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心灯

黑曜时2051年12月20日16时43分，「采集」已结束。

睁开眼睛是一片莹白，随后唤醒感官的，是混杂着消毒水和橡胶味道的空气。

珑一直觉得这种味道会让人产生身处真空般的窒息感，可来的次数多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也终于开始习惯。
尽管不喜欢，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抵触。

再一次印证了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人总能适应。

从实验台上起身换回自己的衣服，珑走出那个专门为她准备的空间，安静地看着研究员027将血袋一一整理存放。

珑

研究员小姐，你有什么愿望么？

突兀的问话响起，027不自觉停下手头的工作，转过头，正对上一双鲜红得有些刺眼的眸子。

027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半夜，自己被一个电话叫醒赶来这里时，珑浑身是血地坐在椅子上，双眼和现在一样鲜红。

后来她才知道，城内出现了其他基地派来的“死士”，他们策反了几名内部成员，混入人群最密集的地点注射了“升阶药”，结果……可想而知。

珑独自出了城，再回来时已是拂晓——比已知最长的野外活动时间上限还要久。

在没有携带消杀器械和防护设备的情况下，她仍然没有发生异变，这不是体质特殊就能解释的现象，她的身体在更早之前，就发生了超出认知的改变。

珑

研究员小姐，回神了~

血红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珑

真是，哪有人在别人提问之后发呆的？

研究员027

抱歉，您说什么？

珑

你有什么愿望么？像是想达成的目标，想找的人，或者是黑曜日前想做却没能做完的事之类的。

研究员027

……？

珑

就是突然想聊聊公事以外的话题~可以和我讲讲么，挑你愿意说的部分就好。

研究员027

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但我的故事很乏味，可能会让您失望。

不知道为什么珑今天的聊天兴致格外高，反正自己也并不抗拒对方的好奇心，研究员低下头，拿起一根用过的试管刷了起来。

研究员027

我……没有什么非做到不可的事，甚至很少自己做出选择，从小到大，学校、专业、研究课题都是父母和老师帮我选的。连进这间研究所，也是导师的推荐。

研究员027

工作后的日子就和现在差不多，上班，做实验，等实验出结果，记录结果，然后重复实验。

珑

下了班之后呢？

研究员027

吃饭，嗯……偶尔喝酒，在社交媒体上刷到奇怪的东西和朋友吐槽一下，有时和家人打个电话，然后休息。

珑

会去看电影么？

研究员027

很少。

珑

书呢？

研究员027

专业书居多，偶尔会看同事推荐的小说，为了能跟上午饭的话题。

珑

嗯~研究员小姐也会做这种事啊，喜欢出门么？

研究员027

一般。

像是觉得自己的答案略显敷衍，她主动补充了一句。

研究员027

本来有阵子想养狗，但不想出去遛，干脆放弃了。

珑

好现实的理由。

珑

不过听起来是很不错的生活。

研究员不明白珑怎么得出的结论，她承认自己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和家人朋友的关系也还算融洽，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任何特别了。

无论是生活还是自己这个人，最经常得到的评价就是无聊和普通。

研究员027

真的很普通。

研究员027

但是……

她感觉到珑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这边，但自己并不像从前那么紧张。

研究员027

我既不觉得厌倦，也不想改变。

研究员027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我想要回到以前。

从实验室出来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离天街开门迎客还有一段时间，珑调转方向，向城墙走去。

懒得和人打招呼，她避开巡卫的视线，像个外来的闯入者一样安静地登上城墙，却没想到那里已经有了人。

珑

城主办公室的风景已经很不错了，大人怎么舍近求远？

旒珠

办公室总有人打扰。

珑

那不巧，我也来打扰了~

旒珠微微一笑，做了个让对方靠近的动作。

旒珠

前几日无争号的信使来访，说有个人物品要转交。

珑

见过了，形象和我听到的不太一样。

毕竟宋别念叨老幺的语气，总像是在操心一个有些“叛逆”的弟弟，实际仔细想想，他也就比姐姐小了一岁而已。

旒珠

无争号的内乱刚刚平息，他上任不久，稳定各方接手工作的同时又要处理个人情绪，应该很辛苦。

珑

……

珑

感觉……

对方没有接话，旒珠侧过脸看她，发现珑正望着远处的某个檐角，一盏系着粉紫色飘带的灯笼正随风晃动。

珑

距离我挂上一盏灯还没过多久呢。

旒珠

……

珑

为什么这么喜欢灯笼？

旒珠

嗯？

珑

你说过最初建城时就已经决定了，但用于驱逐行尸只是聊胜于无，还要耗费更多的能源，完全不具备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实用性。

珑

总不会只是为了好看？

旒珠

算是。

珑

？

旒珠

小时候我去过一次灯会，那晚父母难得有时间和我一起出门，鱼龙夜舞，热闹非常。同样的商业街，同样的人群，只是经过灯火的点缀就变得如此不同。

旒珠

这些年来，一直在我记忆中熠熠生辉。

旒珠

你注意过人们第一次踏入一叶城的样子么？

珑

见过，基本上都是惊讶、意外，也有人会……笑。

旒珠

那是因为他们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城市的夜晚，本来就是明亮的。

旒珠

即使黑曜日刚刚过去几年，但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像进入了一个被明确划分出来的时代。

旒珠

食物短缺，没有光明，猜忌、撕咬，成为这个时代的常态。

旒珠

常态意味着“适应”，这也是诺亚和其他很多基地的信条，“适者生存”。

旒珠

这句话本身并没有错，但一味地适应会让人变得“懒惰”，当你的眼睛习惯了黑暗，身体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就会逐渐萌生出“现状不坏”的错觉。到那时，我们就真的走不出这个长夜了。

旒珠

而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世界。

珑

所以你才要建立一个“与众不同”的基地。

旒珠

很冒险，我的把握也不大。

珑

所以，又是“赌”了一把。

旒珠

如果有“末日基地建设心得分享座谈会”的话，我会详细陈述这一策略的利害，并针对这个决定提出反对意见。

珑

…………

珑

我现在开始相信鸫口中“以前的你”了。

旒珠

那你一定听得很迷糊，鸫并不擅长评价别人。夸奖听起来常常像是挖苦。

珑

……初衷虽好，可现在城内已经有很多习惯现状的人了，你不担心这些努力只是竹篮打水么？

旒珠

尽力就好。

旒珠直起身，走向临近城内的一边。

旒珠

我要做的事看似“宏大”，但是珑，不必将我的意图放在同等的高度。

旒珠

个人能对世界做出的推动极其微小，实际上，我一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行动，用鸫的话说，也是一种“自我满足”。

旒珠

所以我希望……

旒珠只是站着，没有靠近，凝望着。

旒珠

你也能用你与众不同的眼睛去看，用你的一切去感受，然后——

旒珠

为了你自己而行动。

珑

…………

珑没有回答，她向前几步，与旒珠并肩站在城头。

和家人共度的晚餐，与朋友在夜半无人时的飞驰，伏案工作时的意气，还有更多珍贵的情感与时刻……
珑凝望着那些光芒，想象着它们背后的人曾有过怎样的故事，那些故事又怎样被蛮不讲理地摧毁，变成人人眼中的一滴泪。

但眼泪擦干后，人还需要继续活下去。

也许终其一生珑都不会知道自己曾有怎样“寻常”的过去，但没关系，已经有很多人帮她重新建立了与世界的联系。

她已经点亮了自己的那盏灯。

珑

姐姐，如果事情做完了，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旒珠

还没想过，你已经想好了？

珑

嗯，我们……

珑

一起去看一场黑白电影吧。