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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闻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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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9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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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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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头


我现在还是不怎么能接受,阎家郎怎么就变成李先生啦。我不好再叫他阎家郎,但也不想再叫他李先生,多古怪。他在我这儿有个新名号,叫老李头。

老李头的师父,阎清怀先生,是以前广平王府的大匠。估画人都说他的画如何如何好,我从前就不大喜欢。听老李头说,他画人是一绝。明明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画人,可老李头这样说,画匠就都信了。我看老李头说自己在东宫的房梁上画了一只狗头,他们也会信的。两市还传说,阎大匠是阎立本家的后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他不大常来我俩的院子,每次来,我都会见到他训斥老李头。他说老李头“做木不成木,画人不成人”。“做木不成木”,我大概能听懂,上次我见老李头做一个“江东犁”,自己很不满意。“画人不成人”,又是什么意思呢?明明老李头的台阁、山水、花鸟,每一样都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早早就出了师。虽然他不承认,可我们都知道,大李将军不少“遗作”都是老李头画的,他那时可还只十几岁。且自从那时之后,他又听阎大匠亲授了这许多年。若说他画不成人,任谁也难相信。

我偷看过一些老李头的书,知道做好一个匠人,营山陵、造器械都要精通,阎大匠是觉得老李头的梓匠功夫还不到家。可各路手艺人,有一两样功夫不到家本是常事。就拿我们家来说吧,我不会制花斗,金风善弄草不善莳花,晓妆不善接枝。他才二十五岁,便做了居业行的大梓人,怎么一样不好,就不许他出师呢?阎相二十七岁的时候,也只做了个将作少监罢了。能统辖的匠人,还不及老李头一半多。

我总觉得有点什么别的原因,老李头也不肯说。我也不好亲自去问阎大匠,他一直觉得老李头在居业行是荒废功课,近来看向我的神情比以前在龙首原相见时还要嫌恶。阎大匠最近在画一幅《锁谏图》,我偷看了一角,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会喜欢。



两市邻居


彩鸾阿姐柳小哥,以前是我们家的邻居,是个写话本的人,养了一只狸猫。柳小哥喜欢吃鱼,也喜欢钓鱼。写话本的钱攒了三五年,才刚刚凑够阎家匠一旬的工钱。拿着那笔款子,他在自家院子修了一方牢稳的鱼塘。初一他出城去落月溪,垂钓回来,就把鱼养在自家塘里,逢五煲鱼羹,关起门来独享。一人一猫,对塘都很满意。有一天,我去柳家对门送花,发现那塘边坐了个洗笔的姑娘。她的毛笔真多呀,最粗的宛如我手臂一般粗。塘里的水漆黑一潭,也看不见有几只鱼了。我问柳小哥,他竟说那姑娘是他的新婚妻子。

可把我们吓了一跳。那姑娘,后来我唤她彩鸾阿姐。彩鸾阿姐写字特别漂亮,跟封演比起来,我觉得她才更像颜真卿大夫的徒弟。她的那些来访同门也常这样说。那些万花谷的侠客们还称赞柳小哥,说他以洗砚池为聘礼,实在有名士之风。柳小哥本来是能说会道的,不知怎么也没跟彩鸾姐解释过呢?渐渐的,柳吴氏的洗砚池成了这条里坊的一景,只有我们这些老邻居和柳家的狸猫才知道那墨池原本是个鱼塘。

三年前,彩鸾阿姐答应教我用龙鳞装来装书卷,我的手不够大,总学不会。彩鸾姐说,就连她的那些同门师兄弟也不如她熟练。我那时想,大侠都做不到的事情,就别为难我了,是不是?可我现在后悔了,想学了来帮老李头装几册样式图。我好久都没有回过长安啦。上次回长安,好多邻居都没见到。也不知下次回去,还能不能见到彩鸾阿姐。

我爷爷和严爷爷我觉得爷爷对我最好了——他给严曲爷爷讲故事的时候除外。我和严丫头合得来,因为我们都心细,有点像。可我爷爷和严爷爷明明一点也不像。我爷爷爱喝酒,但酒量很差,严爷爷滴酒不沾。我爷爷从不念经,严爷爷常常读经。我爷爷压价进货从没成功过,严爷爷是还价的好手。他们唯一像的地方,就是严爷爷特别喜欢听故事,而我爷爷很会讲故事。他俩相聚,十次有九次,是在西市的杂货摊子上。一人听,一人讲。爷爷跟严爷爷讲了那么多故事,却从来不让我这个孙女听。

我偷听来的故事,总是半截的。上次我听了一出《鸾下山》。《鸾下山》,讲的是一个叫彩鸾的仙姑(跟彩鸾姐姐一样,你说巧不巧?),来到世上,遇见了一位抄书为业的穷书生。彩鸾姑娘不光以身相许,还传授穷书生种种仙术。那书生好像颇无什么才华,彩鸾那样帮衬他,却还只写出些二流的话本。后来,彩鸾因为泄露天机,引来仙童责罚……真想知道后来的事儿呀!可惜,正精彩的时候,我就被爷爷发现了。他立刻不讲了,还把我赶走。

我总想着那些半截的故事,在心里编上许多的结局,都是好的。先生遇到了小姐,负心汉得到惩罚。犯错的人回头悔过,行善的人终有福报。



荀小虎


广陵邑南边,有一条叫做江阳沟的水路,听说以前是很顺利的沟洫。前年以来堵了,船家出入都不方便。老李头一直想着要修好,图都画了,却凑不齐人手。我新近认识了个朋友,水性好,力气也大,干起活来一个顶两个。我就为这件事求了她,她于是带了好多同门的师姐妹来。习武的人跟我们老百姓是很不一样,别看她们一个个都那样秀气,方才七日,江阳沟的淤泥就除尽了。再有一天,斗门修好,就可以复航了。却突然有了个官来,不许我们修这里的水路,说江阳沟虽小,也是官渠。

他犯了《田令》,我们行里的王姑娘要打官司,就关起了房门写文书。七秀女侠们问我,王姑娘写这文书要多久。我想了想:大事,她同相公写信,总是一时半刻就写好;像这样的事,在她心里是小事,那就要正经下牒见官,要写一天的状子。我的新朋友撇了撇嘴,没说话。第二天我醒来,那官的家私细软家眷都被“接”到广陵邑来了。于是没有人再来管这条沟渠的事情。江阳沟很快就通畅了,连带着枫叶泊的地价都涨了不少。我从来没见过嗓门那样大的姑娘,尤其是到了江南以后。用我们关中人的话说,她是有点虎。于是晓妆和我都管她叫荀小虎。



白两金姐妹传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妈妈。我爷爷说,男人都是坏东西。惹两金姐妹哭的那个男人,就是个坏东西。我每次这样说,她却只笑笑,也不接我的话茬。那男人是个神仙,也是个卖花郎。两金姐妹本来就是我们白家的人,白两金,牡丹的意思嘛。她十五岁时,跟林语元仙长投缘,随她上了华山学艺。华山上每天都来一个挑山卖花郎,山门前游人不算多,于是他的生意不好。生意不好,却也天天来。

两金姐妹是在花房长大的,自然跟卖花郎有话说。卖花郎每天带来的花不一样,卖的价钱也比长安要贵上许多。本来挑山很辛苦,价钱贵点倒没什么。第一点两金反而觉得很奇怪,我们关中的花是应季而放的,那男人却四季都能带各种花来。问,就说他家手艺好,再问,就说他自己是神仙。我觉得不说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这是人家赚钱的诀窍嘛。可是两金姐妹好像为他不回答自己这事觉得很伤心,后来赌气离开了纯阳。

她来不及气太久,便已经跟我们一家迁徙到了楚州。路上我们见了朝廷寻那男人的启事。原来卖花郎本是楚州城里的富家公子。那一年,楚州城连死了四家富户。凶手用剑,杀了人必定要留下一室鲜花。冬天留桃花,夏天就是腊梅,从不应季。后来两金姐妹去了很多地方,也回过纯阳。兵荒马乱,她常常涉险,每次化险为夷的时候,总能见到一枝当季新开的花。可她却再没见过那个男人。再后来,她开始收购鲜花,给出的价格总是很高,每日买进的种类也不相同。



郑太太


郑家太太嫁来的时候,带了好多嫁妆。那时我没见过人娶亲,觉得甚是稀奇。后来有好些年我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阵仗了,只有皇帝嫁女儿能够比上一比。郑相公平日里没有什么公事,在家的时间也长。他喜欢写书听琴,每日来往的都是些书生。至于郑太太平日爱做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每次出门必是穿男装胡服。她每次见到我,总是笑得很和煦,跟其他人家的太太不一样。

李家和郑家,本来都是花房的大主顾。有一天,我去李家送花,却见到郑太太跟李太太哭诉,说什么不该斟那一杯酒,不然也不至于下狱。我才知道郑先生下狱了。我那天出了李家,便一直在想,那酒本是郑太太斟的,怎么太太没有事,郑相公反而被治罪了呢。

后来我听人说,郑相公家里兄弟三个,母亲去世多年,却没有一个人按制守丧,被御史大人抓了个正着。我再没见过郑太太了,传说她家里的人逼她和离,又回了荥阳老家。



东家


东家跟我们家不一样。不过他跟大家都不一样。杨老板,勉强算是我们的老邻居,他五岁在谁家做工,六岁在哪个材木店帮手,打问打问全能知道。但是窦老板是住在崇仁坊的大宅子里的。他来两市做生意的时候,岁数已经好大了,有十三四岁,别人还不大认识他。他穿的也好,一个小公子拉着一车不知从哪来的鞋子,就在街上叫卖。我就记得那时老木匠在我家歇脚,是这样说的:“行话他都晓得的,但是行里的人谁也不认识他。”

后来又过了那么几年,小公子又来了。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卖鞋子,改卖材木了。那时我已长到好几岁了,可以上街跟着姐姐嫂子瞧热闹了。他的榆树苗育的确实不错,听说是在嘉会坊的祠庙里养的。

按照苗子的疏密程度,那个地儿种树确实不错。怎么以前没人想到呢。价钱贵不贵我倒忘了。就记得他的力气真大。又过了几年,听说小公子把材木生意的钱都买了块地。买地之前,他也没看过,那是西市的一爿秤行,带了一大片烂泥塘。我们都以为,小公子这次亏大了,只怕不会再做生意了。

后来我路过西市时,却见那烂泥塘中间立着高高的一根榆木杆,杆顶悬挂一面带铃铛的旗子。围绕着泥潭,搭了那么六七座房子,有人在制煎饼、团子。我问严丫头,才知道城中的小孩子们都在这儿竞赛。凡掷石击木杆上面的小旗中者,以煎饼、团子为奖彩。不到一个月,孩子们投掷来的石头、瓦块便将池子填满了。一小爿店,自然也就变成了一大爿店。那一大爿店,后来就被叫作“窦家店”。

小公子做生意的时间越来越长,才成了窦老板。窦老板做生意最讲规矩了,什么行的规矩,不论大小,他都很清楚。所以我跟着窦老板做事情,爷爷和家里人都很放心。他虽然住在崇仁坊里,却好像没有家,总是光棍一个,也不讨个老婆。他说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可我们都不大信——他那么有钱。



马球


当官的总是把打球当成一件大事情做。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老李头有一次跟我说是皇帝……啊不,现在该称太上皇啦。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吐蕃人打球,赢得很是威风。可是太宗皇帝以前也烧过马球,他们如何不提呢?

能打得起马球的人都是有钱人,我们平日连用马出行都难。听爷爷说,这一二十年还好些,以前养马的普通人家,凡是赋税都要多摊派一些。后来,说养马养到十只以上,就可以免去驿邮递征行,这才好多了。可是,那些有钱人还是不停地养马,用去许多许多的牧场。我十二岁那年,朝廷突然下令,“两京去城五百里内不合置牧地,地内熟田仍不得过五顷以上、十顷以下,其有余者仰官牧”。那时,城里的读书人都在夸官家体恤生民。我不明白,这不是盖了更多官家的养马场吗?

封演说,打马球是军中常戏,也是锻炼马术的好办法。马球真能锻炼身体吗?我瞧也不见得。我有一次见过那马球冠军,韦家的几郎来着,明明身子十分文弱,偏偏自以为很厉害似的,策马飞快。后来没几个月,我果然听说他折断了腿。折断了腿,也还是金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