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做完法事,主人家请了百戏。封箱后,张鲁混在百戏艺人里,围着篝火,听他们讲故事。有笑声、错了音的小调,和柴火的哔剥声一起传过来。
他们在欢乐什么呢?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我为什么就没办法感同身受?我的梦要自己造,我的悲喜也要自己造!
你说,他们的笑声流去了哪里,是流去了你那里吗?你会坐在篝火边,听他们炫耀如何剥下一整张兔子皮,就算你一点也不感兴趣吗?你会撕扯下炙肉,放进嘴里咀嚼,就算它膻腥得让人想吐吗?
你永远不会露出扫兴的表情,你会听他们所有人的声音。就算听了几个时辰、已经满心不耐烦,你还会端坐在那,带着仁慈的笑容,对他们点头、让他们安心。
比起那些,我喊你名字的声音算得了什么?
下去!快给我下去不要抓我的衣服!离床榻远一点一一
……呼,总算、总算把六叭抓出去了,怎么会有猫这么难缠的东西……这几天没人陪它玩,见到人跟疯了一样。还好没什……
——啊!——我的头发!六叭你给我过来!!!
我没叫你!张鲁!出去!两只都出去!不要挠我!!!
……被它气急了就会想,这东西谁爱养谁养,反正我不养了。
但是养都养了……又是自己的小酒坛子……哼。
明明我讨厌一切生灵,猫、狗、鸟、虫……还有人。可你也是生灵,我不得不学着如何去和生灵相处。
跟生灵在一起,要投进去很多很多的爱,甚至把自己也投进去,才有可能换来一点亲近……
生灵还会害怕被丢掉。
我不想被你丢掉,所以不得不争,哪怕争到最后,发现争来的只是我自己一腔心甘情愿,我也要把我的爱、恨、欲望、眼泪,我的不堪、丑恶、疯癫、极端,我分不出的一切好坏,全都供奉给你。
这个匣子,什么时候会送到你手上?……你真的会听它吗?还是说它会和那些红鸾花笺一样堆在你案头,埋在无数公文里?
你会想,花笺也好、留音也好,放在那里是不会跑的,就算心纸君的手举得快断了,它到时间总会去睡。等下再看也没关系、忙完手头的事再看也没关系、一时不覆也没关系、大不了见面多哄几句……“意念回复了”、“心纸君故障了”、“不小心睡着了”。
到后来,兴许你觉得陵教主没什么要事……哼。
心纸君一直摇铃铛,一直哭一直摇,我恨极了,跑去广陵找你。
你身边的侍女见到了我,要带我去谒舍,我不去。你都为了这些人不理我了,我还巴巴贴上去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错,就算我做错了,你凭什么为了这些人不理我?
她见劝不动我,踢了踢裙摆走了。我被晾在院子里,隔着月门,望向你。
你穿着一身紫色劲装,腰间悬佩彩色箭箙。臂鞲用旧了,上面留着绣云鸢的爪印。王座摆在梨花影里,外院的比试,你似看非看,偶尔侧过头,去和伍丹说话。
你对她轻声细语,真温柔啊……我已经气疯了。那一刻,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救过她的命,她为什么盖过我,.你的眼睛为什么只看她?我就在你咫尺外,你为什么没感应到我在?你欺负我!你就是故意气我!你肯定知道我在那!你……呜……呜哇——
我不喜欢你了!……那天之后我就不喜欢你了!你根本不记得那天我站了多久……我……我……我就等你回头……我……
我……我……我……
我……
……好累啊。
这个人世间,活得真是累。
多数人只能接受它、敬畏它、最终被它咬碎、吞噬。慢慢的,甚至人觉得,日月星官,也是为了维护这个人世里一堆世俗规矩而运转的。
所以日食是人君失德、月食是阴盛阳衰……有没有可能这个人世本来就没救了……
所以我喜欢放火,火烧过,所有东西都会变成灰。
他们被火焚烧时,会先喊叫,再惨叫,最后会发出嘶哑的抽气声,像被撕开的绫罗。
我会赤脚踩在尚有余温的灰烬里,看火苗在我皮肤上炸开细小的花。
烧过了,就会很干净,变成一层绵绵软软的灰,地里会长出更多的植物。
有天我刚好要离开徐州,远远在道上看到了你。
呵……我说你和小道格外有仙缘,可不是什么骗人的话呢。
但我只远远地看着你,没有上前,就像你封王那天,只能远远看。
因为我不再是埋在酒坛子里的人了,祭坛是我的新酒坛,我是酒坛内封着的恶鬼。信徒在坛外焚烧符纸,灰烬落进酒浆,浮出金箔似的碎光.
我要继续在坛子里装神弄鬼,你却已经在世道里生了根。有光漏进来,让坛中鬼从此无所遁形。
你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丢下皇位,去做五斗米的教主。
你肯定以为自己知道答案,你以为我会说,世道烂透了,需要一把大火烧干净。
或者像以前那样,我说,我要整个天下,把它送给我钟情的人。
这些话,你相信吗?
我们的每一次见面,一千次、一万次、千万次,我会因为什么哭、因为什么笑、哭了要说什么来哄我高兴,你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因为这就是刘辩啊,你认识的刘辩,他从小就这样。
你熟练地去哄青梅竹马,去哄酒囊饭袋……
然后呢?如果我被哄好了,然后你的眼睛会看向哪里?还是我吗?
邢些你踩碎的白骨,浸透你靴底的血液,你拼杀后一起裂开的虎口与刀口……还有像蛛丝一样把十三州缠成茧的绣衣楼,坚壁清野后染在你衣摆的烟熏气,它们都要一起堆在你眼前。
我不能让那一天到来。你把我哄好了,就不会常常看我了。那个时候,我会从“刘辩”,变成天下人的一部分。守在宫室里等你,或者在宫宴上偶尔与你见一面,就算我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连眉毛都不会皱一皱。
要怎样才能让你继续看着我呢?
有了。
抛弃所有旧皮囊,让那具你熟悉的躯体灰飞烟灭
当一切烧尽了,你会拔出刀,一步、一步,从我身后,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
你看到了吗?
我为了争,都做了些什么。
你看到了。
滚过沸汤地狱,血肉头发焚尽,只留下遗骨上那个名字。
广、陵、王,现在,你终于肯好好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