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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深处-微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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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7更新

    

最新编辑:山月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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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4-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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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昭也

01 艺术欣赏与批评

盖亚生物科技研究中心的实验大楼由铅灰色的水泥筑成,层层堆叠的方形小窗开在厚厚的墙体上,几乎把下面的大门压得看不见影。

郑明朗通过了虹膜识别,从中走出后大喘了一口气。他已经在这座生物堡垒里养了大半年细胞了。

“个人数据都已经录入系统了?今年竟然留了个硕士,挺厉害的嘛。”

面对同组同事的恭喜,郑明朗赔了个笑,抓紧书包带,赶忙向不远处快要关门的接驳班车跑去。


正值初夏,清亮的光从郁郁葱葱的树冠间透下,绿荫匝地。走在树影斑驳的大学校园里,郑明朗这才觉得自己浑身的细胞又活了过来。

处在毕业前夕,他被论文和工作这两座大山压得透不过气,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人感知到世界之可爱的,就只有这学期他耗费一生的好运选上的那门选修课——《艺术欣赏与批评》了。

去教室的路上他打开手机,评教系统已经开启,大家正在这门课下聊得热闹。

评论: 上了等于白上的课,根本不记得老师都说了些什么,光看脸了!

评论:老师最常用的开场白:不好意思,记错教室了。

郑明朗弯起嘴角。

评论:这门课吧,怎么说呢……其他系学的是欣赏,艺术系学的是批评,不是批评艺术,是批评你。

郑明朗点了点头,笑得更开了。

评论:老师平时一定很喜欢吃鱼,所以才那么会挑刺!我的作品都被老师评成筛子了!

回复:对对对,老师曾经和我说,如果吃鱼真的补脑子,那把鱼吃绝种都不够我补。

郑明朗笑出了声,继续划动着手机。

评论:感受一下用最优雅的谈吐点评最垃圾的艺术所带来的震撼吧!尤其是,那堆垃圾还是我自己制造的!

评论:不想上课的最好办法是带只咪去教室,但真的会有人不想上课吗?

郑明朗表情柔和下来,每一条评论都勾起他关于祁煜老师的回忆。

02 第一节课

郑明朗注意到祁煜这个艺术家,是因为曾在网上看到了一幅祁煜的画,他看不太懂,只知道色彩极其漂亮。

第一节课郑明朗卡着点赶到,教室里连阶梯上都坐满了人。讲台上的祁老师风度翩翩,正在解读他对艺术欣赏与批评的看法。

刚刚从实验室赶过来还喘着粗气的郑明朗环顾一周,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一个落脚点:“同学,同学,我想问下,刚刚PPT上的第三条讲的是什么?”

他掏出笔记本电脑,戳了戳身边一位聚精会神的同学,随后得到一个诧异的眼神。

“啊? 你真是来学习艺术的啊?

郑明朗没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但周围人都上课上得如痴如醉,还不时因为老师的妙语而笑起来,一下就把他从实验室里带出的阴霾一扫而光了。

下课后,郑明朗好不容易才挤到祁煜身边,他举高电脑指着上面记了一半的笔记:“请问老师!这个‘无论什么样的鉴赏都具备解读的功能’的后半句是什么,刚才没太听清……!”

“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是进行欣赏的第一步。”祁煜帮助郑明朗补完了错过的内容,同时还认真查看了笔记。

“下次你坐那吧,我给你留座位。”

郑明朗顺着祁煜的目光落到了讲台前面正中心的位子上,受宠若惊。

在他的认知里,艺术家都是很高深、很有距离感的人,而科研人员往往比较直接、好沟通,但那天在实验室,郑明朗因为质疑过于激进的生物实验而遭到了严厉的责骂,他没想到这番责骂会被一位看似尖锐的艺术家抚平。

不过郑明朗很快发现,是祁老师需要自己的笔记作为提词器,因为他太容易忘记自己讲到了哪里。后来每当祁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郑明朗都会主动把电脑转过去,字号也调得大了些。

“思维过于发散是这样的。”私下里他这样为祁老师开解,随后又想起来他看见的祁老师的第一幅画。

那让他过目不忘的色彩和抽象的图案,和他以前在培养皿中做过的小涂鸦好像。

03 真实的色彩

如果说一开始郑明朗只是在祁煜的课上为自己寻找喘息的机会,那亲眼见到祁煜真迹的那节课,是郑明朗第一次听见艺术殿堂的大门被叩响的声音。

为了让外系的选修同学对艺术欣赏与批评有更具体的认知,祁煜在课堂上展示了一幅个人创作,并请艺术系的同学进行批评。在同学们华丽辞藻组成的赞扬中,郑明朗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和艺术无缘了,什么“笔触短小分离却畅快淋漓,使整幅画面松散而自由”,“模糊的边缘隐去了轮廓线,让色彩充满流动的生命力”,

“仿佛看到海面在急速地运动,体现了光影在自然中的瞬息万变”等等,他是一点都没有听懂,更没有看出来。

“让我们来听听外系同学的看法。”

祁煜的目光落在了郑明朗身上,郑明朗如坐针毡,赶紧翻到了第一节课关于基础概念的笔记:

1.欣赏与批评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

2.品评过程充满了个人的审美偏爱与差异,是审美者积极的二次创造;

3.无论什么样的鉴赏都具备解读的功能,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是进行欣赏的第一步。

郑明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紧张地攥着拳头,声音颤抖。

“我没有各位同学专业,对艺术的理解和欣赏力也有限……”他深吸一口气,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解读,“我、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感觉、感觉像乱画的……”

周围瞬间安静了,郑明朗不安地看了一眼祁煜,却发现老师正微微歪着头示意他继续。

“但是,颜色对比很强烈,却又很和谐,让人看得很舒服,还、还挺解压的……”

郑明朗低着头,后背一直在冒汗。

“你是生物系的吧?艺术感知还挺准。当时被经纪人催烦了,胡乱画的几笔,解压泄愤。”

教室里爆发出轻松的笑声,而只有郑明朗,惊讶于祁老师竟然记住了自己的专业。

那是郑明朗第一次觉得美并不复杂,艺术也没那么高不可攀。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为鲜花的万紫千红和动物的多姿多样而惊喜的少年,如今却日复一日地坐在铅灰色的水泥建筑中,盯着高倍镜下名为“LCMECs”的唯一色彩。

04 荒诞与留白

祁老师的课也并不总是轻松愉快的,在期中测评的时候,郑明朗就实打实地感受到了祁煜的压迫感。

那是一堂实践课,艺术系的同学带上自己的创作,接受大家的欣赏和批评。

公布考核形式时,郑明朗觉得很有意思,却没想到是只对外系同学来说有意思。正如评论所说,郑明朗和其他外系同学在学习欣赏,而艺术系的同学在接受批评。

从简单的布展开始,低气压就在教室中蔓延。看似自由随性的艺术系同学们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而当祁煜开始向他们靠近时,他们甚至连手指上的肌肉都绷成了一条线。

很多作品郑明朗虽然看不懂,但还是有吸引他的地方。其中有一幅画很有雾里看花的意境,但是祁老师的评价却是——

“留白不错,可以保留,其它的再想想。”

另一幅色彩艳丽笔法夸张的作品吸引了郑明朗的注意,祁煜给出的评价是:“很好,创立了一个新的流派——荒诞抽象派。”祁煜说得轻柔从容,同学却紧咬下唇,走开前祁煜补了一句,“抽象够了,荒诞过了。”

郑明朗一时间觉得这样的祁老师有些陌生,原来在真正的专业领域,祁老师严格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祁老师上专业课这么严厉啊,一点情面都不留。”下课后,郑明朗和荒诞抽象派的作者一起走出教室,“我蛮喜欢你的画的,挺可爱,颜色也好看……就是有点超现实,我看不明白,哈哈。”

同学盯着郑明朗看了一会,随即笑起来:“怪不得祁老师喜欢你。”

见郑明朗一脸疑惑,同学继续解释道:“祁老师不是也说了,抽象够了荒诞过了,荒诞的就是你说的超现实的那部分。”

"他不是在批评你们?”

“艺术批评不是大家普遍理解的那个批评啦,而且祁老师也没说这样不好。其实只要有被祁老师肯定的部分,我就很高兴了!"

“那留白那个呢,只保留留白不就是把其它全擦了?”

“留白才是最难的,留白留得好,证明意境构图都不错,技巧嘛,还是得多练。”

听完这一番解读,郑明朗渐渐对自己的结课作业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05 课外教学

临近期末的课外教学,祁老师带着大家去郊外的一个古建筑群欣赏空间美学。这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小镇里保留着不少古代建筑,尤以藏在民居内的回廊、天井和明厅别具特色。

郑明朗一直觉得祁老师是在维罗诺那样优雅的艺术之都的精英家庭中长大的,但在看到他能通过闻味道就知道居民的鳜鱼腌制了多久,也能自然地接过剪纸刀剪出当地建筑的轮廓后,他感觉祁老师又亲近了几分。

自由活动时,郑明朗看着高耸白墙上的青苔和岁月的痕迹,不自觉想到了祁老师的一些作品。他沿着墙走,在一个静谧小院深处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的老师。

祁老师凝神盯着前方,一动不动,院里芍药开得正艳,一角茂盛的老槐树越过高墙,串串槐花如风铃般随风摇曳,连郑明朗都觉得眼前景色如画。

祁老师一定又在构思新的作品了,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等等。”郑明朗正要转身离开时被祁煜喊住,“你——把它拿走。”

郑明朗环顾四周,没见任何东西破坏了这古朴小院的风雅,他一脸不解地望向祁煜,祁煜皱起眉向着槐树努嘴:“那个,那个东西,你赶紧把它拿走。”

槐树边的石阶上有一只看起来接近二十斤的大橘猫,正慵懒地舔着毛,间或还会向两人投来轻蔑的一瞥。

郑明朗将信将疑地走到大橘身边,见人过来的大橘竟躺下露出了肚皮。郑明朗听见祁煜深吸了一口气,他叉起猫对着祁煜,祁煜立刻把头扭开,起身往院外走。

躲过郑明朗时,祁煜点点头:“还好你来了,郑明朗同学。”

这句话是郑明朗在那段时间里听过的唯一句让他轻松的话,连怀里接近二十斤重的猫都变轻了。毕竟在堡垒实验室里,他的名字叫“那个临空的实习生”或者“工号S460602”。


长长的林荫路伴随着回忆的结束而到了尽头。马上就是祁煜的最后一节课了,郑明朗想,这也许是他这一生离艺术最近的一次,也是最后次了。

走进教室,还是第一节课的画面,不过如今郑明朗有了自己的专属位置。

路过讲台时,有几个学生正因为专业课成绩想要祁煜在期末打分时放自己一马,祁煜的脚步从后轻盈飘来,声音依然从容华丽:“老师是教书的,不是放马的。”

最后一节课很简单,只是让大家聊聊一学期下来的想法和感受。学生们的闲聊天南海北,大

多集中在如何发现美和欣赏美上。有几个学生带上了修改后的期中作品,还是他们自己的风格,但的确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郑明朗说不出来,只知道抽象和荒诞都挺好,留白更富想象。


郑明朗也带了自己的作品,下课后等同学都走了他才凑过去,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画纸摊开到祁老师面前——

那是在实验室里,和他朝夕相处的“LCMECs”的细胞影像。

“LCMECs是一种永生化细胞,在微观世界里不算罕见,主要是它的色彩让我想起了您的画!”

高倍镜下丰富又神奇的生命宇宙,是支撑郑明朗日日夜夜扎在那座铅灰色的生物堡垒里的最大动力,他上前半步,高昂的情绪还没有抒发完,接下来的话就卡在了嘴边。

因为他才发现,眼前的祁老师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什么,视线在刚看到这幅图画时便凝滞在了细胞影像的名字上。

郑明朗没想明白这名字有什么吸引人的,他记得LCMECs的全称,后面的单词是Cardiac Microvascular Endothelial Cells,而第一个词……

好像是“Lem”什么的。

06 LCMECS

“阿朗,你才进来三个月就要调去EVER总部了,厉害啊。”

转眼间毕业已经三个月,夏季只剩下一个尾巴。下班的电梯里遇到同事,为防空气突然安静,难免得有人开口寒暄几句。

郑明朗听了,依旧只是赔笑:“你呢,最近顺利吗?”

“哈,新来的师弟拿跟我培养基颜色差不多的胰酶给我换液了,太完美了,我胞没到海弗利克极限我先到极限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高,同事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我说,总部那边水深,你去了千万机灵点,眼睛别像现在这样只盯在爬片上。”

“谢谢,不过……”郑明朗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向身边这位资深的同事旁敲侧击一下,“我只是好奇,LCMECs的原代细胞是从什么东西上提取的。”

“……这是总部的机密,还是别多问了。况且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郑明朗也没想好能怎么样,根据那个“Lem”开头的单词,他后来有过一个大致的猜想,可是怎么会呢?那是一个失落已久的文明,怎么可能还有生命延续。


出了一楼大门,同事摆摆手跑去赶接驳车,留下郑明朗站在这栋巨大的灰色建筑之下,回身望了一眼背后被遮住大半的斜阳。

他想起当时最后一节艺术欣赏与批评课,在空旷的教室里,祁老师拿着他带去的那张

LCMECs细胞影像踱到窗边,缓慢举高的样子。

那一日的斜阳也像今天这样好,柔软地浸透画纸,风从窗缝里吹来时,绚烂的微观宇宙从纸面上浮动了起来,那些细碎色块像是化成了一条条鳞片斑斓的小鱼,甩着尾巴自老师的指尖游进教室里浮着微尘的空气中。

“……祁老师?”

他来到祁煜背后,不确定此刻自己是否应该出声打扰。

“郑同学,你们一般,是从活体上提取细胞吗? 还是已经……”

郑明朗一怔,没想到祁老师问了他一个专业问题:“看、看情况吧,我不清楚这细胞的来源,得问问实验室,我下次去就问!”

“哦……没关系,不用特地问了。那你怎么看这种细胞?”

“是……生物和艺术的完美结合,它让我觉得生命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艺术。说实话祁老师,我在的那个实验室挺枯燥的,本来我差点就不想做研究了,可是这种细胞又实在很神奇,不仅美,好像还藏了其他有关生命的秘密,可能……显微镜下的世界,和您笔下的世界一样丰富多彩,所以我还是不想放弃。”

听完这些,祁煜像是笑了一下,放下手臂转向他,依旧是第一堂课初见时那样风度翩翩,从容优雅。

“的确,生物是很美的学科,描绘了自然界所有生命的底色。”

他把细胞影像交还在郑明朗手中,转身离开了窗边。

“如果以后你在生物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别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