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尉
袁氏的车马来了……这次的确是袁氏的旗帜,不是彭城的货车。
▾陈登
一定要让袁氏的人进城吗?晚生一样可以为殿下弄来粮草。
◆我
陈氏的粮仓在西面,运输道路被曹军截断。袁氏能从南面运来粮草,是眼下最快的交易对象。
◆我
冬日了,曹操却在此时攻打徐州……江水结冰,船只都无法渡江,要买粮草,只能靠陆运了。
城楼下,袁氏的人陆续下了马车。一袭青色竹影步过雪雾,抬头望向我……
▾使者
三千石粮草已送至前镇军营。不知这边是否准备好了约定好的药品及白盐?
▾陈登
我们想今晚连夜去前镇,清点粮草数量。清点完毕后,药品和白盐差不多也会备齐。
▾使者
“差不多”?那是还未备齐吗?曹操距离广陵,可是只有十座城池了。
◆我
盐场和白盐的产量,目前是广陵最大的筹码了,还是不能随意透露。
◆我
袁基,你应该不介意广陵尉先去前镇,确认粮草数量吧?
◆袁基
前镇是袁氏的军事重地,能否让外人进入,要先与本初商议。
▾陈登
缺盐和缺粮都会死人,何不从权?莫非长公子没有决策权?换个有决策权的来谈判!
▾使者
陈太守,说话夹枪带棒,是没法加快交易进展的。
◆我
哪里有枪和棒?本王可没听见。长公子,你听见了?
谈判席上,双方明枪暗箭谈了一个时辰,灯油与烛台都换了一轮,仍未达成共识。
◆我
说到底是想先让广陵给白盐。给了白盐,三千石粮草就是广陵的了,若出问题,也算广陵的,对吗?
◆我
本王不放心。到时银货两讫,你走了,粮食有问题,那要到何处找你?袁氏的大军之中吗?
▾使者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战事也是一日比一日紧张,粮食的货价,每日都在变。
▾陈登
自古军粮都是按谈判时的成交价码来计算,如何有按日期来算的?
◆我
还能再逼一逼吗?看袁基的状态,他应该也在思索要不要继续……
对面的案后,袁基也隐约给他的人打了个手势,但是看不真切。
▾使者
广陵若不想交易,袁氏也不介意把粮草转卖彭城!
▾陈登
袁氏和广陵说是联手抗曹,到底联手在哪?三千石粮草换五百车盐,广陵吃的亏够多了!
▾使者
白盐四季都有,粮食只有两季,到底谁在吃亏?!
◆袁基
嗓子哑了吧?尝尝这种茶。是最近从南越送来的花茶。
◆袁基
手没事吧?刚才你那边掀桌,案角好像刮到了你的手背。
◆我
我没事。刚才你那个“切肤之痛般地感受到了”,我可学会了。
◆袁基
哈……刚才殿下是不是和陈登约好了掀桌,想最后再逼一逼?
◆袁基
没办法。今年大荒,粮食太贵了,贱卖的话没法和二弟交代。
◆我
懂。不过跟你谈判好难,我身边没有擅长谈判的人才,方才差点让你赢了。
他抱着杯盏,舒了口气。茶烟后,那双温润的眼眸暧昧不清。
◆袁基
真的?殿下在谈判席上,风格是以退为进,游刃有余,很是老辣。
◆我
哪里游刃有余?徐州可是快被曹操逼到绝境了。袁基,现在这没有旁人,说说你心里的价。
◆袁基
这……粮价起伏大,又是乱世,谁心中能有公价呢……
我也抱着杯盏,挪近了他。两杯茶的烟雾交织在一起,仿佛半透屏风,掩住我们的眼神。
◆袁基
那,加这个数……说实话,我也好回去给二弟交代了。
◆我
这就没劲了。袁公子竟是个这样没劲的人?你看,这个价……行不行?
◆袁基
殿下是宗亲,袁氏是臣,当亲王的,多少要给臣子留一口饭。
◆我
粮食不足,我也只敢一日二食了……我是不是瘦了?
◆袁基
最少只能“这样”了。不然本初要和我断绝关系了。
◆我
弟弟长大了都要分家搬出去的,你不要太舍不得他们。“这样”如何?就“这样”。
每一个“这样”,都像细剑抵着对方咽喉,逼对方退后,或是撞剑穿喉。
◆我
你这样走出去,别人会怀疑你私下给了我“交代”。
◆袁基
广陵王殿下和袁氏长公子说定的事,就是广陵和袁氏说定的事,何来徇私?
我拽过他的衣袖,撩开他衣襟,用指甲在他胸口划下几个字。
◆我
今天谈判可要摸着良心说话,本王的名字在你心口盯着你呢。记住了?
于君,袁氏一方的使者,被发现死于客房中,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
▾小若
于君被杀了,侍卫都没听见动静。长公子,会不会是孙氏的刺客……
▾小若
可、可是他之前给袁氏寄了那样的信……我看不下去!
◆我
你居然随身带着……我看看。“□□□□,□□□□□□□,□□□”……
◆我
嫌疑更大的是曹操。也许他想借着于君被刺之事,破坏广陵与袁氏的交易……
因为使者被刺,交易不得不中止。深夜,我召集数名心腹在绣衣楼密室相谈。
◆我
之前曹军那边有间谍潜伏在这,我让你留下她,暗中调查她的上线。她不在这次的嫌疑人之中?
▾雀使
是。袁氏的宾客事关重大,所以在袁基到来前,我就让人借故将她调离谒舍附近了。
▾雀使
事发当夜,她整夜都在女官值更室,没有机会去谒舍行刺。刺客不是她。
云雀点头,将案上的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蜡丸,蜡丸中,藏着极薄的丝帛密信。
◆我
“袁使被刺”……仅此四字而已。究竟是单纯的例行汇报,还是行动成功后的汇报?
◆我
派人加强监视,别打草惊蛇。她的密信用新的蜡丸装好,照旧送回曹营。
◆我
至于嫌疑人范围中的几人,趁他们落单时带去蛾部查问。做隐秘些。
◆我
此事要慎之再慎。还有,陶谦从彭城派来的货车,最近不要查验了。
安排完事务,云雀带人离开了密室。我独自在室内等待。
◆我
你来了。他睡下了吗?……哈……我和他?我和他挺好的。私情是私情,公务是公务。
◆我
……哦……原来如此。他也有这样的心思。那你觉得呢?……回避什么?直说便是了。
◆我
……唉。赌吧。毕竟和袁公子猜心,还是很有意思的。
▾小若
我们长公子昨夜发了梦魇。袁氏的使者死了,凶手又没找到……
◆我
嫌犯的身份,已经稍有眉目了。只是想抓活口,所以尚未收网。
◆袁基
那真是太好了。尽快找到真凶,粮草的谈判也可以尽快继续……
◆我
放宽心吧。今日午膳准备得很丰盛,袁氏一日二食,我可不想把长公子饿瘦了。
我们相识一笑。今日天气好,是难得的暖冬日,我让人在红梅院布置食案。
▾小若
长公子,先等一下……让它们先尝。昨日二公子在信里嘱咐的……
▾侍卫
膳房的食材、人员都排查完了,在沟渠里发现了食官的尸身,不确定是自杀还是……
◆我
别在贵客面前说这些。去雀部汇报吧,这几日都要谨慎。
◆我
这几日,你也只能“站”在广陵这边,与我同吃同住了。若有风险,我与你共担。
◆袁基
殿下乃千金之体,不该为我涉险。刺客身份不明,还是应该……
◆我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昨夜的样子,那种……真实的失态。
◆袁基
有细纹、有斑驳……有许多的不堪,真的不想让殿下看见那些。
我堵住了他的双唇,拽下窗上垂帘。竹丝帘瞬间掩去半室光华,只留下暧昧含糊的形影。
◆我
袁基啊……袁基……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有趣?
◆我
我是说,明明都是背手执刀,不知为何,和你猜心别有风情……唔……
青竹香气暗涌,口齿交缠间,发出宛若蛇身游走的轻响……
◆我
君子慎独啊,就算是在没有旁人的场合,不也要遵循礼数吗?
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闷响。我们倒落在地,繁复的衣物像层层软垫,松软地垫在下方。
◆我
心……哎呀,我刻在你心口的名字,还有点红痕呢。
◆我
这话就不知所云了。我可是很敬重长公子了,哪里伤过你的心?
他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话语落在失去掩盖的躯体间,变得隐秘而绵长。
◆袁基
试试让第三、五、七个字的发音圆一些、有点颤动的感觉,半惊半怒的感觉会更真实。
◆袁基
殿下待袁氏的人好,袁氏也会待殿下的人好。礼尚往来……
◆袁基
就算是间谍,也是殿下送给我的。我会好好保护他的。
◆我
袁公子送我的间谍,也是精挑细选的人才。不做间谍的时候,工作也很细致。
他低低笑了,将头枕在我胸口,也在我心口的皮肤上描摹自己的名字。
◆袁基
是啊……是个稳重可靠的人。所以,昨夜他告诉我殿下的计划时,我是真的伤心了。
◆我
哪是什么毒,是醒酒药罢了……吃下去只是会略微反胃,让你以为自己中毒。
◆我
安插间谍也不跟人家说一声……我怕亏待袁公子的人,只能这样一个个去试。
他眸色平静,了然了我的做法。昨夜,我故意让“毒杀”计划被某个密谈知晓。
整个广陵都在找“曹操的间谍”,在这片混乱之中,我想顺带清查袁氏的间谍。
◆袁基
辛苦殿下……啊,先别动……你突然动,吓了我一跳。
◆我
我哪里吓得到你?你顺水推舟,自己给自己下剧毒,还把我吓了一、跳……
他摁住我的肩膀,神情微微变得难耐;木地板重重嘎吱一声,掩盖了他喉间的呻吟。
◆我
身体虽然在谈私事,脑子还是得谈公务呀……你给自己下毒,为什么?
被汗水津润的眼角和额角闪着微光,春意缱绻的眼眸深处沉着冷意,带着丝丝幽怨,裹着我的双眸……
◆袁基
……属于袁氏的袁基,想暂时从袁氏中抽身出来……
◆袁基
……若不抽身而退……那这次来广陵,就真的只谈公务了。
◆袁基
只有这样做,才能被你留在身边,肆无忌惮地享乐片刻……
◆我
说不定是准备一锅煮你的沸水……把你煮到骨头酥烂,方便毁尸灭迹。
被揉烂的席子,已经难以与绸衣区分。我懒懒翻过身,趴在软垫上看他的侧脸。
◆我
才回过神来,我上当了……为了“保护”被下毒未遂的袁公子,必须得像这样,日夜陪着你。
◆袁基
有殿下的细心“守护”,袁氏使团在广陵一定能平安无事。
◆袁基
今夜的雪月真是明亮……你看,窗外的松枝和竹影,被照得一清二楚。
他侧身拥住我,长长叹了口气。我望着那片纸窗雪光,不禁轻笑。
他拉起我的手,盖在他的心口。我那夜用指甲留下的划痕,只余下最后一丝残红。
◆袁基
总在这种事情上心有灵犀……意识到的瞬间,惊心动魄。
很深的夜里,雪落得格外凶恶,像是无数层白雾屏风,掩盖了世上所有人的真容。
◆我
乌吉被他查出来了。他是为了掩护你的存在……但是,也许只是袁基希望我这样以为。
◆我
默许对方的间谍留在自己身边,也算是一种示好吧。他若默许,你就继续留下。
◆我
礼尚往来,他在我身边留的最后一个人,我也会默许。毕竟……有些事,要靠你们来传递……
◆我
……去吧。去安排汤沐。他睡得很浅,后半夜若是醒了,汤沐一下会舒服些。
暗处的人无声离开。浅浅的足迹,迅速湮灭在风雪之中。
▾广陵尉
前镇粮草的清点已经完毕,除去部分受潮的粮米,粮草总数无误。
◆我
此次可谓是皆大欢喜。袁氏得到白盐,广陵不仅得到粮草,也查到了数名曹军间谍。
◆我
侍从,替长公子把保暖的毡帘挂上,别让雪灌进去。
然后,少年回头看向我。平平无奇的眉目间,浮起一缕转瞬即逝的笑容。
◆我
还没到时候……现在可是白日,你刚刚被下毒未遂。
他浅笑着,将额头抵在我额上。外面落起小雪,喘息声与雪落声混杂一处,听不真切。
◆我
袁氏使者于君被刺身亡,你被下毒未遂。动手的应该不是一个人,但却可能是同一个势力。
腰上被什么重重勾了一下;踉跄半步,我不慎打翻了窗边的花瓶——
我拽着打结的腰带,带他跌跌撞撞进了一旁的隔间;进入隔间的霎那,侍卫们进了书房……
无光的狭小隔间里,我们紧挨着彼此。心跳、气息,也在这咫尺之间无限放大。
▾雀使
我刚才还听见楼主的声音……花瓶碎了,四周没有血迹和打斗痕迹……
他的手指钩住衣带的死结,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听见外面人的声音……
繁复的组玉佩碰出轻响,我们连忙把它捏住,两人的手不约而同紧握在一起。
▾雀使
是个中年仆役,声称自己要向袁氏复仇,于是策划了刺杀和下毒。
▾侍卫
不是曹操的间谍?这样可不妙,如果是曹军间谍,那广陵和袁氏就是同仇敌忾;如果不是……
▾雀使
那就是广陵王府守卫使者不力,错在我方。谈判的时候,就会很被动……
▾雀使
仆役是被收买的棋子,招供的事情有限……至少证明背后有主使,事情还有转机。
叮。玉佩又碰出一声轻响。还好,有个侍卫同时打了个喷嚏。
◆我
提前除掉预设的敌人,不就能彻底解决潜在的危险了吗?
同时玉声叮当——我抽走他的组玉佩,连同衣带一起扯落。衣带勒住他的颈脖,我将他摁倒在地……
被勒紧的喉咙,难以说出完整的话语;他的手却没有挣扎抵抗,而是抚上我的脸庞……
◆我
他们随时可能拉开隔间门……你猜,他们会看见什么?
窒息中逐渐混沌的意识,让他露出了迷乱笑意。那双手向下流连,滑过我的颈脖。
礼数胡乱崩坏,生死山峦崩塌。痉挛的指尖,含着最后的力气在我背后留下抓痕……
◆我
嘶!轻点。我让她们把磨指甲的匣子拿过来了,你待会去廊下磨一磨吧。
◆袁基
左侧敷完药了。还有右侧……忍一忍,我会尽量轻的。
◆我
现在知道轻了……背上的抓痕,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下去。
▾雀使
所以,是袁氏临时收买仆役自称刺客,来打压谈判对手、抬高粮草的价码。
我收起手里的密信。彭城那边又有几支车队出发了,运的还是秸秆。
◆我
袁氏抬高粮价,我出不起价,别无选择,就只能赊借别的东西——盐场。
◆我
彭城的陶谦在往这边运秸秆……晒盐需要大量秸秆铺地,估计是在为接管盐场做准备。
▾雀使
所以是袁氏和陶谦联手。袁氏得到盐场,由徐州牧陶谦代管,共分鱼肉?
▾雀使
既能高价卖出粮草,又得到了盐场这个一本万利的东西……真是好算盘。
◆我
收买杂役顶罪,他必定会被审问。贪财之人无法守口如瓶,这个局,是瞒不住的。
▾雀使
袁氏弄权,袁氏与广陵的交易几乎破裂,与陶谦联手压榨广陵。
◆我
你是雀部首座,知道内幕和仆人的供词。若是其他人,譬如曹军的间谍,她会看见什么?
我拿起下一封密信。它是曹军内部的间谍传回的机密,曹军方才有动作,派出了一支夜行军。
◆我
——会看见广陵和袁氏的粮草交易谈判破裂,而陶谦不断向广陵派来货车。
◆我
曹军的参谋会如何判断,这封密信已经证实了。云雀,跟我去一个地方,眼见为实。
清影静立。我们的目光交错而过,如舔过蜜糖的舌尖,已知笑意。
◆袁基
一切如殿下所料。曹军的参谋认为,货车里的是粮草。
◆袁基
他们判断,在与袁氏的谈判破裂后,殿下同陶谦冰释前嫌,转而向陶谦购买粮草。
◆我
所以他们认为,广陵收得粮草,陶谦的彭城粮草空虚。
◆袁基
“若奇袭彭城,则战果唾手可得”……一丝贪念,踏入末路。
就在刚才,曹操派出急行军向彭城进发。他们会途径此处名为长蛇的峡谷……
◆袁基
无论设伏结果如何,此次与殿下的合作……我都会铭记在心。
◆我
与你演这一场戏,若能伏击成功,便可重创曹操……若是失败……
我的指尖划过他颈脖的勒痕,他的手掌抚在我背上的抓痕。
◆我
这里是广陵王府,你敢送上门,我就敢让你有去无回。
在纸窗濒临破碎的瞬间,袁基终于认输,强行推开了我,死死扣住了窗棂。
慌乱粗重的喘息声中,他的额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双眼带着湿润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
……这样可不行呀,袁公子还是怕被人知道白日欢娱,损了名声啊。
▾广陵文官甲
张义兄,关于今晚新的谈判,你这边准备得如何?
▾广陵文官乙
真是愁人。发生了那么多事,又是刺杀又是下毒,袁氏肯定会伺机打压我方,要求抬价。
▾广陵文官甲
朱女官说,她那边会赶在谈判前给我们证据。但我又担心……
窗外人影重重,都是等候接见的文官与谋士。我把他的衣带丢到捡不到的地方,两人一起滚落到书案后面……
◆我
不知道会不会有不懂规矩的人,偷偷戳破窗纸偷看里面……
▾广陵文官甲
不知道殿下和袁氏长公子谈得如何了……粮草太重要了。
▾广陵文官乙
殿下到底在不在书房啊?我支开窗子偷偷看一眼……
窗棂微动。他的身躯微微颤抖了起来,带着为难的神色不断摇头……
◆我
文书都散了一地了……就算现在想停下也来不及了。你看,这文书上是我打算新开的交易条件……
窗框动了动,那人第一次的窥探没有成功,被身边人拦下了。
我抓住他的手腕,翻身换了个位置。他的手腕被按在地上,指尖不断颤动,充血变红。
他的手指绷紧了,整齐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背里,像是被蛇牙咬住……
▾雀使
人都到齐了吗?不要偷看书房,殿下不喜欢被人窥视,会大发雷霆的。
我捂住他的嘴,身下人像是扑岸瞬间的海浪,弓起,又沉寂。
胸口的起伏缓慢而深,蜿蜒在地的长发布满细汗。我吻掉他眼角无意识流的泪,从书案下挪出印泥……
我已经按着他的手指,在写着交易条件的公事文书上盖了手印。
我快步追上袁氏的人群。双方的随从都不明所以,不知道是跟着还是阻拦。
◆袁基
既然已经按了手印,就应该跟着殿下开的条件进行交易。不必再议了。
袁基将手从我怀里抽出来,默默上了马车。他的侍从正打算跟上,被我按住肩膀,推到一侧。
◆我
马车真宽敞……当年你怎么说的?“殿下与袁氏有同车之缘”……看在同车之缘的份上,让我赔罪吧。
◆我
袁基……话别闷在心里。你是觉得没法向袁绍交代?我说了,广陵还能调整交易条件……
我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注视着他微寒的目光。
◆我
那你敢摸着良心起誓,你亲近我的举动没有一丁点为了利益?
◆我
只许你为了利益翻云覆雨,不许别人把你变成那团云?这可不公平。
◆我
反正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纯然的爱慕……反正都混杂了利益熏心,何不让它混杂得艳丽些?
他垂下眼眸,一时无话。雪无声积在车顶,雪堆散落发出轻响。
◆袁基
……若我说,利益之心里也有纯然的爱慕,殿下信吗?
◆袁基
那一瞬间,是真真正正以纯然爱慕之心与殿下亲近……
◆袁基
放下了自己的利益之心,却措不及防,被另一颗利益之心撞得鲜血淋漓。
◆我
那鲜血淋漓之后,你就重新用利益之心对我了,对吗?
◆我
那为何……不接受我修改条件的提议呢?既是利益之心,就该利益优先。
◆袁基
有谁希望被人以利益之心对待?既然已以纯然爱慕相待,便不会希望那人也受伤害。
我低低笑了,在宽大的马车里站到他面前,望着他的双眼。
◆我
若按你说是纯然爱慕,那就以纯然爱慕的方式赔罪,如何?
就在掀起车帘的前一瞬,我的袖角被身后的手攥住。紧紧地攥住……
▾雀使
凶杀发生在室内,结束得非常快,侍卫都没有听见声响。除此之外就是……
▾雀使
是的。那处客房的南院在修葺,作为随侍,他要求与长公子交换住处。
◆我
……这一点着重关注。你暗中调查,小心里八华的介入。
▾雀使
楼主放心。除了楼主之外,我不会再轻信任何人。
◆我
让礼官小心招待袁氏使者……无论如何,确保明夜的谈判顺利进行。
▾雀使
楼主,恕我直言,谈判势必会被刺杀之事影响。广陵事先开的条件,袁氏恐怕不会满足。
◆我
这是必然的……只是不知他们会把价码抬到什么地步。
▾蛾使
楼主,负责谒舍的密探汇报了最新的消息。袁氏那边在商议撤回前镇的粮草。
▾蛾使
他让随行的侍从传信回去给袁绍,但不知道信件内容。
灯花爆裂,人言无声。我望着猝然明灭的火光,沉默片刻。
◆我
让食官准备些夜茶点,本王去谒舍,安抚一下袁氏。
◆我
他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离他入睡还早。让食官去准备吧。
手谈数局,外面三更的更声敲响。他理好棋子,眼神似乎在询问我是否再开一局。
◆我
太耗心力了。深夜来找你,其实只想聊些犹豫不决的事。
◆袁基
身居高位,少有知心之人。殿下若不弃,我愿倾听一二。
◆袁基
越是私密与不堪的心事,越是需要与人倾诉。否则便会如毒火,焚烧五脏。
◆我
袁基,你刚才那瞬间的眼神……没藏住,知不知道?它就像这样……上下震了震。
◆袁基
……殿下神色如常,看来是已有觉察。不愧是绣衣校尉。
◆袁基
诡辩的规则就是,谁先挑明对方在诡辩,谁就失去了诡辩的机会。
◆袁基
再开一局好吗?或许某些棋局,本不需要耗费心力。
◆我
说起来,被刺杀的使者住的客房,原来是你的客房。
◆我
你没有加强守卫?于君被刺,很可能真的是巧合。刺客的目标,原本说不定是你。
◆我
不如袁公子。白子先行,霹雳雷霆。那些粮草,是否已经从前镇撤回袁氏的粮库了?
◆我
……袁基,黑子局势险恶,让我一子。下一局峰回路转,我让你三子。
◆袁基
也许本局之中,你我可以互相让子。但黑白厮杀,本无让子之说。
▾阿蝉
依照楼主的命令严格保密。只有我与两名蛾使知晓。四部首座都不知道。
◆我
一言不发,对威胁或奖赏都无动于衷,看来是忠心的死士。
阿蝉打开牢门,取来一壶蒲桃酒。我在他对面坐下,笑意柔和。
◆我
每个人对这世道都有自己的认知,本王无意反驳你的认知。这杯酒先敬壮士的胆魄。请。
◆我
你奉曹操的命令,前来刺杀袁氏要员,破坏袁氏与广陵的谈判。
◆我
任务的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难道不想完成任务,替曹操贯彻大义吗?
因刺杀之事,袁氏与广陵的粮草谈判暂停。今日,袁基与众人将启程离开广陵,回到袁氏的邺城。
侍从牵着我们的马匹,来到我们身后。我和几名鸢使翻身上马。
前镇是袁绍军队驻军的前线重镇,负责补给与后勤。此刻,一列辎重车正在镇外集结。
一队甲兵森严守在辎重车两侧,固若金汤。我们在高处观测局势,能望见前镇的另一头的车队。
队伍顷刻大乱,前镇的守军吹响号角,冲去护卫;那刺客杀进马车,却中途停手——
◆我
我让鸢部在他兵器上做了手脚,此人之前能杀错目标,说明并不心细,不曾检查自己的兵器。
转眼间,刺客已伏诛。然而从马车里掀帘而出的不是袁基,只是个随侍文官。
▾鸢使甲
楼主!情况有变!我们趁辎重守军前去救援的间隙去烧辎重车,车上却都是沙子!
我们无声迅速撤离原地。就在这时,心纸君传来伍丹的声音——
▾心纸君
他被抓住时断臂逃生,不见了踪迹。火势太大,粮仓救不回来了……
前方的侍卫突然勒马,他看见了前面的景象,回头请我示下。
马车停在前方。他站在道边吹一支竹笛,虽是简单的调子,但笛声清越悠长。
◆我
可是黑暗中无法瞄准猎物,你唯一防身的手段都没有了。
◆袁基
相比广陵,此地离袁氏驻军的前镇更近,殿下无需担心。
◆袁基
本是要回去的。可是行至半途,还是犹豫了……粮草的交易,其实完全不必中止。
他望着我的眼神微微动了,泛起很细碎隐秘的涟漪,化入黑暗。
◆我
难道袁公子慷他人之慨,愿意把袁氏的粮草白送于本王?
◆我
猜心正猜得如火如荼,结果你直接说不猜了,浇了本王一头冷水。
◆袁基
殿下,这是最后的机会。明日,所有粮草会被运回邺城;而曹操的军队,每日都在接近。
远方响起马蹄声。一个血淋淋的人勉强在马上支撑,朝这里赶来。
◆我
……回去罢。袁基,月黑风高,人心如海,实在不必强行泅水。
◆袁基
是啊……都只是偶尔浮上水面,竭尽全力喘息罢了。
◆袁基
这局未尽,是我扰了殿下的棋兴。来日重开一局,愿陪殿下走到尽兴。
◆我
请。我还以为,你今夜会早点入睡,毕竟白天太过混乱……
◆袁基
想起被害的于君……他所住的客房,原是给我的。若非临时调换住所……
◆我
场面话谁不会说。场面之下,广陵和袁氏决裂的消息,怕是已经以讹传讹了。
◆我
如何安排?再如何,这批粮也不可能白送给广陵……
他停下执棋的手,望着我的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就像是距离自己的目标只差一步,只要再一伸手就能碰触到的那种……眸光。
他愣了一瞬,看向棋盘,旋即失笑。我也笑了,让他理好棋子。
◆我
明白了。陈登届时会安抚人心、坐镇广陵,不必担心。
▾蛾使甲
曹军已抵达发干县。我们之后需要日夜策马,才能在他打下彭程之前抵达许县。
▾阿蝉
让小沛据点的人准备三日的快马,与我们一同上路。
众人放马饮水,我带着阿蝉来到僻静处,确定四下无人。
◆我
信鸽不如鸢的速度快,算算时间,曹操的参谋应该今天收到第一封情报……
透过树影,我们看向远处的蛾使。她和众人一起坐在火边休憩,看上去毫无异常。
◆我
……继续赶路,无论曹操会不会撤军,我们都去许县。
曹军主力如今正在前往徐州,许县密探回报,许县的防卫薄弱。
掀起的车帘后,那人正独坐饮茶。我们见到彼此,眼中都有笑意一晃而过。
▾小若
于君横死,长公子希望去见他的族人,亲自说明此事。
▾小若
长公子说死者为大,不想让家属多等一日。况且,殿下现在不该在调查凶手的身份吗?
◆我
我是担心真的查下去,兜兜转转,查到什么不该查的。
风从我们中间呼啸而过,像是将我们推远,又欲将我们席卷在一处。
我与他身边的人逐渐散去。袁基将棋案摆在青石上,请我坐下。
◆袁基
有趣的残局啊……黑白子同争一处生门,棋局偏在此处断了,不知夺取生门的是黑还是白。
◆我
若是非黑即白,就还能推测胜负;若是黑白同落……那就真真有趣了。
◆袁基
不管结果如何,在旁人眼中,黑子与白子的棋手都是对手。
◆我
使者一死,在曹操眼中,广陵和袁氏交易破裂。广陵得不到过冬粮草,穷途末路。
◆袁基
所以他趁广陵“势弱”之时出兵了。偏偏这才是殿下的设计。
三军出征,许县防卫薄弱。我们真正的目标,就像是迷雾后的日光,逐渐显露明晰——
◆袁基
同车之缘,同道中人,殿下是知音。那夜想杀于君的,是你我双方的刺客。
◆我
死得干净利落,说明杀手是于君认识的人;侍卫毫无知觉,说明这是你特意的安排。
◆袁基
我们走了同样的一步。现在,我们又走了同样的一步。
◆袁基
现在问题来了。现在的这一步,谁先得到“生门”?
在他身后的林中,袁氏甲兵的铁甲在叶间漏光下闪烁。前镇的袁绍军隐秘行军,随他前往许县。
◆我
她是曹操的间谍。我们奇袭许县营救天子的计划,她已经传回曹营了。
◆我
没错,你懂了。曹操即将分兵,一支兵力前去回援许县,另一支兵力继续攻打徐州。
◆我
你猜,回援许县的那支军队,会在途中遇到什么惊喜?
远处黄沙惊起,是一场一触即发的短兵交接;我在残局生门处落子,起身上马。
◆我
回援的曹军,会把遇到袁军的消息,传给前线的中军。
◆我
徐州永远在那不会跑,但天子只有一个,被抢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袁基
……攻打徐州的曹军,也会折返回来,支援这支回援许县的曹军……
三军折返,军粮每日的消耗以十万计。三个月内,曹军难以再征讨徐州了。
◆袁基
……连自己是黑是白都不清楚的盲棋么?这想法着实有趣。
◆袁基
黑色显小,所以工匠们在打磨棋子时,总会无意识地将白子磨小一些。秋角一二。
◆我
原来如此……它们看起来一样大,其实黑子摸起来要比白子来得大啊……
◆我
眼睛是最容易骗到自己的东西。只有亲身接触了,才知道差异在何处。
◆我
袁基,若我愿意与袁氏结盟,与曹操不死不休……你能给袁氏的盟友支援多少粮草?
◆我
广陵这边的情报,你继续半真半假的传给曹操,小心行事。
她无声退入黑暗,继续扮演雀部眼中的“曹军间谍”。室内只余下我与阿蝉。
◆我
根据这封文书上的地点安排辎重,去接应两批粮草。直接运去东阳,交给陈氏保管。
两批粮草,一批是袁氏的粮草,我表示愿意与袁氏成为盟友,袁基先行给我作为凭证的“定金”。
◆我
陆续让间谍带给曹操“广陵欲降曹对抗袁氏”的消息,他一直半信半疑。今夜才终于有回应了……
◆我
不用。你全力负责粮草的接应,确保它们安全送至东阳。
袁氏的人离开了。今天的雪很大,它们的马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一切似乎恢复了常态。两批粮食正从两地运来,曹军仍然对徐州虎视眈眈。
▾蜂使乙
就是就是。你们雀部坐班喝茶的不知道我们跑外勤的辛苦……
▾雀使
楼主,粮草辎重出事了——在小沛北郊的古道上遇到突袭,被纵火焚烧!
◆袁基
行至半途,见到路边有辎重车失火,不由停车观看……原来是广陵的辎重吗?
◆我
袁公子真是热心,竟停车围观了那么久,等到本王前来。
棋台被抬到火前。我与他在棋台两侧对座,一侧烈火,一侧冰雪。
◆袁基
记得残局是这样摆的……殿下看黑白子的位置对不对。
◆我
黑吃黑,往往吃起来口感最好。不过居然烧我的粮草,是不是过分了呀,袁公子?
◆袁基
主角是一只狐狸。在深林中猛兽环伺,它想寻求庇护。于是它找到了蟒。
◆袁基
它对蟒说,自己会成为蟒的同伴,一起对抗豺狼。
◆袁基
它又找到豺狼。说自己愿意和豺狼联手,抵挡蟒蛇。
◆我
豺狼和蟒蛇是不是都心地善良,愿意给狐狸一点过冬的肉?所谓的兽性,有时比人性更温暖呢。
◆袁基
回过神的豺狼和蟒蛇追上它。殿下你猜,它会怎么样?
火光炽烈,照亮他素来淡如茶烟的眼眸,像是细而鲜艳的蛇信。
他的手下押着一名女子上前,那名广陵和曹营的双面间谍。
▾妇人
……啊……啊……啊啊……曹营也有袁氏的人……啊啊……
◆袁基
为了让双方信服,将一方的行踪卖给另一方,再把一方行刺计划卖给另一方。
◆我
可惜现在一切清零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肉”,被袁公子一把火“烤熟”了。
飞雪与烈火交织,白雾交缠在双方眉目之上。他把一卷文书取出,放在棋盘正中的天元。
◆袁基
就在此时此地,重开广陵与袁氏的粮草交易,如何?
◆袁基
殿下,没有粮草,广陵无法越过这个冬天,以及曹操的兵马。
——这些辎重车里,只有表面盖了浅浅一层粮食。下方只有木柴和火油。
◆我
真正运送粮草的辎重车,走的是另一条路。她招供的这条路,是假的。
浓雾中,我感到他俯身靠近我。看不清的眼神,听不清的气息,最终都只是汇入了一声苦笑。
◆我
我知道。刺杀使者于君的凶手是你安排的,目的是为了抬高谈判时的筹码。
◆我
你猜,于君是谁的人?你再猜,你身边还有多少只“绣云鸢”?
烟雾外人影重重,如是鬼魅。他轻叹,双唇浅浅擦过我的额头。
◆袁基
呵……明明被拆了局、被算计,可心里竟无一丝气愤……
◆袁基
士之耽兮,不只是无可救。抱歉,是真的抱歉……明明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