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假期

明庭市·市长办公室

黑曜历2048年10月9日 19:01

旒珠

…………

市政大楼最顶层的办公室里，有着能看到大半个明庭市的好视野。

但这间办公室里的人，往往都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欣赏。

室内安静，除了笔尖接触纸面的沙沙声什么都听不到，浸在冷白色的灯光里，旒珠感觉自己无所遁形，连影子都只能畏缩地躲在脚下。

中年男人

怎么不说话。

旒珠

……

中年男人

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旒珠

知道。

中年男人

知道，但不服气。

旒珠

无论如何，我擅自在会上发言就是不应当，我愿意接受处分。

纸上的沙沙声停止，男人抬起头，眉尖皱得更深。

中年男人

你真的这么想？

中年男人

如果你认为这件事的后果只有对个人的处分，只能说明我和小裴这几年教的东西都打了水漂。

笔重新动了起来。

中年男人

主持几场会，签几份文书，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不一定需要你。

中年男人

好好想想自己凭什么站在这里，要是想不清楚，就趁早开始申学校。

旒珠

…………

旒珠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她抿抿唇，强迫自己把话咽了回去。

反驳没有意义，辩解也没有。

一个以实习身份呆在这里的人，没有资格承担后续的影响和后果。

沉默在房间内的每一处碰撞，最终又弹回了旒珠嘴边。
视线落在那根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停下的笔杆上，她淡淡开口。

旒珠

我先回去了……

中年男人

给你批几天假。

旒珠

……

中年男人

好好休息。

像是习惯性地，低沉的声音很快接上一句。

中年男人

到家给小裴发个消息。

旒珠

好。

旒珠轻轻关上门刚准备离开，像掐好了时间似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裴秘书

旒珠小姐，是要准备回家了么？

旒珠

嗯，这就走。

男人瞟了一眼办公室的门，了然一笑。

裴秘书

挨说了？

旒珠

……

旒珠

总归是我的问题，不该未经你们同意就在会上展示那些数据。

旒珠

还与人结了仇。

裴秘书

没有仇人是不现实的，但正因他原本就是瑛先生的“敌人”，今天的行为看起来才更像公报私仇。

裴秘书

就像之前说过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掌握事情的全貌时，忍而不发是最好的一步棋。

旒珠

我知道。

她低了低头，不自觉地拧起眉毛，现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表情。

旒珠

我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什么时候才是？

裴秘书

旒珠小姐，我理解您为什么这么做，但您应该知道，瑛先生即将升迁，他已经开始兼管周边其他三市的事务，权力与责任都成倍地增长。

裴秘书

当然，工作量也是。

裴秘书

比起我们市的医疗情况，还有更多需要瑛先生关心的问题。

旒珠

父亲不关心，主管这一块的人也不关心，难道就这么看着情况一点点恶化么。

裴秘书

这中间是有些不妥，但事有轻重缓急，瑛先生也是分身乏术。

旒珠

外面的人不了解那么多，他们只知道医院的意见箱看起来像装饰用的摆设。

裴秘书

这就是关键。

裴秘书

当站上了某个高度，山脚下的人看你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裴秘书

群体中的个人可以肆意发出声音，但作为领袖，他只能也必须遵循问题的优先级处理。

旒珠

……

裴秘书

大部分时候，你需要泯灭自己的很多东西，个人的喜好和选择，就是被移除的第一项。

旒珠移开目光，不自觉看向走廊尽头。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的身影映在夜色作底的玻璃窗上，清晰又苍白。

旒珠

人或是影子，到时候，留下的是哪个我呢？

裴秘书

都需要。

裴秘书

让自己和这个“无情”的影子，合二为一吧。

旒珠

……

旒珠

我明白了。

裴秘书看着对方的表情，温和地笑了笑。

裴秘书

您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件事的后果并没有您想象中那么严重。

旒珠

经过这一闹，我在别人心里恐怕是父亲叫来“拆台搅局”的角色了，即使我想做些什么，现在也没有出场的机会。

旒珠

还是要麻烦各位善后。

裴秘书

这是我的工作。

裴秘书

至于您提出的那些异常医疗案例和床位不足等等情况，我也会想办法核实解决的。

旒珠

谢谢您。

裴秘书

不必为此道谢。

他略微靠近一步，声音也放得更轻。

裴秘书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难免疲惫，好好休息，也让自己停下来想一想。

旒珠

我还以为您会叫我什么都不想。

裴秘书

我不喜欢无用的提议，这也不符合你的脾气，不是么。

裴秘书

何况坐在这个位置，想要什么都不想是不可能的。

旒珠

唉，虽然性格完全不同，但您和父亲在工作上还真是如出一辙。

裴秘书

这算是夸奖，还是抱怨？

旒珠

单纯的感慨~

两人相视而笑，旒珠突然轻松了几分。

旒珠

谢谢您，裴叔叔，一直以来都是。

裴秘书

我的回答也是一样，不需要客气。

裴秘书

司机已经在地下车库了，我送你到电梯口。

旒珠

不用，您进去吧，我已经耽误您不少时间了。

男人没有坚持，向着旒珠略一躬身示意，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耳边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旒珠目光向前，没有再回头。

和往常一样，家里提前得到了联系，有人早早地等在门边，适时送上一份毛巾和热水。

没有丝毫犹豫，她径直走向沙发坐下——以往都是直接回房间，自从家里少了两个人后，她就凭空多出了这样的习惯。

感受到身体得到足够的支撑，旒珠渐渐卸了力气，任凭自己陷入宽大的沙发。

一天下来，身心的疲累清晰可见，可偏偏又没有丝毫的困意。

手无意识地挪动，碰到某种柔软的东西，睁眼看去，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毯子。

——珑从小就体弱多病，回忆起来，似乎总是她有些病恹恹的样子。
但她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卧室里，总是抱着自己的枕头和小被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困了就睡，醒来又继续看，一窝就是一天。

药片、水杯、玩具、零食袋子、吃饭的小碗……与家里其他的地方比起来，客厅常常都是乱的，旒珠和母亲不在意，连最注重整洁的父亲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明令”控制她的看电视时长，以免身体没调养好，又把眼睛看坏了。

转眼六年过去，这小毯子恐怕已经不再适配珑的身高了。

自从母亲带着她离开后，旒珠就再没见过两人。
不是没有偷偷打听过她们的住处，也在那附近开车转悠过。

说来也奇怪，明明就在同一个城市，却连一次偶遇也没有。
父亲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将自己更多投入进工作，连家也几乎不回了。

想起父亲，旒珠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睁开眼，是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冯阿姨。

冯阿姨

小姐今天回来得早，还没吃饭吧？家里备了您常吃的几样菜，或者有什么其他想吃的么？

和他人一般的想象不同，旒珠对于吃食，或者说很多事情都很随意，日常外出时的排场也更像是为了迎合她的“身份”。

并非是多么淡泊，只是没有明显的好恶。

在自己面前，冯阿姨的一身好厨艺却少有施展的空间，为此她常常有种莫名的抱歉。

虽然没有什么胃口——

旒珠

刚进门时就闻到了香味，阿姨煲汤了？

冯阿姨

是的，我给您盛一碗吧，是放在餐桌上还是……

旒珠

帮我端上楼吧。

她站起来。

旒珠

我有点想休息了。

拧开台灯，柔和的光瞬间将整个房间照亮，整洁的床铺和没有一丝灰尘的书架足以看出时时清扫的痕迹。

目光缓缓扫过房间内的摆设，最终定格在书架上一家四口的照片上。

旒珠在桌前坐下，行动间的微风拂过桌面的水仙，球茎上几片绿色的叶子摇摆着，像是在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这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旒珠

快四月了，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了吧。

冯阿姨

是啊。

冯阿姨

时间过得真快，昨天连最后一朵花也谢了。

冯阿姨

这株水仙又长大了一岁。

温暖阵阵透过碗壁，驱散了一身的寒气，旒珠低头笑了笑。

旒珠

幸亏有阿姨精心照顾，只是几天不见就变化这么大，也不知道再长两年，我们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冯阿姨

说不定对着照片都认不出来了。

旒珠也跟着抬头。

旒珠

阿姨，你觉得我和父亲像不像？

冯阿姨

您指什么？

旒珠

各方面都有吧。

冯阿姨

要说长相，您的眉眼脸型都随夫人，性情上两方都有，在我看来，的确像先生更多一些。

旒珠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冯阿姨

性情与做人不同，形形色色没有什么标准，也不分好坏，只是秉性。

旒珠

话虽如此，但要是这秉性惹人伤心了呢？

冯阿姨

……

冯阿姨

我一向觉着人无完人，如果一开始就带着高期望将对方看得十全十美，反而是和自己过不去。

旒珠转过头，感受到目光的冯阿姨没有避开，坦然地笑了笑。

冯阿姨

活到这年纪，只觉得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姐妹，没有什么关系是不需要磨合的。有些优点，换个场合就成了缺点，反过来也是一样。

冯阿姨

这世上的事，向来都是合则来不合则散，毕竟性格这东西实在难改。关键在于，会不会后悔。

旒珠

后悔？

冯阿姨

后悔……没能让步。

旒珠

我……

有过后悔么？

冯阿姨

我多话了，小姐累了一天，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旒珠

没有，您的话很有道理，倒是我该说声抱歉，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冯阿姨

您的汤碗见底了，还需要点什么么？

旒珠

麻烦拿张碟片过来，就要《盼重逢》那一张，之后您就去休息吧。

冯阿姨

小姐还要工作？

旒珠

刚说过话反而精神了，正好这几天有空，赶一下论文进度。

旒珠

也该抽时间去一趟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