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对他带来的亲兵说了几句,就让这些人一起去帮忙了。
时至中午,壮妇们推着粥车到了城楼下。孙策他们也从高处一个个跳下来,看着热腾腾的粥锅。
◆孙策
投石机砸得地动山摇,才让这条密道露出来的吧……这条地道的入口好小啊。
工兵下去探看,没多久就退回。下面的支架已经塌了,无法前行。
片刻后,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跟在士兵身后进来,贼眉鼠眼,左右乱看。
▾柳氏子弟
这仗本来就不用打,袁氏四世三公,这样的家族做主广陵,难道是坏事吗?
▾老人
广陵王逐权,却要把我们卷进去!我们听柳氏和张氏的,他们是本地最大的两家士族!
▾张氏子弟
谁坐镇广陵,他一样都是亲王,我们凭什么为他死?!开城门,迎袁氏!
孙策拔刀就向他们走去,正在对峙的两拨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柳氏子弟
孙策,你以为这里是你江东?在徐州杀士族,你异想天……
◆孙策
喂!那个卖货的,拿点针线,把他脑袋身子缝起来。
◆孙策
你说,咱们带着他的全尸,是去跟他家谈,还是直接打?
孙策扁扁嘴,挪了挪,坐回我身后。我正襟危坐,向对座行了正礼。
▾柳氏家主
袁氏四世三公,人心所向,我们螳臂当车,只是徒增伤亡!
▾柳氏家主
殿下的王位是世代的王位,谁入主广陵与殿下何干?只需袖手坐享王族的供奉便是了!
▾柳氏家主
汉室都成了什么模样,亲王何必对权力念念不忘?
◆孙策
你平日对他们太好了。这要放在江东,他已经在城头当挂件了。
▾柳氏家主
孙策,这里不是江东!这里的士族不怕你一个寒门竖……啊!
他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鼻子流出鲜血;室内的人慌成一团,纷纷向外逃去。
我手指地上满脸是血的男人,再指指一旁的宽大白纱屏风——
孙策提着男人的脖子,将他的脸按在屏风上,写下血色的潦草战书。
响亮的咚一声,他捋家主的头狠按在屏风上,留下团分不清笔画的红花绽放。
我起身,在众人惊恐目光中走向门口。孙策丢开昏死的男人,跟随在我身侧。
◆我
今日,本王向柳氏及张氏宣战,不死不休。派人去申明亭,向城中军民公布此事。
◆孙策
所以“灭(滅)”到底怎么写来着?“减”?“诚”?……噢噢想起来了!是三点水的!
▾百姓
殿下要和本地的两大士族宣战?这……内忧外患,能行吗?
我站上申明亭的高台,披着亲王的常服。需由二人抬起衣摆,我才能披着沉重的常服迈过台阶。
◆我
你们应该都听说,本王向本地两大士族宣战之事了。
◆我
这并非不智之举,是深思熟虑的决定。士族豪强把持地方、鱼肉百姓,本王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文士甲
殿下,既然知道士族豪强把持地方实权,为何要与他们为敌?
▾文士甲
士族门阀坐拥天下,数代如此。如今袁术从外攻城,殿下无力御敌,还要与士族宣战,是为荒唐!
百姓被我的目光触及,有的点头,有的否认,也有的唯唯诺诺。
◆我
……我以为,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他们的认知,只能认知到“我”。
◆我
他们只知道自己要如何,要吃,要睡,要获利,要凌驾于他人。
◆我
第二种人,他们能认知到“他”。他们开始能理解别人想要什么,理解别人的欲求与苦难。
◆我
他们就可以预测他人的行为,战胜那些只能认知到“我”的人。
◆我
他们能看见道之所向,天下万物俱在道中,生死枯荣俱在道中。袁术无道,他必败。
◆我
请诸君站在“道”的这边,站在我的身边,守住广陵,抵御袁氏,摆脫士族!
▾文士甲
袁术十万大军,广陵一座孤城,殿下满嘴清谈又有何用?清谈能谈来天兵天将吗?!
◆孙策
两万是精兵,很精贵的,他舍不得拿来攻城;三万是小兵,挡在前面当肉盾的。
◆孙策
还有几万,要么是腿上绑绳子的军奴,要么是被抓壮丁的百姓。这堆人加起来,一共十万。
◆我
诸位觉得,袁术若打下广陵,会善待这座城吗?不会,他只会坚壁清野。
◆我
你们会哀恸、嚎啕,他听不见的,因为他只能认知他自己的欲望,最终被欲望焚尽!
▾百姓
我们就是乱世中的草芥,我们的哭声谁能听见?不过是换个人跪!
日薄西山,血色残阳笼罩孤城,将每个人的双眼都染得明亮。
◆我
我吃的米来自你们,我穿的衣来自你们。你们的悲苦和冀望,日夜都在我的耳边。
◆我
孤城后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和尊严,凭什么跪?凭什么拱手让人践踏?!
◆我
今日广陵没有“上下一心”。今日,是万众一心!守住家园,你的膝盖就不必对任何人下跪!
▾少女
我们会守住广陵的,但殿下不能留下!如果城破,他们一定会把殿下……
台下,孙策的目光转向我,似是也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
身死魂灭何足惧,我的白骨会变成一座丰碑。乱世中每个流离失所的人,只要望到这座碑——
日沉月升。日月同空的短暂微光,将我们的身影涤荡如河流。
◆孙策
广陵的士兵在守城,百姓阻止士族破坏守城……我守着你,挺好。
月下回廊,他坐在纸门后的外廊。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们都有些感慨。
◆我
大部分人手都得去城门那边,防止士族的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我
今夜,两大士族的府兵一定会倾巢而出。一波去破坏守城,一波……来杀我。
◆孙策
怕我为你而死?我不怕。我只怕死得憋屈,大丈夫为心上人死,死得坦坦荡荡,我不怕。
◆孙策
对了对了,你在申明亭说的,那个什么认知啊、“我”啊“他”啊……我在哪一层啊?
◆孙策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脑子都是闭着的壳,我也看不见大家脑子里的字呀。
◆孙策
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哈……
轻笑中,我听见了刀出鞘的破风声。月色染白的纸门上,瞬间红梅一枝。
远方地动山摇,是攻城云梯与喊杀声;我独坐案前,一支飞箭穿过纸门,钉在我的腿边。
一片弧形的血海在庭中蔓延,府兵们的尸身倒在他划出的线外。不知谁的血泼洒入室,沾染我的衣袖。
◆孙策
老子今夜可是能为心上人去死的,你要是出来了……我……就☐☐没面子啦!!!
一声铿锵,孙策的刀砍折了。他的右臂中了刀,用左臂夺过敌人的兵刃,再战。
◆孙策
把那套什么广陵王妃的礼服,照我的尺寸改改……
◆孙策
老子□□□要穿着那套玩意儿,一辈子站你身边!!!
▾侍女
孙将军那夜到底杀了多少人呀?我听人说,杀了三十个?
◆孙策
好像砍到五十个人的时候换了把刀,又过了五十个又换了一把……换了四五把?
◆我
然后我们冲去两处士族宅邸,你是不是又换了七八把刀?
女孩子们欢欢喜喜冲进缝补室,抬出了一大口衣箱子……
▾侍女
广陵王妃的礼服,修补好了!百姓们都等着看呢!
◆我
不必慌乱,袁术是仓促攻城。按兵不动,观察局势。
片刻后,斥候再度来报,袁术的攻城似是临时起意,已经有退意了。
▾斥候
南边有一支袁绍的骑兵。袁术应是恐惧袁绍攻来,故而仓促攻城。
◆孙策
对,本来还只是台面下争一争,现在是台面上开打了。
▾斥候
南方五十里的翠柳营,一直在观望袁术军的动静。
◆我
袁绍应是想趁袁术攻城时从后方发动攻势,只是还在观望……
▾盗墓贼
唔啊啊!呼、呼……挖通了!密道是通往南方翠柳营的!
◆孙策
原来如此……你想乔装出城,去袁绍那边和他联手……
◆我
袁绍优柔寡断,我当面与他陈述利害,他才会下定决心出兵。
◆孙策
别别别!你不熟悉袁氏,我可在他们手下吃够苦头了。这群人没心没肺的!
◆孙策
他们就是想等你和袁术打到两败俱伤,再美滋滋捡漏,不可能出兵帮你的。
◆我
等到了袁绍军营,我自有办法。你得和我一起去——通过那条密道。
◆孙策
没问题。城外有袁术的斥候兵,我多带几个人一起护卫你去。
◆我
我想乔装成平民百姓,避开正面交战。我们……伪装夫妇怎么样?
他的眼晴瞬间亮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甩得辫子乱飞。
◆孙策
好呀好呀好呀!我们装订婚的还是新婚的还是老夫老妻?
◆孙策
各来一种行不行?就是订婚到新婚到老夫老妻……
◆孙策
呃……那老夫老妻了再离异再二婚再老夫老妻。咱们扮个七婚的,拿七遍份子钱!
◆孙策
流水席从江东摆到江北,每次吃三天三夜,尚香仲谋听见我们再婚摆酒,直接蹲地上吐!
我让侍从下去安排服饰。等装扮完了,我们就从那条密道偷偷出城……
◆我
……好啦,别板着脸了。不是你提议的吗?七婚的老夫老妻,份子钱拿到手软。
◆我
跟我说说话呀?该不会是嘴巴黏住了吧……哎!小心裙摆!
◆孙策
噗……噗呸……我嘴巴都被口脂黏住了!为啥是我女装啊?
说说闹闹间,我们向南而去。途中遇到几次袁术的士兵,但都没有在意我们。
▾袁绍
看了符传,的确是广陵王没错。你深夜乔装前来,是想劝我出兵攻打袁术吧?
▾许攸
本初你别盯着人家女眷看了,你是脸盲,看一天都想不起来的。
▾袁绍
袁术围攻广陵,与我无干系,我无意出兵……不行!我太在意了,这女人到底是谁啊?!
▾许攸
看起来不是普通身份的女子,太过魁梧了,莫非是男扮女……
◆孙策
奴家天生壮硕,母亲生我时吃尽了苦头,生了七天七夜!呜……娘,我一定好好孝顺你……
▾袁绍
……我的母亲生我时也受尽苦楚……抱歉,勾起葱淑女的伤心事了。
◆我
不是!是福相!此女天生带有大富大贵之相,故而本王常年将她带在身边,逢凶化吉。
▾许攸
没名没份地带在身边吗?哼,还以为广陵王殿下是什么正人君子……
▾小若
长公子?长公子?……二公子!长公子在屏风后旁听,听着听着突然昏倒了!
袁绍匆忙中断议事,带人去照顾兄长;我们被晾在这里,无人过问。
◆孙策
呼,总算换回来了……我就说吧,袁氏的人八百个心眼子,才不可能白帮你呢。
◆我
意料之中。我也没指望他帮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被袁术逼到走投无路。
◆我
因为……这样一来,袁术的人夜袭他军营的时候,他就不会怀疑是我和袁术联手了呀。
◆孙策
哦哦哦!原来如此!不过袁术的人今晚会夜袭他的军营?
◆我
对。袁绍本来在观望犹豫,若袁术主动挑衅,他出兵的可能性就会大增。
◆我
你是袁术忠心耿耿的爪牙,假意投靠我,被我识破后又来突袭袁绍,不是很合理吗?
◆孙策
什么没路?悬崖就是路!我小时候蹦来跳去不知道多少次了!
眼前已经滔滔江水,怒涛发出轰鸣奔流向前,就连巨石落在水中,都会瞬间被吞噬。
骏马嘶鸣。月光清冷,倒影身后森寒刀光;江风猎猎呼啸,我突然变得很轻,被他稳稳护在双臂间……
◆我
广陵经历大战,百废待兴,若是金银财物,直接分发给将士们吧。
▾侍女
这次真的只是个小匣子,使者说了,要殿下亲自打开的。
我接过那个小匣子,难得的轻,看来不是奇怪的金银财宝。
▾侍女
葱花?孙将军为什么要送一盒葱花过来呀?真奇怪……
◆孙策
他手下其实没几个真能打仗的,攻城又是个技术活。
◆孙策
但是,我太熟悉这家伙了,他不会轻易退兵的,肯定在憋什么损招。
有一团黑影从空中翩然而下,落在我的肩头,是传递战报的绣云鸢。
◆我
对面的暗桩传消息回来了……被你说中了,他派人在桃娘河上游徘徊,疑似要引水灌城。
◆孙策
不用怕。广陵的地势在这片地方是偏高的,淹不掉。但就是援兵的路被截断了……
一片流水从高地流下,渐渐汇聚在广陵四周。守城的士兵也见到了,纷纷慌乱起来。
▾广陵尉
不可能!桃娘河是广陵的父母河,绝不会淹了广陵!
▾力夫
怎么办……西面都是水,附近都是袁术兵,逃都没地方逃……
随着广陵被河水合围,信鸽群飞向广陵,数百只信鸽落在城中各处,有一只也落在了我的面前……
▾广陵士兵
“广陵今已无生路……缚得贼王及孙贼者,赏千金”……呃!!!
◆孙策
这种蛊惑人心的玩意竟敢念出来?舌头不想要了?!
孙策推开他,随我下了城楼;街上的人们见了我们,神色有几分诡异。
◆我
百姓多不识字,但劝降书的内容应该已经传开了……
▾孙氏士兵
少主,若是城中哗变,我们的人数太少了,无法应对。
他让孙氏的亲兵下去安排护卫,带我走到僻静处,确认左右无人……
◆孙策
绣衣楼有可以藏身的密室吗?你先进去避一避,我来替你守着。
◆孙策
我十二岁就遇见过军队哗变了,轻车熟路,别担心我!
◆我
我是广陵王。若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人心便全散了。
◆我
若是替身作为广陵王被当众处死,从此,他们便可说,这世上真的没有广陵王了。
城中申明亭,我扶剑而坐。远处攻城的声响宛如隆隆滚雷,不绝于耳。
——但我必须坐在这。为了让所有人看到我还在,为了稳住人心。
▾士族青年
殿下,城中人心已向袁氏,请殿下献城投降,顺应局势吧!
▾百姓
我们愿意追随殿下!广陵若是易主,袁术绝不会像殿下一样对待我们!
▾文士
愚民!你们懂什么?袁氏四世三公,跟随袁氏才是正道!
◆孙策
袁术就在城门外。你认他做主人,若是忠心,就该不顾生死地投奔他啊。
◆孙策
嘴上说着要投袁术,身体又一动不敢动,该说你是贱呢还是贱呢?
▾文士
你……你在扬州的暴行,我们都知道!你以为靠威胁就能收服人心的吗?
▾士族青年
广陵王和孙氏为伍,本就是对士族割席!既然如此,士族何必要站在广陵王这边?!
◆孙策
我替她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是哪边的人?广陵,还是袁氏?
◆孙策
说话!我数到三,若不表态,就视你们是袁氏的内奸,杀无赦!三、二——
◆我
百姓尚且知道要追随体恤他们的人,知道要追随仁义,追随“道”,你们却只见一个利字。
◆我
孙策说得对,媚上欺下,见利忘义,士族的认知不过如此,你们掌握实权,人间才成了乱世。
▾士族青年
广陵王这话真是好笑!从来都是上行下效,汉室成了什么样,下面才成了什么样!
◆我
啧啧啧,你看,所以本王才说,你们的认知低得可怜。
◆我
你们只见汉室熹微,不见数代幼帝早天、无力主政,以至于宦官、外戚弄权,军阀四起。
◆我
汉室熹微了,你们便将所有的错推在汉室身上,不是欺下又是什么?!贱、人。
▾士族青年
那又是谁让袁氏成了四世三公,不也是汉室吗?殿下既然以为汉室没错,那袁氏也没错!
▾士族青年
府兵,今日广陵士族与这昏王割席!给我杀!
◆我
绣衣楼蛾部、广陵军士听令,刀刃之外,皆是死敌!
长夜喧嚣,城头火光冲天,长街血流成河。我身穿广陵王袍站在申明亭高台,垂落在地的衣摆吸尽鲜血。
饮尽鲜血的华服,沉重得像是铁铸一般。我步下台阶,一只手护在我身前。
◆我
会。以后每年寒食节,我都会去你睡着的地方,好好哭半个时辰的。
◆孙策
只哭半个时辰?!……算了算了,别伤心过度也好。
他重重握紧了我的手,把我护在身后,刀刃向外杀去——
▾士族青年
看!城楼要塌了!袁术要攻进来了!昏王撑不了太久!!!
它太过高大,笼罩了攻城的军队和城楼;所有人看到它的出现,都目瞪口呆……
沿着桃娘河水而来的艨艟战船宛如山峦,挟带着千钧之势冲上岸,碾杀城下的袁术军——
▾壮妇
别想了,补不完,被艨艟撞出那——么大一个洞,没塌就算不错了。
袁术撤退,不过,被艨艟撞碎的城墙,怕是还需要些时日来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