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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0更新

    

最新编辑:恋与深空果冻攻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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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日期:2024-04-10

  

最新编辑:恋与深空果冻攻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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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与深空果冻攻略组

孑然烛火

01 余下的人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黎深拧开把手,外面站着的是卫廷钧的女友林思冉。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将手中的方盒子举到身前:“小黎,我来把这个给你。”

黑色盒子中,丝绒垫布上的烈士徽章异常显眼,一如当年流淌在长恒山夜幕之下的鲜血。黎深沉默片刻,侧过身子让出空间。

“我想了很久,还是……接受不了,”坐在黎深面前,林思冉低头捧着一杯热水,“阿钧他加入Evol特殊救援部队以后,一直都很忙,但每次忙完了就会回家。现在……”

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攥紧,她的嘴角难以克制地颤抖了片刻:“要是看不见这个徽章,我还能骗自己说,他只是还在外面,还没回来。”

林思冉抹去眼泪放下水杯,把桌面上的盒子朝黎深的方向轻轻推动:“这个东西放在我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的阿钧再也回不来了……我真的没有办法面对。”

黎深的眼神暗了暗。良久,他点头,打开距离自己最近的抽屉,将盒子收入其中。林思冉对他欠身:“谢谢你。”

准备离开时,她又看了看窗外摇动的树梢:“以前每年新生入学的时候,阿钧都说你们师门会约着和方教授一起回学校,虽然他总是忙得没空去……小黎,你今年如果去见方教授,请替阿钧向他问声好。”

02 重温

学生开学的那天,方冬明早早就等在了天行大学的门口。

即将退休的老教授,站姿还是如松一般笔挺。

“方老师,早。”

听见黎深的问候,方冬明脸上露出一抹欣慰,转过身拍了拍黎深的肩膀:“好。今年只有我们俩了,以前是小卫忙,现在你也忙,也不知道明年还有谁能跟我一起回学校。”

说完脸色变了变,又叹了口气:“易初那小子……算了。”

“替卫师兄向您问好。”黎深说,“以后,我每年都来陪您。”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什么事还能比患者重要。”方冬明说着,两人一起步入天行大学,朝着礼堂的方向走去。身边有不少同路的学生,脸上都还带着刚刚升学的稚气,脚步也比方冬明和黎深轻快,不一会儿就远远地走在了前面,然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推开礼堂的大门,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正在布置现场,一条写有“47级医学院新生宣誓仪式”的横幅挂在舞台上方。见方冬明与黎深走近,一个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男生跳下梯子朝两人跑来,笑着鞠了一躬:“方教授好!我是新来这儿帮忙的,听师哥师姐说,您今年也会来看宣誓?”

“来回味下年轻时刚刚学医的心情。”方冬明乐呵呵地寒暄了两句,又看向黎深,“对了,这是你黎师兄。”

男生脸上的表情转为惊喜:“就是传说里那位35级的学神师兄?大家每次考试前拜的那位!终于见到本人了……那个,师兄,我们班好多人都以你为榜样呢,我也是,等会能不能跟你合张影啊?”

黎深似乎没想到会面临这样的要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交谈之际,有轻柔但庄严的音乐在礼堂响起。大批新生从门口有序地进入,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仪式开始。见状,男生对两人又鞠了一躬,便回到了舞台后进行麦克风的调试。方冬明后退了一步,给几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学生让出路来。

“……我将保有对人类生命至高无上的敬畏……在医学实践中保持良知与尊严,遵从良好的医学规范……”

宣誓开始,一排排今年刚刚考入医学院的新生们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眼神被礼堂的晨光照耀得熠熠生辉。

方冬明看向黎深,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这个礼堂里看见他参加仪式时的情景。

作为新生,黎深的年纪比大家都要小一些。他与众人站在一起,本身便无比显眼,举着手宣誓时,那冷静沉稳的模样更让方冬明忍不住开始猜测,这个孩子在医学这条路上最终能走多远。


宣誓结束,学生们带着誓言赋予的责任与荣耀陆续离开。穿过这群面带雀跃和憧憬的年轻人,方冬明带着黎深朝食堂走去。

“小卫和易初那会儿也是这样。”被气氛所感染,方冬明有些情不自禁,后又摇摇头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了。听说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你吃么?”

黎深笑了笑:“吃。”

食堂的后方是高耸的研究室大楼,三个学生一边用纸巾抹着嘴,一边念叨着“快,我们的菌好像死了”,匆匆忙忙朝那里赶。树梢上被惊起的麻雀从头顶飞过,方冬明抬头看着那栋楼,若有所思:“小黎,你知道医学院有个‘办公室幽灵’的传闻吗?”

黎深皱起眉,脸上露出无奈:“医学院处处都有这种不科学的传闻。”

“是啊,”方冬明的眼神在黎深身上转了几圈,笑着说,“也不知道是谁引起的。”

03 

那大概,还是2040年左右的时候,那时,学校里的本部食堂刚刚翻修一新。

方冬明盛好汤,挑了个位置坐下。手机震了两下,是一条来自医学院院长的信息:“黎深提的报告我看了,理论模型很不错。说实话,以前很多学生都往芯核的方向上尝试过,只是思路多被实验方法限制住了,没能研究透。我不敢说黎深一定能做出成果来,但他的报告让我觉得,这个方向还是值得尝试的。”

末了,又发来一条称赞道:“你这个学生有想法,胆子也很大。”

方冬明丝毫不克制内心的得意:“我挑的人,当然好。”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想把昨天看到一半的论文看完,隔壁桌嘈杂的声音却让他忍不住偏头望去。

一个警卫模样的人坐在餐桌边,面前是三个拿着勺子、面色凝重的食堂阿姨,警卫满脸正经,一挥手,绘声绘色地讲起————

“我告诉你们,医学院里面,肯定是有什么邪乎东西在!”

“那不能吧? 我看医学院的那些小孩天天来我们这里吃饭,也没什么问题啊?”

“问题在教师办公室里!”警卫敲了敲桌子,说得神乎其神,“我跟你们说,星期一的晚上,我去巡逻……”

“巡逻,咋了?”

“医学院二楼那个教师办公室,不是一般到了晚上就关灯了吗?周一晚上我明明看见里面没人了,灯却还开着,走近一听,就听见————”

“听见?”

“听见那种唰,唰,唰……的声音!哎哟,我吓了一跳,都辨不出这是什么动静!”

“别是你自个吓自个吧?指定是还有老师在办公室里没出来。”

“我也想过,所以我进去找了一圈,但就是没人!”

“……真没人?”

“没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都没找到!后来我关灯准备走了,结果又好像听见人声!”

“刚刚不是说没人吗……?"

“对啊,所以我说那儿有问题!你们都不知道,医学院里好多那种人体骨架,万一要是活过来一个……”

“去去去,少说不现实的话!”食堂阿姨们皱着脸站起来,回到自己的窗口。没了听众,警卫也悻悻准备离开,转身时看见方冬明在看着自己,便挤出个笑脸:“方教授好啊,我……说是那样说,但我没觉得医学院有问题哈。”

方冬明摆了摆手,让警卫不用在意。

食堂最前,黎深打好了饭菜,端着餐盘朝座位方向走,方冬明见了便抬起手,招呼黎深到他身边来坐。

黎深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方老师,明天可以进行下一个实验步骤了。”

“按你的计划来。”方冬明没有过问更多。这个课题他跟得很紧,见黎深从未有过一秒的松懈,还将每个数据都反复验算无数遍,便确认了它对于黎深的重要性,也相信黎深对此自有把握。

两口饭吃下去,方冬明想起一件事:“星期二早上的理论考试,你没参加?”

黎深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抱歉。”

“没参加就没有分数,院里也不会因为是你就开后门。”

“我知道。没参加考试是我的问题,没有分数也是应该的。”

“黎深,”方冬明看着黎深眼下淡淡的黑眼圈,“知道你很看重这个课题,对学业也很上心,但别把自己搞得太累。”

"我……”

沉默一阵,黎深放下筷子,轻声说:“方老师,我没有很累。我是想快些进入实践。”

方冬明点头,理解之余,又不禁感喟。这个孩子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早熟,心事也太重,他想说点什么来开解黎深,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星期四的晚上,方冬明从研究室里出来,和门口巡逻的警卫打了声招呼便准备离开。走到外面时,他透过玻璃窗看见自己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才想到几天前曾把钥匙给了黎深,方便黎深随时去找他几年前做过的研究报告。

目光隔着玻璃在室内寻找了几圈,方冬明在办公室摆着的人体模型后找到了黎深翻阅资料的身影。而逐渐靠近的巡逻警卫却没有看见,只是疑惑地打量了一圈办公室,而后伸手摁灭了顶灯。

黎深在漆黑的房间内抬起头来。他用了几秒钟来接受现状,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捧着书走到开关边,再次将灯打开。走廊上,察觉到灯在身后重新亮起的警卫吓了一跳,颤抖着转过身,大着胆子再次朝办公室走去。

看到这一幕,方冬明叹了口气,专门折回办公室里,把还在看书的黎深拎了出来。

跟黎深一起朝楼门口走,方冬明心里想起当年宣誓仪式上看到黎深的模样。他带过很多届学生,其中不乏像黎深一样刻苦的人,他们都因各自的理想而叩响医学的大门,又因这些理想而获得无可比拟的动力。

看着黎深,他想起前阵子听到的传言:“小黎,听说你爸妈也是学医的,你报医学院,这也是继承父母衣钵了。”

黎深笑了笑:“嗯,就连小时候哄我睡觉时,讲的床边故事也都是医院里的事,家里能用来消磨时间的也大多都是医书。慢慢的,也就耳濡目染了。”

“除了他们,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回答得太快了,何况你这钻牛角尖的样子,可不像‘没有’。”

黎深久久没有回答,脚步声被风带远。就在方冬明以为黎深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对方的声音才慢慢传来。

“还因为……一个人。”

这个答案不算超乎方冬明的想象,他在街边驻了足,回身看向自己这个鲜少剖白心迹的学生,看到他孑然一人站在那一年冬天落下的第一场风雪中。

“我不想在成为她的威胁时,再一次束手无策。”

04 誓词

几天后,方冬明接到了医学院院长语气不悦的电话。

他揉着眉心去院长办公室里捞人,推开门便听见一句克制怒意的诘问:“黎深,你私自毁掉了你负责的那部分实验报告?’

黎深站在屋子中央,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是,你毁掉的这部分是对别人没有影响,但它本来可以让整个课题的进度加快。”院长朝他走近一步,手指扣在桌面上,比起怒气,更有种同作为研究者的不甘,“我记得你为了它,在实验室里苦战了一年。你清空数据的时候,想过这个行为会让你的努力付之一炬吗?”

“你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黎深背后,与他属于同一课题组的同门师兄易初开了口:“院长,只要我们重新————”

“你小子,给我少说两句。”方冬明把易初拨到自己身后,对院长道,“这件事我来处理,先让学生们走吧。”


“方老师,谢谢。”

黎深走到花坛边,在方冬明身边坐下。听见道谢,方冬明笑了一声:“你要退出课题组的事,我也跟院长说了。真要谢我,就在你的论文致谢里少写几句我的不是。”

“你很有勇气,黎深。”怕院长的话让黎深在意,方冬明又补充说,“不是每个人都舍得抛下自己耗费了那么多心血的研究。”

“方老师,这个课题研究的是芯核能量在心脏介入疗法中的应用,但我在实验的时候……”

黎深闭上眼睛,片刻后摇摇头。他拿出自己唯一保存下来的一份实验影像,递到方冬明的面前。

画面上,那是一颗被黑色结晶覆盖了大半的心脏。

准确来说,更像是一丛黑色的结晶上生长出了半颗跳动着的,人类的心。

05 跋涉

方冬明的思绪重新回到2047年的秋天,刚刚参加完新生宣誓仪式的学生们在食堂吃完了饭,即将去到自己在天行大学医学院的第一堂课上。他与黎深也结束了用餐,将餐盘端到回收处。

“今年这个糖醋排骨味道不太行啊。”与黎深一起从食堂里走出来,方冬明还回味着刚才那一餐,“但味道再不行,回了学校也总想来吃一口。”

“等过阵子退休了,我就不在临空待着了。”走到校门口,方冬明转身,拍拍黎深的胳膊,“改天有空,我带你去我家附近的店里吃。那家的好吃。”

话音刚落,方冬明的手机响起急促的声音。看了一眼打来电话的人,方冬明有些无奈:“所以说这医生啊,就是不能说‘有空’两个字。”然后沉下表情,走到一边去将电话接起。

“方老师,我送您回医院。”

方冬明打完电话回来,黎深和他一起向着停车场踱步,又路过研究室外的花坛,方冬明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这次回来,你去找她了吗?”

黎深一顿,答道:“还没有。”

“不敢?”

他摇摇头,语气坚定而平静:“不是。”


送到Akso门口,方冬明下了车,站在原地目送着黎深驱车驶进一条笔直的车行道。

看着他逐渐消失在车流中,年迈的老教授才缓缓转回身去。

不知什么来由,这孩子总给方冬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明明身处于人群,又好像永远无法成为人群,融入其中。

他想起当年在极地一夜暴雪时,营地里透出的唯一一盏灯火,也想起销毁实验成果的第二个夜晚,那个逆着寒风独自离开的身影。

也许在那个孩子前进的方向上,有的只是厚重的冰雪与金石般坚硬的大地,他注定独行其中。而作为他的老师,方冬明只能期待未来会有一天,在他面前会出现一道令他感到柔软舒适的岔口,让他能在那里稍作停留。

雪满长阶

01 逝于初春

“千万年薪如何,顶级实验环境又如何,没有我易初,杉德医疗能走到现在?真正能推动科学发展的不是实验,是创意!我是这样的人,黎深也一样,这也是你们非他不可的原因,不是吗?”

会议室中传出嗤笑,易初撑着桌沿起身,将写着诱人条件的招揽计划书丢回给在座的高层:“黎深那种医学天才,要是看重这些东西,他还接受Akso的邀请干什么?一个医院给的能有我们研究所多吗?”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易博士?”

“肄业博士。”易初看了一眼提问的院长,嘴角的微笑令人头皮发麻,“607号舱的那个病人,把他资料给我,我去试试。”


一轮跨年烟花过后,2048年正式拉开帷幕。

易初博士肄业的那一年,环珑公园的这片地还是一块刚被弃置的建筑工地。房产开发商宣布破产,结果被发现是转去天行市投资了日益被看好的新兴产业————芯核科技。

被欺骗的房主们组团来工地上维权,他和黎深路过,抢救了一个突发心脏病的老人。

救护车把人拉走后,他们坐进路边一家小馆子里吃宵夜,围绕当时热议的“芯核科技应用于复生坏死细胞的行为界限”聊起来。

天光乍亮,小馆子的门才再次打开。晨雾之中,黎深朝着和他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开,此后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如今,生机勃勃的花木取代了遍地的建筑废材,环珑区也随着临空市的复苏重获新生。但易初相信世界再怎么变,黎深也不会变。他知道这里是自己那个固执的师弟每天晨跑的必经之路。

沿着公园慢慢踱步,一处灌木丛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可是大哥哥,你不是医生吗,你就救救汪汪吧!”

“……它已经去世了。”

顺着声音走过去,长椅旁,黎深正蹲在一个哭泣的孩子身边,手臂被拽住,面前是一只已经没有了呼吸起伏的流浪狗。

“汪汪以前一直陪我玩的,我还给它买了饼干。”

黎深放轻声音,手掌抚了抚孩子的后脑:“汪汪会知道的,它会很开心。”

“但我不想汪汪死掉……”

易初心中发笑,走过去将准备好的芯核掏出:“小朋友,你看。有了这个,汪汪就能继续活下去了哦。”

他自然地加入了对话,黎深抬起头,安慰孩子的柔和目光在看到芯核的一瞬间变冷,漠然地盯着易初的笑脸站起来。

“死亡是生命规律,我们改变不了。”


02 旧日重生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冷血啊小深,小狗也是一条生命,人家小朋友哭得心都碎了。”

易初跟着黎深来到当年的小馆子,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家装潢时髦的中式快餐店。

他眯着眼打量了一圈,仿佛在赞赏它的新生:“有人在期待一条生命活下去,你不试着改变自然规律,怎么知道改变不了呢?”

想起小孩在看见芯核凑近流浪狗时害怕的眼神,他又以一种开玩笑般的语气嘲讽道:“也对,大多数人都不敢跨出这一步。不过你说,‘自然规律’究竟是不可动摇的道德界限,还是只是人们安慰自己的说辞?”

“这一点,我以为当年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黎深没有直面回答,点完早餐便将手机扣在桌面上,“易师兄,你一点都没变。”

“不不,那你可就错了,杉德医疗给了我很多机遇。”没有给气氛安静下来的机会,易初从包里翻出一张精致的名片,按在桌上推给黎深,“要是你沿着当初的路走下去,说不定早就没有‘自然规律’这道枷锁了。黎深,你去Akso太大材小用,杉德不愿看到天才被埋没。你坚持的那套Evol技术早就不新鲜了,这年头也没人愿意往心脏里装需要充电的疙瘩块,只有芯核科技才是能敲开未来大门的金砖。”

易初很有信心,凭着上面印的杉德医疗研究所的标志,和他所负责的研究名称,这张小卡片能轻松吸引来世界范围内顶级专家的目光。

但黎深没有接,甚至还将视线挪向了窗外:“那这金砖,你抱稳点。掉下来砸到的可不只是自己的脚。”

易初了然地耸耸肩,要挪移眼前这座冰山绝非易事,那张堂而皇之的名片也只是他特地提供给黎深的一次拒绝自己的机会。接下来他要拿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那看看这个吧,我们项目里的病例,病情之罕见万中无一。”

易初将精心准备的607号舱的电子病历投送到黎深的手机上,见黎深不为所动,便主动为他点了“接收”。

“病人的心脏手术安排在下周,但治疗带来的副作用太大,他的机体情况可承受不住。我们是束手无策了,不如你来看看?”

他知道黎深能从病历里那堆不正常的数据中看出端倪,便没有对病人的具体情况做更多的介绍。果不其然,黎深收回了目光,皱起眉头露出克制的不悦:“束手无策?如果真的是这样,杉德医疗不会把他留到现在。”

易初笑着点头:“所以我们需要你。比起你和方老师,我的技术还是有所欠缺。”

老板端上一碗甜豆花放在黎深面前,易初又笑了一声:“那个时候方老师最看好你,经常在我和老卫面前提,搞得我们两个在见到你之前,都对你好奇得要命。”

悠哉地喝了一口自己的胡辣汤,易初继续道:“你不喜欢杉德,但病人是无辜的,和那只死掉的狗一样,他也有家人在期待他活下去。去看看,也不会有损你黎医生的医德吧?”

03 枯枝未败

直到将607号舱的病人推进手术室,易初等待的人都没有踏进杉德医疗的大门。五个小时后,这台不算成功的手术再一次使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和天才之间的距离。

当年在学校里,这项研究的理论部分明明是他们一起做的,甚至他还更胜一筹,但实践起来却总不顺利。

比起黎深,他到底差在哪里呢?他实在太想知道黎深终止那个课题的原因,以及当时黎深究竟发现了什么。

“易博士,黎先生来了。”

肩膀微微一僵,易初迅速收起懊恼从合拢的双掌里抬起脸,转过办公椅起身时,已经替换上了他一贯的标准自信。


杉德医疗的生命舱外形像一颗巨大的胶囊,无数交错的软管将它与周围闪着电子光的器械相连。红色的抽走死亡,蓝色的注入新生,只一天的费用就能烧掉普通医院ICU病房一个月的消耗,而这样的设备,杉德总共有15套。

隔着607号舱的透明玻璃,黎深凝视着其中浸泡在液体里的、枯槁得如同一副骨架的病人。

“眼熟吗,这套东西。”易初也来到舱外,抱臂欣赏起眼前科幻电影般的病房,“你来晚了,他的心脏复生失败,只能临时先换了颗心进去顶一顶。”

“你是怎么手术的。”

“等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自然会和盘托出。不过这项技术对你来说不会有门槛,甚至,你可能是最熟悉它的人。”

黎深会来,就说明有戏,易初自觉占了上风,便特地卖了个关子:“大学时我们努力了好几年,最后却被你一力终止的那个课题,还记得吗? 我把它带到了杉德,它现在有名字了,叫X-Heart。”

黎深不禁皱眉:“你们通过动物实验了么。”

“正规的流程自然都通过了,不然也没有请你的底气。入院时检查结果显示这人的寿命不超过六个月,现在两年过去了。这是我提供给他的路,他也乐于成为先驱者。但我明白,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天才,我只是天才的伟大创意的实践者而已。”

舱外安静片刻后,黎深才再次开口:“你后来见过卫师兄么?他牺牲在长恒山了。当时课题组里,你和他关系最好。”

易初没懂黎深突然提这个平庸的同门干什么,回味之后,猜测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第二句。

“长恒山啊……风景挺好的,就是前几年流浪体异变了是吧……”

他话没说完,黎深便失去耐心般抬脚就走了。

易初赶忙跟上去:“等等,你不是来加入我们的?”

黎深脚步未停,举起自己的手机:“我是来警告你,在发来的电子病历里藏窃密木马这种行为,足够把你送进去立案了。”

眼前越走越远的背影依旧冥顽不灵,原来自己的一番苦心在黎深眼里竟一文不值。空旷的走廊上,易初握紧拳头,终于忍无可忍。

“黎深,我是在给你机会,你最好考虑清楚!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从死神手上抢人,现在我们自己就能成为生死的裁决者,那为什么不呢!

“你难道忘了以前每次手术失败时我们在想什么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救他’!现在摆在你眼前的不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另一次机会’么!”

黎深的回答冰冷地抛来:“我跟你不是‘我们’。”

“那当年课题实验第一次成功时,你还记得大家有多高兴吗!那简直就是神留给这个世界的密语,而现在我们终于能给予它回音了!黎深,你相信神吗?”

走廊尽头,黎深终于停下脚步回看了他一眼,双手放在大衣口袋中。

“神经。”

04 往矣

离开607号生命舱后,黎深走在通往电梯厅的路上,身旁一扇不起眼的门内传来轮子滚动的声音。

透过条状的探视窗,里面是一条内部通道,一个用于处理废品的金属推车正从他眼前经过,白布下露出一只毫无生气的手。

“让一让啊。”推车被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死死挡住,面戴口罩的研究员声音疲惫,又试图将车向前挤,“这是你们接受杉德基金捐助的条件,怎么使用他、处理他都是我们的权利,条款和手续都是合法的。人都没了,装什么母慈子孝啊。”

女人握着边沿的铁栏,几乎就要跪下:“但这是我们的孩子……求求你们,就让我们看他最后一眼,我们保证不说出去……!”

“提醒你,他是直接从手术台上拖下来的,肋骨下面已经没有心脏了,你真要看?”

“……!”

“抱歉。”黎深拧动门把手,“可以把他暂时交给我么。”

最近几个月,黎深的资料履历在杉德可谓是人尽皆知,研究员很快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这次换他挡在了推车前,但在听到对方的要求仅仅是一间干净的房间,和一套缝合器具时,他又有些动摇。顺水的人情,不做白不做。

“……行吧,那不超过半个小时啊。”


一段时间后,失去心脏的青年终于得以以干净、完整的模样出现在父母的眼前。男人额头抵着墙壁,咬着下唇、双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女人则俯在病床边,将头深深埋入洁白的床单。

良久,黎深听到抽泣从那里闷闷地传来:“小阳,我们来和你说再见了……”

坐在监控室里的易初通过画面见证了这一幕发生的全过程,勾勾嘴角,打开了通话。

“黎深,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讨论过的那个问题?当时聊到了深夜————在科技已经如此发达的现在,我们和死亡的距离真的还有那么近吗?”

画面里,一身黑衣的黎深缓缓抬头,朝向摄像头的方向,可惜离得远,易初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我的看法一直没变,不论远近,它终究会追上所有人。”随后,黎深看了那对夫妻一眼,“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05 雪深处

几天后,黎深正式加入了Akso的Evol-Cardiac医学研究室,担任科研组长。

前一天晚上,易初还是给他发了条庆贺消息,顺带把607号舱病人的死讯告诉了他。

“那个人叫陈非洵,才45岁,生前资助了很多贫困学生,给了他们安逸富足的生活,又让他们在生命末期有机会来参与我们的伟大实验。可惜啊,天不假年,真是个可怜人。虽然杉德不惜代价也只延长了他两年寿命,但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开始么?”

半晌黎深都没有回复。

易初不甘心,又发去了一张照片。

是抢救失败的607号舱的病人,直着手脚躺在生命舱外的地板上,敞开的左胸里开出一簇黑色晶丛,像一朵华美的大丽花,花瓣重重叠叠。

“黎深,如果手术台上躺的人是你的爱人呢,你是不是也会放任她的死亡?”

发完这一条,一个念头就像窗外落下的第一滴雨水砸进了易初心中。

他忽然想通了。

为什么非得费尽心机地说服黎深呢?他实际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同僚,而只是一双手————能替他践行神的使命、为神的降临做接生的手。

黎深的手。

易初想起来,他听说黎深做医生的原因是和一个女孩有关。黎深这样的人,不会毫无缘由地转去Akso,他接的是他们的老师方冬明的班,或许只要查一查有哪些病例是从方冬明手上转给黎深的,他就能找出那个对黎深来说至关重要的女孩了。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在这里……他还是把黎深想得太崇高了。只要拿住了那个神秘的女孩,还怕那双手会不听话么?

又是一个刹那,无数层出不穷的念头像上升的可乐气泡涌进易初的大脑————

说不定,那女孩会是一个比607号舱更有意思的案例,毕竟就连方冬明和黎深都对她束手无策。

说不定她对于X-Heart的价值,还要远远大过黎深那个小大夫呢。

“黎深,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拒绝的是一条通往生命真相的道路。当年的问题,我的答案也没有变,我始终认为,死亡只是这条道路上的小小沟壑,不论远近,都是可以被跨越的。”

发完这些,易初将手机远远丢在地毯上,快乐优雅地原地转了个圈。

及时调转方向后,眼前的道路瞬间一片开阔。他为自己突发奇想的天才创意斟上半杯红酒,对着窗外被大雨浇湿的城市灯火最高处遥遥举起。

致敬————全人类最崇高的生命理想。


另一边,幽暗的书房内,黎深晃动鼠标,将从方冬明手中接过来的病历逐一点开,在一个个姓名栏中发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他想起读书时与易初的那一次交谈,他坐在小馆子里,看着面前正准备动筷吃夜宵的师兄,无比严肃地说道:“就算死亡可以跨越,我们也依然需要这条沟壑。”

而现在,黎深揉了揉太阳穴,目光盯着那个名字,久久没有移开。

随后他摘下眼镜,身子缓缓向后,靠在椅背。

如时空交错一般,易初那咄咄逼人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再一次拷问他————

难道你不会想尽办法避免所爱之人的死亡吗?

当然会。

这个问题,黎深在心中回答过无数次。不论多少年过去,他的答案始终没变。

他会做一切他可以做的事情去避免、去挽救,可夜色沉沉,大雾漫漫,若路的尽头真的是那个不可改变的终局……黎深闭上眼。

至少,他还有最后一个选择。

而在风雪到来之前,他只希望自己能在这条崎岖的小径上再走得远一点。

也可以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抵挡雪崩般席卷而来的私求。

捧花与挽歌

01 翡翠葛

“给谭灵挑这种吧。”

藤架上,湖绿色的翡翠葛彼此缠绕着垂下,被祁煜轻轻推到程奕眼前。再过不了多久,这个栽种满奇花异草的庭院就会成为谭灵和她的爱人举办仪式的地点。

“不错,和我给她那条项链的设计不谋而合。”

庭院主人程奕的本职是个珠宝设计师,私下喜欢种花养草,在后院中做了不少拯救濒危动植物的公益。当年他结识祁煜,也是这个契机。

“选花是一种心理学,”程奕说,“为某个人挑选花朵的过程,也是解读那个人的过程。”

“是吗,”祁煜就近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勾勒出毫无章法的线条,“凭印象挑的,没你说的这么玄乎。”

“后来也有人衍生说,送花给爱人是在向对方寻求心意相通。”程奕想起刚才无意中瞥到的,祁煜手机相册里的一个女孩,“哪天你要是想送,我这个院子里的花随你挑。”

“你少看点奇怪的公众号。”

程奕耸耸肩,露出被打趣后的无奈,回身穿过洋溢着淡淡花香的石子小路。

再回来时,院中传来祁煜与谭灵一来一回的说话声。

“这可是我的婚礼,你真的不来?”“不来。”

孤高的画家依旧在纸上涂画着,开了免提的手机搁在一旁,回答得简单又迅速。如果程奕手里拿着的设计稿不是他委托自己为谭灵婚礼做的特别定制,这句话会显得更有可信度。

“你小姨我可是难得找到心仪的对象。”“你上次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上次。”

“那都多久之前了,你就这么吝啬祝福啊?”

“以前你立下契约的时候我祝福过了,多了就没意思了。”

“什么叫多?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幸运……"


“不跟你说了。”

祁煜挂断通话站起身,把手里的画纸交给程奕。

刚才还散乱的线条,此时已经组成了一幅精致又不失大气的捧花草稿。虽然铅笔没能赋予它黑白之外的颜色,但程奕还是想象出了祁煜刚才挑选的那抹蓝。

收好这张画,他将项链设计图递出:“这是之前定好的方案,宝石挑选了谭小姐喜欢的,和她的婚纱是同一个色系————”

话没说完,祁煜的手机中蓦地传出谭灵明朗的笑声。祁煜脸色一变,才发现手机屏幕上仍然保持着通话界面。

谭灵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高兴几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小姨失望的!等你来啊,到时候见!”

这一次,电话真的挂断了。

程奕笑了笑,熟练地忽略掉祁煜脸上的不忿:“反正你一定会去,瞒着也没有意义。”他将设计图上几处关于宝石镶嵌方式的修改点给祁煜看,“这么在意细节,想必等到你婚礼时,我的方案会被打回得很惨。”

祁煜垂下眼睛,没有回应这句话。

或许是想到自己的爱人了吧,程奕猜测着。察觉到祁煜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交谈的意思,他自然地将谈话转到了项链的配色方案上。


02 婚礼

穿过装饰着翡翠葛的拱门,来到中心喷泉边,场地中目之所及的随性让祁煜叹了口气,又觉得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他为今天挑了两套礼服,出发之前犹豫了几分钟,还是两套都没有穿。

最后选择的是一身适合跳舞的舒适常服,事实证明,这是最契合现场气氛的选择。祁煜想,要是穿着礼服来,肯定会被现在穿着简单长裙、赤着脚在草坪上起舞的谭灵笑话。

“太普通了,那个人扔进池塘就找不到了,别说海了……”

“我们谭灵是大海里最亮眼的明珠,找到她,不就能找到他了?”

小圆桌边,几个聚在一起的利莫里亚人正在窃窃私语。祁煜回过头,看见“那场灾难”过后就再未见过的司乐正笑眯眯地拨弄着古老的利莫里亚乐器,轻快的旋律从那飞旋的指尖流泻而出。


“替我谢谢你朋友,他的庭院很漂亮,”谭灵绕过人群朝祁煜走来,“仪式办在这里,麻烦他了。”

祁煜的目光看向不远处谭灵的对象:“办在这,他不介意吗?”

“我喜欢的,他也喜欢。”谭灵说着,在祁煜面前转了个圈,微微外扩的裙摆自然地旋开,她看起来像一条轻盈游动的鱼,“他给我设计的,还不错吧?”

“确实只适合你。”祁煜笑了一声,想起程奕说的那句话————为某人挑选花朵的过程也是解读那个人的过程,或许设计衣服时也一样。

沉默了几秒,他一口饮完杯中的酒,将空杯子推回桌上:“雷温死了。”

谭灵深吸了一口气,绽开一个笑容:“那我们暂时,都能睡个好觉了。”

“嗯,暂时。”

她明白祁煜重复这两个字的意思,双手环胸,眼神游到歌唱着、舞蹈着、笑着交谈的人们身上:“但你好像,连‘暂时的快乐’都不想拥有。”

祁煜微微别过脸。回避开谭灵,便必然要看到婚礼上的宾客。

他熟悉的、不熟悉的利莫里亚幸存者几乎都在场了,曲乐悠扬,歌声婉转,但每一张笑容都像覆着一层灰白的面纱。

他又听见谭灵那弦乐一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我结婚,不是因为我忘了过去,是因为我不想只活在过去……你看这里的每一个利莫里亚人,他们都在寻找一个支点,让自己能继续站在这里。”

“我找到了,有些人也找到了,”谭灵继续说着,她已经回过头,目光紧紧锁着祁煜,“但还有人似乎没意识到,拥有支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祁煜摇摇头:“利莫里亚的事情更重要。

“利莫里亚的事永远重要。”谭灵也放下酒杯,表情带了点认真,“但你呢?在你被内心吞没的时候,有什么能够拉住你吗?她————你舍得吗?”

听见最后一句话,祁煜的眼睛暗淡下去。

“祁煜,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婚礼?”

他沉默了半晌,摘下胸花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这片不属于自己的热闹。

“没有。”

03 缅栀子

“自由,快乐,还有新生。”

程奕把铲子挂回工具板上,对祁煜一直在注视的鹅黄色缅栀子努了努下巴:“是它的花语。这是要送人吗?”

“嗯,亲戚的女儿。”祁煜站在庭院门檐下,歪着脑袋观察花朵张开的瓣片,“你刚才说,花语是什么来着?”

“人们赋予它的含义是‘自由、快乐、新生’。如果是开学典礼或者生日宴会上送,那我很推荐。”

“就它了。”祁煜将样花交还给程奕,从他身边悠然走过,“帮我配一束吧,我带去她的葬礼。她的父亲已经没有机会亲手给她送花了。”

“……葬礼?”程奕正在清点工具的手一顿,纸上记错一个数,“那是不是有点……”

“没事,”祁煜说,“听你说的花语,它也适合葬礼。”

04 挽歌

穿过被金色灿烂的余晖照耀着的外院,再走过用虚拟屏循环播放着雷温生前光辉事迹的走廊,祁煜来到雷温家中。

雷温的葬礼就在自宅的大厅里举办,门口,管家机械地接过吊唁者的帛金,自始至终都木讷地、职业化地望向前方,直到祁煜从他面前经过,他才眯起眼睛快速打量了祁煜一番,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来。

祁煜没有理会这含着恶意的眼神,径直朝大厅的最中心、摆放着玻璃鱼缸的地方走去。他对着里面的人鱼骸骨稍稍停顿了一两秒,才拐向雷温的棺椁,与众人站在一起。

“妈妈,好无聊啊,本来我们应该在极地度假的!”

孩童的声音清脆地回响在大厅里。童言无忌,家长尴尬地捂住那张闯祸的小嘴,赔笑过后脸上赶忙转为悲伤。

毕竟她还没有争到自己想要的那份遗产。

哀悼的顺序轮到了祁煜,他走上前,在棺椁边俯下身,轻轻放下特意挑选的缅栀子,将它盛放的一面朝向了玻璃鱼缸。

在众多黑与白之中,这束明亮的鹅黄成为了唯一的色彩。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以一个难以察觉的角度与花束朝向同一方,嘴里念起无声的悼词。


熟悉的歌声缓缓响起。

谭灵站在大厅的最前方,唱起一首挽歌。祁煜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从玻璃鱼缸中穿过,其中的骸骨以早已定格的姿势无声地仰望着天空。

他知道谭灵在为谁而唱,就像谭灵知道他为谁而来。

“凶手!你这个凶手一一!”

祁煜即将离开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忽然挤开人群,从大厅里冲出来,指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尖叫。

“我的孩子才三十九岁!本来是新生、重新开始的年纪,就死于一个愚蠢、轻浮的画家————死于一幅不知所云的画!祁煜,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儿子!”

就像闻到海中鲜血的鲨鱼,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瞬时围了过来,前来吊唁的人群也从大厅内的阴影中投来看热闹的目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抱歉,谁都没有上前阻拦。那个想要去极地旅游的孩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踮起脚尖接过了母亲递来的棒棒糖。

真是一位可怜的母亲……随着儿子的死亡,那个能拉住她的支点也被黑暗的潮水淹没了吧。

祁煜扫过在场的一圈镜头,从容地离开。

05 捧花

又过了一个星期,祁煜从没有灵感的新作与唐知理的反复劝说中溜出来,到维罗诺的一间小屋里拜访谭灵。谭灵正在欣赏一件样衣,那是她的新婚对象为她所设计的第不知道多少件裙子,纯黑之上,唯有一笔白色。

“他说这是他,”谭灵指向裙子黑色的部分,又指向白色的部分,“然后说这是我。怎么样,很有意思吧?”

祁煜给自己倒了杯水,别开视线喝了一口,“他有没有设计过婚纱?”

“婚纱啊?”谭灵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有。不过你要聘请他的话,我帮你争取个亲情价。”


祁煜走的时候,谭灵向他丢了一小簇花,花朵飘在半空就被他转身接住。

“那天本来想把捧花丢给你的,结果你中途就走了,只剩这个。”

祁煜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一朵不知名的花静静躺在他的掌中,让他想到一个人。


回程路上,他在维罗诺的街头艺人中看到不少熟悉的身影,那些人站在音乐、色彩与飞舞的透明肥皂泡里冲他微笑。祁煜回忆起婚礼那时谭灵说的话,大家都在寻找支点,这是他们得以继续站在这里的力量。

他朝那些人挥了挥手,希望他们能够如愿。然后背过身去,走向他回去的路。

06 嘉兰

“最近画画挺累的?看你气色不太好。”程奕把祁煜挑中的几朵火焰般的嘉兰包好,递过去,“也是要送人的么?我倒觉得这花更适合你自己。”

“那很好。”祁煜接过花束,“是想要送人的。”

“所以你这是要把自己送出去喽?”虽然祁煜从未提起,但程奕早就猜到了,他心中一定藏着个不愿提起的人,“那我的庭院,随时为你留着。”

他拍了拍祁煜的肩膀,随后送他和他的嘉兰离开。


花很轻盈,拿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离开庭院走出很远,祁煜也还是没想好是否要送出这一束花,以及是否应该找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

————在你被内心吞没的时候,有什么能够拉住你吗?

他又想起谭灵曾经问过的,潜意识里回避了的后面一句。

这束没有送出的嘉兰,会成为那个支点吗?他无法给出答案。

夜幕之下,黑色的海浪还没有完全打来,所以暂时,他还有机会去睡个好觉。

去独自面对梦里那场永不止息的海啸。

星辰来处

01 Sweeties

2033年夏。

“一个芝士咸蛋黄切角,一个巧克力戚风切角。”

流利地点完自己想要的东西,邱诺亚站在 Sweeties蛋糕店的柜台边,身子微微向前倾,明亮的眼神追着柜台内正在操作电脑的女孩。

“诺亚哥,你最近来得好频繁,突然爱上吃蛋糕了?”

邱诺亚的眼珠转了转,露出个稍显搞怪的表情:“也许吧。”

两盒被精致包装过的蛋糕放在他面前,邱诺亚付了钱,将芝士的那份推回柜台内:“送你的。”

女孩一愣,脸上多了些惊喜,又很快掩饰住:“你老是这样的话,我爸……咳,老板他,就该说你偏心,只请我不请他了。”

说罢,她扭头看向身后拿着裱花袋专心装点蛋糕的中年男人,又转回来冲邱诺亚耸了耸肩。

“那我们就悄悄的……”邱诺亚压低声音凑到女孩身边,“咳嗯,这里是行星穿梭小队二号成员邱诺亚,向一号成员贝佳妍请求秘密蛋糕交易,收到请回复,over!”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用手捂住嘴,放轻了声音:“一号成员贝佳妍收到,开始接收蛋糕,over!……好啦诺亚哥,你朋友还在外面呢,别让他等太久了。”

“这就走,”邱诺亚说着,语气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对了小妍,星期天……呃,星期天来我家聚会的事情,你没忘记吧?”

……


“叮当”一声,蛋糕店的门从内推开。站在街边等候已久的沈星回瞥了一眼拿着打包袋从里面走出来的邱诺亚:“不是说吃不惯地球的食物吗?”

“哎呀,”邱诺亚摆摆手,“我买了摆着看。”

沈星回挑眉,邱诺亚完全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赶忙一拍他的肩膀:“走走走,教我做几道地球菜去,你最近不是研究菜谱吗————”

02 

“小妍喜欢金盏花,我想让她来吃饭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到,”邱诺亚捧着一只花瓶路过沈星回,在橘黄色的花丛后探出脑袋,“你觉得它放在哪里比较好?玄关口,餐桌边,还是阳台最前面?”

面对第二十三次内容相似的提问,沈星回看了一眼放满花草的玄关,又看了一眼被鲜花围绕的餐桌,最后偏过脑袋望向可以称之为花海的阳台:“我觉得,每个地方都放不下了。”

“是吗?”

邱诺亚茫然地环顾了一圈这间七天前刚租的房子:“看房时没觉得这么小啊。”

“可以拿在手里。”沈星回突然说。

“嗯?”

“拿在手里,给她开门的时候,送给她。”

邱诺亚恍然大悟,然后挠挠头:“哎呀……我就是招待朋友,这么隆重人家该压力大了。”

随后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看着沈星回:“这一招,你以前用过?”

沈星回淡淡一瞥:“什么?”

“什么什么,别装傻。”邱诺亚用胳膊肘怼了怼沈星回,沈星回径直走开,到沙发边信手拿起一本杂志坐下。

“嘁,不告诉我算了。”


厨房内的烤箱传出食物烤制完成的声响,邱诺亚强留沈星回在这间为了招待“朋友”而特地伪造的家里吃了顿晚饭。

理由是,“添点人味儿”。

他戴着手套将烤箱内的芝士焗饭拿出来,端到沈星回面前放下:“小妍说,既然遇到了,就要在对方的生命里留下点什么,否则就没有相遇的意义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沈星回注视着大雨冲刷的天空,屋内被沉默裹挟。

“来来,帮我试试味道。这几天我一直练,一直吃,都分辨不出好坏了。”

沈星回收回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舀起一勺被芝士与番茄酱包裹的米饭,勺子与碗中间拉起一道柔韧的丝:“还行吧,再加点盐。”

“盐?”

邱诺亚皱起眉,也给自己拿了个勺子尝了一口。即便跟着回溯小组来到这里两百多年了,他也依旧摸不透地球人千变万化的口味,但既然沈星回这么建议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便信服地点点头。

“其实也就是请她吃顿饭,毕竟之前被伊澄找上来时,她帮我打过掩护嘛。我知道和她之间不可能的,我们这种人,没法和这里的人一样变老,这样对谁来说都不公平。”

邱诺亚一边吃饭,一边絮絮叨叨,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起这话时语气中藏着的心虚。

“放心,我真没多余的想法,何况我正事还没做完,飞船的启动器还得靠我修呢,是吧!”

雨下得绵绵不绝,隔着窗户玻璃,密集的雨点仿佛能够将一切击穿,凶猛地拍打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沈星回放下勺子,擦擦嘴站起身。

“算了吧。两百年了也没修好,不如专心谈恋爱去。”

“嘿你小子?!”

眼前光芒一闪,沈星回消失了,一同不见的还有桌上邱诺亚新改造的启动器加速仪。

他叹了口气,把碗筷餐具端回空空如也的厨房————几百年前,当回溯Ⅱ号在星系乱流中被陨石砸得千疮百孔时,他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有面对碗盘油污这种日常小困境的机会。

这么一想,他就更可以理解沈星回的平淡反应了。

作为回溯小组的队长,他一定比自己见过更多曾经的同伴在面前转身离开的背影。陨石、乱流和虫洞坍缩都没能将回溯Ⅱ号撕碎,因为有沈星回在,他们才撞穿了宇宙中最牢不可破的时空壁垒,可就是这样一支无坚不摧的小队,最终却瓦解于这个时代中的平淡岁月,和爱人手中的一捧花。

在邱诺亚的身后,原本播放着时段节目的电台开始插播起一则天气预报:

“虽然今年还没有走到尽头,但我们已经预测到,这将会是本年度最强、影响范围最大的降雨。”

“持续降雨预计在星期六结束,星期天将是一个晴空万里、适宜出游的好天气。让我们一起期待美好的周末吧。”

他关掉电视,走到花海般的阳台上。夕阳平静,没有怪物,没有波动,也不需要四处去星间出征……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不就是许多人回溯的目的么。

也许那些离开的同伴们,都是因为太想回家了吧。

03 林中飞瀑

离开邱诺亚那个伪造的“家”后,沈星回踏着月色来到城郊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重重护林铁网和信号屏蔽区之后,藏着临空市秘密建立的最大的宇宙信号收发站。

凡是涉足过的地方他都可以通过Evol准确地闪现过去,但每次经过这个信号站,却总忍不住要放慢脚步。

信号塔的塔顶蓝光闪烁,几乎要融进漫天星海,除此之外,基地的建筑大多都不高,静默地散落在这片林中空地里,偶尔有负责巡查的工作人员在其中走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些细碎的声音就像飞船穿越陌生星系时接收到的宇宙白噪音一样让人安心,他不由得想起曾经睡在休眠仓中的那段仿佛没有止境的旅程。

再往森林的更深处走去,穿过一片漆黑的山谷,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时,他要去的地方便到了————

回溯Ⅱ号的坠落之地。


飞船残骸仅有一部分露出地面,他拨开藤蔓,将从邱诺亚那里拿来的加速仪放进启动器,用Evol点亮。星星点点的光自他手底飘进葱茏的草叶间,很快,下面便有蓝色的电流开始流动,冰冷的机械启动声在星空下回荡。

他在驾驶位上坐下,安静地等待启动的结果。幸好,每个时空中的森林都有类似的虫鸣和花香,他闭上眼,想起自己的来处。

有人说,如果站在更高维的角度来看,时间是不存在的。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其实都在同一个空间中展开,之所以只能看到眼前的世界,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只能接收到这个世界所投射的光。

如果真是这样,那在茫茫宇宙中,会不会存在某一个点,来自无数时空的光都汇聚于此,而只要站在这个点上,就能看到从宇宙爆炸之初,到彻底坍缩之前存在过的每一颗星星,看到这个世界在无数选择下走向的无数个结局。

机械轰鸣声散去,林中愈静,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没有芯核能源果然还是不行。

他收回纷乱飘飞的思绪睁开眼,正看到头顶瀑布般的星河落入密林尽头。

抬起手,他似乎想要接住这些迸溅的碎星。那时他想,如果时间维度真的不存在,那在眼前这片星海中……会不会也能看到菲罗斯星,和那颗只属于他和她的小星球。

04 灾变

此后又过了一年,邱诺亚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能源来发动飞船启动器,而那个租来的“家”却逐渐成了他真正的家。

来到这个时代后,出于隐蔽考虑,回溯者之间形成了几条不成文的规定,比如每过一段时间就必须更换居住地,如无必要不互相联系等。拿到“普通人”的身份后,邱诺亚便彻底失去了沈星回的消息。私底下他也找过很多次,但也许是出于中途脱逃的愧疚,又也许是因为不想再有其他伊澄那样的背叛者通过自己去找沈星回的麻烦,他时不时又觉得这无果的寻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凭自己现在这个戴着手套围裙碌碌无为的模样,要是见到曾经的队长,他还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回溯Ⅱ号中漂流的日子已经远得像上辈子的一场梦,现在的邱诺亚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送出手中的戒指,并邀请贝佳妍住进这个自己为她打造的“家”中。

还没想出满意的方案,长达三天的极夜异象便开始了。他隐隐感到不妙,这种糟糕的直觉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的凌晨3点,他看到流浪体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顷刻之间击穿了临空市的高楼大厦,和临空市市民脆弱的心理防线。

从未见过如此怪物的人们在极度恐惧之中被死亡捕捉,哭喊着与亲人、朋友、爱人永远分别,然后犹如一捧灰,被不知何时出现于身后的流浪体无情地碾过。

邱诺亚赶到Sweeties的时候,只看见了倒塌的楼宇和摔裂成无数碎片的店铺招牌。废墟里,一朵小小的金盏花被掩埋在砖瓦之下。

他没有出太久的神,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现在为数不多的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怪物的人。

但当他想像曾经在逐光骑士团时那样去击碎流浪体的芯核时,却发现手边、腰间,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都没有可以使用的武器。

菲罗斯星那种程度的科技,在这个时代里还远远没有诞生。

平静的生活几乎让他忘记了该怎样战斗,怪物的咆哮追到耳后,他翻身一滚,眼睁睁看着金盏花被震碎在暗蓝色的能量波中。


灾变刚开始的那段时期,他曾在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和沈星回打过照面,还短暂地合作了一阵。

在某条损毁严重的马路中央,沈星回带走了一个女孩,此后不久便再度消失。

邱诺亚心里知道,他一定是找到“她”了。

这场灾变比任何人想象中持续得都更久,直到2035年的1月1号,猎人协会终于正式成立,会长在当日颁布的《1月1号协议》中宣布了未来将面临与流浪体共存的这一局面。

刚刚完成重建的晴空广场通过全息巨幕直播了这划时代的一刻,当时邱诺亚也挤在热闹的人群中。他只觉无形中有一艘航行已久的飞船终于着了陆,真正的回溯任务,现在才刚刚开始。

05 Philo

2037年,临空市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大部分重建,在掌握了芯核能源的净化提炼和使用后,甚至比灾变前更加繁华。

沈星回拐过街角,一阵花香浸入呼吸,抬头看去,是一家叫做“Philo”的花店,满满的金盏花从店内倾泻到路面上来。

周围的景色很眼熟,他依稀记得这里从前是一家蛋糕店。

老板搬着一盆绿植顶开玻璃门,欢迎光临说到一半,在看见他时便愣住了。


“我把这里买下了,以后就住在这,后院是花房,三楼改造成工作间。”邱诺亚把许久未见的老友请进店里,端上两杯热茶,“飞船的启动器……”

“后来那个周末,她去找你吃饭了么?

沈星回冷不防用一段逝去的回忆打断了他,让邱诺亚有些无所适从。

“啊,你说小妍啊……”他挠挠头,“她去了,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租的房子。她说谁家会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屋子花啊。

“其实小妍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她说她小时候,很多年前就见过我了。她还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想去看看我真正的家。”

邱诺亚说着,摩挲着一枚挂在脖子上的小戒指,随后把它塞回衣领内:“不说我了,你怎么样?需不需要什么新身份,我帮你搞一套?”

沈星回摇摇头,走到一丛蓝色的小花前。五片花瓣的中央是一个黄色的小星星,这是星辰花,他很久没见过了。

“……不瞒你说,其实这两年我过得挺愧疚的。我们一起回溯的这群人中,好像每一个都有放弃、中途离开的理由,除了你。其实你也有,但你不会,因为没有人可以取代你,所以我们都觉得就算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你也一定会走到最后。这么说有点没良心,但有时候我会想,好像只要你还坚持着,我们这些提前离开了的人就可以稍微安心一点地过自己的生活。”

“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本来就可以自己选择。”花瓣有点蔫,三四颗光点从沈星回指间飘出,小太阳般照耀在花丛上,“最近习惯吃地球菜了么?”

邱诺亚焦急地站起身来:“队长,我还能回来吗?”

沈星回看向他,似乎认为这个问题非常没有必要:“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


离开Philo时,夜幕已经笼罩了这座崭新的临空市。

高高的人行天桥上,沈星回低头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步履匆匆的行人。所有人都在埋头赶路,没有一个停下脚步看一看天上的星星。

也是,这么晚了,每个人都在急着回家,就像生命最终都会回到自己的来处。

只是不论怎么选,他的结局注定只有一个。

————沈星回,你已经找到“她”了吧?那你要不要也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出门时,邱诺亚喊的这句话再次响起在他耳边。

视线落向城市远方,这些年来,临空市上空的光污染越来越严重,也确实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再次想起密林深处,曾亲眼见过的瀑布银河,那是他对遥远故乡最后的回忆。

也许,这次是真的可以安顿下来了。

如果可以,他想选一个可以看得到星星的地方。

沉沙拾遗

01 暗礁

“雨衣”有些焦躁。

他把车停在无人的码头,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里面是一个昏迷的瘦弱男人,被五道绳子捆成了一只虾一一临空市最近炙手可热、身价上亿、在筹拍新片中突然失踪的新人导演,刘易通。

不对公众人物下手,这是他成为EVER集团的“白手套”时给自己设的底线。正是这条底线,让他多年来都能很好地藏身于无形。

但这次……

呵,把这么个大麻烦丢给他,他真的该重新跟EVER谈个合作价码了。

戴上手套,雨衣从刘导演身上摸出一部手机,顺便捏起对方的食指解了锁。他接连点开几个用于记录的APP,最终在“语音备忘”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

大概是为了快速查找,每个录音文件都重新命了名,每个命名都足以让这位新人导演的名字在EVER集团的“执行名单”上再上升十几个排名。

知道太多的人没有好下场。

雨衣的手指停在删除键上,他知道,只要删掉这些录音,把手机丢进大海,再把人处理掉,他的工作就结束了。只是……

一个想法涌现,他还是点开了第一条语音。

02 语音文件一:Mo Art Studio

05:13

“……您不介意就太好了,录音是我的工作习惯,光靠纸笔很难追上交流的速度。唐老师跟您提过了吗? 我是深空学会介绍来的,我们团队正在筹备一部幻想题材的电影,想以利莫里亚作为原型。学会的人说,在利莫里亚这方面,您是专家,还正好刚刚归国。”

“深空学会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画画的,不懂利莫里亚。”

“祁先生谦虚,我看过您的画,您笔下的海洋是有生命的,很独特。”

“随笔作,不值一提。不过说到深空学会,我听说他们最近组织考古队去过利莫里亚遗址,他们肯定比我了解,你去问问?但考古过程好像不顺利,学会未必肯透露太多。我还有工作,就不送了。刘导演,再见。”

03 语音文件二:离开、消失

10:41

“打听考古队?唉,刘导,您这可找错人了,我是一打杂的,勘探期间一直待在船上整理文物,就没下过水!具体情况我真不了解,只能讲点我看到的。”

“我们考古船开到目标海域那天————就是20号吧,廖咏歌老师带队,她和老冯、小远姐、肖教授四个人坐着潜水器下去了。

“我们以前在水下搭过考古基地,能住几天,跟海面联系啥的也一直都挺正常。本来计划是在这个月4号结束水下作业,结果您猜怎么着,潜水器到了11号才浮上来!晚了整整一周!

“我也好奇那一周发生了啥,但是学会那边把消息捂得死死的,所以大家都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结果回来之后第二天我就听说……刘导,您坐过来点,咱们小点声……我听说,廖老师和老冯他们两个,和学会闹翻了,直接走人了!

“他俩可是学会的元老啊,这么一走,小半个学会都震动了。

“到了第三天,小远姐也不见了,您说吓不吓人。更吓人的还在后头呢,那天下午我整理她的相机,发现里面有一段视频被删了。

“私自删改考古记录可是违反规定的,我当时就赶紧联系她,但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我又联系其他三个人,廖老师和老冯也不通!只有肖教授接了,但他声音怪怪的,不是很有精神,一听我问考古的事,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哎哟,都这个点了,咱不能再聊了。因为那个视频,我得补好多报告,这会儿正忙着呢!回见啊刘导,祝您电影票房大卖!”



————————————————————

【新增声音片段:备忘1】

“本来只是找电影素材,没想到牵扯出考古队的怪事。动用人脉查了查,廖咏歌、老冯和小远他们三个,不只是失联,根本就是人间蒸发了。不过不排除是我找人能力不行,但不在家、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周边没有人看见他们出去过,这也太不对劲了……”

“拍成利莫里亚悬疑片,说不定比幻想题材更有票房。嘶————消失的考古队员,被删除的水下录像,海底的秘密,噱头挺足的。要是能再多知道一些,我的剧本说不定就有眉目了,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上那位姓肖的教授,如果他也蒸发,那线索就真的断了。”

04 语音文件三:蓝色鱼群

31:37

<开门声>

“刘————刘导?”

“肖教授,幸会。呃————您这是准备出门旅游? 看您行李都收拾好了,我唐突来访,没打扰您吧?”

"不,不是旅游……我已经不在深空学会了,不用再叫我教授。先进来吧。”

“谢谢,那么肖先生,我就直奔主题了,我是为了利莫里亚的事情来的。我的团队在……”

“利莫……!我、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些事情已经全部记在勘探报告上了,刘导演可以去深空学会借阅……”

“我读过那份报告了,但肖先生,比起纸面上的记录,当事人的反应对于剧本创作更有价值。所以,我还是想听您当面讲一遍在利莫里亚遗迹勘探的经历。”

“刘导演,你是想观察我有没有说谎……?”


“哈哈哈,您说笑了,我是导戏的,不是查案的,观察不出那么多信息。这都是为了剧本,再宏大的幻想也要基于真实。”

“真实……?啊,真实……在利莫里亚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了……”

“怎么说?”

“有些事情……我没有写到报告里,因为肯定不会有人相信……刘导演既然要拍电影的话,那……就把我说的当成故事听吧……”

"您请讲。”

“20号,潜水器入水的那天……我们刚下潜不久就遇到了乱流,导航仪和通讯器都失灵了,我们也丢失了前进的方向和勇气……”

“我们……挣扎了很久。本来要放弃了,就在这个时候……蓝色的鱼群像奇迹一样出现了……!它们一定是利莫里亚的使者,听到了我们绝望的求助,来到了我们身边……一路带领我们朝遗址游去。”

“呃,您的意思是,一群蓝色的鱼带着你们去了利莫里亚遗址?”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明明是真实发生的事,回想起来却那么虚幻……但那是一片失落的海洋,一切超乎现在科学之外的奇迹都有可能发生……!”

“不好意思,冒昧地问一句,肖先生最近有服用过什么药物吗?”

“你————刘导演,你不相信我就算了,但请你不要怀疑我的眼睛!”

“不不,我没有怀疑您,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识奇迹的,多问一句也在所难免。您继续说吧,关于那个蓝色鱼群,我还想再多听听。”

“海底的生命是有灵性的……那些蓝色的鱼群,在整个勘探期间一直跟着我们,它们是我们的向导、明灯、伙伴与精神支柱……现在我闭上眼,都还能在脑中看见它们。”

“有没有可能,那些鱼群是某种利莫里亚的科技?专门用来引路的,或者是别的什么用途?”

“不!它们绝对不是!它们是真真切切的鱼群,有自己的情感和想法,绝对不是科技那么冰冷……”

“鱼群拥有情感?肖先生,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

“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没有为什么。”

“好吧,那我们换个话题。进入遗迹之后的事情,您能够详细向我描述一下吗?”

“……”

“后面的事情,我……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能说……我们……在利莫里亚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也是同行的考古人员吗?”

“不是!但他……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


“您是说,海底出现了第五个人?”

“我……我也不确定,我不知道……就到这吧,我不能再说了刘导演,你回去吧……”

“……肖先生,今天真是多有打扰。但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根据考古船上面的说法,海面始终能收到你们的联络信号,如果你们的通讯器从一开始就失灵了……那给海面发射信号的,又是什么呢?”

<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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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增声音片段:备忘2】

“蓝色鱼群……是个不错的奇观参考。肖教授的反应不像假的,他应该没有说谎,不过,他说的第五个人是谁……还说什么‘穿着我们的衣服’,越来越奇怪了……下水的这四个人,三个失踪了,一个在收拾行李准备跑路,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好在视频数据快要修复完了,但愿能多挖点素材。”

05 语音文件四:水下诡影

07:51

“老刘,你自己看看,聊天记录里我们上一次说话已经是两年前了,你可真是我的好同学啊!”

“有事了才想到我,一来就让我帮你弄这么复杂的东西,合着我们IT人的命就不是命呗?”

“话说回来,这个删视频的人真是有两下子,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恢复吗?手边三个大单子我都撂下了,没日没夜鼓捣这个相机,最后还只恢复出一帧。”

“你那什么表情?一帧已经是极限了!储存卡被处理过,我是个野路子,对付不了这么高级的技术,只能帮你到这了。”

“喏,这个手机也还你,里面的通话记录给你恢复好了,这谁的手机啊讲话怎么这么大声?吵得我耳朵疼!”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把嘴闭上。但你可得请我吃饭啊,没功劳也有苦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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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增声音片段:备忘3】

“我看到恢复的画面了,肖教授说的‘穿着我们的衣服’的第五个人,竟然是一具骸骨……!要是画面再清楚一点就好了……不对,这骸骨手里还拿着一个……现代武器?好像还是芯核武器……!这是什么情况,芯核武器是近十几年才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利莫里亚文明的遗迹里……难道这座海底城池,不是自然陷落的……?这可是个耸人听闻的大新闻,难怪要删这个视频……对了,还有老冯的手机,幸好我找到了。”

06 语音文件五:冲突

冯栎 拨出至 廖咏歌

09:18

“喂? 老廖,你怎么又不接电话!

“我不管你怎么样,我反正是要跑了!和利莫里亚惹上关系就没有好下场!”

“问心无愧?是,海底下的那些芯核武器是跟我们无关,但这事背后牵扯出的可是EVER集团,就凭你我咱们惹得起吗?!”

“而且你不是也感觉到了,在利莫里亚的时候就有人一直在我们周边晃荡!老肖和小远天真,说是什么利莫里亚的神,但这种鬼话你不会真信了吧?我告诉你,那肯定是监视我们的人!”

“视频删了,学会也退出了,每天东躲西藏……为了不被抓住,我们三个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转转你那个死脑筋?”

“廖咏歌,你要是继续研究利莫里亚,就等于拿我们的命在赌!是,你当然可以说所有的研究都是你做的,和我们无关,但EVER的人难道会信你? 别傻了!”

“如果你还有良心,就和我,和小远还有老肖一样,离开深空学会,不要再碰利莫里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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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增声音片段: 备忘4】

“老冯觉得,在海底时一直游荡在他们身边的,是EVER集团的人?不可能,EVER集团的人有必要跟踪他们吗?那里可是深海,多此一举……而且老冯明明说他要跑,现在却下落不明,是带着真相主动消失了,还是被EVER……哈,还有没有王法了……”

“刘导演,真巧,在这里都能遇到您。有兴趣聊聊利莫里亚的事吗?”

“你是?……呃啊!”



***

进度条走到尽头,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屏幕中弹出了“播放完毕”的字样。

都扒到遗迹里的芯核武器了,不怪他能上 EVER的执行名单。雨衣摘下兜帽,正要把手机丢回后备箱,掌心却突然蹿出一团火焰,碎裂的屏幕在火光中劈啪作响。

“手脚真是利落,才一天,人和证据就都到手了。”

传来的声音像一条华丽的锦缎,他回过身,只见码头尽头,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正向他走来。

“难怪给EVER办事这么多年,知道这么多秘密,还能全身而退。”

海洋的气息擦身而过,雨衣定住没有动,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一边是无垠的海浪,另一边始终在他的视线中,这人……难不成是从海上来的?

“你是祁煜?”

将信息稍加拼凑,他便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说这个刘导演,也真是倒霉,拍个电影就要赔条命进去,人果然还是不能知道太多。”祁煜优雅地在后备箱边坐下,对着五花大绑的导演啧啧叹气,又转过头,瞥了雨衣的双手一眼,“一样的,不干净的活干多了,这双手套也就不能要了,你说对不对?”

他明白祁煜指的是什么————关于EVER,他知道的可比刘导演多多了,说不准哪一天被捆在后备箱里沉海的就是他自己。

这个刚归国不久的神秘画家和利莫里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档口突然现身在此,为的一定不只是一句唏嘘,一声招呼。

“多谢祁先生提醒,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总归都是拿人钱财与人办事,不如和我合作,给自己找条退路。”

“你想要什么?”

祁煜看着海洋,眼神似乎一直望进了海底深处:“EVER有一份执行名单,上面的人不是死亡就是失踪。我要————”

复制这份名单,毁掉这份名单,或者往上面悄悄多添几个人?雨衣等着祁煜狮子大开口,但片刻后,他却只报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女孩?”

“如果名单上有这个名字,那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

他不过是一副白手套,完整名单只存在于与他单方面联系的“那个人”手中……看着祁煜游刃有余的姿态,显然也知道交易对象并非眼前的自己,雨衣权衡了片刻,觉得要是能将祁煜引荐给那个人,对无论哪一方而言,都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谨慎地思考过后,他将一个地址递给祁煜:“祁先生,明天晚上,会有人在这里等你。但能不能得到名单,就要看你的谈判能力了。”

“蚁巢?”地址来到祁煜手中,祁煜仅投以一瞥,便唤起掌中火焰将它吞噬,“那地方的灯晃得眼睛疼,你背后那个人不这么觉得吗?”

雨衣没有接话,随口将话题绕开:“名单上的那个女孩,是你的仇人么?”

“我一个画画的哪来的仇人,是我的爱人。”

坦率得令人无法相信,但他也无意去深究艺术家令人费解的爱恨。

“祁先生可不只是个画画的,说起来,你知道自己也在那份名单上吗?排第六。”

祁煜没有否认,只是不满地皱皱眉:“这么靠后啊,还以为我会是第一呢。”

看着祁煜无所谓的样子,一个莫名的猜测不

由得在雨衣脑海中成形,他想起一些人的离奇死亡,想起其他城市曾甚嚣尘上的“海妖杀人”的传闻。

然后,想起许多经由自己之手、经由其他“雨衣”之手处理掉的,EVER集团称之为“研究样本”的异族生命。

思考了几秒,雨衣平静地问:“祁先生手上恐怕也有一份自己的‘执行名单’吧,在那上面我排第几?”

祁煜摆摆手:“你一时半会儿还上不了我的榜,不过,早晚会轮到你的。”

“……”

“对了,这个导演,等他醒了就让他走吧,手上少沾点东西,对你有好处。”

雨衣耸肩:“那————合作愉快,握个手?”

“我的手还要画画,就不和你握了。”祁煜摇摇头,站起身径直抬腿离开,几秒过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顿住脚步,目光盯着对方身上穿的雨衣,又看看脚上的鞋子,“蛮不搭的。”

说完,他挥了挥手,这次真的转身消失了。


“……”

雨衣久久沉默,举到背后的手腕用力一抖,把兜帽重新戴上:“我昨天刚买的。”

于尘封中

01 密谈

门虚掩着,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伸出一根手指将门顶开。脚步带起厚重的尘埃,鞋跟与地面相碰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响。

窗边,套着一身雨衣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摘下尖尖的连帽:“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老了挺多啊?”

“你给EVER盯梢,把眼睛盯瞎了?”鸭舌帽不满地回嘴一句,声音是与外表全然不符的苍老,递出黑色的文件袋,“东西在这里。”

爆炸现场的刺激气味还没完全散去,顺着袋子扑进鼻腔,“雨衣”皱了下眉,从口袋里扯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包裹着手指捏住了文件袋的一角,抖了两下,将它打开。

四份已经有些发黄的纸页展开在他面前,无声地讲述着一段发生于14年前的往事。

02 “Unicorn”

《供体异常记录单》

记录人

张素,盖亚研究中心,Unicorn组,研究员/研究组长

记录日期

第5观察期 第42日

异常情况

001号供体在死亡后,发生了“生命复苏”现象

情况具体阐述

001号供体,性别女,Evol为本源系。

第41个观察日,凌晨2点,出于未知原因(推测为研究员的误操作),供体的各项能量数值迅速膨胀,在2点39分达到顶峰,在自体内爆发了强烈的能量爆炸(无人员伤亡、器材损毁)。爆炸结束后,生命体征消失。

第42个观察日(今日),下午4点,生命体征监测仪突然重新开始运作,并缓慢传回各项数据,心跳、自主呼吸、脑活动等均已恢复,不仅生命复苏,能量数值也恢复常态

综合检查后,在其心脏处发现了新诞生的不明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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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笔记

昨晚的突发变故……就像一颗演进的星球,在爆炸中迎来新生。

她心脏里的物质是由一种未知元素构成的,以前从没发现过。数据出炉的时候,组里掌声和欢呼声响成一片,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强烈的求知欲盖过了取得成果的喜悦————

如果她的身上存在着“不存在的元素”,那她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小陈在观察室外问,在得到这一元素的命名权之前我们要怎么称呼它。大家都和小陈凑到一块去了,“以太”成了最热门的提案,没有人能拒绝这个词语。最后,顺着起名潮,她心脏里由“以太”构成的不明物质也被冠上了“以太芯核”的名称。

从兴奋中冷静下来以后,我们开始追溯她身上的生命复苏现象。小陈悄悄问我,这算不算是一种“死而复生”。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想要对复苏现象进行研究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再“杀死”她一次。如果可以再次苏醒,那就可以确定她就是这所研究中心里出现的,真正的、唯一的生命奇迹。

就像那个人们找寻已久、一度被认为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神秘生物————“Unicorn”。

幻想中美丽的独角兽。


研究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投票箱,无声询问着我们对于“杀死”她、继续推进研究的态度。我路过那个箱子几次,最后还是没法投出同意的一票。我知道实验是必要的过程,她身上有太多值得研究的秘密,也承载着无法预估的能量。

但在求知欲之下,我依然难以忽略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的事实。

03 观察日志

观察人:张素

第一则

“Unicorn”取代了冰冷的“001号供体”,成了这孩子在各类报告中的代称(只有小陈坚持喊她“小炸弹”)。她的确像一只刚诞生不久的小兽,每天都在以原始的本能探索着这个世界。

生命复苏后,她的认知和记忆也清空了。为了再次确认她的能力,我拿了画册和写着字的卡片给她。她很快就掌握了,各方面水平都比同龄孩子的平均能力要强一些,对知识的吸收和理解也更快、更透彻一些。

如果是在读书,至少能轻松掌握小学五年级的知识。

第二则

关于Evol实验,我们仅能从数值的方面进行探测。在她自主使用Evol之前没人敢确定“共鸣”这种Evol会呈现出怎样的形态。

只有一次,她似乎无意识使用了“共鸣”,使用对象、范围均不明。小陈的Evol是声波传递,那天,全组的人都听到他像广播一样和女朋友打电话的声音。

第三则

按照投票结果,昨天,我们在布置好急救措施的观察舱里开始了杀死“Unicorn”的实验。

同样的情况再次上演,她体内被强行刺激的能量比上次更快地达到峰值,引起了更强烈的能量爆炸,甚至蔓延到了观察舱外。随后,各项生命体征迅速降低,归零,进入普遍意义上的“死亡”状态。

生命检测器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右手一直紧紧掐着左手手背,额头也流了很多汗。我担心那孩子再也不会醒来,但在这个研究中心里,对研究对象产生感情是不被允许的。

今天早上,在以太芯核的作用下,她果然重新睁开了眼睛。小陈松了一口气,我也是。

我想和那孩子说声抱歉,但我知道对于再次苏醒的她来说,眼前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不会记得我们任何一个人。

不过,比起重新归零的情感认知,更让人在意的是她心脏中以太芯核的能量。

随着生命意识的再次觉醒,它显然变得更强了。

04 灾后日记

裂空灾变后 第49日 晴

对Unicorn的观察还没进入第6期,让整个世界发生巨变的“裂空灾变”就降临了。

盖亚研究中心也没能躲过灾变带来的破坏,等我从废墟里被救出来时,那孩子已经不知去向。可能是趁着观察舱被砸毁的时候逃走了,来搜救的Evol特警也说没有看到我口中描述的小孩。

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一定会活着。

最初的灾变逐渐平息后,我终于在一个收容所里找到了她。

拉起她的手时,我听到她喊我“奶奶”,但以前在组里,我没有教过她这个称呼,她也从没这么叫过我。很显然,她不认得我是谁,研究中心里的那段日子也再次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但对我表现出的近乎本能的信任与亲近,又让我觉得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往事其实一直都在,冥冥之中把她和我牵系在了一起。

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家。她露出笑容,对我点了点头。

研究中心里,我亲手把她推进观察舱的那幕像一个畸形的噩梦……而现在我握住她柔软的手,像握住了一次命运赐予的救赎。


裂空灾变后第75日 晴

生活在一起后,日子逐渐平静,但她依旧时不时地忘记事情。她的记忆像某种电流不稳的信号,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于是,我真的负起了一个家长该负的责任,照顾她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现在的心情。我没有孩子,也没想过有一天能有孙辈围绕,家中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人。但现在有了她,和……

这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05 日记四

裂空灾变后 第134日 晴

她最近状态好了很多,忘事的次数也变少了,也许是生命形态逐渐稳固的原因。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给她和以太芯核一起做个检查。但当年知道她存在的那些研究员,包括小陈,如今全都联系不上。

有些奇怪。或许他们是被投资研究中心的EVER召回了,又或许……我不知道。

现在看,当年EVER投资盖亚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做科研这么简单,我们所负责的生命形态观察项目,也一定不只是“观察”这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着更大的图谋。

事到如今,我能找的人只有方冬明。在心脏这个领域,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也是我仅剩的可以信任的人了。

检查以后的数据显示,她心脏里的能量强度峰值只是当时的一半。

……这个孩子,在独自一人面对裂空灾变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但在我旁敲侧击问起时,她只是摇头,脸上没有痛苦、难过的神情。看着她的反应我突然觉得,或许有的时候,忘却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06 尘埃

“就这些?”

看完所有纸页,“雨衣”露出了略有些遗憾的表情。

“别太贪心,”鸭舌帽讥笑一声,“这些,够你确认她的身份和作用了。”

“封了张素的口,又回收了当年的实验材料,你也算做得还行了。”对方丢给鸭舌帽一瓶药剂,随后把纸页收进自己的包中,又用两根手指提起文件袋还回去,“带着这么刺鼻的东西到处乱走,小心嗅觉灵敏的猎人循着味道找上门。”

“那你最好也小心你的手帕,沾上了味道,你也跑不掉。”检查过药剂无误,鸭舌帽的嘴角上扬咧起,苍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急什么,她的能力还不完整。更何况————”

雨衣收住声音,目光向窗外瞥去:“你们那个姓沈的小王子,不是已经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了吗? 我想说很久了,你们老家还流行分封制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哼,沈星回现在都自顾不暇了,守不了太久。”说完,鸭舌帽有些急迫地向前迈了一步,“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觊觎她的不止EVER,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的人,不过是在帮着培养她而已,”对方无视了鸭舌帽的态度,再次把连帽兜过头顶,“要是能顺便除掉姓沈的,那也算是帮了大忙。哎,你们不是最擅长内斗吗?你去把姓沈的杀了,让EVER封你做王子啊,哈哈哈————”

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一缕游丝般的光划破他脖子前的皮肤,鲜血溢出时,一只干枯苍老的手猛地捏住他的咽喉,将人提起。

“我杀不了沈星回,对付你一个两脚碳基猴子还是绰绰有余。”

“你……咳咳……杀了我,又能在这个时代里活多久。”雨衣勉强挤出一个笑,脱力的手指颤抖着抬起,指指对方另一只手中的药剂。

随后,耳旁传来一声冷哼,他被狠狠丢在墙角。

“转告你的东家,最好快点把她弄到手。根据我的经验,她的生命形态可不是观察记录里写的那么简单。”鸭舌帽压低帽檐,转身离开,“再按兵不动,等她成长起来,EVER就只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虚掩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只留下身穿雨衣的男人倒在爆炸过后的废墟里。

“神气个屁,什么回溯者,咳咳……按辈分算,老子可是你们祖宗。”

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拍掉身上沾的尘埃。

好在,药剂里掺杂的副产品还没有被发现。按照他的东家EVER那边的计划,如果能通过药剂控制这个回溯者,那离控制姓沈的就也不远了————离他胜过其他“雨衣”,进入计划核心,更不远了。

EVER集团向来珍惜人才,这么好用的一把光剑,他们可不能轻易就让它折了。既然“Unicorn”的力量还不完整,那完全可以让她吸收一些力量————沈星回的力量。

让他的那把光剑为她所用,成为她手中的最强兵器,这是共鸣Evol轻松就能做到的事,而沈星回,也一定会心甘情愿为她献出自己的一切吧。

想到这,雨衣忍不住连自己都感动了起来,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

爱情。伟大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