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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者的银凇止境/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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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01更新
最新编辑:阿尔法不是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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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4-01-01
最新编辑:阿尔法不是贝塔
数月前,马里亚姆回到莱茵生命总部。他鲜少在特里蒙出现,以至于当他走过长廊前往总辖办公室时,大多数人听到那根标志性的手杖敲打地面的声音才认出他。电子设备则在这方面发挥了优势,通过那张漂流过整片泰拉大陆的身份卡,立刻识别出站在门前的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与总辖有约的安德涅特·马里亚姆先生。
一如既往,莱茵生命的总辖正站在操作台前,注视着显示屏上的某个模型,没有对访客做出太多反应。她伸手请马里亚姆坐下,另一只手拨弄了一下面板,莱茵众多学者的巧思如同流水一般在她的显示屏上滑过。马里亚姆无言地将考察项目申请书放下,依旧站在她的桌前。比起未来主义的美学或者基于人体工学的设计,他更喜欢脚踏实地站在地面上的感觉。
“因非冰原?”检阅完手头的资料后,克丽斯腾终于转过身拿起了申请书,“一支十五人的队伍,到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极地科考行动。”
“是的。我们积累的经验和建立的科考站点的设施完备程度,已经足够支撑我们扩大极地科考的规模。无尽冰原还有很多谜题,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听说现在见莱茵的总辖一面并不容易。马里亚姆知道,对方最近越来越频繁地长时间离开莱茵生命总部,科考科负责维护工作站的外勤人员的报告指出,他们的总辖悄无声息地访问了多处人迹罕至的科考勘测地点,随后长时间停留在特里蒙附近的地下信号来源处。他有种直觉,在那场宴会上她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自己代为寻找的东西,如今已经被找到了。
但他不会过问对方的野心。他站在这里只是因为科考科的每个考察项目都有莱茵总辖的签字。
“如果无人同意,你会停下前进的脚步吗?”突然,克丽斯腾若有所思地问。
不善言辞的库兰塔短促地笑了一声。
答案毋庸置疑。即使没有任何任务指派,没有任何人予以认同,探险者马里亚姆也会带着那根简单的树枝手杖,自己走向未知的地平线。“我相信我们可以更加接近因非冰原的尽头。”他指了指申请书,有些答非所问地说。
“因非冰原......对了,因非冰原。
“这是你其中一个科考勘测项目的后续,你的求索精神的一部分回答——我见到了一位近乎全知的‘神’,马里亚姆。
“关于那片冰原的尽头,祂告诉了我一些信息,我应该分享给你。”
......
乔恩在飞快地做笔记,苏菲在比照过往收集的冰原资料和来访者口述的信息,科考站的维生设备稳定地运转着,难得地为如此多的访问者提供热能与净水。经过数小时的交谈,科考队众人逐渐接受了眼前这名萨卡兹自称的身份——隐居萨米北部山地、能够预见未来的独眼巨人。无论她是否真的是先知,至少,她提供的情报详实而精确,这证明她会是一名很好的向导。
“我代表莱茵生命科考科,同意与您合作。”终于,一直沉默倾听的马里亚姆开口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您问吧。”
“您声称因为见到了冰原深处的景象,所以迫切需要与外来者合作。那么,您抵达过冰原的尽头吗?”
“我可以告知您我预见的危险。”
预见。马里亚姆揣摩了一下这个词语。先知者。全知者。
然后他少有地笑了起来。
“此前也有人想告诉我,无尽冰原的尽头可能是什么样子。
“但是不必了,让我们亲眼去看吧。”
探险者们踏上了回程的旅途。
虽然萨米不再阻拦探险者的脚步,但这一路上的奇遇与意外已经耗尽了携带的物资。
每个人都想要再往前走上一步,但每个人都知道,贸然前进只是在自寻死路。
现在,是时候返回南方补给资源,着手研究,争取投资。直到一切准备就绪,整支队伍才会再次前往北方。
在回程的路上,一些人已经开始核算这一次的成本与收益。
人员折损、器材报废、口粮消耗......这是探索必不可少的支出。
而物种发现、现象记录、游记出版,或许能带来保证下一次探索成行的收益。
哦,以及最重要的——
他们这帮“南方佬”或多或少取得了萨米人的支持。
从前,他们根本不会奢求那些萨米山地蛮......萨米山地朋友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他们不把斧头和弓箭对准探险者们都算是谢天谢地了。
但在这么来来回回进出萨米与冰原后,人类与人类也不至于总继续毫无意义地互相攻击。
末了,你拿口粮换些武器,我用伤药换些外来的新鲜玩意。
到后来,一些探险者留在萨米人的营地里维持后勤疏通关系——他们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只是和对得上眼的萨米人一见倾心。
而一些厌倦了部族生活的年轻战士也加入队伍,承担起向导和战斗人员的职务。
随着沟通越来越频繁,双方开始互相交流,互相了解,所谓的偏见与隔阂也就没了栖身的土壤。
萨米人,哥伦比亚人,说到底,大家都只是人而已。
这一回,当探险者们踏上归路时,萨米人为朋友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族树下燃起篝火,人们围着火焰载歌载舞。
几个木傀儡在奋力摇着手摇发电机,为铺得到处都是的灯链供能。
萨米的猎手引吭高歌,羽兽和无人机在天空中一同舞蹈。
在得到族树的许可后,部族的雪祀将一个巨大的舞池彩灯球挂在树枝上,高举权杖唤来雷电。
在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过后,舞池彩灯球向整个空间射出迷醉而璀璨的光芒。
麦哲伦窝在毯子里,用流畅的萨米语和当地的萨米姑娘们讲自己天南地北的见闻。
木碗里泡着刚好不久的方便面,而萨米姑娘手里用来盛粥食的,是塑料与不锈钢的。
大家互相交换着食物,一边分享着各自的故事。
不知为何,现在的场景让麦哲伦想起了学校草坪上的篝火晚会。
大家才不会去管你是“哥伦比亚人”,我是“萨卡兹”之类的麻烦事。
没什么目标,也不需要什么理想。
纯粹的享受与快乐,这就足够了。
麦哲伦紧绷许久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当姑娘们还在叽叽喳喳闲聊时,她蜷缩着进入了梦乡。
于是姑娘们将麦哲伦放平,盖上毯子,放下帐篷的门帘,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帐篷。
最后一位姑娘离开时,将一个捕梦网挂在了帐篷的横梁上。
而后,今日的喧嚣就影响不到麦哲伦的美梦了。
......
当麦哲伦醒来时,似乎已经是第二天了。
一掀开门帘,晨光便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远处,太阳正冉冉升起。
大部分人还未从昨日的狂欢中醒来,躲在帐篷里酣睡。
麦哲伦走到了山崖边,抬头望着逐渐升高的太阳。
探索从来不止于探索,麦哲伦早就知道这一点。
那么,具体,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一位早起的女猎人走到麦哲伦身旁,在取得了她的同意后,与她一起观看日出的美景。
麦哲伦把一颗包装炫丽的软糖递给了对方,她接过了糖,旋即开始摸着自己的口袋,想要找出些什么。
最终,她掏出了一截像树枝一样的肉干,把这个递给了麦哲伦。
麦哲伦一边感谢,一边接了过去。
之后,两人坐在一起,咀嚼着食物,一同品味太阳去往天幕的旅途。
麦哲伦正漫步在地底的平原上。
大地如此宽广,却很少有人发现,地底也有着这么一番景致。
三天前,她从萨米的一处深坑顶端向下索降,来探寻这些“大地伤痕”中所蕴含的秘密。
她在调查中见到了一些附着在岩壁上的植物与粘液状分泌物,而且似乎越往下,这些东西就越多。
降到一定深度后,交错的植物与粘液似乎已将整个空洞完全填满。
但麦哲伦还是想到了办法,继续向下,向下——向下......
在植被里摸索,在黑暗中探寻。
最终,麦哲伦的手触碰到了湿滑的岩石,她来到了深坑的底部。
这里就像是朦胧的仙境,在光亮可及的地方,雾气将一切轻笼其中。
脚下的土地与周边的岩石都被浸润,空气却稍微有些干燥。
从体感上来说,这里并不像萨米,更像是维多利亚或者莱塔尼亚的林地。
麦哲伦检查了随身携带的科考装备,
所有仪器上的读数都陷入沉寂,所有的器械也变得不太灵敏。
她只能燃起火把,在黑暗中前进。
......
这里与其说是地底,不如说是一片带有岩石穹顶的大地。
地面很少有落入的岩石,苔藓与地衣将它们紧紧包裹。
各种麦哲伦从未见过的植物旺盛地生长着,它们的果实看起来很美味,但在吃光干粮之前,麦哲伦不会去冒险食用。
这地下甚至有溪水与河流,那是真正的水,和大地上的毫无区别,清冽、甘甜,还有些麦哲伦说不上来的滋味。
古老?没落?还是——
麦哲伦又尝了一些。
哦,那是沉寂,那是静默,
那是无声的哀鸣。
顺着水流,麦哲伦向前走着。在水的尽头,是一座洞窟。
顺着洞窟,麦哲伦向前走着,在洞窟的出口,有一道规律闪烁着的光亮,
它攀附在岩壁上,延伸至远方,不断分叉,不断闪烁。
但正中央的那一束,永远是最明亮的。
于是,麦哲伦顺着这束光亮,继续向前走着。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耗费了多少时间,好似在她的探索中,时间变得不再重要。
......
她早已丢掉了所有的器械,拄着一根木杖,垂下一头长发。
岩壁一直提供着时隐时现的光亮,因此她也许久没有生火。
补给早被吃尽,取而代之的是果实与泉水。
她就这样走着,走着,陪伴她的是她最忠诚的同伴——
探索的热情。
求知的渴望。
最终,麦哲伦走到了道路的尽头。
那里有着一棵参天大树,和麦哲伦曾经见过的族树相仿。
它被包裹在一片椭圆的薄膜中,伸展,收缩。
每一次律动,都带起一圈涟漪,去往远方的黑暗。
正是那束光芒,将麦哲伦引导到了这里。
一次探索的终点,一次求知旅途的尽头。
麦哲伦决定用最为原始的方式来求取她的奖赏。
她触摸了薄膜。
随着一阵强而有力的鼓动,薄膜弹开了麦哲伦的手。
与此同时,一道光亮从顶上的岩壁射向远方,分裂,闪亮,如同夜晚的星光。
麦哲伦若有所思。
她将手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感受到了跳动,自己的,以及大树的。
她突然明白过来——
那并不是什么植物,
那是萨米的心脏。
她行过萨米的脊背,挑战过萨米的意志。
从萨米的伤痕中降下,在萨米的身躯中游荡。
顺着祂神经闪起的光亮,在祂的骨骼间行走。
萨米允诺了她的无礼。
作为赠予探索者的礼物,萨米将祂的伤痕与无助展现给了来客。
此前,无人知晓萨米的痛楚,但至少,现在,来自一个善良灵魂的共情,能够稍稍安慰一下祂疲惫的灵魂了。
麦哲伦看向身后,不知为何,她来时的那根绳索就在那里,
只要重新绑在身上,拉一拉绳索,她就能立刻返回地表。
还是——
麦哲伦向前走去,
那里是尽头,那里是墙,
那里有些符号——一些麦哲伦曾在木刻上见过的符号。
萨米的密文。
那些密文表达了忧虑——不是对自己的忧虑,而是对麦哲伦的忧虑。
接下来的路程——更多伤痕的路程,不会再像之前那么顺利了。
但她还是向前走着,
走过那虚假的尽头,走过萨米设下的幻象,又一次地,从光明中走向黑暗。
萨米不理解,萨米沉默不语。
而麦哲伦依旧向前走着。
她想去往萨米的头脑,去探索萨米记忆与情感的源头。
她想要了解萨米,
她想要理解萨米。
向前走。
无人机在操控下安静平稳地运转着。岩层结构被击碎,麦哲伦缓慢而谨慎地采集起露出完整根系的植物,然后回收龙腾无人机,将模块一一拆卸。
完成标本采集后,麦哲伦拿出录音笔。
这是联合科考队进入萨米的第......
她迟迟没有开口。因非冰原的科考热潮已经持续多年,麦哲伦跟随科考队,自萨米进入冰原的次数已经难以计数。人类对冰原的了解初步形成体系,她曾就读的大学邀请她返校授课,那里有无数双满怀期待与梦想的眼睛。在过去的许多个日夜里,她也已经尽力写下自己所见所知的一切,挑拣传承给未来探索者的知识。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收起录音笔,转而开始对无人机做例行检查。在极端环境下长时间缺乏维护的无人机出现了部分元件磨损的情况,好在机械运作时并无故障,没有报警灯闪烁,也没有异常的嘀嘀声。
麦哲伦合上已有些许松脱的检查门,背着设备走出阴冷的岩洞。
山间的小径覆满积雪,黑色的雾气完全遮蔽了去路。麦哲伦在洞口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拿出辅助确认方位的指南针与气压测量仪。
她低头查看了一下指南针,随即在冰雪中艰难地抬起脚——
向前走。
周遭寂静无声。
她孤独地走着,身边没有任何人。其他队员,包括那些愿意协助的萨米住民,都已经倒在了路上。
然而,即使他们在场,一定也认不出眼前的这位科考工作者。
黑色的融雪流向空中,封住了前方的道路,但麦哲伦只是视而不见地走向它。
——在冬牙群山间的小径上移动的,只是一个形状扭曲的影子。由于重力混乱,仪器堆叠在它的形体上部。一路采集的生物标本扩展着它的轮廓,构成它的掠食行为。它的外形变化仿佛模拟着有节奏的脚步,而它在现实空间的位置不连贯地变化着。
影子毫无知觉地越过了障碍。
在漫长跋涉中腐朽的背带早已断裂,但直到此时,随身包才因为另一重力乱流而脱落。
探险家写给后继者的书稿就此掩埋在黑色的雪中。
书稿中夹着一封尚未寄出的真挚信件。
“我尝试着在回避根本原因的前提下,介绍了避免与坍缩体接触的种种方式,但我知道这些方法并非万全。我们积累了经验,对这些现象越来越了解,而坍缩也随之展示出更加多样的现象。它们永远不可能被完整记录。
“我们或许还没有做好认知这一切的准备。或许我们永远无法做好准备。
“但是我也知道,无论有没有警示,有多少危险,我们终究会——”
向前走。
即使手中那枚指南针无法指示出大地的北方。
圆盘的表面已经被泥泞的黑色封住,麦哲伦仿佛只是将它晃动了一下,令它短暂地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但麦哲伦的确在向北前进。
在结霜的陡峭岩壁与飘浮的黑雪之间,冰原已隐约可见。
它正从缝隙中透出一角银白的光芒,在黑暗里闪烁着。
结算语:
灰白的黎明从冻土的地平线上升起,一支队伍行进着。
这是正在搬迁的部族的队伍,由战士护送着向南进发。他们步伐沉重,或因伤病,或因虚弱,而脚步声尽数沉没在白雪中。连风也是寂静的,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着婴儿的啼哭,清晰、响亮地持续着。
为首的雪祀忽然放缓了脚步,回过头,就像被这哭声催促着。昏暗的天光中,群山几乎是黑色的。雪祀的视线透过他的战盔,望向这支队伍的来处——他们曾经的故乡。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似的,他身后队伍中的人也都纷纷转过头去,望向同一个方向。
“埃克提尔尼尔。”有人轻轻地出声提醒。
于是最先回头的雪祀战士收敛情绪,沉默地领着队伍继续前行。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密文板,小块的木板在指节用力下碰撞出声。
埃克提尔尼尔很少在这种时刻感怀。
邪魔的袭击、被迫搬迁的部族,这些事他近年来遇见得太多。雪祀拥有与萨米对话的资质,北地的战士们以这种手段预知邪魔的出现,提前协助部族搬迁,调动部队迎战。祖灵之父尤其眷顾他,对他近乎有问必答,但纵使预知了厄运,人们也无法悉数躲过。此刻跟在他的战士身后疲惫不堪地前行的,也只是另一批幸存者。
埃克提尔尼尔也很少想起她。可她毫无缘由地出现在他的思绪里,同冬牙群山间曲折的防御墙体和木刻地图上用火灰涂黑的痕迹一道。他几乎可以想象她的身影就在这支幸存者的队伍中,尽管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也没有加入她所参与的最后一次救援。
身后部族住民的行列仍然安静地前进着。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抱怨、哭诉,没有发问,似乎每个人都早就知道自己将要遭受眼下的一切。现状是可忍受的,因为人们知道总有一天死亡将会降临,而他们将能够不受束缚地回到被邪魔污染的土地——他们被迫离开的故乡,不受限制地与先灵、与亲人团聚。
可埃克提尔尼尔不知道——那是萨米唯一不曾予他回应的问题——她是生是死,去向何处?连最善于通灵的萨满也占不出结果。
随着她塞在自己头盔中疗愈心神的草药日渐枯萎,埃克提尔尼尔逐渐接受了无法看清的命运。大约即使在死后他也无法再见她了,就像那些被邪魔侵蚀而绝不退却的战士一样,没有人能够再一次见到他们。他......应该追念,但肩上职责太过沉重,他没有这样的闲暇。
他只是战斗、负伤、痊愈、战斗,不被打败、活下去。
而只要自己的生命尚余一丝火星,那个身影就仍在他记忆里存在着,他的愧疚与遗憾将会使它永远鲜活。
接受命运的萨米人静默地行走在冻土上,唯有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因寒风放声大哭。身为萨满巫医的母亲低声唱起歌予以安慰。她已经摘下作为战士的头盔挂在行囊上,那里面盛着一些草药与果实。
埃克提尔尼尔看了一眼孩子,将一块因法术而温热的山石放进她小小的手心。母亲微微笑了一下,但望向自己女儿的目光渐渐变得哀怜。
“我很遗憾。”她低声说道。
“为了什么?”
“让她出生在这个并不宁静的萨米。”
埃克提尔尼尔久久地沉默。
“我也是。”最后他回答道。
埃克提尔尼尔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动身从冬牙群山赶回萨米腹地追踪游荡在林地的黑色利刃。
无论是乌萨斯人有意放任,又或是他们为傲慢付出了代价,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任何入侵萨米的异物都当被驱逐。这无关乎责任。萨米的土地即是萨米人的家,守护自己的家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但不安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埃克提尔尼尔极少感到不安,他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那些超越了死亡的恐惧实体。
落叶在颤抖,枯枝在低吟,风声中夹带着无声的叹息。萨米开口,但祂的话语立刻被新凿穿的孔洞吞吃。
倒下的动物们眼球中毫无生气,黑色的血液自伤口缓缓地抽动着、挣扎着爬出血管,在泥土地上汇成一条涓流。
战士们慢慢步入林地深处,死亡也变得越发密集,几束涓流逐渐汇作一条小河。尽管枯枝败叶完全遮蔽了头顶的天空,这条河流仍旧映照出了漫天的星光。
空气寒冷而黏着,将雾气凝成惨白的帷幔,夹道迎接着向死亡行军的队列。
雪祀们唤起的火灵如残烛般摇曳,当他们终于来到这条不祥河流的尽头,埃克提尔尼尔最终验证了他在这数日的猜想。
尽管亡寒的萨满已经面目全非,但路途中偶遇的科考队带来的传闻与雪祀们数次无果的仪式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她正是寒檀,或者应当说,她曾经是。
利刃的铠甲散落一地,漆黑的亡魂萦绕四周。在这棵参天巨木的脚跟旁,寒檀成功地终结了邪魔的利刃,却未能消灭它所传播的死亡本身。这片扭曲的空间已经不再服从于现实的规则,黑色的河流在新生寒灾的影子中蠕行着起身。下一刻,它们被塑造成型,锐利的黑色冰刺以不可能的轨迹和难以理喻的速度袭向举步维艰的战士们。
埃克提尔尼尔不会手软,也无需手软。这不是他第一次处决被夺走的萨米同胞,这不是他第一次讨伐亵渎同胞的灾异,追随他的战士们亦然。
但黑色的幕布逐渐将空间收拢,众多生灵的死亡所织就的不协和音回荡在生者间,战士们如同竞技场中的困兽,接连倒下。他们能做的,只有在丧失战斗能力前用尽力量将自己的生命彻底断绝,避免残存的部分成为邪魔的食粮。
伴随着最后一名战士的倒下,埃克提尔尼尔终于只得孤注一掷。他奋力击向黑色的河流折叠而成的障壁,异样的色彩从裂痕中泄露,融化成斑斓的泥水,不自然地向四周喷涌,堆积并悬浮在空气中。他飞奔着,直抵寒灾,将武器击入这具灾厄的实体,尝试将其封锁。
一瞬间,所有的邪魔都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停止了行动。埃克提尔尼尔确实击中了核心,只要能用雪祀的力量将其折叠、封闭,这片邪魔的泥沼至少就不会从萨米腹地向外流泻。
但地上的利刃铠甲却突然滚动着,跳跃着,拼凑起本不该存在的形体。黑色的长枪瞄准了他的后背——
没有时间了。
埃克提尔尼尔意识到自己无法全身而退,但令他欣慰的是自己还没有束手无策。
比风雪更冷冽,比坚冰更坚固,彻骨的冰寒自雪祀的体内向外迸发。连黑色的枯木也被覆上银白的坚壳。
漫长的几秒过后,此处不再有雪祀,也不再有邪魔;不再有生命,也不再有死亡。
寒檀不是没想象过可能会有这一天。
只是她始终认为埃克提尔尼尔是一个软弱的人。软弱到无法正视自己的爱,软弱到无法不用妻子的死长久地责难和惩罚自己。他并不是一个不会为私情动摇的人,他因为无法原谅自己产生动摇一事而毅然选择别开视线。
他因自己的软弱而变得坚忍。他尝试背负起许多,再接着背负起更多。为了让人们的灵魂之末能安栖于萨米的怀抱,而非成为灾异的养料。为了让新生的幼子不必出生在黑暗之中,也不必被遗弃在风雪之中。
他无法成为纯粹的战斗机器,于是被那些他为之战斗的因缘缠绕着、牵绊着、束缚着。这些都将成为他的食粮,成为他的力量,成为他的庇佑,成为他的诅咒。
诅咒。
如果不是身负如此庞大的诅咒,又怎能抵挡这近些年来犯越发频繁、越发凶险的灾异?
但即便是如此强大的埃克提尔尼尔也终究倒下了。假使有生还的战士能向人们诉说那一战的话,他一定会说,那并不是一场特殊的战斗。坚守北地的战士们自始至终都在与这样的敌人作战,只是这一次的数量或许又更多了一些,容他们喘息的间隙又更少了一些。
寒檀其实没有自信接过这种重任,她所承受的诅咒与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没有任何一名萨米人,能声称在自己身上流淌着的爱与诅咒可相提并论。
但寒檀足够幸运。她见证了埃克提尔尼尔与那些战斗至死的战士们镌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息不屈的意志。她也见证了洞悉远见的执拗,永恒狩猎的决心,赴险求索的渴望。由此她得以继承过去所塑就和积累的,也必将开辟未来必须直面和打破的。
黜人归根,在萨米意志的注视之下重启了多年前背离的仪式。新生的雪祀将要落座于无人能承其重的空缺席位。
她将要制衡与借助的那些力量会比诅咒更凶险,但寒檀木之女,生来就不知屈服。
战士走到树下,祈求庇护。
他放下一碗热茶,再放下自己的祭品。随后,他向树伸出手掌,平静地等待。如果厄运将至,树会向人们落下预言,但对于甘愿接受一切命运的萨米战士而言,自己离开树下的时候手心是不是空的,并不值得在意。
只是,映在他眼中的并不是一棵树。那是巨大的、伸展出无数枝桠的冰簇。它本能地生长成了寒檀木的形状。
曾经,冰簇的确拥有能够庇护众人的法术,呼啸的风雪筑成了战士们的阵线,维持着空间稳定。但现在它就如同枯死的树一样,耗尽了活力,剩下的只有缓慢融化的过程。
许多年前,一名雪祀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这一法术。血肉结为荆棘,生命织成坚冰,她就此扎根,希望“用死亡赋予生者生命”是存续的答案。
但是在战士的认知中,这里只有一棵值得祈祷的树。
战士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维持着向上伸出手掌的姿势,直到武器生出锈迹,皮甲潮湿腐朽。接着,确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之后,他俯身,双手伸进自己带来的祭品,开始食用已经与泥土同化的腐烂血肉——作为战斗前的必要准备,庄重仪式的一环。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敌人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何为战斗。
......
在冰簇的体内,一片晶莹的源石注视着这一切。这是雪祀的躯体消解后残留的异物,她结晶化的“眼睛”。
它看见,自认为守卫着萨米家园的战士们,其实并不是萨米的孩子。最早,混沌的种子播撒在真正与邪魔对抗的萨米战士的思维之中,后来,触及灾异的一切生灵都被改写认知。
它看见,时间因度量者的改变而变得漫长,昼与夜被无法闭合的黑色裂隙模糊。
源石存在于整片大地,因此它得以看见,整片大地都覆盖着同样的影子。
人们必然遗忘雪祀的求索与悲愿,因为他们已经不能理解“存续”这一概念。存在被赋予了全新的形式,他们在近乎永恒的寂静之中游荡。
看见一切的源石眼睛既不思考,也不发送信息。
正如在如今的大地上,清除错乱的认知,既不可能,也无意义。
只有生命会不断追问可能性,追念着过去,追求着未来,对抗悠久的死寂与荒芜。
源石记录下了雪祀在最后一刻的自我质问:自己是否已经祈求了一切力量,用尽了一切手段?自己的族人还能去向何处?
在只剩下空无的黑色大地上,冰簇孤独地垂下一滴泪。
结算语:
凛视在洞穴中冥思,不知时日。
风雪声吹不进她的洞窟。在这里,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呼吸和血液奔涌的声音外,只有冷雾在岩壁上汇聚、慢慢结成水珠的细微响动。
独眼巨人之远见总是只望向未来。千年前继任魔王的独眼巨人留下的远见,在族群内部一代一代继承:阴影将自冰原尽头向泰拉蔓延,实在的景色崩溃坍塌,大地上并无死者,因大地本身也被覆盖在虚空之中。
起初,死于北迁旅途中的同族终其一生不曾见过冰原与邪魔,只是将自己无法理解的预言传述给自己的女儿与儿子,如同盲人试图画出死者在棺木开启那一瞬间尚未腐朽的面容。现如今,族群栖居群山,观测着北方的冰原,那景象的本质也随着冰原的容貌一齐被揭露。
而这并未改变独眼巨人的职责分毫。她......他们仍在等待。等待最遥远的未来、命运的尽头。在那之前,她所要做的只有尽力延后它到来的时刻。
而凛视的思绪并未在这里停下。
她看见自己向一队靠近科考站的南方人发起邀请。在他们谈话之间,她预见到遍地面目模糊的尸体,欢声笑语的戛然而止,自己手中捧着的一朵不应存在的花与身后无尽的花海。尽管如此,她仍然选择与科考队队长握手。
她看见自己协助几位熟识的年轻萨满前往战士驻守的阵线。在他们同栖一间树屋时,她预见到被邪魔污染的战士队伍,轻率的出征,风雪围困下的饥馑。尽管如此,她仍然选择送他们去实现他们炽热的愿望。
无数纷乱的念头过后,她看见自己决然地走出洞窟。
终于,她意识到自己在罕见地追念过去。独眼巨人之远见只望向未来,但诸多远见之中无序的可能性终究会收束为唯一的回忆。
她看见黑雪缓缓地升上天空,自己正走向一个奄奄一息的、趴在亲人尸体旁的孩子。
命运向她发出警告。她预见到一片陌生的冰原,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却面目全非,轮廓模糊,被邪魔污染成空洞的黑影,自己正在用法术令她凋亡。她预见到自己在逃窜,却被漆黑的箭矢洞穿胸口钉在树上。她预见到这个孩子宣布自己是罪大恶极之人,并成为处刑自己的人。她预见到一朵花正在枯萎,预见到断裂的弓弦,留在门外的一片破碎的衣摆。
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这种种撕心裂肺之痛将会发生。
但是她闭上了眼睛。于是,只有那极度痛苦的、咬着牙的、颤抖的抽泣声仍然持续着。
她抱住了哭泣的孩子。
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女孩终于痛快地放声大哭起来。一滴泪水滑进凛视的衣领。
她睁开眼,坠落在皮肤上的是带着石壁气味的水珠。
安玛离开了。
提丰不肯用“死掉”这个词,因为死者的灵魂还会在萨米的土地上行走,离开的人才会永远不再回来。
她翻过群山,跑过冻原,穿过黑森林,一路无比担忧。失去了安玛庇护的萨米会变成什么样子?林木是否会枯萎,角兽是否还有栖息处?没有安玛踩过的雪地会不会永远都不融化?
看到所有的景色都丝毫没有改变的时候,提丰松了口气。森林依然茂密,冒出热气的温泉融化着周围的新雪,幼小的角兽看出她没有恶意,于是亲昵地依偎在她身边,慢慢嚼着灌木抽出的嫩叶。她几乎就要带着漫长旅途的疲倦,和幼兽一起睡着。
但幼兽合上它温顺眼睛的那一刻,她却猛然清醒过来,想起那只几乎从不睁开眼睛的纯白角兽,如今已经不再保护着萨米的生灵。
她用了一些并不熟练的驱邪法术,又用弓箭赶走了一个还没有长成威胁的影子,以确保幼兽的安全。可是角兽自己并不知道安玛已经离开,依旧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性,毫无戒心地在树影之中安眠着。
很快,提丰意识到,谁也没有发现安玛离开的事实,因为萨米并没有变化。
安玛牺牲自己保护了萨米的所有生灵,就这样从此消失了,可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只是没有遇到祂。
提丰救下被围困在树篱之间的部族居民,告诫他们一定要比以前更加小心,安玛已经不能保护大家了。
但部族人回答:“是啊,安玛要照顾的人有许多,我们怎么能总是期待着分到她的慈爱呢?相反,我们要照顾好我们自己的孩子啊。”
提丰又向林中的猎人大喊:“你不会再捡到安玛留下的小雪块了!永远不会再有了!”
可是猎人不相信她,因为有意去向安玛索求爱的人,本来就得不到她的庇护;会想起“自己为什么没有捡到雪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找不到安玛的爱的原因。猎人只是对这个孩子的呼唤声报以一笑,捏出一小团松松的雪球抛到她的脚边来打趣。
没有人和她一起为安玛送别,没有人来准备一场葬礼仪式。她要怎么证明许久之前曾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场融雪?
提丰的伤心逐渐变成愤怒,但即使是愤怒也不知道能向哪里宣泄。她无法责怪人们过着安宁的生活,更无法责怪林地依然生生不息,相反地,她只会更加积极地四处游弋,尽力保护这一切。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位雪祀。
当她习惯性地告诉对方“安玛已经不能保护大家了”的时候,雪祀点了点头。
这是提丰第一次得到认同。她的情绪终于有了去处,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与安玛相关的故事。直到最后再没有故事可讲,她才低落地说:“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会再有了。”
“不。”仿佛以无限的耐心倾听着的雪祀这时终于开口,“你知道安玛为什么会停留在萨米吗?”
“停留?”
“安玛与祂的同类,从来都不是独属于哪一片土地的啊。
“祂只是眷恋萨米的土地与生灵,所以一直留在这里。”
“但是现在安玛离开了。”提丰变得更加急切,“难道祂只是离开了萨米而已?难道——祂不喜欢萨米的土地了吗?”
“反过来说吧,孩子。她的爱意可从未离开过啊。”
提丰还想追问,但雪祀已经起身。
那个背影走入黑森林,接着,却仿佛与一株古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一只黑色羽兽从树与雪的影子间飞起。
提丰连忙跑过去。
脚印在空地上骤然中断,明亮刺目的双月的光芒洒在开阔的雪地上。
凛视平静地站在荆棘之中。
围坐在祭坛旁的,既有雪祀,也有独眼巨人。当她开口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所见的都已从冰原尽头带回。”
“请预见吧......请审判吧。”
最初,她在远见中看到的是冰原上的巨环。圆环伫立在那里,覆盖着银色冰霜,但绝不是自然的雕刻。
不止她一人看到了这一景象。独眼巨人们交流着信息,但它沉默而无意义,无法被解读。
之后,凛视看到了邪魔自圆环中出现,那一景象与千年前的预言完全契合。独眼巨人们得以知晓,那巨物位于冰原的尽头,是一道可以通行的“门”。
可冰原本身并不容许地上的生灵通过,只有那降临的灾异畅行无阻。千年来的观测始终给不出答案:这种不具情绪,不具思维,无法表达,无法沟通,近乎于现象本身的事物,究竟是什么?过去的目击记录里它们几乎凭空出现,但为什么圆环于它们而言却明显是一道用于移动进出的“门”?
邪魔对萨米的威胁日益加剧,萨米的战士与独眼巨人们各自采取着自己的行动。在某一瞬间,凛视见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
她没有将那个预言描述给任何人,因为她罕见地、确切地看到了她自己。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自己面前的圆环与往日不同。它正如同一面镜子那样倒映着深邃的星空。
她几乎在那一刻就决定,如果自己终究要走到那里,自己会选择事件的起因。她要到圆环的面前进行观测,将自己见到的一切汇入萨卡兹众魂的回忆。她要为过去无法回答的问题提供知识,以及,她必须知道为什么自己抵达那里的时候,那道门会打开。
如果自己能够抵达,那么人类一定已有能力前往那道门。
如果找到打开那道门的方法,那么人类一定也可以在其中通行。
这注定的命运虽然以厄运的模样现身,但绝不是人类的死路。
至于是不是她自己的死路,她不在乎。
......
她幸存了。
回到萨米后,她在群山脚下与提丰和科考队众人告别,向驻守的北地战士说出了自己经历的一切。接着,她向聚集起来的雪祀和独眼巨人们复述。
她没有被宽恕,但也没有被处刑。漫长的沉默之后,列席者中有人起身,声音隆隆地在岩窟中回响。
“如果我们终究要通过那道门,那么至少,等在门后的敌人中无比强大的一位,现在已经被击退。
“我们至今不知道敌人是否存在生死,但我们知道,一旦它们被驱退,那片土地总能得到一段时间的宁静。
“无论对于观测者、探索者还是求生者......眼下是我们最好的时机。”
提丰摸了摸自己放在箭囊夹层里的一小块布料。人们从那个巨大圆环前带回了凛视遗留下的这一片衣摆,她习惯性地收在了箭囊里随身携带,就像许多年前安玛还在时自己会把小雪块装在那里面一样。
萨米的状况有所好转,她也受到当年一些巨构研究者的邀请,前往萨米之外的地区,“看看新型材料搭建出了多么漂亮的金属树木”。提丰不知道凛视算不算对此有所贡献,但出于怀念,她答应了。
数年前,凛视在一次巨构启动实验中牺牲。她如愿,或者说如命运所预示的那样,穿过圆环走进了那片幽深的黑暗,再也没有回来。研究者们告知当时并不在场的提丰,凛视进入巨构后,圆环中很快出现了坍缩体,伴随有大规模的空间撕裂现象,因此凛视很可能在门后遭遇了坍缩体的袭击。
——他们没有给出可能性更高的那一种假说。依据现有理论,研究团队不得不消灭的那只高威胁坍缩体,极有可能是穿过巨构后存在状态发生改变的凛视本人。
“那次实验失败让所有人都很难受。”驶近城市的载具上,一位学者为提丰讲起那段在各方压力下保密了数年的研究经历,百感交集,“但她的确为我们带来了极为重要的观测数据,帮助我们验证了关于巨构的核心假说。所有人都敬她为我们的向导和先知,这也是启动实验中,我们相信她应该代表众人迈出最后一步的原因。也许我们该在什么地方用研究巨构获得的新型合金给她立一座雕像,但......”
“但她不需要。”提丰平静地接过话,眼睛还盯着不远处的移动城市。
“是啊,她不需要。
“毕竟,我们现在的科技繁荣,以及更重要的,人类长久的安宁,都有她的功劳。”
启动实验出现事故后,重新稳定过的冰原实验基地内,不同领域的学者、不同种族的智者曾聚集在一张会议桌前。那是因坍缩的性质而无法广为传播,却静静地改变了人类命运的一次会议。
巨构修复期间,引发大范围坍缩的事故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而在这次会议上,要求停止巨构研究的声音第一次占据了上风。一方面,各领域的专家认为,人们已经对这一充满奥秘的建筑物尽其用,分析了它使用的每一种材料,考察了每一道痕迹可能代表的历史;另一方面,假说得到了验证,观测结果完全符合预期,人们已经能够理解这一巨型装置是如何造成了坍缩实体渗透至现实空间,并且从启动后的种种迹象大胆推测,这里或许是最初邪魔向现实空间发起战争的“大门”,而巨构带有的人造特征和附带的空间稳定装置,可能是前人与邪魔对抗过程中的智慧结晶。尽管这一推测有无法被论证的部分,但如今已经被相关研究者广泛接受。
因为人们再也没有机会去论证。
这次会议上,人们更重要的共识是,他们或许找到了安全拆除这一建筑而不加剧空间裂隙的方式。
这将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萨米人已经替整个泰拉跟邪魔战斗了一千年,现在或许是战争取得胜利的时候了。
随后数年,科考队报告的萨米地区坍缩现象的确逐渐减少,这也是提丰同意暂时离开萨米的原因。不过,直到今天,她才得知科考团队集体撤出无尽冰原的事件经过,以及冰原尽头那一圆环早已被拆除的事实。
她不喜欢这个事实。
“艾尔启眼中的命运不是这样的。她,还有老妈妈,绝对不是为了闭起眼睛不看艰险的命运而牺牲的。”
“我们看到了,因此我们选择挑战它,否认它。”
“可是,命运也是未来。艾尔启总说,一道门也是一只眼睛,人们能从那里看到更远的——”
话音未落,提丰猛地抬起头。
在她眼前,南方人的钢铁森林银光闪闪,她却感到自己的弓变得沉重。
——没有什么一劳永逸,她的武器认出了自己的猎物。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结算语:
特工转动旋钮,耳机中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我们已经从科考队的报告中取得了成果,接下来的事情也许该让军方知道了。这正是我的意思,我们之间的合作值得一个见证人......”
他正在监听几公里外高楼顶层空中花园内举办的一场酒会。在这座温暖的哥伦比亚城市里,酒会之上,被绿意环绕的参与者却无一例外,正谈论着遥远北方的冰原。
而他要做的,也正是向自己的雇主——置身酒会之中的某位科技集团代表及时汇报信息,帮助对方甄别合作对象,在冰原科考行动中攫取最大利益。
特工速记下关键信息,而后转动旋钮。
“......大自然并不贩售战争,克里夫先生。”
“正是如此,把如何与异国同行相处这件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你那些野心勃勃的探索者就不会挑起额外的冲突......”
又是潦草的几行字。转动旋钮。
耳机中响起一段悠扬的乐声,监听器因为与特殊性质的源石技艺共振而传回一部分杂音信号。
“如果这些条件能换来您在‘坍缩’这一神秘领域的研究成果,我将不胜荣幸。您还有充足的考虑时间,在莱塔尼亚,我们的待客礼仪将是不劳您走出高塔上的房间。”
特工将速记内容汇成一则简短的讯息,发送给自己的雇主,随后继续在酒会中搜索。
他又识别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说话声通常伴随着矫健有力的脚步声,以前人们还能偶尔听到他在谈话中用一根材质独特的拐杖轻轻敲打地面的声音。
“谢谢,我没什么不适应的。
“野心家的酒会,也不过是这片大地上风土人情的一种。”
“哈哈,马里亚姆先生......我们只是好奇,既然您出现在这里,是否说明莱茵生命探索冰原的脚步有所放缓?”
“莱茵在北方冰原的探索项目,领导者并不是我。我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让挡在我们去路上的人少一些。”
“哈哈,那......说说你的那位学生吧......那位,薇......恩塔......”
通讯信号突然受到了严重的干扰,特工皱了皱眉,尝试调整设备。
但接下来的一整晚,他的耳机里只剩下单调的电流声。
......
“我很想知道我们做的这些究竟有没有意义,Raidian。”
一名年轻的罗德岛干员蹲在大楼的过道里,小心处理着刚从刺客手中缴来的武器。
“阴谋蔓延得就跟天灾之后的源石晶簇一样快,就算在这里搞定了几个刺客和特工,外面也还有几百万个盯着冰原科考成果的家伙。说实话,我从小听着爷爷奶奶在战场上的故事长大,我不相信那些互相欠着血债的势力会愿意联合探索冰原。”
“但,探索者们总是会往前走的。”他身边的精英干员回答道。
“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让拦路的人少一些。对了,通道确认了吗?我们差不多可以递出邀请函了。”
参与巨构修复工程的人们在基地内注视着冰原尽头的夜色。最后一轮供能稳定性测试刚刚结束,一切顺利,凯尔希安排各工程组休息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后,基地将首次正式启动巨构。
没有多少人真的能在这一时刻安然入睡,预备第一批穿过巨构的科考队员们更是如此——只有提丰真的就地钻进睡袋,但被麦哲伦叫了起来。
那道巨大的门背后也许是某种全新的空间,但更有可能是一片乏味的岩石与荒漠,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一场以爆炸宣告失败的实验。探索者们早已习惯与未知同行,但也正因为他们仍会紧张,仍会期待,所以他们仍在探索。
透过巨构可能带来的崭新发现,麦哲伦能看到更多。为了避免一些纷争,首批科考队员的构成已经考虑了各方面的平衡,但后续的利益争夺——如果存在利益——则避无可避。
刚踏入冰原的时候,她还不会想到这些。
现在,她望着多年来协助自己进行冰原考察的朋友们,决定暂时将这些念头从探索者的背上再次卸下。
提丰将作为核心战斗人员,与另外两名雪祀一起,戒备科考队通过巨构后在异常环境中面对坍缩体的情况。寒檀则选择留在这片熟悉的寒冷土地上应对可能出现的事故,并等待见证萨米人与灾异斗争的结局,或者,一个新的开始。无论巨构给出怎样的信息,风雪都将带着它们吹往过去,穿过那封存了无数灵魂的坚冰。
独眼巨人依然注视着巨构。这一族群跨过千年的时间,终于触碰到了自己的预言。“命运到此处不是尽头。”凛视只是这么说。她一向这么说,麦哲伦无从推断她是否已经看见了巨构的另一端是什么。
而在指挥中心,一个少见的身影也独自伫立在观察窗前。
也许这是博士在冰原基地内极为难得的放松独处的时刻,但麦哲伦并没有多想,径直走到了博士身边。
罗德岛对巨构显然有所预期。“不过,博士,你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麦哲伦问道。
博士予以沉默。
......
十二个小时后,一切准备就绪。
站在离巨构如此之近的地方,麦哲伦并不能看清它的全貌,只能看到虚影在不断流动。
她想起博士的回答。
“自己”。
人们能投向未知深渊的想象,只是自己的影子。
所以,穿过去吧。亲眼去看,去将未知变为已知,去寻找更多的可能性。
去寻找自己。
麦哲伦从柔软的藤蔓里爬起来。
被这层韧性惊人的藤蔓接住的还有她所乘坐的、方才因受惊而狂奔的岩角兽,以及驾驭着岩角兽的萨米萨满。随行的木傀儡因为萨满一时没有维持住法术,现在正瘫坐在林间的空地上。
麦哲伦拨开遮蔽视线的灌木枝杈,接着便注意到,有人站在巨大的木傀儡面前,好奇地打量着。思索片刻后,那人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傀儡垂下的手臂。
他刚一触碰,傀儡就以滑稽的姿势“哗啦啦”地起身,接着又摆出类似行礼的动作,但麦哲伦看不出那是哪个部族的礼节。
她以为那是萨满在向对方表示礼貌,可她转过头,却发现萨满的表情比她更加惊讶。傀儡没有受到法术操纵,只是自己动了起来。当陌生人注意到他们的时候,木傀儡与他甚至像镜像一样,同时转过头来。
麦哲伦推测脚下救命的藤蔓是对方用源石技艺编织而成,于是主动表示了感谢。对方友善地微笑着,却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沉默持续了片刻,然后,他探询地望着麦哲伦和萨满,喉咙中发出一些音节。
二人犹豫地互相看了看。如果这是一种语言,显然他们都无法理解。
对方顿了一下,接着,使用的语言出现了变化。他似乎在耐心地尝试着自己所知的一切语言,像是某种试探,或者,某种历史变迁的证明。
蓦地,麦哲伦捕捉到几个相对更耳熟的音节,萨满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语。
似乎是为了再度确认,对方抬起手,令藤蔓组成形状。那是萨米显现在树木上的密文,他口中萨米语的含义。
“‘到来’。是的,到来。”萨满点头认可,期待这是对话的开始。
对方满意地露出笑容,但是,他没有再开口说话。
麦哲伦突然明白过来,对方并不是在寻找能与他们沟通的语言,而是在用语言的变迁定位他们究竟是谁。他对他人的好奇,就止于这个答案。
她的心中也随之有了一些猜想。
“那你呢?”她向对方追问,“你是谁?”
她相信对方能够用语言对话,但是,这个陌生人只是看向了巨大的木傀儡,然后再次向它伸手。
——麦哲伦从好朋友缪尔赛思那里听说过,萨米的这一支精灵,千万年来始终生活在巨树的怀抱中。他们以独特的方式结成遗世独立的社群,研究自身的历史,直到答案变成谜题。
精灵开始令周身的植物生长。麦哲伦心想,或许他会像缪尔赛思那样做出一个流形,来表达对自我的认知。
他思考着。植物们首先结成一个屹立的人形,继而俯下身,仿佛野兽在用四足奔跑。细长的茎叶逐渐在空中组成更加复杂的图像,如万花筒一般变化着,令麦哲伦和萨满困惑却又赞叹不已。
而精灵仍在回溯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最后,他望向一旁的岩角兽坐骑。
植物们慢慢地结成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形状。一个规整的,明显不是从大自然中诞生的形状。
精灵俯身,近乎虔诚地捧起一抔泥土,洒在他的植物身上。
“那是你熟悉的东西吗?”麦哲伦迟疑地问道,“那是什么?”
精灵什么也没有解释。
接着,藤蔓托起他小小的作品,送到了木傀儡宽大的手掌上。
精灵希望木傀儡带走它。
那是他的回答,还是他的赠礼?麦哲伦盯着傀儡的手思考。
毫无来由地,她突然觉得,举起手臂端着那个植物集合体的木傀儡,像一个拿着飞行器模型,假想它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孩子。
一个萨米部族正在族树前祭祀。
最初,萨米与人们定下誓言,第一批战士按照开裂的树木指引前往遥远而充满未知的北方。那时的萨米人还不知道那路途有多么遥远,因此战士迟迟不归时,萨满们举行仪式,试图与离开的战士们对话,询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能否遵守与萨米的承诺。
现在,“树痕”——这个常年驻守北方的部族已经知道,所有迟迟不归的战士都不会再回答,因为空无已经污染了他们的灵魂。但作为千年来传承的仪式的一部分,萨满们仍然低声询问:“我们能否遵守与萨米的承诺?”
部族的首领明白,萨满能预见的,只有永恒的战斗与注定的灭亡。对他来说,占卜与预言不能回答的问题太多太多。
因此,他在仪式中宣告:“先祖的英雄们,我遵从你们的智慧。”
“占卜所不能预见的,我们将像你们一样亲眼去见证——并且去相信,相信我们的继承者会看到答案。”
一位君王自他黄金的王城眺望着远方,太阳如他的历法所规定的一样,与沙漏的最后一粒沙子同时落下。
远道而来的征服者已经逐渐接近王城,他的臣子不断谏言,反对他为自己和可汗准备的旷世一战。这位伟大的君主为萨尔贡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辉煌,萨尔贡的子民无法接受他可能的失败,和帝国的辉煌可能的折损。
但功业纵贯过去与未来的君王只是放声大笑。
“我已经发现了时间的真相,你们、乃至后世万代的人们,还有何惧?
“以我为榜样,效仿我的伟业,按照我的历法的刻度前行,未来不过如此而已。”
一个身影站在逐渐被寒风侵蚀的巨构前。它演算着关于这颗星球的可能性,星球上诸多生命存续的可能性,冰原环境逐渐恶化后,自己再次抵达这里的可能性。
直到它开始思考,自己思考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已知的数据里,这一切都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因此被命名为“凯尔希”的个体迈开步伐,走向漫长的时间,走向没有尽头的大地。
......
以建立在冰原巨构附近的基地为锚点,一支日渐壮大的研究团队正在尝试探索焚风热土,理解其中全新的坍缩现象——尤其是时间的异常表现形式。与此同时,由于探索者能够借助巨构逃脱焚风热土的影响,人们也回过头来进一步思考,自己所修复的这一建筑,究竟基于怎样的原理而运转,又具有怎样的潜能。
前所未见的现象刺激着天才们的头脑,人们不断提出和验证着颠覆现有认知、动摇学科基础的假说。
团队合作者中包括了一名代号“凛视”的萨卡兹独眼巨人,她同时也维持着研究团队与罗德岛的信息往来。
她总是保持沉默,但人们都相信,她正注视着未来,注视着命运。
而人类的命运,有无穷无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