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醒

随着最后一颗子弹壳的弹出，数只行尸不断倒在风衣男人的脚边。

持续的剧烈动作耗费了不少体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逸虚

别用力吸气，等会把骨殖粉末吸进去，我可来不及“清理”你。

逸虚手中的无害化处理器嗡嗡作响，如同略显得烦躁的叹息。

它已经一刻不停地工作太久了。

崔远之

不劳费心，临走前我也会好心送你一枪的。

逸虚

我谢谢你，叶子刚刚传了消息，他们那边有人受了点轻伤——不是被行尸伤到不用这个表情，等收拾好就过来找我们会合。

崔远之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盯着极远处似乎正在靠近的行尸，手上已经换好了新弹匣，过了会儿才稍微点点头。

逸虚也顺着看过去，只是比起行尸，显然有更吸引他视线的东西。

逸虚

那边……是我的错觉吗？

崔远之

不是，它们的确正在主动离开，或者说，在被“驱逐”。

崔远之轻轻皱眉，食指摩擦着扳机。

崔远之

什么规模的异能者团队能控制这种规模的——

逸虚

不是。

逸虚短而急促地开口打断，微眯起眼睛。

逸虚

我是说天边。

逸虚

云在变色。

话音刚落，崔远之就看到视线里本来一成不变的铅灰不知什么时候正慢慢混入抹奇异的紫，又在一个呼吸间，便占据了整片天。

悄无声息又顷刻变色，仿佛「安娜」当年来临时的模样。

逸虚不可置信地推紧鼻梁上的镜框，双眼不自觉睁大。

逸虚

不对，那、那是……

远超认知的巨大骨质翅膀在高空中隐现，某种无法用语言和感知描绘的东西正显现出它的轮廓。

——原来刚刚他们眼中暗紫色的层云，不过是其背上忽明忽暗的火焰，如果那可以被称之为火焰的话。

而没有被照亮的部分都笼罩在夜色一般的黑雾中，又或许，它就是夜色本身。

逸虚

…………这……也是行尸？

崔远之

…………

逸虚

这个世界太恐怖了，人类真的还有活头吗，先是叶子那边遇到一个杀得浑身是血的「判官」，我们又碰上这么个……

逸虚没有说下去。

他感觉到了视线。

逸虚判断了一下双方的距离和他们的速度，咽了咽口水。

逸虚

……你说，我们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回答他的，是毫不犹豫直指目标的枪口——甚至因为过于巨大而完全无需任何瞄准。

逸虚

……其实你可以直接回答“来不及”的。

砰！

子弹早已隐入迷雾，只留下枪声和扳机回弹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

眼前是完全未知的、不知敌友的“生物”，崔远之并没有预设射出的子弹是否能击中。

可在对方有更多动作，也在他做出更多假设前，忽然听到身边的人惊吸口气，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逸虚

！！

崔远之

？

逸虚

姓崔的你干什么？！

崔远之

这话应该我问你。

逸虚

………………

耳中传来的是自己有点变形的音色和一如往常音调的回答，地上的青年愣住抬头，又慢慢抬头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直到这时，方才说话都没能顺利呼出的浊气才猛得离开身体。

逸虚

是……幻觉？我刚刚看到你一枪把我的脑袋开了花……太真实了，姓崔的……血是热的……

崔远之

……

崔远之垂眸看向脚边的青年。

血当然应该是热的。

他又重新看向前方。

崔远之

原来如此，这是它进化出的能力？

逸虚还想说什么，耳朵却突然捕捉到某些细微的动静。

这次不是来自前方，更准确地说，是不止来自那里。

起初像是林间的枝叶被风吹动产生的摩擦声，人群中难以听清的低语，可侧耳再细听下去，又蓦地被激起一层战栗。

那下面仿佛是成百上千种交织在一起的、凄厉的哀号。

从四面八方，从云霄地底。

「它」向前迈了一步。

大地随着这一下发出剧烈的摇晃，察觉到声音有异，二人不顾稳住身形，就不约而同抬起手紧紧捂住耳朵。

但已经晚了。

听力被无端放大数倍，尖利的声音毫不费力地刺穿耳膜，直入大脑最深处，蜷缩起来。

声音中蕴藏着的人类最为深重的恐惧，足以将理智与意志尽数瓦解，又留下流窜于神经的剧痛。

混合着灼烧和血肉撕裂的痛感。

这一刻，崔远之和逸虚都闻到了烧焦和铁锈的味道。

身体的保护机制早已失效，意识在焦灼中维持清醒，时间好像过去了几秒，也好像比永恒的梦魇还要漫长。

又是一个眨眼，「它」的身形消失了，原地只有一个——

女人。

逸虚

…………有…………人？

风吹起罩面的黑纱，目光交错，在那仿佛能够穿透所有、直达内心的凝视中，痛苦陡然攀升至顶峰。

紧接着，一切开始静止，一切都已经消失。

………………

痛觉褪去，全身立刻变得轻松。
崔远之深吸口气，看了看身边大口喘气的逸虚和依旧在聒噪运作仿佛不知休止的机器，意识到他们刚刚恐怕又陷入了另一场幻觉中。

但他无暇去思考更多，只是盯着前方无表情的“人”。

崔远之

她是…………

逸虚

云医生？！

清醒过来的逸虚嘴依然比脑子还快。

逸虚

这不可能，有人亲眼见到「安娜」爆发后，她在八院为救人被行尸攻击致死，甚至来不及被感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逸虚

情报是假的？不对，我们去找过物资，那里的确符合描述也有其他证词。还是说……已经进化出了能够模仿外貌的行尸，变成了她的样子？但是为什么？

崔远之

闭嘴，安静。

「云无月」的目光早已移开，她又向着二人的方向走了几步，没有地动山摇，没有声音，也并不在意他们。

顺着视线，一直来不及起身的逸虚才发现不远处的地面上生长着一朵极其幼小的花，花瓣呈现出与空中浮尘几无二致的莹绿色。

放在从前，这几乎是自然界不曾出现的诡异颜色，现在却遍布黑曜的每一寸土地，与那些顽强的生命共存。

但就在「云无月」伸出手的几秒间，那朵花便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

只消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

「云无月」

…………

「她」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也无法解读出那份神色的含义。

逸虚看着对方重新起身，一阵紫色的风吹过，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蒙，下一秒，人影就消失不见。

只留下点点亮色的荧光飘散在铅灰中，告诉他们一切都是真实。

逸虚

……不见了，这是放过我们了？

崔远之

看起来更多是没兴趣，无论对人类，还是对行尸。

逸虚揉揉脸，终于彻底恢复以往，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撇撇嘴心有余悸。

逸虚

刚才我真的以为自己要不行了，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管你是不是“临走”，先一枪送走我。

崔远之挑挑眉，不置可否。

崔远之

翻供了？

逸虚

没力气跟你贫……你都不知道拉我一把！真是白跟你搭伙了。

嘴上抱怨着，眼睛却上下瞄着同行人，像是在观察对方的状态。

逸虚

姓崔的，你一开始为什么没有陷入幻觉？

崔远之

你神经太脆弱。

逸虚

好好好您最粗神经行了吧，我就多余问。

夹枪带棍地抒发完“怨气”，逸虚转身将装置停止，开始拆分，聒噪的机器声终于停下，更显得这片建于城市之上的荒野一派寂寥。

逸虚

……说真的，比起疼痛，还是那些声音更让我毛骨悚然。

崔远之

我们对那种声音都不应该陌生。

逸虚

嗯，那是……

人类的尖叫。

逸虚

唉，可惜一切都太突然，没办法弄明白她到底是不是本人，诶，你觉得是吗？

崔远之

还可惜？这会儿不怕死了？

崔远之没动手，只是把枪放回腰上，重新看向前方，那朵自然植物枯萎消散的粉末早已跟着风不知飘向了哪，只留下萤光还在空中幽幽散逸。

他们没有多余的装置，也暂时没有力气走到那里。

孢子肉眼不可见，所以永远只能是人类对于未知的“包装”。

崔远之

是不是都不重要。

崔远之收回视线，看向他们接下来要汇合的方向。

崔远之

她自己才应该先搞清楚。

逸虚

懂了，所以你投给了“是”。

崔远之

脸是，人未必是。

逸虚

什么意思？

问出的问题没有再等来答案，逸虚也没在意，只是满意自己终于收拾好已经用尽的装置。

逸虚

也是，毕竟云医生是人类，那个东西怎么看都不是。

逸虚

诶，我忽然想到个办法！不如下次要是再遇上，你找她回忆一下“同事情谊”？以身做实验，看看人和行尸之间存不存在等式，存不存在情感连接呀。

崔远之

我可以现在就帮你回忆。

逸虚咧咧嘴背上背包，最后一次看向那个方向。

逸虚

唔，医院啊……

逸虚

如果真的是本人，也许，这就是留在她记忆中最后的声音吧。

…………………………

一只蜻蜓振翅飞过，没有异变的普通昆虫在如今同样难以寻觅，它路过已经消散的小花，像是不舍这番同样稀缺的景色。

随后，尸体落于苍凉的钢筋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