石和新生种族的血统在进入后会发生怎样的反应,即使是我也无法知晓。这个机械所承载的一切使命,都与如今发生的事情无关。
“我对你有所期许,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你的生存上。
“活下来。”
随着话音落下,整个空间的橘红色光芒迅速褪去,只剩下一座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长方体舱室,和一个想要活下来的卡特斯。
阿米娅挣扎着爬起,倚靠,滚动,躺下。舱室的门合上,指示灯全数关闭,耳边传来什么东西释放的声响,很快地,某种物质包裹住了阿米娅,她并没有感受到窒息,只觉得疼痛正在远去,随后是触感,随后是知觉,随后......
......
源石在增殖,吞没了每一处曾是碳基组织的空间,小小的王冠,如今显现在源石之中。
阿米娅并没有睡太久,然而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视界被永远改变了。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铺满了静滞的人类,他们怀着希望在此沉睡,却已经有许多人被死亡剖开,永远无法苏醒。
他们的守护者禁锢在那巨大的球体中,用职责与奉献打造了囚笼,似乎这样就不会被绝望与孤寂击垮。
一些尸体散布在入口处,正是存活的渴望最终导致了死亡,当然,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究其根本——
站在大地之上,便能看得更加清楚:战争、饥荒、天灾,贪婪、仇恨、嫉妒......诸多病症强加在每一个人身上,因此这片大地绝无一个完好的人。每一年,每一代,人们都在病痛中度过,最终,患病成为了常理,渴求痊愈反而成为了一种病态。
我该怎么办?
阿米娅询问自己。
信息在传递......
结晶化的自己、粉尘化的自己、矿脉化的自己,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它们凝聚、飘散、迸发、精炼,最终将阿米娅带去了一座古老的宫殿。
那里有两位神灵,祂们沉默不语。
阿米娅戴上黑冠,向神灵们祈求。
她希望自己能够获得治愈一切的智慧。
不多时,神灵们回应了她。
一位用光芒包裹了阿米娅,一位则用黑石将其覆盖。
温暖柔和的光将她固定在希望之中,坚硬光滑的石为她阻绝外部的变化。
于此,她便可不再悲伤。
阿米娅拒绝了。
......
石棺打开,阿米娅从中醒来,整个空间也再次亮起。
巨大的机械“看着”阿米娅头顶的黑冠,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文明的存续’可留下了阻止消亡的答案,小兔子?”
阿米娅没有回答,只是望向了一旁的石棺,一层柔软的白光覆盖了它,随之而来的,是坚硬的源石,在那之后的,则是完全的封存。
“这不是答案,也算不上拯救。”
“完全静止态,不受时间与外力的影响。对于我的同胞而言,就足够了。”
“可这什么都没能改变啊。”
“只要不到达消亡的终点,万事都还有转机......你叫什么名字,小兔子?”
“阿米娅。”
“谢谢你,阿米娅。如果你认为这不是答案,那就去寻找它。
“你会找到的。
“我......困了......”
巨大的机械沉寂下来,光芒逐渐散去。
但在这消逝成为现实前,阿米娅运用了她的力量。
片刻过后,阿米娅瘫坐在巨大的源石结晶前。
剥夺他人的未来,这是否算是一种杀戮?
可如果那未来便是死亡,这又是否是一种拯救?
回过头去,看着眼前难以计数的石棺,阿米娅暂时摈弃了内心的疑问。
至少当下,她还有应做的事。
一种特殊现象正在泰拉蔓延。
人们发现濒死的重度感染者如今在生命断绝前会被一阵白色的光芒包裹,在那之后,黑色的源石会将其覆盖,使之成为一颗坚不可摧的椭圆石块。
没有崩解,没有扩散的粉尘,矿石病患者的死亡似乎一瞬间变得温和而平静。
一开始,人们只是将之当做某种无关紧要的源石变异,既然不会造成更大的伤亡,人们便继续专注于他们那残酷的战争。
然而,当他们发现即将被射杀的敌人,即将被炮火覆盖的友军,以及即将被军舰碾过的感染者都在死亡前那一刻化作石块时,有人开始意识到,这种现象并非完全的自然演化。
一定有某种意志,存在于这些非常规的源石现象之后。
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探寻,人们发现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一个戴着黑色王冠的卡特斯,一个属于萨卡兹的幽灵。
......
阿米娅只是想救下更多的人,却在无意之间,成为了人们口中毁灭大地的威胁。她很惊讶,上一刻仍在死战不休的人类,此刻却团结到了一起。他们认定阿米娅将为祸世间,于是凝聚到一起,养精蓄锐,研发科技,只为再一次携手杀死黑王冠的持有者。
如果作为众人的威胁便能让大地和平永驻,阿米娅并不介意以这个身份存在至永恒。只是,她很快就看到了,在这层虚假的和平下,到底潜藏着怎样的恶意——
杀死魔王只是一面旗帜,在此之下,感染者可以被随意解剖研究、平民要承受更繁重的劳役、生杀予夺取决于一句空洞口号,而阿米娅对于濒死者的拯救却只会让余下的人更加狂热。
她看着泰拉的人口增长,却也见更多的生命逝去。死亡并没有离开,它只是换了一层皮囊,享用着更多的生命。
阿米娅只是想要拯救生命,但无论是个人的病症,还是社会的病症,她都尚未找到治疗的药方。然而不断扩散的悲伤,已经不容许她像当下这样优柔寡断了。
被动保护濒死者,放任恶意创造新的病症,只会让更多的人陷入不幸。
最终,阿米娅下定了决心。
她不相信个人的善良能够改变这一切,因此,在找到终结一切苦难的答案之前——
她要封存一切。
柔和的光芒覆盖大地,天空之上的虚无开始凝固,思维停滞,时间静止,星球的一切于此刻定格。
于是,这里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
阿米娅飘荡在虚空之中,她的故事化作了黑王冠旁一颗环绕着的小行星。
远方的星辰,那些闪烁着的故事中,有她所期盼的答案吗?
仅凭想象是没有结果的,于是,她向着群星飘去。
她想要找到答案。
......
......
......
只是,在长久的求索后,她所得到的,却只有更多的悲伤。
卡兹戴尔崩解沉没于空洞。
双王造就的繁荣荒废在时光中。
提卡兹的光环随着机械衰朽而暗淡。
阿纳萨的偈语到了末法之时再也无人听闻。
阿米娅走过的故事,最后都成了环绕她的行星。
一段又一段苦难被封存,其中没有阿米娅的答案。
于是她只能带着环绕于身侧的群星,继续着几无尽头的旅行。
......
随着探索渐深,阿米娅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总有一些故事片段突然从虚空中浮现,却又戛然而止。
而每个片段的尽头,都能见到这样一支萨卡兹小队的痕迹:
笞心魔、巫妖、死魂灵、食腐者、石翼魔,以及两位混血萨卡兹。
他们总是在一场争斗后溃败,抑或是在做出选择后突然消失。
他们似乎在创造,在求索。
然而他们却又不断放弃,只留下一段段故事衰退于空无。
阿米娅花了很长时间去封存这些故事遗骸,并从中推断出这些萨卡兹前行的轨迹。
她隐约感知到,这些人或许就是一切的关键,正因他们开始讲述,自己才得以存在。
那他们懂得苦难吗,他们能理解自己的困惑吗,他们能提供答案吗?
还是说,正因他们也痛苦,所以才要讲述——就像自己这样?
循着诸般故事的尽头,阿米娅走向妮芙一行人的讲述。
小阿米娅和父母走散了。
她和父母所在的商队莫名卷入了一场局部战争,一边是各国的精锐士兵,一边似乎是......萨卡兹?
这片大地上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萨卡兹了,自从那个叫做卡兹戴尔的城市覆灭后,他们早已被消灭殆尽——至少,各国发布的声明是这么说的。
谁能想到,这里还有萨卡兹呢?
阿米娅原本骑在驮兽上犯迷糊,炮火一响,惊得驮兽挣脱载具,发疯似的跑了起来。
阿米娅不敢乱动,只能紧紧抓住缰绳。但最终,她还是被驮兽给抛了下来。
森林里辨识不了方向,耳边的炮火声也几乎没有停下过,阿米娅很害怕,只能凭着本能朝一个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她见到了一个受伤的萨卡兹。
“萨卡兹都是魔鬼。”大人们时常这样说。
但阿米娅看到的,只是一个有着一头粉白色长发,长着长角的大姐姐。
如果一定要说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能也就只有她头上那个飘浮着的黑色小王冠了吧。
“你好,你还好吗?”
萨卡兹抬头看了阿米娅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可她的情况并不好,白色长裙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阿米娅想给她止血,心底里却又有些畏惧,她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试探着萨卡兹的反应。
萨卡兹不动,阿米娅就向前走,走到萨卡兹跟前,看到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疼吗?”
开口的是萨卡兹,她看着阿米娅手臂上的擦伤,似乎有些心疼。
阿米娅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其实她更想帮萨卡兹处理好那道剑伤,可她既不懂包扎,又不懂缝合,心里纠结了许久,最后只是把手放在了萨卡兹捂着伤口的手上。
阿米娅的心里只想着如何给眼前的萨卡兹一些安慰,丝毫没有察觉远处围拢而来的士兵。射手举起了弓弩,术师挥舞起法杖,他们早已不记得在追杀萨卡兹时“不小心”杀死过多少同胞,不如说,在剿灭仇敌的大旗下,任何对萨卡兹的善意都是一种罪恶,即使那源于孩童天性中的良善,他们也不会容忍。
源石技艺夹杂着弓矢飞射而来。
在迫近的死亡面前,特蕾西娅将阿米娅搂入怀中。
只愿,你能够成为希望——
纯净的光芒从特蕾西娅身体中迸发开来,笼罩了整片区域。
阿米娅感到有什么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本应疼痛,本应流血,就像眼前的萨卡兹那样。
可是,胸口一点都不疼,只有一股温和的细流淌入心田。
好暖,好困......
......
当阿米娅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在父母的怀抱之中,驮兽被找了回来,自己也平安无事。
这本应是件好事,可刚刚的萨卡兹大姐姐呢?她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炮火声已经停歇,大人们谈论着林间的光芒与消失的士兵们,关于萨卡兹的消息,阿米娅却是一点也没听到。
摇动铃铛,牵起缰绳,发动机器,商队再次启程,所有人都看向前方,期待战争结束后的美好未来。
只有阿米娅一人,怔怔回望向陷入沉寂的森林。
“再见了,萨卡兹姐姐。”
驮兽驮着阿米娅,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对萨卡兹道别。
迎接他们的,是刀剑,是弓矢,是死亡。
卡兹戴尔城破后,他们的规模再次缩小,直到最后,都组织不起一个松散的社会架构。
随着最后一颗人头落地,萨卡兹宣告灭绝,他们曾经的辉煌也一并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而当一个共同的敌人被彻底毁灭后,曾经“携手抗敌”的诸国再次陷入了纷争。他们带着比屠戮萨卡兹更加狂热的心态去摧毁曾经的战友,战火四起,大多数人所期望的希望年代并没有到来。
直到许多年后,人们再次想起了“萨卡兹”的存在。
是啊,只要还有“萨卡兹”,他们就能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于是,在精心挑选下,人们将“萨卡兹”的概念安在了某一个地区上。
当这个地区的种群被屠尽,他们又开始宣称新的“萨卡兹”所在。
从边缘的国家开始,到拥有实力的大国,最后在自己的族群中划分阶级。
不停地归类,不停地杀戮。
但只要还有“萨卡兹”在,他们就还拥有“团结与正义”。
于是,“萨卡兹”将会杀死“萨卡兹”,战争就此永无止歇。
“萨卡兹”们进入了属于自己的悲惨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